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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2025-03-22 07:34:58

翌日傍晚, 马厩前。

荔知正和荔慈恩相伴走出, 准备步行回住的地方。

十几辆载满马料的牛车在叮叮当当的摇晃声中进了马场。

谢兰胥坐在最后一辆牛车上。

负责分发马料的本地人接替了他的工作,谢兰胥朝着荔知走来。

他的目光落在荔知脸颊的淤青上,略带惊异地说:荔姑娘这是怎么了?荔知说:我也遇到一个好心人。

荔慈恩在一旁捂着嘴笑。

原是如此。

谢兰胥神色自若地微笑道,看来我们运气都不错。

姊姊, 你和殿下继续聊, 小妹和哥哥约好了先走一步。

荔慈恩向谢兰胥行了一礼,又朝荔知挤了挤眼睛, 燕子一般快活地飞向等待在马场大门的荔象升处。

骑马吗?谢兰胥说。

我不会。

有一个好心人愿意教你。

谢兰胥转身和不远处吆喝马料搬运的李管事说了几句,走向一排马厩最左边的那一间。

片刻后,他牵着一匹膘肥体大的棕红色罗刹马走了出来。

罗刹马产自遥远的罗刹国, 那里天寒地冻, 不光人长得格外高大, 就连马也同样, 罗刹马是极为优良的马种,也是蓬溪马场中重点培育的战马。

谢兰胥牵着马,荔知跟着他走到马场外广阔的草甸。

他先上马, 然后伸手向荔知。

荔知握住他的手, 一脚踩上马镫,略一用力, 在谢兰胥的帮扶下, 顺利骑上高大的罗刹马。

驾!谢兰胥一声令下, 双腿一夹,罗刹马扬起前蹄疾驰而出。

风应声而来。

她后背的伤痕, 紧贴着谢兰胥的胸膛。

每一次身下的颠簸, 都推送着她撞向他的心跳。

在陌生的怀抱和陌生的气息中, 荔知感到一丝拘谨, 她将全部力气都用在抓着马鞍上,试图控制身体歪倒的方向。

谢兰胥在她身后说:你为何忽然僵硬?荔知答不出来。

放松。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

荔知命令自己紧张的身体放松,像无骨的雪,倒向身后。

谢兰胥的双臂围在两旁,他的心跳就在一尺之距,隔着血肉跳动。

无数的风从他的臂弯中穿过,千丝万缕地拂向荔知。

看那里。

他轻声说。

荔知下意识抬头。

广阔的草甸正在暮色的统治里,仙乃月神山洁白的雪峰上,托着一轮西沉的红日。

初夏的风慈爱又好客,在草甸中阵阵起伏,将心旷神怡的花香送向她的面庞。

她如痴如醉,不禁忘记其他。

骏马弛聘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载着两人在漫山遍野的山花中悠然踱步。

敢试试吗?谢兰胥递出缰绳。

有什么不敢的?荔知握住缰绳,学着谢兰胥的样子夹住马腹:驾!骏马并不听她使唤。

谢兰胥含笑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手轻轻甩了甩缰绳:驾——缰绳打在马背上,罗刹马喷了喷鼻子,加快脚步。

我明白了。

荔知说。

谢兰胥松开她的手:你再试试。

荔知握着缰绳一甩,同时一夹马腹:驾!或许是她甩绳的力气过大,也或许是她不该再夹那一下马腹,总之,罗刹马甩开蹄子猛地冲了出去。

荔知不由自主倒向身后的谢兰胥。

她听到身后的两声轻笑。

谢兰胥干脆用一只手揽住她,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大喝一声:驾!罗刹马跑得更快了。

荔知在马背上颠簸,在谢兰胥的怀中东倒西歪,狼狈不已,但她抬起头,谢兰胥的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好似和风融为一体,忘记了世俗的一切,那些她熟悉的怀疑,算计,试探,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谢兰胥低头看向荔知,也觉新奇,少女神色快意,一双上挑的柳叶眼比平常更加清澈灵动。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不觉笑了。

殿下有想过再养一匹马吗?未曾。

为什么?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谢兰胥不禁真的思考起来。

惊雷死后,他为何没有再养一匹?他想再养一匹吗?他不想。

只要不拥有,就不会再失去。

只要不相信,就不会被背叛。

他一直这么活着。

没有合眼缘的。

他说。

若是我送的,会合殿下眼缘吗?荔知笑道。

因为没有再驱使,身下的罗刹马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花海之中。

等到入秋,我照料的那匹母罗刹马就该生了。

殿下要是愿意,接生的时候可以一起来。

亲眼看着降生的小马,对殿下来说,应当独一无二。

……可。

绚丽的花海就像是一张缀满宝石和金线的华丽毛毯,铺遍层叠的山峦。

荔知和谢兰胥二人骑在马背上,静静地眺望眼前一片美景。

红日坠落后,他们才姗姗回到住处。

当夜,荔知依然前去山坡赴约。

在她离开小院之后,谢兰胥推门走出,站在檐下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来人宽衣大袖,长须及胸。

殿下?你去查一查,马场里一个叫黑火的异族人的底细。

谢兰胥说,如有奸细,杀了便是。

男人看了谢兰胥一眼,揖手弓腰道:谨遵钧命。

……翌日天不亮,荔知和荔慈恩来到马场,李管事让两人坐进城的牛车去采买一批生活物资。

这是被发配到马场以来,荔知和荔慈恩第一次有进城的机会。

两人坐上牛车,欢欢喜喜地向城里出发了。

路上,荔慈恩不断活动着两只手臂,轻轻敲着关节淤青的地方。

昨晚我都数不清被木头打了多少下,回去疼得都睡不着觉……她龇牙咧嘴道。

比起荔知来,荔慈恩的反应能力稍逊,除了嘉穗,就她挨打最多。

荔知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晚上来我那里,给你敷药按摩。

荔慈恩抱住她的手臂,歪倒在怀里撒娇道:谢谢姊姊!姊姊天下第一好!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城,牛车将她们送到集市,驾车的老张和荔知约定,日落时分在城门相见,再一同返回马场。

李管事吩咐要购买的东西零零散散,荔知按位置一路买去。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荔慈恩忽然显得站立不安,频频往一个方向望去。

怎么啦?荔知问道。

我……我有一个认识的老夫人,就住在这巷子里!荔慈恩说。

荔知马上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时间还早,等我买完这里,我就陪你一起去探望老人。

荔知笑道。

太好了!荔慈恩兴奋抱住荔知。

左右要探望人,荔知还在附近的杂货铺前买了一点新鲜瓜果。

在荔慈恩的带领下,两人穿过复杂逼仄的小巷,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木门摇摇欲坠,已经和木框无法契合,在虚掩的裂缝中,荔知看到里面一片黑暗。

老夫人?老夫人?荔慈恩轻轻瞧着门。

她叫了没一会,里面就传来人身翻动的声音,不一会,一个急促而零碎的脚步声来到门口,破旧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后。

老人睁着一双浑浊涣散的银色瞳孔,望着两人站立的中间那片空白,干瘪的嘴唇里说了好几句话,但荔知一句都没听懂。

只能看得出,老人听见荔慈恩到访,心中也是一片喜悦。

荔慈恩扶住老人,转头对荔知笑道:荔知姊姊,这位是玉珊奶奶,她祖上曾是翼国皇室,不会说官话。

说完,荔慈恩又转头对老人,用荔知听不懂的那种话,絮絮叨叨说了几句。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荔知惊讶道。

翼国话——现在叫翼州土话。

荔慈恩说,从前在都护府的时候,我没事就跑出府来,找奶奶学翼国话,现已学得差不多了。

奶奶说,我说得和翼国人一样好。

我们也别站着聊天了,奶奶让我们把小木凳拿出来,陪她在门口聊聊天。

荔慈恩指挥着,让荔知拿出屋里的木凳。

荔知走进黑黢黢的屋里,借着门外探照进来的光线,才找到三条已经被磨得光润发黑的小凳。

她拿着小凳走到门口,一人一条坐了下来。

荔慈恩和老人交谈,然而用官话复述给荔知。

老人说,门口阳光好,多晒太阳不容易生病,每日傍晚,她都会在门口坐上一会。

然而据荔知观察,这条小巷子里即便曾有阳光照射,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新修的高大院墙隔离了阳光,只剩尘埃漂浮在这条寂静萧索的小巷里。

她没有问起老人失明的原因,荔慈恩也没有。

她们都明白,世间有太多无奈。

荔慈恩陪伴老人聊天,荔知就找水洗干净了她带来的瓜果,然后切成小块递给老人。

三人在幽静的小巷里吃完一条翠黄瓜。

剩下的瓜果,都被荔知留给了老人,包括临走时她匆匆前往临近杂货店购买的棉被,用于替换老人床上那条已经不能御寒的破布单。

走出小巷的时候,荔慈恩说:之前想要让哥哥服下的香灰,就是这位奶奶让给我的。

走出巷口,夕阳重新倾洒在两人身上。

荔慈恩说:那原本是奶奶用来救自己儿子的,可惜她儿子没熬过去。

姊姊,你说,世上为什么总有人受苦呢?荔知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连自己孪生姊妹的苦难都无法化解,更不明白世人的苦难因何而来。

我也不明白。

荔慈恩悄悄牵住她的手,眼神望着头顶的夕阳,我的羽翼不像姊姊那么宽广,可以庇护许多人。

我只要姊姊和哥哥两人平安,不论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她若有所指,眼带深意地看着荔知。

荔知笑了,食指刮过她小巧可爱的鼻梁。

走罢,我们还有最后两样东西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