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该问的, 荔宫正。
夜色之中, 高善的神色平静而冷漠,冷风拂动他的衣袖,就像吹过深而暗的洞穴,发出空洞的声响。
在皇宫里, 有些事情知道的少一些, 能够活得长一些。
荔知走到高善面前,站定。
兰香若有若无。
近在咫尺, 高善更像是一面匆匆打造的棺材板,干裂的表面,黯淡的颜色, 狭窄而单薄的厚度, 冷冰冰的温度。
他的鬓发还是乌黑的, 眼睛里却已经没有活着的光。
公公见过我的双生姊妹么?高善不言不语, 眼神闪动了一下。
……既然见过,就应当知道,我和公公, 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宫正说笑了,我们并非一路人。
若非一路人, 公公今夜就不会在此。
荔知的目光, 落在他少了压襟的内侍官服上, 我们都无法释怀,所以我们是一路人。
高善没有说话。
荔知说:我知道公公前呼后拥, 大权在握, 但宫中人多眼杂, 公公总有走不开的时候。
依里边那人的性子, 恐怕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听话。
宫正司可以在公公力所不及的时候,为她提供庇护。
漫长的沉默后,高善开口了:你要什么?什么都不要。
荔知的回答超乎高善的意料,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
你什么都不要?为惠而望报,对公公这样的人并不管用。
荔知说,如果公公不想履行承诺,就是一百个我,也斗不过一个公公。
与其让公公费神,不如我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面对后宫有第一煞神名号的高善,荔知神色从容,微笑淡定。
荔知只望公公做出抉择的时候,莫要忘记今晚。
笑了笑,荔知不再等待高善的回答,转身离开了冷宫外的宫道。
身后静悄悄的,一束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荔知回到长秋殿,见到鹿窈,告知她装神弄鬼之人是冷宫里跑出来的发疯嫔妃。
冷宫里多的是这样的可怜人,鹿窈并未细问,得到保证长秋殿不会再闹鬼便让她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两名女官再次来访冷宫。
把手宫门的两个内侍见她一愣。
开门,宫正司稽查冷宫内务。
荔知走进冷宫后,让两个女官分别去巡查不同方向,而她独自一人走向最里端的破败小院。
即便是白日的冷宫,也充斥着一股凄凄惨惨的气息。
坐上宫正的位置,宫中所有嫔妃和宫人的背景都在她的脑海之中。
石映月,封号采女,六皇子的生母。
荔知推开摇摇欲坠的小木门,看见坐在桌前的石映月。
她借着窗外的日光,正在缝制一双虎头鞋,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看来,一脸惊讶。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母亲。
石映月看着站在门口,身穿高级女官衣裳的荔知,犹豫片刻,主动开口道:你是来找淑妃娘娘的吗?她在隔壁主殿,你走错了。
荔知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娘娘日安,奴婢是陪上峰来的,她在和淑妃说话,打发奴婢到别的地方看看。
原来是这样。
石映月笑了起来,岁月拍打过的眼角波纹一片。
娘娘的手艺真好。
荔知走近了,看着她手里的虎头鞋说。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说不定还没有姑姑的品级高。
叫我采女就好。
石映月的目光落在手里的虎头鞋上,目光中一片温情,这是我给六皇子绣的,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个月一个样,不知不觉地就长大了。
啊——我还没有请姑姑坐下,太失礼了。
姑姑请坐,我给姑姑沏一杯茶——石映月慌忙站了起来,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四下寻找。
我的茶……我的茶……荔知心中一酸,连忙按住她。
采女勿急,奴婢刚刚在淑妃那喝过茶了,不渴,奴婢坐着就行。
石映月窘迫地笑了笑:也好……淑妃的茶是好茶……她拿起桌上就快完工的虎头鞋,继续绣了起来。
姑姑莫要笑我,这双鞋我想早些绣完,赶紧给淑妃娘娘送去。
她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荔知笑了笑,宽慰道:采女不必在意我,我看采女绣工出色,心中很是羡慕。
她拿出怀里绣好的荷包,拿给石映月看。
我自己绣的,就很难看。
石映月看了她的荷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如少女一般。
能够收到姑姑荷包的人,一定会十分欢喜的。
为什么?这荷包,一看就是鲜少做针线活的人费心所制。
石映月的神情温柔起来,似乎想起了某一个人,愿意为一个人做并不擅长的事情本身,就足够让人感到欢喜。
采女想起了谁?石映月低下头,唇边露着一抹微笑:一个死脑筋的人。
荔知坐了一会,出言告别,石映月忙着赶制虎头鞋,将她送至小屋门口便返回了桌前。
荔知环视屋内,记下所缺生活物件,打算在稍后就派人给她送来。
她走出小院,看见不知何时来的高善。
高善看了她一眼,目光投向虚掩的木门背后的石映月。
她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将所有母爱都缝制在那双活灵活现的虎头鞋里。
她从来没有绣完过。
高善开口,每到她即将完工的时候,我就会将那双鞋拿走。
她找不到鞋,就会拿出针线重头开始。
她的记忆停留在六皇子死之前,如果是小时候,她就绣虎头鞋。
如果是少年时期,她便缝里衣。
每次缝制的东西不见,她不哭不闹,毫无怨言,只以为是淑妃不愿她和六皇子亲近,所以拿走了她的绣品。
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长秋殿,只能偷偷扒着窗户,偷看淑妃抱走的六皇子的时候。
荔知沉默半晌,说:她是一个可怜人,即便不为公公,我也会在能力范围之内照顾她。
高善不置可否。
他迈腿走过荔知,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说:你姊姊的事,我很抱歉。
荔知猛地转身,高善却没有停步,径直迈入了石映月的屋中。
他背对着荔知,不知和石映月说了什么,石映月仰头笑了起来,那双苦难镌刻过的眼睛,满溢着少女的天真和见到心上人的快活。
荔知站了一会,放弃了追问的想法,抬脚离开了冷宫。
高善已经表明立场,聪明人之间不必再说更多。
时隔多日,荔知终于得以回家。
家里不仅有弟弟妹妹,嘉穗嘉禾,还有谢兰胥。
一切如常,一切都让她感到久违的熟悉和自在。
用过夕食后,两人坐在东跨院的花廊下乘凉。
绚丽的紫藤花铺满花架,像一片会涌动的紫色海洋。
傍晚暖洋洋的风吹拂着低垂的紫藤花束,送来阵阵幽香。
荔知和谢兰胥并肩坐在一起,手牵着手。
得知长秋殿闹鬼的背后是高善和石映月,谢兰胥没有丝毫吃惊。
你知道皇帝为何信任高善吗?谢兰胥空着的另一只手把玩着落下来的紫藤花瓣,高善原是崔朝时候的官宦少爷,因大不敬被抄家,未满十五的高善没入掖庭,净身做了内侍。
燕朝建立后,皇帝为收揽人心,翻了许多前朝之案,高家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高善这种和前朝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皇帝才敢将他放在身边重用。
有了石映月做软肋,高善已经不可能再妨碍我们。
荔知抬眼眺望远方,天边外的一片火烧云,在晚风的推动下,步步紧逼,缓缓推进,像是要将两人和紫藤花一起燃烧干净。
高善从一开始,便没打算与我们作对。
她说。
谢兰胥朝她看了过来。
或许,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荔知说。
……也许吧。
谢兰胥转过头,也望向天边那片越来越近的火烧云。
荔知从怀中掏出那只花了她数个日夜功夫的荷包,故作随意地递给谢兰胥。
谢兰胥接过荷包,定定地看着。
他许久没说话,荔知不由有些紧张。
……不错。
谢兰胥终于开口。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过多的变化,但他立即取下原本挂在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荔知所送的荷包里面,重新系了起来。
如何?他站了起来,向荔知展示着腰间的新荷包。
很适合你。
荔知笑道。
我也觉得。
谢兰胥说,就是这个蝴蝶,阴柔了些。
那是绣的飞鱼!荔知险些没控制住表情。
谢兰胥及时补救:……还好有飞鱼平衡。
一个图案绣两种花样,不比尚宫局绣娘的技艺还要炉火纯青?一阵强风吹过,头上飘下纷纷扬扬的紫色花瓣。
荔知忍不住站了起来,张开双手站在花雨之中感受天地的馈赠。
谢兰胥在一旁看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瞧,像下雨一样,阿鲤开心吗?荔知回头笑道。
谢兰胥望着她笑了。
开心。
却不是因为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