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这里遇到李守鹏, 时卿是有些意外的。
他摇下车窗,抬眼看向车窗外的男人。
他或许是刚刚晨跑回来,额头上有些汗, 胸口起伏,气喘吁吁。
见到时卿,李守鹏似是很高兴,还真是你啊!看来我这眼还没全花!时卿面色有些冷淡, 您还记得我?记得记得, 怎么不记得!李守鹏用毛巾擦了擦汗。
李守鹏往车内看了看, 或许是觉得有些惋惜, 还以为喃喃会在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时卿往身侧瞥了眼, 然而副驾驶的位置空空如也, 早就没了当初的人影。
还没等时卿回答, 李守鹏却突然叹了口气。
不过也是, 先不提你们两个怎么样,喃喃估计也不想回这地方来。
莫名,时卿在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些别的情绪,或是气愤,或是同情。
片刻犹疑,李守鹏又叹了口气, 走了好啊, 走了好, 真是苦了这孩子, 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 硬给扛下来。
李守鹏摇摇头, 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这孩子过得好不好。
诶,说起来你怎么——什么事?时卿捕捉到了里面的字眼,猛然抬起头,眉头紧拧,她发生了什么?话被打断,李守鹏反应过来时卿的意思,抬手再次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试探着问,喃喃家里的事,你不知道吗?时卿的手按在门把上,下颚紧绷,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他这反应,李守鹏也明白了大半,他闭了闭眼,面色有些深重,还想着这孩子虽然嘴硬,至少还有地方说,怎么...怎么瞒了你这么多。
他沉着肩膀,已是不知道第几次叹气。
可能也说不出口吧。
李守鹏看了眼时卿,无奈道:如果你能见到喃喃,还是让她自己告诉你吧。
话毕,李守鹏摆了摆手便要离开。
时卿忽而打开车门,迈步跨了下来,迅速挡至李守鹏身前。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时卿,李守鹏口中那个倪喃未说出口的事,才是她当年真正离开的原因。
被烟草麻痹了一整晚的神经此刻再次奋起,他根本不敢露听一句。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卿看着他,声线很冷,呼吸渐渐加重,算我请求您,请您告诉我。
李守鹏紧皱着眉毛,一只手捏在毛巾上,唇缝半开半阖,却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倪喃没说,他也并不想拂了倪喃的用意。
只是身前的人堵得死,言语诚恳,终究还是让李守鹏有些于心不忍。
脑子里闪过三年前那个漆黑的深夜,李守鹏眸光晃了晃,好半晌,将手垂落在了身侧。
凤头巷地处阴,没什么太阳,这个点儿连缕碎光都看不到。
李守鹏嗓音带着些苍老的厚重,语气很沉,似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他说,三年前,倪喃的爸爸捅了人。
一句话,如雷声在心脏轰鸣,把人的心绪颠覆成碎片。
明明还是十月份的天气,时卿却觉得好似如寒冬般寒冷。
皮肤被猛烈的冰刀子刮蹭,一寸寸地将皮肉割下,连人骨都被穿透。
耳中落入的每个字眼都像是对他的凌迟,后知后觉的折磨搅得心脏闷疼。
对方也住在这凤头巷,人是救回来了,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少。
那些亲戚可都是不饶人的主,喃喃没少被他们折腾。
我听街坊说,喃喃这孩子一个人跑到医院里,被对方家属一顿打,要不是警察拦着,还不知道能出什么事儿。
时卿呼吸似乎停了下,眼皮下浓浓的戾气几乎要冲出眼眶。
掌心慢慢攥紧,手臂上青筋暴起,血管猛凸蔓延至手臂。
肩膀微微颤栗,血液似乎在逆流。
只见李守鹏抹了把脸,声音沉缓,那时候她也才毕业,哪儿有钱给什么赔偿金,只能每天来回地跑啊,凑啊,家里的东西好的破的,都卖得一干二净。
时卿突然就想起了那时倪喃给她打的一通电话,那时已经很晚了,响铃来得突兀。
接起电话的时候,听筒里很安静。
因着毕业典礼后倪喃突然借口留在栖坞大学,连着快十天都没和他联系,时卿是存了些气在的。
他记得,自己的语气算不上好。
想着晾一晾她,时卿便也没先开口,然而对面倒是很沉得住气。
分明是她打过来的电话,却一声不吭。
到底是没忍住,时卿先叫了她的名字。
那时候她说的话时卿现在还记得清楚。
她说,她最近过得太舒坦,把他都拋在了脑后。
她说,她和室友在一起,玩儿得昏天黑地。
她说,学校有毕业生优惠,可以每天大鱼大肉。
她还说,她打电话过来是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
每句话都是遮掩,每句话也都是欺骗。
她过得并不好,劳累摧残,奔走四方。
时卿不敢想象她当时是以什么心情给自己打了那通电话,更不敢去回忆彼时的自己有多恶劣。
是他忽视了,忽视了倪喃的生活,忽视了她可能遭受的一切。
他把倪喃对自己的陪伴当作理所应当,把她的离开视为冷漠。
而回观往昔,原来他才是最孤傲自私的那个,把付出当深情。
倪喃撒了个弥天大谎,而他被哄骗相信,那就是最大的过错。
心脏像坠入了一处深渊,毫无止境地往下掉。
时卿浑身冰冷发寒,甚至没法呼吸。
痛苦周而复始,磨难避无可避。
旁观倪喃所负担的,远不止于此。
时卿几乎听不下去,然而李守鹏的话还没停。
似是想到了什么,李守鹏猛地握拳打了下掌心,真是作孽啊!怎么会有人干这么丧良心的事儿!这…哎。
李守鹏把头偏过去,表情沉凝,不愿继续。
道出的话已经足够将时卿的神经撕裂,然而李守鹏的一切反应都表明,事情还没结束。
时卿抬起眼,声音哑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拼出几个零零散散的音节,还…还出了…还出了什么事吗。
闻声,李守鹏侧头看了眼凤头巷某个方向,闭起了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一过来就看到王全兴扯着喃喃的腿和胳膊就往身下拽!他一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就算神智不清变得呆傻,那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喃喃哪儿挡了了他!说得气从中来,李守鹏红了脸,语气都变得粗重。
她一小姑娘怎么应付得了这事儿!又哭又喊可把我吓坏了!我把王全兴拉开的时候,看喃喃那样子都要吓傻了!一句话都不敢说,躲在我后面直发愣!李守鹏的话句句敲击在时卿的鼓膜上,整个人开始发颤,两只腿险些站不住。
无法压抑的暴怒几乎要发泄而出,他脖子上青筋似乎血红,眼尾的躁郁森然可怖。
他没办法思考李守鹏那几句话的意思,只是心脏痛得厉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世界天崩地陷,不及此时他心中半分。
所有的记忆和绝望,在这一刻猛烈穿透脑海,在身体得每一寸划刻下血光。
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儿。
换作别的姑娘,遇上这事儿怕是得吓得不敢出门,何况是这个王全兴已经两次——李守鹏没说得下去。
时卿深吸了口气,自虐般地刨根问底。
两次什么。
沉默了片刻,李守鹏低头揪了揪眉心。
一阵风吹来,清晨还带着些凉意,从袖口往身体各处乱窜。
喃喃从小基本和一个人生活区别不大,早早地没了妈,父亲又没什么气候。
他酗酒,经常醉得神智不清,逮着喃喃就打,光是邻居就拦了好几次。
她爸欠了一屁股外债,每天躲躲藏藏还不知道悔改,直到麻烦找上门。
王全兴本来是去要钱的,半夜就闯了进去。
喃喃一十三四岁的孩子,王全兴这丧良心的也想碰,要不是喃喃用酒瓶砸了他,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我赶过去的时候,就见她一个人缩在沙发角落里,拿着半个碎掉的酒瓶,谁也不让靠近。
王全兴被她砸晕,留了一地血啊!被带去警局的时候,我看那孩子的脸都是白的,快不会说话了!只是没想到,后来王全兴人傻了,疯了,却还是没彻底放过喃喃,整了这么一出!时卿再也站不住,要不是他扶着车身,或许根本支撑不下去。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打颤,全身发抖。
倪喃为什么喜欢开着灯睡觉,为什么那么适应单面可视的玻璃,三四年前的那天,他们两个吵架时卿追回凤头巷时,倪喃为什么会躲在沙发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
好似一切都有了解释。
所有过往的坚持和不解,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时卿浑身抽痛,眼神发虚,可能马上就要跪跌在地上。
倪喃总是在笑,她的虚与委蛇曾让时卿厌恶,对谁都是故作姿态,装模作样。
直到现在方才知悉,她所创造的虚伪世界,才是她唯一可以喘息的出口。
破败的街区,她是唯一的月亮。
然而乌云太厚,便也遮了光。
在泥泞中抬脚有多难,只有走路的人自己知道。
他听到李守鹏不知第几次叹息。
喃喃这孩子是苦过来的,你可千万对她好。
清晨微冷的凤头巷口,李守鹏向他讲述了那噩梦般的一晚。
倪喃哭求着李守鹏,想把房子卖掉。
当时李守鹏问,你那个的男朋友呢,他电话多少,我打给他过来陪你。
那时倪喃按住他的手,阻挡他接下来的动作,神色空洞绝望。
被王全兴拉扯的时候她没哭,可却在李守鹏提起时卿时彻底爆发出了眼泪。
惨白的脸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眼睛通红气息慌乱。
她扶着门框跌在地上,整个人像个破碎的玩偶没有生气,抱着膝盖哭声压抑。
他不用来了。
是我…是我不好。
我努力过了…可是,我好像真的…真的没办法陪着他了。
作者有话说:晚了点,应该离喃喃时先生解开矛盾误会不远了!感谢在2022-05-25 00:31:40~2022-05-26 00:4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的二次方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兆殳成 3瓶;周榕柒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