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的马车上, 李蕊儿坐在萧玉霆的身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揣测他有没有怪罪自己。
萧玉霆面上情绪不显, 对孟光所说的话只字不提。
李蕊儿心里越发没底。
二人下了马车, 李蕊儿继续看着萧玉霆。
萧玉霆笑问: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何总看着我?我在看……王爷有没有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李蕊儿沉默片刻,问:方才宫宴上孟光说出那番话,王爷为何不质问我?萧玉霆不以为意道:不管孟光说的是真是假,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为何要揪着不放?既然你现在嫁给了我,你的过去, 便不再重要。
李蕊儿终于松了口气,默默准备许久的自辩也没有派上用场。
*腊日当晚, 孟光夜晚喝醉了酒在侯府夜游, 不小心跌入护城河溺水而亡。
萧斐觉得孟光的死未免太巧合了, 立刻派了刑部调查此事。
但孟光的尸体并无其他外伤,此事只能以意外了结。
孟光之死让萧斐震怒, 这个紧要关口他正要善待降君,以全圣君之名,却偏偏出了这样的意外。
萧斐立刻将萧玉霆召入宫中训话。
萧斐遣走了所有宫人和侍卫, 看向萧玉霆,冷声道:你可知, 孟光死了?萧玉霆震惊道:什么?刑部调查结果是他昨夜醉酒后坠入护城河溺水而亡。
但是你觉得,外面会如何传这件事?萧玉霆可以想象得出——外面一定会传燕王昏聩莽撞, 因妒生恨暗害了降君。
萧玉霆沉默的当口, 萧斐怒其不争道:那李蕊儿早在嫁与你之前就与孟光有所勾缠, 若非你执意要娶她为妃, 怎么惹出这些丑事,损了皇家颜面!萧玉霆明知父皇盛怒之下是不容辩白的,可若是连他都不说话,又有谁能还李蕊儿一个公道?萧玉霆义正词严道:那是孟光醉后胡乱攀扯,明显有离间之意。
父皇万不可轻信!萧斐怒不可遏:逆子!你可知,当初你要娶李蕊儿的时候,我并不看好。
你母后见你难得动心,才极力说服我给你赐婚。
谁知你娶了她之后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言行无状、不顾礼数,几次三番顶撞长辈!吴国余孽,惑乱我儿……萧玉霆听到最后一句话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立刻下跪认错:父皇息怒,儿子知错,请父皇责罚。
萧斐冷哼一声,怒瞪了萧玉霆一眼,愤怒地拂袖而去。
萧玉霆生生跪了一个时辰,才被萧斐身边的内侍搀扶起来,请他离宫。
*萧玉霆回到家,李蕊儿立刻迎上来为他更衣,问道:不知父皇急召王爷入宫为了何事?萧玉霆看着李蕊儿,低声道:孟光死了。
刑部查探的结果是酒后坠河,溺水而亡。
李蕊儿睁大眼睛,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她下意识地退后两步,目露惧色地看着他。
萧玉霆看着李蕊儿,冷声问:你怕我?难道你觉得,人是我杀的?李蕊儿立即摇头,道:不,我相信王爷行事坦荡磊落,不会背地里暗害别人。
有了她的这句话,萧玉霆便觉得,他为她所承受的都值得。
李蕊儿吸了吸鼻子,愧疚道:对不起,是我害王爷名声受累了。
傻瓜,和你有什么关系?萧玉霆摸着李蕊儿的脑袋,安抚着她的不安,你没有错,不必自责。
在我这里,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
李蕊儿听了鼻子一酸,将萧玉霆抱得更紧。
她明白,孟光的死,会让她以后的处境愈发艰难。
幸而萧玉霆是护着她的,她要紧紧抱住这颗浮木才行。
*不出十日,孟光的死讯传到了蜀地。
孟光旧部打着为旧主复仇的名义在蜀地哗变,深夜趁着周将熟睡之际割下将士的头颅,军中大乱。
蜀将徐祥纠集三万余众与周军交战,大周守将不足一万,与蜀军且战且退,死伤无数,一路退到了广元,只剩三千余人。
宣德帝闻之震怒。
立刻召见萧玉霆,命他率十万大军平叛。
萧斐看着萧玉霆,语气不善道:你捅出的娄子,你去收拾了。
萧玉霆恭敬地拱手行礼,道:父皇,儿臣是大周的将士,平叛义不容辞。
但孟光之死与蕊儿无关,也与儿臣无关,儿臣问心无愧。
儿臣立刻去沙场点兵,请父皇等儿臣的捷报。
萧斐看着萧玉霆离开的身影,腰身笔挺,一身正气。
回想起方才他和自己说话时不卑不亢的语气,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愧意。
他不该将孟光之死迁怒于儿子的。
就因为他逆了自己的意,娶了李蕊儿为妃。
谁没有年少轻狂、不顾后果不计得失的时候呢?*李蕊儿得知萧玉霆又要领兵打仗,面上情绪不显,安静地为他收拾行囊。
两人长久的相处下来,她对萧玉霆也渐渐产生了依赖。
这次远不如上次送行那般从容洒脱。
李蕊儿将防蚊虫的薄荷膏和香牌装入行囊中,想起前几日和素玉赶制的羊皮护膝,道:蜀地湿寒,我给你做了个护膝,你别忘记戴了。
沉默许久的萧玉霆忽然攥住李蕊儿腰间的丝绦。
李蕊儿转身冲他柔柔一笑,问:怎么了?萧玉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中簇着一团火,似乎想将她拆吃入腹。
他将手中丝绦一寸寸收紧,一点一点将李蕊儿收入怀中,揽着她的腰肢,俯身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瓣柔软沁甜,让他越发地无法自持。
李蕊儿被他吻得头晕目眩,吃力地捶打他的胸口。
萧玉霆这才将她放开。
萧玉霆捧着她的面颊,哑声道:等我回来。
*今年冬天上京城格外寒冷。
萧玉霆离开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
这一日李蕊儿走在游廊上,脚下一个湿滑,身体踉跄了几步。
幸亏素玉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她才幸免摔倒。
李蕊儿却瞬间想到了萧玉霆。
雪天路滑,她走在平地都差点摔跤,而萧玉霆这时候入蜀,不知会遇到多少凶险。
自古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她后来又在《地理志》上无意间看到剑阁这个地方。
剑阁关,扼守金牛道咽喉,由大周兴元府入蜀的必夺之地,地形险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古今多少能征善战者在此丧命。
从配图上看,此处崇山峻岭,壁立千仞,只有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狭窄栈道。
李蕊儿光是看着便感到头晕目眩,一颗心忽的揪起。
她立刻喊来赵秉,担心地问:你可知王爷入蜀走的是哪条路?赵秉面色为难道:此乃军机,属下不知。
他见李蕊儿面露担忧之色,安慰道:王妃放心,殿下乃大周战神,攻无不克,也许再过几日便会传回平叛成功的消息,殿下很快就能与王妃团聚了。
李蕊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此后李蕊儿日日抄经祈福,希望冰消雪融,凛冬早些过去,萧玉霆能够早日平安归来。
腊月三十一日,上京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
除夕一早,李蕊儿打开窗户,眼前是白茫茫一片。
走出屋外,院子里四处可见红色的灯笼缀在一片雪白之中,红白相映,惊艳夺目。
李蕊儿梳洗过后开始挑选除夕宴的衣裳和首饰,却听月英说宫里来了通传说因着西南战事迟迟未了,皇上和皇后无心庆贺新年,宫里取消了除夕宴,并临时颁布了禁燃烟花令。
李蕊儿听了心生疑虑,却笑着对月英说:那就吩咐膳房将库房的存货拿出来做了,好好犒劳全府上下。
晚上,因王府人丁单薄,李蕊儿也顾不上主仆之别,让素玉和月英一同入席陪她用膳。
主仆三人简单吃了顿宴席,饭后就着糕点喝着江南米酒,便算是草草庆贺了除夕。
大年初一一大早,李蕊儿进宫问帝后安。
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皇宫四处都是银装素裹,平白增添了几分庄肃之感。
到了福宁殿,李蕊儿见到了萧如意和她的弟弟康郡王,以及裕王夫妇。
皇帝皇后端坐在殿上,许久未见,皇帝又增添了许多白发,他面色深沉,不见喜色。
皇后只寥寥寒暄了几句,便打发众人离开了。
李蕊儿觉得大殿中的气氛十分压抑。
待她离开福宁殿,便低声问萧如意:为何大过节的如此冷清?还突然颁布了禁燃烟花令?萧如意支吾道:可能……西南战事吃紧,朝廷正在筹措军饷。
皇上为了避免走水,减少损失,才下令禁止的。
李蕊儿觉得这个解释有些牵强,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夜晚,李蕊儿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萧玉霆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肉,他满脸是血地看着她……李蕊儿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后背冷汗涔涔,额头碎发被汗水濡湿,枕边泪湿一片。
次日一早天微亮,李蕊儿便起来去相国寺为萧玉霆祈福。
飞檐青瓦上堆积着层层白雪,寺内宝相庄严,沉寂冷肃。
李蕊儿跪在大雄宝殿前的蒲团上,心中默念着:祈求萧玉霆无伤无痛,平安归来。
若得偿所愿,愿为佛祖重塑金身。
礼佛结束,李蕊儿在小沙弥的引领下来到禅堂,素玉和赵秉则在偏房等待。
李蕊儿静坐在案前抄经念佛,身边点燃的檀香袅袅升起,能够静心平气,洗涤浊气。
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不知何时,后门忽然被人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李蕊儿回头一看,站在面前的赫然竟是萧玉鸣!李蕊儿陡然一惊,立刻站起身,压低声音问:裕王何故来此?萧玉鸣面色沉静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三弟他……战死了。
李蕊儿面露惊色,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玉鸣,道:不可能!王爷不会死的!萧玉鸣面带忧色,叹息道:除夕那日一早,父皇收到军报,五日前,三弟在剑阁关天险遇难,他在混战中坠马,被乱马践踏而亡,尸骨无存。
三弟的衣冠已经装殓,棺椁正从西南运回上京。
父皇的意思是,等迎回三弟衣冠便出殡报丧。
李蕊儿听了,只觉得心一下子空了,她双腿一软,身体摇摇欲坠地站不稳。
怎么可能……萧玉霆可是大周战神啊!萧玉鸣一只手扶着李蕊儿的腰,撑起她险些倒下的身体。
李蕊儿眼圈泛红,她故作镇定道:不,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死。
萧玉鸣叹息道:三弟出事,我也不愿相信。
但事实如此,希望你不要沉溺悲伤,早日振作起来。
李蕊儿感到呼吸困难,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待她回过神来才蓦地反应过来,萧玉鸣的两只手竟放在了她的身上。
李蕊儿下意识地甩开萧玉鸣,用警觉的眼神看着他,冷声道:多谢殿下告知,这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你还是离开吧。
萧玉鸣丝毫不避讳,反而向前一步逼近她,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李蕊儿身体连连后退,眼神冰冷道:王爷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负义,所以我打算一辈子为他守节。
萧玉鸣急道:你还那么年轻,又无儿无女,何必蹉跎一辈子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殿下无须挂碍。
殿下请离开吧。
萧玉鸣步步紧逼,毫不遮掩道:蕊儿,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所吸引,我想,我与你一定是前世今生的缘分,才让我一眼便万劫不复。
我本有意向母后求娶于你,奈何父皇先一步把你指给了三弟,我不得已才隐藏自己的心意。
可是现在三弟不在了,这仿佛是上天的示意,让我弥补过去的遗憾。
蕊儿,给我个机会,让我来照顾你。
李蕊儿听完背脊生寒。
他又能安什么好心呢?不过是图穷匕见,原形毕露。
以她的身份,以后跟在他身边,不过是见不得光的禁脔。
李蕊儿幽怨地看着萧玉鸣,心灰意冷道:你想让我,一辈子过那种见不得光的日子吗?萧玉鸣避重就轻道:我是为了你好。
你的容貌和身世,除了我,还有谁能护得住你?你只有跟了我,才不会被有心人觊觎。
李蕊儿断然拒绝:不必了,等办完了王爷的后事,我会去山隐寺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为大周诵经祈福。
萧玉鸣恼道:你还那么年轻,没必要画地为牢!你看一眼我!萧玉鸣说着一步步逼近,李蕊儿害怕地向后退去,不小心扫落了桌上的茶壶。
茶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门外的赵秉闻声赶来,敲了敲门,问:王妃,是否需要添茶?李蕊儿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道:不用,我很快就结束了,你在外面等我。
说着向萧玉鸣使眼色,示意他快点从后门离开。
萧玉鸣不为所动。
待门外脚步声远去,他攥住李蕊儿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还那么小,难道要为他守节一辈子?不值得!你跟着我,我会对你好的!李蕊儿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
她幽幽地看着他,苦涩道:若是殿下真心对我好,又怎么会暗室相欺呢?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对我来说意味着死路一条。
我夫君尸骨未寒,我便与大伯苟且。
一旦事情暴露,皇上为了皇家清誉,不会将你如何,却可以让我消失得无声无息。
萧玉鸣急道:不会!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会护着你!说着就要伸手去抱李蕊儿。
李蕊儿推开他,身体连连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她抽出发簪,抵在自己的脖颈,恨恨地看着他,道:你再过来,我就在这里了结自己,好早点去陪王爷。
李蕊儿绸缎般的黑发倾泻而下,瓷白的脸上挂着晶莹泪珠,整个人透着一股清冷可欺之态,我见犹怜。
萧玉鸣压制住心中的冲动,道:你明知我在意你,却拿性命来威胁我。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近人情。
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块玉佩。
玉佩是只兔子,下面垂着红色的络子,是李怀蔚三岁生辰李蕊儿送给他的,上面的络子还是她亲手打的。
李蕊儿紧张道:你将怀蔚如何了?李怀蔚现在不如何。
他在宫中做康郡王的伴读,我时常能见到他。
这孩子聪明守礼,才学过人,本该是前途无量,只可惜……萧玉鸣忽然顿住,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蕊儿,继续道:有一个不懂事的姑姑。
李蕊儿忽然间感到万念俱灰,她绝望地看着萧玉鸣,恳求道:殿下,我……这几日身体不便,希望殿下……能给我一点时间做准备。
萧玉鸣面色微沉,问: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说话间手指不耐烦地在络子上来回摩挲着。
李蕊儿咬了咬唇,道:十日。
萧玉鸣冷声道:太久了。
若是王爷真的战死,安排葬礼也需要时间。
丧葬期间人多眼杂,殿下也不想引人耳目吧。
萧玉鸣沉吟片刻,道:好!十日后辰时,此时此地,我来这里接你,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萧玉鸣离开后,李蕊儿紧绷的神经瞬间断了弦,身体无力地倒在榻上,她枕着胳膊,任由眼泪滴落在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