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散落天际, 河中的红鲤鱼在夕阳中上下跳跃,咕噜噜的泡圈圈不时在湖面上炸开。
云棠坐在凉亭里,李柔蓁坐在她身侧,桌上放着今日外出买来的糕点, 她们闲散聊着话。
近来都城里热闹的事有两件, 一是北黎使者和王女进京, 这才短短半日, 见过那王女的人都说王女天生丽质,见之令人难忘;二是梁家公子梁熠整日里跟着二公主身后, 让他往东绝不往西, 难得休沐的日子还陪着二公主出门逛街, 手上肩上大包小包快要将他人都淹了。
云棠不大能想象出梁熠如何跟在李柔蓁身后百般讨好,不过她乐得见此, 李柔蓁喜欢他那么久,也该让他尝一尝求而不得的苦, 总归她是站在李柔蓁这一边。
什么正人君子,他们是没瞧见他混蛋起来是什么样子。
上次若非我拦着, 他当真要动手去揍那邹家公子,他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侍郎动手打人, 这像什么话?李柔蓁一边忿忿地塞着糕点,一边抱怨道。
云棠看得出她心情还是不错的, 邹家公子心悦二公主,这话都快传遍满都城了,当然会引起梁熠的醋意。
我当梁公子只会读圣贤书呢, 现在想想, 应是把不书生的那一面, 都展示给你看了。
云棠笑着调侃着,她手指一扬,往湖中扔了些许鱼食,那些锦鲤蜂拥而上,她指着挤在最外围的一只锦鲤道:现在梁公子怕是认为他是那只挤在最外面的锦鲤,可不得着急吗?那我可不是鱼食,我是明珠,是他得不到的明珠!李柔蓁才不轻易松口,她噘着嘴不开心道:别以为现在讨好我几句,就以为我忘了他先前怎么说的话,他不过教了我半年读书习字,张口闭口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既然他这么好为人师,那我就认下他这个师父,让他当一辈子的先生吧!云棠被李柔蓁的话逗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知道李柔蓁是在怄气,也不多劝。
她擦了擦手上的鱼食,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满湖的锦鲤。
她还是担心李琰,偏偏这种担心最是无用,她什么都做不到,纵使她体内有冰珀药效,也无法当做解药——解药?不对,云棠微微蹙眉,她垂眸看向手背上的青筋,若是她体内当真有冰珀药效,她的体香还可以帮他清醒缓解头疾的疼痛,那血液呢,血液会不会也有效用?云棠豁然起身,李柔蓁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瞧着你今日就有些不开心的模样,是不是大哥欺负你了?云棠急着去问俞太医,她摇了摇头,随口编了个谎:没有,只是想到还有些庶务没有处理,我瞧你挺喜欢这些糕点,便带些回去吧。
好呀,李柔蓁不疑有他,让人装了一些糕点,临走前不忘叮嘱,那下次你要出去,一定要约我啊。
你现在都只爱粘着大哥,都不爱和我出去了。
云棠笑着推着她的肩膀往前走:好,下一次我们一起出去,不带你大哥。
李柔蓁得了满意的回答,欢快离去。
云棠看着她走远,李柔蓁丝毫不知李琰的头疾,满宫中也只有孟谦和俞太医知晓此事,如今多个她。
李琰第一次头疾发作的时候,慧贤皇后过世不久,贤妃势强,太后一力支持贤妃,顾若依那时也不得宠,且皇帝因为李玹的事对他心存芥蒂。
他那时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若是传出储君患有头疾一事,东宫地位不稳,事态会如何发展谁也不能预料,所以只能选择瞒下此事。
而如今,这件事已经不能轻易被人知晓,但若是一直寻不到冰珀,研制不出解药,事情早晚会有瞒不住的那一天。
云棠不愿意去考虑最坏的结果,她回到寝宫,借口身体不舒服,让人请了俞太医过来。
俞清源一来,云棠便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她直言问道:俞太医,既然我体内残有冰珀药效,我又可以缓解殿下的头疾,那我的血液呢,会不会也能起到作用?她问得很急,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似乎生怕俞清源会对她说出否定的话。
俞清源没想到最先想起来问这件事的人,竟然会是云棠本人。
他稍作犹豫,还是实话实说:回禀娘娘,臣也确实想过此事,古籍上也曾记载服用冰珀者体内会残有药效,只是臣不知娘娘体内的血液能起到什么作用,况且取血会伤身……不过取一些血而已,俞太医不必顾忌,我愿意配合。
云棠说着,从一旁取出来一把小刀,她递给俞清源:俞太医,您看看要从哪里取血。
她积极地仿佛不是要取自己的血。
俞清源看着眼前这个满眼含着期冀的少女,她在乎他的夫君,所以哪怕是要取她的血肉,她也在所不惜。
俞清源有些欣慰。
他受恩于顾家老国公爷,后来为了照料慧贤皇后进宫做太医,二十几年的光阴,他是看着李琰这个孩子长大,看着他忍受了十几年的头疾,看着他一个人苦苦撑着。
他希望这个孩子身边有人陪着,他希望有人能陪伴关心这个满心孤冷的孩子,好在如今这个人出现了。
俞清源没有接过那把刀,他问道:不知此事殿下是否知情?臣刚刚未曾言及此事,也是担心殿下不会同意,娘娘不若先问询一番殿下的意思?俞清源看得出李琰对云棠的在意,所以刚刚他才没有说出此事,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么聪明,竟自己猜到这件事。
我……云棠一顿,她其实不太敢把此事告知李琰,她下意识地觉得李琰不会同意,但是……俞太医放心,只是取一些血而已,殿下那边我会去说,还请俞太医动手吧。
云棠现在看到机会,她自不肯放过,而俞清源也想试一试,他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白瓷瓶,在云棠左手腕的内侧割出一道口子,将血液注进瓷瓶中。
云棠感受到手腕内侧的疼,她蹙眉忍着,直到那白瓷瓶注满,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手腕内侧割开的刀痕其实并不长,俞清源很快上药将那处包扎起来,一圈白惨惨的细布包着手腕。
云棠看着这么扎眼的伤处,有些犯愁,她思索着要不要找个借口骗一骗李琰?她理由还没想好,俞清源刚刚走了没多久,她就看见李琰走进殿内,她着急忙慌把衣袖放下来,赶忙遮住那道伤处。
殿下处理完政事了?准备用膳吗?云棠主动上前询问。
李琰皱眉看着她,见她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听说你召了太医,可是午时冰酪食多了,现在不舒服吗?云棠本还在想找什么借口,结果李琰帮她把借口找好了,她顺势说下去:应该是吃多冰食有些不适,俞太医说了没事,殿下不用太担心。
早知便不该将我那碗也给你。
李琰有些懊恼,他算了算日子,接着道:你这几日不许再用冰了,你们看着侧妃,若是侧妃偷偷吃了掺了冰的东西,孤拿你们是问。
云棠张了张口,但她自己说出的谎,只能继续圆下去。
但她和李琰朝夕相对,这件事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瞒下去?夜间烛火刚熄不久,又突然被人点亮。
李琰将床头的那盏灯点亮,他目光寒凉地落在床榻间——小姑娘瑟缩地躲在墙角,凌乱的衣衫露出她的肩头与锁骨,墨发披散,细长白皙的脖颈此刻微微垂落,两只手缩在被窝里,目光躲来躲去不敢看他。
他坐到床沿,单手将云棠连同被子一起扯了过来,他扯开被子,直接拿出她的左手,看见她手上包着的一圈白布,眸光寒气森森:不打算解释一下?什么时候弄伤的,为什么不和我说?云棠此刻也觉得自己笨,她还不如先前寻个借口骗他,床榻之间,他又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不,刚给他碰到手腕,就发现不对了。
不小心弄伤的?不是很严重。
云棠嗫嚅道。
不是很严重?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李琰不打算让她把这件事蒙混过去,他抬起小姑娘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傍晚时你召俞太医做什么了?是不是和你手腕上的伤有关系?云棠心中一叹,李琰太聪明了,她又觉得自己更笨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从实招来,省得现在被逼问。
我、我想着我的血会不会有什么作用,所以就让俞太医取了一点……她比划着极少的一点,李琰面色却愈发难看。
他还未曾这么凶地盯着她,云棠被他看得委屈了,她鼻子一酸,眼眶瞬间湿了。
我也是担心你啊,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况且又伤得不严重,比起你忍受的疼痛,这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你要我看着你受苦,却只能束手无策吗?云棠越说越委屈,她一边掉着金豆子,一边拍开李琰的手:我手都伤了,你还凶我,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凶过我。
小姑娘先发制人,李琰原本还想训她胆大妄为,自作主张,被她一哭一委屈,只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缓和下神色:我没有凶你,只是你该与我商议一番,我是怕你疼,怕你受伤。
不疼的。
云棠声音还有些哽咽,她见好就收,看见李琰不冷着脸,又攀着他的肩头靠近他,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道:只是取一点血而已,我想为你做点事,真的不疼的。
你别那样凶我,我会害怕的。
李琰哭笑不得地戳了戳她的脸颊:我瞧你现在是一点也不怕我了,我还一句话没说,就成了凶你的大恶人了,你看看你哪里有害怕的样子?我都哭了,怎么不怕?要不是害怕,我又怎么会不敢和你说真话?云棠振振有词。
李琰不急着与她争辩,他仔细检查了一下云棠手上的伤,确信只是个小伤口,这才没有继续计较。
他眼睫一掀,看见小姑娘正望着她,一双眼睛漫着水光,湿润润地望着人,眼尾还染着红晕,肩上的衣衫也未曾整理得很好。
他把她的衣袖放下,起身吹灭床头那盏灯,落下床幔后,小心着不去碰云棠的左手。
他将小姑娘抱进怀中,似笑非笑地回答刚刚她那句话:那是因为我的棠棠是水做的,一碰就爱哭。
再多的话只叫人堵在口中说不出来了。
云棠想,她刚刚应该哭得更凶一些的,这人果然做不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