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章 长宁镇

2025-03-22 07:33:56

虽已是深夜, 但镇子并不是宁寂的。

忽然被封的镇子让百姓惶恐,那些有病患的人家时不时传出哭声。

长宁镇并不大,两道主街, 其余小巷纵横, 整个镇子两三百户人家, 能去昴城到浣花布庄大量买布的, 绝非寻常人家,郑蔚寻了最大的宅子,就敲了大门。

谁?大门里窸窸窣窣, 问话的声音暗沉警觉。

前些日子贵府可曾在昴城定了一批布?里头沉默了片刻才回:送布的已经走了。

原本两日来回,但胡珊兰却数日未归,可见是在此间有事,既没停留在买主家中, 就只能入住客栈了。

幸而长宁镇只有两家客栈,郑蔚即刻往客栈去。

如今客栈也大门紧闭,还是亮了身份才敲开门, 问了一家并没有,到第二家时, 郑蔚是又慌张又希冀的。

他盼着胡珊兰已经在他并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了长宁镇,却又怕她没住在这里,却还陷在这个镇子里。

在这个让人慌张的时候半夜敲开客栈大门, 哪怕他是州府的官员也叫人厌憎,郑蔚询问过, 得知确有像胡珊兰的姑娘入住在此, 狠狠松了口气。

客栈有发热咳嗽起疹子的病人么?小二立刻换了殷勤的神色追问:大人, 这到底是怎么了?不会是时疫吧?听县衙传话吧, 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

小二连连点头:咱们客栈是没有的, 从昨儿瞧着封了镇子,又接二连三的死人,我们老板就叫把客栈大门关了,也就是大人敲门才给开的。

郑蔚又无比庆幸,胡珊兰好歹没流落在外,那就越加危险了。

轻轻叩响房门的时候,郑蔚的心又慌张起来,接连几次,屋里才传来警觉的声音:谁?是个苍老且威吓的声音。

是我,郑蔚。

屋里静了下去,郑蔚耐心的等着,好半晌,屋门才打开。

胡珊兰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仰头看他。

昏暗的月色下,郑蔚瞧见她,竟一时激越的想要掉泪。

我能进去么?胡珊兰并不是蠢钝到情绪把控思想,郑蔚能在这时候跑来找她,或许是情势危急。

她让了让身子,郑蔚便错身进了屋。

长宁镇或许生了时疫。

郑蔚直挑来意,将石灰洒在窗台和门里,屋里一时有些气味,胡珊兰皱眉,他又将几包药和棉布掏出来。

胡珊兰这时候浑身发冷,止不住颤抖。

已入夏,单薄的衣衫能看出她在颤抖,郑蔚心疼,却语调平和的安慰:暂且足不出户当是没事,我一会儿去看看镇子四下,若能找到路,就悄悄带你离开。

胡珊兰紧紧盯着他:如果真是时疫又出不去,你要怎么办?郑蔚忽就笑了。

这一路的不安,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忽然就安定了。

你这是找死。

胡珊兰声音都在颤抖了。

守着你,我才踏实。

但面对郑蔚笑容,胡珊兰想到的只有之前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和欺骗。

那个时候,他也这样奋不顾身,他也温存解意。

大人很不必如此,这个时候了,没必要做戏了。

她对他的不信任已经根深蒂固,深入骨髓。

但郑蔚找到她的欢喜却并没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消散,他仍旧笑着:那你就权当看戏,看的高兴了,就好。

他转身要走,胡珊兰不自觉的朝他迈了两步急道:大人到底为什么?难道我身上还有大人所图的东西?你已经报复了孟夫人和郑昶,也已步入仕途,我已经没用了大人!郑蔚顿住身形,听身后胡珊兰气不可遏的喘.息:有!有所图。

他回头:你。

胡珊兰越发气怒,郑蔚却笑了:胡珊兰,你想的没错,我就是个小人,彻头彻尾的小人。

从前算计你为自己铺路,如今缠着你想要赎罪,也是为着我自己的心。

是我错了,我用尽心机,以你作为代价铺成的这条路,是一条死路。

因为这条路上没有你。

胡珊兰不想听他说话,这些话如同他从前的行为,在她看来都不真实。

能求你原谅,回到从前,那是我的奢念。

这一辈子,能赎出罪过了却恩怨,得你一句郑六郎,我不怨了,那么下一辈子,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能够再遇。

哪怕只是擦肩而过,我都宁愿为此奉上性命。

毕竟这辈子,已经糟糕透顶。

我盼着下辈子能风光霁月的遇上你,诚心挚意的对待你,没有悔恨,没有遗憾。

他对着胡珊兰肃冷的面容,贪婪的看着:胡珊兰,坦然接受,这都是我欠你的。

他转头离开,胡珊兰面对着关闭的大门,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郑蔚的忽然到来让她意外,郑蔚的这番话让她愤怒,也让她有一股说不出滋味的情绪,这股情绪在她胸腔里四下撞击,撞的她生疼痛苦。

毫无意外,她是喜欢过郑蔚的,深刻的喜欢着,喜欢到了为他筹谋宁愿付出所有。

但这份喜欢连个结尾都没有,在忽然得知他的欺骗利用以及算计谋害时,戛然而断,取而代之的是伤痛麻木。

她早知道郑蔚心里有她,如果丁点没有,就不会在郑昶持刀而来时不假思索的为她挡刀。

但这份喜欢在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曾经评断过,廉薄且叫人恶心。

但如今时过境迁,这个人还在一次又一次的为她涉险。

胡珊兰心中翻涌,却也慢慢平静下来。

他想求的,势必不可能得到。

已经做过的事情,又怎么能够当做不存在?一个好端端的人,还如何去信任一个对自己曾心怀恶意的人。

她又不是作死。

郑蔚离开客栈,在深夜里走遍整个长宁镇,哪怕捂着口鼻,也在身上扑了药粉,但现在仍然还是危险的。

几条出镇的路都有人把守,而有些隐蔽的能够出镇子的路外面,竟然也有人把守。

看来整个镇子是真的被围的水泄不通。

可惜的是长宁镇并不靠山,只是它旁边的村庄是靠山的,不然倒也能翻山离开。

郑蔚回客栈的时候天已蒙蒙亮,街上有人行走。

这种时候避着人才最安全。

他上楼,认真清洗了手和脸,才敲门。

胡珊兰一直在等消息,她心里清楚倘或真是时疫,如果可控还好,如果不可控……她是听说过前朝边城曾有时疫,传染极为厉害,为不染到戍守边疆的大军,那个村子是被封之后,整个村子放了一把大火。

虽说前朝皇帝昏庸暴虐,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最行之有效且影响可以降到最低的法子。

以百姓的性命作为代价。

郑蔚进门摇头,胡珊兰就知道这镇子并没有私下可以出去的路了。

别担心,等县衙和州府派的郎中来了,只要断出没有感染的人,是会和已经感染的分开来。

到时候就会安全很多。

胡珊兰点头,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

郑蔚喝了口水,又要出去。

你……我去问问客栈存粮够吃多久,如果采买出门,这里就也不安全了。

但郑蔚去了很久,直到午时,房门才再度被敲响。

可门外只有一大堆的东西,并不见人。

郑蔚的声音远远传来:客栈存粮菜蔬还够吃两天,这些东西够半个月吃用,你封门不出就好。

胡珊兰瞥一眼东西,朝郑蔚道:多谢大人了。

郑蔚笑了笑,没在意她语调中的疏冷,转头又走了。

展婆子往屋里搬东西,竟然还有小炉子和炭,胡珊兰就将窗户错了缝隙,见郑蔚出了客栈,朝同往镇外的路口去了。

从发现疑似时疫上禀县衙,到封了长宁镇,再到如今,三四日已过去,可除了封住长宁镇就再没有下一步举措,甚至连个郎中都没进镇子诊断,更别提派发药物,组织分隔。

路口已经换了把总,见了郑蔚的牙牌也是一脸苦色:大人,咱们已经派了好几趟去县衙禀报了,可县衙只回说征召不来郎中,仵作也抱病,谁都不敢来,咱们也是没法子。

郑蔚蹙眉,镇子里如今这样,倘或家家户户一直闭门不出还好,但患病的人家却绝不可能等死,他们会寻医会出门,百姓也总要吃穿用度,眼下不是长久之计。

他又安顿半晌才回去,思量着对策。

囫囵了几口饭,仓促的睡了两个时辰,郑蔚就又起来了。

看二楼胡珊兰的房门紧紧闭着,他心里就别提的安宁。

如此了两日,这日黄昏时,镇子上忽然乱了。

也不知是谁从看守那里得知了时疫的事,在镇子里传开,那些没有沾染的人顿时惊慌失措,收拾细软就要逃走,但所有的路都被封住,那些朝着百姓的长刀长矛令人畏惧,可对于死亡的畏惧终究让人想要搏一搏。

于是兵将与百姓即将要发生冲突,可正这时候,冲在最前面情绪最激越的一个男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吵嚷声压过他的咳嗽声,也不知咳了多久,忽然喷了一口血出来,周遭的人惊呼,顿时让开一片,那男人倒下,露出被遮掩的颈子上,一片被抓破溃烂的红疹子。

啊……百姓们惊慌失措的逃散,连兵将也立刻退开。

这形式看起来,也不需郎中来诊断了,瞧着时疫无疑了。

而这个男人,显然就是个感染的人。

把总将棉布又拽了拽,捂的更严,提刀道:方才在这儿的人,全部驱赶去城隍庙!不能去!不能去!最先死人的就是在城隍庙!不知谁喊了一句,百姓立刻四散逃开,在兵卒的追赶下慌不择路,有些离家近的立刻跑回去,但有些远的无处可逃,就随意乱撞,只想着撞开一个门就躲进去。

郑蔚听着外面喧闹,立刻惊醒守到胡珊兰门外,并大声呼喊客栈的人去堵门窗。

可小二愣怔的功夫,门就被撞开了。

十几个百姓冲进来,小二被撞个正着,那撞他的人身上还沾着方才那男人喷出的血。

郑蔚听到屋里有脚步声,只在门外道:别开门!胡珊兰已从窗户看到街上乱景,也看到冲进客栈的人,她心慌的突突直跳,展婆子紧紧扶着她。

胡珊兰的手在门上迟疑了一刻,终究还是去开门了。

总不能看着郑蔚被那些或许沾染时疫的人冲撞,但她才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就被门外的人用力又拽上了。

郑蔚少见的生了怒气:别开!胡珊兰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

外头的喧嚣越来越盛,更多人涌入客栈,把总追着人进来,就看到了二楼的郑蔚。

他脸色一肃,立刻叫人进来,而不想被驱赶去城隍庙的百姓自然便往后院和二楼冲去。

郑蔚紧紧握着木棍,守在胡珊兰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