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都是孩童跑闹的声响, 还未到除夕,他们便迫不及待拿着炮仗撒野了,在淡淡的硝烟味里, 更浓的是街坊炒花生米、蒸年糕、炸麻花的香味。
但林深觉得最重的还是火药带来的硝烟味。
他写完信上最后一个字,把笔放了下来, 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 他倒有几分怅然。
多热闹的巷子, 多可爱的孩子,多好的街坊,可惜了。
可怅然归怅然,该做的事还是得去做, 林深的目光缓慢落在放在一旁的拆开信纸上, 不长的信, 都在劝他娶妻。
除非我大阿可以彻底占领锦端,否则你一辈子都得待在锦端, 做个汉人。
你是回不到草原的,既然如此, 你该有个汉人的妻子,这样你才不那么引人瞩目。
照理来说,林深的这封回信该是拒绝这页ꀭꌗꁅ纸的要求,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来到锦端后,这样的拒绝也不知道写了多少,连文字编排都不用斟酌,提笔就来。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写满了一页的回信, 宁可去絮叨锦端的新年, 也没有提过一句拒绝。
或许他也是看清了,认了命了,这么些年,他总觉得自己还能回到草原去,那并非他真正的故土,可是他在那儿长大,比起锦端这个故乡,他其实更熟悉草原。
林深已知道自己并非一个真正的汉人了,他在锦端总能感到些格格不入的寂寞,尽管表面看上去他与那么多人交好,身边并不缺少朋友,可只有林深知道那是假的,都是他装出来的。
一个探子么,广交好友,才能从芜杂的信息里挖出最有价值的情报,譬如一年前那次大阿躲过燕王的突袭,就是因为他的商户朋友告诉他发了笔财,想请他吃酒,所以才被林深有心探查出来的。
没办法,他只是个小小的主簿,这种突袭的机密事,是不能走漏风声的,除了燕王的心腹几乎没人知道,可是兵器和粮草没法骗人,他作为主簿又经常能接触到账本,自然能知道军营里的正常采买是个什么光景,所以他两相一对就知道不对,于是立刻去信警示,立了个大功。
但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太好用了,汉人面貌,汉人心思,还有些小聪明,于是他成了大阿那么多暗探里为数不多能派上用场的,所以他就彻底回不去了。
当林深从那些信里的字里行间意识到这时,他的孤独就更加深了。
恰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宁萝。
其实宁萝搬进来那日,他提着粽子上门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探子么,想尽办法探寻消息,又害怕自己被人探了去,青巷又算是他的老巢,他自然想把这儿所有邻居的一切情况掌握在手里的。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得走这趟,看看新邻居是怎样的人,该怎么对付她。
可是这样一看,却叫林深看出了个意外。
宁萝推门那瞬间,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黑山,以及黑山上常年覆盖的皑皑白雪。
在大阿人的传说里,黑山是圣地,所有死去的大阿人的魂灵都要沿着白水飘向黑山,在那里登上属于他们的极乐,而黑山上的白雪则更是圣洁的东西,传说里,那是大阿人祖先的灵魂,因为舍不得后辈所以在黑山上注视着他们,又给后辈降下圣水,圣水流进白水,喂养了大阿人,也喂肥了草原,和那大群的马与羊。
其实林深不大信这个,他是汉人么,自然无法赞同大阿的文化,他只是想起了黑山的廖阔。
黑山前是一马平川的草原,黑山上是更广阔平坦的蓝天,唯有它沉默地矗立,成了天地间的异类。
林深不觉得他是汉人,可是在看着黑山时,他忽然就想起了那首诗: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个找不到故乡的人,却忽然有了几分乡愁。
他见到宁萝就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很罕见的,林深并没有拒绝大阿的命令,他只是在想,如果他的娘子是宁萝的话,他是很愿意结这个亲的。
总归他要在锦端过一辈子,那就不要让宁萝知道他是个探子好了。
林深自然而然地想着,他的院门传来了敲门声。
林深露出了点笑意,他把那两封信收了起来,往外走去,他知道这是宁萝来请他过去,今天是除夕,宁萝也没有家人,两个孤独的,不需要祭祖的人说好了要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的。
他觉得这样的宁萝是刚刚好地与他相配。
*这是宁萝得到自由后过的第一个新年,自然百般地重视,红灯笼都挂上了,福字剪纸,对联也都添上了,那对联还是林深写的,林深写的一手好字,宁萝看到了都不由地称赞。
林深垂着眼站在桌前默语,过了会儿,他才道:从小练出来的底子,纵然荒过几年,只能用秸秆沾着水在地上写,也没彻底废了。
宁萝便不说话了,她知道这是不小心说到了林深的伤心处了。
前世的林深就和她说过,锦端多战乱,在城里还好,若是去了城外,总经不住大阿隔三岔五地抢掠。
他说他家其实没银子,不然也不会住在城外,只是幸而他有个先生爹,所以自小都很看重他的学业,谁想到他八岁那年造了难,遇到大阿抢掠,他便与爹娘走散,再也没见过了。
林深说这些时,脸上是平静的麻木:大约是死了的,我去寻过他们好几回,家里的房子都塌了,里面住了几个乞丐。
宁萝很想安慰他,可是一切言语在此时都是贫瘠的,因此她只能伸手抱他。
可惜,现在他们二人的关系还不到这样亲密的时候,宁萝赠不出去那个拥抱,只能用言语安慰了他几句,心里想的是,幸好此时林深未告诉她那些事,否则她定然会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而局促不安的。
等到林深晚间来,宁萝便注意着不去碰他的伤心往事,她,林深,还有唤月三个人高高兴兴地碰了杯,说了吉祥话,喝了酒,吃了年夜饭。
饭后唤月去收拾了,林深拿起他带来地酒壶,看了眼宁萝:我要给我爹敬杯酒,你要一起来吗?宁萝微微吃惊:我以为你是不祭祖的。
林深道:确实不祭祖,只是往地上洒点酒,也算心意到了。
其实林深从前并没有那样的习惯,但今年这样做,也不算全然的心血来潮。
因为在下午写对联时,说起那些他早已无所谓的往事时,林深察觉到了宁萝略带心疼的眼神。
其实女孩子心疼一个人,真不算什么,女人么,总是心软的,林深还见过对着一只死了的鸡哭的女人。
可是桑萝不一样,桑萝愿意喜欢他,也愿意与他接触,这样总让林深觉得他们之间是有希望进一步结为夫妻的,因此他想要桑萝更进一步地了解他,心疼他。
而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心里最大的‘伤口’露出来给别人看,人总是自作多情的,以为知道了别人私密的痛苦,就已经可以占据别人的心房了。
林深愿意让宁萝有这样的自作多情。
当林深把那些过去告诉宁萝时,果然看到她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怜惜,林深知道火候已经到了,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道:每次想到这些,都觉得自己孑然一身,连个拥抱都没有,真的好孤独。
他缓慢地转过身去,看着宁萝:宁萝,你可以抱一下我吗?宁萝却未如他所预判和期待的那样,伸出手来——她只是短暂地愣住了,她的神色告诉林深,她在回忆什么。
林深失败了。
他轻声道:宁萝,你在想什么呢?其实宁萝什么都没多想,只是在林深说到拥抱时,她感觉自己又陷入了下午的那个拥抱。
一个难过到快要死掉的拥抱。
可是拥抱她的人还在死撑着,要嘱咐她得偿所愿。
她不是自愿这样回想着的,只是林深要抱抱的语气实在是太像岑妄了,他蹲在那个巷子里,把脸埋进膝头,委屈地哭着,如果那时候有个人去抱抱他,他会不会好一点?宁萝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只是林深这姿态太像他了,所以才有她这一激灵。
等回过神来,她立刻为此感到羞愧,忙给了林深一个结实的拥抱,那力道大到仿佛是好兄弟之间的拥抱。
林深轻笑了下,倒并不是很在意的伸手绕过了宁萝的腰际,托了一下她。
远没有到跨年时,但祭祖的鞭炮声已经在满城响起了。
林深笑:早吃饭不就为了避这时,快,进屋去,关上门窗,等鞭炮声歇了再开,闹死了。
宁萝点点头。
而此时就在青巷巷口,岑妄站在那儿,身边跟着替他提货的小厮,只是此时小厮手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拎,只是多拿了个红封,看着不厚不薄,显然包它的人细细斟酌过分寸,不愿低了,委屈了人,更不愿高了,让人受了辱。
岑妄再三问着:你确定是住在这儿?小厮道:朝铺子老板打听了,真住这儿,喏,就在里头倒数第三间。
岑妄便往里面看了眼,巷子深,屋子又造成一排,视线遮挡容易,他其实什么都没看清楚,但岑妄知道这排排都是喜气洋洋没有在中间哪处忽然灭了下去,这就让他很心安。
至少这说明宁萝家前的红灯笼亮着,她这个年还是过得很像模像样的。
岑妄呼出了口浊气,觉得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那么一切都是好的。
他问:我说过的话都记住了没?小厮点点头:就说是肉脯铺子的掌柜让我送来的,宁姑娘先前丢的肉脯找到ꀭꌗꁅ了,一分没少的被人捡到又送了回去,一份的东西没道理被卖两次,因此他们愿意赔偿宁姑娘先前不必要的开销损失。
也就是说,只要把这笔赔偿的银子塞进红包里,宁萝就能收到岑妄准备的压祟钱。
他倒不是把宁萝当孩子什么的,他只是单纯想用压祟钱这个彩头,把宁萝新的一年的所有作祟的东西给压掉。
岑妄见小厮信誓旦旦地保证,有些狐疑,又问了几次,确定完全了,才让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巷子里。
岑妄躲了起来,只露出双眼睛看着小厮那侧的动静,他此时已经紧张地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脑海里确实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
阿萝那么聪明,会不会猜到这红包根本不是什么赔偿,而是压祟钱。
阿萝会不会怀疑这压祟钱是他给的?那小厮呆头呆脑的,说一句才一句的人,会不会被阿萝轻松套出来?岑妄紧张地看着那小厮敲了一下又一下的门,那门却仍旧不为所动,冷漠无情地立在了那里。
真是要把人笑死了,他先前究竟在担心个什么劲啊,阿萝正忙着和林深去过新年,哪里有心思理会他呢?纯粹是他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