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喃进了洗手间, 随便找了间隔间进去,在马桶盖上坐了会儿。
时间分秒流动,倪喃盯着手机屏幕, 从亮白到重新暗下去,屏幕熄了再亮起,反反复复。
时钟数字不停变化,那是她在栖坞最后的时间。
闭了闭眼, 倪喃把手机收好推门出去。
她这才发现洗手间还有个人, 正在洗手, 倪喃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便离了开来。
冰凉的水顺着水龙头流下来, 哗啦啦地冲刷着指缝和手背。
双手来回搓动了几下,倪喃双手撑在水池上, 她抬起头, 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明亮的玻璃镜, 让倪喃想到第一次进到别墅的那天。
她无意间闯入那间屋子, 单面可视的镜面后,时卿就那里看着她。
现在想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余光中一直有道目光在偷瞥她,倪喃关了水龙头,转身面向旁边的知柚。
目光相视的那刻,她注意到了知柚的躲闪和不知所措。
然而, 虽有些无措, 但知柚低了低眉, 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抬眼看向倪喃, 眸光很亮。
倪喃无声笑了笑, 这位年龄不大的陆太太, 心思还挺细腻。
知道倪喃有话想对她说, 也不多过问,就乖乖地在那里等。
嗨~我是倪喃,刚才我们有见过。
倪喃伸手指向某个方向,在楼梯间。
少女笑容轻松,然而知柚却觉得,那笑不达眼底,像是装出来的。
那双瞳孔中满是丧然,莫名让人心紧。
我是知柚。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温软,糯叽叽的像是棉花糖。
倪喃低低重复了声她的名字,笑道:名字真好听。
稍顿,倪喃问了声,你们是去了后院露台吧,那里现在还有别人吗?什、什么?突如其来的问询,让知柚有些没反应过来。
啊,倒也没别的事儿。
倪喃耸了耸肩,我就是无聊,想去后院儿透透气,里面太吵,想找个安静的地儿。
这样啊。
知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真回答着她的问题,挺安静的,也没什么人。
行。
倪喃拍了拍知柚的肩膀,谢啦~说完,她转身面朝镜子开始补那早就没了的口红。
气氛安静下来,倪喃仔细描摹着唇形,身侧的少女往门外走了没两步,却又转过了身,她问,你…一个人去吗?擦口红的手一顿,倪喃抬起眼看向知柚。
不太简单,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
两人沉默着相视了会儿,倪喃唇上勾着清浅的笑,她嗯了声。
而后,倪喃眼皮下敛,遮了本就带着几分漠然的瞳孔。
脑子里再次划过时卿那张肃然的脸,倪喃停顿了片刻,忽而淡声开口,玩儿够了,不想玩儿了。
倪喃收了口红,扭头正视知柚,笑容有些机械。
指尖紧紧圈在掌心里,逼迫自己开口,说出来的话比眸色冷硬,觉得没意思,烦了就溜。
喉间轻轻吞咽,有丝丝的咸味儿,挺好。
-重返宴会厅的时卿始终恍惚不安,莫名又突兀的烦躁感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尽管有人同他交谈,也总是心不在焉。
心脏空落落的一块儿,怎么补都补不满,像是被生生拽着,连呼吸都不安定。
他不断地往走廊的方向瞥,然而却一直没看到倪喃的身影。
握着拐杖的手攥紧又松开,时卿心绪不宁,满脑子都是倪喃那张脸。
眉眼、嘴唇、还有笑容,此刻在脑海里分外清晰,方才倪喃的神情同从前的一幕幕交叠重合,时卿突然撇下正在谈话的几人,往走廊处快步走去。
空荡狭窄的走廊里,听不到一丝动静。
时卿在洗手间的门口停住,他拿出手机,给倪喃拨打着电话,等待接听的几秒里,时卿的不安几乎到达了顶峰。
然而,机械的女声传来,彻底让时卿的心脏往下坠落。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时卿沉默在原地,深重的气息不断粗喘,他没有放下电话,胸口起伏不定,握着拐杖的手在发抖。
他喊来了一个女侍者进洗手间去看看,门外等待的那半分钟,时卿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可那无数种可能里,却只有一种是时卿不敢去思量的。
无论它有多大的可能性,时卿无法想象后果。
没多久,女侍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最后一丝企望,消失在她朝时卿摇头的那刻。
熙熙攘攘的宴会厅,寒暄热络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断。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穿梭在人潮之中,低头看看手机,又四处张望厅内的宾客,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紧跟着,时卿从门外进来,脸色阴沉到极致。
众人交头接耳,被这阵仗搞得不明所以。
时卿给别墅那边去了电话,倪喃并没有回去过。
她的东西都好好放着,没人动过。
平白营造出一种,她还留在这里的假象。
这时,柏易快步走上前,低声在时卿耳边说了句话,先生,陆总那边有事情想同您说。
和倪喃小姐有关。
-一楼的房间内,时卿坐在沙发上,对面就是陆格和知柚。
他的下颚紧绷,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陆太太,可以详细说说,您是在哪里看到她的吗。
没有指名道姓,但指向很明显。
虽然是坐着,但时卿身上的戾气极重,面色阴沉。
下意识的,知柚往陆格身侧靠了靠。
手心被他紧紧牵着,知柚看了眼陆格,见他微微颔首,心思稍定。
知柚尽量清晰明确地把方才洗手间发生的事转述了一遍,每说一句,时卿脸上的阴沉和怒气就更加明显。
尤其是在她将倪喃说的最后两句话重复出来之后,时卿脖子上都冒出了青筋。
在洗手间碰到纯属巧合,然而目光莫名吸引,不经意多看了两眼。
在倪喃主动同她打招呼的时候,知柚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于是那一刻的停顿,成为了倪喃最后几句话的出口。
看着趋近暴怒的时卿,知柚突然就明白了,那让人似懂非懂的两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
借她之言,言下之意指向旁人。
在他们两人走后,时卿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
双肘抵着膝盖,手臂自然下落,腰背弓起。
脑袋沉沉地往下垂。
玩儿玩儿吗,觉得没意思厌烦了吗。
倪喃,你什么时候这么说话算话了。
说气最后一次,居然就真是最后一次。
还是用这种拙劣、蹩脚的方式。
宽阔的肩膀,此刻竟有种轻易破碎的颓然。
喘息深重,空气鼓鼓入肺,呼吸都变得闷痛。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步子极快,几乎是用跑的。
拄着拐的腿脚仍旧不甚灵活,他微微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手臂扶着墙壁站直身体,毫不犹豫地拼命往前。
到了凤头巷的时候已是半夜,那边没什么光,车子开不进去,时卿撑着拐杖,奋力地往那边赶。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倪喃若是要走,绝不可能回凤头巷。
然而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挣扎,像是最后一根浮木,拖着溺水的人苟且。
万一呢,万一她只是和他开个玩笑。
万一她还没来得及走。
万一,她也会不舍得。
黑沉沉的院子里,倪喃住的房间在最里面。
时卿连门都没敲,径直冲进去,才发现门是没锁的,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
他停在门口,宽阔的身影落进来,斜映在地板上。
周围静得过分,除了他的喘息,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
男人眼中为数不多的光亮,在这间狭窄阴暗的房间内慢慢消耗。
恍若一片荒芜的废墟,死寂又空洞。
原本堆满的东西的房间此刻空空荡荡,那张破旧的沙发,老式电视机,甚至连桌椅板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所有的家具、家电被全部搬空,就连床也是。
时卿走进倪喃那间小房间,除了那扇仍旧吱吱呀呀的窗子,再看不到别的东西。
地上有层浅浅的尘埃,窗檐上落了灰土,应是从窗缝里掉进来的。
时卿往后一退,身体轻晃。
原来,她早就做好了要离开的打算。
搬空的凤头巷,抹掉了一切她生活过的痕迹。
她笑容满面地制造了一场分别,干脆利索到连离开都悄无声息。
回想起过去的几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包揽谎言。
那些看似真诚的对白,不过是她编织的盛大骗局。
窗户轻摆,尘埃四散。
秋风穿堂而过,冲毁了短促的那几年。
时卿腿部酸痛,然而不及心脏撕裂般难忍。
城墙在黑暗中轰然崩塌,皑皑尘雾,是最后的硝烟。
再支撑不住,时卿跪在了地上,拐杖发出沉沉的重响。
屋子里,男人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动,双手攥得很紧。
时卿下颚紧绷,眼尾通红。
他想起倪喃方才在走廊里同他说的话。
时卿,你别等我哦。
到了现在,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黄昏降临,夜色被拖拽,有人去不复返。
时卿胸腔震颤,喉咙哽塞着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倪喃…你怎么…你怎么就敢确定,我…不会等你呢。
和她之间的羁绊,往后朝来暮去,独留一人空守回忆顾影自怜。
他曾见过一个人,本生丧然,却又热烈到极致,燃尽他荒芜人生中的败井颓垣。
然而所过之地杂草尽失,只剩炽热的光影,焚烧生生不息。
三冬四夏,黄鸟不歇。
吝啬和你看过的每一场雨,每一片雪。
粗茶在岁月里失温,挽留变得鬼祟。
云收雨过,等待归路和黎明。
既然穷尽所有,也握不住一个你。
那就不如,破釜沉舟。
作者有话说:因为是你,所以破釜沉舟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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