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妄让人去查了林深, 但基本没有查出什么,只有一点着实让人瞠目。
林深的交友范围实在太广了,广得让人咋舌。
他的交友圈子基本集中在三教九流, 从富甲一方的商人到街头的小贩,不一而足, 更惊奇的是, 他还与锦端城里的乞丐有来往。
李枕都震惊:这未免有点过于不忘本了。
都知道林深因为大阿家破人亡后, 做了好几年的乞儿,方才通过攒了点本金开始做货郎攒钱,好歹让自己能保证温饱后又去上学识字,最后成了现在的主簿。
虽然主簿只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官而已, 但这对于林深来说已经是扭转命运了, 照例来说, 人都是有自尊的,稍微发达点后, 都羞于提及自己过去并不光彩的历史,如果可以, 恨不得把知道自己过去的故人都杀了的也大有人走。
唯独林深,还承着当年照顾过他的老乞丐的情,会去窝棚看他们,去的频次不高,三四个月一去,但都会带点衣物粮食。
李枕感慨:是个善人。
岑妄沉默不语。
他并未与林深有过多的接触,算是个陌生人,可现在也不敢再跟林深深入接触了。
因为这些天他听了太多人对林深的评价, 几乎没人对他有任何的坏话, 都说他是个性子随和的好人, 岑妄很难想象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竟然让这些不同性子、不同圈子的人都挑不出林深的一点错处,可想而知,他本人该有多好,这大约也是宁萝会喜欢他的缘故。
以岑妄的心思,和林深接触,恐怕是难以扼制与他攀比的心态,可是比得越多,岑妄越怕自己不如林深,而在宁萝面前更加自卑。
从岑妄深深叹了气,把下属叫进来,仍叫他们继续查下去。
李枕道:还要查?这资料上也说了,林深进了军营后,也和同僚交情甚好,常一起游玩,或许是哪一次学会了骑马也不一定。
岑妄道:会骑马和懂得怎样救急是两回事,那日与我们比试的另外三人也不是骑兵,他们也会骑马,我并不奇怪,但他们遇到突发情况不会如林深那般自救。
李枕开玩笑:或许是学的时候林深比他们学得差,因此多被颠簸过几次,那些动作习惯也就刻骨铭心了。
岑妄道:你还信不信我的直觉了?李枕叹气:随你。
岑妄把目光移开了。
其实还有一点岑妄并未与李枕说,那便是他一直想不明白前世自己为何会放任叶唐回来欺负宁萝,而没有让他们和离。
今生他都可以放宁萝离开,没道理上辈子在明知道叶唐有多可恶的情况下,还纵容了这样的情况发生。
退一万步讲,就算再不希望宁萝和林深成亲,也至少要她和叶唐和离啊。
岑妄没法解释这一切,他的梦只停留在他还对宁萝铺子徘徊的时候,并没有梦到下剩的那些事。
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叫岑妄这样在意,虽则他不能确定这些事和林深有关,或者说,他根本看不出这些和林深有任何的关系。
但是,岑妄的目光在那几行关于乞丐的文字上停了停。
他再次把下属叫了进来:着重查一下这些乞丐。
但其实乞丐并没有那么好查,每个流离失所的人就是断了根的浮萍,今日在城东乞讨,明日就在城西,后日就消失不见了,因为是无关紧要又有些晦气的人,也没有人说得上来他们去了哪里,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在乞丐聚集的窝棚实在太常见了。
因此下属尽心搜寻,查给岑妄的也只是乞儿人生中的只言片语,没有上文,更不会有下文,似乎连日来的辛苦都只是几张废纸而已。
眨眼间就到了宁萝与林深大喜的日子,岑妄深深地记得那个日子,因此他特意留在了军营里处理公务,哪儿都不想去,就连军账都不愿踏出一步,就怕听到有人在和林深祝贺道喜。
到了夜间,下属端来饭菜,数不清是第几次催岑妄用晚膳了,他才第一次从案桌上抬起头来,放下笔,盯着烛火瞧,忽而问道:什么时辰了?下属回答:已是戌时。
戌时啊。
想必已经是酒阑灯灺,洞房花烛时。
岑妄的心蓦然揪疼,他拿手掌在胸口一捂,好像这样就能安抚住它一样,可是岑妄知道不能。
下属见岑妄忽然如此,当他是突然害病,忙要找军医,岑妄闭目道:你下去吧。
下属犹豫:那这晚膳……不吃了。
岑妄道。
下属掀开帘子退出去后,帐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岑妄无力地坐着。
他成过亲,知道婚礼是个什么样的流程,也知道在那天新婚夫妇会受到怎样的祝福。
那些在他从前觉得不耐烦,充满功利性的祝贺词,此时却成了割他心头肉的刀。
他比上辈子更明白婚姻是什么,因此也比上辈子更心头,只是那泪水却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来了,他只是眼眶干涩地坐着,看着那一跳一跳的烛火,想到了自己婚房中被宁萝毫不犹豫吹灭的龙凤喜烛。
其实也是等到了后来宁萝离开,岑妄有意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新婚夜的龙凤喜烛是不能吹灭的,最后能燃一整个晚上,如果真的燃了一整个晚上,那就是可以白首的喜兆,反之,就是凶兆。
但宁萝那晚,为了能安稳入睡,毫不犹豫地吹灭了喜烛。
其实在知道宁萝并不喜欢他时,这些举动并不奇怪,可不喜欢的伤害并不只来源于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而是各种细节叠加出来的ꀭꌗꁅ冷漠与不在意。
就如同你会觉得冬天很冷,可冬天有多冷,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清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出雪花落入脖颈是怎样让人一个哆嗦,河水是怎么冷到刺骨,人们的手脚是怎么无论用尽什么办法都没办法暖起来。
只有这些细节才能撑起冬天的寒冷,也只有那些细节才能让岑妄一遍遍重复宁萝的不爱带来的伤害。
也直到此时,岑妄才知道桑萝对他造成的最大的伤害不在于她不爱他,而是从没有爱过他,因此每一次的怀念都伴随着苦涩与心痛,让岑妄的心脏翻江倒海的疼痛。
可是如果因为害怕苦涩与心痛就停止怀念,那么他的记忆里将会彻底没有了宁萝。
这才是对他的最大报复。
*林深因为成亲,得了三天的假,但岑妄见到他,其实是在新婚之后的第六天。
不用他多言语,岑妄从他的笑容就可以知道他过得多幸福,岑妄原本只是路过,瞧了眼,就见林深的同僚看到他后立刻用胳膊肘杵了林深一下,等他们齐齐转头看到林深后,笑语就淡了,神色变得拘谨严肃起来。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岑妄是个还在守孝的鳏夫,既然他还处于悲伤中,那么在他的面前分享所有的幸福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残忍,所以要贴心地停下来。
殊不知,这落在岑妄眼里更加刺眼,他故意走上前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怎么等我到跟前,就都不言语了?他故意地揭穿,让林深他们都有些下不来台,最后作为话题中心的林深还是出来把责任揽了过去,他道:拙荆的酒楼刚开张,承蒙几位兄台不嫌弃去吃过几次,都与我称赞拙荆的手艺好,我与他们说,拙荆只是掌柜,并不下厨,但酒楼里的菜色口味都是拙荆决定把控,因此这个称赞拙荆倒也担得起了。
岑妄要守孝,自然没有人会不长眼色跑来和他说锦端又开了家酒楼,又因为宁萝要成亲,他独自苦闷许久,也没去关注过宁萝,因此竟然不知道宁萝开了家酒楼。
岑妄面无表情:叫什么名字?若果真好吃,倒也可以叫桌席面去王府,这些日子,母亲总嚷嚷着没什么好吃的,王府里厨娘的手艺她都吃腻了。
林深便报了名字,又笑道:世子爷去了,报我的名字,叫拙荆给你打折。
岑妄很想说他缺这银子吗?但很快又忍了下去。
他确实不缺银子,可是林深更不缺的是宁萝的爱,这样一比较,似乎还是岑妄更可怜些。
岑妄转身就走了。
他没有去,倒是让李枕去了,但银子是他给的,给完了酒菜钱后,又多给了李枕一笔封口费,李枕接过时还觉得莫名其妙,但等他去了趟回来后倒是吓得魂都出来了。
李枕夸张地和岑妄道:我看到柜台前那个身影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于是走近了细细一看,这不是桑萝吗?吓得我差点腿一软就跪在了那里,还以为桑萝还魂了。
岑妄瞪他一眼:怎么说话的?李枕道: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说话的,这样的事竟然都不与我支一声,我看你也知道人根本没有死,你这还有意义吗?他指的当然是岑妄为宁萝披麻戴孝的事。
岑妄闷声道:怎么有意义?我是真的没有娘子了。
李枕心道,你可不只是没有娘子,你娘子还跟别的男人成了亲,小日子过得挺甜蜜的。
这样一想,李枕觉得岑妄更惨了,娘子在那洞房花烛,鸳鸯帐中度春/宵时,而他寒衾孤枕,冷衣粗食,好不可怜。
于是李枕看着岑妄的目光不自觉地充满了同情,岑妄受不了他这目光了,问他:酒楼里一切还好?李枕听出他话语里的关系,语气就更加同情了:一切都很好,看得出桑萝对酒楼很上心,装潢得很好,菜色也很精致,虽然开张没多久,但食客很多,也没见着有谁闹事,毕竟还有林深在那,对不对?他言下之意是想说有林深这个夫君在,实在轮不到岑妄去关心桑萝,但看岑妄的神色便知道他是完全未理会到这层意思,岑妄只是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很好。
李枕不自觉泼他冷水:看得出来,桑萝与林深感情深厚,她一点也不嫌弃林深的过往,剩下的饭菜她都没有当泔水卖掉,而是都救济给了窝棚里的乞丐,她从前有这样待过你吗?没有。
甚至于,那时岑妄还当宁萝是个没有心的人。
只可惜,在这些日子自虐地回忆中,岑妄已经麻木,李枕的这些言语伤不了他几分,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李枕道:现在她叫宁萝,和桑家已经没了关系,别叫错了。
李枕瞧着他,只觉他已经病入膏肓,彻底没了救。
但宁萝这酒楼并没有开得很安稳。
大约是半个月后,酒楼里负责给窝棚送饭食的伙计一去不复返,连人带家伙都没有回来。
那时已经很迟了,宁萝收了店后又等了他一个时辰也没把他等回来,直觉是出了事,她先叫其他伙计又沿路去寻了一遍,也没见着身影,问起几个乞丐,都说是早就回去了,这时候还没到酒楼是不应该的。
宁萝又赶紧去他家里问,家里人都说没回去,宁萝意识到大事不好了,因此赶紧去报官,只是衙门里已经没了人,自然没有人应答。
宁萝看着两扇紧闭的高门,知道失踪这样的事,拖得越久越不妙,于是她和几个伙计满城寻了起来。
宁萝的想法很简单,伙计是为她干活时不见了的,她作为雇主,于情于理都不该放下伙计不管,因此她愿意通宵去寻那伙计。
但事情就是凑巧,宁萝与唤月打着灯笼沿街寻着的时候,正碰上了从军营里回来的岑妄。
岑妄是许久没有见到宁萝的,因此认出她时倒是愣了会儿,下意识就去端详她的神色与装扮,想看她过得好不好,直等宁萝走到跟前,他才反应过来出了事,因此赶紧回神,下了马,小跑到宁萝面前。
宁萝寻人寻得焦急万分,猛一看有人过来还被吓了一跳,唤月更是拼命拦到了宁萝面前,等两人看清了是岑妄时,宁萝方才松了口气。
岑妄问她:已经快到子时了,你如何还在外面?林深呢?再往前头走几里地都可以出城了,这儿地偏,你们两人深夜来此,也不怕出事?宁萝道:我店里有个伙计找不见了,恐他出事,便让合店的人都出来找。
于是便把丢伙计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岑妄,宁萝想得简单,什么事都没有人命重要,岑妄熟悉锦端,而且又有下属,如果他愿意帮忙寻人的话,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若不愿意,说来也没什么损失,因此宁萝才这样不假思索地道来。
但谁知岑妄听了却皱眉思索,道:是去了窝棚之后就没再回来了?你能保证他确实是失踪了,而不是跑到哪儿去玩乐了吗?唤月以为岑妄在质疑宁萝的话,道:不相信就算。
岑妄忙道:不是我不肯相信,只是此事或许有些猫腻,为了稳妥起见,我以为还是要问清楚为好。
猫腻。
什么猫腻?宁萝也疑惑,但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多想,便道,我很确定,这伙计做事勤勉,为人老实,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绝不会活都没干完就没了人影。
何况他每回去窝棚,都是要拉独轮车去,小车上今日放了三个木桶,都很笨重,不是可以带着走远的,就算他中途要弃车,那车应当很扎眼才对,可是我们在城里寻了一圈都没有瞧见。
岑妄道:有这样笨重的独轮车在,还要人消失,恐怕只能在城外了。
他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但宁萝听懂了,她神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道:或许往好处想,他只是被绑架了呢?在城里绑架一个人难度有多高?能做酒楼伙计的,想来家境平凡,好端端的,绑匪又为何要冒如此风险绑架一个无法为他带来利益的小伙计?岑妄的问话让宁萝一时失语,岑妄见她黯然的神色,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话说得过于直白了,没考虑过宁萝的神色,因此他道:是我把情况想得太糟糕了也为未可知,你先与唤月家去歇着,我出城找一找,兴许就找到了,人也好端端的。
宁萝摇摇头道:我什么事没有经历过,哪里就这么脆弱了?人是因我丢的,无论是死是活,我作为掌柜的,都有责任替他的家人找到他,所以让我与你一同去吧。
岑妄瞧着宁萝坚定的神色,没有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于是他道:上马吧。
宁萝是学过一点骑术的,虽然那次结果并不好,但也不影响她ꀭꌗꁅ上下马,何况还有岑妄替她牵住缰绳,安抚住马儿。
只是等岑妄也坐了上来,宁萝才察觉出些不妥来。
两人在马上靠得实在是太近了,虽然她也知道马背上位置有限,两人都并非故意如此,可是当她被纳入了岑妄的怀里,看着岑妄两条有力的胳膊从她腰侧伸到前头扯住缰绳的姿势时,宁萝还是有些不自在。
岑妄还在和唤月交待:马上位置不够,劳你跟在马旁走会,前头有晚间巡逻的将士,我得把你交到他们手里,由他们送你回去,才是稳妥的。
唤月倒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宁萝:世子爷,你可别欺负她。
岑妄无奈道:我哪敢欺负她。
又道,你回去后,不要同林深说什么。
唤月立刻瞪大了眼:我疯了与他说你?阿姐与姐夫还要不要过日子了?理确实是这个理,但入了耳,岑妄总觉得刺得慌,于是便不吭声了,一扯缰绳驱马向前,唤月忙跟上。
等把唤月交到巡逻的将士手里,岑妄方才一扯缰绳,往军营疾驰而去,但岑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打算只叫自己的心腹。
岑妄吩咐的时候,宁萝就在旁边,她很敏锐地听一个将士说了句:那些乞丐真的有问题?这话让宁萝的心都沉了下去,她不愿相信地看向岑妄,岑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先找吧。
于是都四散分开来找,独宁萝有些迈不开腿,她道:刚才那将士什么意思?若乞丐有问题,那与我害了伙计有什么区别?岑妄安慰她:人还没找到,兴许未出事呢?何况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非先知,哪里能预见这些乞丐有猫腻,不然依着你的性子,你还会让他去送饭食吗?你只是心善而已。
宁萝没吭声,只是咬着下唇。
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也不妨碍她难受。
岑妄很想抱抱她,安慰一下宁萝,可是他也知道他做什么在宁萝眼里都是越界,譬如方才在马上,那样的境地,宁萝仍旧想尽了办法挺直了脊背想离他远些。
其实这个举动是没有意义的,宁萝也清楚,可她偏偏就是要这样做,这叫岑妄很伤心,可是伤心多了的好处是,当伤心成了习惯就慢慢地不会爬脸了,于是他当没有察觉似的,什么话都不说。
宁萝是个坚韧的姑娘,她自己会想明白的,他要做的只是陪着她而已。
果然,一小会儿功夫后,宁萝就振作了起来,道:先找人吧,但是那窝棚理的乞丐有什么问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岑妄沉默了一下,道:还没有结论,方才也与你说了,只是些猫腻罢了,等日后事情都查清楚了,我再告诉你吧。
他也不愿意瞒着宁萝,可是这中间还夹了个林深就让整件事复杂了起来,因为宁萝对他的印象实在太差了,在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前,他做什么都只会让宁萝觉得在栽赃污蔑。
因此,还不能说。
他们这一行人在城外找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终于在天快要破晓时,那个伙计被找到了。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