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陈因意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自家的马车回家了。
李文青和李文云同行。
从府城回来,李文青走了千百遍这条路, 没有什么感觉,陈因意则是陷入了对过去交通工具怀念里。
唯有李文云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
他带着考试要用的文书,还有沈孟月给他压的题集和注释, 对这次考试志得意满。
伏山书院,是李文云曾经就读的书院, 他们回到伏山县的时候,距离考试还有三天,李文云要求给去拜访以前的老师, 在府城的时候还问李文青借了钱买礼物。
曾经教过他的老师,每人一支徽山狼毫笔、一方端州砚台。
不过陈因意知道后, 又让他加了一点东西:十箱普通的白纸、若干墨块和毛笔。
这些都很普通,但是是送给书院的, 言明让老师用来奖励学习好的艰苦学子。
其实这些就是陈因意那个年代最常见的资助,给母校捐赠学习用品。
但是这些老先生哪里见过这些啊, 哪怕是最普通的东西,也比他们收到昂贵的笔砚要激动。
文云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往日在书院, 老夫还觉你性子顽劣,纵有几分聪敏, 却无君子品性,纵使为官亦是百姓之难,不如就此罢了, 曾夫子握着李文云的手, 老泪纵横道, 农家能为父守孝一年者何其有?未能发迹却感念同窗之苦者何有?老夫纵使教书四十载,唯遇文云一人尔啊。
他见过太多有天赋的学生,因为家里条件艰苦,不得不离开书院,从此成为一名挣扎于生计的农夫。
也见过家境贫穷的学生,为了省一文钱买纸笔,每天只吃馒头的。
还有为了供孩子读书,全家人都勒紧裤腰带的。
如此种种,他见过太多了,书院纵使给这些人减免了一部分束脩,先生们也多有资助,但能力有限,年年都有这样的学生,他们也是囊中羞涩。
李文云的这些都很便宜,但却能让一些学子一年都不必为笔墨纸砚发愁,家里也不必为此省吃俭用。
曾夫子如何能不感动呢。
曾夫子今年已经七十高龄了,是李文云最敬佩的一位先生,哪怕这些先生曾经打骂过他,但在他心中这位老师是堪比李父,甚至是比李父还要高的存在。
不过曾夫子的学生优秀的有很多,李文云常常觉得这位老师并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如今听到自家先生的这番话,亦是感动不已。
他红着眼眶,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先生说,这个东西是他娘让他准备的,在此之前他还觉得没有必要。
但看到了先生的这副模样,听到这样高的评价,心中有自豪还有愧疚。
就像是偷来的荣耀一样。
他张了张嘴,最后在看到曾夫子满头的白发后,还是选择了默认。
夫子,我,他张了张嘴,最后道,我以后会每年给书院送东西的。
尽我所能。
好好好,尔今为学子,能念同窗之苦。
来日为官,亦能解百姓之忧,曾夫子握着他的手,沧桑的脸上满是自豪和殷切,老夫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啊,一个好学生啊。
李文云心中动容,越发的羞愧。
他红着脸,紧紧握住曾夫子的手,低着头,生怕被先生看出自己的心虚。
回去的路上,李文云沉默地靠在了车厢上,一点也没有回来时骄傲和自豪。
一声不响的,还眼眶通红,陈因意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你不是去书院拜见老师了吗?怎么回来这个样子?娘,你说当官除了可以让别人害怕我们,能把打我的人打回来,还能做什么?李文云盯着自己的手,发出了人生以来的第一个对当官的拷问。
我以前想要当官,是觉得当官的人很威风,还很有钱。
不过是学生还是百姓,穷人还是有钱人,见到他都得下跪,说话都得小心讨好。
后面我觉得,只有当官了才能把打我的人打回来,面对那样的事情才不会被欺负。
可是后面呢?那当了官之后呢?要干什么做什么?李文云陷入了迷茫。
老夫还觉你性子顽劣,纵有几分聪敏,却无君子品性,纵使为官亦是百姓之难,不如就此罢了。
尔今为学子,能念同窗之苦。
来日为官,亦能解百姓之忧。
曾夫子的话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性子顽劣,无君子品性,为官亦是百姓之难,不如就此罢了。
之前他做了什么,为什么先生会这般评价他?尔今为学子,能念同窗之苦。
来日为官,亦能解百姓之忧。
为何先生又改变了说辞?是什么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为官,亦能解百姓之忧?所以当官是为了解百姓之忧吗?百姓有什么忧愁。
李文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他当官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但别人的害怕、不被欺负,当了官就能实现了。
但是之后呢?陈因意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不过这显然是一个好机会,因为他开始审视自己了。
那你看你想要做什么样的官了?要是做那种遗臭万年的贪官,就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势去搜刮百姓,欺辱商吏。
要是贪图权势,就谗上媚下不折手段的往上爬。
或者是咱们伏山县这种,碌碌无为只会和稀泥的官。
陈因意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你想要做一个青史留名,百姓爱戴,受人尊重的官。
那就是清正廉洁、勤政爱民、忧天下之忧了。
这做官和做人一样,做好人难,做好官更难。
但是你要知道,当你用权势使人屈服获得利益的时候,别人也可以用权势让你屈服。
别人可能面上尊敬你,背后骂你狗官,所以当官之后做什么,取决于你想要做什么样官。
明白了吗?马车驾驾驾的往王家村跑,不过李文云还是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样的官。
李文青也坐在里面听着,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娘,你说的都是什么东西,这当贪官是能说的吗?咱们伏山县的县老爷是不好,但好歹没有把人逼到家破人亡,税收也不乱加。
咱们还能活得下去。
但是你忘记十年前大姨的事了?隔壁县的狗官不就是为了敛财,比得大姨一个村的人都上吊了吗?这事你还哭了一晚上,说唯一一个姐妹都没了。
现在倒好,跟文云说要做贪官。
李文青转头盯着李文云恶狠狠道,你要是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替爹娘把你的腿打折了,把你带回王家村,免得害人害己。
家里没钱的时候也不缺你吃缺你穿,现在做生意有钱了,给你的也是最好的。
要是还贪心不足,你从今天起就在家里呆着,过两天的考试也不要去了。
李文青是想要一个当官的弟弟,这样他们李家就不是泥腿子、商户,而是耕读之家,官宦之家,是彻底的改换门庭,是阶级的晋升。
但这不意味他愿意把全家的名声搭进去,把全家的性命搭进去!李文云被他哥的怒吼拉回来,一脸懵地看着李文青。
我说什么了吗?我要做贪官了吗?啊?兄弟两大眼瞪小眼。
赶车的钟奇在陈因意的指导下,把马车往王家村赶。
马车这样的大家伙,就跟以前人们在街上看到直升机一样,反正就是稀奇得很。
马车一进村,就被人给围了上来。
看着钟奇面生,好多都在怀疑是谁来了,是不是要在李家,等看到陈因意探出头来,他们楞了楞,眨了眨眼才认出来。
哎哟喂,是李家回来了,李家老太太回来了!这一声,叫得全村都沸腾起来了,大大小小的在村头唠嗑的,全都聚了过来,好几个还叫了家里的孩子去通知李文平他们。
大娘,这是去府城玩回来了?府城是不是很漂亮了啊,怎么去了那么久呢?扯着嗓子,就有热情的大姑娘小媳妇开问。
陈因意坐在里边,掀开帘子看着乡亲们的笑容,脸上也挂出了笑意。
府城漂亮,但还是咱们王家村漂亮,府城再是漂亮也没有大家伙啊。
现在大家伙都有钱,什么有空也去府城玩玩,到时候我们家招待啊。
哎哟,那感情好啊,咱们还没有去过府城呢,等哪天有空了也叫我家小子带去看看。
是咧是咧,他们都是商队里,这不就是顺路的事吗。
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扛东西干活可不比他们差,也叫我家男人带我看看。
村里人一下子就讨论起来了,七嘴八舌的都在问府城怎么样,有什么好玩,陈因意在哪里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几个姑娘怎么不跟回事,这次回来是要住多久,还是不走了。
一个个问题朝陈因意砸来,不过陈因意都很好脾气的回答了,最后还是王氏和李文平赶来,看着她疲惫的样子把村人隔开了,才让陈因意脱身。
回到家里的陈因意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指了,但精神却是亢奋的。
王氏帮着归整行李,看着满满一车的东西,还有给自己和李文平的、两个孩子,以及李明珠送回来的东西和钱,满心的慰贴。
东西要分好,然后给各家各户送礼。
像陈氏的娘家,陈芳的几个弟妹。
听到李文青的转达,王氏感慨道,三弟妹的那几个弟妹都是不错的孩子,这段时间就上门过几次,还是来问你大哥种辣椒和养鸭子的事。
要说这三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六,小的两个才十岁,硬是种了三亩辣椒,还养了三百只鸭子,九月份的时候才卖了一次给咱们家。
原本你大哥说要去陈家收的,他们三个愣是在夜里把东西挑来了,说是陈家村其他人都不上门收,他们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咱们就想着这样好的孩子,种的东西也好,就多给点银子,谁知道他们看出来了竟也不肯收。
王氏又想起了来闹事的他们家几个亲戚,一言难尽道,就这几个孩子,倒是比他们家其他几房都要好。
李文青什么人啊,一眼就看出了这里边的道道。
他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想着找个时间带几个兄弟去陈家村一趟。
于是陈因意一觉醒来,就听到李文青带着人去陈家村打架的消息。
打架?为什么打架,和谁打架了?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陈家村村长和陈氏的族长,陈因意是一脸的懵逼,不是,老三他都是成年人了,成亲有孩子,当父亲的人了。
要是你们发生了矛盾,不应该自行协商解决吗?来找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用。
要是李文云李文哲那样的年纪她还能理解,但是李文青那样的,自己都是当爹的人了,难道自己还要给他擦屁股?陈因意横了一眼李文青,示意他把情况说清楚,干了什么让人家找上门来,难道他不知道他弟弟准备考试?王得放也在,毕竟人家是村长和族长都来了,他也不能不出面。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当着各位长辈族老的面,李文青把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下。
简而言之就是他带了王家村五六个青年去了陈家村,然后找了陈芳的小弟问了事情,在得知他们所谓的叔叔伯伯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霸占了他们的田地,还想要进门来偷银子,怂恿人偷他们在地里的辣椒后,就带着几个青壮年去‘讨回公道’了。
当然,他知道李文云即将要考试,自己无论占不占理做这件事都不妥,所以就带了几个人,巧合的是,这些人都熟人在陈家村。
或是兄弟,或者连襟,或是妻舅,反正都是沾亲带故的。
他们也不自己动手,而是给银子给这些陈家村的熟人,让他们教训了那几个亲戚一顿。
于是陈芳大伯等人的房子被砸了一半,抢去的东西也被抢回来了,几家的孩子和大人都被人蒙头盖脸的打了一顿。
这可把陈家村的村长和族长坑死了,这事情他们要是不管吧,以后的族人都效仿怎么办?要是管吧,人家说这是他们陈家人的内部矛盾,他们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怎么能惩罚他们呢?明明知道是李文青他们来怂恿的,就是为了给陈芳家报仇,但人家就是不承认啊,说是来看小舅子的而已,自家人哪里也不承认,咬死了是自己看不惯才出手的。
这叫陈家村的村长和族长能怎么办?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到无奈。
看着陈芳大伯几个,那是怎么也不顺眼。
是你儿子带人来打我们家的,还□□,要是不赔钱你们就等着我去告官吧!你们家小儿子是要考科举吧?就是不知道摊上这么一个哥哥,还能不能去?陈芳大伯看着陈因意狞笑道。
先不说李家人什么反应,反正王得放第一个不答应,用烟杆重重敲了一下桌子,眼睛锐利地盯着陈家大伯道,后生,说话是要讲究证据的,李家人做了什么,你们有证据吗?污蔑可是要坐牢的。
你们不就是有钱吗,县老爷肯定会明察秋毫,只要你们进去了,一顿板子下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们要不赔钱,要不就去见官吧。
看着李家的房子,他眼里露出了一丝贪婪。
陈因意简直要气笑了,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到底是蠢呢还是蠢,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敢这样威胁他们。
更何况自己还是一身的骚,现在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想来敲竹杠?这样蠢的人,王得放都懒得和他交谈,直接看着陈家村的村长和族长道,你们这个事,我们可不认。
我们村的后生就是去陈家走亲戚而已,谁知道他们打架了?你们要是非得这样说,那我们就去官府,不过咱们两个村的名声……王得放的烟杆在桌子上敲了敲,然后不经意提醒道,以后李家的鸭子,种的辣椒,怕是要找个村子合作了。
陈家村村长和族长神神色一凛,被利益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看着蛊惑他们过来的陈芳大伯,恨不得把人揍一顿。
老哥,这事是他们几个做的不对,不过是村里的矛盾而已,倒是我们两个被人蒙蔽了,才来这里讨公道,你放心,这样的人我们回去就教育。
陈家村村长立马转变态度道。
不转变不行啊,之前他们就觉得这几个人不占理,不过他许诺获得的赔偿倒是分一半给他们,想着李家即将要科举的儿子,还要那么的家业,一下子就鬼迷心窍了。
但是王得放点醒了他们。
陈家村现在可是有不少的人家在养鸭子和种辣椒,其他还没有能和李家合作的,更是削尖了脑袋想要被李家看上。
他们这要是把李家给得罪了,一怒之下就断绝了和陈家村的合作,他们回去不得给村民给撕了?这个可不是去钱的问题!是全村人,全族人的生计!相通了这一点,两人都懊悔不已,看着李家人连连道歉,不止是自己道歉,还按着陈芳大伯给他们磕头,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这一场对峙虎头蛇尾的结束了,陈芳大伯愤愤不平的被他们村的人压了回去。
王得放却没有回去,在李家看着不算齐全的李家人,叹了口气道,文青,文平啊,大妹子啊,你们也别怪我多嘴,这读书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你们家现在发迹了,眼红的人也不在少数。
像文青这样冲动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家村那么多人看见他们过去,还看见了他们和打人的那几个接触。
要是真较真起来,族里试压,难道他们还能为了几两银子替李文青遮掩?要是人家愿意去作证,证明李家真的花钱请他们去大人,抢劫了。
再要是不幸的,有人打上头了,把人给打死了,那就不是像现在这样,轻飘飘就能揭过了。
李文青情绪上头,现在也清醒了过来,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确实是做得不够缜密。
他就应该先给钱,然后让兄弟们一个个分批去,找人一次次的挑衅他们家,什么都不要抢也不要拿他们家的钱,就是跟混混一样见他们家的人一次就打一次。
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人去,这样就算是找也不到自己身上了。
他就不应该自己出面,更不应该让那么多个兄弟一起出面。
相通了的李文青一脸诚恳,二爷你说得对,以后做事肯定我肯定三思而后行。
对方知错就改的模样,让王得方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向旁边安静的李文云,更加的和蔼慈祥了。
文云啊,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今年下场有没有把握?不要紧张哈,清风也是今年下场,你们可以一起讨论讨论啊。
布满皱纹的脸满是关切,不知道还以为李文云是他孙子呢。
还好,先生说我基础不错,童生主要考的还是背记经典,都是圣人言和四书内容,平日里多加练习便可,李文云顿了一下问,清风兄也是今年下场?为何没有听先生说起。
王得放不解地挠了挠头,可能是他一直在书院吧,都好久没有回过家了。
最近为了学习,连衣服都是家里去拿回来洗的。
王清风学习是真的刻苦,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所以李文云回书院拜访先生的时候,他还在自己的宿舍,并没有碰见。
等他出来,听着书院同窗的讨论,才知道李文云曾经回来过。
唉,真是世事无常啊,以前觉得李文云这个家伙鼻孔朝天,明明就是跟我们一样的庄户人,却和那些公子混在一起,觉得这人谄媚,现在想来倒是我们着相了。
谁说不是呢,这些笔墨纸砚可是解了好多学子的燃眉之急,你是不知道,要不是他给书院的这批笔墨纸砚,梁康就要辍学了。
听说他这个钱还是自己给家中弟妹教学攒下来,可不是拿家里的钱给我们做人情!听说他在府城还拜了名师,这样有本事的人,怪不得以前不肯与我们为伍呢。
同窗在哀叹李文云的过往,虽然有不和谐的声音,但大家都是称赞的多,听到他回来是为了考试,王清风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他自嘲一笑,这样的人不过是略施小恩,就让大家忘了他以往在书院的傲慢作态。
看来这人还是要有钱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