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王留步!谢凤韶都快走到出宫的成安门了, 一个提着袍子一路小跑的侍人急急忙忙将他叫住。
离得近了, 谢凤韶认出这是瑶华宫的宫人。
你怎么来了?贵妃娘娘让殿下来都来了,陪她聊一会再走,这不——拢共派了四五个宫人出来找殿下,还是奴婢运气好, 捷足先登了。
侍人卑微地弯着腰, 奴颜媚骨地笑着。
谢凤韶没法子,只好又返回瑶华宫。
一踏进宫门, 便听见怡贵妃在发脾气。
谢凤韶已经习惯母妃三天两头的小孩儿脾气了,他见怪不怪地走了进去。
父皇呢?还说呢!等了你一会不来,说要批折子——走了!怡贵妃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 绯红的华丽衣裙像扇子那般展开。
一名秀气的宫女正在小心地给她捏脚按摩。
怡贵妃让四周的宫女退下, 没好气地埋怨道:凤儿, 你不在宫中等着母妃, 去哪儿了?怎么到处都找不着你?我见母妃不在宫中,便随便走了走,打算出宫了。
谢凤韶撒了个小谎。
怡贵妃并未起疑, 她的关注力不在这上面。
你父皇将中郎将的位置交给谢兰胥的人了, 叫什么荔鸣……谁的堂哥来着?荔鸣珂。
谢凤韶提醒道。
对,就是那个人——怡贵妃气急败坏道, 千牛卫掌控京中禁军, 中郎将是军中要职, 母妃一直帮你看着呢,谁能想到被人捡了馅饼!一个中郎将而已, 不碍事的。
谢凤韶不以为意, 谢兰胥本来就是我们的人, 给他也无妨。
只要不是谢敬檀的人就好。
你呀, 什么都不争不抢,母妃怎么放得下心!……那也未必。
谢凤韶说。
两人聊了一会,谢凤韶陪怡贵妃用了午膳,这才得以从瑶华宫脱身。
凤王走后,怡贵妃准备午睡了,惯常给她调安神香的那个侍人却不见踪影。
章含莲呢?怡贵妃轻蹙秀眉。
禀娘娘,章内侍还没回来。
宫人回答道。
还没回来?其他去找凤王的都回来了,怎么就他还在外边晃悠?怡贵妃不满道,立即去找,让他赶紧回来。
宫人领命退下。
两个时辰后,瑶华宫的宫人在一处废弃的凉亭外,找到了吊死在树上的章内侍。
……荔知一回府,看见的便是嘉穗颇有深意的笑容。
她把攒盒拿给嘉穗,让她叫上荔慈恩和嘉禾一起吃,然后推门进屋,谢兰胥又在她屋里喝茶,这回手里还多了一本书,仿若她家已经变成自己家。
荔知反手关上门,笑着走了过去。
阿鲤在看什么书?《山河志》,从你书架上随手抽的。
谢兰胥头也不抬。
用过夕食了么?谢兰胥摇了摇头。
想吃什么?荔知问。
你做的我都吃。
谢兰胥还是不抬头,好像手里的书有多吸引人似的。
荔知哑然失笑。
我去小厨房看看可以做什么。
她打开门,走出去,鲤鱼尾巴自动跟了上来,手里还拿着那本书。
荔知走到小厨房,检查了库存,发现水缸里存着两条草鱼,便决定小露一手做个鱼吃。
见荔知伸手去水缸里捞鱼,谢兰胥忽然问:你会杀鱼么?见别人杀过,应该不成问题。
谢兰胥手里的书似乎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他将书随手放到一旁,挤开了正在跟滑溜溜的草鱼作斗争的荔知。
他挽起宽大的衣袖,几下就将活蹦乱跳的草鱼给捞到了案板上。
刀。
他手一伸,十分自然地说。
啊?哦——荔知连忙送上刀具。
谢兰胥垂下眼神,平静而利落地一刀结束了草鱼的生命。
刮鳞去腮的活儿,老实说,荔知先前还有些抗拒。
谢兰胥来操刀正合她意。
她主动而热情地打着下手,一边递着谢兰胥需要的工具,一边及时提起他坠落的袖口。
谢兰胥去鱼鳞的熟练劲儿,让荔知很是意外。
阿鲤以前也经常处理鱼吗?谢兰胥嘴唇不动,从喉咙里敷衍地应了一声。
阿鲤身边的宫人呢?头几年有,后面就没有了。
谢兰胥说。
那谁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我自己。
谢兰胥口吻平淡,刮鳞的手又快又稳,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照顾自己,也照顾母亲。
没有吃的就下湖捕鱼,东宫的鱼,都是些蠢肥的锦鲤。
见人靠近,还以为是投食的,自己便会靠来。
锦鲤……好吃么?荔知出口后就后悔,问了个蠢笨的问题。
就如东宫那蠢笨的鱼一般。
好在谢兰胥没觉得受到冒犯,他还认认真真回忆了一番。
……比普通的鱼土腥味更重,肉也柴。
看他这模样,荔知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谢兰胥恢复平常的神情,冷冷睨了她一眼。
就是忽然觉得……荔知忍不住笑,阿鲤可爱如湖中鲤。
你骂我蠢?阿鲤觉得鲤鱼蠢,我却觉得鲤鱼可爱。
荔知说,要不是认错了投喂的爱人,它们也不会成为阿鲤的盘中餐。
连人都分不清,还叫什么爱人。
谢兰胥大约是对风花雪月过敏,对鲤鱼的感情生活嗤之以鼻道,我不会分不清自己爱的人。
如果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手里的鱼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谢兰胥骨肉分明的手背上沾着两片银白的鱼鳞。
谢兰胥转头看着荔知,断然道:即便是两颗一模一样的贝壳,我也能分出,谁是我的贝壳。
大半个月亮正从窗外升起,夜色越发浓重,但总算有了光,有了依靠。
洁白的月光像一条玉带,带着些微的雪青色,穿连在两人之中。
鱼鳞在他手上,也像闪耀的月光石。
大约是被晃愣了眼,她下意识回避了谢兰胥的目光,心如擂鼓。
下面的我来吧。
她若无其事道。
鱼已经清理好了,接下来就是调理。
荔知拿起菜刀,从草鱼的尾部入手,将其劈成脱骨相连的两片,鱼头斩开,去掉牙齿。
草鱼沸水入锅,略煮一会后,沥干汤水盛出。
再另起一锅,放鱼,加原汤,放绍酒、酱油、饴糖、姜末和醋烧开,最后浇上麻油。
一道香喷喷的鱼菜就做好了。
这道菜叫什么?谢兰胥问。
京都醋鱼。
荔知说。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没什么问题。
草鱼出锅后,荔知又煮了两碗面。
虽说搭配新奇,但为了简单快手,也只能如此了。
好在谢兰胥就像他说的一样,确实不挑,对这新奇的鱼面搭配也毫无异议。
荔知让下人将两人的夕食端进屋,又把火盆里的碳加了加,然后两人坐在暖烘烘的屋里将一条鱼两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对京都醋鱼这道菜似乎略有意见的谢兰胥,吃鱼吃得最多,连最后的鱼眼珠子都没放过。
吃过饭后,谢兰胥没有离开的意思。
荔知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月上枝头,半躺在罗汉床上看书的谢兰胥似乎困了,放下书,却不是要走,而是直接对荔知说:你不留我么?荔知:……荔知能说什么?她只能说:阿鲤今晚还走么……阿鲤自然不走了。
沐浴洗漱后,谢兰胥自觉且主动地躺上了床。
荔知也打算上床,却看见他挂在屏风上的衣裳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
她走了过去,捡起衣裳正准备重新挂好。
谢兰胥的腰带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的所有衣服都齐齐整整,只有这条淡紫色的丝绸腰带,遍布折痕,有几处还有抓破的痕迹。
阿鲤,你的腰带怎么破了?她不解道。
谢兰胥半躺在床上等她,漫不经心道:猫抓的。
猫?荔知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他。
宫里的野猫罢。
谢兰胥说,我蹲下来想喂它东西,却险些被抓到脸。
虽然不太相信谢兰胥是心血来潮会喂野猫的人,但荔知还是暂且附和道:没有伤到阿鲤就好。
荔知压下心中的疑惑,将衣物重新挂上屏风。
上床后,谢兰胥用被子将她裹到身边。
荔知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什么都没做。
谢兰胥只是静静抱着她。
他冷淡的神情,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
实际上也是如此。
只是荔知精诚所至,他才在那仙乃月神山一般巍峨的防备中开出一条小缝,供荔知窥豹一斑他的内心。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荔知双手抵在他的胸口,能够感受到谢兰胥的心跳。
她已经熟悉这跃动。
阿鲤最近有什么心事吗?她轻声道。
谢兰胥看着她,神色没有多少变化,说出的话,却让她身体骤凉。
攒盒呢?她吃惊地看着他。
想起那时听见的石子声和树林里的异样,荔知明白,谢兰胥大概是看到了她和凤王的会面。
她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解释凤王送她攒盒,谢兰胥已经说道:离凤王远些,怡贵妃不会允许她的儿子娶一个罪臣之女。
他搭在荔知腰上的手依然温暖,但他的眼神却让她感觉到冰冷。
如果怡贵妃知道了凤王对你的想法……谢兰胥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
他抬起放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轻轻将她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宫里莫名其妙死去的人太多了,要想活得长久,就要知道什么人能碰,什么人不能碰。
他意味深长,异常温柔地叫她的小名,你明白么,般般?望着他柔情似水的眼眸,荔知的后背却只有寒意刺过。
……我明白了。
她哑声说。
谢兰胥笑了起来。
他靠近荔知,如鲤鱼啄吻在她的额头和鼻尖。
我会保护你的,般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