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妄一路纵马回了军营, 燕王已与洪真促膝长谈,眼下正与部下再谈论行军的计划。
岑妄进了军帐,几人之间也只是互相点头示意, 又接着继续谈论。
燕王是预备兵分二路,如今他们有了大阿王庭的确切位置, 因此可以更从容点。
一队负责正面ꀭꌗꁅ奇袭, 另一队则绕至后方断大阿的后路, 务必要求一战将大阿打得一蹶不振。
而奇袭这队,由岑妄带领,后方那一队,则由桑至领兵。
岑妄听闻, 下意识扫了眼桑至, 燕王道:岑妄, 你还有何意见?岑妄道:没有。
燕王道:那好,各位将领即刻回各自营地, 整顿兵马,务必在一个时辰后出征。
竟是连天亮都等不得了, 岑妄想到宁萝说要来送他,也知道是不能的。
但好在他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也没有太多争论,而是立刻回去收整兵马。
这一仗,打了三天有余,锦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直捣黄龙,把毫无防备的大阿打得落花流水, 元气大伤, 杀了可汗与王储, 只剩下个小皇子被残余部族护送着往更西北处逃命去,这辈子想要卷土从来怕是难了的。
于是第四天,锦端兵□□旋,让锦端人大出一口恶气。
王妃在了解事情经过后便当机立断,封锁了所有的消息。
这与岑妄最初的设想很不同,王妃认为流言伤人,而且流言一旦产生,便是大罗神仙来,也很难控制流言的走向,倒不如从源头彻底堵死。
反正锦端出征在即,林深随军也不是不可以,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若是不幸牺牲了,也不算意外,既然能解释他的忽然失踪,又何必要与民众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呢。
何况,宁萝与岑妄之间的事是说不清楚的。
至于那伙计,本就不是林深所杀,要给他的家人交待,那个大阿人也尽够了。
宁萝听了很是犹豫,道:如此,林深岂不是白得了一个好名声?他不配的。
王妃道:人都死了,一个虚名而已,谈不上配还是不配。
你要知道,死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只有活人才需要,阿萝,你需要这个名声。
宁萝抿住了唇,蹙起了眉头,显然并不是很认可这些的。
王妃轻柔笑道:小傻瓜,性子不要这么直嘛。
照你说的,林深上辈子害得我没了夫君,我该更恨他,更不想给他这个虚名,但我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人重要,而且今生林深不是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吗?那上辈子的账,就算不到现在的他头上来。
宁萝听出她的意有所指来,目光闪烁。
王妃拍拍她的肩膀。
这件事便这样处理了,岑妄听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同样不喜欢林深,而且前世今生都有讨厌他的理由,但若这样方才可以将对宁萝的伤害降到最低,他也不会阻止。
反而有一点很让他在意,他道:阿萝她竟然把所有的事都与你说了?岑妄些许吃味。
王妃道:讲得比较简略,谁能想到呢,我还等着我儿子跟我开口,没成想,还要从前儿媳那儿听到真相。
她装得更吃味,倒让岑妄窘迫了起来:母亲不要再捉弄我了。
王妃道:好了,有件事要与你说,关于阿萝的。
岑妄下意识问道:她出什么事了?王妃道:没出什么事,只是作为母亲,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喜欢阿萝不是件轻松的事,你现在抽身还……她扫了眼岑妄的神色,大约也来不及了。
也罢,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岑妄道:你说。
王妃道:你是久在军营里的,有没有发现很多老兵都有些下意识的反应。
譬如你不能从背后拍他的肩膀,否则他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就先给你来了一个过肩摔。
岑妄道:嗯。
王妃道:我觉得阿萝的情况类似。
她早些年被徐氏虐待,一方面让她很渴望温情,会奋不顾身抓住一丝暖意,但另一方面也让她心生警惕,她会主动采取措施杜绝伤害她的事发生。
就比如说你,你在上辈子伤害过她,所以她明知道上辈子的账不能算到你头上,也在相处后发现你与她所想的不一样,但因为她在你这儿受过伤害,所以她依然竖起浑身尖刺在防备你,可说到底,你给她受了多大的伤害?我倒不是说言语的伤害不是伤害,但相较于言语的伤害,她防备的姿态是否有些太过了?这或许尚有辩解的余地,但林深这件事,你就无法辩解了。
阿萝究竟爱不爱林深,我想,就算不爱,也是喜欢的,否则也不至于从上京跑来锦端找他,但是当她意识到林深是有害的,她依然可以不抱任何感情地站到了林深的对立面。
试问,谁能做得到?岑妄艰涩道:我也发现了,她很会压制自己的情绪,大约是从前过得太苦了,发现情绪是很没有用又很会拖累她的东西,所以才学会了压制情绪,本能又理智地做出当下最符合她利益的行为。
王妃叹气道:所以你也是发现了的。
既然如此,你也该明白,阿萝浑身都是刺,你或许可以接近她,但真要软化她,放下戒心,与你长久得近距离的相处,会很难很难。
岑妄没立刻回答这话。
想要宁萝最后能接受他,岑妄想过,其实并不算难,宁萝已经把她喜欢林深的缘由说得很清楚了,那些事,他也做得到。
可这也仅仅是接受他罢了,但真要宁萝真正意义上地接纳他,岑妄恐怕可能需要用一辈子去努力,到了最后也不一定能完成。
但是,其实也没有关系的。
岑妄自以为想得很明白了,我和林深不一样,我不会做伤害宁萝的事,所以她没有必要时常在我面前竖起尖刺,既然如此,那尖刺也就不存在了。
王妃道:你这与掩耳盗铃有何区别?岑妄笑:母亲,从前还是你和我说的,做人难得糊涂,与人相爱更是如此,人心更有污垢,要真是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那彻底完蛋,因此要糊涂。
王妃叹道:你既然都这般讲了,我还能说些什么?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你了。
等岑妄告辞离去后,王妃方才侧过身,向着里间道:阿萝,你可听清楚了?现在还想走吗?宁萝慢慢地从里间走了出来,低着头,没说话。
王妃道:你觉得你和阿妄之间是一盘烂账,算不清楚,也不适合在一起,须知阿妄根本不在意,他既然不在意,这盘账,就不存在,你何必给自己背负这样的重担。
宁萝却知道这件事不能这样随便应付过去就算了,王妃毕竟是站在岑妄的角度上考虑事情,若是两方屈从,岑妄也勉强算有个圆满了,但是宁萝深知这是对岑妄的不负责,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许多事若是一味得装聋作哑,反而会把尖刺越来越深地往肉里按着。
因此宁萝打定了注意,她要离开锦端。
*自从大阿被打跑后的七八年,锦端城的人们生活得很是滋润,吃吃茶,闲谈些城里的新鲜事。
春秋冬来的,这些新鲜事在她们嘴里换来换去,只有一样是不换的,那便是燕世子岑妄究竟何时可以成亲的事。
这倒不是说岑妄一把年纪了,还未有心仪之人,其实她们很清楚,是有的。
那便是醉仙楼的女掌柜,只是这女掌柜的生意做的似乎很大,一年四季,倒有两季都不在锦端,实在没什么时间与岑妄相处。
但岑妄似乎也不着急,春冬时,女掌柜不在锦端,他便帮忙照看酒楼的生意,等夏秋时她回来,他便时常去酒楼蹭个便饭。
有时候饭后能看到他们沿街闲聊,有替岑妄着急的街坊邻居问女掌柜,究竟什么时候肯嫁给岑妄。
那掌柜还抿着唇笑呢,岑妄就像生怕她被欺负了一样,道:还早呢,不着急。
见他都不着急了,旁人再急下去就显得更像是个太监了,因此都不说话了。
如此过了四五年,正值壮年的燕王以边疆安稳,不想看倒霉儿子在眼前晃得心烦为由,一脚把他踹出了王府,此后两年,锦端的人就再也没有见着岑妄了。
他们和王妃问起,王妃也就笑笑:年轻人,总要多出去走走看,见一见世面的。
可是世子还没有成亲啊?他一直不成亲,我们以后就要没了燕王了。
王妃道:会成亲的,会成亲的。
连说两句,听起来倒不像是保证,反而有几分敷衍的意思在里面。
百姓们再一次大失所望。
可等到第九年,事情似乎变得有所不一样了。
先是一辆马车低调地进了城门,继而那车里传出来婴孩的哭声,怎样都哄不好,那婴孩的哭声便这样不低调地一路飘进了王府。
大家陡然睁大了眼,不过一会儿,就把王府围了起来,打听是否是王府添了新丁。
不一时,便有王府管家出来分撒红鸡蛋,来散喜气。
接了红鸡蛋的百姓喜气洋洋地问:那可是世子爷的孩子?王府管家笑着点头。
百姓们就更高ꀭꌗꁅ兴了,又问道:世子妃是谁?有人紧接着问:可是那个女掌柜?王府管家拿着空了的竹篓,笑意就更深了:除了她,还能有谁?百姓们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王府门口的红鸡蛋整整发了三天才作罢。
王府里的新手父母也哄婴孩哄了三天,哄得都要头疼欲裂了,实在想不通这孩子怎么这会哭,而且一哭就要半日,怎么也停不下来。
岑妄愁眉苦脸的:这究竟是像谁的性子?我和你可都不是爱哭的人。
宁萝摊在美人榻上,也被弄得没有了脾气:不如想个法子,重新把他塞回我肚子里算了。
岑妄道:怎么塞得回去?他走过来,与宁萝咬耳朵,不如依我之前说的,把小哭鬼扔在家里,折磨他爷爷奶奶去,我们自个儿继续游山玩水去。
宁萝推他一把:去,有你这般当父亲的吗?说话间,孩子又哭了,岑妄只能耷拉着眉眼,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重新抱起婴孩哄着。
宁萝坐在一旁看得发笑。
若是九年前的她,是绝对想不到现在的日子,可当它切切实实地发生了,宁萝又觉得似乎本该如此,就像这九年,她渐渐习惯了岑妄的陪伴,也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如果上辈子都无法甩开一个人,那这辈子自然也就无法彻底甩开了。
上辈子的事,真如一盘乱账,宁萝再也没和岑妄提起,有时候岑妄旁敲侧击,还想问问当年宁萝是怎么捅杀了他的事,宁萝都摇头不肯说。
她总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要忘记伤疤的方法,就是假装不存在。
岑妄总说她这样的心态并不好,但宁萝实在没有办法,她只有努力把自己当作一个没有过往的人,才能勉强维持住当前的平静生活。
可是每当夜深时,宁萝总会被若有似无的梦境缠绕,而在她完全清醒之前,岑妄的怀抱必然已经先到了。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别难过了,我在这儿呢。
宁萝知道,他永远都会在她身边陪着她,因此在他怀里寻个舒适的位置,又安然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