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暑渐渐散去, 接连下了四五日的雨,风夹杂着雨水把空气中最后一点炎热的气息吹散。
庭院里被吹落许多树叶,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草木青香。
云棠自软榻上坐起,她透过眼前的花窗看向外面翠浓的绿叶, 正兀自出神中, 李柔蓁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她坐到软榻上, 将头埋在云棠的肩上,声音很低地道:今日太医说, 父皇身子怕是撑不过三年了。
云棠知晓她伤心, 轻柔地顺着她的后背。
皇帝早两年旧疾发作, 只是一直瞒着消息,直到前日早朝后突然晕倒在回崇政殿的路上, 这旧疾发作的消息才传了出来。
太子在外出征,皇帝旧疾发作, 朝内朝外不免有些人心浮动。
这京都看着风平浪静,但云棠日渐觉得不安, 她这些日子一直没出毓庆宫,之前军报传到京都,大军已经赶到临阳城支援, 暂时将北黎击退,但势必还有一场场苦战。
云棠愁绪在心, 每日睡得也不安稳,这才不到一个月越发清瘦。
李柔蓁知道她心中也不安,她也没有多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午后云棠要处理庶务, 她坐在一旁陪着, 傍晚时又去崇政殿看望皇帝。
云棠放下庶务,与她一道前去崇政殿。
皇帝正躺在床上喝药,看见她们二人过来,朝着李柔蓁招了招手,看见女儿红着眼眶,笑着道:哭什么?父皇这不是好好的?李柔蓁摇了摇头,否认道:儿臣没哭,只是被风吹了眼睛。
骤雨已歇,哪里来的风呢?皇帝没有揭穿她,和李柔蓁聊了几句,接着看向云棠:太子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他心中有所念之人,必会万事小心。
待他回来后,朕还想早些抱上孙子。
许是面对女儿家,皇帝没有往日的威严,更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随意攀谈几句。
皇帝这话中也没有责怪云棠的意思,只是近来他的身子愈加不好,皇帝知道太医说的什么三年都有虚假宽慰的成分,他们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只是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若真的撑不住,能看到长孙也是好的。
云棠颔首应下:臣妾明白。
她说着无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其实他们在此事上也算努力,只是可能没到时候,如今一点动静也没有。
皇帝说了一会儿的话,渐觉疲惫,正要挥手让她们离去,尚未开口,一个侍卫神色慌乱地冲了过来,不及汪湛训斥,他跪在殿前高声道:陛下,不好了,庆王联合陵山和乾山的护卫军意图谋反,叛军已经冲入都城,正朝着皇宫而来!庆王动作迅速,京都的守卫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谋反,不及防备之时直接被叛军冲破城门闯了进来,这个侍卫是得知消息后立刻前来通禀皇帝。
如今宫中禁军正在集结防卫,但叛军人数众多,情况危急。
皇帝险些呕出一口血:你说谁?庆王?!皇帝不可置信,然这短短一时半刻的功夫,宫城外已闻厮杀之声。
一切来得又急又快,皇帝再震惊此刻也明白李慕晟是有备而来。
他看向神色慌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面色沉凝的太子侧妃,忽而起身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明黄圣旨,快速写下一道圣旨,然后交予云棠。
你们带着圣旨尽快离开皇宫,势必要将圣旨交给太子,快走!云棠握着那道圣旨,当心中的不安变成事实,她反而冷静下来,她将圣旨收拢入怀中,目光坚定:陛下放心,臣妾必定不辱使命,只是陛下……我们离开了,父皇你怎么办?李柔蓁目色惊慌,她不想走,她听着那些遥远的厮杀之声,从未有一刻觉得这么害怕,她怕她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蓁儿听话,快走,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皇帝心中有预判,他知道禁军支撑不了多久。
李柔蓁连任性的时间都没有,云棠握住她的手最后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珍重。
说完即刻带着李柔蓁一道离开。
李琰走之前将最心腹的暗卫营留下,云棠手握那块令牌,她知道毓庆宫的主殿藏着一条地道,那地道通往宫城外,为防出事,李琰派人守在地道另一端,事先备有马车和脚程极快的马匹。
回去的一路上宫中已见生乱,孟谦和侍卫保护着她们,一路赶回毓庆宫的主殿。
主殿内室的卧寝之下,一条地道蜿蜒伸向远方,昏暗不可视物,暗卫守在她们四周,火把的光亮在地道中明明暗暗,云棠和李柔蓁不敢慢下一步。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走出这条地道,光线骤然涌入眼中时,眼前景象更加令人心惊,往日宽阔的街道如今被血液染尽,好在这里尚且没有叛军停留。
早已在外面等着接应的侍卫守在马车旁边,云棠握紧手中的短刀,和李柔蓁一道上了马车,跟着她们的三个婢女紧随其后上了马车。
孟谦坐在马车前,急速驾着马车往城外冲去。
叛军发现他们的踪迹紧追而来,云棠坐在马车内,紧紧握着手中的短刀,厮杀之声近在耳畔,她甚至能听见利箭射在车壁上的声音。
马车冲往城外,叛军穷追不舍,暗卫营折损近半才终于摆脱那些叛军的追逐,云棠掀开车帘,只见孟谦的左臂被箭射中,血液染红他的半边衣袖。
娘娘放心,我们已经摆脱那些叛军,我们要直接前往涠洲,接下来路途辛苦,娘娘要多忍耐些。
孟谦继续驾着马车,仿若手臂的伤不存在。
放心,你们只管赶路,我们撑得住。
云棠知道他现在不能停下来包扎,这些人为了保护她们而受伤,她又岂会受不了赶路之苦?此番路途遥远,赶到涠洲至少需要半个多月。
但摆脱叛军的追击,云棠稍微松了一口气,她坐回马车里,只见李柔蓁怔忪地坐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一切太过突然了,她不明白庆王怎么会突然谋反,而皇帝选择让侍卫守护她们离开,也是在为她们拖延时间,叛军不可能会放过皇帝,但她们尚有逃脱的可能。
阿棠,父皇他会如何?李柔蓁神色恍惚地问道。
云棠张了张唇,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地抱住她。
/宫中。
崇政殿外鲜红的血染尽台阶,李慕晟一步步迈上玉阶,手中的长剑鲜血坠落。
皇帝着这个曾经最为亲密的堂弟,他神色沉静,早已不复先前的震惊与慌乱,他沉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李慕晟低声重复他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一个笑话,他随意坐到侍卫搬过来的太师椅上,拿出一张洁白的素帕,慢条斯理地将剑上的鲜血擦尽。
他像是叙说旁人的故事,说道:陛下大概不知,臣少时喜欢过一人,但那时臣的母亲嫌她身份不够,臣也怕将来娶她进门委屈了她,所以将所有心思隐藏。
后来臣出征北黎,战场凶险九死一生,臣在生死之际突然想明白了,人生苦短,臣不应该如此轻易放弃,所以臣写了一封信给那个姑娘,臣向她许诺,臣出征归来便会上门提亲迎娶她,那个姑娘应允了。
可是陛下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李慕晟将剑身上的鲜血全部擦尽,眸光骤然变得锋利,他将剑锋对准李慕寒,声音带着讥讽与嘲弄:可惜等到臣归来,臣才得知,因为一场意外她和陛下有了夫妻之实,不得已选择进宫。
陛下说这可笑不可笑,臣在外拼死守护大楚山河,却得来这样的结果。
皇帝皱眉:她是谁?李慕晟没有回答,然而下一刻进来的两个人瞬间解开皇帝的疑惑。
顾若依和李珩走进来,她先是看向李慕晟,接着又看向皇帝,她听见皇帝问她:是你,当初你为何不说?顾若依进来前已经听见李慕晟的话,她苦笑了一声:臣妾便是说了又能如何?错已铸成,无法挽回。
你们怎知无法挽回?皇帝声音沉厉,你若说出实情,朕不会让你留在宫中。
顾若依摇了摇头,当年那种情况她如何言说,她和李慕晟的关系无人知晓,情愫暗中滋生,肆意蔓延,她又自知庶女身份配不上他,一味逃避,那封应允的回信是她最勇敢的一次,却没有得到最好的结果。
顾若依看向李慕晟,她声音苦涩:我一直很软弱,也是因为这份软弱才铸下越来越多的错事,我原以为你已经放下,但我早该知道的,从你劝诱阿玹出去踏青,我就应该猜到你野心未消,我就应该知道你不甘心,偏偏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在试图粉饰太平,今日这样的结果,我也有错。
皇帝听见她提及李玹,瞳孔一缩,心神骤激,他厉声斥问:你说什么?!话音刚落,他觉得喉头一腥,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父皇!李珩从刚才一直没敢出声,见到皇帝吐血,才惊恐地唤了一声,正要冲到皇帝身边扶住他,李慕晟一个眼神示意,侍卫将李珩拉住,不准他上前。
李慕晟看着李珩对皇帝的关切,他握紧手中的剑柄,看向皇帝的笑容中透着残忍:陛下大概也不知,十八年前的上元夜,臣与皇后意乱情迷,有了一个孩子。
臣教他骑射箭术,看着他长成,臣那时想,若他能登上帝位,臣也不一定要走到如今这步……皇帝猛地又吐出一口血,他捂着唇咳嗽不止,指着李慕晟和顾若依的手颤抖着,他看向李珩的目光渐渐凝上寒意。
李珩乍然听见自己的身世,怔愣地瘫软在地,他看到皇帝失望的目光,遍体生寒。
他的父皇很疼爱他,所以纵使他有野心,也绝对不会想到谋反这条路。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但怎么会……母后,王叔说得不是真的!我是父皇的儿子,我怎么会是你们的孩子?这不可能!李珩几近崩溃。
顾若依看着他流泪,她无法反驳,从李慕晟攻破皇城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那次上元夜里她喝醉了酒,与李慕晟意乱情迷,之后被他骗着服下假的避子汤药,又在他的一味哀求下选择留下这个孩子。
她小心翼翼瞒了十几年,真相却被这么仓皇地揭开。
李慕晟誓要让皇帝死不瞑目,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有些疯魔了。
皇帝无力颓然地坐到御案上,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
顾若依见此要唤太医,她哭着求李慕晟:你停手吧,求求你,别这么做。
李慕晟指腹摩挲过她眼角的泪,摇头道:来不及了,今日珩儿端给陛下的那碗药里有剧毒,现在已经毒发,不可挽回了。
李珩还在崩溃中。
骤然听见这一句话,他再次看向皇帝,发现皇帝已经开始七窍流血,他挣开那些侍卫,踉跄着跑到皇帝身边:父皇,父皇,你不能死,不能这样,不可以!父皇怎么能死在他的手上,不行,这不行的。
李珩试图阻止皇帝继续吐血,但他双手沾满鲜血也依然阻止不了皇帝生命的流逝。
皇帝最后一眼落在李慕晟身上,他不知从何时起曾经亲近的兄弟已经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他一张口就是鲜血吐出,但还是用尽最后一口气道:你不会成功,太子会回来,朕在黄泉等着你!尾音落尽,皇帝的手垂落在身侧,再没有一丝气息。
李珩崩溃地哭喊出声,他不明白一夕之间为何会变成这样?他端给父皇的药怎么会有问题?怎么能有问题?顾若依往后踉跄了一步,她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李慕晟想要扶她,她甩开他的手,定睛看向他,突然用尽力气扇了他一个巴掌,声音中掺杂上恨意: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让珩儿亲手杀了陛下?!如今太子在前方抵御北黎,你趁机谋反,你置大楚子民于何地?你置天下安宁于何处?!李慕晟受了她一巴掌,死死拽住她的手:成王败寇,珩儿终归要接受事实,我只是在帮他划清和李慕寒的关系。
若依,你别忘了,我当年也曾为他守护大楚,可他做了什么?我只是在结束一场错位的痛苦,若依,你不用再痛苦了。
顾若依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她用力挣开李慕晟的手,泣涕如雨。
这不是她从前认识的李慕晟。
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是当年她勇敢一些,在他出征前表明心意,亦或者当年直接向皇帝说明一切,拼死也要争取一线机会,或许不会到如今这步。
但是,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岁月将曾经的美好抹去,不甘和怨恨在阴暗中肆意流淌蔓延,日日侵蚀,直到再也无法遏制,然后不可挽回地爆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