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几日春雨, 密布在前朝的阴云越聚越浓。
工部被太子查了个底朝天,单侵吞公款这件事就压得工部尚书齐行生和工部侍郎韩凌元气大伤,韩家被抄家,齐行生将大部分罪责推脱到韩凌身上, 勉强保住韩家, 但依然被罢官。
消息传到福宁殿, 太后挥手砸碎茶盏, 她在后宫顺风顺水这么些年,看着齐家一步步走到现在, 结果因为太子清查工部, 毁了大半基业。
看来他是把哀家的话当耳旁风了。
太后怒极。
她前些日子与太子见面, 明里暗里说了许多话,但没想到太子明面上顺从答应, 最后该动手时依然没有宽容半分,根本就是阳奉阴违!哀家让你们查的事情呢?可有眉目了?云侧妃和纪北昱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回禀娘娘, 查出来了,当年安阳侯从云韶府中赎出的女子是纪音雪, 安阳侯将她与一女子的身份偷换赎出,不过纪音雪依然是罪身,云侧妃是她女儿, 自然……自然也是罪身,太后嘲讽着道, 把人都带进宫来,哀家倒要看看她怎么摆脱这罪臣之后的身份。
/晨起又落了场雨,云棠坐在案前看着账本, 时而抬头看看外面芭蕉叶上滚落的雨珠。
她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殿下与她说了, 今日纪北昱会提出重审旧案,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
将近巳时,外面传来些动静,云棠以为是李琰回来了,刚要起身,就见扶桑有些慌张地疾走进来。
娘娘,太后那边派人来,说是请您立刻去一趟福宁殿,有要事询问。
太后?云棠起身整理衣衫,跟着扶桑一道往外走,尚未走出主殿,已经见太后身边的人闯进来,来人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赵嬷嬷,她面色肃然地走到云棠身前,扬起太后给的令牌,语气冷然:还请侧妃娘娘即刻与奴婢一道前往福宁殿,不得耽搁。
赵嬷嬷手中握着太后给的令牌,那些侍卫自然不好多加阻拦。
云棠面色如常:不知太后娘娘有何要事,嬷嬷可否告知一二?赵嬷嬷:奴婢只是奉命前来,还请侧妃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这是不肯说的意思了。
云棠没有多问,她看了一眼扶桑,扶桑立刻会意,往后退了几步,趁赵嬷嬷不注意,从侧门离开正殿。
暮辛则自始至终护在云棠身前,她一惯不爱笑,现下更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惹得赵嬷嬷正欲出口训斥。
云棠上前一步:既然事情紧急,烦请嬷嬷领路。
赵嬷嬷见她不推辞,自然不愿生出冲突,她带来的人将云棠前后围住,似是怕她半路逃走。
直到福宁殿,那些人才散去守在殿外。
云棠走进内殿,目光一扫看见跪在殿内的三人,她目光先是落在穿着碧色衣衫的婢女身上。
月烟被她一瞧,心里发虚,将头埋得更低。
她此刻跪在这里,已经说明一切,她是太后的人。
云棠接着看向跪在月烟斜后方的女子,虽然半年多的时间未见,她还是第一眼认出此人——是穗儿,她住平州时曾经服侍在她身边的婢女。
云棠看到这两人,大概已经猜出太后今日寻她是为何,却也知道可能并非这一件事,毕竟那里还跪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臣妾请太后娘娘安。
云棠很快收回目光,她声音是一惯的柔和,没有生出半分慌乱。
太后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她本就不满这庶女坐上东宫侧妃的位置,如今得知她是罪臣之后,更欲处之而后快。
当下也不给什么颜面,直接一拍桌案,厉声道:还不跪下!云棠未跪,她清澈的眼眸中露出困惑: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臣妾不知做错何事,还请娘娘明示。
你还敢问,先不说你做错何事,哀家让你跪你就得跪,你还要忤逆长辈不成?太后说完,几个婆子当即上来就要压着云棠跪下,暮辛瞬时将云棠护在身后,她挥开那些婆子的手,厉声道:这是太子侧妃,你们岂能冒犯?若让太子殿下知晓,必不轻饶你们。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她们也知太子对这位侧妃的疼爱,一时真的生出惧意。
赵嬷嬷见此,高声训道:你们还不将这个以下犯上的奴婢拉下去,要脏了太后娘娘的眼吗?婆子们不敢再推脱,上前要拉扯着暮辛离开。
云棠皱眉,她握住暮辛的手腕,冷声道:放开!婆子们被她一呵,力道一松,云棠直接将暮辛拉到身侧,她看向太后,不卑不亢:太后娘娘若想责罚臣妾,不若先告诉臣妾错在何处,若是臣妾真的做下错事,之后自然会被责罚,太后娘娘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你倒是伶牙俐齿。
太后说着瞥了一眼云棠握着暮辛的手,接着嘲讽:果真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竟然舍身护着一个婢女,丝毫不顾及身份。
这样嘲讽的话早已伤不到云棠,甚至都引不起她的怒气,她示意暮辛站在她身后,微垂长睫:还请太后娘娘为臣妾解惑。
太后见她依然护着暮辛,知她只是看着乖顺,冷哼一声,示意赵嬷嬷问话。
赵嬷嬷先是看向月烟:月烟,将你最近这些日子看到的都说出来。
月烟身子一抖,她感觉到云棠目光倏然落在她身上,冷得仿佛如三九天里的寒冰覆身,她虽然害怕,但还是咬牙道:自侧妃娘娘入宫之后,奴婢一直服侍在侧妃娘娘身侧,奴婢曾经两次见到侧妃娘娘和梁侍郎言谈,一次是在琼林宴上,一次是前些日子的梁家马会。
他们言谈间提到过什么平州匪乱,侧妃娘娘似乎很怕那件事被暴露,似在恳求梁侍郎隐瞒。
赵嬷嬷:那你有听到他们详细说什么吗?月烟:奴婢离得远,只是因为耳力较好,才隐隐约约听见这么一两句,但奴婢绝不敢胡言。
暮辛见昔日好友如此攀扯,她咬牙看着,掌心掐出血痕,我与你结识几年,竟不知你的耳力好到这种程度。
月烟当作没有听见,暮辛也不愿再看她,撇开目光。
赵嬷嬷继续去问穗儿,穗儿立刻俯身道:侧妃娘娘住在平州之时,奴婢曾近身服饰侧妃娘娘。
当日平州城外匪乱,侧妃娘娘与奴婢正巧在城外,不幸遇上匪徒劫掠,那些匪徒冲入马车内,将奴婢拽下马车,奴婢没有瞧清马车内的状况,不知发生了些什么。
后来幸得旁人相救。
回城之后,侧妃娘娘嘱咐奴婢不能将此事泄露,奴婢不小心看到侧妃娘娘的锁骨,那里、那里有一道红痕,像是、像是……穗儿没有说下去,但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她意指那些劫匪侮辱了云棠,所以云棠才要她把此事瞒下。
云棠站在她不远处,看着曾经服侍她的婢女满口谎言,她神色愈加冷然,也终于看清太后今日要做什么——损毁她的名声,好叫她再也坐不住这侧妃的位置。
她未曾慌乱,更多是对这些人的嫌恶。
太后见此,声音带起怒气:哀家记得从前与你说过,身为太子侧妃不能有一丝污点,若是让哀家发现你与旁人纠缠不清,哀家第一个不轻饶你。
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脸面站在那里?云棠收回目光,她淡然看向太后,声音平静:当初臣妾确实在平州城外遇见劫匪,臣妾用头上发簪刺破匪徒的脖子,骑马而逃,后险些摔下马去,被恩人所救,恩人将所有的匪徒诛尽,让臣妾死里逃生。
如今这婢女三言两语扭曲当初的事实,太后娘娘不经查证就轻信此言,未免有些武断。
她没有说出恩人是太子,想看看太后今日到底要做什么。
穗儿闻言则生出慌乱,她赶忙道:奴婢没有撒谎,奴婢所言皆是事实,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明鉴?云棠转身看向穗儿,呵斥道:你当初因为偷盗财物被赶出府中,如今怀恨在心想要诬陷本宫,你的话能有几分可信?我没有偷盗,是你、是你诬陷我!穗儿恼恨道。
云棠垂眸看着她狰狞的样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将怨恨写在脸上,还要说诬陷吗?云棠如此轻描淡写,穗儿却又恨又怕,她从前在平州欺负过云棠,背地里确实行过偷盗之事。
那一次她动了那块平安玉扣的心思,才刚刚得手,就让云棠抓得人赃并获。
她到现在还记得云棠对她说的话,我知道你一直在偷我东西,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这块玉扣的心思。
如今你偷盗之事已经传出去,我饶你这次,但以后应该不会有人家再敢让你进府做事了。
穗儿从那之后才明白,这看似温柔低顺的二姑娘,心肠也是狠的。
她突然有些后悔今日进宫做这番伪证,她被那些钱财迷了眼睛,但她们不是说有确凿的证据吗,为何到现在只有她一人之言?云棠无意再和穗儿辩驳,她转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后娘娘要轻信她一人之言吗?太后闻言冷哼一声,她自然也知这证词不足,她原本是想看看梁熠和云棠是何关系,但两人甚少见面,不像有私情的样子,她便让人去查平州匪乱的事情,这才寻回这个婢女。
但证据不足又如何?太后:你说她满口胡言,你又如何证实你说的是真话?你若无法证实清白,哪怕再和这个婢女辩驳上百回,你也依然洗不去这个污点,更不能继续做这个太子侧妃。
云棠蹙眉,她觉得太后的话甚是可笑:所以太后娘娘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污点抹在臣妾身上,是吗?太后见她也不装乖顺了,转了转手中佛珠,抬头示意云棠看向最后跪着的那个人,莫急,你先听听他的话。
最后跪着的那人听见问话,他低头道:草民曾在云韶府做事,当年安阳侯给了草民一大笔银钱,让草民将纪家长女纪音雪和因瘟疫死去的林温然身份调换,让纪家长女以林温然的身份被赎出,后来安阳侯将其隐瞒身份养在私宅。
草民因怕此事暴露,于是离京远居,不想安阳侯最近派人寻来,想要灭口,幸得太后娘娘的人救下,草民才逃过一难。
他说得是真话。
之前琼林宴上,月烟察觉到云棠在观察纪北昱,她将这则消息禀报给太后,太后便一直在派人追查二人关系,若非云易丰害怕当年的事情暴露,太后的人也不能顺藤摸瓜抓到此人。
云易丰要杀他,他自然不会再为云易丰保守秘密。
这人说完,太后见云棠不露诧异,猜出她已经知晓自己身份,便道:当年纪家贪墨被抄,纪家长女入云韶府终身不得赎出,安阳侯私下调换身份罔顾律法,而你,一个罪臣之后,且身上还有洗不脱的污点,如何配做太子侧妃?今日便是太子在场,哀家也不信,他会护住你这样的女子。
太后说得断然。
在太后眼中,太子一直是理智冷静的,他再喜欢这姑娘,也不可能容忍一个罪臣之后在身边,况且太后认为,太子不可能不在意侧妃的清白。
只要云棠洗不清这个污点,太子便不可能不介意,哪怕今日不能立刻将她从侧妃之位上拉下来,太子也会渐渐疏远她。
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不能抵住诱惑,太子自然也一样,到时候再看见温柔体贴的齐家姑娘,不愁他不动心。
太后是看着齐诗颜长大的,知她万事周全,只要齐诗颜进东宫,齐家就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太后满心算盘,却低估了旁人的真心,也高估了李琰的耐心。
她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男子冷漠的声音:那恐怕孙儿要叫皇祖母失望了,今日,谁也不能动孤的侧妃。
那么多侍卫,面对太子的强闯依然束手无策。
太后蹙眉看着太子闯进来,她不敢相信一向守礼的长孙竟然会为一个侧妃如此不守礼节。
果真是红颜祸水。
云棠闻声已经看向身后,李琰走到她身旁,见她无事,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
太子,你这是何意?太后终于忍不住斥问。
李琰抬眸,声音冷淡:皇祖母大概不知,刚刚父皇已经下旨重查宁国公府贪墨一案,齐行生和韩绪言皆有诬陷嫌疑。
皇祖母不如再等上几日,看看到底谁才是罪臣,谁才是罪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