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闹到深夜, 李蕊儿疲惫至极,到了起床的时辰怎么叫都叫不醒。
萧玉霆便由着她睡到饱足。
待李蕊儿醒来发现外面天光大亮,知道时间不早了, 便匆忙坐起身想要下床, 不料站起来的瞬间双腿一软,整个人向下坠去。
萧玉霆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稳稳地将她接在怀里,笑道:我抱你。
李蕊儿神色羞赧道:不、不必了, 我自己可以。
一开口声音却透着沙哑。
萧玉霆坏笑着说:经昨晚一役, 我知道你累极。
李蕊儿听了一时气恼,攥紧拳头在他胸口狠捶了捶。
他只觉得像是被猫爪挠了两下, 笑得愈发得意。
萧玉霆将李蕊儿抱到梳妆镜前。
两人照例为对方束发。
萧玉霆有了昨日的经验,今天明显顺手了些, 很快便给她梳了个随云髻, 薅掉的头发也比昨天少了许多。
李蕊儿感到心满意足。
李蕊儿给萧玉霆束发的时候, 发现他的白发有增无减,她下意识地掩住了嘴。
早饭过后, 李蕊儿趁着无人之际凑到谢修竹面前,压低声音问:表哥,你的方子真的管用吗?为何今早我为王爷梳头发的时候, 又多了几根白头发?谢修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不是你。
李蕊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表情有些讪讪的。
谢修竹无奈道:你呀,你骗我做什么?李蕊儿解释:我不是有意要骗你, 我只是不想让王爷知道他有白头发, 我怕他知道之后……老得更快。
谢修竹轻轻叹息:想来是因殿下忧国忧民悲天悯人, 才早生华发。
白发不是一朝一夕长成的, 变黑自然也不是朝夕之事,那方子需要坚持服用。
可是那药太苦了,王爷觉得难以入口,怕是坚持不了几日。
谢修竹沉吟片刻,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将方子里的药材研磨成粉,加炼蜜凝制成丸,以蜡密封。
按日服用即可。
李蕊儿展颜一笑,道:表哥,你真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了。
谢修竹无奈摇头:我最怕你给我戴高帽,少不了要使唤我。
李蕊儿看着谢修竹的双眼,道:眼下我身边无人可用,表哥能不能帮帮我?她眼神真挚澄澈,楚楚可怜。
谢修竹与她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叹道:我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李蕊儿笑着起身去准备东西了。
接下来谢修竹便与李蕊儿分工合作,将方子里的药材分别制熟,在药碾槽中研磨成粉,按比例加入炼蜜,期间二人不停地尝试味道,直至甜味刚刚盖过苦味,又不至于太甜,才算大功告成。
接下来李蕊儿负责切分药泥,谢修竹负责揉搓成型。
二人忙活了一下午,屋子里都是芝麻和炼蜜的味道。
萧玉霆一下楼便闻到一股香甜气息扑鼻而来,他走到李蕊儿面前,问:这是在做什么?李蕊儿转头看向萧玉霆,笑道:这是我和表哥做的药丸,我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香蜜丸。
王爷尝尝看。
说着将香蜜丸塞入萧玉霆口中,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香蜜丸有些甜腻,萧玉霆粗粗嚼了几下便吞咽下去。
李蕊儿问:好吃吗?萧玉霆点头嗯了一声,道:你做的,当然好吃。
一旁的谢修竹听得差点没翻白眼——这位殿下眼神似乎不太好,没看到是他在不停地搓香丸?萧玉霆问道:这香蜜丸是做什么用的?李蕊儿不停地向谢修竹眨眼,示意他不要道明真相。
谢修竹却不为所动,和盘托出:王妃发现殿下生了白发,便问我要了这方子。
又怕殿下嫌苦,不肯吃,于是想出这个法子。
王爷记得坚持每日服用。
萧玉霆听完却是一愣,心下不无动容。
其实早在军中他的亲卫给他束发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有白发,不过只是零星几根,他并没有当回事。
没想到她却这样上心了。
他摸了摸李蕊儿的发顶,道:王妃对我可谓是用心良苦。
李蕊儿柔声道:为王爷分忧是我的本分。
萧玉霆道:我和你们一起做。
萧玉霆净了手,坐下来一起搓蜜丸。
他的手本是持剑握枪的,此刻和李蕊儿坐在一起搓香丸,却异常相谐。
萧玉霆感觉鼻尖的香甜气息沁入心脾,久久萦绕不散。
*大船抵达扬州已经暮色四合。
运河两岸河灯连缀,火树银花,璀璨夺目。
往来人流络绎不绝,人声攒动,水波荡漾。
河水倒映着万家灯火,仿佛一条银练直通天际。
一行人下了船,谢府的管家早已在岸边翘首等候。
谢修竹在出发前便写信向父亲说明情况,谢府连日收拾出一个别院迎接燕王夫妇。
管家见到离家多年的谢修竹,激动地说:谢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谢修竹微微颔首,道:福叔,别来无恙?老奴一切安好。
老爷也还健朗,日日盼着少爷回家。
谢修竹淡然一笑,随即问道:萧公子和表妹的住处可安排妥当?福叔回道:妥当妥当,已经收拾好了望月楼,就盼着贵客早日光顾。
说着将萧玉霆夫妇请入马车中,一行人往谢府走去。
片刻之后,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萧玉霆下了马车,便见门口站着二三十人相迎。
为首的男子星眉剑目、俊朗不凡,虽人过中年,仍魅力不减。
此人便是谢修竹的父亲、李蕊儿的舅父谢凡。
谢凡率着谢家上下,一妻十三妾,九子七女伏地跪拜,齐声道:见过燕王殿下,见过燕王妃。
萧玉霆立刻走过去将谢凡扶起,道:谢相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凡起身便看到面前眼圈泛红的李蕊儿,李蕊儿双唇紧抿,颤声道:舅父……话音刚落便以袖拭泪,泣不成声。
谢凡上次见到这个小外甥女还是八年前,之后他辞官回扬州,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眨眼,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出落得越发娇艳动人。
儿时金尊玉贵,长大了却命运多舛。
谢凡看着泪眼婆娑的外甥女,一时心绪复杂难言。
萧玉霆轻轻拍着李蕊儿的后背,默默安慰着。
谢凡回过神来,道:王妃累坏了吧,先进来休息休息,喝口热茶。
说话间将二人让进院内。
转身却看到拾级而上的谢修竹,面上先是一喜,随即立刻压制住情绪,板起了面孔来。
谢修竹行了一礼,语气客气而疏离:见过父亲。
谢凡本想训斥他一番,却不能在贵客面前失礼,只压低声音道:回来就好。
谢府在外面看上去低调质朴,进了大门却内有乾坤。
院内建筑鳞次栉比,气势恢宏。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树木山石,不无精致豪阔。
谢家乃江南百年世家大族,改朝换代也没有撼动根本,足见其根基深厚。
因萧玉霆和李蕊儿身份敏感不宜张扬,谢家只在自家内院摆宴接风。
谢府从门口到内院都挂满了红纱灯,到处都是一片喜庆祥和之气。
谢凡携继室刘氏陪席,席间陪萧玉霆把酒言欢,又不忘对李蕊儿嘘寒问暖添酒布菜。
一时间主客尽欢。
除了谢修竹。
他今日变得沉默异常,坐在人群中自斟自饮,脸上尽是一副失意落寞之态。
酒过三巡,宴席散去,谢修竹引领萧玉霆和李蕊儿来到望月楼休息。
随后又交代侍女好好服侍燕王和燕王妃,不得有失。
谢修竹刚离开望月楼,便见竹林旁站着一个暗影,定睛一看却是父亲。
父亲的脸在暗夜之中显得沉毅幽深。
谢修竹走过去,恭敬俯首道:父亲。
谢凡面容冷肃,道:你同我来书房。
父子二人面对面坐着,谢凡不自觉地观察着儿子的容貌。
离家几年,他黑了也瘦了,想必在外面是吃了些苦头的。
不过他看上去仍是一副风流俊朗的模样,从他脸上能看出自己年轻时候的风采,谢凡心下感慨,不愧是他的儿子。
谢修竹见父亲久久不开口,为掩饰自己的尴尬,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谢凡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
前几日听说你要回来了,便写了一个扇面,向你请教一番。
你帮忙看看,这字写得如何?谢修竹接过扇子,上面写着两句诗——纨扇轻盈宝月轮,莺花点染玉园春。
谢凡看着儿子的表情,问:如何?谢修竹点点头,道:字迹娟丽秀气,想必人也是温顺娴静的。
我这个朋友的女儿,年十六,正待字闺中。
既然你欣赏她,我便安排你们相看相看。
谢修竹道:父亲朋友的女儿,自然是好的。
不过相看就不必了……儿子现在无品无阶,漂泊不定,不能拖累了人家。
那你就回家!好好的一个人,整日里眠花宿柳,像什么话!等败尽了名声,看哪家姑娘肯嫁你!父亲多虑了,我并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谢父震惊道:这怎么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谢修竹打断道:反正父亲子孙众多,何须在意我是否成家呢?将来自会有人床前尽孝。
你……这是什么语气!抱歉,惹父亲不快了,儿子这就回避。
说着躬身退出屋去。
谢凡被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修竹冰冷淡漠的态度,像把软刀子,直捅人的心窝子。
谢修竹的母亲王氏,生于书香世家,名门之后。
与谢父成亲后便夫妻恩爱,亲密无间,两人中间插不进第三人。
奈何好景不长,婚后第三年,当时的吴国皇帝,李蕊儿的父亲,谢修竹的姑父,送给了父亲一个美妾,父亲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王氏因妒生恨,一直郁郁寡欢,二十六岁就去世了。
母亲去世,父亲难过了几个月,很快便娶了续弦。
之后又陆陆续续抬了十三房小妾,好不风流快活。
续弦刘氏不妒不恨,和十三房妾室相处和睦,一家子和和美美,只有谢修竹显得格格不入。
谢修竹八岁丧母,自那时起,他也同时失去了父亲。
*望月楼是谢府的一处曲桥连通的别院,这里地处一隅,无人打扰,显得格外安静清幽。
望月楼,顾名思义,是一处赏月的好地方。
从窗户向外看去,视线开阔,没有遮挡。
天上月大如盘,仿佛近在咫尺。
月亮倾泻着银辉,地上泛起一片冷光。
萧玉霆靠坐在窗前,将李蕊儿抱坐在怀里。
李蕊儿则拿着一包蜜饯,自己吃一颗,喂萧玉霆吃一颗,帮他解酒。
萧玉霆摸着李蕊儿的头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表哥和你舅父,似乎很疏离?李蕊儿缓缓开口道:表哥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舅父的事,但我能猜到个七八分。
我舅母生得花容月貌,是名动江南的才女,嫁我舅父本是才子佳人情投意合。
奈何婚后不久舅父就抬了一个妾室进门。
我想舅母应该是孤傲的,不肯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
或许她已心死如灰,便借着养病的由头带着表哥住进了天宁寺。
可怜舅母……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
表哥一定是恨舅父薄情,才一直对他冷淡疏离。
李蕊儿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
萧玉霆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泪滴到自己的手背上,连忙安慰道:你放心,今日我对月起誓,以后我绝不纳妾,绝不惹你伤心难过。
若有违背……李蕊儿立刻捂住萧玉霆的唇,摇头道:我不要王爷起誓,誓言都是用来打破的。
我知道王爷对我好就够了。
月色清冷,寒意隐隐袭来,萧玉霆将李蕊儿抱得更紧。
李蕊儿依偎在他的怀里,汲取他的体温。
男人都是多情又薄情的。
情到浓时情转薄,感情越是炙热冷却得就越快。
她与他夫妻一体,她会敬他、护他、照顾他,尽到一个妻子的义务。
但她不需要他的海誓山盟。
她只需要一处安身之所,让她得以平安顺遂、无灾无痛地度过这一生,便足够了。
*这日早朝,户部侍郎陈庆上奏折,西北四镇遭遇大雪灾,灾民死伤数万,秦凤路转运使周运上书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宣德帝听了掩着唇猛地咳嗽起来,侍立一旁的内侍孙德福立刻为他抚背。
他却越咳越烈,仿佛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群臣面色慌张,紧张道:皇上保重龙体。
宣德帝静默片刻,看向户部侍郎陈庆,道:拨一百万两赈灾款给秦凤路。
说罢看向大殿,问:还有何事要奏?皇上虽然有意隐瞒病情,却并非密不透风,朝堂上自然有人闻风而动。
左谏议大夫刘仁与左相潘晟互相对视,刘仁见潘晟点了点头,收到了他的示意,便躬身向前,道:皇上,立储一事关系国本,还请皇上早日定夺。
以稳定人心,保我大周福泽绵延基业长青。
宣德帝虚弱地点点头,道:爱卿说得有道理。
朕会慎重考虑,今日朕身体抱恙,就议到这里吧。
退朝。
言罢起身而去。
内侍孙德福立刻走到宣德帝身边扶着他离开。
萧玉鸣见宣德帝脚下虚浮,便知他身体不大好了。
前些天他询问了御医,得知父皇近日来时常咳血,说是因为年初老三死而复生,短时间经历了大喜大悲,加上常年征战造成的身体亏空,一时便承受不住了。
又因身体虚不受补,只能静养。
萧玉鸣回到裕王府,一脸愁色。
幕僚王彦臣恭敬地迎了上去,问:殿下因何事烦心?萧玉鸣叹了口气,道:今日早朝,父皇猛咳不止,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很是担心。
殿下一片纯孝之心,属下感佩不已。
萧玉鸣冷冷地看了王彦臣一眼,面上不辩喜怒。
他将他留在身边是为自己解忧的,不是为了听他虚头巴脑。
萧玉鸣开门见山道:刚刚早朝,有大臣提出立储,父皇却又敷衍了过去。
父皇身体都这样了,还迟迟不立储,实在是令我忧心。
王彦臣听话听音,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属下愿为殿下分忧。
你有什么主意?眼下燕王夫妇正在游历江南,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王彦臣比了个手刀,眼神中流露出阴鸷之色。
萧玉鸣缓缓摇头,道:他是我的亲弟弟。
王彦臣急道:殿下,成大事者需当机立断,形势瞬息万变,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萧玉鸣脸上流露出担忧之色:一旦失手……殿下可以放心,我有万全之策。
据我所知,去年燕王献俘途中经过扬州,清缴了当地的漕帮。
漕帮借此机会向燕王寻仇,也是情理之中。
即使我们失手,也有漕帮顶缸。
萧玉鸣沉吟片刻,道:他毕竟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留他性命,让他残疾即可。
还有,不要伤及燕王妃。
王彦臣像是被什么东西噎着了,一时无言,只得躬身道:属下领命。
王彦臣本是出身名门,家中族人三代为官。
他却屡试不第,不受族人重视,郁郁不得志,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于是他利用一切人脉钻营取巧,一番周折之后终于结识了裕王,做了他的入幕之宾。
王彦臣转身离去时一张脸却垮了下来,心道裕王这般妇人之仁,哪里像是做大事的。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追随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