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儿独自在禅堂里静坐许久, 她用纱布包裹着茶叶,敷在眼皮上消肿,尽量不让别人看出她哭过。
李蕊儿心中不放心侄儿, 下了山便让素玉陪她去郡公府。
许久不见李怀蔚, 他长高了许多。
李怀蔚看见李蕊儿就小跑着扑到她怀里,李蕊儿蹲在地上摸着他的脑袋,见侄儿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中午李蕊儿直接留下来用午膳。
席间李蕊儿见郑氏不碰荤腥, 时不时掩嘴干呕。
她关心道:大嫂, 你是不是不舒服?看了大夫没有?郑氏一脸柔情地看着李涵,李涵道:你嫂子没事, 她是有喜了。
李蕊儿一脸惊喜道:真的?郑氏叹道:这世道……实在不适合再生一个孩子,白白受苦。
奈何你大哥说怀蔚大了, 又常不在身边, 他想让家里孩子多一些, 若是儿女绕膝就再好不过了。
说着向夫君递去一个抱怨的眼神。
李涵讨好一笑,道:请夫人放心, 我以后一定努力多卖字画,保证不让你们娘仨儿受苦。
李蕊儿笑道:家里多添人口,热热闹闹的多好。
可惜她是看不到孩子出生那一天了。
原本李蕊儿想将萧玉霆身死的消息透露给大哥, 不料得知郑氏有孕,不忍破坏气氛, 便暂且按下。
就让一家人轻轻松松吃一顿年饭吧。
用完午膳,李蕊儿被侄儿拉进房间, 拿出一个九连环给她, 道:姑姑帮我解一下吧, 我都解了好几日了。
李蕊儿拿在手中, 边摆弄着边给他讲解:解单数环取第一环,解双数环取前两环。
以此类推。
只听一阵叮当作响,九连环便解开了。
李怀蔚开心地抱住李蕊儿道:小姑姑太厉害了,小姑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
李蕊儿无奈一笑,道:解这个并不需要多聪明,只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心。
上一世她宫中寂寞,只能拿这些东西打发时间,日复一日地摆弄,如今才能在孩子面前得心应手。
李蕊儿让李怀蔚坐在自己身边,问:你身上的玉佩呢?裕王殿下拿去了。
他说喜欢我的玉佩,想拿去玩,过几天再还给我。
李蕊儿紧张地问: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李怀蔚思索了片刻,道:他说我可爱,就在我脸上捏来捏去,捏得我很痛。
李蕊儿下意识地捧住李怀蔚的脸,仔细看了看,见没有大碍,便放下心来。
她接着问:他还做了什么?李怀蔚思索片刻,道:他让我……让我喊他姑父。
李蕊儿倒吸一口凉气,闭上眼强忍下眼泪。
李怀蔚道:小姑姑,裕王殿下为何要让我喊他姑父?李蕊儿睁开眼,轻叹一声,道:他逗你的,怀蔚别听他的。
李怀蔚认真地点点头,问:姑姑,我许久没见到姑父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上次他还和我说要教我骑射呢。
李蕊儿的心猛地一坠,感到锥心无比,她颤声道:快了,快了……李怀蔚听出她声音的怪异,问:姑姑,你怎么了?姑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你是不是想姑父了?李蕊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有回答。
那人再也回不来了。
李蕊儿摸着李怀蔚的脑袋,交代道:怀蔚,答应姑姑,以后好好读书识礼,习武强身,长大了建功立业、奉养父母。
好吗?李怀蔚重重地点头。
*李蕊儿和素玉傍晚时分离开郡公府,外面天色渐黑,赵秉已经在马车里守候多时。
赵秉远远地看见李蕊儿的身影,立刻放下脚凳,掀开车帘,迎她上车。
李蕊儿和素玉先后上了车,赵秉想要坐到车辕上,李蕊儿道:外面冷,赵侍卫进来坐吧。
赵秉怔愣片刻,道:这不合规矩。
李蕊儿笑道:没事,反正没有外人,上来吧,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天。
赵秉便恭敬不如从命,他坐进马车的一角,在狭小的空间内尽可能地和李蕊儿保持最大的距离。
李蕊儿看着赵秉,缓缓开口道:赵侍卫是哪里人?上京人。
你是因何做了王爷的侍卫?我父亲是殿前侍卫,我自小和殿下一起习武,长大了自然就做了他的侍卫。
王妃今日怎么问起属下这个了?李蕊儿浅淡一笑,道:我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身边人。
赵侍卫可曾定了亲?赵秉脸一热,尴尬道:母亲为我相看了几户人家,但没有合适的。
李蕊儿淡淡地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下了马车,李蕊儿对二人道:一会儿去书房,今儿个高兴,咱们几个喝点小酒庆贺庆贺。
素玉吩咐侍女将酒送到书房,又准备了一些糕点佐酒。
李蕊儿拿起酒壶,二话不说便自斟自饮了三杯。
她面色愁苦,似有心事。
赵秉劝道:饮酒伤身,王妃别喝得那么急,多吃点东西才不容易醉。
李蕊儿笑着摆摆手,道:没事,我高兴着呢。
说着从匣子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绣囊和红封,交到赵秉手上,道:赵侍卫平日里辛苦了,趁着年节我送个红封犒劳你,你留着以后娶媳妇用。
赵秉躬身行礼:多谢王妃赏赐。
赵秉平日里跟在萧玉霆身边也是收了不少好东西的,眼下也不推辞,恭然收下了赏赐。
李蕊儿道:没事你就先退下吧。
赵秉退出屋内,将门关上。
李蕊儿看向素玉,道:素玉,你随我一路北上,我们二人一起经历了诸多磨难,你始终不离不弃,这份情义我永远都记得。
小姐,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
素玉,过来,我帮你簪簪子。
说着李蕊儿打开一个木匣,取出一个金镶翡翠发簪插到了素玉的发间。
素玉推辞道:小姐,这个太贵重了。
没关系,就当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李蕊儿合上木匣,道:这匣子里的东西是我赏你的。
再多的我也不敢给。
你是无根浮萍,太多的财物也留不住,平白遭人惦记。
这些虽然不多,至少用来做你的嫁妆是足够的。
素玉一听立马红了脸,别扭道:小姐,素玉不嫁,素玉一辈子服侍小姐。
李蕊儿笑着用手指点了点素玉的额头,道:傻丫头。
说着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时间不早了,我也要休息了。
素玉跟着李蕊儿回到卧房,为她铺好床褥,退出门外。
*次日一早,王府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王府侍卫打开大门,看到的是披着白绢的棺椁,登时失了魂,立刻跑进院子喊来了月管事。
月管事迎出门外,几名身着白衣的将士们将棺椁放下,和月管事说明情况——六日前燕王在剑阁关战死,尸骨难寻,他们一行人奉命将王爷衣冠送回京城。
李蕊儿听到这个消息,这才相信噩梦成真,身形恍惚了一下,软倒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消息一传开,全府上下陷入一阵慌乱,他们感到不可置信,不多时便发出阵阵悲戚的哭声。
月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与父亲商议着丧事,有条不紊地准备好一应祭品,在王府院子里设置了灵堂。
又将各院家仆分成数队,各司其职。
萧如意闻讯后第一时间来到燕王府,换上孝服跪在李蕊儿身边和她一起接待吊唁者。
此时月管事高声唱道:裕王前来吊唁。
李蕊儿的心猛地一沉,她低垂着脑袋,不与他对视。
萧玉鸣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随即走到李蕊儿面前,道:燕王妃节哀。
李蕊儿躬身回礼,低垂着眼眸,始终不去看他。
萧玉鸣起身退到一边,时不时暗中窥视着李蕊儿,见她面上平静无波,情绪不显。
心道,她果然是不爱萧玉霆的。
她之所以委身于萧玉霆,不过是想寻求庇护。
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了,以后换作自己来护着她,又有何不可?祭奠者络绎不绝,有李蕊儿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认为她年轻守寡,膝下又无儿无女,真是命运多舛。
李蕊儿一天下来几近麻木。
到了晚膳时间,李蕊儿趁着众人用膳,便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屋外恸哭连天,唯有她一室寂静。
李蕊儿将元宝抱进怀里,抚摸着它洁白蓬松的猫毛,拿起梳子为它梳了梳毛发,最后松开手,放元宝离开。
李蕊儿从柜子里取出白绫,向房梁上抛去,抛了几次终于挂上了。
她踩上了脚蹬,将白绫打了个结实的死结。
元宝通人性,似乎看出了主人要做什么,抓着她的衣摆在上面荡着。
李蕊儿低头看了它一眼,眼泪潸然而下。
她也有诸多不舍,但不得不选择此刻了结。
之所以选择此时,是因为她这时候自尽,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为燕王殉情。
她留下一个忠贞的名声,以后大哥一家才不会处境艰难,裕王也不会再为难怀蔚。
用她的死换来大哥一家的一世安宁,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最好是死在子时之前,停灵三日,三日后便可和萧玉霆一起出殡,同穴而葬。
给周围人省去一半的麻烦,也算是在死前做了件好事。
至于萧玉霆,前情旧恨一笔勾销,他们二人两不相欠,来世不必相逢。
李蕊儿仰起头,将脑袋探进了白绫里。
这时候元宝从她身上滚落在地,忽然间破窗而出,一路蹿到了灵堂,寻到门外守灵的赵秉。
元宝撕咬着他的裤腿,试图将他带去李蕊儿的房间。
奈何力道微弱,赵秉一动不动。
元宝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黑夜里煞是瘆人,拼命拉扯着赵秉。
赵秉不解其意,本能地跟随着元宝来到了李蕊儿的房间,刚走到窗外,便看到屋内一个人影悬在了半空。
赵秉立刻破窗而入,看到站在半空的李蕊儿,吃力地踢开脚凳。
赵秉惊呼一声:王妃!说着立刻冲过去抱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走到床边,放到了床上。
李蕊儿脸上挂着晶亮的泪,面容一片平静,仿佛是极度哀恸之后的麻木。
赵秉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顿时血红一片。
他抬头看着李蕊儿,道:属下保护王妃不利,请王妃责罚。
李蕊儿哀怨地看着赵秉:你为何救我……赵秉急道:请王妃爱惜身体,若是王妃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也只好追随王妃,到了那边再向殿下请罪。
李蕊儿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心中满是哀怨。
素玉闻声寻来,见到房梁上的白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即扑到李蕊儿身上,大哭道:小姐,你带我一起走吧。
到了那边,我继续伺候你。
主仆二人抱在一起,身体颤颤着泪流不止。
*深夜,宫门口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在沉沉寂夜中格外明显。
值守宫门的禁军见来人身披染血白袍,手持银枪,身姿挺拔。
定睛一看竟是燕王,先是吓了一跳,不敢置信。
随后燕王拿出玉牌,抛了过去,禁军侍卫仔细一看,又惊又喜,立刻伏地跪拜。
萧玉霆从进宫门那一刻便引起轩然大波,宫人们层层通传,将燕王归来的消息传到皇上寝宫。
萧斐一听是萧玉霆回来了,不敢相信,立刻翻身下床,激动得穿着寝衣就跑出殿外,还跑掉了一只鞋。
萧斐在门口看到了萧玉霆全须全尾地向他走来,手指颤抖地指着萧玉霆,问:你……是人是鬼?萧玉霆见父皇鬓边生出白发,形容仓皇狼狈,立刻跪在他脚下,失声道:父皇,儿子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那日我们兵分三路,合而围之。
牺牲的将士穿着我的铠甲,带军突围以迷惑敌军。
奈何他遭遇了不幸,我也只好将计就计,假死以麻痹敌方,最后攻他个出其不意。
此乃军机,军中鲜有人知,待我一鼓作气平息叛军之后,才知道我死亡的军报早就传了出去。
于是我立刻动身回京,日行千里,跑死了三匹快马终于赶回来,不料还是害父皇担心了。
萧斐老泪纵横,抚着萧玉霆的头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会儿皇后也闻声走了出来,见到萧玉霆立刻将他扶起,抱着他失声痛哭,又是一番母子深情,引人落泪。
皇后哭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你快回家看看媳妇吧,王府设了灵堂,她这会儿正伤心呢。
萧玉霆叩首:儿子告退。
说着转身隐没在夜色之中。
*深夜,王府内恸哭声此起彼伏。
突然大门被推开,暗夜之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一身风尘,却遮掩不住他的意气风发。
众人定睛一看,赫然竟是已逝的燕王!王府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萧玉霆,吓得一动不敢动。
赵秉喜出望外,飞身扑过去,和萧玉霆抱了个结实,闷声道:殿下,殿下!您回来了!萧玉霆看到满目缟素,挥了挥手,道:你们怕什么,是军情有误,本王还活着!府上众人在短短一日经历了大悲大喜,一时间呆若木杵,半晌之后才魂魄归位,又是一阵喜极而泣。
萧玉霆高声道:都别哭了,棺椁里只是我的衣冠,将灵堂收起来。
说完便往玉蕊轩走去。
赵秉跟在他身边,悲恸道:幸好殿下回来得及时。
殿下有所不知,昨夜王妃悲伤过度,差点悬梁自尽,为你殉情!萧玉霆神色一凛,道:她现在怎么样?已经没事了,我让素玉和月英轮流陪侍,以免再生意外。
这会儿王妃肯定还恍惚难过呢,殿下待会儿可别吓坏了她。
萧玉霆摆摆手,示意赵秉退下。
李蕊儿又梦见了萧玉霆,梦里,上一世和这一世的他交替出现,时而冷漠,时而温柔。
让她时爱时恨。
半梦半醒间,李蕊儿感觉有人替她拭泪。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面前坐着萧玉霆。
只见他身着铠甲,身披白袍,白袍上还有殷殷血迹,脸上也有伤痕。
李蕊儿面颊上满是泪痕,哭着说:你来接我了吗?萧玉霆将哭成泪人儿的李蕊儿抱进怀里,哑声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李蕊儿生怕眼前的萧玉霆是她的幻觉,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李蕊儿扑进他的怀中,一只手探进他胸口,贪恋着他的温度。
萧玉霆的胸膛有热意涌动,李蕊儿静默片刻,突然发觉不对劲,她抬起头推开萧玉霆,眨眨眼,道:你……究竟是人是鬼?萧玉霆失笑:才几月不见,就不认得你夫君了?你好好看看我,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说着将李蕊儿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李蕊儿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她怔愣片刻,随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哭诉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玉霆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没有死,军报是误传。
总之我活着回来了。
李蕊儿的哭声摧心剖肝,语不成句。
萧玉霆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紧紧将她揽入怀里,久久不愿松手。
他脑中回想起赵秉的话不禁感到后怕。
他差点就见不到李蕊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