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渔网随着荔象升的收力, 猛地从溪流中拖出, 七八条小鱼正在渔网中扑腾尾巴。
学会了吗?荔象升光着小腿肚,踩在奔腾的溪水里,眯着眼睛在太阳底下看着岸上的嘉穗和荔慈恩。
学会了!让我来试试!荔慈恩拍着手,迫不及待地脱下布鞋和足衣。
民风开放的鸣月塔生活, 让原本就离大家闺秀还差得远的荔慈恩差得更远了。
嘉穗比荔慈恩年纪更大, 已经定型的三观更不容易受到外界影响。
眼下她仍杵在原地不动,想等荔象升走远再脱布鞋和足衣。
荔象升将渔网交到兴奋地涉水而来的荔慈恩手里, 自己上了岸,拿起弓和箭,赤脚往草甸深处走去。
哥哥, 你去哪儿?荔慈恩扯着嗓子喊道。
我去看看, 能不能找到兔子或者野鹿。
记得早些回来!荔象升应了妹妹的叮嘱, 身影渐渐隐没在茫茫的草甸中。
荔象升走后, 嘉穗这才脱掉布鞋和足衣,挽起襦裙走下小溪。
冰冷的溪水刺激得她呀了一声,破除规矩带来的自由感让她和荔慈恩对视了一眼, 露出快活的笑容。
两人一边等待溪流穿过渔网带来小鱼, 一边随意展开交谈。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这么丰盛?嘉穗好奇道。
荔慈恩朝她踮起一只脚, 歪着身子小声说了一句话, 嘉穗一脸吃惊。
是今天么?荔慈恩笑着点了点头。
般般对殿下真是上心了。
嘉穗感叹道, 希望殿下能记住她的好……荔慈恩脸上的笑意淡了,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仙乃月神山上。
神山捉摸不透, 圣洁飘渺, 永远都在那个地方, 光辉无人抵挡。
记不记住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姊姊达成目的后, 变回原来的样子。
嘉穗有些惊讶地看向荔慈恩,在她的认知里,荔慈恩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妹妹,不应该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荔慈恩的眼神落下来,看见嘉穗的表情,转瞬又变成了那个快活天真的小姑娘。
荔知姊姊好久都没真正的笑过了,我希望她真的开心,嘉穗姊姊——我说错了吗?嘉穗笑着摇了摇头,刚刚的怪异被她忘在脑后。
当天边的仙乃月神山笼罩上橘红霞光的时候,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就下值到回家的这一个时辰来说,三个人的收获都颇为丰盛。
荔象升射中了三只野兔,荔慈恩和嘉穗打到了一桶的小鱼。
他们回到家,看到荔知已经洗好了摆在桌上的一篮子红色浆果,他们就知道晚上的大餐已经开始准备。
三人只来得及各自喝了一口水,就马不停蹄提着野兔和鱼赶到荔知所在的小厨房。
因为草甸之上,一点星星之火都可燎原,小厨房独立在马场外,和下人们住宿的两所院子呈三足之势。
荔知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菜品的准备工作,嘉穗一来,她多了左膀右臂,一切进行得更加有条不紊了。
傍晚时分,谢兰胥坐在牛车上返回小院,他对荔知能做出怎样一顿夕食来不抱希望,毕竟这里是荒无人烟的草甸,这里没有酒楼也没有集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这样的道理。
然而,当他被邀请走入荔象升的房间后,他被桌上满满一桌盛宴刷新了认知。
桌上有鱼有肉,有菜有汤,长宽四尺的木桌险些还摆放不下全部的餐食,那蒜蓉青菜和爆炒蘑菇就是被垒起来放的。
虽说没有什么名贵的菜式,可这的的确确算得上一桌盛宴。
谢兰胥感到惊讶,他身后的西瓜和桃子更是如此。
两位婢女都没想到,荔知能在远离城镇的溪蓬草甸上弄出一桌美味。
请坐吧,殿下远道而来,粗茶淡饭还请不要见怪。
荔知笑着请大家落座。
这都是你做的?谢兰胥怀疑地看着桌上的美味。
嘉穗和慈恩,还有象升帮了我不少。
要说都是我做的,荔知愧不敢当。
她笑着介绍桌上的一道道美食,掌勺的是我,但像杀兔剥皮的活儿,是象升替我做的。
嘉穗和慈恩呢,也帮了我不少,要不是她们替我忙前忙后,直到这时我才刚刚开火下锅呢。
方桌狭窄,众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忌了,各自在长凳上挤好。
西瓜和桃子似乎对与谢兰胥同桌用餐一事颇为忌惮,但在谢兰胥的要求下,她们也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不过,看她们如履薄冰的模样,好似随时都准备弹跳起来。
谢兰胥身份特殊,众人都自觉地给他留了单独的长凳。
荔知正要和嘉穗挤一挤时,谢兰胥温和笑道:掌勺的辛苦了,不妨坐我旁边,和我说说这每道菜的做法?荔知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坐到谢兰胥身边。
如果是在京都,正常宴请一个皇孙,那一定是陈词滥调说个遍,然后再请皇孙动筷开席。
可这里是鸣月塔,这里是比鸣月镇还要蛮荒的溪蓬草甸。
荔知直接跳过前面的环节,请谢兰胥动筷第一个品尝。
谢兰胥也不推脱,扫视桌上满满当当的美食后,率先夹起一筷红烧兔。
如何?荔知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谢兰胥脸上。
他慢慢地咀嚼,看不出表情如何,片刻后,对上荔知的视线,点头道:不错。
谢兰胥的肯定开启了真正的美宴,接连有人向着桌上美食伸出筷子。
西瓜看着连桃子都动筷,小心翼翼地向着一盘炒蘑菇伸出筷子。
薄薄的蘑菇片入口后,她的圆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嘉穗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来。
这是什么?荔慈恩问。
这是我用兔子皮和隔壁院的张叔换来的,上好的桑葚酒!嘉穗笑着,找出陶水杯,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爽口的桑葚酒和美食搭配起来,清爽解腻,一桌人吃得更愉快了。
酒足饭饱后,荔慈恩推走想要帮忙收拾残局的荔知,朝谢兰胥方向挤了挤眼睛,拉着嘉穗一同洗碗去了。
荔知转过头,看见谢兰胥站在院中,独自一人望着她。
月光已经落了下来,院中只有谢兰胥一人伫立的身影。
荔知走出房门,站定他的身前。
我吃饱了,殿下呢?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荔知笑着问道。
谢兰胥似乎久等多时,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向着院落外的夜色走去。
二品中书令的女儿,为何会庖厨?殿下忘了,我只是不受宠的庶女。
一个女奴生下的孩子,却在出生时伴有异象。
荔知笑道,主母虽然不会公然刁难,但也不想我们过得和府中嫡子一样好。
两人不知不觉走出院门,来到了夜幕之下苍茫无边的草甸。
草甸上的夜风就像京都最昂贵的丝绸,如水般穿梭在他们之间,无形地连接起二人。
每到特殊的日子,我和双生姊妹就会利用小厨房,共同做一桌大餐。
特殊的日子?谢兰胥音调上扬。
特殊的日子。
荔知说。
在一个可以俯视溪蓬草甸的小山坡上,两人肩并肩坐了下来,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
两人隔得如此之近,尽管没有真正碰触的地方,风依然将两人乌黑的发丝不分彼此地交缠在一起。
殿下,今天是你的生辰。
荔知说,连你自己都忘了。
谢兰胥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但转瞬,狐疑涌上他的面庞。
你为何知道?殿下可能不知,我在荔府的教养嬷嬷,人唤春兰姑姑,在出宫前曾是太子妃院中的管事嬷嬷。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谢兰胥脑海中浮现出相关的记忆。
原来,在我和母亲搬入湖心楼后,她便出宫去了荔府。
谢兰胥说。
春兰姑姑和我关系亲近,时常对我说起东宫生活。
荔知说。
她说了什么?谢兰胥神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说太子妃多才多艺,娴静恬淡,从不自恃身份高贵就打骂下人。
太子妃做的桂花糕,连宫中御厨都甘拜下风。
荔知笑着说,至于殿下,春兰姑姑说那时候殿下还小,又因为是唯一的嫡子,太子自然看得紧,她只远远见过殿下几次,夸殿下从小就芝兰玉树,不似常人。
京都有个著名的小神童,人们都夸他如玉雕琢,似菩萨座下小童。
我便问春兰姑姑,这小神童和殿下比起来,谁更胜一筹?春兰姑姑说,若殿下是那天边的云,小神童便是地上的泥。
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荔知笑道:从那时起,我就对殿下起了好奇之心。
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倾慕于我了。
谢兰胥用陈述的口吻说。
荔知继续说道:太子妃病逝,于我来说是一件憾事。
为何?春兰姑姑将太子妃亲手所做桂花糕吹得神乎其乎,我还梦想着,哪一天能够吃到一口那令宫中御厨也甘拜下风的桂花糕。
荔知叹了口气,只可惜,太子妃早早便仙逝了。
在她的余光中,谢兰胥的表情就像远处的夜色那样缥缈无踪,难以捉摸。
即便她还活着,恐怕也没法再做桂花糕了。
他说。
这回轮到荔知问为何。
她疯了。
谢兰胥说,疯了许多年,只是无关之人难以知晓罢了。
荔知忍下计划外的一时慌乱,继续看着谢兰胥,等着他说下去。
谢兰胥垂着眼,盯着一处一动不动。
荔知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是一只栖息在草叶上的蟋蟀。
有一次,母亲房中进了一只壁虎。
那壁虎,只有小指大小。
谢兰胥缓缓说,母亲令我将其打死。
你不忍杀害它?荔知问。
不忍?谢兰胥单薄的嘴唇中冷冷吐出这个似乎令他感到陌生的词语,比这更残忍的事我都做过,我只是觉得,没有杀死这只壁虎的理由。
我用手绢将它包了起来,拿到室外放走。
谢兰胥说,此事被母亲知晓……谢兰胥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望着草叶上的蟋蟀,好像陷入某种沉思。
荔知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从回忆中抽离。
而他重新置身在湖心楼中,眼前是暴怒的崔国公主。
她把自己按在地上,强行将一只活的壁虎塞入他的口中,然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不准他吐出来。
就连你这个小小奴仆都要忤逆于我,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生是崔国的公主,死是崔国的公主,绝不会向你们窃国逆党低头!比起她暴虐的力道,更让他无法反抗的是此刻掐在他肩上,她左手食指上的瘢痕。
母亲的怒吼在耳中回荡,她暴怒的脸庞逐渐被荔知担忧的脸取代。
他的心中回荡着一种陌生的情绪。
那股动容因眼前的人而生,随着她关切担忧的目光,像夕阳下的潮汐一样在他胸口涨落。
此事被母亲知晓,她大发雷霆,将壁虎捉了回来命我吃下。
谢兰胥说,诸如此类的小事,数不胜数。
话音落下后,迎来的是漫长的沉默。
谢兰胥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然而面前的少女仿佛猜到他说出口的只会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冠冕堂皇的话语,竟伸出双臂,主动抱住了他。
月光皎洁,一尘不染。
碧绿的草甸像是一片广阔的海洋,那在夜风下起伏的草叶,就是海面的波浪。
谢兰胥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荔知的双臂将他包裹。
清亮而温柔的圆月在溪水中盛放粼粼波光。
轻纱薄绡一般的夜雾低垂在草甸上,笼罩着清澈的溪水,摇尾的鱼儿轻啄着水中的月亮,许下海誓山盟。
……没关系的。
荔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像在这一刻,他是她最疼爱的弟弟妹妹。
好像他不是谢兰胥,不是无痛无畏的皇孙殿下,而是一个比她弱小得多,需要在她的羽翼下停歇的存在。
一切都过去了。
荔知柔声安慰,今后,有我陪在殿下身边。
谢兰胥似乎忘了挣脱。
他凝望着静谧无边的夜色,安静而顺从。
两人又坐了一会,在夜风变得更冷前,结伴回了小院。
各自分别后,荔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扉,同时关上的还有脸上温柔又夹杂着倾慕的表情。
春兰姑姑死前的哀嚎和惨叫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郑恭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春兰姑姑才是。
那片漫天的大火,那被火焰映红的夜空,伴随着春兰姑姑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荔知耳中回荡。
崔朝所有的财宝都藏在一张藏宝图里——千真万确,这是太子妃祭奠亡灵时我偷听到的!这句话之后,春兰姑姑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早在她助纣为虐的时候,她就该想到这一天。
荔知唯一没有对谢兰胥说谎的是,她愿意为他付出所有。
因为,他是唯一可以指引她找到崔朝宝藏的人。
于她而言,他是希望。
也是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