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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诗兰第三年穿越=时空4=书的第4章

2025-03-22 07:33:17

苏鸽做的事:出逃。

林诗兰的干预:散布假消息让镇里的人离开。

水灾存活者:无。

太多人离开,世界巨变,时空崩塌。

】转眼间,林诗兰已写满了一页草稿纸,她也全程没有跟他对话。

谭尽主动插话,给自己找戏份。

林诗兰,只有‘时空1’的谭尽是我啊!后面的234时空的,都不是我。

你要不要加个编号?别弄混了。

她眼也没抬:不用编号,我不会弄混。

你和苏鸽的情况相同,每个时空的你们都是不一样的。

他正要反驳,她又堵了他一句:哦,你们唯一的不同是,你有第一个时空的记忆。

仍旧不放弃和她站在同一阵营,谭尽狗腿地过来补充:那好吧,我觉得现在我们所在的时空,也要写上。

他大笔一挥:【林诗兰&谭尽第四年穿越=时空5=老乡同盟=共同看病=共同穿越=共同解谜=一起玩】你乱写,她不开心地拎起皱巴巴的草稿纸:不是那么写的,你把我格式都打乱了。

谭尽耷拉着眼,保持着拿笔的姿势,委委屈屈。

他的字丑,最后那行字又写得特别大,在她端正秀气的字体旁,像丑丑的蜈蚣在爬。

我想帮你。

他知道自己又惹她生气了。

将那页草稿纸扯下来,林诗兰当着他的面,把它撕了。

别啊……谭尽小声劝,急忙去捡她丢下的碎片。

没有意义。

林诗兰说。

我这四年,没有意义。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像两颗玻璃球,如此清澈,又如此空洞。

这里是平行世界,救的人去不到我的现实;且救的人多了,会毁掉整个时空。

救人没意义,平行时空对于我,也没意义。

在这里,不论我做什么,不会影响我的未来。

所以,为什么要整理平行时空的故事?我完全不需要了解它们了。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昏。

她坐在台阶上,他得微微仰着头看她。

谭尽攥着草稿纸的碎片,手心发汗。

这么热的天气,林诗兰的声音却冷得可怕,落进耳朵里,叫他一阵阵地发虚。

她说:对我而言,重要的是,现在我该怎么回到我的现实;我该怎么摆脱,每年被迫穿越到平行时空的雨季。

顿了顿。

林诗兰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而我是有办法的。

等现实的雨停。

我回去之后,去到没雨的地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里。

字字句句,她说的只有我,没有我们。

谭尽觉得这个冷冰冰的她好熟悉。

宛如那日,他们在医院相遇。

林诗兰面容疏离,惜字如金。

他眼睁睁看着,她走进四面都是水泥的墙里,重新封起自己的心。

她又是自己一个人了。

谭尽咽下胸中涌动的情绪。

他的视线错开她,盯住地面上一块光斑。

嗯,到时候,我带你出去。

林诗兰,我们一起出去。

他暗暗地纠结着她用的字眼,不动声色地修改回来,好像这样,他们就能够一起了。

我要走啦。

林诗兰站起来。

她背好书包,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你去哪里啊?谭尽还没搞清状况,忙着将碎纸片一股脑地塞进书包。

她没等他,几步下了阶梯,迈进阳光里:我去我妈的学校一趟。

早上静静被她抱走了,我要接它回家。

似乎猜到,他想要跟过来,林诗兰特意留了一句。

不用别人帮忙,我自己能搞定。

她自顾自地走了。

走过一段路。

她回头,发现有个小人在远远地跟着她。

尾随她被抓包,他的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林诗兰在看他,他也不敢跟了,低下头,他往别的方向走掉。

林诗兰手插口袋,走得飞快,过了一个街角。

后面没有脚步追过来。

她把手从口袋拿出来,又回了头。

他确实没有再跟了。

林诗兰在原地停住脚步。

她这样对待他,故意激他,只期待他能跟自己说一说,为什么骗她。

他不愿意说啊。

踢着路边的小石头,林诗兰忍住眼底的泪意。

小石头飞到墙角,一下子碎掉。

再抬头时,表情重新变得冷硬。

她挺直脊背,独自往前走去。

◉ 36、不听话吕晓蓉是小学里教副科的老师。

她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

林诗兰去到小学的年级办公室, 没见到她,也没看到自家的小狗。

问了问坐在她妈办公位置的老师,他说吕晓蓉下午有两节信息技术课, 先去电脑室做卫生了。

于是林诗兰又走向小学的电脑室。

她妈果然坐在里面, 正在整理学生上课要用的鞋套。

吕晓蓉没想到这个点见到女儿。

她非常惊讶:林诗兰, 你不该在学校上课吗?我来接静静回家。

林诗兰四下张望,电脑室里丝毫没有小狗的痕迹。

她妈被气笑了:你真是长本事了。

为了狗,你连课都不上了是吧?你还记得自己是高三学生吗?我记得啊。

她妈又在转移重点, 林诗兰没被她绕进去:是你不说一声,把我的狗带走,还挂我电话的。

不然,我现在会好好坐在教室里上课。

吕晓蓉搁下手里的鞋套,叉着腰教训她: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会狡辩了。

现在让你上课,还要跟你讲条件了是吧?你考大学是你自己的事,考不上是你自己的未来毁了。

这个道理小学生都懂,你上学还要一个人专门哄着你吗?嗯。

像你说的,考大学和上学是我自己的事。

我的未来搞砸了自己负责呗。

她板着脸, 单刀直入:我的小狗还给我。

想要狗,没门。

昨晚被我抓到你看闲书,严重耽误学习。

高三生, 你心思还不放在学习上。

养狗是你许诺会考出好成绩, 我特许的。

现在你这个态度,特许撤回, 我们家不能再养狗了。

吕晓蓉挥挥手, 要赶她出去。

林诗兰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现在, 这里是平行时空。

她随时会走的, 那她再也不要退让了。

就算什么都带不走, 她也要把小狗安顿好。

你每次都有自己的一套歪理。

你偷走我养的狗,我来找你,怎么又成我态度不好了?养狗是你特许的?我怎么记得,是我坚持要养,而你承诺过我又反悔了。

妈,你上一句刚说,学习是我自己的事,后一句,又拿着学习威胁我了。

学习也是种工具,用于对我提出各种限制。

总归你都有的说。

吕晓蓉怒不可遏:这是你对你妈说话的态度?林诗兰,是谁生你养你的?你骑到我鼻子上了对吧?你还当我是你妈吗?空旷的电脑室里,她们的声音不小,外头的人听了也知道她们在吵架,路过都要探头看一眼。

林诗兰难受。

这些天,她跟她妈的矛盾就没停过,可她一直忍着。

她妈这一吼,她憋着的委屈,全爆发出来了。

我有可能不记得,你是我妈吗?你哪天不拿这个压我?你是我妈,所以我一个当女儿的,根本不用说话了呗,只能什么都听你的,我也不配获得任何尊重了?这就是你眼中的,妈妈和女儿?不就是吵架吗,她也不怕跟她妈吵。

因为她打从心底不觉得她妈有理。

她妈从来不会考虑,说出重话,她会伤心。

为什么她要这么顾及她妈的心情?林诗兰也换上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

你为什么要挑我的狗下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因为,我在乎这只小狗。

我昨天不吃早饭,你用食物当把柄,没能压过我。

晚上,你不回来,还是想要我给你打电话低头。

全部不管用了,你才在今早偷偷把狗带走。

因此,我只能解读为,你把狗当做一种打压我的手段。

你想要我没办法了,低三下四地求你,跟你保证,以后会好好听话。

然后,你就会大发慈悲地说‘养狗得看你的表现’,这样,我又被你控制住了。

吕晓蓉被气得双手颤抖。

鞋套的筐,被她重重摔到林诗兰面前。

筐翻了,蓝色的鞋套滚落一地。

你就这样想我?林诗兰,我耗尽心血养大你,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我生怕你走错路,希望你有个好前途。

我辛辛苦苦,到头来被你这么误解?你嫌我命太长了,盼着我早点死是吧?林诗兰的情绪没有崩溃。

她从来没有这么硬气地,跟她妈说过这么多自己的心里话。

她妈不遗余力地反驳她,按理说,她早该承受不住了。

但她发觉,说得越多,她脑中越清晰,她妈在不断地在道德和亲情上,找寻着自己的弱点去攻击。

长年累月,她们的相处一直是这种模式。

随着一次次的攻击,她的弱点之处,终于长出了茧。

心也逐渐麻木了。

离上课的时间很近了,已经有学生在电脑室门口聚集。

林诗兰比她妈冷静,知道吕晓蓉最顾及脸面,她又何尝想让她妈被学生们看了笑话。

她蹲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鞋套,一个一个地捡。

我从没有否认过你的辛苦。

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妈妈,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当然不愿意把你想坏了,但你的行为,让我仅有一种解读方式。

关于我的事,你不会分辨是与非;所以,你永远是对,而我永远是错。

你刚才回复我的话,也表明了,你确实是无法就事论事地,和我进行对话。

鞋套全部捡回来了,她将筐子递给她妈。

林诗兰沉着声音,将话题绕回来,也给了她妈台阶。

我逃课过来,是告诉你。

养狗对我学习的影响微乎其微,而你阻止我养狗,把我的狗偷偷抱走,会让我逃课。

是你不正确的做法,耽误到了我的学习。

妈,静静放哪了?电脑室外人声鼎沸。

吕晓蓉抱着手,不接筐子,一脸的余火未消:我家不允许养狗。

你的课,爱上不上。

我懒得管你。

铃响了。

上电脑课的学生一窝蜂地涌进来。

吕晓蓉过去维持秩序。

林诗兰将筐子放到桌边,被她妈推了一把,推出了电脑室。

不可能这样放弃。

她直直地杵在外面,等待她妈上完课。

一个高中生,站在小学的走廊,相当的惹人注目。

林诗兰不嫌丢脸。

她妈宁愿让她站这儿,都不肯告诉她狗放哪了。

那她就站这儿,反正她无所谓。

电脑教室里非常吵。

一屋子点鼠标、敲键盘的声音,小学生们交头接耳。

吕晓蓉在上面讲课,下面的学生没有搭理她的。

她敲了几次讲台,让大家安静。

学生们继续各做各的,没人把她当回事。

乱七八糟的一堂课。

男男女女打打闹闹,大家随意地走来走去,像个菜市场。

他们玩他们的,吕晓蓉在坚持讲她的。

林诗兰不是头一次看她妈上课,她的小学也在这里上的。

她读小学时,她妈妈在教低年级上科学课。

那时的吕晓蓉是很受欢迎的老师。

科学课,可以出去看植物、昆虫,做一些有意思的小实验。

她教的课,是很多小同学们最喜欢上的课。

后来教材改版,吕晓蓉改去教别的学科,林诗兰也从小学毕业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妈把课上成这么糟糕的样子。

吕晓蓉扯着嗓子喊话,那声音,持续地被学生发出的捣乱声淹没。

全班开着电脑,有人刷网页、有人玩小游戏、有人听歌、有人看视频,就是没人打开书本。

学生彻底不听老师的课。

说明这样的混乱,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林诗兰默默地看着。

在学校,吕晓蓉是一个疲惫而无力的老师。

在大人的世界,吕晓蓉是一个好说话好蹭饭的老嫂子。

唯独在她那儿,吕晓蓉露出耀武耀威的模样。

林诗兰是她压上所有,要保全的一张底牌。

吕晓蓉希望,翻开这张牌,能让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能让她的人生变回她幻想中的样子。

吕晓蓉要林诗兰听话。

她倾尽一切,即使是毁了她,都要她听话。

生活与职场,什么都不如意,什么都由不得她。

而林诗兰,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古怪的天气。

晴天下起太阳雨。

等这一片的白云被吹走,乌云挡住天,就又见不着太阳了。

还有几分钟铃响,按捺不住下课的心情,已经有学生们跑到走廊,吕晓蓉也没拦住。

林诗兰硬生生熬到电脑课下课,才进去找她妈说话。

电脑室里都是用过的蓝鞋套,这儿丢一只,那儿丢一只的。

少有几双按照规定扔进垃圾桶。

吕晓蓉要负责关电脑,重新收拾卫生,没功夫和林诗兰闲扯。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妈。

你跟我说狗放哪了,不然我不会走。

她妈哼笑:你这小孩真的有病了。

为了个破狗,你这样跟我闹?林诗兰只跟她说一句话:狗放哪了?吕晓蓉烦躁至极,电脑椅子被她推得哐哐响:一只破狗,你有必要那么纠结吗?本来就是流浪狗,我扔回大街上了,行不行?她是真没料到她妈会这么丧心病狂:你扔哪了?暴怒的吕晓蓉回过身,指着她的鼻子骂:林诗兰,我告诉你,再问我一句什么狗不狗的,你今晚就继续饿肚子吧,以后家里也没饭给你吃,你不用回家了。

行,我本来也不打算回去。

林诗兰缠着她,死不妥协:狗丢哪了?上班路上,随便找个僻静地丢了,吕晓蓉挑衅她:怎么的,你瞪什么眼珠子?难不成要为了个狗,把你妈打一顿?你觉得我不敢打吗?关了灯的电脑室,她的脸在暗处,带着一股吓人的冷意。

吕晓蓉无话可说。

林诗兰分辨不出她妈说的是不是气话。

在她那儿问不出别的答案了,她只能当真话听。

她会沿着吕晓蓉的上班路找找静静。

转身,林诗兰快步离开电脑室。

她妈对着她的背影又骂了些难听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半句没理。

如果,她不再当自己是自己,不再当她妈是她妈。

只当她们两个,是平行世界里另一对母女的模板。

那样,林诗兰就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也许她妈从始至终都不爱她;或者说,完全不知道正确的爱她的方式是什么样的。

◉ 37、点儿背谭尽带着撕碎的草稿纸, 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找出胶带,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片粘到一起。

她说,她完全不需要了解这里的故事了;她说, 她会去到没雨的地方, 永远地离开这里。

他一片一片地粘着碎纸, 想着她的话,不争气地用手背抹了抹眼角。

她已经把草稿纸丢掉了,他却对于修复它们, 有种自己的执念。

仿佛是,纸粘好了,他们的关系也能重归于好。

纸皱巴巴的,有的地方缺了,他努力地拼,拼回去的难度很高。

谭尽给林诗兰发了条短信:【我可不可以去找你啊?】。

发完短信,过了十分钟,手机完全没响。

他无奈地把手机放在一旁,注意力回到拼纸片上。

待草稿纸被他细心拼好, 谭尽在纸的背后,写了一行字。

手机始终没响。

他想,她可能没看见, 也可能, 不想他去找她。

谭尽颓丧地望着那张纸。

最终,将它折起来, 放进口袋。

他还是决定去找她。

谭子恒坐在客厅, 见谭尽走出来, 问他要不要点个外卖。

谭尽回说:我不吃, 我得出去一趟。

因为他的声音情绪低沉, 谭子恒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弟一脸心事重重,眼睛直勾勾望着外面,穿着家里的拖鞋就出门了。

谭尽往吕晓蓉学校的方向走。

林诗兰刚从她妈的学校里出来。

有点下雨,她打开书包,找伞,才想起伞在苏鸽那儿。

看到包里的手机,她拿出来,发现收到了谭尽的短信。

虽然走的时候跟他说不用别人帮忙,我自己能搞定,但她好像,仍旧惦记着他。

林诗兰回复他:【我妈把静静扔了,我一路找回去。

你在你家等我。

】吕晓蓉的上班路,会经过石化厂。

她妈说,她找了个僻静地丢了狗。

这条道路,也属石化厂那块最安静。

如果不是找静静,林诗兰是真的不愿意往石化厂走。

她本来就不喜欢那里,再加上,苏鸽住在那附近的巷子。

林诗兰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祈祷不要碰见苏鸽。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刚到石化厂的区域。

她在人行道左边走,苏鸽吃着冰淇淋,从右边过去了。

林诗兰偷摸着,看了看她。

苏鸽竟也在用眼角的余光瞄她。

她这儿淋着小雨,而苏鸽撑着伞。

……撑的,正是她不要的那把黑伞。

两人都发现,对方在打量自己。

林诗兰故作潇洒,理了理湿掉的额发,轻轻松松地路过她。

见她的阵势,苏鸽将伞拿高一寸,刻意地舔了舔手中的冰淇淋。

从石化厂往家走的这一路,林诗兰没看到她的小土狗,倒是收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再晚点,天黑了,就更不好找狗了。

她担心着静静,谭尽那边没有回复她的短信,林诗兰直接上他家敲门。

是谭子恒过来开门。

林诗兰礼貌地询问:子恒哥,谭尽在家吗?小兰啊,谭子恒露出亲切的微笑:小尽之前出去了,没回来呢。

她面露焦急:他去哪啦?谭子恒挠挠头:不知道。

我还想问他晚上吃啥呢,看他急急忙忙的,钥匙钱包都没带就走了。

好吧。

林诗兰退出他家,打算跟谭子恒告别。

她走前,他问了一句:小兰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等小尽回来了,跟他说。

我家的小狗丢了,想让谭尽帮我一起找。

谭子恒有点印象:是上次带到我家的那只小狗吗?林诗兰点点头。

思忖片刻,谭子恒主动说:我有空,要不我陪你一起找吧。

找狗的心情紧迫,她也不跟他客气了。

行,那太好了。

他们在家门口,给谭尽留了张纸条,让他回来了给林诗兰打电话……此时的谭尽。

他正坐在小学的教师办公室里。

谭尽问了学校里的学生,他们说吕晓蓉是这个办公室的。

但他过来一看,没见见林诗兰也没见到吕晓蓉。

找了个空位,他自然地坐下。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他们估计以为他是哪个教师的小孩,他在那儿坐着,没人管他。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掏掏口袋,想看看林诗兰回他短信了没有。

真是傻了,谭尽手机没带。

冷冷的风吹着他,他凄惨地耸着肩膀。

旁边有几个老师,下午的课上完了,坐一起闲聊。

一堆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吵得谭尽脑壳疼。

他看了眼墙上的闹钟,林诗兰可能已经不太可能在这儿了。

……狗以后还能长好吗?应该可以吧,谁知道啊?张老师,你还挺有爱心呀,愿意收养它。

本来对老师聊天内容不关注的谭尽,因为狗这个字眼,突然竖起了耳朵。

我不是爱心人士,只是吕老师拜托我了嘛。

而且,我家小孩老吵着想养狗,早上我把狗带回去,他开心坏了。

那你们既然养了,怎么不养只好点的狗?这种瘸腿的,养得活吗?我家那娃,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给他买一只小狗得花钱啊,先让他养养小土狗练练手。

有天他不想养了,哪怕丢了,也不心疼。

那倒是,你们不想养了,土狗也好处理。

土狗、瘸腿,吕老师……一番对话听下来,捕捉到关键字眼的谭尽,能有九分确定,他们说的狗是静静。

看来,吕晓蓉把狗送她同事了。

那个张老师说话的态度,肯定不是个正经好好养狗的主儿。

她的话,听得谭尽火冒三丈,空调都吹不走他的烦闷。

但现下最关键事情是,找回静静。

离小学老师下班的时间近了,谭尽看他们开始收拾包,也站起身来。

张老师跟同事们说着话,走出办公室。

他先他们一步,保持一段距离,走在前面。

一行人说说笑笑,张老师进了学校车棚。

谭尽心想:不妙啊。

他眼睁睁看着,张老师走向了停自行车的区域。

——不要啊,不要骑自行车!自行车太难跟了!张老师仿佛听到他的愿望,慢吞吞地走过了自行车的那一排。

——对啊,张老师,你走路回家多好,锻炼锻炼身体。

谭尽捏紧拳头,心中暗喜。

啾,啾。

忽地,两声解锁声,让谭尽虎躯一震。

是电动车!张老师掏出电动车的钥匙,解锁了她的小电驴。

谭尽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可惜,张老师已经推着她的车,走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做好奔跑的准备。

弯下腰,谭尽打算系一系鞋带……这。

他吃惊地望着自己破破烂烂的人字拖,心中一梗。

张老师骑上电动车,拧了拧把手。

小车状态良好,发出响亮的引擎声。

谭尽加速摆动着双臂,拖鞋发出咣当咣当的报废声。

张老师扬长而去。

谭尽缓慢地追了过去。

◉ 38、找狗中林诗兰这边, 并不知道谭尽的进度。

她和谭子恒一起,踏上了漫漫寻狗路。

如果吕晓蓉是早上扔掉静静的,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的时间, 小狗可能在镇子上的任何地方。

石化厂的周边是错综复杂的巷弄, 谭子恒的车开不进去。

所以, 由林诗兰负责找那些小巷子,而谭子恒去大路和远一点的地方。

车开到石yihua化厂附近。

谭子恒看出,林诗兰的脸色不好。

他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回说没事。

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小狗,心情不好,谭子恒便没有继续询问了。

他们约定好,有什么进度的话,电话联系。

雨停一阵又下一阵的。

林诗兰坐在车里时,没记起要拿伞的事。

到外面走了几步路,天空飘落细雨,她又被淋了。

见岔路口有间小卖铺,她走过去问问老板有没有卖雨伞。

没卖, 我这儿只卖吃的。

哦,林诗兰顺带问他:您今天有见过一只瘸腿的小土狗吗?我太没注意啊,应该没有。

从店里走出一位顾客, 老板接过东西, 帮她算钱。

林诗兰无语。

居然又碰见了苏鸽。

她在小卖铺买饼干吃,林诗兰是她后面进来的。

假装没看到苏鸽, 她眼神放空, 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小卖铺。

一路上, 各种犄角旮旯, 林诗兰都不放过。

能找的地方太多了, 静静那么小一只狗,藏哪里都有可能。

看到所有带黄颜色的东西,她都会下意识地兴奋,喊着静静跑过去……可那些只是树叶、塑料袋、纸盒,或者易拉罐。

天色渐晚。

林诗兰关注着手机,它却没有动静。

碰到人,她会走过去问问,其余时间,就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有个路人跟她说:我好像在前面的小吃店,看到过一只土狗。

林诗兰连忙去往他说的店铺。

小吃店确实是有只土狗。

不过,它比静静的体型大了起码五倍。

那是人家店主养的狗。

老狗气定神闲地坐在店里,啃着肉骨头。

冲进店里的林诗兰,率先看到的不是狗,是正在喝汤的苏鸽。

…………她脚在空中,不知该不该进店。

苏鸽举着汤勺,不知该喝该放。

她们四目相对而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林诗兰转身离开,有苦说不出来。

不停歇地问人,找狗。

她脚走酸了,也丝毫没有休息的想法。

狗丢的时间越久,找回的希望就越渺茫。

盼啊盼,心心念念的电话终于响了一回。

是谭子恒打来的。

他问林诗兰有没有新消息,她说没有。

两人商量了一番,林诗兰让谭子恒再过一会回家看看:有没有可能静静自己找回家了,以及,消失的谭尽回去了没有。

谭子恒应好。

扩大找寻的范围,林诗兰往更深的巷子里找。

今日的苏鸽含量过多了,她实在不想再碰到她了。

林诗兰打算进一家理发店,问问老板有没有看到小狗。

进去前,她特意在外头看了一眼,里面没有那身熟悉的校服出现。

推开门,她自信进店。

老板正在给客人吹头发。

林诗兰开口问他时,他手中的吹风机正好吹到前面,露出客人的脸。

围着理发围布的苏鸽,看向镜子。

林诗兰捂住额头,终于失去了表情管理。

狭路相逢啊!左边的路逢了,怎么右边的路还逢?世界这么小,快乐这么少!!两个人皆在心里骂对方是跟踪狂。

从理发店出来的林诗兰,已对进店有了心理阴影,总觉得自己再进一个店,又会从角落冒出苏鸽。

时间过了九点。

他们找狗找了三个多小时,毫无收获。

早些时候,林诗兰给她妈发了条短信:【静静是不是真的被你丢大街上了?】她妈没有回复。

直到九点多,大概是看她还不回家,吕晓蓉给林诗兰回了一个电话。

她马上接起来,她妈却把电话挂了。

熟知吕晓蓉的套路,林诗兰不想跟她妈来来回回地打电话周旋,索性晾着她。

一晚上,一无所获。

镇子上的店铺,亮灯的不多了,路上也少有行人。

有家五金店尚未打样,林诗兰没抱希望,想去随口问问。

老板没在柜台,她走出店铺。

然后,不知几度地,她撞见了,门外挑脸盆的苏鸽。

真的……林诗兰真的憋不住了!她郑重其事地拜托她: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好不好?苏鸽神色镇定:这句话还给你。

晦气!气鼓鼓的林诗兰原地站着。

她打算等苏鸽走了,自己挑个相反的方向走。

但人家似乎不赶时间。

她低头选着脸盆,嘟嘟囔囔地说了声:你在找狗啊?先前她们偶遇过那么多次,林诗兰在做什么,苏鸽肯定听到了。

相当于,她问了句废话。

林诗兰挑眉:你有看见狗吗?苏鸽欠扁地答:没有。

雨下大了。

先前那种程度的小雨,林诗兰还能不打伞,扛一扛。

现下,雨珠噼里啪啦地倾盆而下,她走出去,立马就会被浇透。

只能躲一会儿雨了。

苏鸽可以走,和林诗兰不一样,她带伞了。

那把伞,原本是林诗兰的。

书店那会儿没拿伞,如今更不可能把伞要回来了,林诗兰尴尬地看向别的地方,希望苏鸽快些离店,别拿着伞在她眼前晃。

慢腾腾地,苏鸽从书包里翻出黑伞。

她没开伞,却是,把伞折好了……留在五金店的柜台,林诗兰伸胳膊能够到的位置。

看到她的动作,顿时,林诗兰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也不懂这话说了好不好,她像是喉咙里硌着个小石子,不说难受。

最终还是说了。

整本书,我看完了。

苏鸽抓抓脖子,略微生疏地应了个:哦。

夜色深沉。

哗啦啦的雨声落进空旷的山间。

吹来的风凉丝丝的,带着一丝丝寂寞。

林诗兰以为苏鸽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开口了。

狗是什么样的狗?稍微思索了一下,是简短还是具体的回答她,林诗兰选择了后者。

一只断了条腿的小土狗,它之前被车撞了……就是,大约一个月前,你丢进垃圾桶的那只狗。

在第四章的你,也写到过。

好像选择错了。

苏鸽缩了缩手脚,肉眼可见地,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局促。

林诗兰目光投向她,她选择了回避。

完完全全地,被踩到痛点的模样,她逃也似地钻进了雨幕。

心情怪怪的,林诗兰脑中浮现书里写过的其他时空的苏鸽的故事。

早上,她们的交流也确实不愉快……但,雨下得这么大。

平心而论,没人会想淋雨。

动作迅速地,她打开黑伞,跑向苏鸽。

你!她喊住她。

你不是刚剪的头发吗?伞,你撑吧。

苏鸽转头看她。

林诗兰微微讶异。

这个女孩,紧紧抿着唇,像是快哭了。

她眼中带着自卑和些许的慌乱,尚未来得及隐藏。

你不继续找狗了吗?她问。

林诗兰将伞柄递给她:我要继续找啊。

苏鸽没接伞,她眼神闪烁,不敢看她。

我以为小狗活不了。

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可能是每次的我这么想了,所以每次都能没救它吧。

小狗竟然,被救活了吗?嗯。

林诗兰隐隐地,感觉到了,苏鸽为什么崩溃。

如果那只小狗是能救活的,每一次的她将它遗弃在垃圾桶,就仿佛是,小狗的生命被她断送了一样。

可林诗兰也能够理解,苏鸽没有救小狗,是因为她的自顾不暇。

当我们深陷泥泞,需要承受的东西太多,又如何能有精力顾及其他事物呢?正如,穿越的前三年,她也没有一次,救下过小狗。

这次的林诗兰做到了,不因为她比苏鸽高尚。

她只是,有人陪着,有人托起她,所以空出一只手来了。

因此,她对苏鸽多说了一句: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小狗能被救活。

以前的我,也没尝试救过它。

良久,苏鸽抬起头。

她的眼神不再躲闪。

看着林诗兰,她眼里有光芒涌动。

苏鸽问她:那你有信心,这次小狗能活着吗?不知道……林诗兰长舒一口气。

疲态只显露了一瞬,眨眨眼,她已振作精神,语气恢复坚硬:我会尽力,让它活下来。

苏鸽伸手。

没拿伞,反而,她将伞推向了林诗兰那边。

石化厂里面,你找过了吗?肩膀在淋雨,她像是无知无觉。

林诗兰摇头:还没有,厂子里是可以进去的吗?正常来讲,不能的。

不过,我知道有小路可以进去。

林诗兰有些为难。

石化厂的周边地带都足够令她心慌了,再要她走进去的话……我可以去里面找一找。

苏鸽主动说。

于是,莫名其妙的,林诗兰这儿多了一个,几小时前的她想破脑袋都不会猜到的人,加入了找狗的阵营。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和苏鸽的对话,能诡异地进行到这一步。

找狗需要联络,她手机里,甚至多出了苏鸽的电话。

对话的功夫,五金店的老板回来了。

苏鸽买到了她想要的脸盆。

坚持不要林诗兰的伞,苏鸽顶着红色大脸盆,背影逐渐地远去。

——这样潜入石化厂真的没问题吗?林诗兰听着雨滴落在脸盆,啪啪啪啪的声响……又想起了谭尽。

她忍不住好奇,要是他知晓了这魔幻的发展,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啊?◉ 39、傻大狗谭尽大口大口喘着气, 累到翻白眼。

张老师的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畅通无阻。

踩着人字拖的谭尽跟在她的车后, 跑得比狗还累。

实在是跟不上了, 他眼见着张老师消失在车流之中。

谭尽不想放弃, 依旧往她骑的方向追。

幸运的是,他追到一个水果摊,摊边停着熟悉的小电驴。

——太好了, 没跟丢。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谭尽吃力地双手撑住膝盖,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

——张老师停车买西瓜了!谢谢西瓜!他刚想歇息一会儿,拎着大红塑料袋的张老师已经走出来了。

将瓜放在电动车前面的筐里,她骑上电动车,拧动车把,马不停蹄地启程。

谭尽的心中流下了瀑布般的泪水。

提起一口气,他只好继续地向前跑。

镇子的路,他很熟。

脑中展开一张地图, 他边跑边规划……张老师骑大道,他机灵地抄小路。

张老师进小道,他从别人的房子中间穿过, 自己杀出一条野路。

中途有一阵, 谭尽在她后面追得太忘我,引起了张老师的注意。

她回头看了看他。

谭尽立刻抖擞精神。

伸伸懒腰, 抡抡胳膊, 他假装自己是个正在锻炼身体的路人。

又一次, 他跟丢了张老师的时候, 却没再慌神。

因为谭尽知道, 这儿离她家不远了。

附近一片全是独门独栋的民房,既然电动车拐弯进去了,她肯定是住这儿。

他静下心来,挨家挨户地找。

脚上居家穿的拖鞋,这一路,经历了它不该经历的奔波,开胶了。

谭尽的脚底板,更是饱受磨难,黑得像碳。

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额间的汗珠擦去后,又滚落下来,一次次浸湿他的手背。

如果能找到张老师骑的那辆电动车就好了……路过一户人家,大门紧闭,里头传出几声狗叫。

本来他快要走过去,被叫声吸引,又返了回来。

在门口站了片刻,谭尽听见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张老师嘴碎碎的,说话的音量大得让人觉得很聒噪,还是非常有辨识度的。

她正在跟她老公谈论自己买了西瓜的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谭尽的辛苦没白费,被他找到了张老师的家。

看装修,张老师家里的条件不错。

她家是两层的民宅,有个自己的小院。

那大铁门用钥匙锁着,谭尽在外头看不见内里的情况。

很难办。

搞不好,他私闯民宅,会被当作坏人抓起来。

想拿回静静,这事最正常的解决办法是:跟吕晓蓉沟通,让她去跟同事主动把狗要回来……问题是,吕晓蓉不是一个能正常沟通的人。

斟酌了一下,找吕晓蓉和自己偷狗,二者之间的难度,谭尽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坏人他来当,他无所谓。

救回他们的小狗,林诗兰会开心的。

能让她开心就好。

沿着墙的外面走了一圈,谭尽观察后,得出结论:从正门进是不可能的,要想不惊动里头的人,只能翻墙。

张老师家的矮围墙上,铺满了啤酒瓶的碎片渣子,用于防盗。

小贼子谭尽摸着下巴,开始谋划。

他精心地选择了一处渣子少,有树遮挡的围墙。

这会儿,院里没有人声,是绝佳的进入时机。

他不再犹豫。

蓄力,助跑一小段路;他一鼓作气,蹬墙、借力,双手牢牢扒住矮墙,灵活地翻了过去。

小院中的杂草无人修剪,夏季的热气叫它们生长得更加茂盛,正好被谭尽当作隐蔽身形的庇护网。

自他翻进墙,院里的小狗便狂叫不止。

张老师和她老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来。

啧啧,那狗叫唤啥呀?真不听话。

估计是下雨了,我们还给它放外头,它不乐意了呗。

他俩走出房门,解了拴狗的绳子,扯着它往屋里走。

谭尽惊险地,躲进草丛旁一堆杂物的后面。

天黑了,院里没点灯,不然他这么大个人,再想躲也躲不住的。

小狗从他跟前经过。

狗鼻子冲着谭尽藏身的方位嗅。

它确认了味道,摇着尾巴,想冲向他。

——傻狗静静!瞧见了那只小土狗呆不拉几的脸,他倍感亲切,跟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狗被夫妇二人强硬地拽走。

谭尽暂时安全。

张老师的老公说得对,下雨了。

雨还不小。

屋里的人们其乐融融地做着晚饭,屋外的谭尽一动不动地淋着雨。

他选择站的位置,有扇大窗户,可以看见房子里的客厅。

谭尽能看清他们,也意味着,屋主人如果心血来潮看向外面,也能看见他。

只有一小块的区域植被丰富,他得确保自己前面有遮挡物。

所以,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姿势。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再次看到静静。

有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瘦瘦的小男孩,在客厅跟小狗狗玩。

他调皮地双手拽起静静的两只后腿,让它后半边身体离地,只能用前腿一踮一踮地往前走。

仿佛是,将小狗当成超市里的手推车了,他满屋子走,把它推来推去,嘴里喊着购物啦。

静静有一只腿是瘸的,那样走路,它很不舒服,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哀嚎。

小男孩状若未闻,玩得起劲。

到饭点了,张老师端出一盘盘菜,喊小男孩吃饭。

这才结束了他对静静的折磨。

谭尽憋着一肚子气,拳头握得紧紧的。

他们那么珍爱的小狗,被这样对待了,他心中非常愤怒。

选择跟踪张老师、进别人家偷回小狗,都是想让一切怪不到林诗兰身上,不给她招惹麻烦。

他要是按捺不住冲进去,场面必定不好收拾。

强压下怒火,谭尽心想:等会儿你们吃饭,顾不上狗了,我就马上把狗偷出来。

刚刚做好心理建设。

下一秒,小男孩路过窗户,击碎了谭尽的信心。

那名熊孩子,竟然将狗绳套在他的手腕上了。

真是丧心病狂,熊孩子连吃饭也要玩狗。

他爸妈说也不听,他吃两口饭,就要去逗狗一下。

……谭尽难受了。

他安慰自己:没事,我有时间,可以慢慢地陪他们耗。

他不信,那个小屁孩会一直玩狗!一晚上玩不腻!事实给了谭尽一记重拳。

或许,因为这是第一天养狗,熊孩子出于新奇,注意力全在小狗那边。

完全没为谭尽留下趁虚而入的空隙。

吃完饭,张老师让小孩去洗澡。

小男孩再次不顾爹妈的反对。

他带着狗一起进厕所,要狗陪他洗澡。

谭尽掐人中,艰难地稳住自己。

没事!他不信,小屁孩洗完澡了,他爸妈还会同意他继续玩狗!二十分钟后。

熊孩子终于出浴。

他牵着小狗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再出来。

耐着性子,等了半小时。

被雨浇得浑身发抖的谭尽,逐渐失去了耐心。

他冒险地挪了位置,改变作战计划。

小心翼翼移动到小男孩的房间下面,他趴在草丛里……汪。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

刚开始一声,稍微生疏。

后面叫得,可以说渐入佳境。

谭尽从潜伏版,升级为了狗叫版。

张老师被吵得看不了电视,气冲冲地进了儿子的房间:烦死了!这只新来的小狗怎么这么闹腾啊?不是它叫的,小男孩替静静澄清:吵的是外面的狗,感觉是那种很凶的大狗。

张老师没再纠结狗叫的事。

因为,她这一进房间,震惊地发现,儿子竟然把脏兮兮的小狗放在床铺上,跟他盖同一个被子。

将儿子教训了一顿,她赶狗下床,禁止儿子今晚再玩狗。

谭尽奸计得逞,重新移动位置。

静静被张老师赶到客厅。

借着那扇大窗户,他又能监测到小狗的动态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谭尽按兵不动。

虽然小狗没被拴着,但客厅里一直是有人的状态。

谭尽埋伏着,手脚都等得抽筋了,总算被他盼来一个无人的小空隙……张老师在洗衣服。

她老公看的电视剧播完了一集,他起身到厨房切西瓜。

瞅准时机。

谭尽的手指伸进有个小间隙的窗户缝,将它快而轻地拉到最大。

上半身探进屋子。

他用气音,喊了声静静。

小土狗听到召唤,从沙发下面爬出来。

吐着舌头,它蹭蹭蹭地跑向他。

他抱住小狗,一把将它捞起来。

静静这会儿乖得很,像是知道配合他,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它被他顺利地偷了出去。

小狗黑黢黢的眼珠子望着它的男主人,兴奋地不断用舌头舔他的下巴。

尽管谭尽很小心,也还是被屋里的人听到了一些异响。

离他最近的,是张老师的老公。

他朝客厅瞥了一眼,瞬间看见厅里窗户大开,他嚷嚷着大步走过来。

谭尽脚底抹油,将小小的狗揣进怀里,连忙翻上墙。

院子无灯,又下着大雨,他没时间看哪里没有啤酒瓶渣子。

一只手抱狗,一只手撑墙,他咬紧牙关,直接用蛮力翻了过去。

手臂一痛,他被碎片划伤了。

张老师的家里闹腾腾的。

不知他们是在找狗,还是刚才看见了他。

犯人谭尽埋头狂奔,只顾着用最快速度,远离他的作案区域。

慌乱的身影飞快地融进了漆黑的雨夜里。

没带手机,不知道现在几点。

没带手机,他联系不了此刻自己最想通话的人。

一只拖鞋踩进水坑,另一只也没头没脑地跟着踩进去。

被溅起的泥水洒了一身,他狠狠一抖,这才缓过神。

不知跑了多久。

谭尽终于了跑回平时自己常活动的范围。

应该是,安全啦。

静静从他的怀里探出脑袋,湿漉漉的脑袋贴着他的下巴。

他后知后觉地尝到了救援小狗成功的喜悦。

谭尽真是够狼狈的。

衣服一股子发馊的汗味,鞋坏了,全身脏得难以入目。

他摸了摸可爱的小土狗。

问题不大!他们的小狗,回来了。

谭尽悄悄地脑补,她看见小狗笑起来的样子……这一趟好值得,他想。

浑身上下的不舒服,顿时都不算件事儿了。

◉ 40、死人脸和苏鸽分开后不久, 林诗兰在路上找狗,手机响了。

是谭子恒打来的。

小兰,你人在哪?她跟他说了自己的位置, 谭子恒也把他那边的情况告诉她。

我刚才回家看了, 小尽没回来呢。

你家的灯亮着, 所以我上楼去找你妈妈问问小狗的事。

她说,狗狗被她送了她的同事,她没有把它丢大街上。

你妈妈还在生气中, 你今天就别回去了。

我已经跟她讲好,你到我家过夜。

林诗兰张嘴,有话想说……话到嘴边,又觉得,算了。

她妈的操作,她也不是第一天见识。

谭子恒肯定帮着劝了不少,他用她还在生气概括了他与她妈的谈话。

林诗兰心知,她妈肯定是疯狂地辱骂了她。

静静被她送同事了,自己又得去求她, 把狗要回来。

心累,累得林诗兰说不出话来。

电话另一头的谭子恒,似乎察觉到她的难受。

我现在过来接你。

你找狗狗, 都没顾上吃饭, 一会儿想吃点什么好吃的?我带你去。

嗯,谢谢子恒哥帮忙, 我等你过来。

林诗兰的声音闷闷的:还有个女孩在帮我找狗, 我先挂电话了, 得联系一下她。

不用谢。

你去联系吧, 我马上就到。

通话完。

林诗兰拨了苏鸽留的手机号。

她很快地接起来。

不等林诗兰开口, 苏鸽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句:我遇到点麻烦。

而后,她电话断了。

林诗兰又打过去,打了几次,没人接。

不知苏鸽那儿发生了什么,林诗兰心里有些着急。

可靠的谭子恒及时出现。

他接林诗兰上车,听了她描述的苏鸽的情况,不慌不忙地安慰她。

没事,你的朋友在石化厂,那儿离得不远。

我们直接开车进去找她就好了。

嗯!林诗兰没去纠正朋友这个词。

事发突然,苏鸽是因为她遇到麻烦,她得去找她,也顾不得自己对石化厂的恐惧了。

但是。

子恒哥,你开车进去,方不方便?他们会不会拦啊?方便。

他转向灯一打,已经开始往石化厂的方向开:你忘了吗,我爸在那儿是管事的。

石化厂我熟得很,我和我弟打小在里头玩,石化厂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我。

她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流露着感激。

坐在车里,林诗兰一边继续给苏鸽打电话。

重复的雨刷声与单调的拨号声,在车内交杂着。

谭子恒的车经过不同的路段,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忽明忽暗。

他们其实可以说些什么,来填补一下现在的空档,但两人都没说话。

能想到的话题……她妈妈说的话?找狗路上发生的事?苏鸽?似乎都可以说一说,不过,没有聊的心情。

曾几何时,他是大哥哥,她是喜欢缠着他问问题的邻家小妹妹。

雨季的时间如此漫长,他们离那时太远了,远得有点说不上话了。

林诗兰看了眼手机,谭尽仍旧没有回电话。

她叹了口气,偏着头,望向外面。

石化厂到了。

管道、烟囱,大油罐。

它们在夜色中,更显得庞大,可怖。

谭子恒摇下车窗,和保安亭的人打了招呼。

保安大爷认识他,爽快地拉起拦车杆,放他进来。

车缓缓驶入石化厂。

林诗兰根本不敢看外面。

双脚踩到的车的底部,本来是实的硬的。

这会儿,它竟然在慢慢地下陷,变软,像踩在泥地里。

她必须,用手指甲抠住车的坐垫,来防止自己往下滑。

有水。

有水渗入。

惊诧地盯着车顶,她倒抽一口冷气,又看向车玻璃。

水,从车所有的缝隙里,挤进来。

外面的雨太大了吗?眼前的情况,更像是,他们的车在开向湖里。

大量的水,跃跃欲试地往车里钻。

她转头看向面色无异的谭子恒。

前方,漆黑的水流沸腾着。

她的脚离地了,被泡在冰冷的水里,无力地晃动。

这股水流,即将蔓延到他们的膝盖。

车要是再往前开,会被淹没的。

子、子恒哥?她想让他停下来。

听到她的呼唤,他的脑袋僵硬地转向她。

英俊的脸庞白惨惨的,她发现,他的耳朵在渗水。

他嘴唇在动。

细细的一道水,沿着他的嘴角流出。

谭子恒在说话,林诗兰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等等,那是谭子恒吗?她越看,那张脸越不像他。

眉毛被拉长,眼睛变窄,脸像蒸笼上的馒头,被吹了气一样地鼓胀开……他龟裂发白的肿大的手臂,迅速地离开方向盘,高高举起来,要过来抓她。

林诗兰尖叫一声,往后躲开。

避无可避,那手依旧搭上了她的肩膀。

接……电……被那只鬼手剧烈一晃,林诗兰塞在耳朵里的水,一下子疏通。

这才清晰地听到谭子恒的声音。

小兰,快接电话!一直在打的苏鸽的电话,不知何时接通了。

她低头,手机已经显示通话十秒钟。

车里一切如常。

没有进水,没有长得不一样的谭子恒。

喂、喂?擦了把汗,林诗兰结结巴巴地将电话贴到耳边。

骂骂咧咧的老头夺走了苏鸽的手机。

你是不是这个女娃的同伙?最近厂里老是丢东西,今天这个贼终于给我逮住了!她奶奶的,最讨厌没教养的青少年,小小年纪做贼,死不承认,还想逃跑!我非得领她上公安局处理这事!老头的嗓门大,还没开扬声器,谭子恒都听见了他的话。

将车靠边停下,他示意林诗兰把电话给他。

您好,我是那女孩的哥哥,您和我说吧。

谭子恒的声音镇定,自带一种令人安心的能量。

和那边讲了三两句,他轻松化解了矛盾:这事是个误会,我已经开车进石化厂了。

您在哪儿呢?我来接她,当面给您解释。

挂断电话,谭子恒解了安全带,准备跟林诗兰一起下车。

我们往管理处走,你朋友在那儿。

巡逻的老头把她扣住了,她从小道进来,又拿了个脸盆,看上去行踪诡异。

老头以为她是小偷,把她抓了……说着话,他察觉到身边的林诗兰,目光涣散。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他抽了张纸巾,递给林诗兰。

她没接。

冷。

她说。

是不是淋雨,着凉了?怪我,之前忘了给你拿伞。

将纸巾塞到她手里,谭子恒拍拍她的肩膀:这样吧,你呆在车里休息。

我不熄火,给你开点暖风。

林诗兰点头。

她不站起来,不陪谭子恒去找苏鸽,并非她不想。

有一双干枯的手,正在车底拽着她的双腿,让她站不起来。

水花拍打着车门。

在玻璃上留下一个一个水手印。

一下,一下,又一下。

手掌磨着玻璃,唰唰地响,听上去像是雨刷的运作声。

可这会儿,雨刷器明明是关着的。

这一切,谭子恒完全看不见听不见。

林诗兰不敢下车。

车外,黑漆漆的水面,尸横遍野。

有东西想进来找她。

四面八方,传来钝钝的拍打车身的声音。

每一下,都让她的身体跟着一缩。

那声音,近在咫尺,她难受地闭紧眼睛。

谭子恒将钥匙留在车里,独自下车。

随着车门砰——地关上,她的世界也安静了。

林诗兰的眼睛稍稍睁开一条缝。

外面的谭子恒渐渐走远,背影融在黑色的夜幕中。

她浑身脱力,倒向椅背。

——是幻觉。

她想着医生教她认识过的,那些精神病名词,以此说服自己振作起来:只是大脑给出的假象,不是真的。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

夜里的石化厂,如此静谧。

车内灯光亮着,暖风吹在她的手臂,凄厉的雨声被隔绝在外。

双手抓紧安全带,林诗兰深深地吸气呼气,逐渐镇静。

好些了。

幻觉退去了。

她大着胆子,瞥了眼右手边的玻璃。

上面干干净净,只有雨滴留下的痕迹。

窸窸窣窣。

风声中有人在笑。

林诗兰。

熟悉的少年的声音。

他总是喜欢这么叫她,走在路上的时候,跑过来,喊她一声。

他的声音,精神满满的,亲切而轻快。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位望去。

车底,一双干枯的手浸于水中。

它从刚刚,一直扯住她的脚。

就在那里,幽深的水底,浮着一张死人的脸。

是死去的谭尽的脸。

他的手,圈住她的脚踝,牢固得像缠死的绳结。

双眼宛如被漆黑的大手蒙住,林诗兰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膜咚咚咚地响,是她如鼓的心跳声。

四肢麻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哆哆嗦嗦,大脑当机。

他轻轻浅浅对她微笑。

他重重地,拖她下水。

随着他的动作,林诗兰整个人沉了下去……十分钟后。

谭子恒领着苏鸽,回到车上。

车里的温度舒适。

前排的林诗兰,呼吸均匀。

她的头歪倒在车玻璃,一动不动。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地上车,都以为,林诗兰今天找狗找累了,在车里睡着了。

时间太晚了。

即使苏鸽说,她家就住在附近,谭子恒还是坚持把她送到家门口。

一路上,林诗兰的姿势没变过。

没多久,苏鸽的家到了。

她下车时,谭子恒打开了车里的灯。

回头看林诗兰的时候,他才看见,她额头红红的,好像磕着了。

小兰,小兰……叫了她好几声,她丝毫没有反应。

谭子恒察觉到异常,连忙驱车,赶向附近的诊所。

林诗兰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空出一只手,谭子恒帮她把电话接了起来。

小尽啊!他叫得很热络,谭尽却很不悦。

怎么是你接了她的电话?唉,小兰晕倒了,我刚发现的,得赶紧送她去诊所。

什么!晕倒?!哪里的诊所?我马上过去!谭尽的音量大得吓人,谭子恒默默地把手机拿远。

家旁边的诊所。

你在家呆着吧,我能搞定,不用你……嘟嘟声阻断他的后半句。

他弟已掐断通话。

◉ 41、我抱她谭尽到家, 狗都没来得及放,先给林诗兰打电话。

他爸妈给他开的门,要不是那张熟悉的小脸和熟悉的声音, 他们以为进来个流浪汉。

小狗往房间一放, 打完电话的谭尽换了双鞋, 马上又要出门。

去哪啊?他妈追在后面喊:你好歹洗把脸,换身衣服啊。

他像一阵小旋风,呼噜噜进门遛了一圈, 瞬间刮走了,叫都叫不回来。

谭子恒载着林诗兰,开车到诊所,谭尽竟比他速度更快。

他到诊所门口的时候,谭尽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他的造型把谭子恒吓了一跳,他弟活像是去工地不眠不休地搬了三天的砖。

没功夫跟谭尽唠闲嗑,谭子恒喊了林诗兰两声,她依旧昏迷不醒。

他停好车,打开她的座位门, 正要将她抱下车。

谭子恒的手还没挨到林诗兰,一道黑黑的人影忽然蹿到他们身边。

我来抱她。

谭尽把他哥硬生生挤到了边上。

我来给你搭把手吧。

谭子恒自个儿往前凑。

谭尽粗声粗气地拒绝他:不用!他干脆利落地扛起她,用一种农民工扛沙袋的姿势。

林诗兰耷拉的脑袋靠在他的后背上。

被谭尽衣服臭臭的汗味给熏到了, 她没能醒来, 手无意识地挥了挥,想摆脱这股气味。

她的力气太小。

谭尽以为她是因为姿势不舒服, 在调整。

没事哦, 没事哦, 诊所到了。

他安抚着, 拍拍她, 胳膊将她圈得更紧。

……谭子恒看不下去了。

他快步跟着,本想着稍稍帮一帮。

当他过去了,一下子看见,谭尽的手臂在流血。

小尽,你的手怎么了?那是之前他救小狗,爬围墙时被划伤的。

谭尽暂时没心情去管。

他独自扛着林诗兰,已经进到了诊所里。

检查后。

林诗兰的身体没啥大问题。

她是被吓晕了。

一整天淋雨,加上奔波劳碌,她就早上吃了点东西,身体的血糖低,才会在晕倒后很难缓过劲来。

医生给她安排了输液。

在诊所挂点葡萄糖吧。

等症状稍微缓和了,她就能清醒。

他说着话的时候,林诗兰模模糊糊听到了声音,眼皮微微抬起。

她又看到谭尽了。

他还是一副古怪的样子。

脸黑黑的,他的手捂着受伤的手臂。

察觉到她的视线,谭尽转头看她。

林诗兰?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他跟她打招呼。

鲜红色的血液糊满他的双手,林诗兰脆弱的小心脏砰砰跳,一口气没接上,意识再度昏厥。

谭尽的大黑脸极速贴近。

撑不住这种刺激,她又睡了过去。

二次犯错的元凶完全对他的罪行一无所知。

她没醒。

他只好挠挠脖子,失落地退回原先坐的凳子。

让我瞧瞧你的伤吧,那儿好像伤得不轻啊。

医生扶扶眼镜,查看了谭尽的手臂:情况不乐观。

得缝针,估计好了也会留疤。

行,缝吧。

谭尽表情淡定。

医生好奇:你是怎么划成这样的?刚才还把那女孩抱起来,你不觉得疼吗?他如实回答:还行吧,是玻璃碎片划到了。

被划的时候有点疼,后来没感觉了。

啧啧,年轻人真皮实啊,医生在纸上唰唰添了几笔:那还得给你补个破伤风针了。

拿着医生给的单子,谭子恒领着谭尽去找诊所的护士。

要先去交钱,待护士帮谭尽把伤口消毒好了,他们再回来找医生。

谭子恒打开钱包,抽出几张现金。

谭尽本来在一边看。

他哥的黑色菱纹钱包吸引了谭尽的视线。

他对那个钱包印象深刻。

因为,那是林诗兰送给谭子恒的。

你怎么还在用它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谭尽倚着柜台,甚至没有看他。

什么?谭子恒交完诊费,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说钱包?谭尽点头。

哦。

这是我上大学前,小兰送我的礼物,挺好用的。

谭子恒打算把钱包收回去,他弟却向他伸出手。

让我看看。

谭子恒迟疑着,手没往外伸,反而攥紧了它。

不知为什么,他不太想给。

见状,谭尽更不可能放过这个话题。

我记得,老爸今年生日送了你一个新钱包,还是个名牌,你不喜欢吗?怎么不用新的呢?他笑笑,钱包收进了口袋。

我就爱用这个,都用顺手了。

谭尽还想说话,他哥催促他:要紧事没做呢。

你的手臂要缝针,我们走吧。

处理伤口期间,谭尽全程心不在焉。

脑子在想别的事,手臂传来的痛感,都没能让他的眉头皱一下,仿佛流的不是他的血。

等他这边弄完,林诗兰的吊瓶也快挂完了。

他们回家前,谭子恒顺道去一趟诊所隔壁的小超市。

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些东西回家。

小兰的妈妈生她气,不让她回家。

今晚她住我们那儿。

好。

谭尽真是一点儿没把自己当病号,不需要休息就站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

他们买了点吃的喝的。

这回,谭子恒在收银台付钱时,谭尽的目光有意关注着他的钱包。

黑色的钱包里,有一个透明的卡槽,通常用来放相片的。

谭子恒动作很快,但谭尽仍旧看清了……那儿夹着一张小纸质的卡片。

是用淳朴的黑色水笔画的,手绘的卡。

林诗兰字写得好看,但画画,画得巨丑无比。

她极少画画,怕被人笑话。

谭子恒钱包里的手绘卡,正是出自她之手。

她画了一个拿着篮球的谭子恒,旁边站着一个笑脸的,举着祝福标语的她自己。

为了区分男孩和女孩,她画的谭子恒,头上像扎了一头的针;而那个女孩,头发很长,长到了腰。

即便是两个卡通人四肢比例严重失调,表情喜感,但了解林诗兰的他知道,这幅画,她已用了十足的心思。

人物略微失真,可是,画的内容至少能勉强分辨。

谭尽至今记得……谭子恒收到林诗兰的礼物时,他打开钱包,看到卡片,哈哈大笑的模样。

他哥简直是捧腹大笑,笑得半天停不下来,笑得林诗兰都不好意思了。

她要过来夺走卡片,好让他不再笑话自己。

谭子恒这才止住笑,他举高钱包,趁机揉了揉她的脑袋。

小朋友。

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林诗兰被他逗得,脸红红,表情愤愤:钱包送你,卡片还我。

谭子恒笑容温柔:为什么要还?我很喜欢。

呵呵。

谭尽不喜欢。

当时的他,超级不喜欢。

现在的他,超级无敌不喜欢。

明明有很多更好的钱包,那天之后,谭子恒一直在用那个她送的钱包。

他用了很久,却用得很爱惜。

钱包的状况,看上去保存得很好。

可是,小钱包的卡槽,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

那么多的卡片紧巴巴地挤在一块,钱包被塞得鼓鼓的。

谭子恒也一直没有,把那张丑陋的手绘小卡片拿走。

上面大学新生活快乐的祝福语,早已不再适用了。

谭尽熟悉谭子恒。

他哥是一个爱整洁的,非常追求条理的人。

为什么,他会容许这样一张过时的滑稽的卡片,躺在自己每天都会看到的钱包里?谭尽这么想了,也这么问出口了。

哥。

那张卡片,该换了吧?他哥分明听见了,却没有立刻回复他。

谭子恒低着头,把找的零钱规规整整放好。

合上钱包后,他冲谭尽笑了笑。

我不想换。

拎起买的东西,谭子恒将它们先放回了车上。

谭尽跟着他过去。

他哥解锁了车,直接对他说。

你坐车里等,我去接小兰。

谭尽自然不同意:不行,不知道她醒了没有。

我得过去,她没醒的话……我抱她。

谭子恒说。

自己的话被堵住,谭尽蹙紧眉头。

他哥更清晰更完整地,再跟他表达了一遍自己的意思。

她没醒的话,我抱她过来。

你的手刚缝线,注意休息吧,我比你有力气。

怎么样,都应该是,我抱她。

谭子恒将车钥匙给谭尽,往诊所走去。

谭尽原地站着。

咬咬牙,实在是不甘心。

他锁了车,追在他哥后面跑向诊所。

◉ 42、睡哪里谭子恒回到诊所。

林诗兰醒了。

她正揉着脑袋, 愣愣地坐在病床上。

额头痛是不是?他柔声询问,林诗兰望向他。

她完全搞不清状况:我怎么了?你在车里晕倒了,谭子恒看出她的脸色依然很差:现在是哪里不舒服?头疼, 想吐。

林诗兰回忆起自己被吓晕前看见的画面……谭尽跟在谭子恒后面。

他慢他几步, 也走了进来。

谭尽的出现, 让她整个人往后一缩。

那动作太明显了。

这一天,谭尽都在期盼见到林诗兰,他有特别多的话要跟她说。

但此刻, 她见到他。

她的面上有惊,无喜。

毫不夸张地说,她吓得像见到鬼了。

谭尽特意洗脸了。

先前他那张满是泥土灰尘的脸,已洗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并不理解,为什么她有那一下躲开他的动作。

她不想见到他吗?被夹在凝固气氛中间,谭子恒开口,打破僵局:那应该问题不大,这两项是正常的。

医生之前说了, 你醒来后,肯定还是感觉不适,需要再调养调养。

理智渐渐回笼, 林诗兰记起件要紧事:苏鸽呢?你找到她了吗?找到啦, 我进去后跟巡逻的老头解释了,他后来没再难为我们。

你昏倒的时候, 我送苏鸽到她家门口了。

谭尽听着林诗兰和谭子恒的对话, 一头雾水, 竟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找苏鸽?他们说的苏鸽, 是他知道的那个坏人苏鸽吗?还有, 谭子恒急忙跟她说了最新的好消息:小尽帮你找到小狗了。

真的?!林诗兰的关注终于分了点给他。

她扫了谭尽一眼,他却没有看她。

她只好,转向离她最近的谭子恒,问关于谭尽的事:小狗不是被我妈送到同事家了吗?他怎么找到的?谭子恒让出位置,留出空间给谭尽说他那边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都在看他。

谭尽吐出一口气:哎,狗啊?我运气好找到的。

就是……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大妈牵着土狗。

感觉像静静,我凑近一看,还真是它。

趁她买菜没注意,我把狗抱回家了。

他说得特别轻巧,撒谎都不带眨眼的。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手臂上的纱布:手是,怎么了?那个啊,谭尽语调轻浮,眼里写着无所谓,嘴里跑着瞎编的谎言:我走路甩胳膊,用大劲儿,蹭墙了。

他在躲避交流,用随意的口吻,将自己真实的话语藏起来。

她不期待他来。

所以他被她伤到了,一点点。

不想在他们面前显得凄惨,是另外的一点点。

找狗的事情之前,因为得知他对她撒过谎,林诗兰撕碎了草稿纸,独自走远。

如果不是她生疏的态度,谭尽都差点忘记了,这件压在他心头的大事。

口袋里,他粘好的小破纸,尚未来得及给她。

不过是,找回了小狗。

做成这么一件小事,并不代表什么。

是他得意忘形了。

谢谢你。

林诗兰看着他的眼睛,诚心地跟他道谢。

谭尽双眸空空,轻轻笑了一声,回她:不客气。

石化厂的惊魂过后……林诗兰想起一些事,更准确地说,想起一些画面。

她这一天,一直握着手机,等待谭尽打电话过来。

当他真的在眼前了,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心里的话全缠在一起,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真烦人。

这雨啊,不分昼夜,下个不停。

各怀心思的三人,从诊所出来。

谭子恒载着弟弟和林诗兰,驶向家的方向。

谭尽坐副驾驶,林诗兰坐后面。

一路上,大家各望一扇玻璃,没人说话。

所幸,诊所离家很近,他们才不至于尴尬太久。

车开到家,谭家父母已经睡下。

谭尽打开房门。

静静兴奋地冲向林诗兰。

它疯狂摇尾巴,摇得狗尾巴都快断掉了。

林诗兰蹲下来,张开双臂,拥抱她找了一天的小家伙。

想我了是不是?你今天被拐走了是不是?小笨狗,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啊?如果小狗会说话,它会在她怀抱里喋喋不休:说起吕晓蓉很坏坏,拐它出门;说起新到的那户人家,他们合伙欺负它;说起男主人,他如何英勇地把它救出来。

可惜,小土狗不会讲人话。

静静圆溜溜的黑眼睛凝视着她,用小爪子扒拉着她。

它察觉到,女主人的脸上有淡淡的忧愁,却没法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小狗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希望这样能帮助她好受一点。

谭尽在门边,隔了一小段距离,看着她和小狗团聚的画面。

他哥去厨房煮夜宵了,这是他找她说话的最好时机。

谭尽走向林诗兰,只需小小的几步。

漫长的时间,谭尽都是这样踟蹰地,隔着一段距离,偷偷地看着她。

该怎么跟她解释,自己撒的谎呢?他陷入思考,渐渐地走了神……林诗兰。

谭尽眼中,旁人夸林诗兰的那些话,没哪句是他同意的。

人们说她聪明、学习好,他见过她刻苦背书背个通宵,也见过她大早起来在本子上乱涂乱画。

人们说她做事认真,他见过她冒冒失失的样子,低头捡东西也不看路,左脚踩到右脚把自己绊倒。

人们说她好脾气,他见过她对自己恶语相向,用上所有难听的话对自己冷嘲热讽。

人们说她长得漂亮,谭尽也不觉得有多漂亮。

她在他面前顶着大黑眼圈、头发扎得像个鸡窝,穿着大妈才穿的宽松蝴蝶睡衣;她哭起来,五官皱成一团又冒鼻涕泡泡。

她在他眼里,一直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林诗兰。

软弱,古板,脆弱,神经质,死鸭子嘴硬,明明很在意还要说话冷冰冰的。

林诗兰哪里都不好。

她最不好的地方,要数,她喜欢他哥。

她仰慕他哥,没事就上他家,找他哥,叽叽喳喳地跟他哥说话。

而林诗兰没有一次,回头看过他。

那谎言,是他为他们的故事编织的开头。

所以。

即便是,她误会他,恨他,他还是不能解开它。

……谭尽呆呆在那儿待了一会儿。

她在沉默里,陪着他熬。

他最终没有跟她说话,林诗兰听到谭尽的脚步声远去。

她回过头。

他已不在那里。

收回心思,林诗兰听见,厨房的水壶咕嘟咕嘟地沸腾了。

她放下静静,从地板站起来。

这一天,她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只等着吃东西的话,心里过意不去。

林诗兰打算去厨房帮着谭子恒做夜宵。

一身臭汗的谭尽去洗了个澡。

按照医生交代的,缝线的地方没沾水。

洗干净后,他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有别的伤口。

穿人字拖的脚上、脚腕,以及手掌,竟都有不同程度的破口。

从浴室出来,他找了几张创可贴,将伤处一一贴上。

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让他想起,他曾经帮她贴在额角的那只卡通狗狗。

闷在自己的房间里,谭尽痛苦地啃着手指。

外面传来林诗兰说话的声音,他本计划着不吃夜宵了……却还是想找她。

不管自己是否会惹她讨厌,谭尽决定走向餐厅,介入他们中间。

出乎谭尽的意料。

他一出现,林诗兰便端来了为他煮的面条,上面还铺着个蛋。

不是他哥煎的那种,溏心的形状完美的荷包蛋,蛋黄被完全地煎散了。

这说明,那颗蛋只可能是她煎的。

她特意给他煎的。

你不喜欢吃煎散的吗?林诗兰见他目不转睛盯着鸡蛋,有点忐忑。

谭尽立刻说:不可能不喜欢,我从小只吃煎散的蛋。

话音刚落,他像是要跟她证明似的,一筷子夹起鸡蛋,一口塞进嘴里,没怎么嚼,直接咽了。

谭子恒端着自己的面,也坐过来吃。

谭尽瞥了眼他哥的碗。

刚刚的那口鸡蛋,顿时没那么香了。

他哥的面里,也有一颗煎得同样稀碎的蛋。

他这儿,正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斗争。

谭子恒和林诗兰那儿,又讲起话来了。

小兰,你等会儿去我房间睡,我睡客厅。

林诗兰摇头拒绝:不用啦,子恒哥,我借住一晚,有客厅能睡就很好了。

你和谭尽今天帮我找狗,送我去诊所,把你们折腾得太狠了。

你们得好好休息,吃完面,我收拾,你们进房间快点睡觉吧。

你睡我哥房间不行。

谭尽也出来说话,她以为他是来帮忙劝谭子恒的,没想到他话锋一转,道:林诗兰,你睡我房间。

谭子恒反对:小尽,你房间的床不舒服,太软。

你今天受伤,需要休养,睡客厅也不好。

小兰睡我房间最合适。

谭尽不同意,硬想个理由,他说:睡你房间不行,你房间风水不好。

这理由令谭子恒发笑。

他看向林诗兰。

小兰,你决定吧。

你想睡谁的房间?谭尽停下吃面,目光也投向她。

◉ 43、床陷阱睡客厅!林诗兰果断做出了决定。

你们睡自己的房间就好啦, 我睡客厅。

她的决定没能让事态平息,兄弟二人都有话说。

小兰,你今天都昏倒了, 你到我的房间睡, 把觉补好。

明天周六, 你可以睡到自然醒。

我爸妈起得早,他们醒了,你在客厅, 一定会把你吵醒的。

对。

你是客人,不能睡沙发。

所以林诗兰,你睡我房间合适。

不让她睡客厅这一点,他俩倒是很默契,话又绕回原点。

空气中有种莫名的火药味。

两道热切的视线投向她。

林诗兰默默将目光移到沙发,想了想,她说:我觉得都不合适。

沙发够我睡,但你们比我高,睡沙发就有点小了。

你们说的也是, 我在这儿睡不方便,要不,我回家吧……别。

听我的, 睡我房间。

谭尽打断她, 提供了新的方案:我去我哥房间睡。

他的床大,睡得下两个人。

谭子恒还想说点什么。

林诗兰抢在他说话前做出了选择:行, 那我睡谭尽房间。

辛苦你们挤一挤。

没想到讨论睡哪, 能讨论得这么激烈。

她已有结论, 他们无聊的小斗争也分出了胜负。

谭尽接着吃面, 用喝汤的动作掩盖自己的笑容。

对面的谭尽太得意, 他跷起的二郎腿都晃到自己这边了,谭子恒埋头喝汤,不愿和他弟有眼神交流。

林诗兰按她说的,负责起吃完夜宵后的洗碗和收拾。

谭尽回自己房间,快速将屋里整理了一番,做作维持住自己并不存在的整洁形象。

谭子恒实在地帮林诗兰套了个新的枕头。

等他们手头的事情都做完,终于,该结束这漫长的一天了。

道过晚安,三人回屋睡觉。

直到进了谭尽房间,房门从身后关好,林诗兰正对着前方黑黑的床,才有了实感。

——她要睡在他床上了。

空调发出嗡嗡的制冷声。

林诗兰蜷起脚趾,一阵阵凉风吹向她,脑袋发虚。

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丰富了:平行时空的事、和苏鸽摊牌、和她妈吵架、找狗、石化厂见鬼,进诊所……她手扶着背后的墙壁,身体像一张大饼,软趴趴地歪倒在地后,一半黏着墙,一半黏着地。

他的房间好安静。

大脑从嘈杂回归平静,耳朵里有细小的蜂鸣音。

林诗兰抱着膝盖,缓了几分钟,那声音才逐渐消失。

目光瞥向床头柜,谭尽去他哥房间前,跟她说过,他给她准备了睡衣。

是一套棉质的男生睡衣,蓝色边小短袖和短裤。

意外的是,没什么使用痕迹,拿起来,能闻到干净的洗衣粉气味。

另一间房里。

不想听到对方呼噜声的谭尽和他哥,两人选择错开睡。

谭尽把自己枕头放到床尾,舒服地躺下,脚自由地搭在他哥的头旁边。

你洗脚了吗?谭子恒敏感地问。

我澡都洗了,能没洗吗?他这么一提,谭尽也敏感了:你洗了吗?他哥腼腆一笑,笑而不答。

关灯睡觉。

屋里黑了灯,谭子恒的脚也伸长到他的地盘。

谭尽裹紧被子,烦躁地背过身。

俩兄弟基本没在一个床铺睡过觉,两人都不自在。

谭子恒跟谭尽一样烦。

他正烦着,突然听见,他弟在自己被窝里咯咯咯地乐。

你干啥?谭子恒被他笑得鸡皮疙瘩爬了一手臂。

想到一些事……谭尽发出一声喟叹: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

瞎子都能看出,林诗兰睡了他房间,他心中很得意很满足。

谭子恒翻了个身,闭眼睡觉,不给谭尽炫耀的机会。

不久,他们的房内便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客厅里,今天受了惊的小狗也在呼呼大睡。

它不能吹空调,忠诚地守护在女主人的房门外,趴着的身体挡住门缝漏出来的凉风。

唯一没睡的是林诗兰。

她简单冲洗后,换上谭尽留的睡衣,竟然大小正好合适。

拎起他被子的被角,她心情忐忑地一矮身。

趁棉被不备,她钻了进去。

用了谭尽的浴室、住了他的房间、穿着他的衣服、睡上他的床,林诗兰不清醒的脑子里,要是再想着谭尽的话……真的会完蛋。

她觉得自己开始呼吸不畅,心脏乱跳。

全是他的气味。

清新的好闻的男孩子爽肤水的味道。

睡进谭尽柔软的床,好像躺进他的怀抱。

许许多多谭尽扑面而来,环住她的腰肢,抚过她的膝盖,揽着她的肩膀。

林诗兰想掀开被子,获取一些外面的新鲜空气。

费劲地挣扎着,她却,不自控地往被子更深更深的地方钻去,直到,整个人都被棉被密不透风地包裹,她才停下。

要疯了。

承认吗?选择睡他的房间,有私心的成分。

不承认。

她用拳头轻敲自己的脑门,试图唤醒理智。

这里是平行世界。

他是一个骗子。

这是他第一年经历穿越,他之前骗她了。

——不妙!被吓晕的画面中,她看见了,模样诡异的他。

——很不妙!他心知,她对他的怀疑,也没有来解释这一切。

——特别不妙!最最不妙的是,探测到所有的不妙的信号,林诗兰仍旧想呆在谭尽的世界。

他留下的气味,让她感到欢欣雀跃,与奇妙的安心。

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碎的预感,还是,逃不掉啊,这一刻,她只想没出息地,陷在他暖和的小床陷阱里。

林诗兰想:先睡完这一觉。

一觉醒来,她会用清醒的脑子,断掉不该有的念想,快刀斩乱麻地将他们的关系整理好。

在那之前,她需要睡饱。

林诗兰卸下力气,四肢放松地舒展开。

她是一只飞翔了太久的小鸟,收起翅膀,软弱依偎着谭尽这棵破破的小树。

哪怕小树的枝干摇摇欲坠,可这儿是她仅有的停靠之处。

虽然,小鸟害怕小树有朝一日折断。

但那不妨碍,小鸟能机敏地观察。

小鸟能感受到呀,小树在尽力撑住她!就算,谭尽只字未提,他救下静静是经历了怎样的不易,怎样的惊险……他手臂的纱布,他手上脚上的小伤口,她全看见了。

就像是。

那只叫静静的小狗。

它傻傻坐着,任由她揉着自己毛茸茸的脑袋。

狗狗不会说一个字啊。

可是,它爱她,谁都知道。

◉ 44、蓝睡衣屋里静悄悄的。

谭子恒睡醒, 看了眼时间,他父母已经上班了。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

谭尽还在打着小呼噜, 谭子恒没叫醒他, 打算自个儿下楼, 找点东西吃。

林诗兰出来喝水。

下了一夜的雨,这会儿还在下。

外面灰蒙蒙的,天像没亮过似的。

空气中饱和的水汽, 浸得人肩膀沉沉。

林诗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考虑要不要睡个回笼觉。

正好,谭子恒走下来。

他看到林诗兰,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她丑丑的张大的嘴,是她身上的睡衣。

这睡衣,是谭尽给你准备的?谭子恒的表情玩味十足。

林诗兰只是出来喝个水,没有正式起床。

恰巧跟他撞上,还是这种蓬头垢面的样子, 她有些许的尴尬。

额,是啊,腼腆地用手臂挡了挡衣服, 她察觉到他话里有话:这件睡衣, 有什么特别的吗?谭子恒扑哧一笑:它的背后,有着一段故事呢。

进厨房, 他给自己和林诗兰都倒了一杯果汁。

他们坐在客厅。

他跟她徐徐道来, 这段关于睡衣的事。

谭爸爸在谭尽四年级的时候, 工作调动, 来了雁县, 谭尽才开始和他们一起住。

在那之前,他爸在大城市的石化厂上班,家里两个男娃娃,父母二人都得上班,顾不过来。

年龄稍大谭子恒被他们带在身边,谭尽则被放在老家。

谭尽快要升小学的暑假,爸爸妈妈第一次把他接到大城市,爷爷奶奶也跟着过来玩。

他爸负责开车,带着全家人到景点逛一逛。

一路上,谭尽都不怎么说话。

他们从景点出来,他爸去拿车,谭子恒发现谭尽掉队了。

公厕旁边有一个纪念品销售店,谭尽上完厕所,被那里的一件睡衣吸引了目光。

谭子恒找到弟弟。

谭尽指着店里挂着的睡衣,跟他说了那个暑假的第一句话:衣服上面写了我的名字,还印了我最喜欢的篮球。

谭子恒粗略地扫了一眼:还真是。

谭尽想要那件睡衣,但碰巧老板不在柜台。

他们在那里等了好一阵,老板也没出现。

他爸的车先来了,大家催谭尽上车。

景点门口不好停车,全家人都劝他:算了吧,下次看到类似的再买。

小谭尽没有任性不走,也没有耍脾气,配合地上了车。

第二天。

全家人还在睡觉的时候,谭尽一个人背着小书包出门了,还给他们留了张夹带拼音的小纸条:我去mǎi东西,不要dān心。

醒来的大人们,发现他人没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满世界找他,完全没有头绪:一个小孩子,头一次到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他能去哪呢?等到下午,谭尽自己出现在家门口。

他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红彤彤,带回来两件睡衣。

原来,他去了昨天他们家参观的那个景点。

景点离家不近,开车都得开好长时间。

小谭尽明知道路途遥远,竟也不怵,他就这么一路问人,一路走,硬生生走路走过去,又走路回来。

买回来的睡衣,当时穿有点大,谭尽慢慢长高,穿着渐渐正好了。

他继续长高长胖,后来睡衣太小,穿不下了。

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谭尽那一件睡衣几乎穿了一整个小学。

谭子恒每次在家看到他,不论春夏秋冬,谭尽始终穿着那件睡衣。

也是看多了,谭子恒才发现:睡衣上面的字,不是谭尽(TANJIN),人家写的是天津(TIANJIN)……林诗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睡衣。

这个有点乌龙的小故事,把她逗笑了。

谭子恒也笑着,对她说:小尽,是那种执念很深的人呢,从小就是。

别看,他闷不吭声的,心里认定的事与物,他不会轻易改变。

很难得见他喜欢上一样东西,可他一旦喜欢上了,绝对不会放过,不得到,他誓不罢休。

他说的这一点,林诗兰也隐隐地感受到了。

沉浸在之前的故事里,她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这件衣服,是他从小学一直穿的吗?怎么我看着还挺新的?谭子恒笑容淡淡,解释道:他当时买了两件,一件红边一件蓝边。

你穿的这件,是他最宝贝的蓝边睡衣。

他最喜欢蓝色了,所以这件反而没太见他穿。

林诗兰心头一热。

她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摸了摸睡裤的布料。

是纯棉的布,摸上去好舒服。

柔柔的软软的,仿佛她的心情。

突然想到,这是个好机会,她可以多问一问谭子恒关于谭尽的事。

子恒哥,你这次回家,有没有觉得谭尽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谭子恒靠着沙发,眼神望向她,轻笑道。

不一样啊?他跟你的接触变多,算吗?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喜怒:没想到,你们俩能走得这么近。

嗯。

我是说性格上,林诗兰目光炯炯:他哪里有变化吗?性格上……要我说实话吗?她点点头,他说:如果是以前的谭尽,他只敢在角落看着你,不会过来跟你说话。

谭子恒的话让林诗兰松了一口气。

——之前的几个时空,按照苏鸽的描写,谭尽也是很怂的,不敢接近自己。

——所以,现在的谭尽是穿越来的,不是这个时空的人,这点可以确定。

她有了底气,继续问更多的事:谭尽以前不是挺胖的吗?他后来怎么变瘦了?他那一阵子啊,疯狂运动……说到这儿,谭子恒停了,似乎不想太回答了:其实,你可以自己问他,他会很乐意跟你说的。

林诗兰好奇的情绪上来了。

抓紧提问的机会,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他是一直都喜欢蓝色吗?因为特别巧,我最喜欢的颜色,也是蓝色。

谭子恒模模糊糊地答:好像是吧,他选东西都喜欢选蓝的。

那谭尽最喜欢哪种蓝色呢?林诗兰指着自己睡衣的花边:是这种,灰调的蓝色?还是谭尽房间铺的被子,那种比较浅的天蓝色?她张口闭口都是谭尽。

谭子恒看着她,但笑不语。

小兰。

他眨眨眼,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一直问关于我弟的事,不怕我不开心?林诗兰脑子还没转过弯,尚未解读到他话里的意味。

谭子恒又接着说。

我上大学前,你跟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上大学前……对于眼前的谭子恒,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对于林诗兰,却已过了差不多六年的时间。

她吃力地搜索着脑中的档案。

林诗兰小口咬着嘴唇,这是她努力想事情时的小动作。

盯着她的侧脸,谭子恒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谭子恒上大学前,林诗兰来找过他,是有这么件事。

哦!我记得!她好不容易想起来了。

那时,我送你一个钱包。

听到你考上好大学,我很羡慕。

然后,我对你说‘我也想跟你上同一所大学。

你等着我,过两年,我也会考过去的’。

子恒哥,你说的是这件事,对吧?嗯。

双眸含笑,谭子恒接过她的话。

他说:你让我等你,所以我还在等你。

……林诗兰呆若木鸡。

◉ 45、谭冷漠谭尽睡醒了, 发现他哥不在房间。

客厅有声音。

他趿着拖鞋,揉着惺忪的睡眼,往外面走。

推开房门时, 谭尽听见他哥的说话声。

我上大学前, 你跟我说的话, 你还记得吗?顿时,觉醒了大半,他加快脚步, 走向楼下。

几步路的时间,谭尽的脑子越来越清醒。

他走到客厅时,他们的对话已经进行到谭子恒坦白心意的那句——你让我等你,所以我还在等你。

林诗兰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谭子恒先瞥见了楼梯旁的谭尽。

他并不惊慌,大大方方对他弟露出一个微笑。

那坦然的姿态,完全没有获得看客的尊重,倒是引起了挑衅的反效果。

哐哐哐的脚步声传来,谭尽迈着魔鬼的步伐, 出现在他们旁边。

林诗兰缓慢地转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谭子恒抛出的话,她还未给出回应,有一只脱缰的野狗突然闯入这场尴尬, 为她的无措, 再度添砖加瓦。

身后,杵着一个造型别致的鸡窝头男子。

他神情冷淡, 眼角挂着醒目的眼屎。

我饿了, 陪我出去买早餐。

他没头没尾地对着她说。

手腕被谭尽一把握住, 他把林诗兰从沙发上牵起来。

他拉着她, 直直地往大门走去。

谭、谭尽, 仓促之下,林诗兰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们还穿着睡衣怎么出去?而且,没拿钱啊。

你等着。

几秒钟,他进入自己房间,拿了钱包,回来,又继续抓住她的手腕,带她出去。

我也要吃早点,我开车载你们,跟你们……谭子恒正和他们说话呢。

砰——地一声。

谭尽当着他的面,重重把门摔上,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关门的声音太大了,震得仿佛整座楼都抖了一抖。

林诗兰僵在原地。

楼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这样的夏天,一到室外,黏黏的热气争着往皮肤上贴,甩都甩不掉。

喉咙热得冒烟,心像烧干的锅炉。

后背瞬时起了一层薄汗,她盯住他沉郁的双眸,心情在急速地变差。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失控了。

等等!你哥还在说话呢,有那么急着出去吗?买早餐,也不能穿着睡衣呀。

我们鞋也没换。

林诗兰像对着一根木头说话。

谭尽拽着她往下走,一言不发。

他的力气太大,理智全无。

她想挣脱,他不放手。

谭尽。

林诗兰大声喊他。

她知道。

正如,那天他悄悄换掉贴在她额头的创可贴。

她知道他介意。

他哥向她表明了心意,他听见了。

可是,林诗兰在这么多个失败的雨季里,学到的珍贵的经验是:意气用事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曾几何时,她也是幼稚地选择了逃离,想闭眼把日子浑浑噩噩地混过去,在那么多次的重蹈覆辙后才明白,需要她面对的东西,永远躲不过去。

谭子恒的话,将林诗兰拉回了懵懂的少女时期,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心中,的的确确对他怀有孺慕之情。

她以为那些对他们都已经是过去了。

谭子恒察觉了她的感情并在等待她,这令林诗兰大受震撼。

至于,如何回应他,需要林诗兰自己去处理。

谭尽掺和进来,带她跑掉能解决什么问题?于是,她试图终止这场鲁莽的窜逃……你没必要冲谭子恒发火。

我和他的对话还没说完,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该我去解决。

谭尽没有回应。

他拽着她,自顾自地往前冲,转眼间已经到达了小区门口。

这儿人来人往,邻居们全是认识他们的。

每走过一个人,都要对他们行注目礼。

套着男生睡衣的少女,同样一身睡衣的少年,他们穿着家里拖鞋,太过随意的打扮,仿佛是被家人赶出来的。

他的手紧紧扣着她的,面容严肃。

人们看着热闹,从表情便知,他们正在脑补一些不入流的剧情。

谭尽!林诗兰停住脚步,不肯再走。

冷静下来!别人都在看我们笑话!不走了好吗!他总算是,有了点不一样的反应。

谭尽站着不动,他没回头,声音闷闷的。

林诗兰,为什么要去在意这个世界的人呢?反正,雨季结束你就会回去,他们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跟你毫无瓜葛。

他又将她的手攥紧了几分。

你,就像我一样不好吗?从我来这儿起,把他们全部都当成NPC。

他们是我体验世界的工具,对我来说,只有你是真实的。

周围活生生的人们,走来走去。

他没有因为他人的侧目,产生丝毫的动摇,他没有迁就那些八卦的耳朵,降低音量。

林诗兰意识到,他是真的不在乎。

林诗兰不得不承认,他的话令她感到词穷。

沉思片刻,她找回自己的思路。

但,我还是觉得,我们的体验是真实的。

毕竟现在,我们在这儿活着,我们有在这儿的角色,这里的人们有他们的生活。

就像,对于此处的谭子恒。

刚才,他的亲人、他认识的人,直接不顾及他的感受,丢下他走了,他会觉得莫名其妙,心里不会好受。

谭尽轻笑一声。

为什么要在意谭子恒的感受?我劝你早点想开,你跟他没可能。

他在我们的那个世界已经死了,现在的世界,想必你懂……这里人的死活,与我们无关。

林诗兰冒了一额头的汗:我跟他没可能,我知道……剩余的话,她还没想清楚怎么说。

小区外,行人神情各异。

有一些孩子,成群结队地玩游戏。

有老人在树下纳凉,悠闲地扇扇子。

他们无法干预不久后到来的水灾,否则,会导致更大的灾难。

这一点,林诗兰在读完苏鸽的书后,便已知情。

谭尽直言不讳地把它讲出来了。

想到,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的人们,都会死,林诗兰突然觉得很难接受。

身边的谭尽,有一点陌生,有一点,让她害怕。

趁她发呆,他又重新迈开步子。

大手像手铐一样死死地扣在她的腕上,他一路牵着她,走进早餐店。

进到店里,异样的眼神愈发密集。

谭尽旁若无人地坐下,问林诗兰要吃什么。

她摇摇头,实在没有胃口。

他仍旧点了两人份的早点。

筷子、勺子,碗,他替她一一准备好,摆到她跟前。

早点上齐了。

林诗兰表情低落,不自在地耷拉着肩,对香喷喷的包子和粥,兴趣缺缺。

谭尽有胃口。

他不被任何的外物妨碍,一口粥,一口馒头。

见林诗兰真的一点儿不吃。

拿起一个小包子,谭尽故意用它碰了一下她撅起的嘴。

这包子被你吃过了,是你的。

她带着脾气斜了他一眼。

他捂嘴,调皮偷笑。

谭尽真是没心没肺。

仿佛跟她好好的,一句斗嘴都没有过,他仍有心情逗她玩呢。

林诗兰从前以为,他天真澄净,是心思再好懂不过的少年人,如今,他还是如此,却又有一些不同了。

无念无想,贯彻始终,除了林诗兰,对于所有人漠不关心,他的这种稳定,已经稳定到有些可怕了……他撑着下巴,专注地打量着她。

早餐店人声嘈杂,他却感觉无比清净。

这个世界是谭尽的游乐场,林诗兰是他在这里唯一的玩伴。

他望着她,发自内心地喜悦着。

这会儿闲下心,他发觉林诗兰正穿着他的那件睡衣。

谭尽好喜欢。

只要看她穿着它,他就会弯起眼睛笑……最终。

林诗兰无奈地吃掉了碰瓷她的那只小甜包,以及之后碰瓷她的油条、玉米粥,葱油饼。

吃完之后,桌上还有些买多了的包子和几根油条。

想了想,林诗兰向店家要了塑料袋打包。

剩的食物浪费不好,打包回去吧。

况且,你哥还没吃,家里也没早餐了。

这么说着,她稍稍地观察了一下谭尽的神色。

他倒是没反对,只是在店的一角默默地看着她。

林诗兰觉得自己也挺搞笑的,怎么解释那么多,还看起了谭尽的眼色。

回去的路,她刻意和谭尽拉远距离。

主要是,不想再被他牵着走了。

拎着塑料袋,林诗兰目不斜视,大步向前,脑子里考虑着很多事,不知道从何处理。

总归先回去,把这身睡衣换下来吧。

可能是走得急了,她忽然感到小腹坠痛。

林诗兰不得不慢下来,她按着腹部,想缓过这股疼劲。

却疼得更严重。

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她的肚子。

膝盖被迫弯曲,眼前天旋地转。

她看向自己的手,手中的早餐,没了。

她抬头看前方,前面的树和行人,消失了。

她回过头,谭尽还在。

她吃力地向他走了一小步,路不见了。

咬牙,叫出他的名字,声音散了。

眼里的画面飘起来,随着夏日的暑气一起,袅袅地蒸腾。

他跑向她,跑得越来越远。

她盯着他,渐渐地变成眼里的一个小小的蓝色的点。

最后,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氤氲成白色。

是医院的白色。

◉ 46、无此人她被铺天盖地的白色淹没。

谭尽的嘴在动, 声音被扯得无限长。

口袋……林诗兰勉强读到了这两个字。

她听到耳边的风声,身体在极速坠落,强大的力量将她往另外的方向拉扯。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的手迅速伸向自己的口袋。

谭尽珍爱的蓝边睡衣, 她还穿着。

它上衣的口袋里装着一张草稿纸,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林诗兰抽出它。

是之前被她撕毁的, 那张整合平行时空信息的纸。

纸被他细心地粘好了,背面写了一行字。

眼睛宛如失明,刺目的白色占据她的视野。

鼻子, 闻到属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

纵使拼命瞪大双眼,林诗兰也无法再读到更多的东西。

下坠停止。

她像是被定在钉床上的一块死肉。

浑身使不上劲,无法动弹,四肢传来针刺一样的疼痛。

而肚子,是从刚才就疼着,疼得她冷汗淋漓。

林诗兰不是第一次经历类似的场景。

调整气息,经过几个深呼吸后,她的耳朵逐渐听到周围的说话声与脚步声。

她吃力地抬手,想再看看手中的纸。

那手才抬起来, 马上啪地垂向她的脸。

手中空无一物。

窗外阳光刺目。

她的时空,雨停了。

林诗兰回到了属于她的现实。

昏迷前,天气预报里说一周结束的雨, 足足下了月余。

城市已入夏季。

她的意识, 离开了一个多月。

林诗兰租房时,跟房东交代过自己到雨季会犯病。

上个月, 房东来收租的时候, 按门铃她没开。

按照先前的约定, 房东拿备用的钥匙开门了。

屋里乱得像垃圾堆, 林诗兰坐在里头, 披头散发,无意识地进食着。

老太太赶忙叫来家人,帮着把林诗兰送医院洗胃。

她在医院呆了两周。

直到雨停,才缓慢地恢复了清醒。

林诗兰病体未愈,一边调养,一边开始着手处理这一个月的烂摊子:学业落下一大截,可能要延迟毕业;医药费、房租、房子的清洁费,几乎掏空了她的存款。

之前兼职的地方,因为一直没去上班,人家不要她了。

房东老太太见识过她发病的样子,不敢再把房子租给她,住处也要重新找……这些事,都只能算是小事,她曾经处理过比它们更棘手的状况。

对于林诗兰,最重大的麻烦是:谭尽联系不上了。

上次回到现实时,他就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在大学城里闲逛。

他们像绑定了一样,一天一夜,乱走都走不散。

这一次,他消失了。

林诗兰惊奇地发现,她现实中的手机没有存他的手机号。

谭尽有她的号码,一直是他打电话给她,林诗兰按着先前的通话记录回拨过去,那边是公用的电话亭。

——为什么要用公用电话打给她?心有疑惑,却也只有等找到他,她才能问他这个问题了。

林诗兰只记得,回来前自己常常打的,谭尽在另外的时空用的手机号。

那是他高中时的号码。

她试着打过去,不出意料,电话是空号。

回想起来,仿佛总是他来找她,她在原地等待。

起初林诗兰还安慰自己,谭尽会找来的。

在医院时,每当病房有人探访,她都会立刻探头去看。

出医院后,她彻底沉不住气了。

林诗兰去到隔壁的大学门口,守着过往的人,苦苦地等。

很可惜,她等了几天,问了不少的人。

谭尽一次没出现,没有人认识他。

真离谱,他们之前天天呆在一起,林诗兰所拥有的,谭尽现实里的信息,却少得可怜。

他们在现实中一起待着的时间,是充满戒心的重逢初期。

——医院重逢,逛大学城。

统共,只能想起这两个他们共度的时刻。

他竟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自己在哪个系读书,住在哪里。

有几次,林诗兰问过相关的话题,都被他绕开了。

可恶的谭尽。

一次次的等候落空后,她的心愈发焦灼。

走投无路的林诗兰,甚至去了精神病医院,找到当时看诊的心理医生进行问询。

她想着:谭尽也在那里看过病,医院一定有他的信息。

拥有丰富经验的心理医生,郑重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拒绝的原因,并非官方的医院不便透露患者隐私……听完林诗兰的描述,医生沉思良久,严肃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认为,谭尽是真实存在的吗?林诗兰抬头,望向医生。

他的眼睛睿智而冷静,她的故事他并不买账。

她费了那么多口舌,与他讲述了雨季中,平行时空互相交叠的神奇经历。

在他听来,全是扯淡,他手中有她的病历本,他只在意那上面的诊断说明。

谭尽,他是真实存在的。

我确定。

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有逻辑,林诗兰板着脸对他说:医生,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亲身经历,我不可能做到,跟你编出一个这么复杂的故事。

其实啊,人脑,拥有着无限的潜能。

对于患上心理疾病,你怀有很深的羞耻感,原生家庭,对你有着近乎苛刻的期待,这导致,你对自己也有极高的要求。

你难以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实,而你聪明的大脑,足够基于这一点,给你编出一个完美的童话故事。

这个故事帮助你,从‘精神病患者’的身份,转变为‘特殊事件经历者’,让你从中获得了安慰。

医生苦口婆心,也是为了她好,在劝她。

但是,再完美的谎言,仍是谎言。

希望你能明白,只有认清自己的患者身份,你才能够及时地得到救治。

林诗兰无奈极了,她想要证明,可她又的确非常的词穷。

手撑着额头,反反复复地摩挲,她的心情变得痛苦。

我分得清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真实。

我在说真话,谭尽是真的。

医生转身,替她倒了杯水。

你别急,静下心,仔细回忆一下,在现实见到‘谭尽’的场景。

是不是全部只限于,‘下雨’、‘快下雨’,或者‘下雨下完不久’的时候?接过水,林诗兰一口一口抿着,喃喃自语地陷入回忆。

刚开始医院见到他,下雨。

穿越回来在大学城逛,断断续续有下雨。

后来的那一个星期,我们没有见面……见她状况改善,医生趁机替她补充一些细节。

是呀。

大学城那次,按你的话,你们失去意识一天一夜,怎么会还在一起?医院重逢,他被诊断的症状跟你的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古怪吗?因为,他只是一个你幻想中的同伴啊。

没问到谭尽的下落,林诗兰失魂落魄地,带着医生的最后一句话和新开的药,走出了精神病院。

——谭尽是幻想中的同伴。

——而她是一个病人,吗?步行回到暂住的便宜旅舍,林诗兰爬上自己上铺的床位,没洗漱就钻进了棉被里。

难受。

难受的感觉,像心口的位置坍塌了,塌出一个黑黑的洞。

所有思想的碎片和她的身体,都在往黑色的洞里陷,没有办法保持脏器完好的形状,它们全部像拧干的皱巴巴的抹布团作一团。

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她直不起腰,呼吸也困难。

每次,咽下口水,都觉得艰难,喉咙如此干涩。

哪怕是,身体躺平,心里也无法舒展;把手用力按在胸口塌陷的地方,也没法把它抹平整。

林诗兰翻了个身。

身后,有一扇窗户。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窗户外面城市的霓虹。

红色的招牌在夜空中一闪一闪,亮着的灯好多,城市的大家都不睡觉,马路一直有车流的噪声,大排档坐着大声说话的人们。

远方的更高的地方,夜空看上去那么安静,这里却这么吵。

下铺的几个女孩子在聊天。

好讨厌下雨啊。

是呀,连下一个月雨,墙壁都长霉了。

我堆了好多衣服没晒。

没事。

天气软件显示,未来的两三个星期,都是大晴天哦。

真希望雨季能快点过去。

——雨。

——对了,雨!!忽然,林诗兰坐起来,麻利地几步爬下床。

女孩们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低头专注做自己的事,发出的响声不小。

拉开自己的行李,最快速度找到纸和笔,林诗兰拿膝盖垫着纸,往上面唰唰唰地写字。

他让她看口袋!那行字,她看了一眼,好像是……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林诗兰没用几秒,写好了。

她拎起那张纸,将那行失而复得的字,紧紧地按在胸口的塌陷处。

它宛如一道灵符,如此奏效地抑制住那股皱巴巴的难受。

谭尽是真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林诗兰还是这么相信着。

她会找到他的。

头脑平静后,她翻找起手机,想到自己还有一个人能问……女孩们互相使眼色,林诗兰去找手机了,她们想看看纸上写了啥。

红笔写成的字,力透纸背。

那是,他留下的一句解释,亦是一句告白。

【等雨来,再相见;真心不改,誓死不渝。

】◉ 47、坏消息一个多月前, 曹阿姨跟林诗兰通过电话。

曹阿姨提到:她和她女儿在展览会见到了开机器人讲座的老师,叫谭子恒。

而谭尽却说,他哥死了。

两种说法是矛盾的, 她一直没搞懂其中发生了什么。

穿越前与曹阿姨的通话, 林诗兰听到谭子恒的名字后, 她对谭尽的话产生怀疑,感觉他有古怪。

回来后,林诗兰又想起去联系那名谭子恒, 此时却已经不再抱着怀疑谭尽的态度。

现在的她只有一个愿望:找到谭尽。

别的办法都试过了。

林诗兰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打算去问一问,这个不知道存在与否的谭子恒,看看能不能挖掘到关于谭尽的消息。

翻到当时那条通话记录,林诗兰打过去。

电话没响几声,曹阿姨接通了。

稍微寒暄几句,林诗兰向她说明自己上次挂电话的原因,而后,扯到正题。

曹阿姨, 您上次跟我说到的谭子恒,我认识。

您那儿还能联络到他吗?我认识三个字,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曹阿姨那边顿了几秒, 等她再开口时, 突然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哦,你们认识啊。

其实我很早就有在猜, 你们是不是相熟。

我女儿之前去听他的机器人讲座啊, 可崇拜他了。

那个老师, 可是个善心人士。

以前还给法会捐过钱, 让我多照顾照顾你……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快二十分钟。

听着听着, 林诗兰差不多捋顺了曹阿姨的意思。

原来之前,她给自己打的那通电话背后,有一段故事。

水灾后,幸存的林诗兰还在住院时,曹阿姨来看望了她。

她让林诗兰需要帮助随时来找自己。

她自称是林诗兰妈妈的老友,这实际上,是个谎言。

曹阿姨确实来自雁县,却不认识她妈。

雁县人在大城市里有个同乡会,曹阿姨是里面的元老会员。

那时,雁县特大洪灾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镇子的惨况让许多人挂心。

曹阿姨召集同乡会的大家办了个法会,悼念死者。

法会办完一段时间,曹阿姨作为主办人收到了一笔捐款。

捐款人的姓名是谭子恒,他附上一封信,指明要让这笔捐款用于帮助灾难幸存的那个女孩,他们不必对那个女孩透露他的姓名。

于是,曹阿姨去到医院,见了林诗兰一面,给她留下联系方式。

后来的日子,谭子恒一直在陆续寄钱过来。

所以一年后,林诗兰来找曹阿姨,她也不好意思拒绝,收留了她一段时间。

只是,林诗兰的情况太吓人了,每天神神叨叨的,好像真的能见鬼。

曹阿姨带她去烧香念经都不管用,搞得曹阿姨家里人心惶惶。

最终,他们一家人,把她赶走了,觉得太晦气,还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

林诗兰是轰走了,但谭子恒的钱还在持续寄来。

他一不现身,二不联络。

他的钱来得,省心又省事,曹阿姨一家也拿习惯了。

直到前一阵子,曹阿姨陪女儿去展览,她们碰见谭子恒……他不久前,出国深造回来,在一家研究机器人的大公司任职。

他是机器人方面的专家,还时常办讲座。

曹阿姨女儿听了谭子恒的讲座,对他无比崇拜。

她女儿学的专业与机器人研究正好对口,谭子恒在的公司,是她梦寐以求的。

她们这才想起林诗兰。

谭子恒这条人脉不能得罪。

往好了说,如果和谭子恒搭上关系,说不定能让他内推,把她女儿弄进那家大公司。

即使搭不上关系,万一他们没把捐款用于林诗兰的事情败露,谭子恒觉得她女儿品行有问题,那对他们家也不好。

所以,有了一个月前的来电,她们想探一探,林诗兰和谭子恒熟不熟。

曹阿姨的解释,大多在推卸责任,关于事实的部分说得磕磕巴巴,模模糊糊。

林诗兰没发表意见,默默听着。

她态度不明,反而惹得曹阿姨越说越多。

林诗兰不傻,她心下了然:他们家曾把自己赶出去、这些年又扣了自己的钱,现在他们想和谭子恒扯上关系了,所以得把她这边摆平,免得谭子恒追究。

叹了口气,曹阿姨的语气可怜巴巴。

诗兰啊,不瞒你说,这些年办法会,我们都是往里倒贴钱的。

他给我们法会捐的钱,我还给你留了一份,你要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拿。

阿姨心里惦记着你,都给你存着呢。

林诗兰也不跟她追究那事了,只问:阿姨,你有谭子恒的电话或者住址吗?曹阿姨自然是不乐意他们见面的,索性不接她的话:诗兰,你跟谭子恒认识?你们关系好吗?她察觉到曹阿姨的小心思,为了拿到谭子恒的联系方式,连忙装作和他不熟,再跟阿姨表个忠心。

谭子恒高中和我同一个学校,是我的学长,我对他的名字略有耳闻。

曹阿姨你放心,你们家接济过我,我对你们是心怀感恩的。

沉思片刻,曹阿姨还是选择继续推脱。

哦哦……其实,诗兰啊,我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跟你说,你还有一份钱在我们这儿。

你对谭子恒的感谢,我们可以代为传话。

你把钱收到了就好。

要是林诗兰继续追问,曹阿姨铁定能看出她和谭子恒相熟。

他们家对她的事正心虚呢,要是逼得紧了,也许又开溜,当起缩头乌龟。

林诗兰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她和曹阿姨约了见面,并谢谢他们愿意给她这笔钱。

两天后。

林诗兰和曹阿姨短暂的见面。

她从她那儿拿到一万元。

曹阿姨再三地强调:这些年做法会用了很多钱,捐款虽说标明给林诗兰个人,但同乡会有同乡会的规定,法会是必要支出。

这钱,她是帮林诗兰保管,没有不给她。

林诗兰识相地收钱,半句没有怪她。

曹阿姨仍旧不愿意给她谭子恒的联络方式。

不过,谈话氛围良好,被她旁敲侧击地问到了,谭子恒在哪个机器人公司上班。

花费一个下午时间,林诗兰通过网络,成功搜索到了谭子恒的电子邮箱。

她给他发了封邮件。

很快地,谭子恒回复了。

他给林诗兰发来他的电话。

至此,林诗兰和谭尽,已经失联整整两个星期。

她守着邮箱,邮件一来,立刻拨打了他给的那串电话。

等待电话接通的几秒钟。

林诗兰的脑中幻想了一下,会是谁接起电话。

按照曹阿姨的描述,谭子恒学的专业、年龄,和她认识的那个谭子恒,完全对得上。

他真的没死吗?如果他活着,有什么理由,谭尽说他死了呢?胡思乱想间,电话接通。

喂。

喂?是小兰吗?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的的确确,是她熟悉的,谭子恒的声音。

林诗兰一肚子的话,堵在嘴边,突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她早知道谭尽是个撒谎精。

他甚至自己也曾承认,他对她撒谎了。

林诗兰以为,自己始终没太信过他呢。

心中的酸涩骗不了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对谭尽的信任,竟然变得这么多了。

所以,谭尽撒的这个谎,意味着什么呢?子恒哥。

是我,林诗兰。

她脑中思绪紊乱,惦记着谭尽,完全忘记问候和感谢谭子恒,下一句就直奔主题。

请问,你知道谭尽的下落吗?这个问题,真是非常的唐突。

良久,谭子恒才缓过神,回复她。

我怎么还会,有他的下落呢……四年前的水灾,谭尽遇难了。

林诗兰的耳朵,耳鸣了。

手臂爬满鸡皮疙瘩,夏日的大晴天,她却被冷得直打哆嗦。

——谭尽遇难了。

谭子恒还在说话,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她的耳朵,听不见了。

◉ 48、蓝珠串失聪的时间, 维持了几分钟。

通话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林诗兰的耳朵稍微恢复一点听觉,但她已经跟不上谭子恒说的话了。

不好意思, 你刚才说什么?谭子恒一如既往的有耐心。

他将说过的话, 又重头讲了一遍。

他告诉林诗兰:四年前, 他以交换生的身份出国读书,才提早离开了雁县。

灾难发生时,他在国外, 得知噩耗悲痛万分,回来给家人办理后事。

不久后,又一次出国,多年,他不愿回到这片伤心地。

他的话里掺杂着许多,对她的解释,对她的抱歉。

其实,她的苦难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何须自责?林诗兰这么想着,又不知道怎么说。

小兰。

这些年, 我常常想着要见你一次,常常做梦梦见你,却始终无法面对你。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隔着电话, 也能感到他的痛心与疲惫。

无法面对?林诗兰不懂,那是为什么。

我想念我的家人, 想念小尽。

谭子恒的音量一点点变小, 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我把他们的遗物都留下来了。

搜救队找到小尽的衣服, 它被绑在石化厂设备平台的楼梯上, 上面都是血。

我无法控制自己, 一遍一遍去猜测他生前最后时刻的痛苦。

小兰,其实,我来医院看望过处于昏迷的你。

你用手攥着自己的手腕,护住了小尽送你的手链。

他买那条手链好久啦,藏在家里不敢送你,最终还是送出去了。

要是,他知道你保护着他的手串,他一定很得意,可是,小尽已经不在了。

你需要有人在你身边,我知道,但我没有勇气做那个人。

我是小尽的哥哥,他以前,最看不惯我和你待在一起……林诗兰难以置信。

艰难地找回说话的功能,她声音颤抖,重复着他的话。

谭尽送我的,手链,吗?石化厂的,设备平台?林诗兰获救的地点,正是石化厂的一处设备平台之上。

她在那里呆了十天。

谭子恒说得委婉,但她竟然明明白白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没勇气做陪她走下去的那个人,没勇气见她,因为……他弟喜欢她。

且,他弟因她而死。

后来陪伴她四年的手链,是谭尽送的。

这么久了,林诗兰对此一无所知。

莫大的悲怆令她无法保持双腿的正常站立。

林诗兰软倒地板上,试了好多次站起来,没有力气。

她坐在地板上,喉咙中发出呜呜的轻响。

摸摸手腕,问自己:手链呢?抠抠口袋,问自己:手链呢?她四处找。

找着找着,慢慢想起来。

今年雨季开始的时候,手链坏掉啦。

整串手链散落在马路,她只捡回来一颗小珠子。

那一颗小珠子,林诗兰也没有保管好。

它被她丢在包的角落里。

从出租屋搬走时,包太脏了,她没有带走。

小兰?小兰?被摔在地上的手机里,传来谭子恒声嘶力竭的喊声:你怎么了?发什么事?昏倒了吗?林诗兰拿起手机。

她的声音听上去平平的轻轻的,她说。

我没事。

以后别给曹阿姨和她的法会打钱了,子恒哥,他们不是好人。

顿了顿,她语气变得郑重,宛如诀别。

这些年,谢谢你。

电话从她手里挂断。

匆匆忙忙地,林诗兰回了一趟之前的出租屋。

房东不接电话,屋里没人应门。

她在门口干巴巴地守着。

一会儿一会儿地,过去敲敲门。

不知这样敲了多久,林诗兰有点累。

门内没有丝毫回应,脑袋放空,看着那扇深棕色的门,她想起她家的大门。

四年前。

收到手链的日期,林诗兰清晰记得,是七月一日。

那天是她的生日。

下雨天,她呆在家,外面有人敲门敲个不停。

敲门声倒也不大,就是隔一会儿便来敲一下,搞得她没法休息。

林诗兰从床上爬起来,没好气地开门。

外面站着谭尽。

他穿得像个卖保险的,黑裤子白衬衫,衬衫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

手保持着扣门的姿势,他与突然出来的她打了个照面。

靠着门的林诗兰一脸戒备,不知这人找她干嘛。

谭尽从身后,变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巧礼物盒。

垂着眸,他用双手将它递给她。

这个,生日礼物,给你了。

嘴笨得不行,他憋半天就憋出这句。

林诗兰没有接。

她不记得自己几号生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她生日礼物。

所以,她奇怪地打量着他。

看什么看!是我哥送你的……谭尽躲开她的目光,换上平时那种拽拽的欠揍的表情。

他不耐烦地将礼物往她怀里一塞,恶声恶气道:快拿走,我好交差。

林诗兰听他说到我哥二字,眼睛一亮。

刚想再多问几句关于谭子恒的事,谭尽一溜烟地跑了。

她在家门口,拆开这份他送来的生日礼物。

可爱的水晶珠串。

带一点灰调的蓝色,恰恰好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珠子玲珑,剔透,散发着柔柔润润的光泽。

林诗兰很喜欢。

她立刻戴到手上,左看看右看看,脸上挂着微笑。

察觉到一道不寻常的视线,她转头,往楼梯口看了眼。

一个探头探脑,满脸笑意的谭尽,被她抓个正着。

他一直没走。

在旁边偷偷看着她。

真是尽责的送货人,林诗兰心情不错,冲他喊:帮我谢谢子恒哥。

一缩脑袋,谭尽又跑了。

不知他听见没有。

……敲门的手脱力地垂下,林诗兰想起那年落跑的他。

她挠挠脖子,觉得好笑。

谭尽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骗她,手链是他哥送的,这样她就会一直戴着它。

看着她收到手串开心的样子,楼梯口的那个谭尽,会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吗?这么多个时空。

手串,林诗兰只收到过一次。

这份礼物,来自原本时空的那个谭尽。

那也是,一个最傻的谭尽。

明明知道,她仰慕的人是谭子恒,还要来给她送生日礼物。

哪怕不是用他的名字送的,她喜欢他挑的手串,他就高兴啦。

这个谭尽最喜欢她。

抓了抓自己空空的手腕,林诗兰眨了眨眼。

泪水模糊视线,她抓着手腕,拼命压抑喉咙里的哭声。

她动了死的念头。

因为一个四年前死去的人。

◉ 49、寻觅雨手机响了。

是房东老太太回电话给她。

林诗兰急忙接起来:房东奶奶, 你能给我开门一下吗?我之前落了一个包,里面有一个手串的珠子。

那种水晶的灰蓝色的珠子,它对我很重要。

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包?小林啊, 你慢点说。

老太太说话不急不缓, 客客气气:我现在和家人在外地呢, 没法给你开门。

收到你刚才的短信,我问了我儿子,他不知道什么包呀。

你想要找的包是啥样的?情绪平复了一些, 林诗兰抹掉眼角的泪水,形容道:纯黑色的手提包,比较大。

我平时用来装书,材质是那种硬的。

我没见过啊。

顿了顿,老太太又说:其实,屋里也不可能有的。

把你送医院后,我们就叫来了清洁公司,东西都清出去扔掉了。

留下来的,我们全给你啦。

屋子我们没打算再出租, 你要是想进去看,等我从外地回来吧。

哦,好。

燃起的希望, 破灭了。

她的心沉下来。

我知道了, 谢谢您。

可能是看她可怜,老太太没忍住, 多说了几句:要不是你生病, 房子是想租你的。

但你发病起来状况太严重了, 下一次我没及时来, 你在我屋子里出事, 那我担不起责任呀。

现在医疗那么发达,小林,你啊,多找几个医生专家给你治一治。

能不能找到个医术高明的,把这病治好了。

你还那么年轻,这样下去多可惜啊……精神病哪是说好就能好的。

老太太自知失言,没再继续往下讲了。

明白她那么说不是出于恶意,林诗兰再度跟她道了谢。

通话结束。

她坐在空无一人的楼道内,抱着胳膊,感到刺骨的寒冷。

手串仅剩的珠子,下落不明。

谭尽,在这个雨季出现,又消失的幽灵。

他是平行时空交叠后催生的奇迹,还是她加重的病情中畸形的幻觉?林诗兰也分不清了。

从出租屋出来,她独自走在马路上。

城市华灯初上,车流不息,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块。

十字路口的人头涌动,对面的信号灯绿了。

她跟着人潮,过了街。

有人去挤地铁,有人走向百货,有人逛步行街。

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大家往不同的方向走,都知道自己要去哪。

簇拥着的扎堆的人,像银行里,被倒入分拣机的硬币。

一角的、五毛的、一元的,他们散落在各处,却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类别,他们将沿着规定的轨道,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而林诗兰,是一枚被卡住的硬币。

这个雨季之前,她按照妈妈为她安排的人生轨道,把头埋在书本里。

她的成绩好,并不是她有多聪明,她付出的努力比学校里的同学都多。

林诗兰不敢丢掉成绩好这个优点,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她独自来到大城市,对新世界一无所知,心中怯怯。

不知道怎么休息,不知道休息了要做什么,不知道休息了还能不能赶得上别人。

林诗兰生怕自己落后,因为落后意味着被抛弃,被抛弃意味着她就找不到自己的价值了。

当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常常想念妈妈。

妈妈最关心她最爱她。

要是说,妈妈对她的爱不是爱的话,林诗兰也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样。

妈妈生下她、把她养大,妈妈对她的付出比任何人都多。

妈妈对她有那么多的要求,可是,妈妈最需要她。

妈妈不在以后,林诗兰不知道再有哪里需要她了。

捆绑住她的绳索断开,她自由了,却仍旧无处可去。

外面的世界很可怕,林诗兰没有信心能处理好。

这个雨季是她的头一次,她遇到一个人……他冒出来,要跟她结盟,带她配眼镜、陪着她救狗、带她去玩,带她吃她以前没吃过的东西。

他说:为自己活一次。

他说:林诗兰,你真的很酷哦!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因为有他,林诗兰反抗了妈妈,做了之前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因为有他……但是,他不在了。

信号灯变了几轮。

周围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却没有一束光点亮林诗兰的眼睛。

无风无雨的夏夜。

她的迷惘淹没在热闹嘈杂的街道里。

无声无息,无人关心。

附近有新店开张,店铺员工四处派发传单,路过她,也往她手里塞了一张。

林诗兰低头看,是一家新开的奶茶店。

盯着传单足足五分钟。

她鬼使神差地迈开脚步,走向那家奶茶店。

一进店,员工立刻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您好,欢迎光临。

请问喝点什么呢?珍珠……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

她磕磕巴巴地说:我要珍珠奶茶,有吗?有的女士,店员娴熟地在机器上为她点了单:请问你要大杯还是中杯?还要不要其他小料?甜度和冰块有什么要求呢?在他们的小镇,谭尽陪林诗兰买过奶茶,直接要珍珠奶茶,就行了。

她听不懂店员说的意思,手指局促地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盖,又起了些退意。

要个大杯的,珍珠奶茶,没什么别的要求。

可以点吗?店员抬头扫了她一眼:可以。

那给您做一个大杯的,正常糖正常冰的珍珠奶茶,行吗?林诗兰点头。

拿到珍珠奶茶后,她走出店。

在马路边,她扎上吸管,喝了一口。

珍珠是甜的,软软糯糯。

奶茶有一股清淡的茶味。

不像镇上的奶茶,只有单调的甜味。

脸上有湿意,用手抹了把眼睛,她也说不清自己在难过什么。

可能是喝到的珍珠奶茶,比在小镇喝的,好喝太多了。

——不知道谭尽有没有喝过?——不知道,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喝。

……刚才点了一杯奶茶的顾客,没多久又返回来。

她跑着步,慌慌张张推门进来。

店员们都以为是奶茶做错了,她来问罪。

不曾想,她回来,是又点了一杯珍珠奶茶带走。

根据天气预报,这一周,林诗兰所在的城市不会下雨……她想明白自己要去哪里了。

回到旅舍,拿上钱,林诗兰直奔汽车站。

每天该吃的药,一瓶也没有带,她的背包里只装了一杯珍珠奶茶。

买好车票,林诗兰坐在候车室等待着。

手机震动两声。

有一条讯息进来。

【小兰,现在方便见你一面吗?】她认认真真回复他:【子恒哥,抱歉不能见面了,我得离开一阵子。

】谭子恒的电话马上打了过来。

小兰,你要去哪里?他绷紧了语调,神经高度紧张。

别不说话,你别吓我。

你先见我一面,你在哪?林诗兰听上去开朗,她说:不用担心我。

子恒哥,我要去找雨。

谭子恒的担忧更深:找雨?那是什么意思?虽然这里不下雨,但总有地方下雨。

她语气中,有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奇异地,谭子恒没打断她,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

谭尽和我之间,有一个誓言。

子恒哥,你说过,谭尽是那种执念很深的人,心里认定的事与物,他绝对不会放过,不得到,誓不罢休。

子恒哥,我也是那样的人啊。

我会找到谭尽的,不找到,誓不罢休。

谭子恒越听越糊涂:小兰啊,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那种话?我怎么完全没印象?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小尽他早就……巴士进站。

她的电话挂断。

不论谭尽是平行时空的人,还是一场幻觉。

她已经无所谓了。

林诗兰踏上巴士,去向自己选择的路。

大巴的广播,放着一首她从没听过的抒情歌。

车子载满乘客后,缓缓地驶向黑暗。

高速路上,偶尔地,隔着远远的距离,有货车或小轿车开过。

明亮的车灯,宛如黑黑的夜空中,随意洒落的一些星子的光点。

林诗兰抱着书包。

她的脑袋靠着窗玻璃,轻轻念了一遍他写的话。

等雨来,再相见。

真心不改,誓死不渝。

在车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到站后,林诗兰没醒来,司机来喊她。

她转头一看。

车玻璃上有小小的水滴。

飞快地冲下车,她仰头看向天空。

——真好,外面的确在下雨。

雨水啪嗒打在她的额头,让她乐出了声。

水灾后的第一次,林诗兰居然因为下雨感到开心。

她连蹦带跳地跑出汽车站。

下雨就行了。

现在是雨季,只要下一点雨,林诗兰就能看见异世界。

短短时间,已经被她找到了一个。

汽车站大门口,有一块雁县旅馆的招牌。

正兴奋地往那块招牌跑去,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林诗兰!林诗兰停住脚步。

四年未见的谭子恒站在那儿,脸上带着怒气。

你真是太胡闹了,跑来别的城市,还不回我电话。

他看上去成熟了好多,西装革履的,比以前更加英俊帅气。

凭着一通电话,谭子恒竟然一路找她,找到了这里。

我听你电话的背景音,猜你在汽车站,开车去汽车站到处问人,然后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赶过来。

你知不知道这一路我多担心你?林诗兰愣在原地。

她的视线看向谭子恒的方向,却又并不只是,在看谭子恒。

夜已深。

邻市的夜空中,飘着细雨。

可纵使夜再黑,林诗兰都不可能看错。

谭子恒的背后,站着谭尽。

◉ 50、你信谁汽车站对面有一些聚集的小摊贩。

谭尽出现在一个卖麻辣烫的小摊旁边, 离谭子恒大约五步远的地方。

他定定地望着林诗兰。

她也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谭子恒表达着自己担忧。

他一番话说完,林诗兰竟全程走神, 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蹙紧眉头, 他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小兰, 你在看什么吗?林诗兰举起手,指向谭子恒的身后。

下雨了,他来了。

她没说出他的名字。

谭子恒却瞬间意会了那是谁。

僵硬地扭过脖子, 他往后看。

小雨中,汽车站的对街人来人往。

摊贩的小雨棚与防雨罩,挡住了路的大部分视野。

谭子恒喉头一紧,问:在哪儿?那里……林诗兰的视线,转向麻辣烫的摊位。

但。

谭尽不在了。

她迅速丢下谭子恒,跑向他刚才站的位置。

左顾右盼,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谭子恒跟过来。

麻辣烫的摊主以为来了生意。

他掀开锅盖,勺子的搅动下,白雾缥缈, 香气四散。

林诗兰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地一声响。

谭子恒忍俊不禁:小兰,你是不是肚子饿,饿出了幻觉?她不作声, 目光仍在四处找寻着。

别再看啦, 是幻觉。

他又强调了一遍。

拍拍她的手臂,他强行将她带离这个嘈杂的环境:走, 跟我上车, 我带你吃好吃的。

坐在谭子恒的车上, 林诗兰焦躁地咬着手指。

刚才看到的谭尽, 为什么会消失?最简单的答案:谭尽是她的幻觉。

或者, 刚刚的时机,他不愿意现身。

谭尽应该不是在躲着她。

唯一的可能,他不想见谭子恒。

那是否意味着,谭子恒能够看见谭尽,而他不想见他哥,所以才会躲开?林诗兰侧着头,看向车窗外。

谭子恒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你之前说什么了?我说,百货大楼上面有家海鲜餐馆,是连锁的。

那儿有几道不错的招牌菜,可以去尝一尝,谭子恒表情无奈,半开玩笑地说:小兰,你的心思完全不在我这儿啊。

对不起。

林诗兰的这声抱歉,是发自内心的。

太没礼貌了,四年未见,直到这一刻,她的心思才回到他们的对话中。

子恒哥,我打搅了你的生活。

大半夜的害你到处找我,还找到了这里,真的很对不起。

如果不是要找谭尽,她不会选择打他的电话,那谭子恒也不必为她忧心。

这些年,他在暗处默默帮助她,这是他所选择的方式。

她的主动联络,把他扯进了与他无关的烂摊子里。

干嘛说这种话,好见外……谭子恒正要放下端起的架子,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

咳。

不过,你确实是让我担心了。

我从公司马不停蹄过来的,一路悬着心。

你要是真心道歉,就答应我,下次不再乱跑了。

林诗兰依然怀着那份不想麻烦他的心思。

我没事……重逢后,她已经把这三个字说了好几遍。

谭子恒打断她。

电话里,你说曹阿姨不是好人,你让我别给她和她的法会打钱。

那这钱,我以后就直接打给你啦。

林诗兰,别跟我装没事。

他叫她的全名,语气少见的严肃。

我都知道了。

他没点破。

都知道三个字,已让她心知肚明。

谭子恒和曹阿姨联络过了,在他打那通要见她的电话之前。

林诗兰不知道曹阿姨跟他说了什么。

——她能见鬼?能看到以前的村庄?——她一到雨季就开始中邪、编故事,说胡话?——她是精神病人?休学一年,为了躲雨?大概是,将她的情况全部说了,还添油加醋了许多。

不然,谭子恒不会着急地联系她,赶来找她。

林诗兰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感觉微微地词穷。

他们之间隔了四年的时光,一切不知该从何说起。

所幸,吃饭的地方到了,解决了她的苦恼。

他们下车,默契地不再谈车上的话题。

海鲜餐馆在百货的顶楼。

下层的百货已经停止营业,但餐馆还开着,他们坐直梯上楼。

这家店生意非常火爆,吃夜宵的人闹哄哄地坐满了餐馆的大厅。

谭子恒要了一个包间。

与普通的海鲜餐馆不同,他们店没有菜单,客人得去外面的海鲜柜点餐。

柜里有的活海鲜,客人可以现场点单,现场称重,然后送到后厨做。

入座包间后,林诗兰留下看他们的包,让谭子恒去点菜。

子恒哥,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都能吃。

你确定不去吗?他们海鲜柜里的海鲜可丰富了,像个小型水族馆。

我来点单,你也可以在旁边参观一下。

她摇头,实在没那个心情:你去就行,我等你。

好吧。

谭子恒推门出去。

他前脚刚走。

马上,包厢的门又打开了一回。

听到吱呀的响声,林诗兰理所当然以为他落东西,走回来了。

要拿什么呀子恒哥?她说着话,抬头看向门口。

那边,站着谭尽。

他们面面相觑。

两周多的时间,他失踪了,林诗兰穷尽一切办法找他。

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书包。

也正是因为,他失踪了很久,这样冷不丁地出现,令她感到好不真实。

强装镇定,林诗兰先跟他打招呼。

你好啊,鬼。

牙齿哆哆嗦嗦地打架,一半源于恨,一半源于怕。

谭尽径直走向她。

我不是鬼,谭子恒才是鬼。

他坐到她旁边,夺走了原本属于谭子恒的座位。

单手撑下巴,谭尽打量着她,惊奇地发现:你怕我?说不怕是假的。

浑身竖起鸡皮疙瘩,她吓得发抖。

谭子恒说,你四年前落难了。

是吗?慢悠悠地,谭尽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我老早跟你说,谭子恒四年前就死了。

你不信我,要信谭子恒。

——事到如今还在骗她。

咬紧牙,林诗兰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为什么不能信谭子恒?谭尽喝着茶,不咸不淡地挑拨他们:谭子恒要是真的活着,为什么四年才来见你?他有他的难处,她反问他:那你为什么,只有下雨了才能见我?谭子恒也是你下雨了见到的。

茶杯见底,他把玩着小杯子,宛如事不关己。

别忘了,刚才在火车站外面有雨,你才在水灾后第一次见到他。

谭尽是真的把她当傻子啊。

林诗兰气到了。

今天,是我四年来第一次见谭子恒,你都知道?你很了解我啊,了解到这种程度,真了不起。

你了解我,所以给我看纸条,要我等雨。

你了解我,所以能在医院跟我装偶遇。

你了解我,所以你总能编出让我信服的故事。

请问,你什么都了解,是怎么做到的呢?说谭子恒之前,你能把自己这儿说清楚吗?你说,你活着,证据呢?给我证据啊,你没有……心烦意乱,她喋喋不休着。

谭尽扑过来。

他一把抱住她,脑袋埋到她的怀里。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亲近。

林诗兰语塞。

抱得太紧了,他的手臂缠绕着她。

夏衫背后,他的身体如此温暖。

我是活人。

他说。

手脚冰凉的她,被贴着胸口的温暖,结结实实地烫到。

后知后觉,她推了他一下,想跟他拉开距离,回到先前的安全位置。

谭尽纹丝不动。

林诗兰用更大的力气,甚至打算去掰他的手指头。

他嘟嘟囔囔地威胁:林诗兰,如果你硬要推开我,等下谭子恒回来的时候,我就亲你。

这叫什么话?!她羞恼异常,耳根子的红烧到脸颊,推他又推不动,只能气急败坏地骂他。

你是鬼,你根本不敢见谭子恒!谭子恒来了,你跑都来不及,你就是个缩头乌龟!谭尽舒舒服服抱着她,脸皮可厚了。

我敢不敢?等着看呗。

门口的走廊脚步声不断,林诗兰急着挣脱他。

不管谭尽是什么样的存在,谭子恒都不适合看到他。

她也不想莫名其妙被他亲!被他逼得阵脚大乱,林诗兰不敢赌,林诗兰怂。

放开我!你欺负我,你每回都欺负我,论事实你论不过就用蛮力。

你是不是就会死缠烂打和骗人啊?别的都不行了,对吧?被她这样出言讥讽,他喉咙发干,却仰着头,把话顶了回去。

是又怎么样?林诗兰被气得直跺脚。

——为什么有谭尽这么幼稚的人!给你个机会。

林诗兰,现在,要不要跟我走?他眼里有笑意,像恶作剧玩上瘾的坏小孩,脸上的小红痣招摇,表情调皮得招人讨厌。

谭子恒马上回来了,机会转瞬即逝哦。

林诗兰冷笑:看吧,缩头乌龟,你不敢见他。

当我没说。

谭尽俯身,重新躲进她的怀抱。

就在林诗兰要被他活活气死的档口。

一串点单归来的脚步声,在飞快地接近他们的包厢。

◉ 51、夜乐园谭子恒转过拐角, 正好一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衣服颜色有点像林诗兰今天穿的,他心里这么想着,走回自己的包厢。

她不在包厢里。

她的包也带走了。

桌上有两个用过的茶杯。

眉头一皱, 谭子恒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追出去, 推门看向走廊……那儿空空如也, 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谭尽牵着林诗兰,走出了海鲜餐馆。

他们没有坐直梯,他选择带她走楼梯。

刚才求着他快点带自己走, 林诗兰仍旧处于那份别扭之中。

他明知她什么性格,还要耍赖抱她,威胁她让她服软。

所以,林诗兰不愿意主动和谭尽说话。

安全通道很黑,唯一的光源是冒着荧荧绿光的指示牌。

他们的手,不知何时从牵的姿势,变成更为暧昧的十指相扣。

就这样下了两层楼梯。

他的脚步停下。

商场安全通道的大门紧闭,按理说,他们是无法进去的。

却有一辆卖烧烤的推车, 突兀地出现在大门旁。

它一半卡在墙内,一半位于楼梯间。

这推车,是只有他们能看到的, 来自雁县的推车。

谭尽终于松开她。

他握住推车的把手, 将它完全抽出来,往下面的楼梯一推。

大门旁边的墙, 顿时空出一个能通过人窄道。

他弯下腰, 率先进入了商场。

商场里黑得可怕。

林诗兰沉不住气了, 问他:去哪里?谭尽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 明显掺杂着哄骗的意味:跟我走, 到了就知道啦。

——真是胡闹啊。

看他都进去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过去。

月亮凄凄惨惨地发着白光。

透过商场的玻璃,林诗兰看见外面的天空飘着雨。

平日热闹的商场,在月光下安静地沉睡。

穿着时髦夏装的模特摆着浮夸的姿势,它们杵在黑暗中,像不会说话的被定住的人,悄然注视着闯入者。

整齐摆放的玩偶、满墙的球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场地空旷,他们行走在闷热的空气中,仿佛随时有什么东西要从阴暗的角落窜出来。

再往内走,少了月的照拂,林诗兰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打开手机,勉强用手机的光,照亮脚下的路。

手机忽地震动起来。

有电话打给她。

来电人显示在屏幕上,硕大的三个字:子恒哥。

林诗兰正想接通,身旁的谭尽夺走了手机。

……他继续走,宛如无事发生。

她追过去:手机还我。

我又突然消失了,总得跟谭子恒解释一下吧。

看不见谭尽的表情。

他轻轻巧巧,把话挡了回去。

不用解释,你又不是他的谁,他有什么资格管你?电话一直震动着,断了又响。

林诗兰理所当然地反驳:他有资格啊……谭尽轻笑一声。

哦,不还。

一口气哽在喉咙,林诗兰真是被他气到了。

两人谁也不说话。

黑暗,将窒息的沉默扩大。

穿过母婴区、绕过一个旧唱片的小型展示馆、直走经过卖护肤品的柜台,他们来到了服饰区。

他的脚步轻,她隔着一段距离跟着。

有时会感觉,谭尽并没有回来,她是一个人在漆黑的商场里行走。

这样的错觉,令她的脚步渐渐踟蹰。

猝不及防地,手臂被一股力量抓住。

她前面有一扇玻璃,谭尽没抓她的话,她已经撞上去了。

够了,别玩了。

林诗兰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岌岌可危。

我们出去说话,行吗?到啦。

他说。

手机的亮光,照亮了他们右手边的空间。

那是一间更衣室。

谭尽带着她走过去。

更衣室的布帘后,微微透出光亮,他掀起它。

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在林诗兰的眼前缓缓地展开。

他们走进更衣间,布帘一落,到达全新的世界。

那是一个怪异的游乐场。

右手边,是发着五色光的下阶梯大招牌。

远远地能看见,几个工人拿着电焊的工具,围在招牌旁边进行修建的作业。

他们的手中泄下一道道流着光的瀑布。

火光一路落下,照耀了整块区域。

左手边,是一栋看上去颇有年代的居民楼。

外墙老旧,发着青青的灰,墙面斑驳,大大的红色的字迹爬行于上。

没有人家亮灯。

那大约是一栋,待拆的楼。

连通居民楼与游乐园的,是两根粗大电缆线。

他们仰头望去,电缆线上嘎吱嘎吱地行驶着绿色的游览车。

车里不知有没有坐着人,游览车窗户是不透光的。

扶手梯位于他们的正前方。

它正在运行中,一路向下。

谭尽踏上扶梯,向林诗兰伸出手。

她有些犹豫,电梯不知通往哪里,从她站的位置,完全看不出底下有多深。

谭尽看着她。

他的眸中藏着一些易碎的柔光。

少年神情沮丧,仍是往日里甜美的笨笨小狗狗模样。

要是把他丢掉,他的眼睛就会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他站在电梯,饱含期待地等待着她,像一个甜蜜的陷阱。

林诗兰也是被鬼迷了心窍。

她选择迈出一步,踏上电梯。

谭尽赢了。

他与她并肩站着,脸上挂着笑。

电梯载着他们向下,更诡异的场景引入眼帘。

扶梯的右面,空置的过山车轨道,蜿蜒盘旋,如游行的蛇。

左面,居民楼的墙上有大面积的涂鸦。

那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红色的鬼魅眼睛,中间夹杂着许多警示危险的标语。

林诗兰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他们已经下来很远了,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上行的电梯。

这个异度乐园,是错位的空间经过无序的拼接,所造就出的畸形怪物。

电梯驶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怪物不紧不慢地将他们吃入腹中。

我不喜欢这里。

周围的氛围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他天真地问:为什么?林诗兰搓搓自己的手臂:这里很黑,没有人。

这里有我。

谭尽故技重施,又想牵她的手。

她躲开了:我想走。

他定定地看她: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不好吗?这儿是独属于我们俩的游乐园哦。

它永远不会建好了,我偶然发现它之后,一直想带你来。

你怎么不喜欢呢?不妙的感觉强烈,林诗兰逆行往上走了两级台阶,与他拉开距离:我的手机,可以还我吗?谭尽粲然一笑。

手机留在商场里啦。

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

熟悉的脸庞上是她熟悉的笑脸,林诗兰望着他,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谭尽,就是那只想要吞掉她的怪物。

林诗兰,我想跟你度过一个快乐的雨季。

没有学业、没有家庭的困扰,没有别人。

仅有我和你两个人的,夏天……电梯到达尽头。

谭尽消失在视野,林诗兰惊讶地张大嘴。

紧接着,双脚悬空,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向下跌去。

她认命地闭上眼,准备迎接死前粉身碎骨的疼痛。

哗啦——耳边一声巨响。

手脚扑腾了两下,意想中疼痛并没有到来,她摸到一些圆圆的塑料球。

按之前的架势,林诗兰以为他们下阶梯会一路下到地狱里。

没想到超长电梯的尽头,居然,是儿童乐园的海洋球。

谭尽先一步銥嬅爬起来,捧腹,哈哈大笑。

林诗兰躺在海洋球做成的软床里,呆滞地看着遥远处的天花板。

她一言不发,等待他笑够了停下来。

然后呢?冷不丁地,她问。

谭尽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捉弄她的兴奋劲还没有过:什么?你想要,没有人打扰我们,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呢,你要做什么?原来,林诗兰在回应她掉下来前,谭尽说的话。

他一时答不上来。

胆小鬼。

她轻蔑地称呼他。

撒谎骗我,十次有九次被我识破。

明明知道的事情比我更多,还被我牵着鼻子走。

察觉到我和你哥互相有好感。

你无能为力,自个儿吃醋。

林诗兰满是挑衅,毫不畏惧他,一句句地激怒他。

你以为,你现在把我困在这里,是你的本事?谭尽,是我,我主动来这个有雨的城市找你,是我刚刚主动地跟你走的。

谭尽气哼哼,坐在海洋球堆里直喘气。

她伶牙俐齿,噎得他无法还口。

不给他留面子,不放过他,林诗兰还在死命揭他的短。

你看着我跟你哥又一次联系上了,你生气。

然后呢,我问你,你敢做什么?是把我的未来毁掉,把我的生活毁掉,还是,把我在现实中害死……海洋球哗哗地响,他爬过来,拽住她的衣领。

微弱的光线中,林诗兰看见一双盛满怒火的眼睛。

他将她扯起来,她平静地问。

谭尽,你敢吗?话的结尾被掐掉。

唇落下来,他莽撞地吻住她。

遮住仅有的光线,他的眼泪无声滚落。

她说得对,他不敢。

林诗兰的手举起来,谭尽以为自己要被推开了,却没有。

静静地,她的双臂环住他。

他不知道她找了他多久,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出现在这儿。

正如她不知道,他等了她多少个雨季。

这是只有他们能够看见,能够进入的空间。

破破烂烂的乐园正正好好能够容纳无处可去的两个人。

她将他扯进海洋球。

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们安心呆在这个小角落,沉默地相拥。

◉ 52、那道光林诗兰累极了。

找谭尽的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 她抱着他,舒服得她快要睡着。

庞大数量的海洋球包裹住他们,越想挣扎, 越往下陷。

索性不再动了。

他们藏在这个黑漆漆的角落, 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

她摸着他脑袋后面的头发。

谭尽的头发, 摸上去像小鸟的羽毛,热热的软乎乎的。

轻柔的抚摸,将炸毛的他一点点抚平。

谭尽卸下浑身的力气, 脑袋靠着她的肩膀,如归巢的倦鸟。

静谧中。

手机因来电发出震动。

两人世界的平静被瞬间打破。

谭尽明明说手机留在商场里了,又骗人。

林诗兰叹了口气,恨恨地揉乱他的头发。

给我电话吧。

她向他伸出手。

谭尽扁着嘴。

却没有像之前那样不服从,他乖乖地从裤兜里拿出手机,递给林诗兰。

仍是谭子恒的来电。

她按下通话键,把电话放到耳边。

纵使手机没开扬声器,但这里这么安静,谭尽即使不凑过来, 也能听见谭子恒的声音。

小兰,你上哪去了?这么久不接电话?把我急死了。

不复原本稳重的形象,谭子恒扯着嗓子大声吼她。

他是真的担心她。

我来这个城市, 是为了找雨。

下雨了, 才能见到我想见的人。

子恒哥,现在我找到他啦, 所以抱歉, 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

林诗兰的声音听上去镇定。

她没说想见的人是谁, 可谭子恒听得心惊肉跳。

你的情况, 我通过曹阿姨了解了……那只是幻觉啊小兰。

他声音颤抖, 难以掩饰心中巨大的哀伤:小尽已经不在了。

不论我多想他能回来,他都不会回来了。

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向前看。

林诗兰看向身边的少年。

他弓着背抱着膝,手中抓了一颗海洋球,笨笨地搓着球玩。

他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谭尽是存在的。

她如此确信,笃定。

子恒哥,没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越是坚定不移,谭子恒越觉得林诗兰病入膏肓。

数不清,谭子恒听了多少遍她说的没事。

重逢后,林诗兰一次次地推开他。

这也许是他这么多年远远关心,却没真正靠近她的后果吧。

但谭子恒不敢就此放手,他拿出十足的诚意,想尽最后的努力,把她拉回来。

小兰,我知道你需要帮助,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四年了,这份关心来得太晚,但我还是不想被你当成外人啊。

别用‘没事’把我隔开,我们聊一聊吧,好吗?我希望,你能对我敞开心扉。

谭子恒,善良可靠的,邻家大哥哥。

她的整个花季,仰望着他,他曾是她前进的目标。

时至今日,他仍是她人生路上的一道光。

四年了。

林诗兰嚼着这三个字,觉得像做梦一样。

子恒哥,要从哪里聊起呢?这四年,我过得很难,世道很艰难。

似乎,不仅是这四年的雨,泥泞的心情浸湿了我从小到大的整段人生。

我只是,始终没有机会把自己晒干。

从小,我没做过什么事是简单的,我时常为自己搞砸的事感到沮丧。

即便是该长大的年纪,仍旧不知道,要怎么扛起自己,为自己负责。

我不敢哭,因为脆弱会使我看上去很失败,所以,我最难受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感觉像是,我要被焦虑吃掉了。

这么久了,我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我吃很多药,为了活下来,也不知道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她手脚发凉,呼吸困难,痛苦的回忆让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嘴像被封条封上,呼吸的那么浅,吸进的空气那么少。

海洋球发出哗啦哗啦的杂响。

高高大大的身体靠过来。

提起创伤的经历后,林诗兰的手臂上冷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谭尽聚集很多海洋球过来,让它们环绕着她,给她供暖。

他没有打扰谭子恒和林诗兰的谈话。

暗恋着林诗兰的漫长岁月,谭尽就像现在,在阴暗的角落里待着。

他看着林诗兰和他哥互相有了好感,他看着他哥收下林诗兰送的钱包和卡片。

因为,那样一声不吭地等待过,所以,他才在他们的关系再度拉近时,害怕得像只乱吠的疯狗。

谭尽带着恨。

他恨他哥。

说着漂亮话,用奖状和成绩单,吸引了林诗兰的目光。

他恨他哥,能够和林诗兰处于同一个世界,能将她从雨季中带走。

听到这通电话里,他哥说的话之后,谭尽终于发现,其实他更恨的是自己。

他没法像他哥那样帮到她。

他不是林诗兰的救命稻草,不是她世上唯一的同盟。

他是她被扯进无尽雨季的始作俑者。

她说:谭尽是存在的。

林诗兰的相信,令谭尽无处遁形。

他没有打扰他们,因为,她想去哪,无论他或者他哥,都无法左右。

选择权,自始至终在林诗兰的手里。

电话那边,传来谭子恒的声音。

我带你去没雨的地方。

我们以后躲着雨,再也不要淋到雨,让雨中的幻觉都消失。

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顿了顿,郑重道。

小兰,让我照顾你吧。

谭子恒对林诗兰有意。

不论从前的雨季,与现在的雨季,谭子恒在等她。

谭尽虽不想承认,但他也知道,谭子恒能给林诗兰一个确确实实的未来。

子恒哥,我不想躲……我已经逃了四年。

现在的我,已经不怕淋到雨了。

擦掉眼角的湿润,林诗兰破涕为笑。

躺在黑暗的阶梯最底层,她心中暖暖的,升起光。

这个雨季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我第一次喝奶茶,第一次打了我堂叔一巴掌,第一次不管不顾跟我妈对着干,第一次养小狗,第一次心动……这个雨季,不同于往常的雨季,我活着,为了我自己活着。

接纳谭尽的存在,对于我,就是向前看。

所以我不会逃走,这次不会,以后不会。

将来,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成长为自己的大树。

我选择的路,哪怕选错了,我也会走下去,永不畏惧。

手机电量耗尽,在她手里关机,正好林诗兰说完最后一句。

她丢掉黑掉的屏幕,朝谭尽张开双臂。

他跌跌撞撞地滚过来,在海洋球里栽了好几个跟头。

她的细胳膊哪能支撑他的重量,他扑过来,她又被埋进了海洋球堆里。

林诗兰这一埋,还有收获。

手指一捞,她发现了被埋在球里的背包。

她欣喜地拉开背包,对谭尽说:我给你买了奶茶哦,快尝尝,比小镇上喝到的更好喝。

掏出来奶茶一看,有点可惜了。

跨越两个城市的距离,它的状态已经不太好,茶和奶都分层了。

谭尽毫不介意,晃了晃奶茶,插好吸管。

不顾林诗兰的反对,他直接喝了一大口。

边喝,他边夸:真好喝,真好喝。

借着远处的一点亮,她瞥见,谭尽眼眶红红的。

他用手背挡住眼睛。

林诗兰伸手过去,摸摸他的小圆脸:怎么难过啦?谭尽垂眼,长睫被泪浸湿。

之前的我,嫉妒谭子恒。

她弯了嘴角:我知道。

他捏紧拳头:我很坏很丑恶……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她忍俊不禁。

我骗你,说我忘记了誓言,其实我全部记得。

看到纸条时,林诗兰就猜到啦。

我知道。

林诗兰笑容不改。

谭尽抬眼,眸中爱意汹涌。

他含羞带怯,却又无比地,字正腔圆。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她笑得甜蜜:我知道。

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很长的时间。

谭尽眼中亮起光。

只一瞬,眸光熄灭,恢复黯淡。

我已经死掉了。

林诗兰心中一空。

她保持微笑,依然告诉他。

我知道。

外面的雨下大了。

噼里啪啦的雨珠落在商场屋顶,于耳边留下阵阵空旷的响。

他们都不再说话。

至少,还在下雨。

她心中滋味苦涩,面上不露半点痕迹。

还是之前那个动作,林诗兰朝谭尽张开双臂,索求一个拥抱。

他轻轻地抱住她。

将大大的自己努力地缩小,缩到他的下巴可以靠到她肩膀的高度,他的左手抚摸着她的胳膊,右手捏了捏她放在腿上的手。

听着雨,她宛如一滩水,渐渐化开。

身体在变轻,林诗兰小小声问。

如果我现在睡着,醒来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会。

他说。

死前,他对她发过誓。

他会一直陪着她。

过去的四年,与更远的未来,他会陪着她。

一直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 53、暗恋史林诗兰的世界, 她与谭尽的故事,开始于这个雨季。

谭尽的世界,他与林诗兰故事的开始, 得说回很久很久之前。

初二, 14岁的谭尽跟随他父母, 搬到石化厂新建好的宿舍,谭尽和林诗兰成了邻居。

同年,从小带大谭尽的奶奶, 过世了。

奶奶,是对谭尽最好的人。

谭尽小的时候,她还没有老去,奶奶总在饭后带着谭尽,到处遛弯,给他买他喜欢的小零食。

奶奶做饭好吃,再加上她喜欢花心思给谭尽做他喜欢的菜,小尽被她喂得白白胖胖,比他大两岁的哥哥, 体重都没他重。

谭尽跟爷爷奶奶的感情也最深。

小学四年级,他爸工作调动去到雁县,有了稳定的住所, 便把谭尽从爷爷奶奶身边接走, 和他们团聚。

谭尽整宿整宿的不睡觉,问他为什么不愿意睡, 他说他想回家。

爸爸、妈妈、哥哥, 他们在的地方, 对于谭尽, 不是真正的家。

他们三个人讲着与他不同的相当标准的普通话, 他们拥有一起发笑的话题,他们谈论着谭尽不懂的事,他们家的客厅挂着他们三个人的合照……他们客客气气地对待谭尽,有求必应,却不知道谭尽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

被带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们还不让他回家,谭尽心中憋着气,在等待和爷爷奶奶重逢的念头中继续长大。

他与父母哥哥中间,始终隔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爸爸妈妈对谭子恒的学业很看重,但他们对谭尽的学业毫无要求。

以前没把谭尽带在身边,他们心中怀着亏欠。

谭尽要玩游戏、要出去吃饭、要零花钱,他们向来是连声应好的。

他俩也从来不敢对谭尽说教,谭尽性子倔,总给他们一种他一怒之下就会离开家的感觉。

奶奶去世了,谭尽失去了他的家。

葬礼上,爸爸妈妈哥哥,全都哭成了泪人儿。

肥胖的小尽站在棺边,一声没哭,一滴泪没流。

棺里的尸体被化过妆,长得跟他熟悉的奶奶一点儿都不像。

嘴碎的亲戚们骂他没良心,亏得奶奶以前那么疼他。

仪式还没办完,谭尽肚子饿,自己跑出去买东西吃了。

是在奶奶走后的那个新年,谭尽突然意识到她死掉的事。

那一年的春节,他没见到穿着新衣服满面笑容的奶奶,没吃到奶奶给他包的猪肉芹菜饺子,没和奶奶一起放烟花,没跟奶奶说祝您健康长寿的吉利话。

谭尽跟着家人下了馆子,大家的脸上洋溢着新年的喜气。

他望着丰盛的饭菜,感到格外冷清。

几天后,家人们睡着的深夜。

谭尽带着烟花,还有他给奶奶写的信,偷偷跑出家。

他再也没办法打通奶奶的电话了。

要是她一个人过春节,还会放烟花吗?在家后面的小树林,谭尽点燃了他给奶奶的信。

火光中,他双手合十,迟到的泪水淌满了他的脸。

再睁眼。

纸上的火,并未随着信的燃尽而消失。

火星,一路蔓延到脚边的烟花。

谭尽想去捡起烟花,已经太慢。

外包装被点燃后,里头的烟花一起炸开了。

他伸手过去,手指被火燎了一下,钻心刺骨地疼。

夜色中,爆开闷闷的一声响。

瞬间,地上的树叶也一起着火了。

小树林中火光更盛,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窜起的火苗,让谭尽慌了神。

他张大嘴,喊了几句救火救火,可是,深更半夜哪来的人呢。

陷入无助的绝望,他哑了声,呆呆地站着。

脑中能想到的,只有找水过来灭火。

他茫然四顾,黑漆漆的树林里不见水源。

硬着头皮,他赶紧跑回家拿水。

一路狂奔,谭尽吓得脚软,连滚带爬回到家。

接水的功夫,他害怕火势加剧,把对面的房子全烧了,急得满头大汗。

当他拎着一大桶水,急匆匆地赶到小树林时……这里已经有人了。

英雄少女走路带风,冲向霹雳作响的灾难源头。

盛燃的火中,她举起湿漉漉的大衣,往火上猛力一扑。

发丝纷飞,少女挺直脊背,双眸燃着橙色星火。

她高高跃起,再流畅地一踩,轻而易举地将火扑灭,如此利落。

空气里弥漫着东西烧过的焦臭,她被烟呛得大声咳嗽。

便是这样。

林诗兰及时救下谭尽,于一场夜火之中。

新年刚买的衣服烧坏了,少女恨恨地叉着腰,在原地大骂。

哪个龟孙子大半夜玩火?!缺德到家了!!阴暗的角落,谭尽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桶,缩紧脖子。

捡起烟花包装盒尚未烧尽的残骸,少女有了罪证。

被我抓到你,我非得把你浑身毛都拔了!放在火上烧!!谭尽怂了。

他悄悄看着那个勇敢的女孩,没有勇气出来承认,这火是他放的。

几周后。

林诗兰去谭子恒家,管他借书。

在他家的客厅,她看见柜子上放着几盒烟花,外包装很眼熟,但不像他们县里有卖的烟花品种。

于是,她随口问了谭子恒一句:那烟花是谁的呀?我弟的。

谭子恒说。

出了他家的门,林诗兰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种烟花了。

当时救火后捡到的纸片她没有保留。

虽然觉得像,但她没有证据,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过了一阵子,林诗兰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但隐隐约约地,她对谭子恒弟弟的印象变得不太好。

凑巧的是,因为同一件事,至此,谭尽开始默默地关注林诗兰。

◉ 54、减肥史初二将升初三的暑假。

肥胖的谭尽宅在家里, 不分昼夜地玩游戏。

林诗兰比上学时更忙,不是上辅导班,就是去图书馆自学。

谭子恒和他的朋友们在图书馆附近打篮球。

到了傍晚该吃饭的点, 他俩常常结伴一起回家。

观察到这个规律的谭尽, 开始时不时地去球场附近闲逛。

他也不跟大伙儿打球, 只坐在旁边看。

要回家的时候,谭尽像个小尾巴,跟在谭子恒和林诗兰后面。

林诗兰和谭尽从来不会找对方说话。

即使是球场旁只有他们俩坐着, 她会选择低头看书,而他总是和她隔着一段距离,捧着手机打游戏。

除了有一次……意外地,篮球飞到场外,眼见就要往她的头上砸去。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谭尽,接住了篮球。

他随手一个高抛,球越过篮球架背板的最高处,竟然投进了篮筐。

林诗兰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对于不苟言笑的她, 这可是一个相当罕见的表情。

她弯起嘴角,漂亮的脸上化出一个柔软的笑,冲他道了声谢。

八月的烈日, 将他的双颊烧红。

恍恍惚惚地, 谭尽体会到了投篮的成就感。

他放下手机,每天在场外等待着漏网的球, 想要再制造进球的场面。

大家休息时, 他会捡起篮球, 自个儿练上几下。

渐渐地, 打球的人们也主动喊他过来玩。

每次, 谭尽从新奇的角度投进球,都会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场外林诗兰常坐的位置;有时她在,更多的时候她不在。

后来,暑假结束。

打篮球成了一种爱好,谭尽没事就泡在球场。

林诗兰却再也没来看过了。

初三,谭尽受到体育老师的邀请,加入了校篮球队。

运动会期间,他所在的篮球队,与他哥高中的篮球队,有一场比赛。

谭尽和谭子恒作为对手,出现在球场。

还没上场,谭尽已紧张得手心出汗。

林诗兰来看比赛了。

偏偏,他们队发挥得奇烂,上半场简直被他哥的队伍碾压式吊打。

谭子恒作为小前锋,更是不负众望接连进球,夺走了场上全部的光芒。

中场休息,谭尽的水喝完了,去拿他哥的喝。

才喝了一口,他耳边传来谭子恒队友的声音:你怎么在喝林诗兰的水?这是她的水杯?喉咙发干,谭尽尴尬了。

确实有可能,林诗兰和他哥的水杯,都是参加竞赛发的,长得一样。

对啊,她给谭子恒送水去了,这肯定是她的水杯,队友幸灾乐祸:哈哈哈,你完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林诗兰一直是一个不好说话的人。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水杯脏了,被别人用了,他们想象,她会脸色大变,大发雷霆地责骂谭尽。

林诗兰与谭子恒聊完天回来。

果然,她拿起了谭尽刚刚碰过的水杯,准备要喝。

忐忑难安,谭尽鼓起勇气,从她手里把水杯夺走。

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坦白了发生的事。

本以为林诗兰会生气,但她没有。

他说完后,她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没事。

水红色的唇合上,又张开,她问:你还渴吗?这四个字,编成一张旖旎的网,撩过他的心湖,兜住谭尽乱跳的心脏。

他发懵地冲她点点头。

心脏的跳动声,比球砸在地板的声音更响。

下半场球赛,谭尽的队转败为胜,拿下比赛的第一名。

谭尽的书包上,放着一瓶新买的矿泉水。

林诗兰没看完比赛,提早离开了。

莫名的失落笼罩着谭尽,直到吃晚饭时,谭子恒随口说了一句:你今天的表现真出色,我们队全在花心思防止你拿到球。

连平时不看球的小兰,都说你打得好……什么?谭尽突然抬头,声音大得把全家人吓了一跳。

她说什么了?不懂他的情绪为何激动,谭子恒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上半场休息时,我问小兰下半场她看好谁,她说了你。

人家是真心夸你,没有骂你,你别误会啦。

她看好我?她说我篮球打得好?谭尽站起来,两只眼睛亮得像灯泡:她真的这么说了?是啊。

谭子恒话音刚落,谭尽离开饭桌。

晚饭不吃,他抱着篮球出去了。

谭尽闷头打球,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去。

疯狂运动的运动之下,他抽条儿似地长高,体重也随之减轻,圆乎乎的小脸变得有棱有角。

谭家逐渐意识到,什么事,说是林诗兰说的,就能到吸引谭尽的关注。

小兰来我们家吃了芒果,说芒果好吃。

——谭尽默默地吃了几颗平时从不碰的芒果。

小兰走路上学,不用她妈骑电动车送她。

——第二天谭尽便不坐他爸的车了,也开始步行上下学。

小兰圆珠笔落在我们家了,她的文具怎么全是蓝色的?——谭尽抛弃了常穿的黑T恤,穿起了蓝T恤。

某天,谭子恒说:小兰以后想去大城市,她和我想去的大学一样。

谭尽也是从那天起,不再逃课,晚上不打游戏,安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

又一年。

谭尽和林诗兰升了高中,谭子恒高三。

她生日的时候,谭子恒送了她一个帆布包。

那个帆布包,是谭尽陪着谭子恒买的。

明明是谭子恒逛礼物,谭尽却神神秘秘地,消失了一阵子。

等他再出现,谭子恒发现谭尽也拎着一件礼物。

心中有些在意,谭子恒趁他不在偷偷打开了礼物盒,里面是一串灰蓝色的水晶珠串。

相比于珠串晶莹的光辉,帆布包这件礼物,逊色太多。

谭子恒没有问谭尽,这礼物要给谁。

盖上礼物盒,他假装自己没看过,什么也不知道。

林诗兰补习用的帆布包旧了,收到新包的时候欣喜万分。

她没有办宴会,生日过得朴素。

她生日那天,用自己攒的钱买了个小蛋糕。

她生日那天,天天打篮球的谭尽没出门,一早便在客厅坐着。

谭子恒接到她的电话,没跟谭尽说一声,自己出门了。

她的生日,只有他们俩。

小蛋糕,林诗兰和谭子恒一起吃掉,就算是庆祝生日了。

透过窗户,谭尽远远地望着她家的灯光。

两年过去,他和她对话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水晶手串,宛如他的存在,因为过剩的心意,反而变得无法拿上台面了。

礼物被锁进柜子,谭尽把自己锁进房间。

减肥后的他,十分扛饿。

他玩了两个通宵游戏,也两天没有出来吃饭。

◉ 55、结怨录高一, 林诗兰有事没事就往谭家跑,简直把他家当成了自习室。

林诗兰不跟谭尽说话,因为她是来找谭子恒的。

有时, 她来借本笔记马上就走, 有时会在他家呆上半天。

他家二楼是谭子恒的地盘, 厨房客厅厕所在一楼,谭尽想找个由头上去都难。

所以,即便是林诗兰一周来几次, 她依旧对他的存在毫无察觉。

冥思苦想后,谭尽决定改变他家客厅的格局。

沙发、电视,电视柜被他全套移到了二楼的楼梯附近。

家里一贯没人说他。

谭尽如此大动干戈,他们也没来问他为什么要把家具搬来搬去。

从此以后,沙发被谭尽霸占,林诗兰要上楼找谭子恒,总能看见他。

而且,活动区域变成客厅后,离门最近的谭尽自然地变成了开门的负责人。

门铃一响, 他便懒洋洋地溜达过去,问一句:谁呀?林诗兰老实地报上姓名。

谭尽给她开门后,林诗兰通常会问:我来找子恒哥学习, 他在家吗?如果谭尽回答在, 林诗兰会点点头,往二楼走;他要回答不在, 她就不会进门, 直接回家。

他们的对话也仅停留在这两句了。

六月, 谭子恒高考结束后, 林诗兰更常来找他了。

她每次背着一堆书来他家, 仿佛要学个昏天黑地,但他哥屋里的学习氛围却明显比之前松弛了许多。

楼上的阵阵笑声传进谭尽的耳朵里,不知谭子恒说了什么逗她发笑,他们听上去好快乐。

放假了,林诗兰不再穿校服。

她自己的衣服大多风格休闲,各种短T恤配上一条宽松的裤子,她素净的脸上不抹脂粉,显得干净秀丽又青春无敌。

她不像上学时,扎着一丝不苟的马尾。

林诗兰通常长发披肩,或者绑两个简单的麻花辫。

谭尽觉得她的麻花辫造型很可爱。

每次她梳那个发型,他都很想多跟她说两句话。

我来找子恒哥,他在吗?门外,露出少女的半张脸,麻花辫尾巴的翘起来,精灵俏皮。

回答一个在字之后,林诗兰就要走了。

谭尽望着她的小辫子,想要搭话,又不知道说点啥。

她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支支吾吾的他。

谭尽也想效仿他哥,说点俏皮话惹她发笑。

脑子一抽,他语出惊人。

他在。

呵呵,你来找我哥假学习啦?啊?林诗兰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假学习?一双微愠的杏眼盯着他看,谭尽四肢冰冻,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先是出言讥讽,现下笑里藏针。

沉默的对视中,林诗兰对谭子恒的弟弟不好的印象,渐渐复苏了。

她可不肯吃闷亏,嘴皮子一动,便把那话给他噎了回去。

我假学习也是学啊,比不学习的好。

……谭尽没想到,林诗兰有关注到他不学习的事,四舍五入,她已经充分注意到他了。

他脸皮厚,被说不学习也不生气,甚至他还很高兴,自己终于在林诗兰那里有了存在感。

这天之后,谭尽开始有勇气和林诗兰搭话。

这天之后,林诗兰心中,她与谭尽正式结下了梁子。

林诗兰穿新裙子,在小区门口碰到谭家兄弟,她跟谭子恒打招呼。

谭子恒没注意她的裙子,路过的谭尽倒来了一句:你穿新衣服啦?她感觉他说这话没安好心,警惕地摆出防御姿态:关你什么事?摸摸脑袋,他说:没啥,就是树下卖西瓜的大妈跟你撞衫了,提醒一下。

林诗兰愤怒叉腰。

谭尽快乐傻笑。

过几日,谭尽买了新球鞋,摆在电视柜上欣赏。

路过的林诗兰抓住报仇机会,扫了眼他的鞋,轻飘飘丢下一句:这鞋假的吧。

不给谭尽辩驳的机会,她已溜出大门。

互怼的次数多了,连谭子恒都察觉出了他俩的不和。

他有意错开他们,让他们少见面。

暑假步入尾声,谭子恒被他理想的大学录取。

谭子恒临行前,林诗兰拿出自己攒了大半年的钱,送他一个钱包。

她把自己的心意画在小纸片上。

那张纸片被夹进钱包里,一并送他了。

高二。

抱着要和谭子恒考到一个大学的决心,林诗兰继续刻苦地学习,把自己投入题海。

谭子恒去大城市后,林诗兰也不必再到谭家了。

谭尽以为先前他们斗嘴,是关系变亲近的信号。

林诗兰的冷落让他回归了现实,她并没有要靠近他。

有时林诗兰在学校或者小区门口,偶遇谭尽,哪怕离得很近,她不会搭话。

失去谭子恒这个唯一的交集,他们又回归了生分。

高二暑假,放假的谭子恒回雁县住几周。

得到消息的林诗兰迫不及待来谭家找他。

按门铃,又是谭尽开的。

他一脸兴味盎然,沿用之前跟她说话的风格,吸引她的注意。

哟,这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林诗兰压根不搭他的茬:你哥在上面吗?谭尽刚说个嗯,她立马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只不过,林诗兰不知道:每次她一按门铃,谭尽不论在做什么,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的事,用最快速度跑步到门口。

有次,他正在吃橘子,门铃响了。

谭尽着急忙慌咽下橘子瓣,橘子在喉咙一卡,把他卡得岔了气。

他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冲向门口。

用一贯的悠闲姿态替她打开门,他喉中不适,打了个嗝。

林诗兰问:你哥在吗?谭尽点点头,挥手让她往上走。

她走了两步,感觉他的行为和平时不一样,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林诗兰返了回来。

你怎么了?谭尽正想回她没事,一张嘴,又打了个嗝。

橘子吞得太快,害他打嗝不止。

发现了谭尽的不舒服,她招招手,让他到沙发坐下。

林诗兰有一套管用的止嗝方法。

她看他嗝得难受,没功夫跟他慢慢解释,直接上手。

她站立在他身旁,左手中指塞住他的左边耳洞,右手中指塞住右边的,两手的大拇指再抵住他的鼻子,将鼻孔堵住。

她的手冰冰的,却很软。

谭尽乖乖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奇异的姿势,她的双手在他的脸上展开,封住他的听觉与嗅觉。

他紧张极了,两只手抓紧沙发的布料,垂眼看着地板,不敢看林诗兰。

空气稀薄,谭尽打着嗝,声音被捏得细细的。

他小声问:你要憋死我吗?是啊,她说:把你的嘴闭上。

领会到,她的指令是字面上的意思,谭尽照做,憋气闭嘴。

不一会儿,林诗兰松开手。

谭尽大口喘着气,抚着自己的胸脯调整呼吸。

气顺之后,他惊奇地发现,嗝止住了。

林诗兰眼中有得意的神采。

她抱着手臂,等待着谭尽的道谢。

他脸上,薄红未消,大概是缘于先前的缺氧。

眨眨眼,他脸颊小红痣艳艳,嘴唇艰难地动了动,说出的,居然不是谢谢……他说:真希望,你不找谭子恒了。

一整天,林诗兰在脑中反复回想着谭尽的这句话。

每个字拆开,她知道意思。

合在一起,她又猜不太准。

回家后,躺在床上仔细琢磨,她最终悟了。

谭尽,不想她再接近他哥。

——所以,他想表达的是:他讨厌她!他家不欢迎她!这个结论,林诗兰越想越确信,越确信她就越气。

——凭什么啊?!谭尽有那么讨厌她吗?为什么?因为她每次按门铃,他要开门,所以他很烦?因为她找他哥写作业,说话太大声,打扰到他看电视?因为她身为外人,占用了谭子恒陪他踢球的时间?好像都有道理。

但再怎么说,她刚帮完他,他就对自己恶语相向,发泄怨愤了吗?!好吧!他看不惯她,她也懒得理他。

合不来的人,以后不来往就是了。

林诗兰在心里,把谭尽这个人物,盖上了不友善的印章。

高三。

林诗兰全力备考,心无旁骛。

这一年的雨季,雨水充足得令人害怕。

高考,林诗兰正常发挥,考上了她妈一直希望她上的专业与学校。

那是全国名列前茅的一流大学,她为她妈赚足了面子。

收到录取通知后,林诗兰睡了很长很香的一觉,梦里雨声不绝。

七月一日,林诗兰的生日。

林诗兰不过生日。

这个日子她不记,她妈妈也不记,但谭子恒记得。

之前生日,谭子恒亲自送过她帆布包。

高中毕业这一年的生日,他送了她一串水晶珠串,有心地托他弟转交给她。

一拆开礼物盒,见到珠串的第一眼,林诗兰就喜欢它。

手串的颜色,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怎么能送得那么正好呢?林诗兰迫不及待把它戴到手腕上。

帮我谢谢子恒哥。

她冲送货的谭尽喊。

谭尽落荒而逃。

这份礼物,他捂了一个高中。

最终,借由他哥的名义,交到他喜欢的人手里。

他见到她开心的笑容,不知道她是喜欢礼物,还是喜欢送礼物的人。

不能细想……他早知,林诗兰与谭子恒心意相通。

说他哥送的,她至少愿意戴一戴它。

林诗兰。

谭尽总是悄悄地望着她。

门铃叮叮咚咚响,组成她的名字。

小树林的火光中,藏着她的名字。

篮球场的观看席,写满她的名字。

他总是在心里,偷偷念着她的名字,再偷偷埋起来。

林诗兰,生日快乐。

18岁生日的那场雨。

她笑的时候,他也在笑。

◉ 56、誓中结送出的手链, 不是谭尽暗恋故事的结尾。

他被自己第一志愿的大学录取,那所大学和林诗兰要去的大学离得特别近。

就算她去向大城市,谭尽仍旧追随着她的脚步。

送出的手串, 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原本是那样的。

同年的7月中旬, 南屿市遭遇特大水灾, 雁县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雁县地处低洼,背靠大山,三面环水。

洪灾期间, 山洪爆发,雁县通往外界的道路桥梁被尽数冲毁。

全县断电断粮,救援工作难以进行。

避难的雁县居民,几乎全部躲进了地势较高的石化厂。

谭尽的父母在逃难的路途中,与谭尽失散。

他们担惊受怕地呆了两天,以为儿子已经凶多吉少。

第三天,新一波避难的人来了,谭尽也在其中。

他不仅没死,还救了一个女孩回来。

林诗兰在水灾中失去了母亲。

谭尽找到她的时候, 她被困在一辆小轿车的车顶,神情呆滞。

洪水淹到她的脚腕,她却不肯离开那辆车。

我妈让我等着她回来。

林诗兰对他说。

谭尽四顾, 轿车周围已是一片汪洋。

他狠下心, 将她拖上自己的浮板。

风雨飘摇,她伏在他的肩头, 哭声撕心裂肺。

石化厂里呆了不少的人, 这里却没有存储的食物和水。

雁县宛如一座孤岛, 大家焦急地等待着, 没有人知道救援何时能够到来。

雨声不绝于耳, 对死亡的恐惧在人群中蔓延。

被谭尽带到石化厂后,林诗兰一直呆在角落,一言不发。

期间,有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路过她。

没人注意她们的时候,女生往林诗兰的手里塞了半包饼干。

那人是谭尽的同班同学,苏鸽。

三模作弊,被全校通报后,苏鸽再没有在镇子上露过面。

奶奶死了,爸爸被她亲手推进井里,苏鸽本来也不打算活过这个雨季。

呼啸的狂风暴雨里,人人自危,唯独苏鸽气定神闲,面容镇定。

她借着给饼干的时机,看清了林诗兰的样子。

——她正看着地面发呆,脸蛋白白的小小的,长睫下的阴影让苏鸽联想到蝴蝶破碎的翅膀。

原来这就是谭尽喜欢的人,他拒绝她告白的原因。

苏鸽停留了太久,林诗兰抬起头。

匆忙将饼干往她手中一塞,不等林诗兰说话,苏鸽便走开了。

次日,水位暴涨。

雁县附近发生巨型滑坡,河道下游,涨起的水迅速倒灌,淹入镇子。

房屋塌陷、道路分崩离析、树木连根拔起,被冲走的人们漂浮在大水中无异于一颗小石子……泥水卷起它所看见的一切,无情地带走。

滚滚洪流涌进石化厂,无措的人们被迫往厂里的更高处逃。

谭尽走在林诗兰旁边。

他淌着水,加快步伐,留心观察着升高的水面。

突然,他听到队伍前方的爸爸急促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抬眼的那一刻,耳朵也接受到信号。

谭尽用尽全身力气,把林诗兰往身后重重一推。

洪水冲毁了石化厂的设备。

仪器内部突发短路,储存在管道中的大量易燃原液被瞬间点燃。

霎时间,整个厂子沦为焚化炉。

林诗兰看见,石化厂高高的天花板。

她仰面向下倒去,一串爆裂橙色的火团在她的眼前炸开,下一刻,厚厚的灰色烟云模糊了视野。

哭声,尖叫。

眼泪,血流。

上面是烫的火,下面是冷的水。

苏鸽从楼梯摔下来。

由高处往低处坠落,她想起春节,家家户户燃放烟火。

天空中的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掉下来,落进下面的一口大锅。

锅里的水被火燃沸,许多白色的饺子于水中沉沉浮浮。

死是黑色的。

黑色的水流压住她的身体,裹着她去往更深的黑暗。

肺里的空气用尽,她生命即将消散的前夕,一股微弱的力量逆着洪流扯住了她,而后,生生地将她拽了回来。

苏鸽睁开眼睛,看见林诗兰的脸。

林诗兰的两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因为极度用力,表情扭曲。

她很想告诉林诗兰:不用花费那个力气啦。

一张嘴,苏鸽吐出了一大口的血水。

林诗兰不断地与她说话。

穿透了风雨声,她温暖的话,落进耳朵里,如此清晰。

再坚持一下,我拉你上来。

最终,林诗兰成功把她拉上了铁质爬梯。

设备平台窄小,原本是给工人短暂休息的地方,现在却容纳了三个人:林诗兰、苏鸽,谭尽。

石化厂的爆炸,得谭尽相助,林诗兰只伤到了皮肉。

而苏鸽和谭尽,都被大面积烧伤。

谭尽最初是有意识的。

他和林诗兰一同被汹涌的泥水冲走,皮肤剥落的剧痛使他能保持清醒,找准时机,谭尽抓住了大油罐外层的铁爬梯。

林诗兰扛起脱力的谭尽,带着他爬上了设备平台。

他的伤口血流不止,整个前胸血肉模糊。

不要死。

冰冷的雨水打向她的脸,林诗兰解下自己的外衣,手忙脚乱地缠在他身上。

她的手被血染红了,血是温热的,他的伤口暴露在外,触目惊心。

求求你,不要死。

他合着眼,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她的话。

石化厂冒出浓烟,脚下浑浊的水流湍急,水飘着腐烂的家禽、塑料、车、树枝、锅碗,还有很多很多死人。

雨水打向他们的身体,锋利得像针。

林诗兰抬起手臂,擦掉脸上的水,试图从水里打捞起一件有用的东西,能缓和谭尽的伤势。

她发现浮在水面的校服,是那个曾经给过她半包饼干的女孩,她在朝着他们的方向飘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林诗兰救起苏鸽,将她连拖带拽地扯上设备平台。

苏鸽的眼睛睁着,她平躺着,面朝天空。

女孩的瞳色淡,她的眼睛空空的,望进去,像望着一颗玻璃珠子。

林诗兰看见她的嘴在动,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微不可闻地叫着妈妈。

血顺着嘴角流下,苏鸽的鼻翼微微翕动。

她眼睛张得大大的,林诗兰帮她捋着粘在脸上的发丝。

这里,曾有一棵树,很大的树。

妈妈说,信念……有能量……她的眼里有深深的怀念。

眸中焕发的光彩,稍纵即逝。

苏鸽的喉咙,发出难受的咕嘟声。

只要足够虔诚……就能,祈祷,一场雨。

嘴唇发抖,痛苦终于不见了。

她露出一个轻轻的笑容。

一滴雨水,滴入她的眼睛。

苏鸽没有眨眼。

她死了。

……谭尽睡了一会儿。

被哭声吵醒,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天黑了,石化厂的火不再烧了。

四周漆黑,他们被水流声与雨声包围着。

一个温暖的身体抱着他。

见他动了,林诗兰哭声更大。

他们的处境不乐观。

涨起的水位不断逼近他们所在的设备平台,要想不泡在水里,必须再往上爬。

而头顶的梯子遭到灾害损坏,已经断裂,他们去不到上一层。

她急切喊着他的名字,确认他的醒来不是自己的幻觉。

谭尽动了动,指腹揩去林诗兰眼角的泪。

我还没有死,没想到吧。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说冷笑话。

林诗兰没笑。

她把自己嗓子哭哑了,说话像得了重感冒。

都死了,全部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们。

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

放心,我不舍得死……他声音小,却仍有平日里那股轻佻随意的劲。

刚考上大学呢,我考个一本容易吗?很快,我又能跟你一起上学了。

所以,我必不可能死,我可不想你变成我嫂子。

林诗兰停止了抽泣,脑袋懵懵的。

我、我成你嫂子怎么了,你要不要这么讨厌我?谭尽扑哧笑了,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我喜欢你啊,白痴。

他的双眼,盛满亮晶晶的星星。

她惊讶地盯着他。

她根本不知道……林诗兰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你才是白痴。

喜欢我,为什么不跟我说?因为,你喜欢我哥。

他的体温越来越低。

林诗兰担心他晕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我只是喜欢他的课堂笔记。

哈哈哈……谭尽一边大笑一边失血。

你别笑啦。

伤口恶化严重。

袭来的疼痛,使谭尽再度闭上眼睛。

没有时间了。

再睁眼,他精神似乎好转了许多。

手抓紧身后的栏杆,谭尽撑住自己站起来,直起腰。

解开身上的衣物,系住他们头顶的楼梯,他个子高,换她的话根本够不到。

这个步骤,谭尽完成得又好又快。

该走了,林诗兰。

你先踩着我的肩膀到上一层,然后拉我。

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蹲下来了,等着她。

林诗兰按谭尽说的做,她踩着他的肩,被他送到了断裂的梯子旁。

他系上的衣物被她作为借力的踏板,而后,脱离他的肩膀,林诗兰凭借自己的力量往上爬。

风在耳边嘶吼,她被吹得摇摇欲坠。

林诗兰不敢停下,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上一层的设备平台。

她抓住护栏,探出半边身体,朝谭尽所在的位置伸出手臂,只等他跳起来,抓住她的手。

谭尽,谭尽,快来。

看不见下面的情形,林诗兰慌乱地喊着他的名字。

水要漫上来了,他怎么还没动作?谢天谢地,他回话了。

谭尽慢悠悠地说:你先呆着,我歇一歇。

他的声音听上去太虚弱了,林诗兰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不抓住我的手,我要跳下来找你了。

别啊。

你得在上面,留着力气,拉我上去。

谭尽的回应,没能使她平静。

林诗兰的心悬着,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里好黑好冷,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活不下去的。

急流拍打着油罐。

天地间风雨嘈杂,又静得可怕。

不会留你一个人,我陪着你。

他的嗓音温柔,像虚假的梦幻泡泡。

林诗兰不傻。

不肯接过这颗虚假的糖,她泪眼朦胧。

不能骗我,你发誓。

我发誓。

谭尽举起三指,直指天空。

乌云压顶,狂风卷起大团灰云,云后电光熠熠,酝酿起新的风暴。

他的话发自肺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林诗兰,无论发生什么,我发誓,我会永远陪着你。

你也发誓……庞大的洪流带走他的尾音。

时间在此刻停驻。

这方天地只剩他们,只有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谭尽要说的话,她听见了。

心脏疼痛,如同被剥下一层皮,她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谭尽要的誓言,林诗兰同样许诺给他了。

混沌的漆黑的世界,被落下的惊雷劈开。

银白闪电,如同天与地的脉络,一条沿着一条,铺成为细密的网。

亮光之下,世界宛如白昼。

林诗兰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线。

林诗兰看见了水面下,苏鸽苍白的脸。

水已经淹过了谭尽的腰,而他被烧伤的胸膛,伤口已经溃烂。

无数条银色的线,连接着天空与水面。

谭尽的尸体,被长长的银线纠缠着,刺眼的白一圈连一圈,错综繁杂、密密麻麻,透不进风。

林诗兰低头,那些银线另一端的尽头,是她的手腕。

……宇宙中,存在无数个时空。

它们独立存在,互不干预,是无数条不相交的线。

誓言携带的力量,使原本平行的线发生扭曲,缠绕着林诗兰打了个结,把她困在雨季。

谭尽死了,他的誓言却持续地影响着她的世界。

而林诗兰的誓言,将谭尽最后的意识,留存于她的手串之中。

灰蓝色的手链,像一串饱含心事的眼泪。

谭尽住在里面,感知不到时间。

他不再思考,没有记忆,无喜也无悲。

他看见林诗兰所看见的,感受她所感受的。

就这样,谭尽陪伴了她三年。

直到,第四年的雨季……林诗兰赶在下雨前,去精神病院开药。

过马路时,她的手串被行人的背包勾住。

手链断了,珠子滚落一地,被来往的车黏成齑粉。

保存在手链里谭尽的意识得到自由。

他拥有了身体,重现出现在她的世界。

精神病院的等候区,精心策划好重逢,谭尽叫出她的名字。

林诗兰。

她回过头,又一次看见他。

压下腹中万千复杂的情绪。

望向她,谭尽笑容璀璨。

◉ 57、恋爱了夜乐园的海洋球, 是盛在巨大浴缸里的粉色泡泡。

林诗兰伏在谭尽的胸口,安静地睡着了。

他平坦的胸膛是踏实的大地,她耳朵听见胸腔里的心脏跳动, 像听到一颗埋进地里的种子酝酿着发芽。

随着种子破土, 她的梦被一点点托起。

长大的叶片带着林诗兰, 轻轻地爬高。

她到达乐园的上空,向下俯瞰。

无数的粉泡泡发着诡异的七彩光,光芒将漆黑的乐园照亮。

或大或小的泡泡中播放着回忆的画面, 有的泡泡属于谭尽,有的属于林诗兰。

捧起泡泡,她窥见了他不为人知的暗恋史。

——燃起的火光,由他们14岁的夜林,一路烧到高三那年的雨季,最终被崩腾而下的洪流浇熄。

林诗兰看见了谭尽生命的终点,他们羁绊的起点。

泡泡中的故事播放到最后,她看清了一切,唯独没能听清自己曾对谭尽许下那句的誓言……所以, 林诗兰迫切要从梦中醒来见谭尽一面。

似梦似醒间,她企图抓住谭尽,开口问他我的誓言是什么。

他胳膊不听话地溜走, 如同一根拉长的面条, 在林诗兰的手中变得越来越细。

她的意识,扎破包裹身体的重重水汽, 砰地一声摔向地板。

睁眼, 林诗兰发现自己手里的东西, 不是谭尽的胳膊。

她握着一支铅笔。

低下头, 林诗兰看到几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 旁边摆着试卷。

揉了揉太阳穴,经验丰富的林诗兰瞬间领会了当下的状况。

——现实世界的雨下大了,她又回到平行时空的高三。

这会儿,平行世界正在进行三模的考试。

考场外,大雨倾盆。

教室开着风扇,吹得人头脑发虚。

考试的氛围紧张,时不时能听到后排纸张的翻动声,班里的同学们埋着头,分秒必争地做着题。

林诗兰费劲地整理着脑子里紊乱的思绪,谭尽与她诀别的影像犹在眼前,她根本没有应对考试的心情。

——他一起回来雨季了吗?松手,丢下手中的铅笔,林诗兰打算直接站起来,冲出教室……离交卷还有十五分钟。

监考老师抢在她起立前,提醒了一句。

身体微微离凳的林诗兰,眼角余光瞥向桌上的考卷。

卷子中,她的字迹工工整整,草稿纸上,演算的方程密密麻麻。

第一次,林诗兰有了一种,她入侵了别人人生的实感。

这个身体,比她自己的身体更健康年轻。

原来的身体的主人,她非常严肃地对待这次考试,看列出的一条条公式就知道她肯定苦读了许久,打算发挥全力取得高分。

铅笔在纸的最下方画出一道深深的斜线,是因为她没来得及算完倒数第二道大题,就被林诗兰接管了身体。

整张试卷答得仔仔细细,剩下最后两题空着交上去吗?那样的话,这次的考试必定拿不到理想的成绩了。

想到这里,林诗兰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她重新坐回凳子,拿起笔,用最快的速度浏览起最后两题。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林诗兰刚刚好答完。

把考卷交给老师,她松了口气,走出教室。

考完试的同学全往校门口走,林诗兰逆着人潮去向谭尽的班级。

一门心思找谭尽,她却在快到他班级的时候,先撞见了另一个在回忆故事里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苏鸽。

两个监考老师领着她,往教务处的方向走。

林诗兰经过他们,和苏鸽有短暂的目光交汇。

少女的手指局促地抠着书包的背带,长刘海后面的眼睛斜了林诗兰一眼。

林诗兰似乎望见苏鸽眼中有湿意,来不及确认,她马上低下头,头发又将眼睛挡住。

林诗兰的脚步稍稍放慢。

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将她从愣神中扯回来。

走廊的人少了,林诗兰往前看,恰好看见站在班级门口的谭尽。

他笑着冲她挥手。

圆圆的脸蛋,傻傻的小尽。

他的单眼皮平时无精打采,如今兴奋地睁大眼睛,浑身洋溢着开心。

如果谭尽是狗,这会儿已经摇起尾巴,围着她跑步转圈了。

谭尽没穿校服。

被她弄歪的衣帽抽绳也尚未复原,他身上还是夜乐园的那身衣服。

雨季前两次穿越,他都刻意隐藏,没让林诗兰发现:穿越前穿越后,他用着同一个身体。

不再细想下去,她扬起笑脸,走近他。

——你等了我很久吧?——我在夜乐园里做梦啦,那些泡泡是你给我展示的吗?——我想起很多事情,洪水中是你救了我。

心中百感交集,林诗兰脑子里闪过好几句开场白。

话到嘴边,她望着他的笑脸,抿抿唇,把对他们来说最沉重的东西先压了下去。

我刚才看到,苏鸽被老师带走了。

是啊,他说:她作弊被发现,估计得被记过。

说话间,雨下大了。

天空劈下一道惊雷,雨水淋进走廊。

纵使林诗兰很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她也已经和先前失去创伤记忆的她不一样了。

巨大的轰隆声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灾难中的记忆醒来了,惊惧与疼痛也随之觉醒,林诗兰浑身抖得像筛子。

仿佛又见到电闪雷鸣的雨夜,那个死状凄惨的谭尽,她在绝望中,看着他被洪水没过头顶。

你怎么了?谭尽凑过来关心,他的靠近令她的症状更严重,林诗兰冷汗直冒,呼吸困难,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及时扶了一把,她才没有摔到地上。

他们远离了走廊,远离了下雨的环境,找了个空教室躲起来。

谭尽为林诗兰关上门,关上窗,拉上窗帘。

她抱着肩膀,缩着脑袋。

而他隔着几排座位,远远地守着她。

许久,外面不再打雷。

林诗兰慢慢缓过劲了,坐直身体。

谭尽坐到林诗兰旁边。

她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空空的手腕,怅然若失。

谭尽一直遵守着许下的誓言。

而自己呢,这些年不仅忘掉了对他的誓言,也忘记了他。

连他送的手链,她都没有保存好。

林诗兰焦虑地咬紧嘴唇,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顶。

一只大手伸过来,圈住了她的手腕。

谭尽一言未发,只是牢牢地握着她。

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有种踏实的力量,填补了手串消失留下的空缺。

关于誓言,谭尽曾经对林诗兰说过:我们把灾难中死去的人们看作冤魂,如果我们在他们死前答应了什么事,却没有办到的话。

有可能,他们会诅咒我们重复受灾的日子,直到我们完成他们的心愿。

她咬破嘴唇,尝到血,尝到一种腐烂的甜蜜。

或许不要想起来她的誓言也好。

若谭尽是因为执念留存的冤魂,她甘愿被诅咒,当失约于他的坏人,一遍遍再历雨季,就这样与他纠缠下去。

出教室后。

他们很有默契,对刚才雷电引发的状况绝口不提。

谭尽握住林诗兰的那只手,倒是始终没有松开。

动作由握改为柔和的牵。

他牵着她,招摇地大幅度晃着他们的手。

林诗兰跟在后边小声嘟囔:幼稚鬼。

谭尽听见后,玩得更起劲,两只手被他往天上甩。

他摇头晃脑,下巴快要翘到鼻子上,不知在得意什么。

快到校门口,结伴回家的几个同学路过他们。

他俩亲密无间的样子,一看就是谈恋爱了。

同学们交换过眼神,交头接耳地说小话,边说边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谭尽没刻意听,都听到了一班班长,早恋的字眼。

这几个人必定是认出了林诗兰。

林诗兰的脸皮薄,不喜欢被别人议论。

他偷偷地看她眼色,晃手的幅度逐渐下降。

她果然对他们的话有所反应。

那几个同学瞟来瞟去的,她停住脚步,直直地盯住他们。

看什么看?林诗兰举起谭尽的手,朝着他们,让他们瞧个清楚: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而后,不等他们反应,她重新把牵着谭尽的手用力晃了起来,愉快地离开现场。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走回家。

天黑了。

肚子饿,脑子累,他们需要吃饭和休息了。

但到家楼下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黏糊糊地拉着小手,一点儿说再见的念头都没有。

她问:为什么人要回家呢?他叹气:对呀,人为什么要回家呢?谭尽把林诗兰送上楼,林诗兰再把谭尽送下楼。

他们不知疲惫地送来送去,走了几个来回。

林诗兰又开口:我不想跟你分开。

谭尽点点头:不然,我住你家吧。

知道他在开玩笑,林诗兰配合他:怎么住?谭尽正色道:我可以乔装打扮成静静的样子,混入你家。

你也不用给我准备床铺,我和静静挤它的窝就行。

林诗兰被他逗得咯咯咯地乐。

在她的笑声中,她家的门打开了。

门后是一脸不悦的吕晓蓉,她抱着胳膊,看样子站那儿等着有一阵了。

见到林诗兰此番模样,她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拆散了他们。

吕晓蓉拽着林诗兰,进了家门。

谭尽说着阿姨好,想和她搭话。

吕晓蓉没给他机会,进门后立马关门上锁。

林诗兰预感一场说教要来临……却是没有。

大门哐哐哐地响。

被拦在外头的谭尽仍不消停。

他,开始挠门了。

◉ 58、没必要门外谭尽发出的动静吸引了他的好朋友, 小土狗静静。

它从狗窝钻出来,对着大门狂吠。

一人一狗里应外合,吵得她家热闹异常。

吕晓蓉骂了静静几声, 它听不懂好赖话, 欢快地蹦来蹦去。

太阳穴突突地跳, 吕晓蓉无计可施,只能重新将家门打开,把外面的谭尽放进来。

阿姨, 打扰了。

开门就是一张大大的笑脸,不过他迟来的礼貌显然没用。

你要做什么?吕晓蓉从头到脚写着不耐烦,紧锁的眉头在眉心留下一道生人勿近的沟壑。

你们家飘出来的饭味真香啊!谭尽的两只手揣在胸前,态度毕恭毕敬:阿姨,能不能让我留下来蹭个饭?我只做了两人份,饭不够。

竖起铜墙铁壁的吕晓蓉,一心想赶走这个要饭的小乞丐。

没事没事,我胃口小,吃得少, 每顿只需要吃几粒米。

谭尽的脸皮同样厚得宛如铁壁铜墙。

吕晓蓉憋着气没处撒,想了一会儿才想到新的话反驳。

你爸妈不管你吗?晚饭你不回家吃,合适吗?唉, 我家今天没人。

家人们都出去了, 只剩我一个。

吕晓蓉稍稍偏了偏头,目光望向对面楼……他们家明明是亮灯的。

眼见谭尽的谎快要圆不下去, 林诗兰适时解围。

她打开她们家的电饭煲, 做作地发出一声惊呼。

哇, 我们家的饭竟然多煮了呢。

她绕过她妈, 说着话, 悄悄把谭尽带进门:看来你运气不错,可以蹭饭了,快进来吧。

那太好了,谢谢阿姨愿意招待。

我来帮忙布置碗筷。

谭尽和林诗兰配合默契。

他顺利进入她家,脱鞋的时候还不忘摸摸功臣静静的小脑袋。

吕晓蓉保持着低气压。

她没有坏人做到底,把谭尽赶出去,但也没给他任何好脸色看。

晚饭没几个菜:清蒸黄花鱼、炒青菜,还有一小碟用来配饭的豆腐乳。

这些菜连小饭桌都没摆满,吕晓蓉也丝毫没有要加菜的意思。

可能谭尽是真饿了,他吃得有滋有味,吃一口就得夸一句。

青菜还放了蒜末来增香,真讲究。

白米饭煮的恰到好处,水不多不少,这样的米饭配点酱油都好吃。

这鱼可以,很入味啊,阿姨你怎么腌制的?谭尽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积极问吕晓蓉问题,想要跟她互动,饭桌上他的声音最活跃。

吕晓蓉装没听见,在心里大翻白眼:怎么会有谭尽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林诗兰在谭尽家吃过饭,谭妈妈的厨艺比她妈的好太多了。

她家招待不周,谭尽却这么给面子,反而让林诗兰觉得不好意思。

要不要我再给煎两个荷包蛋?她担心谭尽没吃饱。

他从饭碗中抬起脑袋,想了想,告诉她:要!我想要四个。

自进家门之后,林诗兰第一次笑出声来。

吃完饭,谭尽帮着收拾。

林诗兰看着他勤快地收碗碟,擦桌子。

擦着擦着,他停下来,打了个大哈欠,眼角冒出一朵泪花。

——从火车站的再次相见到现在,谭尽休息过吗?他用的是同一个身体,过长时间的劳累,谭尽的眼里都熬出红血丝了。

她没注意到的话,他还在死撑。

林诗兰走过去,取走他手中的擦桌布,劝他回家睡个好觉。

谭尽瞟了眼洗碗的吕晓蓉,压低声音,对她耳语:不行,我得再呆一呆,消磨掉你妈的怒气。

我感觉我一走,你妈又要骂你。

确实。

林诗兰最搞不定的就是她妈。

她被她妈骂哭的样子,谭尽记忆犹新。

林诗兰摸摸小尽的脑袋。

放心吧,我不怕她。

他头发软,摸摸他,她心里也变得软乎乎的。

送走谭尽后,林诗兰给静静喂了点饭。

小土狗几周没见,好像长高了一些。

它腿脚已经彻底恢复好了,现在能靠三条腿灵活走动。

林诗兰不知道,这个时空的林诗兰是如何说服她妈养狗的。

上一次离开这里,她妈让她别回家了,把狗偷偷送她同事。

她和吕晓蓉的关系恶化到极点。

如今,她们母女的关系明显缓和许多。

与妈妈同坐一桌,平静地吃完一餐饭,这样的日常,令林诗兰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鼻子微微一动,嗅到小镇山间的暖香。

夏日夜晚,夹着雨丝的凉风吹进家门口的长廊。

种在那里的绿植被风吹得沙沙响,叶片被雨水洗过,发着油亮。

抱着小狗的林诗兰,呆呆地望着门前的水泥地被雨滴浸湿后留下的印子,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

芮芮啊。

她的乳名,她妈已经很久不那么喊她。

林诗兰怔了怔,回过头。

吕晓蓉脱下洗碗的手套,冲她笑了笑:进来吧,帮我泡点茶。

林诗兰应了一声,合上纱门,走向饭厅。

她往烧水壶里装满水,听到她妈在她身后问:今天发挥得怎么样?什么……话说出口,林诗兰才想起来,她今天参加了三模,她妈问的是那个:哦。

你说考试啊,发挥得还可以。

吕晓蓉心知,女儿说的还可以,就是考得很理想。

满意地点点头,她说:我帮你报了高考冲刺的补习班,明天晚上开始上课。

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

烧水的声音吵,为了盖过它,林诗兰拔高了音调:啊?什么冲刺班?花那个钱没必要吧。

有必要。

高考是人生头等大事,即使我没钱,砸锅卖铁也要凑出钱,让你上最好的补习班。

吕晓蓉的慷慨大方,让她的眼睛蒙了一层自豪的光彩,她精神奕奕地看向林诗兰。

林诗兰蹙紧眉头。

原本舒展的心情,忽然收紧了一下,而后急速恶化。

不去,不想去,钱能退的话赶紧退。

补习班对于我没必要。

它跟你上回煮的鸡汤一样,没必要。

眼皮子没抬,她没兴趣看她妈,只盯着水壶。

左手抠着右手的指甲盖,她等待着水烧开。

吕晓蓉的说教延后了,却并没有消失。

她冷笑一声,用一种看穿了林诗兰的口吻说道:呵,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又不在学习上了。

你们都高三了,谈情说爱,非得赶着这个节骨眼吗?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跟我保证的?你苦苦哀求我,求我让你养狗,求我原谅你顶撞我,你向我保证会好好学习,乖乖听我的话。

这才过去几天,你又开始叛逆了是吗?林诗兰没话好说,因为那不是她答应的。

她同样没兴趣反驳吕晓蓉,她早知道跟她妈讲话是讲不通的。

吕晓蓉自顾自地说话,情绪激昂地敲桌。

烧水壶的壶嘴冒出袅袅白烟,隔着烟气她看不见她妈的脸。

她们杵在各自的世界,说着对方无法理解的语言。

林诗兰感到心累,且孤独。

我都不想说你……你偏偏要和那种男的拉拉扯扯。

他没心思学习,天天脑子里只想着泡妞。

今天给他吃剩菜,他还拼命夸好吃,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虚伪,还油嘴滑舌。

他当然能把你个傻姑娘哄得团团转,我好心提醒,你再跟他鬼混下去,到时候别来找我哭。

拎起壶,往茶杯里倒满水。

林诗兰不急不恼,声音平平。

他说今天的饭好吃,你觉得虚伪;如果他说不好吃,你会觉得他没礼貌。

要我说,你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你不喜欢他,所以无论他做得多好,你都看不上。

但我要跟你说的是,我喜欢他。

壶放到桌面,发出铿地一声响,林诗兰的目光沉静冰冷,她说:因此,无论你多讨厌他,都不要在我面前再说他坏话了。

曾经的吕晓蓉非常抵触看到林诗兰的眼泪。

她这个女儿,怎么教,都达不到她期望的坚强。

她吼她两句,她便哭哭啼啼,抽泣不止。

吕晓蓉对林诗兰的脆弱感到厌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终于,女儿不在她面前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吕晓蓉也发现,林诗兰变得不在乎她了。

吕晓蓉口干舌燥,喝了一口刚沏的茶。

茶太烫了,她被烫得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不该是一条心的吗?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嫌我说他坏话?我问你,他以后能有出息吗?他能给你未来吗?之前一阵子你挺听我的话,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胡来了。

怎么没好几天,又变坏了?吕晓蓉哭得伤心,林诗兰便没打断她的话。

等妈妈说完,她从她妈那边拿走茶杯,帮忙吹凉,然后再递还给她。

吕晓蓉以为,女儿不会回答她的话了。

却在静默良久后,林诗兰站起身,搬了把椅子坐到她身边。

吕晓蓉抬眸,凝视着那双和自己无比相像的圆圆杏眼。

女儿的声音脆生生的,她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语气平静无波。

我的未来一直在我自己手上,不需要谁给。

妈妈,我没有变坏了,我是长大了。

◉ 59、空白信在林诗兰说完那两句话后, 吕晓蓉摩挲着茶杯,良久无言。

最终,她起身走向书桌, 留下了那杯没喝完的茶。

时候不早, 母女二人今晚的对话时间结束了。

简单洗漱一番, 林诗兰回到房间。

多雨的季节,卧室有股霉味,棉被吸饱了潮气, 又湿又重。

她拎起自己棉被的一角,正要躺进去,忽然发现被子下面有个东西。

她把它拿了出来。

——是那本书,《闪耀的多重宇宙》。

看样子,这个时空的林诗兰也看到了这本书。

她藏东西的位置和自己倒是如出一辙。

不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没有经历重复雨季的林诗兰,是如何看待这本书的?或许,只是把它当作睡前读物,看个新奇吧。

林诗兰把书翻开, 脑中联想到在走廊碰见的神情局促的苏鸽。

今天的苏鸽因为作弊被老师带走。

《闪耀的多重宇宙》第一章,也就是自己和谭尽所处的原始时空,那里的苏鸽也作弊了。

书里是这样写的:【高考后, 他应该不会呆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了, 这是我仅有的最重要的机会。

为了抓住这个机会,我选择了作弊。

不幸的是, 我在考场被老师抓个现行。

作弊, 失败了。

整个世界的大雨, 落到我的身上。

】那个苏鸽, 为了靠近自己喜欢的人, 在考场作弊。

她失败了。

重新读完这一段,林诗兰的困惑更深:先不论现在的苏鸽还会不会为了靠近谭尽铤而走险;这本书现在的苏鸽看过,她没理由不知道就算三模作弊,她也会失败。

那她为什么还要作弊?原始时空的苏鸽,结局不妙。

她死去的时候,林诗兰在她的身边。

想起那双玻璃珠子一般空洞的眼睛,林诗兰忍不住翻出手机。

上次苏鸽帮忙自己找狗,她留了她的电话。

顺利在通讯录里找到苏鸽的名字,林诗兰发了个短信问她:你还好吗?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发出的短信都没被回复。

谭尽骑自行车载林诗兰上学。

这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自行车。

谭尽干劲十足,把脚踏蹬得虎虎生风,速度快得几乎要超过路上的电动车。

坐在后座的她默默地撑伞,尽力举高胳膊,保护他不被雨淋到。

小车经过一条积水严重的小路,车轮卷起大量的水。

快抬脚!他高声提醒。

林诗兰照做。

没法保持平衡,她一手打伞,一手迅速地抱住了谭尽的腰,身体倚向她。

车把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狼狈地找回平衡,又骑行了一段路。

本来林诗兰没觉得有什么,耳边传来他几声闷闷的傻笑……她的手瞬间尴尬了,不知道该放那儿,还是收回来。

最终,她的手化成愤怒的小拳头,重重锤了一下他的背。

他的笑容总算是止住了。

愉快的上学路非常短暂,转眼校门已出现在眼前。

恋恋不舍他们的独处时光,谭尽想着进到班级,又要跟林诗兰分开,蹬脚踏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减弱。

最后的机会,要不要逃学?他骑得太慢,车都要倒了。

林诗兰跳下车,拍拍谭尽的肩膀:不能逃学,你得好好读书。

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她说:这里的林诗兰和谭尽,把身体借给我们。

我们不能把他们的前途毁了。

这个时空的谭尽以后能不能上个好大学,靠你了。

谭尽也下来推车,眼睛盯着她猛瞧。

林诗兰觉得好笑:你在看什么?他停下脚步,摸摸下巴,故作深沉道:看你的头顶啊,那儿正散发着善良的圣光。

……这是夸人的词吗?怎么阴阳怪气的。

林诗兰抖了都身上起的鸡皮疙瘩。

那夸你要怎么夸啊?谭尽追上她。

你夸我,当然是你来想词啦。

甩着马尾辫,她一蹦一跳上楼了。

其实,林诗兰心想:她哪算得上善良?她的灵魂,暂时来到这个时空,借走了此处林诗兰的身体。

等雨停了,她会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

可他们时空的谭尽,已经死去,没有了存放灵魂的躯体。

雨季结束后,他们都不知道,他会去到哪里。

如果谭尽的意识留存于此处,那么现在这个时空,就是谭尽的现实。

林诗兰只不过是自私地为眼前的她爱的人考虑。

如果他无法和她一起回去,她希望他有好的未来。

没有将自己沉重心思表露出半分,林诗兰和谭尽说说笑笑,一起走向班级。

上完一天的课。

林诗兰的班级破天荒地比谭尽早放学,她站在走廊等他,无聊地看看手机。

正好有一条短信进来,是苏鸽发的,林诗兰流畅地点开。

怪事。

她点开短信,一头雾水地退出来,重新打开收件箱,再点开短信……是她手机出问题,还是苏鸽恶作剧?那是一封空白的短信,苏鸽什么也没写。

林诗兰抓抓脑袋,思考起其中的用意。

啊——!谭尽从她后面突然冒出来。

他怪模怪样,双手五指打开放在脸的旁边,做了个丑丑的鬼脸,企图吓她一跳。

林诗兰回过头,将他上下打量一遍。

哎呀,好可怕,我好惊慌。

她神色淡定,语气轻飘飘的,没有太多诚意地配合了他的演出。

谭尽笑眯眯地凑过来。

你看得那么入神,手机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林诗兰把苏鸽发来的空白短信展示给他看:好奇怪,为什么她要回我个没有任何信息的短息?要是没话说,通常来说,不回就行了……短信是很古怪,但谭尽关注到另一个更让他感到惊奇的东西:你跟苏鸽发短信了?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林诗兰没回答他的话。

看向走出班级的人群,她冷不丁地问:今天一整天,苏鸽有来上课吗?没有,老师次次点名她都不在。

听完他的话,林诗兰拨通了苏鸽的电话。

她耐心地拨了三回,全部都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不接啊,没办法了……林诗兰叹了口气,抬头:走吧,你陪着我,我们去她家看看。

陪她去苏鸽家,当然没问题。

不过谭尽仍旧好奇:所以你和苏鸽,怎么变得那么熟了?!林诗兰已经迈开脚步,她的背影酷酷的,走路却走得很快。

我和她不熟。

◉ 60、惊魂夜又来到苏鸽家的巷子前。

曾经仓惶逃离这里的画面, 犹在眼前,林诗兰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主动回来。

甚至连时间和天气都与那时的十分相似。

天彻底暗了,空气中飘着细雨。

她望着黑漆漆的巷子。

谭尽打着伞, 站在她的旁边。

是这儿吗?他问。

隐秘的暗巷伫立于马路边上, 宛如一道被划开的不起眼的伤疤。

它光秃秃地陷进去, 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林诗兰点点头。

她主动向前走了一步:我来带路。

巷内积水严重,刚走一步林诗兰就踩进了水坑,所幸谭尽及时扶住, 她才没有摔倒。

林诗兰的手冷得像冰,谭尽默不作声地牵住她。

他的手比她大一圈,轻松就把她的拳头全部包住。

从身后源源不断传来的热量,为她驱逐了此处的阴寒。

林诗兰感觉好多了,深吸一口气,她又继续往前走。

原来,这一段恐怖的路,有人陪伴,也不算漫长。

他们很快看到光, 走到了巷子的出口。

林诗兰指着那栋破败的民房:到了,苏鸽家。

他们屏住呼吸走近它,屋子没有开灯, 看上去仿佛一个死去的散发着恶臭的巨大垃圾山。

附近的废品比起她上次来, 堆积得更加夸张。

可能是泡了雨水,有东西馊了, 空气中有种发酵的酸味。

上一次被苏鸽奶奶吐了一口痰的经历, 让她不太敢轻易靠近屋子。

站在门前, 林诗兰又一次拿出手机给苏鸽打电话。

电话通了, 同一时间屋内传来手机来电的铃声。

——看来苏鸽在家!但她还是没有接起电话……谭尽喊了几声苏鸽, 敲了敲她家的门。

那扇深绿色的门压根没被关上,他不过敲了一下,门直接打开了一道缝隙。

林诗兰和谭尽不约而同地捏住了鼻子。

屋子里飘出的气味,臭得太不正常了,谭尽的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扶着墙壁,吐了出来。

他们对视一眼,有了相同的判断:房子里出事了。

你在外面等,我进去看看。

她的眼里闪烁着熠熠生辉的令人安心的勇敢。

谭尽还没来得及反应,林诗兰先一步进去了。

待他后脚跟进去,便听到她声音急促的呼叫:谭尽、谭尽,出事了!快打急救电话!……苏鸽的奶奶去世了。

而苏鸽在奶奶床旁边的地板上抽搐。

她发着高烧,烧得人都神志不清了。

救护车将苏鸽拉到医院。

救治她的医生说,苏鸽是细菌感染所引发的高烧不退,还好送医及时,不然损伤了大脑和脏器,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林诗兰陪在苏鸽旁边。

她挂着吊瓶,发出呜呜咽咽的呓语,听上去像是喊着妈妈,也像叫着奶奶。

林诗兰用纸巾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那眼泪像擦不尽似的,刚抹掉,她的眼角又湿润了。

林诗兰长叹一口气。

苏鸽的奶奶会死,这个是之前好几个时空都发生过的事。

但对于这个时空的苏鸽,她是第一次经历奶奶的离世。

苏鸽虚弱的样子,令林诗兰回想起,原始时空誓言形成的雷雨夜,水面下,苏鸽苍白的脸。

平行的无数个世界,像无数条线。

它们因誓言的力量形成了交错,在林诗兰身上打了个结。

苏鸽是结以外的人,却也是离结最近的人。

或许只是因为,苏鸽见证了时空的异常,所以她拥有在时空中传递部分信息的能力。

林诗兰这样想着。

不得不承认,其实她的心里已经不讨厌苏鸽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苏鸽的印象改变了呢?可能是那次,苏鸽帮助自己找小狗;可能是更早的时候,苏鸽主动朝林诗兰亮出底牌。

虽然林诗兰怀疑苏鸽是别有用心,但她的行为是好的——她让她看到了《闪耀的多重宇宙》,让她明白了所经历的雨季是不同的平行时空。

也可能是,读着不同的苏鸽在书里写下的感受,那时的林诗兰就已经和她产生了共鸣。

她在苏鸽身上,看到很多与她相似的迷茫。

总归,林诗兰为今天自己来找苏鸽的决定感到开心。

天色已晚。

医生说苏鸽的情况已逐渐稳定,苏鸽奶奶的遗体被医院送到了太平间。

后面的手续,得等她的亲属苏鸽清醒后才能去办。

度过这惊魂的一夜,林诗兰和谭尽忙前忙后累得筋疲力尽,也该回去了。

他们回去前看了下苏鸽,她仍旧处于昏迷。

第二天。

午休的时候,林诗兰塞了几口面包,独自去了医院看看情况。

苏鸽闭着眼,似乎还没有醒来。

林诗兰小心翼翼地拉上窗户,不让雨打进来。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一声谢谢。

回过头,林诗兰看见苏鸽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她醒了。

嘴唇因缺水干裂,肿成核桃的眼睛却仍在流泪,苏鸽的心里一定很不好过。

看到这一幕,林诗兰取下书包,翻了翻,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记得,你比较喜欢甜食。

我在校门口没找到巧克力,买了一盒糖果。

等你生病好了,我就把这个给你。

林诗兰不擅长送人礼物。

明明是好意,但她仿佛是来谈生意讲条件的,表情冷酷,用词僵硬。

苏鸽没有接过糖果。

她盯着天花板,眼泪没来得及擦掉,便落向了枕巾。

——怎么办?林诗兰搜肠刮肚,问自己:打破尴尬气氛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低头看看手中的糖,林诗兰灵机一动。

她想到了对自己最有用的办法!——谭尽式无厘头冷笑话。

它跟你的名字一样呢!她晃晃手中的糖果盒:Sugar,苏鸽。

哈哈,你怎么爱吃自己的同类啊?林诗兰有进步,笑话的语气不像之前那么僵硬,倒是挺俏皮。

可是这个笑话太冷了。

苏鸽不知是没领会到笑点,还是不想笑,她依旧是之前的表情,没有向林诗兰投来眼神。

悻悻地将糖果盒放在床头柜,林诗兰站起来:那,你好好休息。

我先回去上课了……走前,林诗兰被苏鸽叫住了。

谢谢你救我。

抬起手,苏鸽挡住自己抽泣的脸。

可是,我醒来躺在这里,感觉好孤独好害怕。

奶奶走了,还会有谁在意我?像我这样的无足轻重的人,真的有活下去的意义吗?她的声音沙哑,眼神中充斥着彷徨与无望。

好似一个快掉下悬崖的摇摇欲坠的人,在渴望路过的人拉她一把。

有意义,当然有。

林诗兰挺直身板,她的回答掷地有声。

你不是无足轻重的,对于你自己,永远不是。

你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你是你的整个世界。

苏鸽的哭泣止住了。

她望着林诗兰,不再掩饰自己的脆弱,嘴唇剧烈抽动。

老师不相信我考试没作弊。

没有找到家长去见老师,我就回不了学校了。

不管怎么说,没有人相信我,但我真的没有作弊。

我相信你。

坐到苏鸽床边的林诗兰,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四个字。

至此,苏鸽彻底对林诗兰敞开心扉。

她跟她说了考试那天发生的事:当时三模,坐她前后的两个同学作弊,想隔着她的位置传纸条交流。

苏鸽平时总被班上的人欺负,他们让她帮忙递纸条,笃定她没有胆子反抗。

后面的同学把纸团扔到苏鸽的桌上,让她传递,但苏鸽不愿意配合他,装没看见。

同学无奈之下,踢她的凳子。

那响声大了点,竟把监考老师吸引了过来。

监考老师发现苏鸽桌上的纸条,判断是她作弊,把她抓了。

苏鸽说出真相,但前后的两个同学不认账,一口咬定苏鸽冤枉他们。

其他周围同学也都不喜欢苏鸽,有的人帮那两个同学说苏鸽作弊了,有的同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

苏鸽一直是班里不受待见的差生,出了这种事,老师也没有相信她,导致她最后被盖棺定论为大考作弊。

这个污点以后将一直跟随她,甚至会影响到她的高考。

前天,被冤枉作弊后,老师要求苏鸽叫家长来学校。

她无计可施,冒着雨回家找奶奶。

到家,苏鸽发现奶奶病逝,她没能和奶奶见上最后一面。

抱着奶奶的遗体,苏鸽六神无主地睡了一觉,越睡她越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于熔炉之中……再后来的事,林诗兰知道。

听完苏鸽的叙述,她沉默许久。

下午回到学校。

林诗兰没回教室,她直接去了教师办公室。

她没跟苏鸽承诺什么,但她自己去找了苏鸽的班主任。

◉ 61、刺头兰多年来, 林诗兰没有过和老师对着干的经验。

第一次她去找老师理论,就是帮别人出头。

和苏鸽班主任的对话,让林诗兰缺了下午的课。

林诗兰先是跟她的班主任说明了苏鸽家中的情况:苏鸽的妈妈改嫁了好几次。

她的上一任继父跟苏鸽相处时间最久, 但他和她妈离婚后, 就不再管她了。

苏鸽妈妈在小学时抛下她, 亲生父亲早已下落不明;唯一陪伴她的,是常年卧病在床的奶奶。

奶奶前天去世了,苏鸽因此大受打击。

她家的情况很复杂。

苏鸽没法让家长来学校, 不是她心虚推脱,是因为她有难处。

听完她的话,班主任对苏鸽家的状况仍有不少疑问。

林诗兰告诉她,等苏鸽出院,她可以进行一次家访,亲自验证。

之后,林诗兰和班主任一起,找到了当时考试的监考老师,从她那里获得了从苏鸽桌上发现的作弊小纸团。

然后, 从高三二班的作业里,林诗兰找出了苏鸽和她前后桌两个同学的作业本。

当着老师们的面,她把三个作业本的字迹, 与小纸团上的进行比对。

老师们看过, 不得不承认,小纸团上的字更像另外两个同学的笔迹。

林诗兰的可信度大大上升。

考试中, 指认苏鸽作弊的同学, 被班主任再次叫出来谈话。

在多个老师的盘问下, 三个指认苏鸽作弊的同学, 无一例外, 都改口了;有两个同学说自己记不太清楚了,有一个同学说看苏鸽平时那样,我不用看也知道,肯定作弊的是她。

最终一个下午过去,班主任妥协,选择相信林诗兰的描述——苏鸽没有作弊。

退出办公室前,林诗兰跟班主任说的最后一句话,恰好被在外面等待她的谭尽听见。

老师,这次的事,不仅仅是苏鸽被栽赃被冤枉了。

它足够反映出,班上同学集体排挤苏鸽、不喜欢苏鸽的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老师你作为二班的班主任,一定明白我说的意思。

林诗兰走出办公室,谭尽碰了碰她的胳膊,一脸的佩服:哇!小兰你有点帅哦!她不苟言笑:你比我小,你不能叫我小兰。

哼,谭尽酸溜溜的:就只许我哥叫?对啊。

她故意逗他。

谭尽一愣。

小兰小兰小兰小兰小兰……他一口气说了无数个小兰,直说得自己一口气接不上来,才面红耳赤地停下。

我就要叫!我就要叫!她瞥了他一眼,表情像在看一个咬着拖鞋满屋跑的傻狗子:那你叫吧。

一天只能叫一次,你已经把接下来一个月的叫完了。

什么?!你怎么不提前说!谭尽愤愤地吃下这个亏,心中暗喜:以后他也能叫她小兰啦。

放学后,他们要一起去医院看望苏鸽。

林诗兰心情很好,一边跟他讲着下午找老师的细节,一边往校门口走去。

眼尖的谭尽,比她先一步发现校外的身影:等等!那里站着的,是不是你妈妈?她看向他指的方向,心中咯噔一声:还真是。

看见吕晓蓉,谭尽顿时紧张:你妈怎么来了?她不会是知道了,你下午逃课的事,过来兴师问罪吧?我没逃课,我跟老师请假了。

林诗兰冷静一想,猜到了她妈是为何而来。

今天周五。

我妈给我报了个高考冲刺班,我跟她说不去,把课退了。

她估计没退,想亲自过来接我上课。

又是这种事,光听着谭尽都觉得窒息:你要听她的,上那个冲刺班吗?不上。

林诗兰已有了主意:我得把这事彻底解决一下。

你先去医院看苏鸽吧,买个果篮和晚餐带着,我一会儿到医院找你。

谭尽点点头。

和他分开的林诗兰,朝她妈的电动车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很奇怪,这一次谭尽的心里没有了以往的担心。

他曾经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劝她活出自我,不再被妈妈捆绑,又眼见她一次次被她妈妈打压后,被迫妥协。

林诗兰所拥有的破壳而出的力量,十分微小。

她寻找自我的道路,很艰难。

但她已然动身,去往她想去的方向……昨天,林诗兰只身闯入散发异味的垃圾屋,救出苏鸽。

今天,林诗兰自己去教师办公室,振振有词地帮苏鸽翻案。

神奇的是,她看上去,还是和以前别无二致的淡定模样,胸腔中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颗麻木的心脏。

深呼一口气,谭尽收回目光。

他相信她。

等她处理好,她会来找自己的。

骑上自行车,他去做林诗兰交代的事了。

林诗兰那边。

不出所料,吕晓蓉是为了冲刺班的事,来校门口逮她。

芮芮,吃个茶叶蛋吧,晚上还要上课呢。

她妈递过来一个小塑料袋。

鸡蛋还有余温,林诗兰没说话,拎着袋子。

唉,你说当妈的容易吗?你上个课,我花了钱,还得哄着你去。

那也没办法,谁叫我是你妈,我关心你呢。

吕晓蓉跨上小电驴,招呼女儿坐上来,嘴里碎碎地抱怨了几句。

林诗兰没应她的话,坐到电动车后面。

她把鸡蛋剥了,一口一口吃掉。

鸡蛋吃完,正好补习机构也到了。

你自己上去吧。

吕晓蓉看她配合,以为任务完成了,打算把女儿送到这里,自己回家做饭。

林诗兰替她放下电动车的脚踏,她妈的包也被她紧紧攥在手上。

你要跟我一起上去啊,不然怎么退钱?……吕晓蓉是真没想到,林诗兰会做到这种程度。

补习机构的前台人来人往。

镇子就那么大,走来走去的全是熟面孔。

前台的工作人员说负责不了退款的事。

林诗兰让他叫能负责的人过来,她们在这里等。

够了,别闹了。

你不觉得丢人吗?吕晓蓉想要拉她走。

路过的学生和家长向她们投来目光,林诗兰直挺挺地站在前台,她妈拽都拽不动。

丢人挺好的,她说话不背着人,随便别人看:比上没必要的课,花没必要的钱好。

吕晓蓉气不打一处来:你喜欢丢人,我可不想陪你丢人!你在这儿问,问了也没用。

人家补习机构怎么可能同意退钱?不能退钱,那这钱不要了,总归我不会来上课。

林诗兰看向她:就当买个教训,给你。

吕晓蓉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以后,妈妈该知道了。

我说不要的时候,就是我不愿意。

你硬要我来,也没有用。

她面不改色,语气平和。

吕晓蓉的火被她彻底挑起来了,正要发作……一个穿衬衫的中年男人走向前台。

中年男是补习机构的负责人,刚开口的第一句话,林诗兰便知道,他跟她妈是同一阵营的。

学生啊,我远远听见你和你妈妈吵起来了。

你妈的用心,你怎么体会不到呢?你太不懂事了。

他冲吕晓蓉笑笑,拍拍林诗兰的肩膀。

你看你妈妈对你多好。

这个冲刺班价格不低的,你妈眼睛眨也不眨,钱都给你交了,一点儿没心疼。

多少学生想要参加冲刺班,哭着闹着要来,他们家里不愿意出钱。

你妈爱你,舍得给你花钱,你怎么还怪你妈呢?你知道多少学生羡慕你吗?吕晓蓉站在一旁,抬手抹泪,仿佛心中有万千苦楚无处诉说。

是啊,是啊。

我对她好,她不领情啊,老师你快帮我说说她。

她不断附和着中年男,他们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

哪怕对面有两个人,三个人,二十个人,林诗兰都不会畏惧。

愿意花钱给小孩补习,就是爱她吗?她大声质问他们:孩子说了不需要。

对于她的课业,补习是额外的负担,还要花钱给她补习。

这算是爱她吗?中年男重重啧了一声,立刻想压住她的话:你说你不需要,有可能你的课业有需要提高的方面,你自己不知道。

家长比小孩更懂小孩自己的需求吗?你这么说,不觉得傲慢吗?林诗兰矮他一个头,声音却比他高。

我已经说了不来上课,还要拉我过来。

我说的话,没有被重视过;我的意愿,没被尊重过。

愿意花钱补习,看上去是为了我,实际上,是为了那张好看的成绩单。

吕晓蓉忍不住说她:成绩好了,高考好个好学校,难道不是为了你的未来吗?怎么就不是为了你啊?他们讲的不是同一个东西了。

她在说自主选择,她妈在说为了你好。

深知说下去,也只会陷入鸡同鸭讲的泥潭,林诗兰及时抽身。

没有人比我更懂我的未来!她说服不了她妈,但她可以用实际行动,做自己要做的事。

林诗兰不等他们说话,直接掉头走了。

——没错!我没有礼貌!——没错!我是个疯子!——我看谁能拦我?!她内心的声音,吼得好大声。

林诗兰走得猝不及防。

她的步伐虎虎生风,六亲不认。

在场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已大摇大摆走出了补习机构。

◉ 62、砂糖橘二班的班主任在放学后来到医院, 看望了苏鸽。

从老师口中,苏鸽知道了下午发生的事。

班主任走后,苏鸽拿起桌上林诗兰送给她的糖果盒, 攥着它看了许久。

门口稍有动静, 她便飞快地转头望向那里——她在等着林诗兰来。

林诗兰正面无表情地路上狂奔。

出了补习机构, 她本来要坐车去医院的。

被中年男和她妈的话气昏了头,她没想起来可以坐车,凭着一股劲自己拼命地走啊走。

反抗妈妈这件事, 只有林诗兰自己知道,她并不想表面看上去的游刃有余。

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她妈会不会又被她气到旧疾复发,呼吸困难。

在自己的现实世界,她已经没有妈妈了……思来想去,林诗兰问自己:后不后悔说刚才那一番话。

结论是,她不后悔。

照顾她妈的心情,选择隐瞒自己的想法,隐瞒真实的自己, 何尝不是一种生分?如果说见到妈妈的次数是有限的,林诗兰仍然希望,在这些有限的次数里, 她们能够敞开心扉对话。

坐车八站路的距离, 林诗兰硬生生靠走的,走到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 谭尽叫住了她。

他刚买齐林诗兰交代的果篮和晚餐, 骑车过来, 恰好碰见她。

按理说这两样东西并不难买, 但医院门口卖的果篮, 水果放久了,不太新鲜。

谭尽又骑车骑了好远,找卖水果的店自行搭配了一份果篮。

这才耽搁到现在。

我多买了一些水果,给你吃的。

橘子可甜了,你快尝尝。

谭尽的自行车筐子装得满满当当。

单手扶住车把,他递给她一个砂糖橘。

橘子小小,握在手里凉凉的,很有效地冰镇了她心中残留的烦闷。

林诗兰负责吃小橘子,谭尽负责停自行车。

没一会儿,他就拎着晚饭和果篮回来找她了。

张嘴。

林诗兰突然对他说。

谭尽一愣。

他闭上眼,把嘴嘟了起来。

意想中的吻如期到来。

就是,怎么触感怪怪的?睁开眼,谭尽看到自己嘴唇,紧紧地挨着两瓣……小橘子?!林诗兰惊讶道:叫你张嘴,你怎么嘟嘴啊?我没听清楚啦!他一口吃掉捉弄他的橘子,脸刷地红了。

林诗兰扑哧笑了。

脑内不断循环他虔诚闭眼的画面,她走进电梯了还在笑。

他的脸越来越红。

不可以再笑我了!嗯。

林诗兰努力憋笑,肩膀抖动。

谭尽忍无可忍。

转过身,低下头,趁她没来得及反应……他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啵啵。

电梯上升。

谭尽开心地笑:今天的小橘子,很甜哦。

林诗兰的脸红了:是哦。

出电梯后。

还没等他们走到病房,病房的门已经打开了。

苏鸽的精神状态相比于上午的有所好转。

她拖着吊瓶,亲自下床,给他们搬了椅子。

按他们三个人之前的关系,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排排坐,一起吃晚饭。

谭尽打包了一份米粥给苏鸽,他俩吃的是面条。

三个人的肚子都饿了,即使环境不太好,也吃得有滋有味。

苏鸽更是非常给面子地,把一大碗米粥都喝了下去。

饭后,谭尽去扔垃圾。

终于有了跟林诗兰独处的时间,苏鸽双手捏着糖果盒,鼓足了勇气。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语出惊人。

林诗兰,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吗?林诗兰在喝水,差点被呛到。

苏鸽赶紧找了张纸巾给她:抱歉抱歉,你是不是不愿意,我知道你不乐意也很正常!不是不愿意,是你说得有一点点,突然。

林诗兰擦着嘴边的水,苏鸽慌乱的样子,搞得她也紧张起来。

我找的时机比较怪,抱歉!苏鸽低着脑袋,声音变小:我没有交过朋友,我想跟你做朋友,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我们一样,我也没有朋友。

虽然正式回应这个请求有些奇怪,但再不回答的话,苏鸽会继续不安。

林诗兰主动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笑着说:可以哦,我们做朋友吧!抬起头,苏鸽冲她露出笑容。

她笑起来很可爱,右边脸颊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这个酒窝,林诗兰是头一回看到。

对了,苏鸽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卡通挂坠:你中午给我带的糖果,我超级喜欢,我也想送你个小东西。

林诗兰一眼认出来:那是她挂在背包上的,与她形影不离的樱桃小丸子。

它来自,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樱桃小丸子》。

小丸子真诚坦率,有好朋友,有其乐融融的家人。

看着它,我的心情就会变好,我想将这份心情送给你。

哇!好棒的礼物。

是很珍贵的礼物呢,林诗兰把它小心翼翼揣进兜里。

她心中的兴奋,不比苏鸽少:原来有朋友是这种感觉啊!收好了小挂坠,林诗兰转头看向苏鸽,发现她的眼里有泪光在打转。

怎么哭啦?她赶忙搬起小板凳,坐得离病床近了些。

苏鸽哽咽:我读过《闪耀的多重宇宙》,里面发生的事我仔仔细细看了。

今天,我一直担心,你不会愿意和我做朋友了,那些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林诗兰摸摸她的手。

关于这个,她早就想通了。

别的时空的你,是别的时空的你。

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时空。

而我所碰到的,好的坏的苏鸽们,全都不是我眼前的你啊。

你没有对我做过不好的事。

更何况,真要论起来的话……第三时空的苏鸽抢我物资,害死我一次;第四时空的苏鸽被我害死了一次,她的时空崩塌。

一命还一命,我们早就扯平了。

林诗兰语气轻巧,笑容依旧。

敏感地听出她话中自责的意味,苏鸽正色道:每个时空的你,都在救人。

纵使那个时空崩塌,你也不要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就算这里,不久后又被洪水淹没,杀死人们的也不是你,是天灾。

这话题太沉重。

苏鸽仍在病中,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林诗兰及时岔开话题,给她们加油打气。

我经历的每个时空,都有细微的不同,现在认输未免太早。

所以,你得快快恢复健康。

灾难来临之前,我们还是要把生活过好。

窗外的雨,没停多久,这会儿又开始下了。

乐观的话,多少有些违心的成分。

重回雨季数次,林诗兰依旧参不透规则。

多人逃出村庄,世界过大的变化,会导致时空崩塌。

那么少量人的逃出呢?像她第一次回到雨季的那个时空,她和妈妈还有一些村里的人顺利逃出来了。

那个时空崩塌了吗?林诗兰不知道。

随着降雨量增加,他们离灾难越来越近。

目前,林诗兰唯一的想法是:在不引起世界过大变化的规则内,让她亲近的人活下来。

至少,她不会再一次让谭尽为了救自己,重伤死去。

突然响起的震动声打断了林诗兰的走神。

她的手机来了电话。

和苏鸽说了一声,林诗兰到走廊接听。

是她妈妈找她。

林诗兰,你又跑哪去了?接起电话,林诗兰立马熟练地降低耳机的音量。

你一个快高考的人了,不想上冲刺班,至少得回家吧。

桌上堆着那么多卷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做啊?她跟她妈唱反调的技术日渐进步:我一个快高考的人,你对我说话能不能小声一点?你吼我,会影响我备考的心情。

你吼我,我难受了,更不想回家做题了。

你让我在补习机构丢人,我没说你,你还敢蹬鼻子上脸?吕晓蓉语气没软,声音却结结实实地小了一些。

快给我回家。

有时间在外头瞎晃,不如在家多做几套题。

——不回家做题的要挟很奏效。

她妈眼中,高考成绩是大于一切的存在。

看在高考的面子上,她妈的脾气都能稍稍往后边放一放。

林诗兰有一种预感:在高考前的这一段时间,为了让她老老实实考试,她妈不会再整什么幺蛾子了。

◉ 63、小糖果苏鸽出院后, 处理了奶奶的后事。

当她回归校园,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孤单。

每天中午,她都和林诗兰一起吃饭, 而林诗兰的旁边总有一个黏黏的跟屁虫谭尽。

他俩常常斗嘴, 为苏鸽的午休增添了许多笑料。

日子一晃而过, 他们迎来高考。

林诗兰和谭尽负责任地完成了考试,感谢平行时空的他们将这个雨季借给了自己。

苏鸽则是为她自己,交上了答卷。

曾经的苏鸽, 别的时空的苏鸽,都认为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

她没有信心长大,不知道活这么久要干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书写自己的故事,想留下一些东西。

她希望,有自己以外的人知道,她存在过。

这个时空的苏鸽,却没有在《闪耀的多重宇宙》的后面,多添一个章节。

因为这个时空的她,交到了朋友。

她的朋友对她说:你不是无足轻重的, 对于你自己,永远不是。

你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你是你的整个世界。

苏鸽选择相信她的话。

高考结束的那天。

苏鸽去好朋友家看了小狗。

那只她原本以为没有存活可能的小土狗, 如今活蹦乱跳地围着她的腿打转, 冲她热情地摇尾巴。

静静想让你摸摸它。

林诗兰一下子看出自家小狗的意思。

心中残存着当时没有救它的愧疚,苏鸽动作犹豫。

她的手伸出来, 但迟迟不敢碰到小狗的脑袋。

静静一个跳跃, 主动挨上了她的手。

小狗不介意, 小狗不记仇。

黑溜溜的眼睛像小葡萄, 它眼睛亮亮, 高高兴兴地吐舌头。

没心没肺的小土狗,注意力并没有在苏鸽身上停留太久。

小区里它的狗朋友出现,静静立刻跑过去找它们打闹了。

望着小狗跑走的背影,苏鸽忍不住感叹:它好活泼呀。

她上次见到它,小狗被车撞了,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

现下,小狗个子蹿高,皮毛被养得油光发亮,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样子了。

缺了一条狗腿也不影响静静的矫健,跟别的小狗玩,它甚至比它们跑得更快,动作更灵活。

林诗兰吃力地拽着狗绳:是啊,它越大越调皮,小狗狗快变成小猴子了。

她们说着话,吃完饭的谭尽也过来小区楼下了。

高考考完,身边的氛围轻松愉快。

只有他们三个,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感觉到解放了。

不久后淹没镇子的水灾,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剑。

他们三个知道未发生的事件,可是没有人知道如何破局。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有能力救镇子里其他的人吗?显然没有。

提前散布消息,让镇子里的人离开,会造成时空崩塌。

不做出改变,按照原来的发展,水灾发生时,他们将困在镇子。

面对洪水这种可怕的天灾,别说救人了,他们能否自救都是个问题。

林诗兰焦虑地啃着指甲,陷入深思。

谭尽的意识,陪伴了林诗兰三年,他见她所见,感她所感。

他知道,她总是把压力扛到自己的肩上。

这一回,有他在,是时候把她的担子卸下了。

我们逃出去吧。

谭尽率先给出了方向。

我同意。

苏鸽附和道:时空崩塌的话,大家都会死。

可要是不逃跑,我没把握能在灾难中幸存。

自私地说,如果一定要牺牲我们,这个世界才能继续运转,那这样的世界还不如毁灭了。

定下了逃离镇子的计划,离开的日期也得商量好。

既然要走,动身的日子宜早不宜晚。

之前的每一次,灾难都发生在7月17日至26日。

最近降雨量大幅度增加,镇子附近的路段有遇到泥石流的风险。

我哥两个星期后离开雁县,是6月25日,那天出行是安全的。

提早20多天逃难,谭尽定下的日期已经非常谨慎。

剩下的工作便是:谭尽说服他爸妈,林诗兰说服她妈妈,找个由头带着他们一起离开雁县。

讨论了一个晚上,时候不早了。

静静的狗朋友回家了。

它晃着小尾巴,回到主人身边。

苏鸽大着胆子抱起静静,姿势像抱着婴儿。

小土狗很亲近她。

它举着小爪子,咧着嘴,舒服地眯起眼睛。

这一抱,苏鸽还有点不舍得撒手了。

看出她对小狗的喜欢,林诗兰问她:你要不要把静静带回去养几天?让我带回家?苏鸽嗖地抬起头,眼里写着期待:可以吗?知道她是靠得住的,林诗兰给予了她充分的信任:可以啊。

沉甸甸的小生命被自己托在掌心,小狗暖乎乎的。

苏鸽很想跟它多呆一呆,嘴上又有些嘀咕:真的吗?我能行吗?我怕养不好。

你能行!把静静的狗粮带着,按时给它吃就好。

它上厕所有狗厕所,睡觉有狗窝,带齐了东西就不需要操心,静静是很乖的小狗。

小土狗舔了舔林诗兰的手,好像在赞同她的话。

林诗兰又给苏鸽打了剂强心针:有什么不懂的,你打电话问我,我也可以去你家找你。

你要养不了,我再带回来。

好!苏鸽不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那我带回去养几天。

提着大包小包,带着静静,苏鸽回了家。

这段时间,心理状态的好转,让她清理掉了家里和门口的垃圾。

不过,对于垃圾屋的彻底清洁,一直没有提上日程。

打开家门,苏鸽看见屋里的惨状,低下头,亲了亲小土狗的脑袋。

啊,这里太脏了。

你可不能呆在这样的屋子里,会生病的。

林诗兰给狗狗洗过澡,它的小脑袋香喷喷。

要是把它带进臭烘烘的家,小狗这趟做客肯定不会开心。

想到这里,苏鸽有了强烈的收拾家的念头。

将静静放在相对干净的卧室,苏鸽撸起袖子,给她的垃圾屋做起了卫生。

拿出超大塑料袋,全家上下她走了一遍,把所有该丢的东西,毫不犹豫地丢了。

奶奶的药、脏兮兮的纸团、塞在角落的秽物、不干净的地毯,零碎的瓶瓶罐罐……客厅要扔的东西,装了五个大塑料袋。

厨房更是废品的重灾区。

几乎所有冰箱里的食物,柜子里的调料罐都是过期的。

她整一整,又拎出了三个大塑料袋的废弃物。

来来回回丢了好几趟垃圾,苏鸽终于完成了打扫的第一步。

接着,她一边将脏衣服、桌布、床单、窗帘,丢进洗衣机,挨个洗一遍;一边逐步清洁冰箱、水槽、桌面,厕所。

再然后,她开始擦桌子、擦玻璃、擦马桶、扫地,拖地……家务简直像做不完,洗出的污水一桶接着一桶。

中途累了她就看看小狗,等苏鸽忙完这些,天都亮了。

揉揉手腕,她不知疲惫地继续下一步:整理。

家里东西,很久没有被规律摆放,通常哪里有位置就搁哪。

苏鸽买了非常多的书,只有书的保存是比较有序的。

其他的所有物件,几乎全是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着,杂乱无章。

她收啊收,从早上一路收拾到下午。

期间给静静喂过水,吃过饭,她自己没什么胃口,就什么也没吃。

从奶奶的床底,苏鸽意外翻出几本相册是她从未看过的,里面有她婴儿时期的照片。

相册被放在房间的床头柜,苏鸽准备等到整理完了家,认真欣赏。

清理垃圾屋的最后一步,苏鸽给自己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这个澡,她洗了足足一个小时。

她搓下身上的泥垢,细细地给头发打上香波。

想不起来有多久,苏鸽没有这么细致地触碰过自己的身体。

——大腿的赘肉、有拜拜肉的粗胳膊、圆鼓鼓的肚子,以及太过丰满显得下垂的,她的胸。

这些,全是苏鸽讨厌的她身体的部位。

可恨的肥肉吞噬了她的校园生活,让她饱受同学们的欺辱。

搓洗着自己,苏鸽看向镜子。

洗澡的一个小时,她就那样看着,看着。

——为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肉呢?捏起自己肚子上的游泳圈,她一松手,肉便弹了回去。

苏鸽觉得有点好笑。

她的肉,是很柔软的肉,并且很有弹性。

她的肉这些年包裹住她,撑起她的骨架,就像保护她的一团团棉花,聚集在她的身体。

它不会吃掉她,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

她的肉,只不过是她的一部分罢了。

热水和泡沫,带走了污渍。

那只长期躲在阴暗处的小老鼠,抖落了一身的灰尘,走出来,晒到了皎洁月光。

历时一天一夜,苏鸽完成了她家的深度清洁。

垃圾屋焕然一新。

睡饱的静静跑出来参观,激动地四处嗅嗅。

空气中有清洁剂残留的淡淡柠檬香。

心满意足苏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她把小狗抱到腿上,打算吃着晚餐,看一看相册。

然后,睡个好觉。

有一本相册,是她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她当时的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

妈妈在爬山,旁边一个青年挽着她。

苏鸽觉得青年眼熟,又看了几张照片,想起来了。

他的眉眼,和自己的非常相似。

他的鼻子和嘴巴,有一点像奶奶。

嚼着面包,苏鸽打开了另一本相簿。

那里面是她的小时候。

原来她还穿过红色的小肚兜,真可爱。

拿起那张特别的红肚兜相片,苏鸽仔细打量。

小土狗爱凑热闹,过来用鼻子拱了拱相片,相片歪了歪,苏鸽隐约看到后面写着什么……翻过来一看,那儿果然有字。

一行陌生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写着:【小糖果周岁宴】。

小糖果?她盯着相片,愣了十秒。

又笑哭又想笑,苏鸽迟钝地反应过来:竟然真的是,sugar。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这样的含义。

先前,林诗兰点出来,苏鸽也只当玩笑话听了。

小土狗静静不懂,这张照片怎么惹得苏鸽哭了。

它生气且警觉地吼了照片几声。

苏鸽笑中带泪,也不管狗听不听得懂,她指着照片跟它解释。

这个可爱的小婴儿是我。

我是小糖果。

◉ 64、她与她静静在苏鸽家呆了一周。

林诗兰去接小狗回家时, 苏鸽告诉她,她不跟他们一起走了。

车票买在明天,她比他们提早了一个星期离开雁县。

这一周, 苏鸽找了她的前继父好几回, 死缠烂打地多番询问, 终于打探到了她妈妈的下落。

她前继父,也就是林诗兰的堂叔,他在喝酒的时候听老熟人讲起, 几个星期前他在隔壁县的商业街碰到苏鸽妈妈。

她妈推着车,在街边卖炸串。

堂叔是个不靠谱的人,他的话不可信。

就算他没骗苏鸽,这条信息也很模糊。

但是,从他那儿听完这事的苏鸽,立刻买了去隔壁县的车票。

林诗兰能够理解苏鸽的决定。

不同的雨季,不同的苏鸽,处于病中的与弥留之际的她,都不约而同地呼唤着她心底最想见的妈妈。

她早该去找妈妈了。

不论妈妈在或不在, 不论她的思念会不会得到回音,这趟旅程总归会给她的执念一个解答。

要走的决定匆忙,苏鸽明天走, 今晚是他们仨最后相聚的机会。

苏鸽提早买了食材, 留林诗兰吃饭,晚上她打算亲自下厨。

没忘记林诗兰的小尾巴, 苏鸽还给谭尽打了电话, 让他一起过来。

你抓紧出门。

我们做咖喱饭, 很快就能做好。

苏鸽特意交代。

谭尽一口答应:行。

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我顺路买了带过去。

林诗兰不跟他客气:我想喝珍珠奶茶, 苏鸽你喝吗?苏鸽也不客气:喝!来一杯。

那我买三杯珍珠奶茶。

跟谭尽打完电话,两个女孩便钻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打开橱柜,林诗兰数不清自己这是进门后第几次发出感叹:你家大变样了,现在收拾得真好。

所有锅碗瓢盆,苏鸽都刷过了,摆放得整整齐齐。

洗着菜的苏鸽嘴角上扬:这可多亏了静静的到来。

被提到名字,小土狗迅速从房间跑出来,出现在现场。

啊?静静?林诗兰不知道自家小狗还是个会做家务的田螺姑娘。

苏鸽保持神秘:对啦,反正,多亏了它。

好吧,林诗兰弯腰,对小狗说:你是功臣,今天给你加餐。

小土狗两耳竖起来,坐得笔直。

高压锅滋滋响。

时间的魔法让牛肉变得软烂,香味飘满屋子。

在苏鸽和林诗兰的合作下,美味的咖喱饭马上就要出锅。

奇怪的是,早该在一个多小时前过来的谭尽,到现在都没出现。

会不会是迷路了?在路上遇到什么事了?林诗兰有点担心:我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回,才被接起来。

喂?不是谭尽接通的,那边是谭妈妈的声音。

喂,阿姨,我是小兰。

这状况太不正常了,捧着手机,林诗兰蹙紧眉头:谭尽方便听电话吗?我约他吃晚饭,他一直没来。

小兰啊,方便的,谭尽在家。

谭妈妈的语气不慌不忙,不像是出事了:你等一会儿哦,小尽手机忘在客厅了,我拿进去给他。

看林诗兰的神色不对劲,苏鸽耳朵也凑过来听,她索性打开手机功放。

这孩子怎么锁门呢?电话那边传来谭阿姨拉把手的声音,以及非常大的游戏声。

键盘鼠标被快速操作,游戏的战况貌似异常激烈。

小尽,小尽,开个门,接电话,谭阿姨咚咚咚地敲门,一边喊着他:你的游戏停一停,晚上有约,你怎么不记得了?我没约人。

为了盖过游戏声,谭尽说话的音量特别大。

你等会儿,等我打完这把。

电话另一边,林诗兰和苏鸽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谭尽把约了她们的事忘到脑后了。

林诗兰感觉怪怪的。

他一向心思细腻,重视约定,这完全不像谭尽的作风。

但哪里怪,她说不上来,那边的声音确实是他。

额……苏鸽看向林诗兰,打了个圆场:没事,让谭尽打吧,可能是重要的游戏,有比赛什么的。

我们自己吃,咖喱饭都做好了。

等他来,咖喱都没法吃啦。

嗯。

林诗兰的心情一下子变差。

邀请晚餐的主人已经这么说了,她只好告诉谭阿姨:阿姨,那我挂了。

我和我朋友先吃饭,不等他了,谭尽打游戏吧。

苏鸽明天要走了。

这顿饭,本该是给她饯行的,有特殊的意义。

谭尽却因为玩游戏,缺席了。

咖喱饭做得非常有滋味,完全不输餐厅的咖喱。

吃饭时苏鸽跟林诗兰提了一嘴,她去找堂叔时,撞见林诗兰妈妈来找堂叔,给了堂叔钱。

林诗兰没听她妈提过这事,有可能是之前她妈要给她报冲刺班,跟堂叔借钱了,前几天去还。

稍稍留了个心思,林诗兰打算回头问问她妈。

苏鸽和林诗兰各吃了两大盘咖喱饭。

静静也吃了超多的肉,吃得小肚子鼓鼓囊囊。

晚饭吃得开心,也不开心。

开心是因为咖喱饭相当成功,不开心自然是因为,谭尽没来。

之前,苏鸽一边做饭,一边念叨了好几遍珍珠奶茶。

于是她们吃过饭,林诗兰主动提出:我们出去溜溜弯消消食吧,顺便买个奶茶喝。

苏鸽欣然答应。

换了一身黄色的连衣裙,苏鸽从房间出来。

她常年穿着肥厚的校服,林诗兰头一回见她穿显身材的衣服。

靓女,你的打扮很夏天哦。

林诗兰高度评价,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好看吗?苏鸽羞涩地转了个圈圈,裙摆宛如绽开的花朵。

好看。

笑眯眯的林诗兰挽上她的胳膊:走,我带着美女出街。

不苟言笑的林诗兰,夸人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声美女,苏鸽格外受用。

她被林诗兰挽着,不再是平时含胸驼背的走路姿势。

苏鸽的肉,还是从前的肉。

不过,它们的状态已然放松。

纵使大马路上人来人往,她也不怕被看了。

难得,外面没下雨。

她们慢悠悠地走,不必打伞,双手自由。

夏日傍晚的风,湿湿热热。

她们点完奶茶,坐在靠窗的位置。

风儿吹起林诗兰黑色的长发,她垂眸,将发丝挽到耳后。

察觉到苏鸽正盯着自己看,林诗兰挠挠脖子:我脸上有什么吗?用吸管搅了搅奶茶,苏鸽猝不及防道:我以前很嫉妒你哦。

你长得太漂亮啦,你在我心目中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

更近地接触你之后,我发现你呀,居然还有别的优点,学习成绩优异,勤奋善良……端起杯子,苏鸽猛喝一大口奶茶,仿佛是借酒消愁。

那时我好喜欢谭尽,可是谭尽喜欢你。

他啊,是班上唯一不欺负我的人。

他对于我,像黑夜中的一束光。

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我度过了许多难熬的日子。

你能想象得出,以前的我有多嫉妒你吗?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啊。

林诗兰上前拍拍她的肩,劝她清醒一点。

谭尽的存在,于她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这个不用苏鸽说,林诗兰懂的。

我打电话把谭尽叫出来。

怎么能因为打游戏爽约呢?他得跟你道别一下,不然太遗憾了。

苏鸽摇头,表情并无不舍:不用了。

看向林诗兰,她目光灼灼:现在的我更喜欢你。

这直球打向林诗兰,把她弄懵了:喜、喜欢?苏鸽哈哈大笑:不是说恋爱那种喜欢,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相比于谭尽释放的善意,你带给我的力量远比他给我的,多得多。

奶茶甜甜的,苏鸽的话更甜,林诗兰的胸腔中徜徉着感动。

从前的我,看见你的好,觉得可恨。

我嫉妒你。

如今我看到同样的好——你的脸蛋还是那么精致,你的灵魂还是那么美丽。

我看着你的好,心里感到无比舒服,谭尽喜欢你是应该的,我也喜欢你。

我希望你越来越好。

替对面的林诗兰理了理乱掉的额发,苏鸽嘴唇一扁,到底没忍住,流露出了临别的悲伤。

我很舍不得你,我的朋友。

窗外的天空,有近几个月来,最完美的晚霞。

厚厚的云层后,冒出亮闪闪的粉光,就像是白云被精心描了一层粉金色的边。

绚烂的粉色从天际洒向人间,她们静坐在奶茶店,眼见的一切都光彩耀眼,宛如身处于梦幻的卡通世界。

《樱桃小丸子》也是林诗兰最喜欢的卡通片。

短发的苏鸽,长发戴眼镜的林诗兰。

她们望着自己倒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有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小丸子和小玉,那是她们童年时,最最向往的友谊。

夕阳西下,晴雨更迭,时空变换。

而友谊留存心间,永远不变。

林诗兰举起奶茶,与苏鸽碰杯。

这个雨季过后,我们都不知道会去向哪里。

就算不能再相遇在一起,也要去看不一样的漂亮风景。

她们脸上挂着相似的释然的微笑。

苏鸽,前路快乐。

林诗兰,前路快乐。

◉ 65、不守约多雨的季节。

只下午到傍晚, 天气好了一阵。

与苏鸽分别后,林诗兰到谭尽家找他。

她进门没一会儿,雨又下了起来。

屋里的人并没有注意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因为, 林诗兰跟谭尽吵起来了。

……——珍珠奶茶, 买三杯珍珠奶茶。

谭尽心中念叨着这事,突然眼睛一花。

上一秒,他在客厅挂断电话, 高高兴兴地准备出门。

下一秒,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前站着林诗兰。

我怎么没给你打电话?你看手机啊,下午的通话记录。

我吵到你,害你输了游戏,也是因为你爽约在先。

我还以为你遇到棘手的事,出不了门,早知道你在家玩游戏,我就不来了。

她抱着手臂, 眼神冰冻,恶声恶气地反击他。

——是的,反击。

谭尽感觉到自己口干舌燥。

他明显是之前对她说了什么, 把林诗兰惹成这样, 但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弄不清现在的状况,他茫然地看向身后的电脑屏幕。

游戏是正在运行的状态。

他常玩的游戏人物死亡了, 催促复活的背景音乐激昂。

有一种不妙的猜想浮现在脑中, 谭尽看了眼桌上的时间。

【20:41】天黑了。

接到苏鸽的电话, 不过下午三四点。

从那时到林诗兰进门后, 所有发生的事, 谭尽没有记忆。

——过去的几个小时,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谭尽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林诗兰被晾在一旁许久,他看着盯着电脑,用后脑勺面对她。

小兰啊……嘴唇动了动,他神色淡淡,词汇苍白:我不知道说什么。

哦。

林诗兰眼眶一下子红了。

他叫她小兰。

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戳伤了自己,心口一紧,她忽然觉得十分难受。

刚刚,她好心好意地关心他,换来谭尽一脸的不耐烦。

你害我打游戏输了听到他那么说,都没有听到小兰来得委屈。

这个昵称,将林诗兰从敌对状态中抽离,她失去了吵架的力气。

狼狈地转身,她赶在眼泪落下来前,告别了他家。

他们的关系中,林诗兰看上去是更强势的一方。

谭尽先喜欢她。

他总是被她欺负,他总爱围着她转,黏她黏得像颗牛皮糖。

可是,林诗兰对谭尽的喜欢,已经悄悄地追了上来。

她在意他。

她的心因他变得柔软,所以能被他轻易地伤害。

她在意他。

所以,谭尽一个冷眼,一句重话,就足够让林诗兰伤透心,辗转难眠。

躺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

林诗兰的眼皮耷拉下来,总算有了点困意……黑色的雨水渗进窗户。

水流暴涨,静静地托起小床。

林诗兰从小床上睁开眼,她竟独自漂流在浓墨色的汪洋中。

一波波海浪袭来,令小床剧烈地摇晃。

害怕被晃得丢到水里,林诗兰抓紧了侧边的床板。

诡异的事情继续发生,她手中的床板,在不断升高。

它从矮于床的高度,迅速升高至她的头顶,为了握住它林诗兰不得不站起来。

然而四周的床板还在长高,它现在已经高得像个笼子,四四方方地将她困在其中。

纵使林诗兰踮着脚,她也触碰不到床板的顶部。

不知何时起,摇晃的感觉消失了,林诗兰转过身……她在电梯里。

背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谭尽!林诗兰惊喜地走向他。

他拎着一袋橘子。

林诗兰想起来,这是他们去医院看苏鸽的那天。

谭尽的袋子里,是特意多买给她的砂糖橘。

回忆起电梯里的甜蜜,林诗兰拉住他的手,故意问他:今天的橘子甜不甜?要不要我帮你剥一个?塑料袋没拿稳掉到地上,里面的橘子咕噜噜地滚出来。

真不小心,怎么掉啦!林诗兰弯下腰,打算把它们捡起来。

定睛一看……地上的,哪是砂糖橘。

那些橘子显然不能吃,全部是毛绒绒的材质。

羊毛毡橘子?她认出它们,被吓得一哆嗦。

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伸到林诗兰的面前,拿走她捡起的那颗毛绒小橘子。

这是我的。

少女的脸既熟悉又陌生。

比起她熟知的那个人,少女的眼睛少了几分暖意,多了几分轻佻的艳丽。

她的瞳色很浅,像猫,嘴唇涂着亮晶晶的红色唇蜜。

她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校服扣子扣得很低。

林诗兰记得这张脸——就是她抢走自己的物资,把她害死了。

叮。

电梯到了,门打开。

不等她反应,少女走了出去。

林诗兰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寻找谭尽。

没有谭尽。

连地上的橘子都没有了。

——难道他刚才和少女一起出了电梯?实在不想面对那位少女,可谭尽得找回来,不能让他被坏人害了。

心里建设了一番,林诗兰硬着头皮走出电梯。

电梯的外头,是学校礼堂。

远远地站着两个人。

他们离得很近,看样子非常亲密。

已经预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林诗兰用最快速度跑向他们,依然没能阻止那一幕的发生……谭尽,送给你,我做的小橘子挂坠。

手指绕着校服的衣角,少女娇嗔道:你别喜欢林诗兰了,喜欢我吧。

啊?谭尽愣了愣。

少女挑衅地瞥了林诗兰一眼。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男生的胳膊,嗲嗲的语气,像蜘蛛精拉出的丝:我长大以后,会比林诗兰更聪明漂亮的。

那好哦。

他轻笑,将少女一把拉向自己:以后我不喜欢她了,喜欢你。

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对璧人相拥而笑,恩恩爱爱,缠缠绵绵。

林诗兰是透明的,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她跌坐在地上,似被抢走糖果的五岁小孩,失态地哇哇大哭。

不要,不要喜欢别人。

你说你喜欢我的,不可以变。

在现实中憋着没流下来的泪水,全在梦中哭完了。

诡异的噩梦被天边的一道雷打断。

林诗兰猛地惊醒,刚才的梦境太真实,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做梦时牙齿用力咬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嘴里一股血腥味,她的脑袋昏沉。

雷劈下来,轰隆一声,感觉天快塌下来。

林诗兰哆哆嗦嗦钻进被窝,将棉被盖在头上。

她太怕了,慌不择路地摸到手机,找出谭尽的电话拨了过去。

刚响一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谭尽喂了几声。

林诗兰的话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他没挂电话。

她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他的呼吸声。

吸气,再吐气。

她温热的脸贴着冰冰的玻璃。

漆黑的世界里,她双手捧着玻璃罐头。

罐头里面装着她的爱人,与浅浅的规律的潮汐。

她随着他的呼吸而呼吸。

良久后,悬在半空中的心脏回到地面落定,林诗兰终于有了回到现实的实感。

外面打雷,我害怕,做了个不好的梦……没什么事,只是想听听你声音。

听出她说话浓浓的鼻音,他用非常非常温柔的声音问她:做了什么梦,要不要讲给我听?林诗兰欲言又止:算了吧,只是梦而已。

噩梦说出来,就不会成真了。

谭尽这句,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本着摆脱噩梦的想法,林诗兰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做的梦跟他叙述了一遍。

她的梦,是第三个时空真实的事件,所变形出的更恶劣版本。

林诗兰从没跟谭尽表露过:她很在意别的时空谭尽选择了别人。

当时,他极力向她解释那个答应表白的谭尽不是我,她还调侃过他:你还老拒绝人家,说不定,你跟她挺有可能的。

她没表露过,却一直介意。

再加上睡前和谭尽吵的那一架,林诗兰的脑子胡思乱想,这才把不安带进了梦里。

谭尽在林诗兰家门口。

为防止下一次打雷,她又吓到,林诗兰开始说梦的时候,谭尽就出门往她家走了。

停在她家门前,听她说完噩梦的谭尽没有给予她安慰。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林诗兰以为他睡着,准备挂电话的时候,谭尽说话了。

林诗兰,我想收回我许下的誓言。

脑子嗡嗡地响,她内心宛如被轰炸过,留下一片焦土。

——收回誓言。

这不是一句轻巧的,可以随便说说的话。

话不能乱说的,尤其他俩都深知,一句话一个誓言背后,能有多么庞大的力量。

他们被彼此的誓言联结,才能在雨季中奇迹般地重逢。

——什么叫收回誓言?你在开玩笑吗?林诗兰哈哈一笑。

是我今天烦你打游戏,你生我的气?还是夜深了,吵醒你,你生我的气?别这样,你不开心的话,我可以跟你道歉。

这种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即便她努力粉饰太平,也没能掩住声音的颤抖。

可他说:没开玩笑。

谭尽保持着理智与冷硬,声音平平。

先前雨停的时候,我的意识脱离了这具身体,所以我没有赴约。

我能感受到,我的意识在渐渐消失。

如果誓言没有解开,你会一直被困在雨季。

可是,将来你到达的每个雨季,我都不在那里。

你可能会遇到一个不爱你,爱着别人的谭尽,像噩梦里的那样。

那样的话,你要怎么办?林诗兰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像坏掉的水龙头。

谭尽和她隔着一道门。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他最爱的她会去更远的地方。

可惜他的誓言不是伞,能替她挡住无边无际的雨。

这是最后一个雨季。

以他生命的期限,只能她送到这里。

◉ 66、你疯了不要, 我不还。

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林诗兰擦掉眼泪,直接挂断电话。

从夜乐园出来, 回到雨季, 他们每天过着快乐的生活。

他们一起上学放学, 一起吃美食,养小狗。

他们一直在笑,默契地对分别的话题避而不谈, 仿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她忆起雷雨交集的夜晚,他在她的面前死去。

从此以后每当打雷,林诗兰都宛如惊恐发作,谭尽也权当没有看见。

他的存在,蚕食了她的正常生活。

本该结局的故事,本该消逝的雨季,被誓言强行留住。

真是一段孽缘啊,他们的爱情偏偏萌芽于灰烬之中。

其实早就该放开彼此的手,才能解脱……震动的来电提醒, 来一个,她掐断一个。

说她在逃避也好,说她是懦弱也罢, 林诗兰不愿意给谭尽一个解开誓言的机会。

连着三天, 他时不时来找她,她都故意躲着。

大雨延绵, 苏鸽走后, 天气的开关好像坏掉了。

【雨下个不停啊。

照这样下雨, 雁县的水灾说不定会提前。

】苏鸽发来的短信, 林诗兰不知道怎么回。

她把手机按亮, 又按灭。

这几天,她白天睡觉,晚上失眠。

——下雨才好呢。

林诗兰最怕的是不下雨。

吃晚饭的时候,吕晓蓉带回来一个消息。

谭叔叔作为石化厂的领导,自费组织了一次员工旅行。

吕晓蓉的丈夫是前石化厂员工,林诗兰又是谭尽的好朋友,所以她们母女也在受邀之列。

一听吕晓蓉所说的旅游日期:6月25日,林诗兰便知道,这次的邀请出自谁的策划。

谭尽真能想办法,把路全给她铺好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了他爸,还能把她家一起捎上。

知道这个消息的林诗兰根本开心不起来,吕晓蓉倒是对免费的旅行很感兴趣:你高考结束了,我也放假。

正巧有这么个机会,我们母女趁机出省玩一圈,多好啊。

嗯,林诗兰勉强一笑,没有扰乱谭尽的规划:那我们去吧。

吕晓蓉满意地给她夹了一个大鸡腿。

有气无力地嚼着米饭,林诗兰双眼无神。

她妈的手机响了。

林诗兰帮她把手机拿过来,看上面的来电显示是她堂叔。

吕晓蓉刚才还笑容满面,接过手机忽地脸色一变。

她拿着手机离开饭桌,快步走到里屋,才接起电话。

隐约听见她妈叹了声气,又语速很快地说了些什么。

林诗兰没听清。

讲电话回来,吕晓蓉的胃口明显变差。

匆匆扒完碗里的几口饭,她便拎起背包打算出去。

你去哪里?林诗兰感觉有古怪。

吕晓蓉敷衍地答:买点东西。

她追问:买什么?你别管了,吃你的饭。

我很快就回来。

吕晓蓉依旧含糊其辞。

堂叔的电话,外加她妈神神秘秘的样子……林诗兰联想到苏鸽走之前讲过,她撞见她妈给堂叔塞钱的事。

如果是之前报冲刺班,她妈向堂叔借了钱,那上次找他也该还上了。

怎么没几天,她妈又得去找他,还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林诗兰感到事情不太对劲。

她妈前脚出门,她后脚跟上。

骑着小电驴,吕晓蓉驶向堂叔家的方向。

林诗兰抄小路过去,比她晚到了一会儿。

果然是堂叔约了她妈。

林诗兰到的时候,他俩正站在水井旁边说话。

那条巷子没灯,她走近了他们都没察觉。

嫂子,你这是给了我一堆零钱啊?堂叔喝了酒,说话有点大舌头:你这么没诚意,是觉得我好应付?吕晓蓉好声好气地哄着:唉,是少了,你多多谅解。

芮芮刚高考完,这阵子花了不少钱。

你先把这钱拿着买酒,我发工资了再给你带点下酒菜过来。

堂叔朝路边吐了口痰,把钱塞进兜里。

说到这个,啥时候嫂子你请我去你家吃一顿呀?为了照顾小芮芮学习,我可有阵子没去了,胃里的馋虫都想念你家的饭菜了。

是是,吕晓蓉赔着笑脸:过一阵请你,我肯定好好招待你。

别过一阵子了,明天吧。

堂叔打了个酒嗝:明天我正好有空,带点朋友去你家搓搓麻将。

明天不行啊,芮芮在家。

什么意思?她在家,我还得避着?酒劲上头,堂叔声音一下子高了:我告诉你,她在正好。

当着我朋友的面,让她为上次的事给我赔礼道歉。

林诗兰从暗处走出来。

堂叔,你要我给你道歉啊?她嗤笑,一字一句道:做梦。

原来,被林诗兰扇了一巴掌那事,堂叔一直记恨着。

林诗兰不在家的时候,他带了几个朋友返过来,上门大闹了一番,说要抓林诗兰去公安局。

吕晓蓉为了息事宁人,给堂叔和他朋友塞了钱。

谁知她这一给,就成了个无底洞,之后几个月,堂叔没钱花了就伸手管吕晓蓉要。

怕影响女儿高考,吕晓蓉乖乖认栽,做了这个冤大头。

要不是今天跟过来,林诗兰至今被蒙在鼓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堂叔撸起袖子,大声囔囔着要报警,把林诗兰关进去。

报警啊,林诗兰看他就像看小丑:你勒索我妈这么久,你看警察关你还是关我。

堂叔气得直骂娘:钱是她主动给我的,算什么勒索?谁他妈的能作证?你打我,那天可是全部人都看见了。

林诗兰一眼看穿他是纸老虎,这种唬人的话,她也能说。

嫌‘勒索’不够你关,还有别的。

你以前蹲在我的放学路上,等我出来跟着我后面,对我动手动脚,这是猥亵罪。

你叫一堆朋友上我家赌钱打牌,你们喝醉酒就赖我家,各种犯浑,已经屡次严重扰民。

我不信这么多日子,周围邻居没人看见,我们去警察局啊。

你的德性谁不知道,我不愁找不到证人。

话架到这里了。

堂叔推搡着她:行啊,上警局,走呗!不至于的不至于的,吕晓蓉忙着劝架,将林诗兰拉到身后训斥:去什么警察局啊,别胡闹了。

万一你留下案底怎么办?你以后有大好的未来……如果不敢反抗这种下水道里的蛆虫,就会被他一辈子踩在脚下,那还谈什么大好的未来?妈妈畏畏缩缩的样子,令林诗兰更加怒不可遏。

我问你,你怕他什么?这种欺软怕硬的人,他可怕吗?我们以前欠他的钱,早都还了。

你需要修东西搬东西,以后我来。

你有什么用得上他的?你怕得罪他吗?你真觉得我打他那一巴掌,能给我留案底啊?你平日对我那么凶,却对这种人客客气气。

他配吗?还不都是为了你!忍无可忍,吕晓蓉吼了出来。

你得罪他干嘛?她痛心疾首地质问林诗兰:小镇就这么大,你要为这点破事赔上名声吗?他找你报复,你能次次都赢吗?白惨惨的月光照着巷子。

林诗兰站在屋檐外,雨水打湿她的脸。

她的下巴尖尖,肌如白雪,眉似柳叶。

这样一张温顺的少女的脸,唯独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透出微微失控的疯癫。

为了我。

那我告诉你,没必要。

因为我不怕他。

堂叔的酒醒了大半。

她当着他的面说了这话,当日的屈辱立即涌上心头,他推开吕晓蓉,打算收拾这个小兔崽子:好啊!反了你?今天我做长辈的,就替你妈教育教育你!林诗兰不等他话说完,直接下了狠劲抓起他的头发。

打你一巴掌算个屁,你敢敲诈我妈,今天我要把你的脸扇烂。

头皮像被她扯下来了,堂叔疼得龇牙咧嘴,还没站稳,她一个耳光已经朝他的脸招呼过来。

妈的!你敢打我?他难以置信,自己又被她打了。

狗急跳墙,他不管不顾地抬脚,往她的腹部大腿狠狠踹了几下。

明明踹中了,林诗兰却纹丝不动。

她一脚将他绊倒,把他的脸摁在水井上。

常年喝酒吸烟,久坐打麻将,堂叔的身体弱得很,真打起来,胳膊和腿都使不上多大的劲。

他挣扎了几下,林诗兰的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她的手像铁钳,力道大得可怕。

她之前说要把他的脸扇烂,如今似乎改变了主意,她正把他的头往井里按。

等等,等等!堂叔现在想起跟她好商好量了:芮芮,看在我们亲戚的份上,我只管你们要了合理的钱啊。

你想象,你把我打伤了,得有医药费。

你让我朋友们受惊了,我请他们喝茶赔罪,得有喝茶费……我给你出丧葬费。

林诗兰浑身充满了戾气。

眼看她就要酿成大错,吕晓蓉扑过来,拼命拽开她的手。

林诗兰!你疯了啊!她妈用尽全力,一点一点地掰开她的手指头:别打你堂叔了,你要打就打我!这一幕和曾经何其相似。

之前,她打完堂叔冲出家门,她妈为了拦她说过类似的话。

这个伎俩,吕晓蓉真是屡试不爽呀。

手指麻掉,没有知觉了,林诗兰放开堂叔。

行,那我先打你。

语气冷淡生分,她揪住她妈衣领,随手捡起井边的石头。

石头猛地举起……吕晓蓉死死地闭住眼,脸皱成一团。

不同于上一回,这一回她信了——她信林诗兰会打她。

而那块石头,终究没有砸向她的头。

它被砸到离她半个胳膊距离的地面,发出钝钝的一声,四分五裂了。

◉ 67、大雨衣幽深的巷弄, 雨水浸入湿润的泥地。

堂叔扶着后腰,趴在井边哀哀叫痛。

石头落地后,吕晓蓉憋住的气终于放松, 用嘴大口喘息。

睨视着地上的人, 林诗兰桀然一笑。

妈你看到了吗?堂叔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他。

是啊。

吕晓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连亲妈都不怕了。

林诗兰俯身,从堂叔的口袋里轻轻松松抽出那沓她妈给的钱。

半个子都没给他留,她全部拿了个干净。

他一口黄牙咬得嘎吱作响, 被她斜了一眼,又安静了。

亲戚一场。

你需要丧葬费,随时再管我要。

她的语气凉飕飕的,黑黢黢的大眼睛里没有感情,像井底爬出的鬼。

堂叔敢怒不敢言。

走吧,妈妈,林诗兰扶起双腿瘫软的吕晓蓉:晚饭没吃饱,我们去吃点夜宵。

林诗兰骑电动车,吕晓蓉坐在后座。

下雨了, 她们穿了双人雨衣。

所谓双人雨衣,就是一件大雨衣,上面有两个露出脑袋的地方。

前面的雨衣大, 是给大人的, 后面的雨衣给小孩。

如今在她们这儿却是颠倒了。

吕晓蓉没坐过林诗兰骑的车。

她开得快,快得有些吓人。

电动车在黑夜中飞速穿行, 吕晓蓉握紧后座的扶手, 一阵心慌。

从她的角度, 只能看见雨衣, 看不见林诗兰的表情。

先前女儿疯疯癫癫的样子, 让吕晓蓉萌生出一种她故意开快要把我们俩一起撞死的感觉。

她想说点什么劝劝,又怕说得不中听刺激到她。

脑子各种情绪交杂,又得心惊肉跳地保持着稳定,吕晓蓉吸了吸鼻子,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助。

林诗兰专注地寻找能吃夜宵的地方。

他们小镇子可不比上大城市,过了九点还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

要是动作慢了,只能回家吃剩饭,她可不乐意。

说实话刚才的事,被风吹一吹,林诗兰已经忘到脑后了。

她妈和堂叔的行为,属于不足为奇的他们的基本操作。

她心里装着不久后到来的洪水、最近异常的降水量、以及谭尽,很多很多的谭尽,没有多余的心力对她妈感到失望。

听到她妈在后面吸了好几次鼻子,林诗兰还以为她着凉了。

你可以躲到雨衣里,抱着我。

不要把头露出来,就不冷了。

吕晓蓉没有照做。

林诗兰继续说:我小时候,很喜欢那样,在雨衣里抱着你哦。

儿时的小诗兰,最喜欢下雨天。

下雨的时候,妈妈总会来校门口接她。

坐上电动车,躲到大大的双人雨衣里,她便到达了独立的橙黄色小世界。

这是她的防空洞。

这儿有妈妈的体温,妈妈的味道,雨水全被关在外面。

小诗兰不要冒出脑袋,她就缩在雨衣里,伏在妈妈的背后,安心地睡着。

她的话,让吕晓蓉想到了另外的画面。

有次下雨,她接完女儿放学,跟她一起到小超市买菜。

小小的女儿坚持不要把雨衣脱下来,她拿她没办法,只能和她一起穿着雨衣进到店里。

买了一圈东西,吕晓蓉发现女儿不见了,左找右找,走到超市门口都没看见。

于是她焦急地大喊林诗兰,女儿马上回答她我在这里。

吕晓蓉转过头,小诗兰像一只乖乖的企鹅,跟在她的企鹅妈妈屁股后面。

原来女儿在雨衣背后呢,是她自己忘掉了,吕晓蓉忍俊不禁:这个雨衣很不错,母女连体。

要是能一直穿着,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妈妈第四次吸鼻子。

林诗兰反应过来,她妈在压抑自己的哭泣。

如果想哭,不用忍。

电动车飞驰于空旷的马路,她迎着风,心飘起来。

妈妈,你可以哭,没事的。

吕晓蓉低声道:只有弱者会哭,哭也没有用。

这句话,林诗兰常听,这就是她妈讨厌她哭的原因。

有用的。

她说。

哭的时候,呼吸到了空气。

电动车游荡过几条街,恰好路过一家没打烊的拉面馆。

林诗兰放慢车速,把车稳稳地停到店门口。

下车时,她没去看妈妈的脸,故意给她留出整理的时间。

看见她们进来,老板特意跟她妈打了个招呼。

你认识老板啊?林诗兰帮她妈拉出椅子。

嗯,吕晓蓉蔫蔫地坐下来:这家店,以前跟你爸常来。

哦。

林诗兰翻开菜单:爸爸爱吃什么?她答得迅速:红烧牛肉面。

你爱吃什么?愣了愣,吕晓蓉说:我爱吃他的牛肉,然后点个肉夹馍。

林诗兰笑道:那你的肉夹馍,肉很丰富啊。

于是,她们又点了肉夹馍和红烧牛肉面。

学着她爸,林诗兰也把她面里的牛肉全夹给了她妈。

呼噜呼噜咽下几口面,林诗兰皱起眉头。

少了牛肉的牛肉面,根本没法吃,面条嚼着寡淡无味,跟白水煮面没什么区别。

——好怪,难道这就是她爸爱吃的味道?吕晓蓉倒是很满意她的肉夹馍,尝到熟悉的味道,许多往事浮上心头。

带汤的牛肉配着馍,我就爱这么吃。

你爸也爱吃牛肉面,他总带我来,我们每次都点这两样。

我们在这家店,从约会吃到结婚。

他爸大我十岁,我跟他结婚后,他把我当小孩一样宠着。

他没去世前,家里的事全听他的,他把家务活也包了,我什么也没管过。

她的眉目间流露出浓浓的怀念:如果他在的话,他不会让我吃苦,我说不定还过着那样的生活。

往面碗里狂加辣椒和醋,林诗兰听着听着,忽然福至心灵。

她想通了。

——红烧牛肉面,不是他爸爱吃,是她妈爱吃,还挑剔地只吃肉。

他每次都点这个,是为了把牛肉给她,她妈却从来没这么想过。

林诗兰腹诽:妈妈以为,爸爸走后她长大了,成为了母亲。

其实,她根本没有长大,她仍是那个小孩子。

妈妈讨厌她哭,可能是因为,妈妈自己很爱哭。

妈妈不敢惹堂叔,是她觉得,没有亲戚帮衬她什么也做不好。

妈妈内心想当小孩,想被照顾,所以将所有希望压在她的身上。

妈妈很虚弱。

她的自以为是、不可理喻,起因于向外部世界索取援助无果,她的内心又空洞脆弱。

妈妈撑不起自己,她被迫变老了,思想远远算不上成熟。

而自己的痛苦来源是,林诗兰永远在试图从妈妈那里获取理解和支持,却没有考虑过,她妈是否具有给予她力量的能力。

爸爸没了以后,妈妈已经自顾不暇,开始一边带小孩一边还债。

林诗兰被妈妈不断鞭策着,要优秀,要坚强。

因为,妈妈急需一个强大的帮手,而不是女儿……加料的面条,好吃了许多,林诗兰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用这一碗面的时间,她的脑子里想清了非常多的事。

走出小店,她胃里暖洋洋的,被户外湿润的风儿一吹,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来骑吧,你开太快了。

吕晓蓉也从低落中恢复,准备走向掌控方向的前座。

不,我载你。

我可以慢点开。

拿钥匙解锁了车,林诗兰果断地踢起脚踏,没给她讨价还价的空间。

见状,吕晓蓉默默坐到后座。

林诗兰展开双人雨衣。

和来时一样,她穿前面的大雨衣,妈妈穿后面的小雨衣。

妈。

坐好后,林诗兰喊了她一声。

刚套好雨衣,吕晓蓉从小帽子里探出头:啊?双脚撑着车,林诗兰转头看向她。

——曾试过各种办法,让她们母女能够和谐相处,妈妈依旧毫无改变。

或许是由于妈妈也不知道,如果要换一种相处模式,她们该怎么样的。

所以她告诉她……以后,你做女儿吧,我做妈妈。

林诗兰的话没头没尾,但破天荒地,吕晓蓉没有取笑她。

呆呆地看着她被雨衣撑大,却依旧显得不够宽厚的肩膀,吕晓蓉问:那你不需要有妈妈了吗?我长大了。

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也可以做我自己的妈妈。

少女笑眼弯弯,漂亮的脸蛋已褪去当年的跟班小企鹅模样。

吕晓蓉心中触动,眼睛发酸。

数不清今天的多少次,她低下头,重重地搓了搓鼻子。

林诗兰没盯着她看。

她回过身,扣好安全帽。

小电驴车速平稳地启程,驶向家的方向。

深夜,风夹着细雨。

脑袋钻出雨衣的吕晓蓉,后脖子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是有点冷。

她试着把头缩进雨衣里,果然暖和了好多。

林诗兰身上热乎乎的,披在身后的长发散发着舒服的香味。

吕晓蓉的脸贴上前面的背,抱住女儿细瘦的腰。

一路到家,她都不觉得冻了。

在家楼下停电动车的时候,吕晓蓉过来问了林诗兰,四天后要不要去旅游。

虽然吃晚饭时问过她,但林诗兰似乎对旅游兴趣不大。

我再问问你,你比我有主意。

去吧。

林诗兰的态度比上次干脆:把静静带着一起去。

吕晓蓉点点头,没有异议。

◉ 68、不走了雨连下了四天。

大到暴雨的恶劣天气一路延续到25日。

厚重的云层乌压压地聚集于雁县上空。

远方的山模糊于浓雾之中, 只剩一团黑色轮廓。

太阳不知跑去哪里了。

白天在家也得开着灯,跟晚上没什么两样。

今天看上去,绝对不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天气。

林诗兰的脸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她失眠了一周, 昨天为了打包行李, 更是整晚没合过眼。

吕晓蓉和她各拎了一个大箱子,等她们到达集合点,抱着小狗坐上大巴车, 林诗兰已经累瘫了。

感觉喘气都费劲,她半死不活地靠着窗玻璃,宛如一节熬尽能量的电池。

谭家四口人不坐大巴,开自己的私家车。

他们到得比她俩早,谭子恒帮吕晓蓉搬了箱子,林诗兰的行李她自己放好了。

自从上次她被谭尽拽走后,林诗兰和谭子恒再没说过话,维持着一种不尴不尬的状态。

而导致这一局面的讨厌鬼,正守在上车的正门旁。

他眼巴巴地望着林诗兰, 想跟她谈一谈。

林诗兰从他后面绕了过去,直接坐到车上。

手机震动,一条短信进来。

【你要一直不理我, 直到我走了都不理我?】她皱着眉, 手指在键盘上删删改改,回了个:【对。

】原定的出发时间早过了。

大巴稀稀拉拉地又上了四五个人, 一辆车只堪堪坐满了前三排的座位。

这样雷雨交集的天气, 大伙全部严严实实地躲在家里。

即使是上司买单的免费旅游, 也没人愿意来。

谭叔叔打完几个电话后, 告知司机不用再等, 可以发车了。

等待的时间,雨又下大不少。

开车的师傅面露难色,跟他沟通:老板啊,依我的经验,今天出镇子的路不好开。

雨这么大,运气不好的话,开到半路车陷进泥里、抛锚了、发动机泡水了,那就麻烦啦!你们公司要不要改个日子出去哦。

谭叔叔转头看向他儿子,谭尽摇了摇头。

不行,就得今天,他给司机塞了个红包,强硬道:出发吧。

轿车开在前面,大巴跟在后面。

雨刷器开到最快,前方的视线依旧不够明晰。

呼呼的风声近在耳边,车窗颤颤巍巍地抖动。

几个淹了水的路段,车就生生地淌水过去。

林诗兰坐在位置上都能听见司机师傅时不时的叹息。

他们不像旅游,简直是在逃难。

路过河道,透过窗户林诗兰看了眼水位。

土黄色的泥水滚滚而下,水位直逼河岸。

苏鸽说得对:照这样下雨,水灾会提前。

呀!坐在左前方的女人突然大叫:旁边的山体是不是出现滑坡了!全车人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

不远处,大面积的泥沙被雨水冲到了路中央,景象十分骇人。

司机师傅骂了句脏话,打了双闪,把大巴停在路边。

前面的轿车也停住了。

谭叔叔和谭尽从车上下来。

车里的人们也被一路见到的恶劣天气吓到了,返程的意愿强烈,一停车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怎么办,还能开吗?咋开?前面滑坡了,开过去不是找死吗?出去玩这一趟太危险了,还是回家吧。

是啊,玩什么玩,算了我们不去了,把我们送回去。

谭叔叔让司机下车,跟他单独讲话。

谭尽观察了山体和路面情况,前面的道路暂时没有出现变形。

即使如此,谭叔叔那边的交涉依然不太顺利。

他帮司机点了一根烟,老师傅摇摇手,不肯接:老板,不能开啊,出事了我负不起责。

不知何时,林诗兰也走下来了。

她站在路边,看向河道。

河水暴涨,出镇子唯一的桥,如今看不见桥墩子了。

算准谭子恒离开的日期,在这一天走,又如何呢。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空发生的事已然偏离了他们熟悉的轨道。

——所幸还不算晚,今天大约就是能离开的最后期限。

跨过那座桥能活下来。

跨过它。

几年来,林诗兰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寻找一条逃离雁县的路。

很奇怪的是,这些天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在这里的日子。

学业繁重的高三,香精味很重的奶茶,不值钱品种的小土狗,装在保温壶里的蛋花汤……古怪的情敌,心机十足,却不敬业地半路跟她透露底牌,和她做朋友。

强势顽固的母亲,把面子看得比她更重,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置气。

邻居哥哥的笨蛋弟弟,暗恋她多年不声不吭。

英雄救美后他悄悄嗝屁,她连他是谁都记不得。

这里的一切,说上有多好,说不上有多特别……可是,如果能留下来。

如果能,让她哪怕再拥有一天,这样普普通通的日子,就算逃不出去,也很值得。

看着桥,林诗兰问谭尽:还走吗?她说得并不明确,但他有足够的听懂的默契。

谭尽注视着她的侧脸,也想开了:不走了吧。

达成共识。

于是,他们一起走向大巴车。

谭尽帮着将她妈的行李拿到小轿车上,林诗兰一边抱起静静,一边跟吕晓蓉解释。

妈,你和静静坐到谭叔叔的车上。

吕晓蓉搞不清状况:车里的人都想回家呢,我们还去旅游吗?去呀。

林诗兰带着她换到另一辆车。

和谭叔叔打过招呼,他也过来了。

谭家那边由谭尽去交流,林诗兰负责她妈。

掰着指头一算,吕晓蓉还是感觉不妥:人家是五座的车。

加上我们母女和小狗,他们的车坐不下。

够坐。

我下一趟去,你先去。

林诗兰一说这话,她妈立马想说那我跟你回去。

不过,她及时搂住她妈的肩膀,将她的话压了下来:你听我说。

你看,我们拿着这么多行李呢,搬上搬下再拖回家,太不方便了。

你先带着静静和行李到目的地。

等雨停了,下一班石化厂员工出发的时候,我轻轻松松拎个包,跟着那波人坐大巴找你。

深得骗子谭尽的真传,现今的林诗兰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吕晓蓉仔细一琢磨,似乎有几分道理。

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谭尽又对她妈补充道:阿姨,我跟林诗兰一起留下来,我照顾她。

到时候我们搭伴坐下一班的大巴车,不会晚你们多久。

吕晓蓉眉头紧皱:可是,你们俩小孩,大人能怎么放心……不止我们,好多员工都要去的,别担心。

林诗兰拉起她的手,引着她坐到车里。

妈,我比你有主意。

你要听我的,是不是?她妈不置可否。

林诗兰把静静往她怀里一放,吕晓蓉已无别选择,乘车完毕。

通人性的小土狗,始终耷拉着眼睛,目光不愿离开林诗兰。

关车门前,她发现了它闷闷不乐的小表情。

手轻轻在小狗的头上摸了两下,她亲了一口它的额头。

驾驶位换了谭子恒。

谭爸爸谭妈妈还在依依不舍地和谭尽说话,林诗兰站在车外,和谭子恒对上视线。

他的面容温润谦和,她看着他,也并不觉得疏离生分。

林诗兰对他微微一笑。

他摇下车窗,也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谭子恒喊他爸妈上车,准备出发。

大巴车也等着林诗兰和谭尽,准备返程。

直到他们坐上大巴,谭尽还不安地多向她确认了一句:真的不走了吗?追车让他们带上你,还来得及。

林诗兰打了个哈欠:你废话真多。

她不客气地把他的胳膊抽过来,做自己的枕头。

浑身透着疲惫,她眼下的青黑严重。

在他以为她要开始补觉的时候,林诗兰小声地说。

没有你的世界,逃出去也没有用。

谭尽垂眸,见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她声音轻轻,像在说梦话。

你要陪着我,一直陪到,你消失的最后一刻。

然后,我就和你一起消失。

我们一起变成宇宙里的灰尘,一起飘走……飘走……尾音越来越轻,林诗兰的呼吸均匀,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睡着了。

林诗兰说的不是梦话,他知道。

这是她憋了一周,没有对他说出口的心里话。

这是,谭尽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 69、倒计时隔天, 谭家的小轿车已经顺利到达别的城市。

而雁县及周边地区的雨势愈发猛烈。

今日,本地台报道:排水系统无法负荷,街道出现大面积积水, 雁县通往临县的主要桥梁发生断裂。

新闻中的滚动字幕不间断地提醒着居民尽量呆在家中, 避免出行。

林诗兰和谭尽的手机, 一早上都在响。

先是吕晓蓉打来电话,着急女儿的处境;后是谭家父母跟谭尽讲电话,讲了半个小时。

等把家人们的情绪安抚到位, 他们没来得及喝水,苏鸽的电话又来了。

昨天我们没走成,现在出不去了。

林诗兰对于苏鸽没什么好隐瞒的,事到如今,她心中敞亮,也不觉得慌张:我们也不打算出去了。

苏鸽不知原委,听到这个消息,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电话那边的两人明明死到临头,还如此悠哉自在, 她都不理解了。

你们能预知未来,怎么会又被困住?那你们来这一趟折腾了几个月,只是为了让家人朋友逃出去吗?你们自己呢?真不知道说你们什么, 你俩的穿越, 简直是穿越了个寂寞。

谭尽和林诗兰相视一笑。

这对傻瓜小情侣没崩溃,苏鸽崩溃了:我说正经的, 你们笑什么?止住笑容, 林诗兰附和她:穿越了个寂寞, 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苏鸽替他们着急, 但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穿越, 能让他们再度遇见彼此,这便是意义。

在这儿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偷来的。

所以,能呆在一起,就是幸福。

他们不悲伤,他们心里很知足。

林诗兰适时地转移话题,问了苏鸽她的事。

苏鸽找妈妈的事进展迅速。

她昨天打探到消息,找到了那条她妈卖炸串的商业街。

苏鸽打算继续缩小范围,继续找,感觉不久的未来她就能见到妈妈。

和苏鸽通话之后,谭尽和林诗兰都由衷地为她的现状感到开心。

该来的电话都来过了,手机暂时不响了,他们的小家恢复了铱誮平静。

林诗兰一边收拾着她搬过来的食物和衣服,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新闻。

新闻中的画面触目惊心——广告牌倒塌,树木被风刮倒,行人受伤车辆被毁。

附近地区,有多处的路段发生塌方。

灾情已蔓延到了她熟悉的商店和街道。

那些画面,全是林诗兰看过的。

在往次的雨季,它们会出现在七月下旬,这一回却提前到了六月末。

林诗兰担心起在这儿的人们:有少量的人逃出去,算是违背了原本的时空轨迹。

灾难提前了,这会不会是时空要崩塌的预兆?谭尽安慰她:灾难提前,只能说明这个时空和我们的时空存在不同。

他们没有逃出去之前,我们也能感觉到这里发生的很多事,和原本的不一样。

这儿的未来,有可能会往更好或更坏的方向发展。

但总归,‘不同’不一定是坏的。

6月27日。

雁县低洼处的房屋整体被淹。

中午到下午,小区一直在广播,通知居民们尽快撤离,前往附近的避难所。

林诗兰堵住耳朵,裹紧棉被,翻了个身。

她瞥见躺在她旁边的谭尽睁着眼,他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的模样。

在想什么?她问。

他一本正经地答:在想,给你做什么晚饭。

她抱着枕头微笑:想到了吗?冰箱有鸡蛋,先来个辣椒炒鸡蛋。

猪肉该吃了,给你做个梅菜扣肉。

腌点鸡腿肉,炒一炒,加点小葱花,肯定香。

汤的话,就做我的拿手蛋花汤。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谭尽把她都说饿了。

林诗兰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麻溜地爬起床,把大厨拽进厨房给她做饭。

鸡腿肉最畅销,刚端上桌,他们马上清盘。

辣椒炒鸡蛋,好吃得她把辣椒都吃了。

梅菜扣肉有点咸,不过配饭刚刚好。

蛋花汤保持谭尽以往的水平,林诗兰喝了很多。

饭后,他们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

你的生日快到了,大厨规划道:等你生日,我得做一顿比这个更丰盛的。

林诗兰摇摇头:不过生日,没意思。

吃饱饭,她犯了饭晕,在沙发躺了一会。

到晚饭的时间,谭尽叫她,林诗兰没醒。

他把她抱起来,抱进卧室,细心地盖好被子。

6月28日。

打雷,林诗兰从床上惊醒。

家里拉着帘子,黑漆漆的。

外面的风雨声凄厉凶猛,宛如魔鬼的嘶吼,几辆停在楼底的电动车发出惊惶尖锐的鸣叫。

林诗兰的手往旁边一探,被子空荡荡,谭尽不在。

林诗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大声喊着谭尽。

她抹了一把脸,摸到自己脸上冰凉凉的全是泪水。

找他找了几个房间,喊他也没得到回音……窗外电闪雷鸣,林诗兰跌坐在墙角,用窗帘挡住自己,抖得像筛子。

谭尽拖地回来,看见蜷缩在角落的她。

他们家窗户被风吹裂,四处漏水。

他起来做卫生,修补窗户,再在大门及其他空隙处填上准备好的沙袋布袋,阻止洪水涌进屋内。

雷雨声嘈杂,他没听见她在喊他。

见到谭尽后,受了惊吓的林诗兰没有立刻恢复清醒。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乱跑,冲他发了脾气。

谭尽浑身是汗,蹲在她身边,温声细语地说好话。

林诗兰呜咽不止。

他伸手抱她,她拍掉他的手。

你要抛下我,你又打算食言。

不愿意陪伴我的话,那你滚吧,现在就滚。

不安让林诗兰的情绪失控,她竖起浑身的刺,看他像看杀父仇人。

这是上一次,他要她归还誓言,留下的病根。

谭尽自作自受。

他挨了几个巴掌,依然不管不顾地挤过去,将她抱住。

她越哭,他抱得越用力。

林诗兰很凶:滚,你不要再烦我了。

谭尽也很凶:我凭什么听你的,我就要烦你。

狂风肆虐,洪水滔滔。

四周这么吵,又这么安静。

空调停了,风扇停了。

电灯打不开,电视打不开。

这一天,全县的电断了。

家里还有存粮,但胃口不佳,林诗兰和谭尽一天都没吃饭。

他们像被缝在一起了。

她坐在他怀里发呆,他的双臂绕着她的肩膀,将她牢牢圈住。

他们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在一起。

当她仰起头,他便会在她的脸颊、额角,或唇上,落下一个轻得像羽毛的小小的啵啵。

6月29日。

起床后,他们发现停水了。

断电断水。

夏季的闷热与洪水带来的潮湿,叠加在室内,混合成一股难闻的怪味。

那味道有点像在学校垃圾角的拖把,脏兮兮又馊臭臭的。

皮肤黏黏的。

他们总是出汗,那汗出得又不爽利。

谭尽寸步不离林诗兰,干什么事都要贴着她。

吃饭的时候,他放着自己的椅子不坐,非要挤到她后面,跟她坐同一把椅子。

她去上厕所,他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等待她。

林诗兰快被狗尽尽的贴贴热死了。

她愤愤地抠他的小痣,捏他的胖脸。

他皮厚,没觉得痛,觉得十分好玩。

睡前,他们用囤的水洗了个凉水澡。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的,洗澡,逐渐演变成打水战。

谭尽完败林诗兰。

浴室传来她张狂的笑声。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举起双手认输。

谁知刚一睁眼,她又泼了一瓢水到他脸上。

林诗兰欺人太甚,谭尽扑过去,挠她的痒。

她笑得眼睛冒泪花,浑身没力软倒在墙,为了让他停下什么好话都说。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尽尽,小尽,我错了嘛!谭尽宽宏大量饶过她。

得到自由没有一秒,林诗兰悄悄去够水瓢,被谭尽抓了个正着。

他一把扛起调皮的她,直接扛回了卧室。

洗过澡,他们身上有相同的皂香。

晚上没有灯,置身于黑暗,他们依然能确认到对方的存在。

水到哪里了?不知道。

林诗兰,明天见。

谭尽,明天见。

林诗兰和谭尽牵着手睡着。

6月30日。

上游堤坝出现破裂,洪水泛滥。

受灾的群众挤满了避难所。

尚未被洪水淹没的地区,大范围地出现砸玻璃抢物资的乱象。

他们家小区门口的杂货店,水、零食、烟酒,全被抢掠一空。

人们都疯了,不仅拿店里的东西,还拿别人手上的东西。

大家都拼命地想要活下去,能为了一个鸡蛋互相推搡,大打出手。

林诗兰没打算囤物资,在家呼呼大睡。

她觉得:他俩不打算活了,抢物资有什么用呢?况且,整个雁县都可能会在下一秒被倒灌的河水冲垮。

到时候,纵使多一口吃的,也没可能活下来……趁她睡得正香,谭尽偷偷出门,冲去家门口的小卖铺。

店门大开,店内的气氛剑拔弩张,谭尽果断加入,跟大家挤了个头破血流。

他一股劲往里钻,比抢红眼的人更加疯狂。

占据最好的位置后,他却没拿任何食物,继续向前,直奔小卖铺深处的第四排货架。

——太好了!还有!他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双眼放光。

各色的水彩笔蜡笔,全部原封不动地呆在货架原来的位置上。

谭尽如获至宝,把它们全部收到袋子里。

疯子。

之前被谭尽踩了两脚的大叔,见他拿了这些破玩意儿,忍不住骂他。

谭尽才不管他。

他攥着袋子,把钱塞给坐在门口大哭的店主,而后一脸警惕地出了商店,生怕半路有人抢他的彩笔。

明天,是林诗兰的生日。

如果,还能熬到明天的话,这会是谭尽给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他们家的楼被风吹得嘎吱作响,像是快要解体。

盯着漫过楼梯间的雨水,谭尽恍惚了一瞬。

随即握紧手中的塑料袋,他加快脚步跑上楼,赶在林诗兰醒来前回到她的身边。

◉ 70、重生日雁县水位持续上升。

这块区域只剩他们家住着人。

门口的沙袋无法阻止涌进屋子的水流, 林诗兰和谭尽依旧没有撤离的计划。

他们守着这栋岌岌可危的楼房,被迫从楼下转移到楼上。

睡前,她牵着他的手, 看向被淹没的一楼。

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心知肚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夜晚是最难熬的。

没有亮光, 房间里又闷又潮。

呼啸的狂风摧毁玻璃,雨水灌进房屋。

雷电声在他们的头顶劈开,谭尽捂住林诗兰的耳朵, 将她抱在怀里。

用不太动听的歌声,他为她哼唱了一首记不清歌词的摇篮曲。

居民楼的屋顶被风一层层剥离,世界飞速地分崩离析。

在谭尽的歌声中,林诗兰闭上眼睛。

摇篮曲是一叶方舟,载着她驶向香甜的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

林诗兰被谭尽叫醒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他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

被背起来后,林诗兰才发现谭尽的脚踩在水里。

水已经淹到家的二层,快要没过他的膝盖。

林诗兰叫谭尽放自己下来,他不肯, 一路背着她,背到了另一个有阳台的大房间。

脚没沾过地,林诗兰被他稳稳地转移到一把大凳子上。

她心里奇怪:这儿什么时候有凳子了?还没问出口, 谭尽先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根蜡烛。

打火机嚓嚓两声, 冒出火花。

温暖的小火苗蹿起来,照亮少年的眼睛。

他眼里闪着细碎的星星一样的光, 悄悄点燃了她手中的蜡烛。

橙黄色的光亮, 由林诗兰的手心向外散开。

那光瞬间填满漆黑的屋子, 也照亮了画满四面墙壁的五彩斑斓。

刚过午夜十二点, 现在是七月一日。

谭尽笑容璀璨:林诗兰, 生日快乐。

四年前,他借哥哥的名义,送她一串蓝色的手链。

不敢正眼看她,他闪烁其词,送完就跑。

四年后的同一天,他终于有足够的勇敢站在她面前。

这一回,谭尽送给她一屋子的太阳。

憨笑的太阳、害羞的太阳、跳舞的太阳、长胡子的太阳、遛狗的太阳,戴着拳击手套揍飞闪电的太阳……其中有扁扁的小太阳,也有圆滚滚的大太阳;它们颜色不同,表情不同,他的画占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林诗兰又想哭,又想笑。

这一刻,任凭窗外洪流汹涌,她幸福地置身于华丽的生日宴会。

这里有全套的餐桌、椅子,餐具。

桌面上,摆着饮料、花束、零食拼盘,与一块写着她名字的巧克力派蛋糕。

小宴会布置得太好看了。

林诗兰悄悄擦掉眼角的泪花:我应该打扮得漂亮一点过来。

谭尽忙着点起更多的蜡烛,不同意她说的话:现在的你就是最漂亮的。

——是啊。

今天的林诗兰最漂亮。

几日来,应对水灾的疲乏一扫而空。

她快乐泪水,比珍珠更珍贵。

今晚的服装也是最合适的——她身上穿着最舒服的天津睡衣,和对面的他是情侣款。

温馨的烛光中,他们十指相扣。

还没等她尝一口谭尽准备的美食……突然,房间的正上方传来一声巨响。

屋顶,被风整片掀翻了。

钢板断裂后重重地砸向他们的阳台。

神色不变,他将小蛋糕推到她的手边。

该许愿啦。

林诗兰想了想,笑道:我没有愿望。

大楼剧烈地晃了一晃。

雨浇进屋子,烛火熄了大半。

林诗兰没有愿望。

她不觉得遗憾,再没其他想要的东西了。

阵仗庞大的雨,落在身上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水珠,她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并不惧怕。

可是,爱着她的人不想她死。

谭尽又做了一回叛徒。

没时间了,下垂的小狗狗的眼睛,轻到不能再轻的语气,他对她说:是时候把誓言解开啦。

林诗兰眼里烧着一把火:上次提这个我有多生气,你不记得了吗?这些年我的意识在手串里,看着你经历雨季看着你痛苦。

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努力地要把生活过好。

林诗兰,去更好的更远的未来看看吧。

谭尽认认真真告诉她:解开誓言后,你就终于可以回家,告别所有的雨季。

他很轻巧地说:我的意识会跟你一起回去,说不定会寄存在某个物品,某个地方,陪着你。

誓死不渝,是你说过的。

林诗兰仰着脑袋,满脸倔强:我哪儿也不去。

捧起她的脸,擦干她的泪,他说。

你也对我发过誓,记得吗?林诗兰望进谭尽的双眸。

他眼里装着星星,一眨眼,漫天的星星都碎掉。

思绪被拽进另一番天地,她瞳孔缩小,意识渐渐沉了下去。

风云变色,天空晴雨不定。

洪流退去,又涨起。

时钟被拨回故事的起点。

爆炸过后,石化厂黑烟滚滚。

无边无际的浑浊的水流,近在脚下。

空气里有皮肉烧灼的气味,身上的衣服湿冷。

窄小的设备平台。

她在上一层,谭尽在下一层。

奋力朝他所在的方向伸出手臂,林诗兰声音嘶哑,几乎是在乞求。

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活不下去的。

水底的谭尽身受重伤。

面色苍白如纸,他的眼眸却如水洗过一般,澄澈明亮。

不会留你一个人,我陪着你。

林诗兰,无论发生什么,我发誓,我会永远陪着你。

递给她一颗虚假的糖,他为她留下生的希望。

你也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混沌漆黑的世界,被银白闪电劈开。

无数条银白色的丝线,连接着天与地,过去与未来,此处与他方……互相许下的誓言,烙进灵魂;坚定守护誓言的信念,将他们的命运缠成错综复杂的茧。

永生永世,纠缠不休;无论生死,真心不渝。

林诗兰的嘴在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忘记你,好好活下去。

一边说,一边哭。

刚刚记起的,又被迅速地忘记。

重回誓言缔结的场景,他要她守约,自己却要毁约。

不肯放谭尽走,林诗兰固执地扯住自己手腕上的银线,长长的银线,另一头连通水底,牵着他的生命。

耳边响起轻轻的响。

像泡泡碎掉,也像一声叹息。

那是,一句誓言的消失,一个灵魂的覆灭。

银线另一端,纠缠她四个雨季的重量,不见了。

林诗兰的表情由悲怆,转为呆滞。

脑子空了。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从设备平台往下看,水越淹越高,水里飘着不知道是衣服还是人的尸体。

整整十天,林诗兰独自等待救援。

她安静地抱着膝盖,盯着死气沉沉的水发呆。

她看到水里,有写满A的成绩单、被车撞死的小狗、破损的眼镜、一碗发馊的鸡汤,散发酒气满口黄牙的大嘴。

它们变得好大好大,像巡逻的怪物,在她脚下的水面走来走去。

林诗兰的眼睛麻木空洞。

无意识地,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

本来,那儿该有一串手链的。

瞬时间,她坐立难安,开始四处寻找。

林诗兰找遍了身上,将设备平台的栏杆拆烂……忽然,她的动作停住。

低下头。

林诗兰发现,她的左手,原来戴手链的那只手,手背上有个模模糊糊的太阳。

一个带着笑脸的小太阳。

这个雨季之前,林诗兰的人生,像洪流中的一片树叶。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沉沉浮浮地挣扎着,被水流推向任意的方向。

可在这个雨季,林诗兰见识过爱是什么样的。

她爱过人,也被爱过。

她已有勇气,抓住自己人生。

林诗兰跳下设备平台。

水中的怪物龇牙咧嘴地涌向她。

林诗兰的目光四处搜寻,眼尖地瞄到一串熟悉的灰蓝色手链。

它躺在设备平台的下一层。

她潜下去,捞住了它。

在指尖碰到手串的那一秒,它化成了一双大手。

谭尽的手托起林诗兰,带着她重新浮出水面。

回忆中的设备平台早已不见。

他们回来了。

这里是她的生日宴。

美食被冲走,桌椅漂浮在水中。

烛火熄灭后,他们的世界回归了黯淡。

他俩泡在水里,艰难地抱着一块门板。

林诗兰将自己筋疲力尽的脑袋靠在谭尽肩上。

骗子。

活下去和忘记你,是两个誓言,你不能用一个誓言换两个。

她生他的气。

她仍在怪罪他。

林诗兰很凶很凶地对他说:我不要忘记你。

谭尽冲她笑:那就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远方,洪水冲破大坝,灌进镇子。

道路崩塌,楼房轰然倒下,小镇顷刻沦为一片汪洋。

他们的故事要结束了。

半开玩笑似地,谭尽问了她一个幼稚的问题。

林诗兰,你会告诉别人,你爱过我吗?她决绝道:不说。

哦。

他点点头。

那这样的话,就没有人知道,你爱过我了。

大水冲垮房屋,天地震荡。

用尽全力,林诗兰攥紧谭尽的手。

我告诉你,一切还没完,听见了吗?铺天盖地的洪水崩腾而来。

水流所到之处泥沙俱下,势不可挡。

一切伟大的渺小的,失落的深爱的不舍的,尽数坍塌成齑粉。

巨大洪流将他们吞没。

她没等到他的回答。

◉ 71、谭子恒2022年。

谭子恒撕下六月的那页日历。

林诗兰昏迷已经一个多月, 他每天都会来医院看她。

她变成现在的样子,谭子恒始终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明明知道林诗兰精神状态不好, 仍让她一个人坐在海鲜酒楼的包厢里, 自己出去点菜。

等谭子恒再次找到她的时候, 林诗兰躺在百货商店的一层,她似乎是从楼上跳下来的,没人知道她用什么办法进入了关门的商场。

幸运的是, 林诗兰只受了轻伤。

不过人一直没醒,处于昏睡的状态。

出事之前林诗兰在电话里说的话,谭子恒十分介怀。

这一个月,他试图搞清楚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谭子恒几乎找遍了林诗兰身边的人——曹阿姨、她的医生、学校的老师,前房东……从他们的口中,谭子恒还原出了林诗兰这几年的故事。

四年前洪灾,留下无法磨灭的创伤,林诗兰患上了PSTD。

雨水能触发她应激反应,所以每年雨季, 林诗兰都会陷入幻觉。

雨越大,幻觉越严重。

在林诗兰的幻想中,她能够穿越回曾经的雁县, 回到灾难发生之前。

今年雨季来临的时候, 林诗兰不慎弄坏了佩戴四年的手链。

这条手链对于林诗兰意义非凡。

出于心理保护机制,有一度她忘记了对她而言最沉重的记忆——在水灾中有人为救她牺牲,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 绝望地等待救援。

手链的坏掉, 让林诗兰想起了救她的人。

她因此病得更重, 甚至构建出了一个叫谭尽的虚拟伙伴, 在她的幻觉里陪伴她经历雨季。

林诗兰被自己的幻想的雨季、幻想的伙伴,给困住了,至今昏迷未醒。

谭子恒不知道她脑中的谭尽什么时候愿意放她走。

林诗兰的情况不乐观,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2022年7月1日。

林诗兰生日这天,雨停了。

上午,谭子恒照例来到医院。

推开病房的门,他看见了一个月来最期盼的画面。

林诗兰醒了。

床被她摇高,她躺的位置,一缕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肩上。

她病得太久,皮肤惨白,眼窝深陷,已经瘦脱了形。

那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被阳光染成了浅栗色,散发着易碎的金光。

林诗兰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外面天气晴朗,阳光和煦。

谭子恒喊了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回过头。

他心中升起微妙的不安。

她看上去,像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仿佛马上被太阳晒化,缓缓地飘起来,人间蒸发。

走到病床旁,谭子恒拉上了窗帘。

从恢复清醒到出院,谭子恒和林诗兰聊过很多次天。

但他一次都没有听她提到过那个在雨季穿越到平行时空的故事。

那个故事,她曾跟很多个人讲过,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

谭子恒和所有听过故事的人一样,认为她的故事漏洞百出,完全不合理。

穿越过去?死人复活?平行宇宙?——那都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现实中根本没人见过。

现实的世界,只有一个患病的林诗兰。

精神病人的可怕之处就在:她逻辑缜密,谈吐清晰,给他打的那通电话真情实感。

谭子恒差一点被她说服了,以为谭尽没死。

见她不再说胡话,不再谈论自己的妄想,谭子恒暗自松了口气。

现在的林诗兰精神状态很好,按时吃饭挂瓶。

除了身体稍微差一点,已经完全是个正常人了。

接她出院的那天,谭子恒发现林诗兰在非常专注地看手机。

他坐到她身边,好奇地问:看什么呢?那么认真?在找考研的资料,林诗兰一本正经道:我打算考研转专业,以后研究物理天文。

要考研是好事,谭子恒笑道:怎么突然对物理感兴趣了?他瞟了一眼她的手机,页面上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考研相关的内容。

谭子恒被手机浏览器旁边的搜索记录吸引了目光。

【五维空间】【四维空间】【平行时空】【下阶梯游乐园】【游乐园雁县】没等谭子恒看完,手机屏幕被她按灭。

林诗兰说:宇宙很大,人类对它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许多谜团尚未解开。

我想深入地去学习去研究,考研算是给未来打个基础。

小兰,我看到你的搜索记录了……平行时空,这四个大字令谭子恒警觉,生怕她又犯病了,他旁敲侧击地打探:下阶梯?五维空间?那些是什么?下阶梯是我去过的,一个神奇的夜乐园。

经过我的搜索,现实和过去都找不到这个地方。

我猜想,乐园在五维空间。

我们生活在三维的空间。

其他维度的、与我们平行的空间,我们看不见。

也就是说,平行世界的存在是四维的。

而超出平行世界,有些地方、有些意识,它们存在于更高维度的五维空间。

谭子恒表情呆滞,林诗兰又将自己的话解释得更加浅显。

把我们的世界比作一条线,所有的平行世界就是无数条线。

夜乐园与逝去之人的意识,在线与线的中间。

它们不属于任何一条线,不属于任何一个平行世界,但它们是存在的。

既然存在,就一定有找出它们的办法。

林诗兰说得言之凿凿,谭子恒听得心惊胆战。

他读的是理工科,她口中的概念,他略有耳闻。

问题是,这些理论尚未被科学证实以前,它们都是不科学的。

谭子恒没法附和她,也没法反驳她。

她认为平行世界存在,她认为五维空间存在。

可他没有见过,无法相信。

他们就像相信上帝和不相信上帝的两波人,无法互相说服,也无法为自己这方的说辞找到证据。

想到这里,谭子恒发现,他竟然又被林诗兰绕了进去。

她是精神病人,他却又忍不住跟她较真了。

小兰,他叹了口气: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诗兰倒是坦然:子恒哥,没必要听懂啊。

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概念,最伟大的科学家也没有将它研究透,平行时空是否存在都没人能给出证明。

我所说的,也不过是自己想当然的推论。

不过是想到哪里对你说到哪里,其中的很多我也不确定,解释不清。

她居然对自己论点的薄弱有自知之明,谭子恒的心情愈发复杂。

把手机放进口袋,林诗兰拍拍他的肩。

她开始收拾行李了,出院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

谭子恒到外面抽了几口烟,整理好心情,回来帮她收拾。

子恒哥,你有多余的袋子吗?林诗兰有几件衣服,书包没位置装了。

谭子恒左顾右盼,想起来了:你打开床头的柜子,水果篮后面有一个你的手提包。

我的手提包?她套上拖鞋,走向柜子。

嗯。

我找你的前房东聊天,那个老太太给我的。

回忆着老太太的话,谭子恒跟她学了一遍。

她说,原本以为你的包被清洁公司丢掉了,没想到她儿媳妇看这个包挺大的,搬家的时候留下来当购物袋了。

林诗兰半跪在地,背对着他。

他见她拉开柜子的门,把包拿出来。

她的手伸进包里,左左右右摸索了几下。

然后,林诗兰的动作停住。

她缓缓地低下头……谭子恒不知道的是。

林诗兰的手心攥着一颗珠子。

珠子圆圆胖胖,光泽温润。

它见过少年在花季藏匿的心意;见过他们的秘密,见过她哭泣;见过初次动心的甜蜜,见过依依不舍的分别。

它见证过他们淋的那场雨。

离开医院后,这颗珠子被崭新的链子串起。

林诗兰重新将这一抹灰蓝佩戴在她的手腕。

她不曾怀疑过谭尽的存在。

他是潮热雨季中的未解之谜。

林诗兰从脚下的一方土地,迈开脚步。

宇宙宽广,世界无序;即便是穷尽一生,找不到解答,她已有了足够直面它的平静。

◉ 72、林诗兰次年。

林诗兰大学毕业, 研究生考上了心仪的专业。

最后一次复诊是七月。

心理医生已经很久没给林诗兰开药了,今天的例行检查也很顺利。

医生说,她的情况很特殊。

精神病一般不能用痊愈, 只能说情况有改善。

而在他看来, 林诗兰的改善非常巨大。

她从原来的程度恢复成这样, 是难以想象的奇迹。

走出精神病院,林诗兰发现下雨了。

手伸出屋檐,指尖接到几滴清凉的雨水, 望着水珠,她有些走神。

这一整个雨季,没再看见任何异象。

誓言的魔力消失了。

她和同龄人一样,忙着学习忙着打工,偶尔跟舍友一起逛逛街。

——是的。

林诗兰搬回了大学宿舍,并且跟同一寝室的女孩们成了朋友。

承诺过的好好活下去,她做到了。

出来看病,林诗兰跟学校请了假,今天也不用打工。

难得的空闲。

她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 突然有点想回回雁县看看。

坐火车,转大巴,转小巴士, 再走二十分钟的路。

林诗兰早晨出发, 到雁县旧址的时候,已是傍晚。

没路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

她停在断裂的石桥前, 几乎认不出这里是她的家乡。

灾难改变了地貌。

河的这边, 垒着许许多多碎成小块的水泥, 原是道路的地面, 只剩大大小小的坑洼。

河的对岸,镇子荒废,植被茂盛。

野草一丛一丛,肆意疯长。

一眼望去,唯有那些断壁残垣、油漆斑驳的破木板,能够证明有个小镇在这儿存在过。

林诗兰坐在岸边,拉开背包的拉链。

她带了两杯奶茶过来。

雨停了。

宁静的夕阳洒在河面,金光跳跃。

那一轮光芒耀眼的太阳,就悬挂在远方巍峨的山丘之上,将树梢的叶子照得橙黄透亮。

被光晃得睁不开眼,她默默揩了揩眼角。

手机响。

是她心理医生的来电。

林诗兰接起电话。

医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

有件事,不跟你说,我的良心过不去。

之前你对我说过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她应了一声嗯。

他索性将埋藏心底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后来,我按你说的日期找过。

去年确实有一个叫谭尽的患者在你看病的那天来过,查得到他的就诊记录。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可能是一场误会……总归,我觉得这事应该让你知道。

林诗兰向他道了谢。

医生长吁一口气,挂断电话。

握着手机,她又在河边呆坐许久。

两杯奶茶,林诗兰一个人全喝完了。

她想着平行世界的他们,不知道那里的林诗兰和谭尽是否活着,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想着想着,她突然看到一只眼熟的小土狗出现在对岸的杂草中。

静静。

林诗兰大声喊它。

小土狗回过头,咧着嘴,冲她摇尾巴。

可惜,不等林诗兰确认那是不是静静。

小狗冷不丁往后瞅了一眼,飞快地跑走了。

……傍晚,正是开饭的时候。

山风拂面,能闻见湿润的花香,混合着泥土和树木。

雁县炊烟袅袅,好闻的米饭香从各家各户飘出来。

小土狗跑向它的主人。

主人将它一把抱起来,摸摸它的小脑袋:静静,跑哪去啦?那边有什么吗?她走向小狗之前驻足的地方。

那儿是一面墙,并没有路。

静静被林诗兰打了一下屁股。

你刚才在对着别人的墙壁尿尿是不是?她自以为洞悉了真相。

小土狗冤枉,朝主人汪汪汪地控诉。

林诗兰没功夫再管静静。

今天家里请客吃大餐,她妈让她出来买水果,时间紧迫着呢。

一边买东西,一边翻开手机通讯录,她拨通了苏鸽的电话。

喂,等着她似的,苏鸽马上接了:林诗兰,你回来啦?林诗兰哈哈笑:对呀,放暑假回来玩了。

苏鸽感叹:哇,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就这么过了吗,我都没什么实感。

去年的时间才快呢!林诗兰语气比她更夸张:我都不知道我的高考是怎么考完的。

水灾那么严重,差一点整个镇子都被淹了,按理说,经历了生死劫难的我应该记忆犹新,我却没有太多的记忆。

噗,你脑袋泡水,所以记忆力差了呗,她调侃她:幸亏救援队的叔叔们及时赶到,再让你多泡一会儿,你就没有聪明的脑子上大学了。

是啊,感谢他们拯救了我,还有我们镇子。

讲了半天,林诗兰才想起正题:哎,扯远啦。

我打电话是让你来我家吃饭的,你有空吗?苏鸽拒绝得干脆:改天吧,今晚我得陪我妈吃饭。

林诗兰也不拖沓:好,那我改天单独约你。

拎着水果,牵着小狗,林诗兰动作迅速地赶回家。

客人们全部到齐了,她跟谭叔叔、谭阿姨,谭子恒都问了好。

坐在边上的谭尽,她也没落下——眨了两下眼,就算打招呼了。

放下东西,洗了手,林诗兰也入座,准备开吃。

有一杯珍珠奶茶插好了吸管,放在她的手边。

整张桌子就两杯奶茶。

另一杯正被她对面的人捧在手里。

他翘着二郎腿,嚼珍珠嚼得津津有味。

林诗兰有预感,这段饭吃得不会太顺利。

果然。

大家说说笑笑,吃得快快乐乐;桌子下的动静,比台面上的更热闹。

吃两下,他在桌子下面捏捏她的手。

喝两口,他又在桌子下面给她递一个折成花的小纸团。

被迫一心二用,林诗兰恨恨地用眼刀扫他。

谭尽挤眉弄眼地冲她笑。

谭子恒见她饭碗空了,贴心地问了句:小兰,要添饭吗?差不多吃饱了,林诗兰想留点胃吃樱桃,于是摇了摇头。

而谭子恒这一问,给某个闲着没事干的混蛋找到一个突破口。

小兰,要吃腌萝卜吗?小兰,要吃牛肉吗?小兰,要牙签吗?谭尽来劲了,平均30秒问她一次。

林诗兰怒火中烧,又对他的献殷勤挑不出错处。

你比我小,不准叫我小兰。

凭什么谭子恒能叫,他不能叫?谭尽不乐意了。

小兰小兰小兰小兰小兰。

他故意挑衅,一口气叫了好几个。

不准叫。

林诗兰火气冒上来了。

瞅着他肉嘟嘟的脸,她恶声恶气地威胁:再叫,我把你的小痣抠掉。

谭尽用一个巴掌盖住自己的脸上的小红痣。

他嘴巴张得圆圆,被她的凶残吓得花容失色。

见俩小辈玩得开心,看客们忍俊不禁。

真新鲜,你们交往一年了还能天天斗嘴。

他俩就是这样,腻腻乎乎的。

哎,受不了。

林诗兰气哼哼地瞪着对面的幼稚鬼。

跟谭尽千叮咛万嘱咐,和家人吃饭,不要像平时那么黏她。

他还是找寻一切机会跟她互动。

她不理会,他感觉被忽略了,闹得更起劲。

她嘟囔道: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交往上的,当时鬼迷心窍。

这话说完,谭尽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离席了。

看他走得仓促,林诗兰心想他是不是生气了,有点心虚——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被家人笑话,小小嘴硬了一下,这个傻瓜是不是误会啦。

你去哪里啊?她小声问。

谭尽回过头。

他嘴角挂着阳光灿烂的笑。

林诗兰脸皮薄,这人的脸皮却比城墙还厚。

他非常狗腿地对她说:我要去给林诗兰洗樱桃。

桌上,大家面面相觑,都憋着笑。

林诗兰的耳根子红了。

樱桃还没吃到嘴,已经尝到甜。

作者有话说:到这里,《潮热雨季未解之谜》的故事全部完结。

家乡在南方,最多的便是闷闷湿湿的天气。

台风几乎每年都来,夏天常常没完没了下雨;三四月份的回南天,家里墙壁总是挂满水珠。

尽管雨会带来诸多不便,我还是喜欢下雨。

雨水有独特的气味,雨天适合藏匿秘密,适合赖床睡懒觉。

所以,我一直想写一个发生在雨季的故事。

写出第一版大纲后,摸索到了这个故事的雏形:夏日、阴天、破败的村庄,共同的秘密。

年轻的一对小男女许下诺言,彼此都不知道背后的分量。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信守承诺,誓死不渝。

而把这个故事在我脑海里完整地构建出来,用了两年。

这是我的小说生涯迄今为止构想最久的书,写得最长的书。

写完《雨季》,我的夏天也过去了。

感谢你看到这里,很高兴与你共享来自潮热雨季的未解之谜。

最后,借书中的话与你告别:这个雨季过后,我们都不知道会去向哪里。

就算不能再相遇在一起,也要去看不一样的漂亮风景。

亲爱的读者,祝愿你的前路光明快乐。

这是我的专栏,这里可以捕捉到我。

如果你愿意,下一个故事再见。

暂定的下一本书,《996不相信美人鱼》。

【团建那天,我和同事喝多了,搂在一起说胡话。

我说:同事这么久了,跟你坦白个真心话,我想嫁给你。

他醉眼朦胧,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

那我也坦白个真心话,我是一只美人鱼。

我笑着骂他傻逼。

你要真是美人鱼,那我就是真心地想嫁给你。

他哈哈大笑。

他当然不是真的美人鱼,可我是真的想嫁他。

我们都是大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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