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霆下了马车, 径直往潘府走去。
潘俊贤听管事说燕王来了,立刻去前厅相迎。
他笑容满面地打招呼:几日不见,殿下越发春风得意了。
殿下正值新婚之喜, 应是忙着与王妃花前月下, 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萧玉霆面容冷肃,开门见山道:我有一物,想让你看看。
说着从袖中取出团扇展现在潘俊贤面前。
潘俊贤刚看一眼便觉不妙,渐渐地……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萧玉霆问:上面的小像可是潘兄所画?潘俊贤支吾道:的确是我所画。
不过当初此画是画在宣纸上的……说着想要伸手去碰触团扇。
萧玉霆却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道:如今却做成了团扇, 想必你已经知道是何人所为了?潘俊贤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潘宝珠当初说已经烧了,原来是在骗他。
非但如此, 还做成了团扇拿出去招摇。
这个潘宝珠!萧玉霆继续道:这团扇竟传到母后面前,蕊儿很受了一番责难。
我觉得这件事对她不公。
潘俊贤羞愧难当, 道:殿下, 抱歉。
你该抱歉的是蕊儿, 不是我。
潘俊贤俯首道:改日我一定登门向王妃道歉。
萧玉霆道:这就不必了,我知道这件事定然不是你的授意。
虽不是我本意, 却是因我而起。
萧玉霆见潘俊贤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便主动为他找台阶:天下文人雅士皆有爱美之心,我无意抨击你的喜好。
不过, 她已是我的妻子,这些画若是流传出去怕是有损她的名声。
你手上还有多少她的画像, 我可以买下来,你开价就是了。
潘俊贤懊恼道:还有一幅, 可是……我不小心弄丢了。
那幅画我见过。
潘俊贤震惊地看着萧玉霆。
萧玉霆解释:那幅画被做成了纸鸢, 给了你三妹妹。
那日我来寻你饮酒, 恰巧被我看到。
为了不生事端, 我便把纸鸢给毁了。
潘俊贤羞愧难当,道:我竟不知……还有这种事。
随后又松了口气似的,殿下做得好,如此便没有隐忧了。
萧玉霆继续道:你也知道,你这二妹妹心术不正,回头劝她不要再动歪心思,她若是再敢伤害我的王妃,我一定会追究到底,不会顾及你的面子便饶过她。
潘俊贤恭敬垂首道:是。
萧玉霆为二人倒了两杯酒,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道:喝了这杯酒,过去的不愉快一概揭过,不必再提。
面对萧玉霆的大度,潘俊贤心中却越发愧疚。
萧玉霆放下酒杯,起身告辞。
潘俊贤一路臊眉耷眼地将萧玉霆送出潘府。
*李蕊儿回到王府,径直去了浴房沐浴,洗去一身疲惫。
从浴房出来,李蕊儿感觉有些乏力,想要早些休息了。
李蕊儿让素玉进屋铺床。
素玉得知王爷留宿在此,一脸喜色,将两个枕头紧紧靠在一起。
李蕊儿见两个枕头紧挨在一起,立刻将它们分开,又觉间隔不够大,便又分开一些。
这回分得太远了些,看上去有些刻意,又将枕头稍稍凑近一些。
躺下之后,寻思片刻,又起身将枕头拉远了些……就这样纠纠结结,一对枕头摆弄了半晌才躺下安歇。
萧玉霆回到房间,素玉正坐在床边用头巾包裹着李蕊儿的头发,为她绞干湿发。
素玉见萧玉霆回来了,刚想行礼,却见萧玉霆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接过她手上的头巾,示意她离开。
素玉离开房间,将房门关上。
萧玉霆坐在床头,一点一点为李蕊儿绞干头发。
李蕊儿的长发如丝般倾泻,萧玉霆揽在手中,轻嗅发香。
空气中暗香浮动,扰人心神。
一不留神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拉扯到了李蕊儿的头皮。
李蕊儿睡意朦胧中下意识地喊道:素玉,轻点。
萧玉霆低声道:抱歉,弄疼你了。
李蕊儿一听是萧玉霆的声音,惊得一坐而起,睁大眼睛无措地看着他。
萧玉霆诧异道:你为何这种反应?李蕊儿忙不迭解释:王爷亲自为蕊儿擦头发,蕊儿感到受宠若惊。
萧玉霆却知道,一个人的下意识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她根本就是避他如蛇蝎。
萧玉霆苦笑着问:你是不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才好?李蕊儿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违心地说:军营条件艰苦,蕊儿当然希望王爷能够在家中好好休息。
萧玉霆心中叹气——他这个王妃啊,向来对他一副冷硬心肠,最会口是心非。
萧玉霆沉吟片刻,无奈道:时间不早了,睡吧。
说完拉起被子缓缓躺下。
李蕊儿感觉自己被萧玉霆身体所散发的炙热气息所包围。
她脊背挺得僵直,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往墙边挪了挪。
萧玉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故意大动作地往她那边挤过去。
李蕊儿继续往墙边靠了靠,萧玉霆也随她挪了挪身体。
直至把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萧玉霆不小心碰到了李蕊儿的手,李蕊儿如惊弓之鸟般贴到了墙脚。
这下彻底惹恼了萧玉霆,他忍无可忍道:你躲什么?都快贴到墙上了!李蕊儿吓得瑟缩了一下,随后便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两人总算是相安无事,得以各自睡去。
*日子便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
白日里萧玉霆去军营练兵,晚上回来,二人共宿一处却一直相敬如宾不越雷池。
萧玉霆偶尔也有失控的时候,难受了大不了去院子里练剑。
只不过每次他练完了剑,都不免留下一地狼藉,最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肉眼可见地减少。
李蕊儿每次见了,又免不了感时伤怀一番。
这会儿,李蕊儿用完了早膳,便坐在水榭中看着院子里的残花凝神。
萧玉霆抱臂靠在廊柱上看着李蕊儿。
他早就该命人将花坛里那珠病恹恹的兰花移除的,也免得惹她伤怀。
此刻的萧玉霆觉得李蕊儿就如同这株兰花一样,美丽,脆弱,不堪一击。
自成婚之日起,他眼见着李蕊儿日渐萎靡,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身上杀气太重,才让这朵娇花一靠近自己便枯萎凋零。
又或许,李蕊儿并非抗拒自己,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她的新身份。
只需要给她一点点时间便可。
既然他许诺了她,便言出必践。
这时素玉端着果盘从萧玉霆身边路过,行了一礼,刚要离开,萧玉霆将人喊住,问:我不在的时候,王妃都做些什么?回王爷,王妃喜欢作画。
她一直都待在书房作画?不出门吗?王妃喜欢去江南苑放纸鸢。
为何今日不放纸鸢了?天气渐热,没有风,飞不起来。
萧玉霆思索片刻,笑道:待会儿你带王妃去江南苑,我放给她看。
说完萧玉霆转身去马厩牵马,并交代赵秉将纸鸢带到江南苑。
主仆二人来到江南苑,萧玉霆让赵秉在地上高举着纸鸢。
萧玉霆翻身上马,手中拿着线轮,忽然扬起马鞭,策马快速向前飞驰。
赵秉将手一松,纸鸢便接着风劲扶摇而上,很快便越飞越远。
这时候李蕊儿在素玉的陪同下来到江南苑,遥遥地望着天空中的蝴蝶纸鸢,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
萧玉霆打马行至李蕊儿面前,跳下马,将手中的线轴交给李蕊儿。
李蕊儿冲他柔柔一笑,接过线轴便开心地跑开了。
李蕊儿在草地上畅快地跑着,身上碧色的丝绦随风而动,像只飞舞的蝴蝶。
萧玉霆难得见她如此惬意,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他转身问一旁的赵秉:我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是每天都很开心?赵秉摇摇头,道:王妃……好像不大开心。
为何?谁惹她不悦了?或许是思念殿下之故。
萧玉霆苦笑道:她怎会想我。
我不在,她才自在些。
这时天空中的纸鸢忽然开始下坠,李蕊儿拉着绳子快速向前跑了几步,想要把它救起,却只是徒劳。
那纸鸢飘飘摇摇了一阵,片刻后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下一瞬李蕊儿身体一软,竟摔倒在地。
萧玉霆见状立刻飞奔而去,将李蕊儿抱起,快步向画舫走去。
边走边和身边的赵秉交代:去请张御医来!赵秉领命而去,萧玉霆看向素玉:打一盆温水!萧玉霆将李蕊儿放到画舫的椅子上,伸手就要解她的腰带。
李蕊儿半晕半醒间抓住了萧玉霆的手,意识含混地问:你要做什么?萧玉霆解释:你刚刚晕倒了,我猜你是中了暑热,这才为你解衣。
说着萧玉霆为她脱去繁重的外衫。
随后从她的衣袖里取出安泰丸,喂她吃了一颗。
这会儿素玉打来了温水,萧玉霆沾湿了锦帕,为李蕊儿擦去脸上的细汗,接着又擦拭着她的手心和手背。
萧玉霆问:好些了吗?李蕊儿轻轻点头。
萧玉霆俯身将李蕊儿抱起,一路抱回了玉蕊轩,将她放到床上。
他看到她身体出了一层薄汗。
还未来得及为她擦拭一番,御医张桓便赶来了王府。
萧玉霆立刻将人让了进来。
张桓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为李蕊儿把脉,随后向她询问了一番症状,道:王妃中了暑热,用薄荷膏涂抹人中和额角,再用温水擦拭皮肤帮她散热。
李蕊儿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张桓接着说:不过,王妃脉象紊乱,最近身体是否有异状?李蕊儿思索片刻,道:近来我时常感觉昏沉无力。
张桓想着她身体向来如此,倒也算不得什么异状。
自打来上京她都晕倒多少次了?也不知她小小年龄为何心思如此沉重。
张桓对这个身娇体弱的王妃感到十分同情,安慰道:王妃不必忧思过重,好好静养即可。
李蕊儿柔声道:有劳张御医了。
张桓拿起药箱便起身告辞。
这会儿素玉从膳厅取来冰酪给李蕊儿解暑。
李蕊儿闻到清甜的果香味渐渐飘来,面上一喜。
萧玉霆将李蕊儿扶起来靠坐在床头,接过素玉手中的碗,舀了一勺水果冰酪送到李蕊儿嘴边。
冰凉爽滑的荔枝肉滑过喉咙,李蕊儿感到身体立刻恢复爽利了。
很快一碗冰酪见底,李蕊儿说:我还想吃一碗。
萧玉霆道:别贪凉,小心闹肚子。
李蕊儿面露哀怜之色,用手抵着额头,虚弱道:我头晕,怕是不行了。
萧玉霆无奈道:只能再吃一碗。
李蕊儿点头如捣蒜。
萧玉霆又拿起一碗冰酪,刚想喂李蕊儿,李蕊儿觉得不过瘾,干脆接过碗自己吃了起来。
李蕊儿仰头吃完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将碗递给萧玉霆。
萧玉霆让李蕊儿躺下休息,命人在一旁为她打扇。
吃完了冰酪,身体降温了,床边时不时送来凉风,李蕊儿感到十分惬意,很快便睡了过去。
睁开眼,却惊喜地发现萧如意坐在床边。
萧如意见她醒了,笑着问:你身体好些了吗?李蕊儿揉了揉眼睛,道:已经无碍了。
如意何时来的?刚来没一会儿。
三哥说你在王府憋闷,让我带你出去玩。
你何时想出门?李蕊儿迅速坐起身,开心地说:我现在就想出门。
李蕊儿字成婚之后只出了两次王府,一次是回郡公府,一次是被皇后召请入宫。
整日待在江南苑,再美的景色也厌倦了。
李蕊儿随意找来一件外衫,急匆匆地让素玉为自己穿上,便拉着萧如意的手迫不及待地出门。
刚走出房门两步,想起什么似的,拉了拉萧如意的胳膊,小声说:我想吃冰酪,你三哥不让。
萧如意笑道:这还不容易?你去外头马车上等我,我给你弄。
说着向膳厅走去。
李蕊儿端坐在马车上,焦急地等待萧如意。
片刻后,车帘被揭开,随后便见萧如意提着一只小木桶上了马车。
木桶刚放下,李蕊儿便感到一股凉意围绕周身。
李蕊儿看着木桶里的冰酪,惊讶道:你竟然弄来一桶!是啊,这样才过瘾嘛。
说着对车外的人喊道:去大相国寺。
说完坐到李蕊儿对面,用勺羹搅了搅木桶里的冰酪,舀出一勺,递到李蕊儿嘴边。
李蕊儿喝了一口,清甜可口的冰酪伴着凉意自喉咙滚过,顿觉神清气朗。
李蕊儿又喝了一口,将勺羹推到萧如意嘴边,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一路喝着冰酪来到了大相国寺。
李蕊儿下了马车,身处山林之中,她感到周身被丝丝清凉所萦绕。
萧如意拉着她的手说:今日我带你去爬永宁塔,你还没去过吧?说着伸出手向半山腰指了指。
李蕊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仰头一望,便见塔尖高耸入云,看上去雄伟壮阔。
萧如意笑道:这是上京最高的塔,走,我们上去看看。
塔高一共九层,每一层都有精美的佛像浮雕。
李蕊儿跟着萧如意一层层爬上去,登上塔顶时已经气喘吁吁。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李蕊儿发丝凌乱衣袂翩飞。
李蕊儿凭栏远眺,整个上京尽收眼底。
街巷阡陌,车水马龙,绿林掩映,层楼叠榭……上京仿若一副精心雕琢的画卷,美不胜收。
李蕊儿拢了拢鬓边发丝,无意间看到了燕王府,她惊讶地拉着萧如意的胳膊,道:看,那是江南苑。
原来它比燕王府大那么多,很多地方我都没有逛到呢。
萧如意笑着解释:我三哥从金陵回来,便向圣上求了那块空地,依山建了江南苑。
我起初不知为何,当得知他要娶你便立刻明白了。
萧如意顿了片刻,道:我知道三哥是一介武将,不懂何为怜香惜玉,但他为人坦荡磊落,定不会亏待了你。
一提到萧玉霆,李蕊儿立刻低垂下眼眸。
萧如意继续道:我知道你从金陵来上京,有诸多苦闷。
不过世上之事,岂能尽如人意。
你看看这上京城中,下面那些人密密麻麻如蝼蚁,他们看我们山顶的人亦是如此。
有时候我们得把自己看得轻些,才能活得更自在一些。
李蕊儿俯瞰远处,此间天地浩瀚,山河锦绣,一望之下令人心胸开阔。
李蕊儿笑道:如意,回去后我要将眼前的景色都画下来,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便会豁然开朗。
萧如意笑道:那就多看看,把这上京城的景致都印刻在心里,总有一天你会爱上这里的。
*回王府的路上,李蕊儿路过翰墨轩,被门口鸟笼里挂着的一只白色鸟儿所吸引,李蕊儿便停下马车打算进去逛逛。
李蕊儿站在门口,见一只长嘴鸟儿,羽毛雪白,羽冠和翅尾缀有朱粉色,看上去很是惊艳。
便问掌柜的:这是什么鸟?掌柜的一见两位扮相不俗,定是身份贵重,殷勤道:这是朱鹭。
李蕊儿看了许久,才缓缓移步店内。
她很快便挑好了宣纸,付了钱,走到门口,便又多看了几眼那只朱鹭。
萧如意道:喜欢不如买下来?李蕊儿摇摇头,拉着萧如意的胳膊离开了。
她只是见它怜悯罢了。
鸟儿生了翅膀,生来就是要高飞的。
只不过因它长得美了些,便要被人囚于笼中,对它来说何其残忍。
若是它生得平凡一些,如麻雀那般,反而来去自由了。
想到这里,李蕊儿生出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李蕊儿离开翰墨轩,一名气宇轩昂的锦衣男子进入店中,站在鸟笼前,喊来掌柜的,说道:我家夫人看上这只鸟,你出个价。
掌柜的笑脸相迎道:抱歉贵客,这只朱鹭是我们迎客用的,养了多年,不卖的。
赵秉没有说话,撩了撩衣摆,无意间露出王府的腰牌。
掌柜的一看,后悔刚刚说出口的话,立刻改口道:虽然不卖,却可以送给贵客,就当是交个朋友。
说着将鸟笼从架子上解了下来。
赵秉爽快地将一锭银子递到他手上,道:多谢了。
李蕊儿回到王府,径直来到书房,她要尽快将白日看到的上京城画下来,迟了记忆便模糊了。
她走到书案前,却看见方才在翰墨轩的那只鸟儿。
开口问:素玉,这只朱鹭是哪来的?是赵侍卫刚刚送来的,说小姐肯定喜欢。
李蕊儿无奈地摇头,这个赵侍卫,总是妄加揣测她的心意,以后她出门都不敢随便看东西了。
罢了,就当是他做了一件善事吧。
思及此李蕊儿打开鸟笼,将朱鹭放了出来。
它竟然不怕人,在书案上蹦跶了几下,才扑腾着翅膀从窗口飞出去,片刻之后便落在了花丛里,李蕊儿想着就这样由它去吧。
李蕊儿伏案作画,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李蕊儿起身站在窗口望向窗外,却又见到那只朱鹭站在芭蕉下面躲雨。
它时不时点着脑袋,被雨水打湿的翅膀哆哆嗦嗦着。
李蕊儿走到芭蕉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一点都不怕人。
李蕊儿将朱鹭放在手心,叹息道:为何不飞走呢?难道你想被人豢养吗?李蕊儿越发觉得自己与它同命相连了。
她看着朱鹭,仿佛看着一个缩小版的自己。
她无奈地将朱鹭带回书房,重新放进笼子里。
并让素玉准备了荞麦和温水,放进鸟笼里。
李蕊儿站在鸟笼前看它一点一点地啄米,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本来想放它自由的,它竟然飞不远了。
李蕊儿轻声道:既然你要留下来,就给你起个名字吧,以后就叫你白朱儿。
朱鹭点了点脑袋,像是听懂了似的。
*接下来李蕊儿一直伏案作画,废寝忘食,连晚膳都是让素玉送到书房里头的。
萧玉霆许久等不到她回房,便去书房寻人,却见李蕊儿全神贯注地伏在桌案上作画。
她过于专注,连手边何时多了两碗冰酪都不知道。
萧玉霆舀了一勺冰酪,对李蕊儿说:张嘴。
李蕊儿一转头便看见面前的汤匙,下意识地张开嘴,清甜可口的冰酪便送入口中。
李蕊儿抿抿嘴,冲萧玉霆柔柔一笑,问:你何时进来的?萧玉霆笑道:刚进来不久,见你画得入迷,便没有打扰。
萧玉霆见李蕊儿脸上、鼻尖上都沾了颜料,看上去多了几分俏皮,便又忍不住扬起唇角。
李蕊儿问:你笑什么?萧玉霆捧着李蕊儿的脸,道:别动。
说着用指尖蘸着茶水在她脸上的脏污处擦拭着。
颜料难去,他的力道有些大,李蕊儿吃痛,脸皱巴巴地拧成一团。
萧玉霆见了却嗤笑出声。
李蕊儿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你轻点。
萧玉霆便放柔了手上的力道。
不知不觉间李蕊儿发觉面前萧玉霆的脸有些模糊,她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低头一看,衣服上便多了一滴红色。
李蕊儿用指尖沾了沾那抹红,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血。
李蕊儿抬头看向萧玉霆,只见他紧张地扶着自己的肩膀,张着嘴巴似乎在说着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好似越来越远,面容也越来越模糊……李蕊儿闭上眼,倒在了萧玉霆怀里。
*李蕊儿半晕半醒间感知到有人替自己把脉,张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王妃最近有什么异常症状?萧玉霆道:她最近时常感到疲乏困顿,精神萎靡,方才伏案作画的时候忽然开始流鼻血,接着就昏迷了。
张桓将手从李蕊儿的腕上移开,声音低沉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李蕊儿的心忽的一沉,心知自己一定是病得很重,张桓才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道出实情。
她是不是快死了?李蕊儿想努力清醒过来,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张桓与萧玉霆来到屋外,寻到一处僻静处。
张桓神色凝重道:王妃的脉象有中毒的迹象。
萧玉霆目光黑沉,冷声问:中了什么毒?依我的经验,很可能是马钱子。
不过现在症状不显,具体的毒还查不出。
下毒者应该是极为小心的,少量多次,所以才不易察觉。
王妃的毒,能否痊愈?幸亏发现及时,王妃中毒不深,我写个方子,只要每日煎服,坚持数日,便可将毒素慢慢排出体外。
萧玉霆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低声道:这件事劳烦张御医保密。
张桓拱手道:殿下放心。
萧玉霆示意赵秉为张桓递上封包。
张桓离开后,萧玉霆问赵秉: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赵秉眉头紧锁,道:属下愚笨,王妃向来与人为善,我想不通为何有人想要害她?萧玉霆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
他交代赵秉:你派人盯紧玉蕊轩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查出究竟是何人想要谋害王妃,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赵秉拱手道:属下领命。
*萧玉霆回到卧房,见佩兰站在门口神色紧张地望向里面,萧玉霆低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佩兰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神情恍惚道:奴婢担心王妃身体,王妃怎么样了?萧玉霆冷声道:王妃身体虚弱,需要静养,自今日起诸事勿扰。
佩兰的心倏然绷紧,她下的药终于有了效果吗?萧玉霆一直守在床边,就连晚膳都是在卧房里用的,李蕊儿却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
萧玉霆感到有些疲乏,想去沐浴让自己清醒一下,便让赵秉接替自己看守李蕊儿。
眼下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赵秉,他谁都不相信。
萧玉霆到了浴房,发现为他准备热水的是佩兰,便问:怎么是你?月英呢?佩兰福了一礼,道:月英姐姐忙其他的事了,让奴婢服侍您沐浴吧。
萧玉霆嗯了一声,道:放好了水你就出去吧。
奴婢为您更衣。
不用,我自己可以,你出去候着。
佩兰躬身行礼,退至门外。
萧玉霆三两下脱去衣物,进入木桶,混合着花香的热水浸透全身,他感到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
正在此时门忽然打开,萧玉霆警觉地抽出身旁的剑,下一刻剑尖直指进屋之人的面门。
站在门口的佩兰吓得面色惨白,惊呼出声。
萧玉霆怒道:你进来做什么?知不知道差点丧命?奴婢……奴婢进来服侍王爷沐浴。
萧玉霆怒喝一声:出去!佩兰吓得双腿一软,仓惶地逃出浴房。
*李蕊儿一直处于混沌之中醒不过来。
梦里,她又回到了上一世被软禁的地方。
与以往的噩梦不同,这一次,萧玉霆没有戴面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一张脸如刀削斧凿,沉静冷肃。
萧玉霆看着她,紧握着她的手。
李蕊儿想避开他的碰触,却没有力气。
李蕊儿的眼泪不经意地流了出来,她对上他目光,问:你为何肯让我看见你的真面目了?萧玉霆一张脸冷如雕塑,仍旧不说话。
李蕊儿自说自话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死了,所以让我牢牢记住你的样子,让我下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李蕊儿的话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只能抱着自己的身体,呜呜咽咽地哭着。
萧玉霆在睡梦中隐约听见了哭声,哭声渐渐变大,萦绕在耳旁宛若魔咒,扰得他不得安宁。
萧玉霆努力睁开眼,凝神看向身边的李蕊儿,却发现她已哭成了泪人儿,脸上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的眼泪,总也流不完似的。
萧玉霆摸着李蕊儿的脑袋,低声问:蕊儿,你为何这样难过?睡梦中的李蕊儿朦胧间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睁开眼。
李蕊儿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哭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萧玉霆不解道:我如何对你了?你终日将我关在这牢笼里,让我不见天日,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会彻底自由……说完李蕊儿再次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无息地流着,她绝望地喊着:大哥,救我……萧玉霆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凝住。
难怪自成婚以来,她一直都郁郁寡欢,强颜欢笑。
难道燕王府对她来说与牢笼无异吗?*李蕊儿缓缓睁开眼,她睡了很久,恍惚间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
她勉强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看到萧玉霆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书卷。
萧玉霆用余光看到她醒了过来,放下书卷,对门外的月英吩咐:传早膳。
萧玉霆坐到床边,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关切:你觉得如何了?李蕊儿声音虚弱道:我觉得浑身乏力。
萧玉霆温声安慰:没事,你只是太久没进食,吃点东西就好了。
片刻后,月英将早膳端了进来。
李蕊儿有气无力地撑着身体。
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甜味,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碗,问:这是什么粥?萧玉霆道:红豆蜜枣粥。
说着端起碗,舀了一勺粥,吹凉了送到李蕊儿嘴边。
红豆粥香甜软糯,李蕊儿吃了几口,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李蕊儿很快便将一碗粥吃完了。
她瞥了眼旁边的碗,问:那是什么?甘草蜂蜜汤。
这是张桓开的解毒方子,里面有甘草、勾藤、生姜、青黛,为了骗李蕊儿喝下去,他命人加了蜂蜜和红枣,用以掩盖药味。
幸好这汤不难喝,不用萧玉霆哄,李蕊儿便自己接过碗,一口气将汤喝完了。
李蕊儿将碗递给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说:我今天吃了好多甜的。
喜欢吗?李蕊儿点点头。
那以后每天都给你做。
李蕊儿听了,却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是不是,要死了?萧玉霆见李蕊儿面色苍白,神色凝重,想到她自打入京以来便时不时缠绵病榻,从来没有畅快过,不免心疼起来。
萧玉霆看着李蕊儿,温声问:蕊儿,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李蕊儿的心猛地一坠……她果然是快死了。
他这是在对自己临终关怀吗?李蕊儿小心试探着:我能……每天都吃两碗冰酪吗?萧玉霆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可以。
李蕊儿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她笃定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他才对她无所不应。
李蕊儿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颤声道:我想回家。
萧玉霆困惑道:回哪个家?你大哥那里还是……李蕊儿恍惚间清醒过来,她已经没有家了。
这里不是她的家。
他为她建了江南苑,却给不了她一个家。
李蕊儿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回家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萧玉霆沉吟片刻,道:蕊儿,自你来到上京之日起,可有快活的时候?李蕊儿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须臾,她唇角微扬,道:那日在围场骑马,我在马背上风驰电掣,我觉得很自由,好像可以飞起来。
萧玉霆温声道:等你身体无碍了,我带你去,好不好?李蕊儿眼中难得流露出期待之色,笑道:好,带上如意一起。
萧玉霆笑着点头。
随后又问:蕊儿,我想带你出门散散心,你想不想回江南看看?李蕊儿轻声重复着:江南……小桥流水,烟雨楼台,李蕊儿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
她面露憧憬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李蕊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泪水模糊了眼眶。
她虚声问:王爷,我是不是快死了……萧玉霆看着李蕊儿双眸噙着泪,巴掌大的小脸苍白不已,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一只手摩挲着她的面颊,温声安慰着:别胡思乱想,你只是身体虚弱,需调养些时日,等恢复了便好了。
李蕊儿抬眸看向萧玉霆,愧疚道:都是蕊儿不好,年岁不永……连累了王爷。
王爷,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保重身体,好好吃饭。
萧玉霆听着有种不祥之感……李蕊儿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道:世不容我,我何苦恋世。
我去了之后,丧事从简。
我不愿埋骨他乡,请王爷将我尸身焚化,将我的骨灰撒进汴河,让我顺流而下,流到金陵,便可魂归故里。
萧玉霆不知道,她在他身边,竟有那么多的委屈和不甘,有那么多流不完的泪。
蕊儿,御医都说了,你没有性命之虞。
只要你好好静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萧玉霆轻声哄着,为她擦去眼角的泪。
李蕊儿知道他只是安慰自己罢了,继续说道:蕊儿去后,请王爷为素玉找个好人家嫁了,她跟着我东奔西走,吃了很多苦头,我却要舍她而去了。
我的嫁妆不必退还郡公府,王爷尽可拿去用作军饷。
我的元宝,一直由素玉照顾着,就让她带走吧。
还有……我的白朱儿,它那么可怜,王爷帮我将它放了吧。
萧玉霆面露困惑之色:白朱儿……谁?李蕊儿虚弱地说:是我养书房的那只朱鹭。
李蕊儿抓着萧玉霆的袖子,说:王爷现在就把它给放了吧,让它早点得到自由。
在李蕊儿心里,一直觉得白朱儿就是她自己的化身。
若是白朱儿自由了,她也便解脱了。
萧玉霆道:好,我现在就去将它放了。
说着起身来到书房。
萧玉霆站在鸟笼前,见白朱儿睁着黑亮的小眼睛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它一定对自由渴望已久。
萧玉霆打开鸟笼,白朱儿飞出了鸟笼,落在了书案上,蹦蹦跳跳地走了几步,却不飞走。
萧玉霆将它放在手心,将手一扬,想要将它送出窗外。
不料白朱儿扑腾了几下翅膀,便又落在了书案上。
萧玉霆怜悯地摸着白朱儿的羽毛,道:我已经放了你,为何你却不肯离开?白朱儿往前蹦了几步,来到颜料盒边,探头啄了啄里面的颜料,鸟嘴瞬间染成了红色。
萧玉霆以为它渴了想要找水喝,便倒了杯茶放到它面前,却不料它忽然猛烈拍打着翅膀,将颜料扑腾得到处都是,它的羽毛也被染得五颜六色。
紧接着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它猛地抽搐了几下,片刻后僵硬地瘫倒在书案上,一动不动。
萧玉霆惊诧地看着这一切,瞬间明白了什么。
萧玉霆喊来素玉,问:王妃的这些颜料,平日里是谁准备的?素玉道:是佩兰。
素玉看了眼书案,看着白朱儿扭曲的尸体,吓得面色苍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萧玉霆低声道:这件事不要声张。
另外,不要让王妃知道朱鹭已死,就说我已经亲手将它放了。
素玉面色惶然地应下。
萧玉霆回到房间,脸上恢复了温和笑意。
李蕊儿问:王爷,它飞走了吗?萧玉霆温声道:嗯,飞走了,飞得很远。
心事已了,李蕊儿从容地闭上眼,她觉得有些困倦,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