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官衙, 李枕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岑妄的神色,从确定王妃和桑萝私下交易铺子开始,岑妄的神色便不大对了, 与其说是阴沉沉,倒不如说是消沉。
李枕很想劝一劝岑妄, 叫他放宽心, 不过只是普通的易铺罢了, 能有什么事?再有什么事,回家问一问也就清楚了,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娘子, 难道还会瞒着他不成?可是观岑妄那副样子, 李枕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走到街尽头, 岑妄终于有了些人气,他对李枕道:你回去罢, 我也要家去了。
李枕再三确定岑妄是真想回家去,方才走了。
等李枕走了后, 岑妄迷茫地在原地又站了会儿,方才迈着僵直的步子往前走去。
他不想桑萝离开是因为他知道桑萝走了后,一定会去找林深,事到那番境地,他与她之间必然绝无可能了,可是,王妃竟然也会选择帮桑萝,这确乎是岑妄没有想到的。
他是当真做得太过分了吗?可笑的是,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 岑妄便很明确地知道答案。
桑萝与王妃什么关系, 桑萝为了离开他,她却宁可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寻王妃帮助,足可见得她有多么渴望脱离他身边,留在他身边又多么地让桑萝难受。
他今日之作为,其实与叶唐并无任何的区别。
他理应放她走的。
他不该将她再强留在此处。
可是,可是……岑妄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腿了。
*外面下雨了。
桑萝听到雨打屋檐的声响,穿针的线一停,抬头往外瞥了眼。
她膝盖上铺着件旧衣,桑萝正往旧衣夹层里缝进银票,唤月也在她旁帮忙穿针引线,闻言也抬头道:衣服都收进来了。
桑萝笑了笑:我知道呢,所以才觉得听着这雨声格外惬意。
她又往外望了眼,此时却顿住了,因为方才空空如也的院门廊檐下此时站着个湿漉漉的人,桑萝眼神好,一眼看出那个淋成落汤鸡浑身狼狈的人是岑妄。
好端端的,他又在发什么疯。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桑萝便见岑妄视雨水无误,穿过整个庭院向她的屋子走来,唤月察觉到桑萝的目光,忙起身道:我去把世子爷挡在外面。
桑萝快速地捡起衣服和银票,道:瞧他那样子,你要挡也是挡不住的,略拖延会儿就好了。
唤月应声而去,果然在门口把岑妄拦了下来,只是并没有拦住,因为岑妄只是瞥了她一眼,便道:我知道阿萝已经在打算离开的事了,你不必拦我。
唤月因岑妄这惊天一说,拦人的手臂稍松,岑妄便顺势拨开她的手走了进去,雨水顺着他的衣料淅淅沥沥地滴在了地上,蜿蜒成一道长长的水痕,像是谁的泪。
唤月拦他不住,只能出声提醒桑萝,桑萝已经把衣服和银票藏好,从里间走了出来,正与岑妄迎面相撞。
岑妄的神色还有些僵硬,看着桑萝时还想撑起个笑,但那过于为难他了,因此他只是努力了一下便很快徒然地放弃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阿萝,我有事要与你说。
桑萝微皱眉:你还是先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来,你的风寒尚未痊愈,又贸然淋雨,命是真不要了。
岑妄道:只是几句话而已,我怕此时不与你说,过阵子我就后悔了。
阿萝,你是打算离开王府,对吗?桑萝第一反应是王妃出卖了她,可是岑妄很快就道:是我自己猜到的,我发现你与母亲交易了铺子。
桑萝道:只是因为这样?岑妄苦笑:也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认为你终有一日还是要离开我的,无论怎样,我都留你不住。
其实在回来之前,我已经去寻过母亲了,母亲骂我钻牛角尖,我后来想,我不是钻牛角尖,我是太害怕了,所以连纳妾这样荒唐的事都应了,其实没必要,对不对?你永远都留不住一个心不在你这儿的人,何况,我仍旧希望你的幸福。
桑萝认真地看了看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岑妄,你在哭吗?岑妄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眼角,只是脸上挂了雨水,他一摸全是,自然也分不出雨水还是泪水了,他明明该知道的,可偏偏就被桑萝这话蒙住了,他又摸了摸,道:我故意没擦脸就来找你,你应该看不出来才对。
桑萝没吭声,只是望着岑妄泛红的眼角,以及不知何时也红了的鼻头。
岑妄摸泪的手在桑萝的注视下也变得僵硬起来了,他慢慢放下,道:也不重要了。
阿萝,我来寻你,只是想与你说,你要去锦端寻林深,旅途遥远且路上不平,多有劫道山匪,单是你和唤月上路,我不放心,因此阿萝你不要偷偷地走了,换我让人护送你去锦端吧。
桑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你再说一次?岑妄道:我说,我让人送你去锦端寻林深。
他这话一落音,屋里瞬时都静了,没有人说话,只有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铺满了整个窗台,风一吹,凉意满屋。
桑萝的声音迟疑而缓慢:你当真?岑妄道:我不骗你。
知道自己重生后,我确实欣喜若狂,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可以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可是连母亲都愿意帮你……母亲与你才多少的情分,她都意识到了你的不快,愿意帮你解脱逃离,而我这个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却是让你不快的元凶,多讽刺。
这才让我意识到这是多么错误的想法。
让你重生改变命运是上天对你的恩赐,因为你上一世过得那样辛苦,这辈子理应快活些,至于我,应当是惩罚吧,倘若这个惩罚因你而生,我愿意接受这个惩罚。
所以,阿萝,你走吧。
桑萝尤然不敢信:你当真是放我走,而不是有别的什么计划要算计我?岑妄苦笑道:我真不知道从前究竟做了什么孽,才让你这般不敢信我。
送你走,我只有一个要求。
桑萝道:你说。
岑妄道:请把你身为岑妄之妻的身份留下。
桑萝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不大明白岑妄的意思,可是也不等她问,仿佛为了杜绝自己后悔的可能,岑妄已经转身离开了,他步履匆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蒙蒙的雨雾中。
桑萝的视线不由随着他去,看他在雨帘中站了站,抬头望了下天后,方才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那天晚上,院子里除了雨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两处屋子都安静得可怕。
次日清晨,桑萝为这事特意去寻了王妃一趟,方才知道岑妄没有说谎。
她怔怔地道:怎么可能?若这辈子岑妄都愿意放过她,那上一世又何必让叶唐来膈应她?要知道这辈子的岑妄已经有了上辈子大半的记忆,他很明确在他心里,桑萝是个什么样的人,没道理他记得上辈子的事却偏偏忘了对她的厌恶。
可在岑妄嘴里,那又不是厌恶,而是爱……乱了,当真ꀭꌗꁅ是乱了,既然这般混乱,桑萝也不想再去思考给自己平添烦恼,反正她的自由即将到手,她没必要为这些快要抛之脑后的事分心。
王妃道:我也当他还要再钻牛角尖,谁知才骂了他一句,自己却忽然想通了。
不过能想通也好,也能多给你拨些护卫,不至于在路上出事。
来,我来跟你说说安排。
桑萝嗯了声。
桑萝最开始与王妃说的就是死遁,她想要摆脱的不仅是世子妃这个身份,更多的还有桑至女儿这个身份,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桑萝‘死’掉。
所以岑妄也是按着这个思路去布置的,三天后,桑萝会出城去寺庙上香,而马车会在半路遇到意外坠崖,尸骨无存。
王妃道:接应的人便在树林里等着你,届时我也会在那送你,但听阿妄的意思,他是不愿露面的,因此若你有什么话要与他说,趁这几日赶紧与他说了吧。
桑萝点点头。
她离开时有些心不在焉,唤月都瞧了出来,道:好不容易可以离开了,姑娘怎么反而不开心了?桑萝勉强笑道:哪儿不开心了?明明很高兴的,我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的,虽则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可总也忍不住去想。
算了,三日后就要走,时间安排得很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不该胡思乱想浪费时间的。
唤月虽不大听得懂,但也道:这话说得是,姑娘还是少想些,别自寻苦恼了。
桑萝笑了笑。
三日时光倏忽而过,这几日岑妄也不知在那儿猫着,桑萝一次都没有瞧见过他,王妃还说有话趁这三日赶紧说了,可岑妄分明没有给她机会。
算了。
桑萝嘱咐唤月最后检查一遍行李,确认该带的都带了后,主仆两人便出了门,桑萝最后看了眼院子,往外走去。
岑妄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三日未见,他清减了不少,衣袍都空荡了不少。
他便站在那儿,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桑萝的身上,近近十几步路,他要熬红了眼地看,方才能把这扇倩影映在脑海里,直至今后几十年也不会忘却。
终于,桑萝走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
岑妄想开口说话,但只感觉嗓子黏糊糊的,连发出个音节都难。
他看到桑萝看了过眼,她的目光终于平和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没有厌恶,没有不耐烦,岑妄鼻子发酸,几乎又要落下来泪来。
桑萝慢慢开口了:无论如何,这次都要谢你肯放过我,岑妄,今后我若与林深成亲,我会让他带喜糖去军营请你吃的。
岑妄的声音干巴巴的,过了好会儿,才从喉咙里冒出了个‘好’字。
只是眼前唯有风卷着落叶跑,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哪还有桑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