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瓦市去, 温虞心情就越是复杂。
起先,她还在因为和沈遇单独相处,心里别扭煎熬的很。
她和沈遇一起出门游玩这件事, 从前也并不是没有过。
从四年前她和沈遇定下亲事开始,每一年的大小节日里,两家总是要走节礼的,尤其是上元节、乞巧节、二月二这样的日子里, 沈遇再不乐意,都会到温家接她出门游玩。
阿娘拘着她不爱让她出门, 所以除了往各家走动去拜访亦或是赴宴, 她一年到头能出门游玩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
之前还能跟着大哥二哥偶尔出门,可后来大哥入了翰林院做典簿, 每天就忙着修书, 二哥就更不必提了, 早就游历去了, 难得回一次家。
所以节日里出门游玩, 自然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当同游的人是沈遇, 出门游玩就成了煎熬,她还不如待在家中制香。
因为每回, 她和沈遇一起出门, 沈遇冷着一张脸, 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她就得一直加快步伐才能跟上沈遇, 每每瞧见心仪之物, 刚停下脚步准备看上一眼, 沈遇就已经走远, 她不得不立刻追上去,免得被沈遇给落下。
这种需要追上沈遇脚步的时刻里,她就格外的讨厌沈遇,干嘛要长得老高老高的,连腿都比别人长,还要仗着腿长,就比旁人走路都要快。
一步路相当于她要迈出两步。
从来都不知道等等她。
真是讨厌!在热闹的集市里,旁人家都会不急不忙,走走停停,慢条斯理的挑选自己喜欢的物件,要花上大半天才能逛完,而她跟着沈遇,只需要走上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能从集市口走到集市尾呢。
可她心心念念的首饰胭脂没有买、喜欢的菜品小点还未尝过、想要的香料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还走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时候,沈遇却同她说,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家。
说罢,也不管她到底想不想回去,就直接将她送上了回家的马车。
一看就是连一小会儿就不想和她多待的样子。
但这种能逛完整个集市,才将她送上马车,在她和沈遇出门游玩的经历里,已然算是好的了。
有太多次,是她刚出了门不久以后,或是街上出了乱子,或是殿前司派人前来寻沈遇,她就得打道回府。
有一年的二月二,西郊桃花早开,满城人都往西郊去赏花,沈遇接上她,也往西郊去了。
甚至刚出门时,沈遇难得的提到,他在西郊有一处别庄,赏花若是累了,还可以在别庄休息片刻,用过庄子上的饭菜,待到下午,再送她回府。
就因为沈遇说了那些话,她打从出门开始,就在期待着一整日都可以好好在西郊玩乐了。
哦,对,那回去西郊,沈遇还不止带上了她,还带上了好不容易书院休课,闹着要和她一起出门的温成云。
温成云那时候还不怕沈遇,沈遇根本都不搭理他,还锲而不舍地骑着马,跟在沈遇屁股后头姐夫来姐夫去。
沈遇待她都极为冷淡,待温成云更不必提。
很是热脸贴冷屁股,温成云也不在意。
不过有了温成云在旁叽叽喳喳的说话,去往西郊的路上也算是有说有笑。
连带着她都想不起来,只要和沈遇出门,十次有九次,总是会出现意外。
西郊桃花多,赏花的人更多。
她嗅上一口春花的清香气,还便盘算着该摘些桃花回去,送给刘厨娘做桃花,或者她自己搭配几只春日佩戴的香囊也是极好的……只是她还在马车上,才远远瞧见了桃花的影子,还没来得及好好逛呢,沈遇忽然就冷着一张脸,告诉她他临时有公务在身,让人先送她回府。
还有一回,是前年,沈遇陪她过上元节,他们两个人就是逛的瓦市,她才挑上一盏花灯呢,不远处就出了一桩拦路抢劫的案子,那日沈遇并不当值,可被他碰上了,他自是不会不管。
然后她就提着一盏孤零零的花灯提前回了家,连这几年来最盛大的上元节烟火大会都没能看上。
沈遇到底是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偏偏今夜要邀她一起去逛瓦市……突然就让她想起这些年每回和沈遇出门游玩的经历。
她想起来往事的后果,就是开始生闷气,且越来越生气,连带着她心里别扭不想和沈遇独处的心思都暂且落了下乘。
她心里越气,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时,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真切。
沈遇他最好是想要去逛一逛瓦市,而不是要和她比赛走路快慢。
她认了,她就是腿太短,走不快。
哼!*去瓦市逛逛也不过是他被眼前人给气的随口一提,结果现在反倒是眼前人越来越生气?这是什么道理?眼前人的怨念已经充斥了他整个耳朵。
那些往事一件件被她回想起时,全都带着多年来累积而成的怨气。
这几年里,他的心思的确是放在了公事上。
殿前司那种地方,若他不能往上走,必是要被旁人拆骨食肉,吞噬的一点儿渣都不剩。
他想要站上殿前司的权势中心,别的事情、别的人自然是要为此让路。
只不过逢年过节时,他也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像这世间里每一对定下亲事的未婚男女一般,陪着温虞出门游玩。
沈遇看着眼前笑容恬静的自家夫人,目光沉下,却染上了几分不自知的茫然。
*今个儿是大年初一,直到子时方才进入宵禁时间,各坊市入了夜也不曾关门,人们可以自由的出入逛着夜市,各处都张灯结彩,人来人往,街上就显得格外的热闹。
更不必提瓦市这般酒肆、茶坊、戏台、杂耍、天南地北的杂货商铺,样样齐全的娱乐场所,到处都被围的水泄不通,马车想要在里头穿行也极为困难。
寻了处空地,马车停下,沈遇握住温虞的手下了马车。
温虞一下马车,看着人群摩肩接踵、喧闹沸满盈天的景象,心中难免起了几分雀跃。
她已经许久不曾来过瓦市,来时也是白日里,可不比此刻的夜市景象,瓦市里各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抬眼往上看是浩瀚无垠的夜色,一明一暗两种色调,在今夜融合的恰到好处。
来来往往的行人比白日里,言行举止都要放松许多。
被行人的情绪所感染,温虞的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往上翘起一点儿,可下一瞬,又想起来今夜她是和沈遇一起来的瓦市,笑容就立刻凝住。
好端端的,沈遇干嘛要来逛瓦市,反正他也不喜欢热闹。
不让她好好逛的话,还不如不逛呢。
沈遇轻瞥身旁人一眼,她的笑意还缀在唇边,看上去温婉而又平静。
他吩咐旁人,你们不必跟着。
不等温虞反应,她的手便被沈遇牵住,二人顺着人流的方向慢慢地往前走,留下了一堆人面面相觑。
倒是思柳最先反应过来,拉住了想要跟上去的陶桃,姑爷难得想同单独逛一逛瓦市,你跟着去做什么。
陶桃立刻道:还不是因为……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思柳拉住了袖子,思柳轻晃了头,示意她别说了。
旁边鸣争都已经朝她们看了过来,似是好奇她们二人到底在说什么。
陶桃这才住口,可心里却是在为她家姑娘担忧,姑娘从前每回和姑爷逛集市,回家以后总要生半天的闷气。
思柳看她满脸愤慨,心下叹息,这小傻子到底何时才能开窍,她怎么就能没发现,姑娘被姑爷牵着手往前走时,羞红了的脸颊呢?温虞忍不住用锦爬掩着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是做好了要快步走路的准备,不想沈遇走的倒是很慢,连带着她也可以不徐不疾地在街上走着。
她一看四周俱是摩肩接踵的行人,就想明了,如今他们就算是想要走快一点,也是极困难的。
堂堂沈大人,也没有办法在人堆里迈开他的大长腿,旁若无人的往前大步走吧?这样一想,温虞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点。
她也勉强能忽略掉此刻被沈遇牵着手走路而生起的别扭。
沈遇微微挑了眉,忽而停下了脚步,在一旁的摊位上拿起一支发簪,夫人,你试试这支发簪?温虞笑着您看向他手中握着的发簪。
那是一支平平无奇的桃木短簪,簪头甚至缠着一条浅粉色丝线编织的桃花又留了一截丝线串了米粒大的小珠子,作为流苏。
甚至在沈遇的手中更为显短,看上去格外的小巧可爱。
不得不说,温虞十分嫌弃。
这种短簪是给七八岁,留头不久的小丫头们戴着玩的。
她十一二岁时,就已经不戴这种发簪了。
沈阎王是不是眼神有问题?他要不要瞧瞧这满街上,有哪个和她一般大的姑娘家,头上会簪这样的短簪。
她这会子要是簪上它走在瓦市里,若叫人认出来,不出半个时辰,她就会被整个上京城笑话。
她以后还要不要出门走动了!沈阎王到底是不是故意挑的?是想看她笑话吗?难道她被人笑话,作为夫婿的他,就能逃过被笑话的命运吗?还是说沈阎王的眼光就是不行……她得仔细想想,该如何回绝掉沈阎王这个试戴的要求。
沈遇神色凝滞了一瞬,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发簪。
这发簪不是挺可爱的吗?他方才一看见便相中,温虞一双杏眼生的明亮,戴着想必合适。
难不成也只有小丫头戴的?而今温虞是满心嫌弃还在想法子拒绝他,他拿在手上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摊主乐呵呵道:郎君是为娘子挑选发簪,不妨看看我这摊上别的簪子?因着不赶巧,您手中那支簪子,已经叫人给定下了,待会儿便会有人来取。
温虞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暗叹摊主不愧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多会观察人的心思,话说的多漂亮圆滑,给她解了围。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沈大人神色淡然,却也微微松了一口气,甚是气定神闲的将簪子交还给店家,即是旁人定下的,我自是不会夺爱。
虽然没有看到沈遇出糗的模样,温虞心里还是在偷着乐。
嘴上附和着:既如此,夫君,我们瞧瞧别的簪子吧。
摊主给她解了围,她便想着挑上一支发簪买下,也算是感谢。
沈遇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但也不再伸手挑选,只看温虞自个儿选着发簪。
温虞难得有这般闲适地在闹市街上挑选簪子的时候,不免就十分耐心地一支一支慢慢挑着。
温虞终于挑好了一支发簪,对着摊位上的镜子比着戴了一回,是简简单单的祥云簪,因着用的是紫檀竹,簪子颜色深浅不一,倒有几分别致。
她想也没想,便问,夫君,好看吗?问完以后,自个儿却是愣住,她怎么就能将沈阎王当成了陶桃或者是思柳,问的这般随意。
就他方才挑选短簪的审美来,他真能分辨出她戴上后好看还是不好看?铜镜里,不只有她的身影,还有站在她背后比她高出一头来的人,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似是浮着浅浅笑意,朝着她微微颔首,轻声道了一句,好看。
好看的是木簪,还是人?倒也没说明白。
她的心好似怪异的乱跳了一下,她飞快地垂下眼,将发簪取下,递给摊主,笑眯眯道:摊主,那就把这支给我包起来吧。
摊主乐道:好勒,多谢您惠顾,四钱银子。
提起钱,温虞这才想起来,她又不知道要出门逛街,身上哪里会带银钱,陶桃和思柳又没跟着,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将簪子给放下,她占着摊位已经挑挑选选了大半天,又说没钱买,这着实是有些不像样。
她犹豫时,沈遇已经递出去了一块碎银,又朝摊主淡然道:不必找钱。
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摊主感激不尽,收了银钱,就用一块棉布仔仔细细地将木簪包起来,沈遇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握在手中,又牵起了身旁人的手,走吧,去别的地方逛逛。
温虞被他牵着走了两三步,才反应过来,沈阎王竟然会带钱出门,还替她付了钱?瓦市里什么都有卖的,温虞看沈遇今个儿走路的架势,竟是要慢慢的逛。
这可真是件新鲜事。
能来瓦市逛一回,实属不容易,她心里还有气,也不耽误她现在悠闲地逛街不是?温虞心里这么一想,不免左右瞧起来。
沈遇走在一旁,心下好气又好笑。
摊贩们大声地吆喝着,好不热闹。
温虞听得新鲜,又被一道声音给吸引。
快来瞧一瞧,看一看,我这红线绕,从今个儿初一一直绑到十五上元节,有情人定能恩爱到白头。
有行人问,怎么卖的?摊主回道:五两银子饶您一对儿。
温虞暗叹,就两条不过一尺长的红绳子,怎么就能卖出五两银子?上京城里最好的丝线铺子,也不敢这般卖价吧?有哪个冤大头,会掏钱买?她是对这种坑人的东西不感兴趣,探头看向了别处。
沈遇看向那背着他们,站在卖红线的摊位前的年轻人,心道冤大头这不就来了吗?还是认识的冤大头。
年轻人豪气地放下一锭银子,朗声道:摊主,来一对儿红线绕。
这道声音耳熟至极,温虞又看过去,正好对上了温成云捧着两条红线绕傻笑着。
真是巧。
还真的有冤大头买这种坑人的东西。
还是她亲弟弟。
作者有话说:沈遇(松了一口气看戏版):真正的傻子来了,夫人不会再笑话我了吧。
不过那支簪子明明就不错,很趁夫人。
温虞(不忍直视):我的傻弟弟,钱多了花不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