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哥。
胡珊兰及时的制止了他。
有些话一旦问出口, 他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沈家如今遭遇如此重创,亲人亡故,沈润的内心必然千疮百孔, 但她也不能因此而蒙骗他。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沈润对她怀有怎样的心思, 但方才看过去的那一刹那, 沈润的神情太过熟悉。
曾经郑蔚与她说话时, 就是这样的神情。
小心翼翼中带着希冀,还有几分掩藏的伤怀。
而在她阻拦之后,沈润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又再度让她明白, 她猜对了。
沈二哥,望路途平顺,待事情了结后,我们还要团聚, 毕竟我们都是亲人。
亲人?沈润抿了抿嘴唇。
他事到如今最遗憾的,仍旧还是不能看见她。
看见她生的什么模样,看见她与自己说话时, 又是怎样的神情。
好。
等事情了结,我来接你, 或将大嫂和孩子带回来。
与沈润说定明日何时出发,胡珊兰才从厢房出来。
只是才出来,就从窗户看见在屋里看书的郑蔚。
他拿着书看的认真入迷, 让她恍惚的觉着又回到了出入郑家,被分派去郑蔚房中的时候。
那个时候, 郑蔚每日都是这样读书。
胡珊兰没想到, 她竟然还记着那时候。
眼角淡淡的红, 胡珊兰转头走了。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 郑蔚的目光立刻看过来, 贪婪的看着她的背影。
入夜,四下沉谧,郑蔚又点了支蜡烛,才将那只藤箱从衣柜里搬出来。
她给他买的文房四宝,甚至她被孟夫人磋磨在春晖阁做活儿的时候绣的帕子,也在去年里,他托晏深想法子从郑家带出来给他送来了。
他摸着牡丹上的一针一线,而在帕子下面,盖着那件被胡珊兰剪破的衣裳。
破碎的墨梅已然宣告了他们的结果。
是他不死心。
郑蔚看了看掌心留下的疤痕,又将下值路上买的丝线拿出来,就着光一丛一丛的比对,寻找最相近的颜色。
比对了好半晌,总算寻了与衣裳差不多的颜色,又开始艰难的捋线穿针。
等针穿上,已是过了一刻来钟,他将衣裳铺在床上,细细的拼对好,想着今日请教的卖针线的老妇人交代的,就开始缝补。
并没缺损,只是一道口子,拼好了缝就是了。
郑蔚信心满满,但真到了下针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那么细小的针捏在手里,与他握笔全不相同,那针就颤抖不已,他使了好半晌的力,硬是扎不在该扎的地方。
出了一头汗,郑蔚直起腰,寻思了好半天,还是又开了衣柜,寻了条汗巾子出来。
还是先练好了再往那衣裳下手的好。
郑蔚对着汗巾子下手,没了那股子慌张劲儿,针还真扎进去了,但还没松口气,就觉着手指一阵刺痛,立刻抽出来,就见已经冒了血珠子。
用的劲儿不小,这针扎的就也深。
郑蔚把血嘬了嘬,等不出血了,再接再厉。
不一会儿又抽了口冷气把手抽出来,这回换了根指头,又往嘴里嘬。
这么折腾了一个来时辰,眼见都子时了,他瞧着被缭的蜈蚣一样的汗巾子皱眉。
是哪不对?他看过胡珊兰做针线,那会儿陪他读书,她就在旁边做点针线,顺畅又娇美的姿态。
他仔细回忆,然后捏针的那只手,慢慢的翘起小拇指。
是这样么?大约是没掌握要领。
还别说,翘了小拇指,手上力道就比五指聚拢的力道小了些,他又回想着,一根一根的指头翘起来,末了终究成了兰花指。
阿瓜半夜起夜瞧着郑蔚屋里还点着灯,就过来看看,谁知推门就看见郑蔚趴在床上,翘着兰花指做针线,顿时把个困顿惊没了。
爷?郑蔚吓了个激灵,回头恼怒道:叫什么!阿瓜看见床上铺的衣裳,顿时就明白了。
他挠挠头,假装没看见郑蔚的兰花指,赶忙走了。
郑蔚一直做到丑时快要寅时的时候,想着天亮还要随胡珊兰去庄子上,再看比头一回要好许多的汗巾子,到底还是收起来了。
睡了一个来时辰,他就匆忙起来了,叫阿瓜去雇车,沈润扮做荣寿的模样随他出去,敲了胡珊兰的门,等她出来,便一同出了巷子上了马车。
阿瓜与车夫坐在外头,车内只三人,但谁也没有说话。
等到城门的时候,郑蔚故意掀了帘子,守城的护城军不少都在长宁镇与他打过交道,见了总要文安,郑蔚便道:趁着休沐,天气也好,与家人一同去长宁镇的庄子上疏散疏散。
除了胡珊兰,沈润却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办。
看来郑蔚也怀疑南怀王了。
不过如今已非人臣,自也不必担这份儿心了,沈润只闭目养神,任马车行了大半日,才总算到了庄子。
管事听说胡珊兰来了,忙丢了手里的活儿去迎,胡珊兰已经进了庄子,管事见她带着人来的,忙要禀报庄子上的事,胡珊兰道:不急,二月里家里一位亲眷暂居咱们庄子,如今可还好?她是压着心焦问的,管事道:也,也还好,那位夫人只不爱说话,如今在山上的屋里住着,她说想要僻静。
胡珊兰点头:你们忙吧,我先去看看。
管事忙叫了个小丫头给胡珊兰带路,郑蔚与沈润在山脚下就停下了,只胡珊兰随着上山。
说是山,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土山,山上中了几片果林,从前为看守果树,有两间木屋,胡瑜兰如今带着女儿和冬儿,就住在那里。
胡珊兰脚步很快,难免有些气喘吁吁。
快到木屋的时候,已是申时了,远远听到孩子笑声,胡珊兰加快脚步,就瞧见屋外冬儿正引着个小姑娘玩闹,那小姑娘杏眼小嘴,生的甚是好看,这会儿正踉踉跄跄追着冬儿。
冬儿正跑着,听见脚步回头去看,一眼瞧见胡珊兰,顿时惊喜。
姑娘!胡珊兰几步上前,就蹲在小姑娘跟前了。
小姑娘依在冬儿跟前,蹬着大眼睛看她,却并没多少畏怯,那模样别提的招人疼爱。
胡珊兰喜欢的紧,心里却发酸,她抱住小姑娘道:我是姨姨,你是谁?湉湉。
孩子还小,话说的还不清。
但她搂着胡珊兰,软软的嘴唇就在她脸上叭叭的亲了两下,胡珊兰摸了个荷包出来给她:这儿有松子糖,一天只能吃一颗呀。
湉湉立刻高兴的接了荷包,又亲了她一口,就欢天喜地的去了。
屋门是开着的,但胡瑜兰始终没有出来。
胡珊兰看冬儿跟着湉湉跑开,她深吸了口气,就进屋去了。
屋里光暗,胡珊兰看见后窗口那儿坐着的人,她慢慢走过去。
二姐。
胡瑜兰这才恍然醒悟般回头,曾经娇媚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娇媚动人,那样的憔悴疲惫,她朝胡珊兰笑了笑,这没什么欢喜的笑容让胡珊兰顿时觉着胸口闷闷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但等她视线下移,她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胡瑜兰肚子凸起,眼瞧着……显然是又怀了。
五个月了。
沈潇下狱前怀上的。
胡瑜兰又转过头,看向窗外:那时候担心受怕,后来一路逃亡,等到了庄子上才发觉,竟然又怀了。
胡珊兰不知说什么好,只觉着满心酸楚。
如果不是为着湉湉,我早随他去了。
那毕竟是他存在事上唯一的骨血了,我总要把湉湉养大。
如今更好了,又多了一个。
二姐。
胡珊兰上前,蹲在她身前,胡瑜兰沉寂的眼睛这才转过看向胡珊兰,见胡珊兰红着的眼角,她道:哭什么?声音就轻了,枯瘦的手指在她脸颊抹去:不哭。
跟他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不得好死的时候,但不知道这天来的这样快。
沈潇行事,确实早已埋下隐患。
但我知道,他便是不嚣张跋扈,那些人也暗地里盘算着他,既然早晚要遭算计,又何必伏低做小,吞着那口气呢?好歹痛痛快快的,把仇也报了,不是么?对。
胡珊兰并不知道多少沈家的事,只知道那些仇怨,知道沈潇行事的狠辣。
看胡珊兰还是想哭的样子,胡瑜兰摇了摇头:你啊,总算那副软心肠,这怎么能行呢?她喃喃着怎么能行,一直不听的喃喃着,就起身离开了。
胡珊兰听到她抚着肚子轻声道:他没离开我,他陪着我呢,他就在我身边……我们要看着湉湉长大,要给她相看一门好婆家,她夫君若对她不好,就叫她爹揍她夫君!沈潇功夫好着呢,厉害的很……胡珊兰看着胡瑜兰在屋里慢慢的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胡瑜兰的神思显然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
冬儿这时候牵着湉湉站在屋门口,也是红着眼。
湉湉却跑过去,抱住胡瑜兰的腿:阿娘!清脆的声音,胡瑜兰就停下了,低头摸着湉湉的头,脸上的笑容温暖柔软:湉湉呀,等弟弟出生,阿爹就来接我们了,你高兴么?高兴!胡珊兰再忍不住,捂着嘴痛哭不已。
然而那对母女却抱在一起,笑的开怀。
胡珊兰没能与胡瑜兰说多久的话,因为胡瑜兰很快就不说话了,又陷入沉寂,坐在窗口呆呆的看着外头。
不过幸好等晚饭送来的时候,胡瑜兰吃的很好。
等夜色沉寂,郑蔚才到木屋外。
胡瑜兰已经睡了,胡珊兰见只有郑蔚一人,便问道:沈二哥呢?召集人去了。
沈家在外,还是有些人手的。
只是当初寻仇的人势大,沈润怕这些人手全损了,就没召集。
如今风头过去,该是要带这些人一同走的吧。
胡珊兰心渐渐沉下去:沈二哥是不是还要筹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