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珊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这道声音止住了。
爷。
一整日的辛劳委屈,终于在极致的畏惧下倾泻出来。
郑蔚在黑暗里低低的叹了口气:走吧。
胡珊兰挪了两步,脚步很沉,郑蔚看着她,忽然蹲下身子。
胡珊兰诧异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顿时红透了脸,小心翼翼在黑暗中四下看过,才悄声道:爷,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胡珊兰怕被人看见嘲笑郑蔚,但又尝试着走,虽是累的厉害走的艰辛,仍旧咬牙道:我能走。
郑蔚看她又挪了几步,忽就攥着她腕子,弯腰用力,就把人背在背上了。
胡珊兰一阵晕眩,郑蔚已走开了。
爷!胡珊兰小声惊呼,拍着他肩膀让他放下,郑蔚却没理她。
她不敢在乱动,怕引来人瞧见。
终究是累极了,午饭晚饭也都没吃,这会儿没了力气,渐渐的,就伏在他背上了。
初秋的衣衫很快透出彼此的体温,还有胡珊兰那颗怦怦慌跳的心。
一整日的委屈辛劳,在这时候伏在他背上时,顿时消散了。
她看着地上二人的影子,甚至生出了几许甜滋滋的味道来。
胡珊兰想,他心里该是多少有些自己的吧。
不然怎么会来接她?怎么会背她?上回又怎么会为了她,与郑昶敌对呢。
一双细嫩的手轻轻搭在郑蔚肩头,瞧着多从容,内里却有多慌张。
郑蔚背脊感受到胡珊兰砰砰急跳的心,微微抿起嘴唇,但很快就觉察到旁边的小道上,有些许微光。
胡珊兰也觉察到了,朝那边看去,正见小路上有人提着灯笼正朝这边望着,阴鸷神情在她看过来时,抿出一丝狰狞的笑。
是郑昶。
胡珊兰浑身一凉,慌忙收回眼光,她看郑蔚微微侧头,想是也看见郑昶了,便默不作声。
郑昶没动,郑蔚也若没瞧见他,背着胡珊兰从那条小道前走过。
*亥时四刻,各处大多入睡,孟夫人也躺在帐子里昏昏欲睡,芮妈妈从外头进来,隔着帐子低声道:太太,六爷来接胡姑娘了,背着走了呢。
孟夫人眼没睁,满意的笑了笑:那样的姑娘,哪个男人不心动?瞧她受委屈,总要心疼。
也警醒警醒胡氏,这么好些日子了,阳奉阴违,寸功不见。
这种事,男人总要食髓才能知味,她是六郎房里头一个女人,只凭着姿色,又能纠缠多少?芮妈妈应和了两句,又忧心忡忡道:太太,二爷也来了。
孟夫人顿了一下,倏的睁眼坐起来,被撩开的帐子显露她的震惊愤怒:我不是交代下去不许和二郎透露胡氏在春晖阁的么?芮妈妈忙跪了:奴婢交代下去了,这春晖阁上下哪个敢不听太太的话呀……她忽的住口,孟夫人看她这模样:怎么?芮妈妈将猜测道:太太,除了咱们春晖阁,知道胡姑娘一直在春晖阁的,还有六爷院子里的人啊。
孟夫人顿时想出是谁了,咬牙道:小贱人,心思不浅啊。
*郑蔚的院子是郑家后院离正房最远的院子,郑蔚一路将胡珊兰背回去时,胡珊兰都快要睡着了。
才进院子,采薇就提着灯过来,见郑蔚是背着胡珊兰的,顿时变了脸色。
郑蔚一边往东厢走一边道:怎么还没回去?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采薇咬了咬嘴唇,看郑蔚将胡珊兰送进东厢,等郑蔚出来看她还站在原地。
爷,这么迟了,路上黑,我害怕,今儿我睡在外稍间吧。
外稍间现改成书房了,只一个矮榻,睡着不舒服。
郑蔚从她手中接走灯笼:我送你回去。
采薇看了一眼东厢,随着郑蔚走了。
第二日休沐,郑蔚才吃过早饭,春晖阁的妈妈又来了,只在院子里便扬声道:胡姑娘,太太请您过去呢。
胡珊兰睡一夜还没太缓过来,早起恹恹的吃了半碗粥,显然没饱,但委实没什么胃口。
听见外头叫,不觉苦笑,便朝主屋看去。
郑蔚拿着书,似乎看的入迷,直等到胡珊兰随人走了,才叫阿瓜研墨。
阿瓜磨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爷,采薇今儿怎么这时候了还没来?*今日胡珊兰到春晖阁,孟夫人才用过早饭,看着屋里插瓶儿的菊花抱怨:瞧瞧这摘的什么花儿,摆的模样也难看。
我瞧着还是你办事稳妥,就去园子剪几支菊花来插瓶儿吧。
胡珊兰应声,就有春晖阁的丫头领着她往花园去了。
她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带着采薇过来了。
菊花种在花园深处,初秋时节除了菊花,月季开的也还不错,胡珊兰想孟夫人喜欢牡丹的人,想是喜爱热烈雍容,菊花应时节,但清雅高洁少了几分几许热烈,她选了几支菊花后,便又剪了几支嫣红的月季。
待回到春晖阁,芮妈妈等在廊下,屋里隐约传出噼啪作响的声音,胡珊兰略有诧异,芮妈妈笑道:奴婢犯错儿,太太正在处置,姑娘先往偏间将花插了瓶儿吧。
胡珊兰不是多事的人,便往偏间去了。
等插好了瓶儿,芮妈妈赞了几句,便将花瓶抱着进正屋了,片刻出来,就叫人送胡珊兰走了。
胡珊兰诧异,今儿这就完了?出了春晖阁,胡珊兰还有些恍惚。
她摇头失笑,瞧着时辰还早,就与冬儿一同去大厨房了一趟,要了两样点心,煮了一壶菊花枸杞决明子茶带回去,郑蔚镇日看书,这茶刚好明目清心火。
只是提着东西才进正屋,就听见采薇的哭声。
等进了外稍间一瞧,采薇伏在郑蔚腿上正哭的厉害,依稀可见红肿的侧脸,胡珊兰顿时想到方才在春晖阁时正屋里噼啪作响的声音。
愣怔间,郑蔚朝她看过来,眼神竟冷漠沉厉,骇的胡珊兰退了一步。
郑蔚垂眼:你先下去。
胡珊兰回头看冬儿,从她手里接过食盒:你先下去吧。
冬儿愣怔着走了,胡珊兰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将门也关上了。
采薇的哭声渐渐嘶哑,胡珊兰直觉不好,果然郑蔚便道:是你与太太说,采薇对你多有不敬,请太太责罚她么。
是问话,但却透着笃定的味道。
胡珊兰心一凉,但凡涉及采薇,郑蔚从未信过她。
她正要开口,采薇又道:爷,这事已经过去了,我往后一定敬重胡姑娘,将她当做您一般侍奉,您别再为这些扰了心神不能安心读书,是我不好,给您添了烦恼。
我没有。
胡珊兰蹙眉,但辩解的苍白无力。
春晖阁的人必然知晓她这两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春晖阁的人说的话,郑蔚更不会信。
采薇听她说话,立刻惴惴不安,仿佛被打怕了,往郑蔚身上依偎过去,头也不敢回,声音颤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掌嘴的婆子说我对你不敬,叫我记在自个儿的本分。
那日芮妈妈带郎中来给爷诊脉,骂我下贱不配进屋伺候,这屋里有姑娘做主呢,叫我安分。
姑娘,我已经记住了,往后再不会犯了……郑蔚看向胡珊兰的眼光越发的冷了,芮妈妈骂采薇的事,他还不知道。
但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芮妈妈在给胡珊兰撑腰。
更像是警醒采薇,不要妨碍胡珊兰伺候他。
芮妈妈那日说的话是实话,郑家三等丫头只是粗使,不能进屋伺候。
但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到郑蔚跟前的,胡珊兰也不能为芮妈妈说的话辩解,仿佛与春晖阁一心似的。
郑蔚看脸色难看无话可说的胡珊兰,再看采薇脸上清晰的堆叠的巴掌印,被叫去春晖阁掌嘴,这些巴掌仿佛都打在他的脸上。
这哪里是在教训采薇?分明是在教训他。
是因为他没与胡珊兰圆房?还是没有沉湎美色?阿瓜,先带采薇下去上药。
采薇立刻攀着他腿直起身子,细弱的声音颤抖:哥哥,别动怒……为着我,不值当,不拘有什么,都到会试之后再说吧。
郑蔚将她扶起来,交在阿瓜手里,并将她送出门,将门关上。
但他关上门后却维持着关门的姿势,头也不回: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同她计较。
爷,我没有。
别说在春晖阁,便是相熟的崔婆子跟前,她都从未提过采薇。
面对郑蔚的不信任,她是心痛的,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郑蔚误会她。
爷,昨日芮妈妈说,您身上的墨梅是我绣的,太太很喜欢,叫我给她绣块帕子……知道墨梅是胡珊兰绣的,除了胡珊兰和郑蔚,只有阿瓜和采薇。
郑蔚勃然大怒,一掌打在桌上:你现在还说这样的话!本就质地不佳的砚台被一掌打碎,尖锐的碎片刺破郑蔚的手,就见里头倾洒的残墨里夹缠着几缕暗红色,在桌案上缓缓流淌。
胡珊兰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心也揪痛起来。
她说的话,只是告诉郑蔚,采薇确实去过春晖阁。
她不求郑蔚无条件的信任,但至少遇上什么事,能听她分辨过后再断生死。
一次一次的失望,终至现在,失望透顶。
那些懵懂的感激和喜欢,被郑蔚扼杀在心里,她心头钝痛,却硬忍着眼泪,倔强的不肯在郑蔚跟前服软。
郑蔚回头看她:你走吧。
你说什么?胡珊兰惊诧之际,郑蔚已转过身子背对她,冷漠道:你来之前,这个院子至少是清净的。
胡珊兰惊愕过后,笑了一下。
那种尖锐的刺痛毫无预警就出现在心里,让她难过的有些窒息。
她以为郑蔚几次三番,心里多少会有她的。
可如今看来,他心里分着三六九等,而她,属于次等的。
在他心里,也是个品性不佳的人。
否则他怎会查也不查就断定了她的罪名。
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呢?这么多年来,头一回依赖上一个人,头一回喜欢上一个人,头一回为了他患得患失,伤心至极。
可郑蔚没要她喜欢啊,是她自己不争气。
人怎么可以这样矛盾呢?拼尽全力的保护,温言软语的说话,体贴的背她回来,却也可以这样恶言相向,一把钝刀子捅进她心里。
胡珊兰仓皇的点了点头,满心酸楚。
她自问从未对不起郑蔚,也从来没有顺从孟夫人的意思败坏他,因此得到的惩罚,到头来只换到他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难。
她转身就走了,冬儿忙跟上去,主仆径直出了院子。
阿瓜从西厢出来,张了张嘴,看郑蔚没有现身,也没再出声。
郑蔚从窗子瞧见胡珊兰跑出去,眼光沉沉。
她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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