白马慢吞吞地走在草地上, 不时低头吃上几口青草,原本骑着它过来的少女此刻坐在树下闭眼小憩,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落下变换的光影,她纤细的长睫似蝶翼一般不时颤动着, 眉心蹙着, 像是正在思索什么烦心的事情。
直到眼前一片光影被倏然遮住, 云棠觉得光线变暗了许多, 她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往前看,先是看到一片熟悉的暗金衣袖, 接着顺着那绣金的衣襟往上看, 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正弯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似幽潭般平静, 似乎没人能在其中搅动波澜。
云棠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低声道:坏东西。
小姑娘一开口不是问他为何在这里, 反而骂了他一句。
李琰眸光微诧,他蹲下身子捏住云棠的脸, 故作凶她:说什么?云棠被他一凶,更觉委屈,拨开他的手挪到旁边, 小声嘟囔道:你凶我,就是坏东西。
她又骂了一句, 自己委委屈屈地坐在一旁,扭头不肯看人了。
李琰终于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看她脸颊气鼓鼓的样子, 应该是很生气, 生气到都会骂人了。
他也不觉被骂得委屈, 反而生出几分高兴来,他还怕这小姑娘一直温温柔柔,有脾气才是好的,有脾气才能证明她在乎。
不过,她在气什么?这是怎么了?李琰顺势坐在她一旁,地上铺着一层布垫,也不怕尘土染身,他伸手去握云棠的手,感觉到她的挣扎,微微用力不准她抽回去。
他凑过去看小姑娘气呼呼的脸,无奈笑道:棠棠,骂人也得让我知道理由是不是?我刚刚忙完,想着来陪你一会儿,也不知为夫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故意说出自己很忙,果然一说完云棠就犹疑地看了他一眼,许是看见他眼下的青色,当下也不好意思再生气了,闷闷摇头说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李琰见她不肯主动说,大胆猜测:难道是昨晚……还没说完,云棠气急败坏地捂住他的嘴巴,声音羞恼道:殿下,这是在外面。
看来不是了,不过他确是因为昨晚太过分,所以才赶来哄小姑娘。
那是因为纪家的事吗?等查清楚工部的事情,纪将军会向陛下提及翻案一事,到时候也会有其他人支持此事。
宁国公府有敌人,自然也有朋友,当年他们力量微薄,加之没有证据,无法为宁国公府澄清此事。
但纪北昱这些年在南境待着,看似不管京都的事情,实则一直让人在私底下收集证据,如今韩家被清算只是第一步,等到他们被工部的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宁国公府的旧案才会成为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云棠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她又摇了摇头,尽量让语调明快些:我真的没事,只是做了一场小小的噩梦,刚刚有些不清醒才会那样。
小姑娘打定主意不肯说真话,李琰又试着问了几下,没问出来。
他知道她心中郁结的事必定与自己有关,他不想放任小姑娘一个人去钻牛角尖,思索间他看到在一旁悠悠吃草的白马,心念一动。
既然来了这里,自然不能辜负这片风景,我带你骑马。
云棠有些提不起劲,她不想动,奈何李琰根本不听她的话,把她抱到马背上,翻身坐在她身后,拽着缰绳一夹马腹,白马很快跑起来。
一开始的速度还不算快,渐渐得,白马越跑越快,云棠只觉两侧的风景在急速后退,这马如同疯了一般往前跑,她从来没有尝试过让马跑得这么快,她有些害怕,拽着李琰的袖子,侧身对他道:殿下,慢、慢点。
说着,白马竟跑得又快了些。
云棠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速度了,好几次说让李琰停下来,李琰像是听不见她的话似的,自顾自得跑着,害怕和委屈之下,她莫名就湿了眼眶,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却赌气不肯求他了。
这时,白马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慢悠悠地停在林子里。
云棠擦干眼泪,踩着脚蹬直接下马,头也不回地要走。
李琰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她用力打了几下李琰的手臂,语气恼怒:放开我,我不要和你骑一匹马了。
他不放人,云棠气得胡乱打他,他也不还手,任由她发泄着,直到似乎打得没了力气,小姑娘气冲冲地看向他,眼中冒火,控诉道:你故意的。
她已经快被他气死了,也不再敬称什么殿下了。
李琰指腹轻轻抹过她脸上的泪痕,低声道歉:我错了,不过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吗?云棠气得推开他的手,又委屈又生气,眼眶不由又湿了起来:哪有人这样的?我都说了没事,你还非要逼我说。
是我不对,李琰抹去她眼角的泪,见她如此委屈落泪,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了,我有些笨,不知道该怎么哄你说出来,你若还生气咬我可行?从小被赞天资聪颖的太子殿下此刻说着自己笨,还把手臂送到云棠面前,云棠看着他肌理紧实的小臂,又气又好笑:我才不要。
那你看看咬哪里出气?我绝不反抗。
他摊开双臂,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等着他的小姑娘去处理他。
云棠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她缓了一会儿,知李琰非要问出个所以然,她垂下长睫轻声道:我知道平州的事了。
李琰立刻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没有急着回话。
云棠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出心里的想法:殿下是在那时发现我能缓解您的头疾,对吗?所以后来您才会在梅苑救下我,您才会容忍我的靠近,如果我不主动,您是不是也会……云棠说着一顿,她低垂着头,像是被雨水淋湿的小猫,无措又茫然:其实当初在侧殿看见您头疾发作,我已经猜到一些因由了,我也知道我不该生气,毕竟是我欠着您的恩情,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心中堵得慌,好像我和殿下之间关系的维系只是……利用。
她利用他的身份庇护自己,而他利用她来缓解头疾。
这样的关系没有什么不对,她甚至应该庆幸她可以缓解他的头疾,但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一回事。
她拼命告诉自己应该理智,情感却不受控制地肆虐,她像是被困在一个黑洞里,任由她怎么想办法也走不出去,心情烦躁到以至于看见他会忍不住去骂他。
我才是那个坏东西,越来越贪心,越来越不知足……云棠越说越难受,她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她不该那么想,不该那么钻牛角尖。
小姑娘忍不住又哭,李琰终于明白她在纠结什么,他捧住她的脸,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指腹摩挲着她哭得泛红的眼尾,心疼又无奈道:棠棠,你不需要自责,你没有想错,我一开始的心思确实是利用。
云棠心口一紧,她咬住下唇,揪着他衣摆的手不由收紧,却没有说什么。
不过,那是一开始的想法。
李琰轻声道。
云棠暗淡的眸光突然亮了些,她抬头看着李琰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似乎在平静的表象下看到一些波动。
李琰缓声道:这些年每一次头疾发作,我都是自己熬过来。
我并不愿意让人看见我脆弱的一面,像是把伤口袒露在人前,但你是第一个能触碰且能治愈这个伤口的人。
千岁宴那次,在我理智崩溃时,是你唤醒了我。
后来我醉酒掩盖情绪时,也是你这个小姑娘傻乎乎地跑到我面前,说你想见我,说我是你遇见最温柔善良的人……你大概不知,在我心底干枯冰冷之时,是你在努力拥抱我,给我阳光。
我想,这已经不是利用,或许该换个词——天命注定。
最后一句天命注定猛地敲碎困住云棠的黑洞,他在告诉她,或许一开始彼此靠近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如今早已不能用利用这样的词来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她,或许困囿的不是一开始的利用,而是如今的关系。
云棠捏紧他的衣袖,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李琰这一番话,就像她先前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矛盾的情绪一样。
她既想往前走,又不敢往前走。
她没有见过从一而终,而无论是父亲和韩氏的关系,还是与母亲的关系,都存在着伤害和欺骗,她没有被人爱过,以至于害怕去爱人。
她想守住自己的心,但他偏偏要撬开她封闭的心,她不知该怎么办,慌乱得甚至想要躲开。
李琰知道她在纠结,他握住云棠的手,轻声道:没关系,我也是第一次,我们可以试着靠近,试着相信,慢一点笨拙一点也不要紧。
你只要记得,你可以生气,可以任性,可以不满,可以向我发泄所有的负面情绪,同样也可以与我分享快乐,你不必时时谨慎,做你自己就好。
若她真的不敢向前走,他也可以走到她面前。
云棠感受到掌心的温度,她抬眸看向李琰,他深棕色的眼眸中是她的倒影,小小的一个,阳光树影在其中晃动,细细碎碎闪着光,她曾经觉得幽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似乎只能装得下她。
她忽然伸手,指尖触碰那双眼睛,扫过他的眼睫,停留在他的眼尾,那里微微上翘,带着几分笑意。
她心中一动,拽着他的衣襟,让他略微低头,柔软的唇轻轻触碰,她细声道:好。
作者有话说:马:我只喜欢吃草,不喜欢吃狗粮,小情侣吵架能不能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