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临晴问那位大爷, 晚上要去哪里住?他说回她家,因为她又是他的金主了。
一个大男人,没脸没皮的, 到处蹭她家来住,还美其名曰, 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稀罕追他。
他倒是理所当然了。
回程的出租车上,姜临晴故意别过头,面朝窗外。
宽敞的世界里,每个人那样渺小。
可身边牵了另一个人,就能填满一切空间。
她早该走出来看一看的。
她突然抓起池翮的手。
他靠在椅背, 侧头:嗯?彭寅送了我两张话剧票,你一定要空出时间来。
知道。
*池翮回来了。
但他不是天天住在这里。
他出门时,一定怀揣香茅小盒子。
姜临晴问他去哪里。
他说:出差。
一个咖啡馆的服务生,你出差做什么?难道咖啡馆有其他连锁店?池翮倚在门框:换工作了,经常在外面跑。
这是和咖啡店老板断了吧?姜临晴又问:是不是正经的工作?他歪头打量她, 老大不正经的样子:只接了你这一份天赋异禀的工作。
哦。
你有我了, 为什么还出去工作?我长大了。
他煞有其事。
我相信了。
当然是没有信的。
*艺术展圆满结束。
张艺岚在办公室拍了下掌,笑着说:中午大家聚一聚吧, 算是庆功宴。
众人纷纷响应:谢谢张姐。
刘倩订了一家在江边的创意菜馆。
席间, 气氛欢快。
刘倩尝一口奶油黄瓜汤:张姐, 运营是不是有人事变动?张艺岚的碗中放了一只竹节虾:我们的小刘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道消息吗?刘倩的交际网涵盖公司各部门,不少消息都是她先收到风,之后才有文件下达。
我听运营的一个经理在说交接的事。
他不是离职啊, 是调动。
知情人透露——人虽然不在公司, 刘倩却压低了声音, 有大人物要来了。
朱怡畅:什么大人物?刘倩:跟大老板有关系的人。
张艺岚吃完虾, 再夹一个烤榴莲:如果有人事变动, 也是公司的考虑。
我们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对了,小姜。
张艺岚嘴里尝到的是榴莲味。
烫了姜临晴舌头的则是咖喱辣:张姐。
创意菜馆,其实就是大杂烩,将天南地北的菜系齐聚一堂。
张艺岚:这次有三款香水售罄,预定的货排到下个月了。
这是彭寅没有预料到的,不可否认,这次展览相当成功。
我有意放你去独当一面。
姜临晴:谢谢张姐。
张艺岚:加油,好好干。
姜临晴:我会努力的。
幸好她有充实的工作,不然一个人无所事事,她肯定整日里胡思乱想。
世上的烦恼最怕想,一个想不通,可能就钻牛角尖了。
*刘倩清点展览用品,发现狗尾巴草剩了不少。
她说拿去扔掉。
姜临晴觉得怪可惜的,自己收了过来。
她拍了照给池翮:这就是我跟你一起去买的狗尾巴草。
她强调两人一起,这是多么有仪式感的场面。
他不冷不热的:哦。
姜临晴:喜不喜欢?池翮:不喜欢。
她不听他的,用绑带束起了根茎,之后拿来包装纸,把狗尾巴草的根茎包成扇形。
朱怡畅过来倒水,看着姜临晴利落的动作:这包起来,跟花儿似的。
姜临晴:要吗?分你一束吧。
好啊。
朱怡畅把那束草摆在办公桌,用狗尾巴草代替花束,真是省钱妙招啊。
到点了,姜临晴收拾东西下班。
她和池翮约了晚上去看话剧。
正好的,这束草有了归处。
池翮戴一个黑色的大口罩,蒙了半张脸,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却也被路人打量。
在那些惊艳的目光中,姜临晴把一大束狗尾巴草递过去。
池翮一猜就知道,这草肯定是展览剩下的:你连送花的钱都不舍得出。
不是舍不得。
这些草不能浪费嘛,我们部门的员工一个个分了。
一个个?除了你还有人要?有。
幸亏有一个朱怡畅。
你不是逼着我追求你吗?追求的套路就是这些土里土气的花花草草了。
我送出去了,你收不收,不关我事啊。
收啊,岂敢不收。
谁让你是金主呢。
池翮把狗尾巴草抱在怀里,手指勾了一下叶鞘,然后打一个喷嚏。
四周惊艳的目光散去了。
话剧的开场时间比较早。
为了省时间,姜临晴说:去吃快餐?池翮:收花的人要去西餐厅,收草的当然是去快餐店。
快餐店不会折损池翮的美貌,他能把垃圾食品吃得像满汉全席。
姜临晴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男人而沾沾自喜。
她大口大口地吃汉堡,再把薯条咬的脆嘣嘣地响。
池翮用纸巾替她擦去嘴角的番茄酱:金主吃东西真爽快。
他没有用粗鲁二字。
他知道她故意的,就跟那天站在他面前扒饭吃肉一样。
她自在得意的时候,常常露出天真……或者幼稚。
孩子气吧。
*汪北记的剧场叫做北记剧场,这一季主打一个悬疑话剧。
这一个剧在去年秋天演过一次。
当时比较粗略。
到了今年春季,汪北记决定再排一次。
门票印有话剧的十二字台词。
姜临晴问池翮,是否喜欢悬疑题材?他说:随便。
这是彭寅送的票,别人送什么,他们就去看什么。
她半开玩笑:我等会如果害怕了,你就借肩膀给我呀。
姜临晴负责出钱,池翮负责排队。
不一会儿,她拿一杯热饮,他拿一杯冷饮,进了剧场。
私人剧场与徐重光办音乐会的大剧院不一样,这里简陋得多。
前几排位置有沙发椅,后面的就是普通的扶手凳。
姜临晴和池翮在第三排,算是宽敞的沙发位。
故事讲的是一场凶杀案。
这个案子的杀人手法比较单调,来来去去都类似。
一开始姜临晴的注意力是放在故事里的,但从剧中第一个角色死亡开始,她觉得哪里怪怪的。
对了,是池翮。
黑暗中,他像消失了似的。
这种消失不是人不见了,而是气息突然灭了。
这是诡异的直觉,仿佛她身边没有坐着人。
她转过头去。
这时舞台的圆柱灯光集中在某一个角色之上,其余人是暗的。
她见不到池翮的脸。
他有一个大轮廓。
她笑自己。
他就坐在那,她真是大惊小怪。
台上的角色突然被一个黑影用一条绳子套住脖子。
当然是演的。
演员的挣扎却很逼真,鼻子和眼睛周围,因为痛苦而扭曲,皱成一道一道的纹路。
灯光师彻底关闭凶手的灯光,只见一个不清不楚的影子。
姜临晴望着,喉咙有些发干。
热饮放在她和池翮座位中间。
她伸出右手去拿。
池翮的左手就搭在那里。
她拿起杯子,觉得不小心撞到了他的左手。
紧接着,她听到一声惊喘,近在耳边。
是池翮?刚才她觉得他非常安静。
然而惊喘以后,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似乎是大喘气了。
姜临晴立即抓住他的手:不舒服吗?池翮用力地反握住她,他的喘气没有停止,像是哽住,气提不上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用力地抓过她。
她低问:是不是不喜欢话剧的表演形式?我们走吧。
池翮没说话,他的右手也伸过来,和他的左手一起,握住了她的右手。
姜临晴当机立断,立即牵起他走。
他们横跨过座位,她不停地跟其他观众道歉,道歉完了,坚定地拉着池翮向外去。
她想,可能汪北记就在舞台的某一个角落,他知道这两个座位是彭寅送出的票。
她的离去,对汪北记,对台上的演员,都是不礼貌的行为。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
池翮安静地跟着她。
他绊到了谁的脚。
那人哎哟一声。
是姜临晴开口道歉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池翮一声不吭。
他的两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令她感觉,这一刻他将所有重量都交给她了,沉甸甸的。
两人离开的时候,一个演员喊出台词:杀了一个人,仿佛在舞台上空久久回荡。
姜临晴走在前面,把池翮拽离了黑暗。
她的眼前一下子亮了。
她发现他额上满是汗,说:没事,不怕了,我们走了。
来给你擦擦汗。
她见过他擦汗。
他不喜欢乱擦,他会用纸巾一下一下粘着脸。
她学着他之前的动作,一下一下的,从他的额头慢慢往下,到脸颊,到下巴,替他吸干汗水。
池翮的汗并不只在脸上。
姜临晴想要往他的颈部去擦。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
她收起手,安抚他:没事了。
大部分的人,这个时候会问一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姜临晴没有问,柔声哄着他:没事了,走了。
走廊的装饰柱,贴了话剧海报,海报上有角色们的照片。
刚刚在戏中被杀的演员是近景。
池翮瞥了一眼。
姜临晴侧过去,挡住了海报。
这时的池翮是陌生的,眼神冷冰冰。
她懊恼,自己要是把那杯热饮带出来,至少能给他暖一暖冰凉的手。
没事啊,我们回家去。
她拉着他往外走。
还没到门口,池翮停下,他不走了。
她哄他:走啊,我们回家。
家里有你喜欢的沙发床,我们回家好不好?池翮比了一个像是抱东西的手势。
姜临晴想起来了,不止饮料,他们的狗尾巴草也落在里面。
算了。
草而已,又不值钱。
你想要的话,我明天给你买新的一束。
池翮摇头。
他松开她,要往里去。
姜临晴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在上演真实可怖的画面,她拦住池翮:我去,我不怕黑。
他的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来。
她猜,他可能在说,他也不怕黑。
但如今这情况,他的话没有可信度了。
她朝他笑:我去,等我,一定等我。
池翮的双手插进裤袋,直挺挺站着。
姜临晴匆匆回去,又向一个一个的观众道歉。
一个观众认出她,不满地骂她。
她连连道歉。
她回去拿了那一束狗尾巴草再回来,除了道歉,还是道歉。
那人骂她的声音更大了。
但没关系。
姜临晴把狗尾巴草护在怀里,走出来。
池翮低着头,再抬起眼,眼睛有了笑意。
爱笑的池翮回来了。
姜临晴郑重地把狗尾巴草递给他。
他慢慢接过。
她笑了:好吧,我们回家。
池翮摇了摇头,用手机打字跟她说:我今晚要回我家。
姜临晴点头:好,要不要我送你?他又摇头,把狗尾巴草抱得更紧。
他还是不说话,唇上下开合。
她猜,他在说晚安。
她拉拉他的手,温柔地与他道别:晚安。
她把所有的疑惑和不解藏在心中。
他不说,她就不问。
*池翮上了出租车,姜临晴才松口气,往地铁站走去。
她不知道,出租车才拐了一个弯,池翮就下车了。
经过一番折腾,狗尾巴草的包装纸变得松松垮垮。
池翮坐在商场门前的石凳上,一根一根,捋着狗尾巴草。
他拆了包装纸,发现扎不回去,更散了。
有一对夫妻在石凳面前走过,他们刚刚购物完毕,女人拎了一个硬挺的纸袋子。
纸袋子很高,印了个大Logo。
池翮小心翼翼地扎起根茎,抱着萎靡的狗尾巴草,进去商场。
纸袋子的品牌是一间女鞋店。
销售员迎上来,满是亲切的微笑:你好,先生。
池翮指了指另一个顾客手里的纸袋子。
销售员不解: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池翮又指了指纸袋子。
销售员略微皱眉:先生,你要买那双靴子吗?池翮用手机打字:纸袋子。
哦,原来是个哑巴,可惜了。
销售员心里嘀咕,面上依然挂着亲切微笑:抱歉,先生。
我们不是卖袋子,我们是卖鞋子送袋子。
池翮就近拿了一双高靴子,放到收银台。
既然他是顾客,销售员自然以礼相待:先生,这是你买的鞋子。
她把鞋盒装进一个高高的纸袋子。
池翮却把鞋盒拿出来,放到一边。
他坐在圆凳上,把狗尾巴草装进纸袋子,起身要走。
销售员提醒说:先生,你忘了你买的鞋子。
他回来,一手拿起鞋盒,出去了。
这个顾客真是古怪。
销售员向着他的方向望去,却见他把鞋盒放进了垃圾桶。
他拎着装了一堆草的纸袋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