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婵在平时的工作和生活中向来都是一个情绪很稳定的人,临危不乱,遇到难题冷静解决就是,老师同学和同事们都曾极力夸赞过她这一点。
但沈婵知道,那是因为对那些事情没有期待,所以她才会情绪稳定。
她的所有不稳定,几乎都聚集到了井钦皓这里。
她似乎只有为井钦皓以及他相关的事情哭过。
沈婵坐在床上,眼圈通红,睫毛如被雨水浸湿的蝶翅,身上披着柔软的睡袍,悲伤地抱着双膝蜷在那里,肩背显得很脆弱而单薄。
这让井钦皓恍惚想起沈婵和他提出分手的那一晚,似乎也是这般场景。
这让他感到恐慌。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默默地一张一张抽纸递给她。
他又把事情办砸了。
井钦皓难过地心想。
但是其实,井钦皓如今的这副模样,又让沈婵感到心痛。
她心想,井钦皓可能永远不知道,他此刻的一举一动有多么的小心翼翼,仿若她就是世间最稀有的那件珍宝。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珍宝。
但井钦皓确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对她的。
这让沈婵不禁恍恍地想起很久之前。
井钦皓和她两人之间在走了无数次校园都没有变化的关系,因为沈婵那次十分偶然的感冒,终于发生了些进展。
而之后井钦皓和她的相处中变得更加小心。
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女生这种生物和他确实不太一样。
他可以冬季光着膀子与他的教练一起在露天场地里练拳击都无所谓,但沈婵在外面走一遭就会被冻得风寒入体,进而萎靡大半个月,脆弱得很。
所以他需要分出更多的注意给她。
于是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沈婵收到了来自井钦皓的各方面的关心。
这个时候,拖上次感冒的福,他俩终于拿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沈婵把上次她在宿舍睡觉收到的五十多个未接来电添加到联系人,她捏着手机,怀着一种说不上来、又谨慎又神圣的心情,深吸一口气,将井钦皓三个字输入了出来。
起初收到这个带有这三个字的短信或者电话时,沈婵都会不受控制地心脏急速开始跳动,她一个社恐当年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时,都没这么紧张。
但当她听到对方每次问的都是一些没头没尾、鸡毛蒜皮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的事情时,沈婵又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终于有一次打电话,在井钦皓又开启了几乎每问一句话、便要停顿两分钟思考下一句问啥的尬聊模式,沈婵忍不住大着胆子揶揄他道:你平时不用工作的吗?然而,井钦皓压根儿都没有听出来这句话背后隐藏之意,他甚至自以为没被发现地为沈婵主动发起话题而松一口气,继而有点儿高兴地接道:实际上我正在工作。
沈婵愣了下,说:那我不应该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这次井钦皓听出来沈婵预备挂断电话了,他忙道:不打扰。
不打扰的。
想了下,为这条结论增加理论依据,我的工作是挺多,但都不需要我怎么思考,这些事只是单纯很繁琐。
所以我可以和你说话。
沈婵觉得可能还是不太合适:会干扰你的吧……我想和你说话。
井钦皓突然说。
沈婵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头突地重重跳了一下。
她抬起手捏了捏自己没在发间的耳垂,这是她紧张时的潜意识动作,然后发现那里开始发烫。
然后,在沈婵没有及时接话的空隙间,井钦皓又开始苦恼地思考下面应该说什么。
其实我还想见你……他开始自暴自弃式地胡乱出牌了。
出完之后他又陷入更深的苦恼,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把最大的牌面出完了,剩下的一堆小牌根本没办法将这场交流维持得更久一些。
沈婵感到现在已经不是耳垂了,这种滚烫蔓延到了脸颊,甚至入侵进她的大脑叫她无法思考。
她无比庆幸这还好是在语音通话,但凡面对面或者视频的话,都会叫她无所适从。
沈婵较长时间没有反应,井钦皓等了会儿,低下声音道:到年底了,公司事情比较多,我没办法经常去找你。
他听上去有些垂头丧气的,仿若一个打了败仗的常胜将军。
下次再见时,你能和我一起去吃个饭吗?他低声问。
沈婵愣了下,她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说:我们是不是,还从没一起吃过饭。
井钦皓顿时一扫刚才低落,抓住机会抱怨道:对。
你从不带我去你学校的餐厅。
哪怕我们在饭点路过那里好几次。
沈婵顿时愕然,继而觉得对方语气有些好玩,于是很快笑了:我以为你不会去的。
她抿了抿唇,我担心会给你带去麻烦。
井钦皓听她笑了,气氛登时轻松不少,但他仍慢吞吞地说:我不麻烦,毕竟我不常在你们学校。
或许在我走后,你的麻烦会更多些。
问题换了个角度,沈婵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同时,对方这话说得很随意,可她心里却泛上几丝温暖。
于是她试探地说:我最近期末可能也比较忙。
如果你和我都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吃饭。
她顿了顿,可以不吃学校餐厅。
井钦皓笑了:你有时间的话,我就会有的。
接着似乎觉得自己说得过于随意,又补充,我可以随身带着手机电脑处理。
我的工作不需要我耗费太多的精力,却一直需要我去做,就像环绕在身边的蚊蝇,多且碎,不重要,但必须去处理。
沈婵被她这个形容逗乐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井钦皓带有个人感情色彩地去形容某件事物。
她笑着说:你不喜欢做这些吗?问完,沈婵觉得自己有些逾越,但井钦皓沉默了几秒钟,很诚实地说:……不喜欢。
诚实到甚至没有过多修饰。
可他又说,但我不得不做。
两个星期后,沈婵和井钦皓商量了彼此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个共同空闲的周末。
最后仍是井钦皓定的餐厅。
沈婵提前看了看,是A市比较高档的一家店,临近公园黄金位置,环境很好。
当日,井钦皓这次没有步行进校园,而是第一次开车来她实验楼前接的她。
这也是第一次,让沈婵感受到,对方原来并不是一个看上去似是空闲时间很多、总爱在校园里胡乱游荡提些奇怪观点的男大学生。
或者也并不是一个初入社会不久、还有些不合群总爱独自缩在公司咖啡店的角落办公的职场新人。
沈婵不太懂车,但经过来往路人的频频注目的眼光,这辆设计优良的大家伙就给了沈婵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但当她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看到扶着方向盘的井钦皓的那一瞬,那种令人踏实和安心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今天对方没有再套着个大学生般的卫衣,或者穿个棒球服就来了,他今天更离谱,直接在大冬天穿了个纯黑的短袖。
但沈婵刚一坐进车里就知道原因了。
他的车里暖风似乎开到了最大程度开了整整一路,车子里热到不行,温度极高。
沈婵规规矩矩地坐进去,还有些紧张。
而井钦皓侧着头,直直地看着她,在车子发动前忽然问了句:你今天穿得有些少。
你冷吗?冷?沈婵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今天外面是个晴天,虽然是冬季依旧温度低,但从感觉上暖暖的冬日让人感到不会那么冷冽。
尤其再结合着车里温度,她感到这个问题好奇怪。
于是沈婵摇了摇头。
她把手放在车子前面暖风口:你车上挺暖和的,不冷。
井钦皓继续看她几眼,似有些不赞同和担心。
但他没说什么,发动车子朝校门外行驶而去。
他们一路从最近的校东南门开了出去,然后并入主干道,驶向内环道路。
沈婵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每次和井钦皓呆在一起,根本不用担心说不出来话会如何如何。
她甚至觉得,他们两个人不用聊天才是最舒适的模式。
而实际上,这一长段路,井钦皓也并没有迫切想要聊天。
他在最开始沈婵刚上车时,还宛如前几次打电话却找不出话题那般拘谨了会儿,再往后,见沈婵安静呆在那儿,并没有不自在或者不满,于是他便也渐渐放松下来了。
井钦皓专心开着车,车里连车载音乐都没有播放,他也不喜欢听歌,觉得很吵。
但他却并没有觉得气氛会冷清或者什么的。
他目视前方道路,余光却注意着旁边的沈婵,实际上她穿着比较厚的羽绒服,一张雪白的脸深深陷在略显臃肿的衣服领口里,还有蓬松的柔顺的头发。
明明他是第一次载着沈婵出去,可井钦皓却觉得,她坐在那个位置非常的合适。
仿佛是积木游戏中的最合适的一块。
冥冥之中上天注定了她就应该在那里。
于是井钦皓想着想着,忍不住微微低了下头,很轻地笑了下。
沈婵正在望着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变换的街景,闻声转过头,空中传来很微弱的摩擦的声音,她小声地问:你笑什么?井钦皓立马秉住了,他不好意思告知真相,只好当做没听见一样继续专注地开他的车。
到达目的地之后,这时正值晚餐饭点儿,那家依山傍水的餐厅人流量不少,里面服务人员正在忙碌而热情地招待着。
但当井钦皓踏进那道门槛之时,沈婵明显感觉到,前来接待的服务人员精神状态都变了。
井总来了!您……井钦皓在对方话刚开个头,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定的包间留了吗?在哪儿?对方怔了下,忙笑脸相迎:当然留了!最近是旺季,我们还协调了几位客人,把您最喜欢的这间留了出来。
井总您这边请!服务员在前面引路,井钦皓转头看了沈婵一眼,沈婵愣愣抬头看着他,然后只好抬脚跟他走了。
他们来到一间仿日式古风的房间,虽然整个餐厅都是这种风格,但这间明显装潢要更华丽些,重要的是正好临着公园那片湖,窗外正是水光相接,非常漂亮。
他俩坐下后,服务员又拿来菜单,供他俩挑选。
井钦皓给沈婵看菜单,沈婵有选择恐惧症,就刚想说随便。
但那位服务人员在她身上好奇打量的目光又让沈婵敏锐地感到不适,似乎她身上蕴藏着很大价值一般。
但她也清晰知道,这不过是井钦皓赋予她的价值罢了。
于是沈婵浑身更加拘束了。
而井钦皓似乎察觉了她的反应,他看了她几眼,自己很随意地点了菜,然后挑了个同她挨着的座位,一起临着坐下。
沈婵来之前也没想到会这么尴尬。
仿佛随着时间的流淌,她越来越感受到,她和井钦皓之间本该没有的那道隔阂,开始从零到有地迅速产生,甚至逐渐加重。
她仔细想了会儿,把这归纳为是,实际上她之前遇见的井钦皓,都是他们二人单独相处时的井钦皓,她并没有见过其他人面前、大众面前的井钦皓,会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今天这遭叫她毫无防备。
菜品上得很快,是日式特有的冷食,刺身,海鲜,还有精致的烤串。
沈婵依稀记得,在她小时候,她的妈妈很喜欢吃这个。
于是她就不太喜欢了。
中间餐厅经理又来了一次,来给他们带了瓶好酒,说祝他们用餐愉快。
但沈婵见对方过分热情的样子,甚至怀疑这位经理恨不得直接开瓶来和井钦皓碰个杯。
好不容易送走了对方,但沈婵感到更加不自在了。
她想努力寻找回和井钦皓刚见面时的那种状态,可是她发现她找不到了。
沈婵只好垂着头,盯着漂亮的餐盘,有一下没一下地扎着筷子。
大概是她表现得太兴致缺缺,井钦皓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在沉默很久之后,忍不住出声道:你怎么了?沈婵愣了下,抬起头,说:没有。
我在吃饭。
就是有。
井钦皓皱起眉头。
我感觉你现在和他们有点儿像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发作,有些蛮横不讲理地、又有些任性地说道。
像什么?和谁?沈婵隐约感觉到他像表达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戳破这层窗户纸。
沈婵瞧他有些生气,但她完全难以应付这种事情,她很无措,看了看四周,只好说:先吃饭吧。
她硬着头皮递给井钦皓一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烤串,隐约记得自己刚才尝过,味道还不错:这个好吃。
井钦皓睁着眼睛看着她,目光都没瞧地将烤串机械地填进嘴里,干巴巴地嚼了两下。
然后,他突然皱起了眉头,非常不适地就要吐出来。
因为他不喜欢吃动物内脏,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吃过一口内脏,那股子腥味儿冲得他只想呕吐。
沈婵见状,下意识转头问他:难道不好吃吗?井钦皓闻言怔了下,似是见沈婵十分期待地来问他,就不忍违背她的期待一样,口中一顿,然后就又要反着往下咽。
这一操作把沈婵都弄得惊了。
她明显看出来井钦皓并不喜欢吃那东西,慌乱地朝他伸出手,下意识想阻止:你……他俩本来就坐在一起,慌乱中又离得比较近,沈婵的手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
稍稍蜻蜓点水轻掠一般地划过,两个人皆是一愣。
然后,在沈婵连忙就要缩回的时候,井钦皓这次反应更快,猛然抬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于是沈婵一动都不敢动了。
沈婵觉得有些魔幻,他俩之前一起逛了无数次T大校园,并肩一起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手轻微触碰了很多次,井钦皓都没什么反应,一度让沈婵悲观地认为或许井钦皓一辈子都不愿意和她关系继续发展下去。
但在今天他们几乎都要发生难以调解的矛盾了,井钦皓头一次死死握住了她。
仿佛是怕她要离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