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过刹那间, 郑蔚立刻捂住口鼻,将人踹翻在地。
几个兵卒跑来将人压住,郑蔚转头看胡珊兰, 才站稳回头的胡珊兰就瞧见了郑蔚脸上沾染的几许血污, 以及掉在地上的那块面巾。
她呆怔着, 从脊梁骨升起一股寒意。
大人……别过来!郑蔚退开两步避开胡珊兰, 在胡珊兰震惊的眼神里,他仅露出的眉眼现出笑意:没事,不用担心。
他话音没落, 那个男人就大笑起来:我不能活,谁也别想活!谁也别想活!郑蔚皱了皱眉,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胡珊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
那人染病了, 但怕被发现送到城隍庙,死路一条,畏惧之下神思癫狂, 只想拖着所有人一同下地狱,而排在他前面, 看起来软弱的姑娘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若非郑蔚,那么被扯下面巾的就是她。
她心头尖锐的疼痛,不安。
这场事故令南边也不安全起来, 所有人人心惶惶,连诊脉也是在兵卒的陪同下, 郎中进屋来诊, 从隔日变成了每日。
可接连两日, 胡珊兰都再没见过郑蔚。
她问过郎中, 只说郑大人在客栈, 闭门不出,隔着门安排庶务。
她的不安越发强烈。
*夜半时分,郑蔚的房门被敲响。
郑大人。
门外是沈润平和醇厚的声音。
你总算来了。
沈润一回昴城,看见阿瓜留在他那儿的信,就即刻往长宁镇来了。
但长宁镇此时已被封二十余日了。
来迟了。
沈润自责,郑蔚道:不迟。
胡珊兰还很好,在南边那道街最东边的宅子里,请你带她离开。
你呢。
郑蔚没做声,沈润猜测:你染疫了?或许吧。
沈润皱眉,郑蔚却道:这病发作剧烈传染性强,郎中到现在都无法断定这到底是什么疫症。
但前日我发觉镇东的水井边有死狗,死状与染疫而死的人极为相似,可来时我查过很多卷宗,并没见到狗也会被传染的先例。
并且这几日我将染疫的人所居住的地方盘算了一下,他们大多住在距离镇东水井要近些的地方。
而离南边水井近的人家,染疫的就少很多。
沈润立刻洞察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这或许并不是时疫?说不准。
但从流民而起的所谓时疫,在流民到长宁镇的一路上,再没其他地方有染疫的情况。
沈润没做声,郑蔚又道:我没本事将她平安送出去,只能在镇中尽力护她周全,也总算等到你来。
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所以为了胡珊兰,郑蔚搭进去了自己。
沈润试探道:既然可能不是时疫,为什么不让她留下,她看到你为她做的一切,或许心就软了。
不行。
如果我判断错误,真的是时疫呢?我不能冒险。
你快些带她走,务必不能惊动外面的守军,否则会很麻烦。
沈润在门外沉默了好半晌才道:郑六郎,你是不是有疫症了。
门内停了片刻才道:是。
沈润皱眉,正要走的时候,郑蔚的声音又传来:别告诉她。
*胡珊兰这几日都心神不宁,所以半夜打在窗户上的小石子儿发出的微响,她立刻就发觉了。
她才起身,沈润就在外面低声道:胡珊兰。
沈润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胡珊兰觉着鼻尖猛然酸涩,眼泪就下来了。
沈二哥。
她开门,沈润听她有哭声,立刻道:怎么了?没,没事。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但转念想,她久不回去,长宁镇这种状况只怕也瞒不住,必然是白姮告诉的。
但沈润却道:我一回昴城,就见到郑蔚给我留的信了,让我来接你。
胡珊兰愣住,原来郑蔚在来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切铺排妥当。
她回想他来的那夜,带着石灰和药,还有棉布。
你见到他了么?沈润是个不愿意撒谎的人,尤其面对胡珊兰。
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胡珊兰立刻道:他怎样了?他避着人,那天又是那样的情形,叫她很不安心。
沈润沉默了片刻,还是道:已有疫症了。
胡珊兰慢慢屏住了呼吸,微弱的声音颤抖:他在哪?福安客栈。
是她来时住的那间客栈,胡珊兰下意识就朝那边去,沈润道:他不会见你。
胡珊兰顿住脚步,她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下意识的,就想去看看。
走吧,不能惊动旁人。
他怎么办?他走不了。
胡珊兰沉默着,沈润叹了口气:哪怕没有染疫,他也走不了,从他以同知的身份踏进长宁镇的那一刻,他就不能离开了。
除非疫症解除,除非……沈润停下,因为他意识到,如果真是疫症,那么郑蔚哪怕是死也不可能离开长宁镇了。
走吧。
胡珊兰还是没动,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胡珊兰,他以命换命把你换出去的,别叫他白做了这些。
胡珊兰深吸了口气,回去与展婆子将东西收拾了,就随沈润在夜色里穿梭离开。
深夜的长宁镇上杳无人烟,他们走的要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尤其胡珊兰住的地方,在镇子的最边缘。
沈润是挟着胡珊兰越过守军出去的,远远的停着马车,驾车的竟然是荣寿。
马车连夜往昴城回,赶在清早城门开时进了城。
白姮早就知道了长宁镇的事,镇日忧心以泪洗面,满心自责。
若非接了长宁镇的生意,若非她有心让胡珊兰出去疏散,都不会让胡珊兰陷在长宁镇里。
清早展婆子的叫门声让白姮愣怔了一下,跌跌撞撞跑出去,阿平开门,白姮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胡珊兰。
山岚!白姮哭着上前,要抱住胡珊兰,胡珊兰却躲避开:阿娘!让我清洗清洗!她怕在长宁镇带回来不干净的东西,白姮连连点头,让人烧了热水,胡珊兰与展婆子都用药粉泡的水洗了,那两身在长宁镇穿了将近一个月的衣裳也泡进了药粉水里。
见到白姮,胡珊兰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但这些委屈里,有一大半都是因为郑蔚。
他生死未卜,还在长宁镇里。
母女哭了半晌,等总算平复下来,胡珊兰才将在长宁镇的事都一一告诉白姮,郑蔚的事自然也就说了。
白姮无言以对,若非有从前的事,哪个郎君为姑娘做到这一步,那都是要交心托付的。
但可惜有了从前,郑蔚做十分,怕也只得一分。
他哪怕拼命,在胡珊兰心里也是抗拒的,怀疑的。
沈润亦同。
胡珊兰已在之前的伤害里,失去了男女之间的感触和信任。
她全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有着怀春的心思。
她看待沈润的眼神,从来都是清澈和感激。
白姮毫不怀疑的想,如果沈润提出想与胡珊兰结亲的心思,只怕胡珊兰就会立刻躲开他。
她怕。
可那个把胡珊兰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始作俑者,如今也在付出关乎性命的代价。
白姮看着胡珊兰呆怔怔的模样:山岚,你是不是……不是。
胡珊兰矢口否认,脑海中忽然浮现郑蔚那日与她说的话:阿娘,他不值得被原谅。
如果他死了,更加不能被原谅。
院门又被拍响,不多久,阿平领着阿瓜进来。
阿瓜一见胡珊兰,眼眶就红了。
他将一个小小的布包递上去。
胡珊兰没接,阿瓜哽咽道:姑娘,爷临走前交代我,若您回来了,他没回来,就叫我把这些东西交给您。
看胡珊兰还是不接,阿瓜道:是,是房契,还有钥匙。
屋后的小库房的钥匙。
陶知州得知京中下罪后,急着转移家中钱财,又怕被人发现,爷叫荣寿荣阳劫了马车,将那些贪墨鬻官得来的钱财掠来了不少。
爷说……都留给姑娘。
阿瓜说着哭了,跪下道:还有,还有我的身契。
他将阿瓜也交给胡珊兰了。
胡珊兰从背脊升腾起的寒意一直到四肢百骸,让她僵硬,让她震惊。
所以郑蔚在去长宁镇之前,是已将一切都已预料,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爷说,长宁镇是时疫,如果他没出来,必是染了疫症,如他这般,是连尸首都回不来的,会一把火,与染疫的人一同烧了,再无痕迹。
他求姑娘,求姑娘忘了他做的恶……胡珊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冷笑:呵,怎么可能?胡珊兰浑身发抖,心里的愤怒和糟乱搅的她无法安生。
沈润只停留了半日就又走了,但却不是去长宁镇。
在胡珊兰离开后,长宁镇又爆发了一次动乱。
城隍庙那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住在中间那道街,应招给城隍庙这边做饭送饭的镇民感染的也越来越多了,哪怕捂的严实,撒了石灰,只是把饭送到城隍庙门口就走,但还是感染了。
这些人满怀怨恨,煽动城隍庙染疫的镇民,在这日夜里,防护疏漏的时候,往中间那道街冲去。
他们咋开门,见人就往身上扑,还有些人直冲最南边的那道街。
郑蔚发热咳嗽,身上已经起了些许红疹,听见响动立刻捂好自己出来,但情形已经失控了。
把总领军持刀入镇,无论怎样驱赶,这些镇民悍不畏死,只往人身上扑,要扯下面巾!把总无奈之下,在混乱中依照郑蔚的手势杀了两个人,这些人才总算在惊恐之下停住了。
郑蔚咳嗽几声,声嘶力竭道:也有人染疫数日不曾丧命,有郎中在,还有活命的可能!但若如此,只有死路一条!凭什么别人都好好儿的!我们就要死!难道这些人不是你们的亲眷邻里?就不盼着能安生活命?郑大人何必说这些话?你们这些做官当兵的,不是守在镇外,就是住在客栈,一个个把自己护的好好儿的……郑蔚一把掀开面巾,露出生了红疹的颈子,从兵卒手中夺过一支火把,让人清晰的瞧见。
镇民顿时愕然惊住,郑蔚的眼神无比坚定:要生,一起生。
要死,我与你们一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