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小朝, 殿室之中朝官不过十几,皆是宣帝信任之人。
宣帝的咳嗽声像是重鼓被敲响时的沉闷,在空旷的殿室中不停地回荡, 一声一声传进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里。
朝臣虽不敢多言,却从这阵咳嗽中听出了些讯息,宣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出列上表者,静默的等着宣帝这阵咳嗽声停歇。
宣帝饮了一口茶, 压住了咳嗽带来的疲惫,方才开口, 你继续……说话之人, 正是兵部尚书王致和,北廓虎视眈眈, 数年来一直想要进犯我大楚边境, 去岁时, 北廓天灾不断, 粮食欠收, 边境百姓不知多少被北廓人抢杀,臣以为北望山铁矿尘封数年之久, 而今正是重启采挖,铸造兵器, 以备不时之需。
他话音刚落, 朝臣自是面面相觑, 北望山铁矿是大楚境内最大的铁矿不假, 可废太子葬身北望山后, 宣帝便下旨封了它, 十余年过去, 从不曾有人提及过。
而今日, 已经是第二回 提及。
第一回 是……宣帝抬眼看向站在右下的沈遇,不止妖人会逃进北望山,尔等也盼着北望山铁矿重新开采……锻造兵器,抵御他国进犯,确是当务之急……朕只问尔等一句,尔等可有私心?朝臣们神色俱是大变,齐刷刷的跪下道起了罪。
宣帝敛目,虚抬手道了一句,起身吧,朕不过随口一问,尔等不必多想。
他又问向小朝开始就一言未发的柳三思,问道:柳卿,你以为当派何人前去督山?柳三思出列,上前一步方道:臣以为当由百官举荐德行兼备者,方可前往北望山行督山一职。
这个问题由宣帝抛给柳三思,而柳三思又抛给了百官。
宣帝沉吟片刻,方道:可。
应准了柳三思的提议。
小朝会散后,宣帝又留下柳三思还有御史台几人说话,其余官员悉数退出殿室。
沈遇刚离了紫宸殿行上二十余步,却又听得身后有人唤他,沈大人,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唤他之人乃奉章大监宁岚,生的是一副身形消瘦,白净无须,却又从来是一副笑模样,他道上了一句,陛下传见。
沈遇垂眼,陛下方才未曾留他在御前,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改了主意。
他道了一句有劳便随着宁岚往回走。
宁岚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沈遇,自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由裴继斐继任后,沈遇一同从前般不见锋芒,半点儿不见其生怨,其心思城府乃常人难及。
还有些距离,宁岚笑着闲叙家常,听闻沈夫人今日入了宫,教授六公主香道。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沈遇神色,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沈遇常年淡然处之的脸上,看向他时,竟然多了些许笑意,是有此事。
只是我心中多有担忧,内子生性内敛含羞,若在宫中行走得罪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宁岚从前哪里听沈遇说过这般柔情的话语,不免笑道:沈大人何必担心此事,素闻沈夫人一向知书达理,端庄持重,哪里就能得罪了贵人。
沈遇吁道:话是如此,我心中却时刻牵挂着她。
宁岚心下大为震撼,自打上元节那夜,沈遇抛下伴驾一事,带着沈夫人去城外赏花灯,又夜行前往清水镇开始,便连陛下偶有提起,都无怒意,只是打趣,朕从前见沈卿,总以为他是少年老成,可见这人呢,年轻时总是会被儿女私情所困。
如今看来,传闻非虚。
说话间,又回了紫宸殿,宁岚收起了闲谈的心思,客气道:沈大人请进。
殿室内,宣帝正在和柳三思等人忆着当年事,不免神情感伤,作为宣帝最看重的长子,先太子自幼便是宣帝开蒙教导,所花心血、倾注的父爱,并非其余儿女所能比,当年他震怒失望,多年过去,却是深夜里回想起时,也会反问自己,当年何至于会走到阴阳相隔的地步?而今,即便知晓当年有冤屈,可人已经去了,他再是后悔伤心又有何用?柳三思徐徐劝道:陛下,斯人已逝,先太子生性纯善,他定也不想见到您如今还为他多有伤心。
沈遇走到屏风隔断前,恰好听见这句,心下哂笑,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仍旧会被人算计,一时好一时坏。
伴随着宫人一声传话,陛下,沈大人到了。
内书房里声音消去,宣帝抬眼看着人走近又同他行礼,陛下。
不知您召见臣有何吩咐?宣帝敛目,这几日他身体不好,时常咳嗽便连声音都沙哑了不少,带着几分沉重,朕有一事想要问你。
当年你父亲亡故于北望山……一晃,就已经是十余年过去。
沈遇目色沉沉。
北望山……宣帝长叹一口气,对于沈遇而言,那同样是个伤心之地。
朕是想要问你,你可愿任北望山督山一职。
柳三思神色微变,督山一职何其重要,陛下方才多未有松口的意思,而今怎会突然问过沈遇?不知是他,其它几位朝臣也是频频看向沈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一人身上,沈遇垂着眼,恍若未觉,只道:北望山关系着国之命脉,关于社稷百姓安危,臣资历尚浅,不堪此等重任,还望陛下令择贤能之辈。
竟是没有犹豫,婉拒了。
宣帝看向他的目光就多了一二分审视,片刻后才道:沈卿不必急着拒绝,回去再想想。
沈遇又道:陛下,臣如今只愿留在上京,守卫上京安稳,心中并无它念。
还望陛下谅解。
朝中贤能之辈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臣以为,在座的每一位大人都比臣更有资格任督山一职。
久久之后,宣帝才道:也罢,尔等回去之后再想想,何人可任督山一职。
散了吧。
宣帝挥了挥手,殿室之中终是恢复了安静。
宣帝又是一通咳嗽声起,久久方才平息,宁岚端了汤药上前一步,陛下,太医令可托了医嘱给奴才,说您不能太过操劳,需要精心休养上半月。
他晌午时来给您把脉,定是又要念上几句。
奴才可是怕了太医令他老人家了。
这话逗得宣帝开怀了不少,朕如何能不操心,北廓去年天灾不断,粮食欠收,势必狼子野心,想要来犯我大楚。
可你瞧这满朝文武皆各有私心,在此等关头,还要争权夺利。
还有那朕有心想要他多加历练之辈,却又推诿着不肯授命。
这话便是说的沈遇了。
宣帝叹气,朕想要安心养病,怕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若是元成还在……说到此,宣帝又止了声,心情又是沉沉似窗外的密布乌云。
宁岚想了想,说起了方才和沈遇一路上的闲谈,奴才方才去请沈大人,听他说起沈夫人进宫教授六公主一事的担忧。
他将那对话内容原原本本给说了一回,不无感慨道:可见呢,诚如陛下所言,沈大人也会为儿女私情所困。
想来,前往北望山督山,一去便是数日不得归家,沈大人心中只怕是放心不下沈夫人。
宣帝目光微烁,怎么,朕这后宫是会吃人不曾?让他有这等担忧。
话是这样说,他却不曾生气,又道一句,让人去春芜苑走一趟,传朕口谕,沈夫人即为惠宁女夫子,师者形如父母,惠宁不可怠慢……*温虞心里是紧张的,紧张的却不是因为入宫这件事,紧张的是她生怕自己第一堂授课就会丢人,她准备了一夜,连睡前都还在想着今个儿同六公主的第一句开场白该如何说,还被沈大人又给笑话了一回……她虽一向性子懒散,能躲闲就躲了去,可既然要做,那自然是要做到最好。
且说眼前这位女学生,她自行过礼以后,便坐在桌案后,双手托腮,颇有些好奇地看着桌案上摆放的香料。
温虞浅浅一笑,公主不妨闻一闻这些香料。
桌案上摆了二十余种常见的香料。
六公主好奇地抓起一把花椒来,夫子,这东西闻上去麻麻辣辣的,也可放进香炉中做香料吗?温虞浅浅一笑,公主没见过此物,此物乃蜀椒,是平日里做菜时会入菜调味的香料。
六公主就更好奇了,入菜的香料,同香道有何关系?果真是提起了六公主的兴趣,温虞松了一口气,开始解释起来,世上的香味可大致分为五类:辛、甘、苦、咸、酸。
这话说的可够奇怪,六公主不由疑道:可香闻起来也不苦不咸不酸啊?温虞又问:那公主以为香味该是如何?香味自然是要闻起来香香的,让人闻着便开怀舒心。
六公主想了想,又道:就像我最喜欢的茉莉花香那般。
公主说的很对,香便是要让用香之人舒心,喜欢。
可这世上千百种人,便有千百种不同的喜好,比如喜欢辛香、甘香、苦香者自有无数。
公主喜好的茉莉香属甘香,只是其中一种……而这蜀椒的辛香之气,自有旁人喜欢。
是以香道第一当了解之事,便是知晓,香的味道。
公主不妨将桌上的香料按照辛、甘、苦、咸、酸分门别类。
六公主兴致勃勃的行动起来,按照着温虞所说,开始挑挑拣拣后,又闻闻看,分起类来。
温虞心想,她这算是开了个好头吧?倒也算是开了个好头,起先的两刻钟里,六公主颇有兴致的听温虞将桌案上的香料一一说了一回。
不过这也只是前两刻中,给公主上课,自然不像她年少时那般,总要一上午都在学习没有半点儿休息的时刻,学上两刻钟,便有宫人上前来给六公主端来茶点,好让她能休息片刻。
倒是休息的时间都快有授课的时间那般长了。
温虞坐在一旁,端了茶轻抿,不见半点儿不耐烦。
终是又重新授课,这一次,六公主便没有那般好性子,也对香没多大兴致了,果真是应了张皇后昨日说的那句,没有个定性。
温虞心下便有了成算,六公主想要学习香道,必然不是同她一般,是从识香开始。
她便将自己去年制的香包香囊、熏香、香粉、香油取来,同六公主讲解着它们各自的用法。
六公主却是一直表现得淡淡,夫子,这些多没意思。
听闻此言,温虞轻轻抿了抿唇,喜欢香与学习香道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想必六公主并不明白。
她原是对自个儿能当夫子传授弟子这件事感到新鲜,这一堂课还未教授完毕,就又有了挫败之意。
她依旧是耐着性子问道:不知公主是想学些什么呢?公主不妨告诉我,我也好替公主解惑。
六公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夫子不觉得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不必太过钻研深究吗?温虞嘴角的笑意就快要挂不住了,她自己学了十来年的传承技艺,竟被人这般看轻,自是怒火从中烧。
好歹修了快十年的好脾气,温虞想了想,方道:香道就如同琴棋书画,如同这世间每一门技艺一般,纵使有人会觉得微不足道,却也是一门需要耗费心血钻研,才能知晓其中奥妙的技艺。
六公主打了个哈欠,可是我坐在这里听着,就觉得香道是很无趣的东西。
要不然今日的课便到此结束吧,夫子。
看来公主如今与香道还无缘分。
温虞嘴角挂着和煦的笑意终是在挂不住,正待收拾了东西要走,却见春芜苑外有宫人脚步匆匆走来,高声喝道:陛下口谕。
此话一出,便连六公主也站着了脚步。
沈夫人如今即是六公主夫子,传道受业解惑者,师也,形如父母,六公主不可怠慢,当尊师重道。
宫人郎声道,苑中所有人都听得是一清二楚,不免诧异,六公主这些年凭着喜好,一时要学这般一时要学那般,请过的女夫子自是有许多,可从来没有像今日般,传过口谕,要六公主尊师重道。
那岂不是六公主这会子想要提前结束授课内容,也是不能了?温虞目光微闪,陛下怎会专门为了她传这样一道圣意?是料准了六公主会如同从前一样,学习各种技艺的兴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吗?六公主切记要认真同沈夫人学习香道才是。
宫人传话完毕,六公主苦着脸,父皇是什么意思?是要她一定要听沈夫人的话,老老实实的坐在这里听沈夫人讲那些无趣的东西吗?温虞起身,抚平了裙上的褶皱,温柔笑问六公主,公主,陛下既有此等旨意,我等总不好违背,公主以为呢。
六公主哪里受过这般委屈,一跺脚理也不理温虞,就跑去找宣帝撒娇,宫人乌泱泱的跟在她身后赶紧追了上去。
温虞叹了一口气,转身同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的思柳说道:六公主既然已经先走了,咱们也先出宫吧。
今日这课是上不成了,她留在此处也只是虚度时间。
她的时间可以用来独自一人发呆打瞌睡,那是她自个儿乐意,何必拿来哄小公主玩儿,还心累得很。
想来这课也没有下次授课的机会了。
她有些庆幸,也有些不舍得,舍不得的是那本《留香集》还是还给皇后娘娘算了,庆幸的是她还不曾告诉她阿娘,先祖亲笔在她手中,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主仆二人出了春芜苑,随着引路的宫人往东华门去。
今早来时,温虞心中尚且是怀有满满信心,而今却是心绪沉重。
穿过两道内宫门,忽见前方有一行人正往此处脚步匆匆行来,同她迎面走来时,她忽而认出了那行人中的相识之人,可不就是沈青芝身旁的红袖?能让红袖这般形容匆忙者,除了太子妃,还会有谁……红袖行色匆匆,面上焦急之色尽显,见着温虞时,匆匆停下脚步行礼,见过三少夫人。
温虞心中一动,她原是不该多嘴一问的,却还是问了,红袖姑娘,你怎么这般匆忙?红袖抿着唇,是大姑娘,趁人不注意,从东宫偷跑了出来,不见去向,奴婢出来找她。
不知三少夫人一路走来,可有见过她?温虞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曾见过大姑娘。
红袖压了压焦急之色,道:是奴婢僭越了,耽误了三少夫人的时间,告辞。
温虞知道自己不该再多嘴问,宫中事情她当少掺和,可还是开了口问道:红袖姑娘,你先仔细想想,大姑娘这两日可有显露异象?她既然能从东宫出来,就表明她有想做的事。
红袖紧紧抿着唇,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前两日娘娘提过,御花园中的早春花怕是开了。
奴婢大约知道大姑娘去了何处,多谢三少夫人提醒。
无妨的,你快去找她吧。
温虞也不多言,让红袖赶紧去找人。
如今陛下是不拦着太子妃见娘家人,太子妃却仍旧谁也不见,她昨日还听说,便是沈老夫人亲笔信送进了宫中,太子妃也是不见的。
可关在东宫数日,即便是随口说起早春花,想来大姑娘也已经记在了心里。
好容易到了东华门,温虞笑着同引路的宫人道上一句,有劳你送我这一趟。
宫人哈腰道:当不得沈夫人的谢。
雨势渐起,夫人还当心着雨。
待到温虞上了马车,思柳方道:六公主未免也太不尊重人了,她怎可如此说姑娘。
温虞擦着裙上沾着的水渍,一边小声道:罢了,谁让人家是天之娇女,想必日后也不用再见了。
就是可惜了我这身新衣裳,今日可头一回上身穿呢。
她叹气,擦是擦不干净了,干脆靠着车窗,却又担忧起了,也不知大姑娘有没有被找着,外头的雨是愈发的大了。
雨水击打着顶棚的声音是越发响亮,分明是春雨,却又听得人心生烦躁。
待回到府中,雨势渐起,不过走两步路,雨水便将人给打湿的彻底,温虞梳洗过后,换了衣裳坐在软榻上喝着热茶。
陈嬷嬷拿了帕子让她擦发,叹道:天家公主到底是肆意而活,旁人家的姑娘哪里能如她一般,言行如此无礼。
也挺好的,她不想写了,我也不必教她了。
温虞说着无所谓的话。
陈嬷嬷叹气,昨个儿姑娘忙到深夜,都还在为了今日给六公主授课做准备,姑娘当真会不在意吗?待到傍晚时分,沈遇回来。
宫中发生的事情,他自是知晓,见温虞站在廊下,你正让人收集着雨水封坛,笑眯眯地迎着他,夫君,你回来了。
沈大人脚步一顿,状似无意道:春芜苑的事,我听说了。
温虞最怕沈大人突然安慰她,忙阻止,这样倒也好,我原本就是半罐子水如何能教好六公主?陶桃晃荡着装着水的坛子,一边同思柳道:再装些,才装了半坛子呢,装满了才好泥封,不然待到夏天来了,就一滴水都不剩了。
温虞看了她们二人一眼,继续道:我也不用进宫去了。
沈大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方道:你不在意就好。
说罢入了房中换衣,却又抬眼看向窗外,正兴致勃勃指着人收拾着坛子的人。
又过小半个时辰,宫里头却来了人,是张皇后身旁宫人,却是来同温虞赔罪的,今日是六公主无礼,还望沈夫人莫放在心上。
六公主已经知错。
待到下回您给她授课,必不会像今日这般。
温虞诧异,这怎么还有下回?她以为今日是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呢。
当着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等到宫人一走,温虞坐下后,面露纠结,她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宫人来同她赔罪,还让她继续教授六公主,不只是张皇后的意思,肯定也是陛下的意思。
可她也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如此关注此事,还特意传了口谕。
可六公主,她实在是教不了,她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好脾性,若下回六公主还是今日态度,她怕是会忍不住同六公主争辩,哪里是在教授呀,分别是在折磨她呀。
沈大人在旁,沉默不语,却在她看过来时,装作不经意的转过头,夜深了,先回房吧。
他好似好心办砸了事,此事切不能让夫人知道。
作者有话说:补齐昨日更新!昨天确实没啥灵感,第三卷 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