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萝报完了铺子名, 看着岑妄把干了笔墨的纸张收了起来,道:我走了。
岑妄下意识地问她:到哪儿去?宁萝道:回家去。
岑妄并不想让宁萝回去,林深的探子身份现在几乎是被坐实了, 宁萝再回去,只怕是有性命之忧。
他也下意识的以为宁萝是不会再回去的, 因此听到宁萝的话, 惊诧之余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滋味:阿萝, 你便不担心林深会伤了你吗?宁萝觉得岑妄的语气当真是怪怪的,有些酸味,还有些委屈,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能暂先制止道:好端端的, 我不回去了, 林深会疑心的,为避免打草惊蛇, 我都得冒这个险,何况唤月还一事无知, 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岑妄能想点什么?他不过总是不自觉地以为宁萝总是比他更信林深,明知林深是探子,还愿意回去,却总是防他如洪川,如今听了宁萝的解释,那点才起的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我叫人跟着你。
宁萝觉得这不妥:他能一直潜伏在锦端不被人察觉,足见得是有本事的, 你叫人跟着我, 小心被他察觉了, 你若真担心,不如快些将他抓起来,那样满城的百姓也都安全了。
岑妄说不过她,直得将她送出去,也不敢送到衙门口,只能到到堂前,不住地叮咛解释,让她小心林深。
宁萝都笑着答应了,转过身来,却连一点笑都提不起来了。
如果可以,她当真是一点都不想回去的,可是岑妄有岑妄的责任,她也有她的责任,一些该还的冤孽还是得偿还了。
宁萝去了酒楼,打听了下情况,知道林深还带着人在外面尽力寻着的时候,心里尤然生了些嘲讽。
人究竟在哪儿,林深比谁都清楚,却还要这样卖力地作戏,当真是难为他了。
也不知道他在她面前作戏,是否也感到疲乏劳累。
宁萝不想深想,这种事,想得越深,越是折磨自己,索性便不想了,她信步往家里走去。
原先那屋子就被三个男人翻过了,后来走得急也没收拾过,因此宁萝看到屋里一片狼藉时并没有多在意,但就在她提壶给自己倒了盏茶时,忽然脑后生了阵疾风,还为等她反应,脑后传来一阵钝痛。
茶壶翻倒在桌,茶水沿着桌面流淌下去,滴在闭目倒地的宁萝脸上。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农户打扮的中年男子,他的手里拿着根拄拐,方才他就是用这根拄拐打晕了宁萝。
他蹲下了身,用手指撑开了宁萝的眼皮观察她究竟是真晕还是作戏,等确认她是真的晕迷了后,他走到厨房去,取出已经准备好的妈蛋,把宁萝套起放了进去。
他给麻袋扎了孔子,然后用草绳把麻袋口子束上,绑在拄拐上,然后他就这样挑着麻袋,从后墙那儿翻了出来,三四米高的院墙,他带着一个人,落地ꀭꌗꁅ依然轻巧无声。
后墙那停着一辆手推车,他把宁萝放进一只空桶里,再往上面堆了些瓜果蔬菜,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推起小推车往外走去。
今天城门的士兵查得格外得尽心,但中年男子早准备了几只吃得多拉的多的鸡,捆在推车上,再慢悠悠地绕点路,那辆车就很不成样子了,推到士兵面前都捏着鼻子不敢查,中年男子就这样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他的目的地是城外的一间破屋,倘若宁萝还醒着,她应当认得出来这是前世林深带她来过的,他的家。
中年男人推门进去,看到面色不善的林深,他坐在那里,门打开时,三指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把半边的眼睛衬得格外有阴鸷的气息。
林深看中年男人进来:你说要给我一个交代,交代呢?中年男人道:在外面的推车上。
林深出去了,看到那辆推车,脸色一遍:洪真,你胆子太大了。
洪真道:车上又没沾上一滴血,车子普普通通的,我为何不能用?林深说不过他,索性不说,忍着味去打开桶,第一桶只见瓜果蔬菜,他脸上露出不耐来,第二桶,瓜果蔬菜下压着个麻袋,他摸了摸,还有热气,他忙把麻袋抱了出来,解开,看到紧闭双目的宁萝。
林深愣住了。
洪真提着拐杖,靠着门框,问他:这是不是你要的交代?林深终于反应过来,转身怒吼道:你疯了?洪真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走了,她总不能还留在锦端吧?还是你不想让她跟着你走?我几时说要走了,都是你自作主张。
林深粗声粗气,但其余的话他却回不了,他只是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宁萝,嗫嚅了下唇,有些不舍,也有些痛苦。
洪真看着,道:哦,看来是真的喜欢,难怪这么多年了,直到今年才松口娶一个。
既然喜欢,那更应该带回大阿了,不是吗?林深道:你不明白……洪真道: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你不就是担心你的身份暴露了,她接受不了你吗?可是若等她醒来时,她已经到了草原,再也回不了锦端了,哪还有她选择的余地?她只能接受你。
林深没吭声,他不愿承认,但洪真确实给了他一个不错的选择。
本来嘛,他就是探子,你怎么可以要求一个探子有什么光明磊落的想法呢?洪真见他那样,就笑了,洪真提醒他:劝你早点带她走,你这夫人不简单,和岑妄有交情,她不见了,岑妄很容易发现,你就彻底完了。
林深听他说这个,更加没好气:说得好听,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实则,你还是想让我走,洪真,为什么?洪真漫不经心的:你暴露了,我和你说过,昨晚你的夫人就出城和岑妄去寻了那伙计,天还未明便回来了,你不会以为岑妄当真寻不到吧?你们收尸可收得不算干净。
林深没忍住:找到了又如何?人又不是我杀的,当时我甚至都不在场,只要你们不被逮住,或者逮住后瞎招供,岑妄便猜不到我头上去,我可以照常潜伏下去。
现在你这般做,反而让我暴露了个彻底,洪真,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洪真懒懒地抬眼:你可以问,没关系,但你要替你夫人着想。
你出了手,未必会赢我,她该如何?我可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
林深果真犹豫了,他是会些武功,可真要比起来,那也是真不如洪真的。
洪真道:所以还是快些上路吧。
他连回草原的马都给林深准备好了,这样的完备!林深把宁萝放在马背上,已经握住了缰绳,还是犹豫地看了眼洪真。
林深与洪真,两个名字,一听就是汉人的名字,说明他和洪真有差不多的身世。
因此尽管林深与洪真往日交情不多,只有共事的关系,但双方不能不在意彼此。
就如同洪真愿意冒着风险把宁萝带出来给他一样,林深也在担心洪真。
他总觉得洪真怪怪的。
大约是因为洪真的目光总会让他联想到,大阿人望着黑山的眼神。
洪真拿起了拐杖,微微笑道:林深,人总该有个故乡,大阿与锦端,若是两头都靠不着,就太可怜了,不是吗?没有等林深反应过来,那拐杖就狠狠抽上了马臀,林深又要拉缰绳又要护着宁萝不掉下去,很是忙乱了一阵,等他终于腾出空闲了回过头去,那落败的村庄早已看不到了。
但林深记得洪真的话,微微抿住了唇。
*宁萝醒过来时,看到了满天空的夜星,在天上闪闪发光。
柴火毕剥的声响伴着香味而来,她抬手,摸到了满脸的冰凉,那是夜风吹出来的结果。
宁萝的意识终于彻底回笼,她还记得晕倒前挨得那记闷棍,迅速地爬了起来。
她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不见任何的房屋瓦舍,四周都是黑茫茫的一片,唯一亮的是那丛燃起的篝火,林深便坐在篝火旁,耐心地烤着只野兔,再旁边就是一匹马,没有拴。
宁萝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城里了,心一点点地往下沉着。
她看到林深听到了动静,望了过来,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仿佛他们突然出现在草原上不是件怪异的事,她晕了这样久也不是件怪异的事。
林深走了过来,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他们还在锦端的小院落里,他像个体贴的夫君,问着贪睡的娘子:晚上吃烤兔肉,喜欢吗?宁萝不想激怒他,她现在孤身一人,又在荒郊野外,得罪林深没有什么好处。
她并不想死。
于是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单纯地好奇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我记得我似乎被人砸了后脑勺,晕了过去,怎么醒来就到了这儿,夫君,你是在哪儿寻到我的?砸我的人是谁,你知道吗?林深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宁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估量,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她可不可信,说了真相后,她还能不能在可控范围内。
宁萝被他盯得发毛,那些在官衙里郁积出来的悲伤与难过反而在此刻烟消云散了,她只是想到,她当真是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
就在她自我讥嘲时,林深撕下肥嫩的烤兔腿递给宁萝,宁萝没有拒绝,但也只是拿在手上不吃。
林深见了也不说她,只是当着她的面咬下一大块兔肉,吞下了去,然后才告诉她: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