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3-22 07:35:44

路途枯燥,唐烟烟只好把玩起储物手镯,来打发漫长的无聊时间。

起初唐烟烟还不知道自己有这玩意儿,是陆大宝不经意的话提醒了她。

因为舍不得山里的家,陆大宝对前往鹰城的决定显得非常消极。

具体表现在:收拾行李时,他连山中泥巴与花都要捎上,恨不能把整个山洞都打包的样子。

甚至可怜兮兮同唐烟烟说:烟烟,我们真的要离开云城吗?我喜欢烟烟你给我做的竹扇,我喜欢烟烟绑的帐篷床,我喜欢我们一起躲在山洞的每个下雨天,我不想离开云城。

烟烟,我们能不去鹰城吗?我们就一直住在山洞好不好?说到最后,口吻已有淡淡哽咽。

唐烟烟又不是铁石心肠,听着陆大宝央求的语调,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但并没有动摇。

陆雨歇失忆了,他就像一台恢复出厂设置的机器,透明且干净。

他现在不愿意离开,不代表真正的陆雨歇也这么想。

他终究要离开云城、理国,乃至于离开这片凡尘,回到仙域,回到属于他的山巅与王国。

可此时此刻,他只是个没有安全感的陆大宝而已。

如果真的能把整个山洞装进口袋就好了,这样陆大宝就不会难过了对吧?伴随着这个念头,唐烟烟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对了,修仙世界怎么会没有储物空间?这难道不是修士的标配吗?!!!思及此,唐烟烟立即翻箱倒柜。

颇费一番功夫,唐烟烟成功找到原主的储物手镯。

可惜原主储物手镯里面除了些许灵石,以及一些不知作用的枯草,并没有他们能在凡尘派上用场的物件。

但储物手镯本身存在的价值,就已经够用了。

唐烟烟动用她筑基三重境的实力,把整片洞穴都搬进了她的储物手镯。

尽管唐烟烟觉得,这种行为完全多此一举。

毕竟再过不久,陆雨歇就会回到仙域,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仙尊大大。

这座简陋的家的命运,只是堆积在她储物空间,日复日的积灰吧?想到这里,唐烟烟莫名有点小伤感。

但也只有一丢丢伤感而已啦!陆雨歇作为仙尊,本来就该回到他原本位置,不是吗?一路奔行,七日后的黄昏,他们顺利抵达鹰城。

相比云城,首都鹰城更加昌荣繁华。

整座城市在余晖映照下,生出一股磅礴的王者之气。

唐烟烟陆雨歇没有闲情欣赏,天黑前,他们帮忙把络腮胡送进天牢,然后便回驿站休息。

舟车劳顿,神奇的是唐烟烟并不觉得很累,这大约都得益于她的修士体质。

自从天上掉下来个修士人设,唐烟烟每日都会花一两个时辰打坐,现在她运用灵力日趋娴熟。

反正说来说去,也就一个诀窍,拼命放空思绪集中精力就成。

倒是陆大宝累得蔫蔫的,他眼睛下面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回到驿站厢房,沾床就睡。

唐烟烟瞥了眼烛光下陆大宝酣睡的脸,幸灾乐祸中又不免透着暗爽。

嘿嘿,在失去灵力记忆的仙尊面前,她还是挺牛掰轰轰的嘛!虽然这份牛逼轰轰只是暂时的!喝了半杯茶,唐烟烟感叹了句唐小烟你现在真的是太膨胀啦,然后膨胀地从储物手镯里掏出野梨。

这是他们临走前在云城山上摘的。

储物手镯的管用程度堪比冰箱,果子保存个十来天,新鲜水嫩得和刚摘的差不多。

一连啃了两颗,唐烟烟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最后一颗野梨留给陆大宝。

我可没有吃独食哦!无声嘟囔着,唐烟烟依依不舍地把梨放到桌面。

离去前,唐烟烟帮仙尊大大掩好被子,这才回到她房间休息。

接下来几天,小将军李昀远作为东道主,带唐小烟陆大宝吃香喝辣,逛遍鹰城好玩好吃的地儿。

陆大宝不愧是村里来的陆大宝,看到什么都想吃。

唐小烟则是看到漂亮的东西就买买买。

唐小烟宠爱陆大宝之余,当然不会亏待自己。

这样无限纵容自己与陆大宝的后果是——他们又穷得叮当叮当响了。

蹭了李昀远两天饭后,唐烟烟受够没有钱花的日子了。

她可是要甜宠仙尊的,没有钱怎么甜宠?天然居雅间内,唐烟烟趁陆大宝埋首于美味佳肴,把李昀远偷偷拉到角落,暗示他说:李兄,你知道吗?我抓大怪盗抓得很辛苦的。

要不是我,那小偷还在你们国家为虎作伥肆意妄为呢,你说对不对?李昀远不明就里:对对对,小烟姑娘说得老对了。

说着说着,李昀远语气渐渐激动,小烟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李某钦佩至极,诶,咱们都是江湖儿女,要不咱们拜把子吧?我李昀远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小烟姑娘这般的传奇女子,简直乃我辈之……唐烟烟简直醉了,现在是吹彩虹屁的时候吗?在李昀远把话题扯得更远前,唐烟烟赶紧挥手打住:老哥,你觉得这是重点吗?李昀远糊涂了,他摸了摸后脑勺:重点是啥啊老妹?唐烟烟一巴掌拍在李昀远厚实肩膀:老哥,我就想问问,你们理国皇帝是不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李昀远瞪圆黑不溜秋的眼睛,连忙伸手遮唇,做出嘘的动作。

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李昀远特意压低嗓音说:老妹你讲话悠着点儿,这事闹大了,老哥很难保住你呀。

唐烟烟满不在乎地撇嘴:他要不小气,怎么着也得给我点赏赐吧?想赖账吗他?赖账???这话要是被小皇帝听到,绝对得炸了吧!李昀远哭笑不得说:小烟姑娘你有所不知,怪盗还没处斩,等日子定下,事情告一段落,皇上肯定会给你丰厚赏赐的。

唐烟烟眼神狐疑:是吗?日子怎么还没定?李昀远道:怪盗作恶多端,国师要占卜选定日子,让他轮回之后也多吃点儿苦头。

唐烟烟挑眉,哦了声。

心想,这理国的国师似乎还挺厉害的嘛?气氛暂时安静。

不知联想到什么,李昀远眼神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他打量着唐烟烟,试探地问:老妹儿,你们手上,是不是缺银子啦?诶,多大点事儿,你们尽管开口,我给你们就成。

望着拍胸脯的小胖李昀远,唐烟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她尴尬又傲娇地一昂头,说:哦,你看我长得像那种接受嗟来之食的人吗?李昀远仔细端详唐烟烟片刻,又回头去看大吃特吃的陆大宝。

纠结片刻,李昀远艰难地摇摇头:不像,小烟姑娘与大宝公子仙风道骨,是在下不懂事了,那咱们这顿饭就各付各的吧!语罢,李昀远正气凛然地一旋身,往桌案走去。

唐烟烟:……诶,老哥你等等,有话咱好好说行吗?你至少把你兄弟陆大宝吃的那份的钱出了嘛。

吃完饭结账时,唐烟烟还以为李昀远刚才同她开玩笑,结果他真的只付了三分之一。

而且他还露出一脸真兄弟绝不会践踏你们尊严更不会用铜臭侮辱你们的赤诚。

唐烟烟一口老血卡在喉口,她颤着手摸出钱袋,忍痛付了银子。

回去途中,偶遇卖冰糖葫芦的大爷,仙尊大大非常欢快地跑过去,要买三串糖葫芦。

唐烟烟笑得比哭还难看,对仙尊大大说:一串,一串就够了,我太撑了,吃不下。

李昀远颇有自知之明,没给即将破产的唐烟烟增加负担。

从钱袋里取出仅有的几个铜板付账,唐烟烟微笑着望向蔚蓝的天,此时此景,她想吟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打工去吧唐小烟!!!!实现你自身价值让仙尊大大另眼相看的机会来啦!!!!然而唐烟烟在鹰城人生地不熟,别无选择,她只能憋屈地找李昀远打探消息。

回到驿站,落座桌旁,李昀远思忖半晌,眼睛一亮地对唐烟烟说:有了,袁丞相家的二公子过几日准备进入阴雪峡,眼下正斥巨金找不怕死的武士当保镖护卫。

唐烟烟皱眉:……不怕死的?李昀远心有戚戚地点头,似乎想到什么可怖的事,他面色难看,还瑟缩地抖了抖脖颈:嗯,阴雪峡就是传说中的亡命谷。

难得见李昀远露出怂包样,陆大宝一脸兴奋,连糖葫芦都不吃了,他视线集中在李昀远脸上,等他往下说。

李昀远猛灌了杯冷茶,将杯子置在桌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你们兄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阴雪峡这三个字,堪比阎王催命符,城中三岁稚童听到都得吓得呜呜大哭,你们居然不知道?唐烟烟嘟囔了声我们山里来的,继续问:既然阴雪峡那么可怕,袁相二公子为什么还要去?陆大宝忙不迭附和:就是就是。

李昀远负手起身,他走到窗前,望向悬在江面之上的弯月,叹了声气。

那么壮的一糙汉,突然满面伤感酸不溜秋道: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唐烟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人话。

李昀远:QAQ.十一章晋.江.独.发十一章李昀远开始讲述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他语调过于煽情,唐烟烟听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融入故事情境当中。

事情要从三年前讲起。

那是理国春初,百花烂漫的季节。

位于鹰城无刹海附近的桃源村,迎来无数赏花踏青的游客,袁相二公子袁君俭,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春光甚好,人们在花香中作画吟诗、野餐聚会,各自沉浸在喜悦之中。

怎知正午时分,天降异色。

悬在人们头顶的太阳突然被浓墨染黑,云朵扭曲成诡异的形状,风中的花,地面的石,都变得狰狞诡异起来。

遥远无刹海里,传来低沉喑哑的嘶吼声。

海里的水像是得到某种感应般,激起千层骇浪。

嘶吼声愈演愈烈,就在此时,天际陡然现出一尊庞然大物。

那巨物长得古怪,形似猕猴,却有一对翅膀和野鸭似的喙,头上还顶着一只长长的角。

怪物不知从何而来,挟裹着漫天杀意戾气。

人们在它巨大的阴影下瑟瑟发抖,他们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他们的挣扎在怪物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漫天的鲜血与哀嚎,还有不绝于耳的撕裂声咀嚼声,让画面凝固成恐怖的黑红色。

故事的男主角袁君俭原本正在画舫赏景,灾难来临,他先是跌落水中被救起,又在即将被怪物碾碎时逃过一劫。

帮助他的人正是女主角任冰,一位游历四方的江湖侠女。

在怪物吞噬所有人前,幸有仙域修士路过,他将巨怪击败,可自己也受了颇重的伤。

这时人们才得知,此怪名叫陆蝼,专门靠吞咽魔物修炼,乃五阶魔域妖兽。

也不知是其中哪里出了差错,陆蝼竟穿越魔域结界,来到凡尘祸乱人间。

李昀远讲得绘声绘色,他脸颊通红,眼中迸射出激动的光,就像自己亲眼见到似的:那位仙者一袭白袍,不过二十的少年模样,只持一柄剑,便将妖兽打得落花流水,他……唐烟烟忍不住打断:抱歉,我没听懂这个故事和袁君俭进入阴雪峡有什么关联。

李昀远的能话没讲完,有点不尽兴:故事到这里只是开始。

唐烟烟:打扰了,告辞。

拽起听得入迷的陆雨歇,唐烟烟起身就走。

李昀远忙扯住陆雨歇袖子:诶,高潮马上就来,马上马上,你们相信我!陆雨歇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唐烟烟,俨然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唐烟烟:……得了唐烟烟警告,李昀远省掉全部修饰,言简意赅地讲清来龙去脉。

仙域修士击败陆蝼后,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恢复如初,明媚的阳光落在幸存者脸上,人们流出百感交集的泪水。

他们以为得救了,殊不知,一切并没有结束。

等人们稍作整理准备离开时,他们发现,他们竟走不出桃源村了。

四周仿佛有无形的透明罩将他们笼在之中。

无论他们怎么走,始终如毫无头绪的困兽般,在村子里绕圈圈……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唐烟烟眉头不由拧起:你是说所有人都没走出来,除了袁君俭?李昀远点头:嗯,说实话,老子长这么大,啥都没怕过,就怕这些神神叨叨的鬼东西。

陆雨歇眉头蹙得比唐烟烟更紧,他真情实感地发出一声哀叹:他们好可怜!李昀远口吻无奈:这件事后,桃源村地势气候都发生改变,春夏秋冬,那里总是阴雪不断,因此得名阴雪峡。

三年间,无论是朝廷派出的军队,或是各怀私心的个人,但凡进了峡谷,就没有活着走出来的。

所以人们又把阴雪峡叫做亡命谷。

陆雨歇低声嘟囔重复了句亡命谷,摇头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气氛短暂沉寂。

唐烟烟思来想去,还是捋不清楚这件事的因果,她问:那袁君俭究竟怎么走出来的?李昀远答:他当时眼睛受了伤,大概被困月余,他就稀里糊涂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命是那位女侠救的,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不停嚷着要去阴雪峡救她,还有那些无辜的人。

唐烟烟不屑轻笑,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嗤之以鼻道:嘴上嚷嚷有什么用?三年黄花菜都凉了吧?李昀远解释:袁君俭眼睛有问题,时好时坏,精神似乎也不正常,他总觉得他从阴雪峡逃出来不过几天。

他回来后,袁相不愿他涉险,私下想尽办法,可袁君俭对进阴雪峡这件事非常执着,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次袁相同意他进去,估计也是真拿他没辙了。

闻言,唐烟烟动作一顿。

陆雨歇眸露不忍地看向唐烟烟:他们好可怜!烟烟,我们帮帮袁君俭好吗?说着,露出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神,烟烟最厉害啦,肯定能把那些人救出来,这样有情人就能终成眷属了。

唐烟烟:……老实讲,唐烟烟还真有点怯场和不自信。

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托着空杯出神。

陆蝼已死,阴雪峡虽然古怪,但她作为筑基修士,也算两只脚都已经踏进了仙门,应该能控得住场?毕竟这里只是三千凡尘中的一个小世界。

可她并不是原来的唐烟烟,万一玩脱了怎么办?李昀远情绪低迷很多,他不再耍宝和刻意调节气氛,很是感伤道:我小时候和袁君俭是玩伴,后来我跟我父亲去边关,就断了联系,谁知道他,哎……陆雨歇抿着唇,拍了拍李昀远的肩。

李昀远很快抬头,他勉强朝他们露出笑容:小烟姑娘大宝公子,我只是随口一提,这事太危险,你们还是算了吧。

反正鹰城差事多得是,我再替你们留意就是,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夜深,窗外亮起一盏盏灯笼。

唐烟烟托着腮,望向夜空那轮弦月。

陆雨歇在房间走来走去,然后踌躇地来到唐烟烟身旁:烟烟,刚才我送李兄出去,他说他后面几日有事要忙,如果有合适差事,就让小厮来告诉我们。

唐烟烟哦了声。

陆雨歇坐到她对面:烟烟,我有点担心李兄。

李兄?唐烟烟忽然想笑,她若有深意地睨了眼陆大宝,心想,仙尊这是真把凡人当兄弟了吗?唐烟烟知道陆大宝聪明,他害怕李昀远跟着去阴雪峡。

这个担心倒也并不多余,显而易见,李昀远就是要前往阴雪峡的节奏。

指腹富有频率地轻点脸颊,唐烟烟目光定在窗外月亮上。

不得不说,好奇心害死猫,这座所谓的阴雪峡,确实成功吸引她的注意力了。

三日后,官道上,李昀远骑着骏马,与一老者并肩而行,他们身后是数十人的骑行队伍。

这支队伍的人身高体重年龄相差颇大,明显是临时东拼西凑搭的班子。

人群之中,一辆马车随之行驶,紧闭的马车帷幔内,偶尔传出几声男子憔悴的咳嗽。

老者头发花白,哪怕衣着考究,也掩不住他眸中哀色,他面目沧桑地对身旁李昀远说:李将军,我很感谢你愿意站出来,但阴雪峡危机重重,之前那么多能人异士都失踪于此,你此番若是有什么差池,让老夫怎么向你远在边关的父亲交待?李昀远拱手说袁相严重了,又道:我进阴雪峡不仅仅是为了袁二少,还有更多无辜丧命的百姓。

袁相张张口,马车内突然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他眼眶含泪地回头看了眼,整个人颓丧许多,再不复朝堂上威严的样子:君俭他……努力吞下哽咽,袁相定定望着李昀远道,进了阴雪峡,如果遇到危险,请李将军不必犹豫,只要有生的几率,你、你就自己出来吧。

李昀远跟着看向马车,他没有作声,只微微颔首。

距离阴雪峡还余七八公里,袁相悲痛地策马回城。

上午的阳光穿透密密匝匝的树叶,洒落在那道佝偻消瘦的背影身上。

目送袁相消失在远处,李昀远带着这个临时组建的班子,继续往前。

队伍里没人聊天说话,空气是死一般的安静。

李昀远眯着眼睛,眺望前方阴雪峡。

那处像是单独存在于这个世界,阴森诡谲,半点春意与阳光都渗透不进去。

走到分岔路,李昀远左转,正要加速,忽见几百米处的简陋凉亭下立着两人,那两人各自牵着匹马,似乎正在侧耳讲话。

青袍男子似是有所察觉,他抬头朝他们看来,然后欢快地举起右手挥舞……李昀远怔怔望着,眼眶突然泛起湿润。

他豪爽大笑,扯着马绳喊了声驾,策马来到陆雨歇唐烟烟面前。

翻身下马,李昀远挠挠后脑勺,粗犷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扭捏和腼腆:大宝兄小烟姑娘,你们放心,进了阴雪峡,我会保护你们的。

唐烟烟睁圆眼睛:你怎么抢我台词?李昀远:……唐烟烟眉眼弯弯:以我的王者实力,带你们两个青铜还不是绰绰有余!陆大宝是唐烟烟最忠实的彩虹屁追随者,他拍了拍李昀远厚实的肩,兀自点头说:李青铜,你放心,我们家烟烟很厉害的。

李昀远:是我又不懂事了?他回以陆大宝一个拍肩的动作,乐呵呵说,陆青铜,嗯,咱两彼此彼此。

唐烟烟被逗得哈哈大笑,她潇洒地翻身上马,挑眉道:那接下来,就让唐王者带你们两个青铜乘风破浪吧。

十二章晋.江.独.发十二章来到阴雪峡,他们将马匹马车留在谷外,李昀远扶着羸弱的袁君俭,与唐烟烟一行人鱼贯入内。

阴雪峡周边是延绵的山,中间空落落地凹陷进去,形同一座巨大坟场。

由羊肠般的岩石缝隙进去,一瞬间,大家都被冻得冷不丁瑟缩了下。

峡内的冰雪皑皑与谷外烈日灼灼形成鲜明对比,人的视觉感官像是受到骇浪般的冲击,直袭灵魂深处。

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一股窒息压抑感扑面而来。

那并不是单纯的冷意,而是一种能让人鲜血都冻僵的危机紧迫感。

峡谷积雪惨白,阴风呜咽,像是婴孩在哭,又像是稚童在笑。

那说不出诡魅的风声在谷内盘旋萦绕,一声声,一阵阵,不绝于耳,听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护卫们终于流露出怯意,那是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有人瑟瑟说:我、我不要银子了,我要出去。

那是个瘦小的年轻男人,语毕,他猛然转身,试图沿来时的路退出峡谷。

然而身后的羊肠小道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石壁,其结实程度,仿佛那里从来都没有裂开过任何狭缝。

不可能,这不可能——年轻男人双手抱头,他不可置信地沿石壁拼命摸索。

受这种诡异气氛影响,又有数个护卫去帮着找寻出路,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紧张与压抑无形地弥漫开来,好像把空气都挤得凝固了。

李昀远看着自乱阵脚的数人,蹙紧眉头说,进阴雪峡前,我就强调,如果有临时后悔的人,没人阻拦你们,各自掉头回袁府领两吊银子就是。

可现在已经进了峡谷,你们觉得,再后悔还来得及吗?武将出身,李昀远虽年轻,但话语里蕴含的威慑却不容小觑。

多数慌乱的人已停下动作,唯有方才瘦小的年轻男子仍不停寻找出路,他嘴里念念叨叨着,恍如魔怔。

咳咳——袁君俭的手轻轻搭在李昀远腕上,示意他不要动怒。

他刚要开口说话,又急促地猛烈咳嗽起来,苍白脸颊也染上不正常的潮红。

君俭。

李昀远立即侧身搀住他。

袁君俭咳嗽着说了声多谢,然后面含歉意地望向所有人,语气惭愧且无力道:对不起诸位,还有多谢诸位愿意舍命相助,你、你们放心,咳咳……相府绝对说话算话,允诺给你们家人的银子,咳咳,只多不少,我、我保证。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人群里响起很轻的啜泣声,这哭声不似畏惧,更像无奈难过。

来到这里,谁没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虽然原因不一,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目的,那就是为了钱。

一千两银子啊,身为普通百姓,他们几辈子都挣不到那么多钱。

有了这笔钱,或许卧病在床的娘能被治好;有了这笔钱,或许女儿就不必卖给富商作玩物;有了这笔钱……唐烟烟立在旁侧,看着一张张男人的脸庞,突然好生心酸。

芸芸众生,谁没有自己的苦与悲?他们之所以站在这里,并不是不惧生死,他们只是有比生命更重要的需要守护的东西。

唐烟烟脑补出一场场悲欢离合,脑补得鼻子都酸了,眼眶湿意将要溢出,啪,一团冰凉凉硬邦邦的东西精准砸在她后脖颈。

这一砸,把她的感动全砸回肚子里。

唐烟烟摸了把脖子,是雪。

她咬着牙回头,一团雪球又猝不及防地朝她飞来。

砸中她左肩。

陆大宝站在距离唐烟烟好几米的雪地,像个不知人间愁滋味的傻子,还哈哈大笑说:烟烟,这雪居然是真的耶,好软好白的雪,好玩,真好玩!说着,又迅速抓起地上积雪捏成圆球,砸向李昀远,李青铜,玩雪吗?李青铜、不,李昀远很佛系的微微一笑:还是不了吧。

唐烟烟可没有那么佛,她拍净衣襟沾染的雪,朝陆雨歇挤出温柔笑容:想玩雪?我陪你玩啊。

陆雨歇没有察觉到即将来临的危机,雀跃道:好呀好呀,烟烟,我要堆个和你一模一样的雪人。

唐烟烟挑眉:是吗?话落,她一脚踢起积雪,无数雪花飞向半空,纷纷扑向兀自兴奋的陆大宝。

好浪漫啊烟烟,这是你给我的惊喜……喜字尾音还没落下,层层雪花迅速将陆雨歇包围,转眼他就变成一个如假包换的……雪人。

唐烟烟满意地看了看,竖起大拇指给自己点赞:唐王者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被埋在雪里的陆雨歇:……陆雨歇能感觉到,包裹住他的雪壳并不厚。

他尝试地戳开一个洞,露出眨巴眨巴的左眼。

再在旁边戳开一个洞,露出眨巴眨巴的右眼。

然后伸出双手。

这下真的是个很合格的雪人了。

唐烟烟简直没眼看。

身旁李昀远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袁君俭和一群护卫也都弯起嘴角。

不知不觉,那股阴翳恐慌的气氛消去大半。

白茫茫里,一行人开始徒步向前。

袁君俭进阴雪峡的目的是为了找人,但三年多了,唐烟烟并不认为任冰还活着。

之所以来到这里,唐烟烟是想解开阴雪峡的种种谜团,譬如为什么只能进无法出,又譬如当年的桃源村会为什么变成阴森峡谷。

袁公子,唐烟烟侧头好奇地问,当年你在这里被困月余,吃的是什么?对啊,这里似乎没有猎物的痕迹。

李昀远皱眉逡巡四周,地面的积雪非常平整干净,除去他们行走留下的脚步,并没有野兽经过的脚印。

我记得,当初阴雪峡里是有猎物的。

袁君俭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他双眼曾被陆蝼所伤,现下被耀目雪光刺激,唐烟烟众人在他眼底,只是模模糊糊的几重影子,他勉强将目光聚焦在唐烟烟脸上,被困在这里时,我眼睛伤得极重,根本无法视物,但任姑娘会带我去打猎。

猎到的都是什么?野鸡野猪之类吧。

唐烟烟不作声了,她踮脚眺望远方,想判断这句话是否存在不对劲的地方。

陆大宝学她动作,也跟着把脚跟踮起:烟烟,我们待会也猎只野鸡吃好不好?唐烟烟无语,现在所有人里面,恐怕只有仙尊大大有心情讨论晚上吃什么了吧。

陆大宝很快意识到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是了,袁公子是为找寻心上人而来。

试想下,如果有天烟烟不见了,他肯定也非常焦切悲伤,哪还有心情捉什么猎物?他肯定哭都要哭死了。

经过换位思考,陆大宝很认真惭愧地补充说,对不起,等找到任姑娘后,我们再猎野鸡吃。

袁君俭眼角微微翘起,笑得温润且柔和:好。

桃源村面积不算很大,被雪覆盖后,却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约莫走了半柱香,他们一路都没发现任何骸骨,想来是被积雪覆盖了。

袁君俭身子弱,不一会儿就累得直喘气。

李昀远提议休息,袁君俭不愿意,他捂着胸口,迷茫地望向灰蒙蒙前方:任姑娘他们人呢?唐烟烟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回答。

袁君俭总以为他离开阴雪峡不过几日,哪怕袁相再三解释,他很快又会忘得一干二净。

在他世界里,任姑娘大概从未离开他多久吧。

袁公子,你还记得当初和你被困阴雪峡的有多少人吗?唐烟烟转移话题问。

我记得应该是五十八人,还有……还有什么?没有了,确实是五十八人。

袁君俭顿了顿,轻言细语道。

你走出阴雪峡时呢?我不太确定,后来肯定少了些,其中有些人同我一样,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

这里好像没什么药草,所以很多人都没得到好的治疗。

那你……唐烟烟与袁君俭沉迷于你问我答,李昀远一边留神听着,一边警惕地查探周围。

陆雨歇被唐烟烟忽视,难免有点小落寞,但他不是不懂事的人。

他们家烟烟厉害着呢,她是在帮袁公子找意中人,他不该打扰她。

所以,陆雨歇自然地把打扰目标转移到李青铜身上。

李兄,你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陆雨歇打量李昀远半晌,若有深意地说。

李昀远全身倏地僵硬,连呼吸都变慢了。

他缓慢抬起头,眼底写满惊惧,要完,陆兄该不会是?你表情好凶,变得不像李青铜了。

……李昀远吐出一口长气,他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渍,干笑说:陆兄你怎么一惊一乍,老吓人了。

陆雨歇闻言挑眉。

别说,他做这个动作时,竟有种难以形容的威慑力,眉眼间似乎还含着淡淡的嘲讽。

李昀远刚放松的心又被提到嗓子眼,他屏息凝神,本以为陆大宝发现了他的什么猫腻,结果陆大宝只凑过来,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嗯,现在这幅憨憨的样子,就又是我认识的那个李青铜啦。

说着粲然一笑,十足傻白甜模样。

李昀远:……十三章晋.江.独.发十三章陆陆续续又走许久,始终不见阴雪峡尽头。

李昀远认为他们一直在峡谷绕圈子,可如果是这种情况,他们沿路留下的记号呢?难不成都莫名消失了?这些数都数不清的疑问,令阴雪峡的诡异再添几分。

唐烟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因此并不慌乱。

走得累了,他们便分成几个小队,各自围着篝火取暖烤饼,稍作休憩。

这里的时间似乎永远定格在黄昏,天空总是呈现出雾濛濛的灰,看着教人心生压抑。

唐烟烟正仰头往上看,眼前忽然出现一张圆饼,还冒着热气。

烟烟,你先吃。

陆雨歇把烤好的肉饼递给唐烟烟,甜笑说,这是我亲自为你烤的哦。

谢谢。

唐烟烟没客气,接过来就咬了一口。

不用谢。

陆雨歇满足地继续烤饼,中途见袁君俭没有胃口,他很慷慨地取出一包梅子酱,宽慰袁君俭说,袁公子,你在饼上涂点酱,很好吃的。

还有你放心,有我们家烟烟在,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所以不要不开心啦!什么叫所以不要不开心啦?陆大宝居然还好意思卖萌?唐烟烟听得差点噎住。

她又不是神。

就算是神,也干不了起死回生的活。

他倒挺会打着她名号给人家许承诺。

唐烟烟撇了撇嘴,突然觉得手里的饼都不香了。

呜呜呜,压力好大!根据自己常年看电影看小说的经验,唐烟烟认为他们应该被困在了阵法里。

就那种类似鬼打墙的阵法?听说只要找出阵眼就能破阵了?那等下就仔细找找?吃完饭,唐烟烟明确下达任务。

任务要求:每个人走路必须低着头,甭管雪地有什么,哪怕只是一颗小石子,都得示意她来检查。

这任务虽然莫名其妙,却挺容易执行,反正眼下没有好计策,大家都表示无异议。

于是苍茫雪地上,只见一支低头族队伍井然有序地前行着。

他们睁大眼睛,像是在找掉下去的隐形眼镜,又像是在找遗失的女神偶像的签名照……唐烟烟本不觉得这画面滑稽,结果不经意抬头望去时,差点没笑哭。

这么傻逼的提议,她还真不想承认是她提出来的!阴雪峡并没有确定时间的参照物,从他们进谷,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还不到一天。

袁君俭状态越发不好,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理方面。

他就像是一具即将散架的旧器械,随时都可能崩溃。

终于,唐烟烟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雪地里,袁君俭突然停下脚步,他痛恨地拼命捶打自己的头,哽咽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一定是我搞错了,一定是我,任姑娘她还在等我,她还在等我,是我错了,是我……李昀远上前去劝,却被发疯的袁君俭用力推开,他眼眶通红,抬头时,他不知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跌跌撞撞朝地相反方向跑去,嘴中还不停嘟囔着任姑娘你等我,你等等我之类的话。

阴雪峡遍地苍茫,很容易失去方向,绝对不能让袁君俭离开他们视野。

众人着急地阻拦,李昀远刚要拉住袁君俭的瞬间,地面骤然剧烈晃动,飓风卷起地面的雪,形成一场白色风暴。

他们被湮没在漫天飞雪中,什么都看不清了,包括刚刚就在身边的同伴。

烟烟,伴随着熟悉声音,一只温热的手抓起唐烟烟手腕,烟烟,我在这里。

唐烟烟松了口气,她迅速回握住陆雨歇手,叮嘱说:你跟着我,千万别松开我的……话没讲完,唐烟烟转头去看陆雨歇,当视线触及面前的陆雨歇,刹那间,唐烟烟差点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出来。

她面前的东西哪是什么仙尊大大?该怎么形容这玩意儿呢?就像腐烂丧尸与白骨骷髅的综合体。

他脸上挂着腐烂的要掉不掉的肉,红黑血丝浮在皮肤上,左眼珠发了霉,长出厚厚的青白色绒毛。

右眼眶是空的,一个阴森森的黑洞,透过这黑洞,还能看见后面翻飞的雪。

紧接着,这恶心东西微微歪了下脑袋,生生把一个软萌动作搞成恐怖片现场。

唐烟烟想吐又想哭。

关键她还牵着这玩意儿的手,想到这里,唐烟烟恶心得恨不得把自己胳膊给剁了。

正要甩开这具丑八怪,丑八怪突然带着很多问号问:烟烟,为何你突然变得那般丑了?唐烟烟:……卧槽槽槽槽槽槽!这东西说的是人话吗?她还没吐槽他丑到天崩地裂,他居然敢嫌弃她丑得惨绝人寰?唐烟烟都忘记害怕和恶心了。

她只想狂吼一声:汰,废话不必多说,拔剑吧!可这声音的的确确是陆雨歇没错,还有握住她的这只手虽是枯骨,却有人类的温度。

究竟怎么回事?唐烟烟眼疾手快,慌忙收回即将挥向不明物体的杀招。

定心凝神,唐烟烟闭上眼睛,汇聚体内灵力,用神识去感知周围的一切,包括立在她身前的丑东西。

淡雾般的灵力旋即扫开飘散在空中的雪,以及一切虚假的伪装和把戏。

哦豁!原来站在她面前的居然真是仙尊大大这个丑东西。

不不不,原来这个丑东西真的是仙尊大大。

诶这话说来说去,怎么好像还是不对劲的感觉?唐烟烟甩掉凌乱思绪,问: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陆雨歇老实答:蓬头垢面,大嘴巴血红,眼瞪如铜铃,狞笑的模样像是刚吃了三个小孩。

唐烟烟:……你信不信我把你给吃了?唐烟烟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把收回的洪荒之力再加倍砸向陆大宝。

努力平复情绪,渐渐地,唐烟烟的视野变得更加顺畅通阔。

漫天狂卷的雪不再是肉眼可见的纯白,这里的每片雪花都沾染了点点黑丝,那黑丝如气雾般萦绕在雪花周围,像密密麻麻的蝼蚁。

这莫非是?唐烟烟来不及思索更多,便见周遭场面已乱成一锅粥。

同行护卫们互相厮杀着,其凶猛程度,完全是搏命的架势。

所有人身上都有佩戴兵器,他们每一次的刀剑相向都见血见骨,金属碰触与皮肉割开的声音反复回荡在幽幽深谷,仿佛恶魔的嘲弄。

唐烟烟催动体内灵力,试图吞噬四周黑雾,并大声喊道:你们看清楚,站在你们对面的人是同伴不是敌人,不要再打了,都放下武器!!立刻马上放下!!这声呼喊迅速湮没在风里,所有人都没听到,也没有办法听到。

男人的长刀举起,毫不犹豫捅进队友胸口。

队友半跪着挥剑,发狠般斩断男人右臂。

残肢滚落雪地,洁白染成鲜红。

黑色气雾仿佛闻到什么甜美的味道,争先恐后钻进血色里。

鲜血汩汩流淌,他们该有多疼?诡异的是竟没人呼痛,他们仿佛沉浸在杀戮之中,一双双染血的眼迸发出激动雀跃之色,且一个比一个热血亢奋。

好像不杀到呼吸停止,他们就永不罢休似的。

唐烟烟鼻腔里全是浓郁的血腥味。

她急得不行,可凡尘浑浊,再加上阴雪峡不比外面,她催动灵力的速度比平常慢很多。

一边将黑雾驱除,唐烟烟一边带陆雨歇飞身向前。

眼看离他们最近的两个人没救了,唐烟烟只能忍痛放弃,来到正和四五人混战的李昀远面前。

李昀远身体素质比临时护卫强很多,不仅如此,他意志和精神力也不一般。

那四五人杀得难舍难分,李昀远却单独站在一旁,除非有人主动找他麻烦,否则他就不会动手。

除此之外,他麻木的脸上偶尔会闪过狐疑和挣扎,仿佛他知道情况不对,却无法摆脱这种桎梏的样子。

唐烟烟使出浑身解数,总算将这片被黑雾污染的区域清除干净。

白雪恢复如常,众人终于从魔怔中回神。

痛觉苏醒,他们汗涔涔地大声呼痛,有的甚至在雪地打起滚来,还有些看着自己空落落的下身和手,直接吓晕过去。

李昀远怔怔看着眼前惨状,握成拳的手开始颤抖,他忘不掉方才如恶魇般的无力感。

战场上洒热血抛头颅并不可惧,真正可惧的是敌人看不见摸不着,还拥有让他们自相残杀的邪术。

这时,唐烟烟叮嘱陆雨歇李昀远道:你们先在这里别动,我去帮另外的人。

语罢,已飞向远处。

陆雨歇心里担心唐烟烟,又不好抛下李昀远和伤残的护卫们。

他恨恨剁了下脚,哎,都怪他太弱,女强男弱什么的,真的好烦哦。

气鼓鼓找到药箱,陆雨歇蹲下身,帮哎哎叫痛的护卫们包扎伤口。

李昀远兀自发了会呆,陡然惊醒。

这阴雪峡果然邪门,再待下去,别说完成任务,命都要没了。

不行不行,他太难了,等找到袁君俭,他就得带他们回去。

大步来到陆雨歇旁边,李昀远魂不守舍说:大宝兄,你记得,此后万万不可离开我半步,若是离我太远,危急时刻,我怕是很难顾得上你。

还有烟烟姑娘,你们别怕呜呜呜,千万别怕,我有办法,我会保护你们的呜呜呜……说着说着,李昀远难以抑制地红了眼眶。

陆雨歇本不想理他,但看他怂成这样,还是安慰地拍了拍他肩:好好好,乖啊,我们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李昀远好忧伤地看他:呜呜大宝兄,我是认真的。

陆雨歇头也没回地哄他:知道啦,绝对不会离开你半步啦。

十四章晋.江.独.发十四章唐烟烟竭尽全力,只保住八个护卫。

这八人里,两三人奄奄一息,剩余的身负重伤,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雪暴没有持续太久,风平浪静后,他们在距离百米远的地方发现了袁君俭。

袁君俭晕倒在雪地,除面色苍白,身上并没无伤痕。

篝火旁,李昀远陆雨歇将护卫们聚集成排,按照顺序为他们上药。

唐烟烟盘腿坐在另侧,调息耗空的灵力。

浅白气雾氤氲在唐烟烟周边,缓缓游走,却越发稀薄。

唐烟烟丧气地睁开眼,在这么个鬼地方,她连原本的三成灵力都恢复不了。

完蛋,这是真的要玩脱的节奏吗?唐烟烟惆怅地仰起头,不知何时,天空洋洋洒洒飘起了雪。

将药膏敷在男人被砍掉的臂膀伤口,李昀远眸露不忍。

他迟疑地看了眼昏睡的袁君俭,把目光投向唐烟烟。

小烟姑娘着实厉害。

她的招式,似不像普通人能使出来的。

可大宝兄却表现得平平无奇。

所以,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此时神智清醒的只有他们三人,李昀远斟酌再三,对唐烟烟陆雨歇说:大宝兄,小烟姑娘,抱歉,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

其实我进阴雪峡另有目的,我不止是为保护袁君俭而来。

唐烟烟疑惑抬头。

陆雨歇记忆力很好,他忙中抽空说:嗯,我记得,你刚进来时,你说你想为在这里死去的百姓讨回公道。

李昀远笑笑,又有些哀怨地瞅了眼陆雨歇:大宝兄,你别不信我。

我真的能保护你们,起码我有随时离开这里的方法。

唐烟烟闻言挑眉,她倒不担心她和仙尊大大无法离开这里,但李昀远身为凡人,能有何计策?李昀远省去不能说的部分,如实坦白:我有我自己要执行的任务,阴雪峡危机重重,吩咐我办事的人给了我全身而退的仙符。

这仙符放在仙域都属于上上等品阶,连普通修士都没有。

陆雨歇好奇地问:那你终极任务是什么?李昀远干咳两声:唔,不能说。

正谈着,昏厥的袁君俭幽幽转醒。

他痛苦地撑着头,似乎是不适。

当视线触及四周的血腥场面,他全身发抖,眼底布满不解惊惧与愧疚。

唐烟烟没给袁君俭缓冲的时间,直接问:袁公子,你刚刚为何要跑?袁君俭捂着胸口,脸色愈加难看,他有点不在状态地回:我、我方才觉得任姑娘好像就在附近。

唐烟烟:你怎么昏倒的?袁君俭低声说:我不记得了。

唐烟烟抿住唇:护卫们伤得太重,我们先就地休养,你没有意见吧?袁君俭悲伤地摇摇头:我没有意见。

死去的护卫被暂时埋在雪里,陆雨歇望着凸起的雪堆,难受道:烟烟,他们好可怜。

唐烟烟轻声回了个嗯。

寒风呜咽,似乎也在悲鸣。

出师未捷,所有护卫死的死伤的伤,损失惨重。

李昀远进退两难,他拿不定主意地过来,让唐烟烟做主:小烟姑娘,如果你认为我们应该离开,我马上催动仙符。

唐烟烟没有接话,她看向灰蒙蒙的雪山,突然反问:你们觉得这里真的存在猎物吗?李昀远愣了下,缓缓摇头。

那么问题来了,袁君俭被困月余,究竟吃的什么?目光倏地凝在鼓起的雪堆上。

李昀远联想到什么,脸上尽是错愕。

他胃中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食物险些吐出来。

唐烟烟不为所动,继续询问:雪暴时,你把那些护卫看成了什么?李昀远压住那股恶心,他目光一凛,有所顿悟:我看到有血海深仇的敌军将领,还有掩藏身份混入军营的细作,他们举着染血的刀,想要杀我。

其实我也想杀他们,或许是仙符的原因,那时我神智仍保留一线清明。

唐烟烟了然颔首:其实袁公子口中的任姑娘,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个人,或者是否是任姑娘,没有证据。

李昀远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血液逐渐冰冷。

唐烟烟不知联想到什么,愉快勾唇,忽然说:我已经有了猜测,接下来,就等‘任姑娘’不请自来!李昀远:????回到篝火旁,唐烟烟继续盘腿打坐。

在任姑娘来前,能恢复一点灵力是一点吧。

时间悄无声息逝去。

除陆雨歇唐烟烟,所有人都睡着了。

你不睡吗?唐烟烟完成一次吐纳周转,睁开眼睛,问托腮看雪的陆雨歇。

睡不着,也不困。

陆雨歇眸光澄澈,像不谙世事的孩童,他关心地问,烟烟,等下是有事要发生吗?怎么这么问?我觉得你……俯身凑到唐烟烟眼前,陆雨歇盯着她眼睛,口吻格外认真,你好像很紧张很兴奋的样子。

……头次用修仙者的身份干大事,能不紧张兴奋吗?唐烟烟无法否认,白他一眼:睡你觉去吧。

陆雨歇难得没有提出异议:我要躺在烟烟身边睡。

语罢,陆雨歇优雅地抚了抚袍裾,侧卧在唐烟烟腿边,两人正脸相向。

他微微一笑说:烟烟,我睡啦。

虽然乖顺地闭上眼,可他眼梢却勾起月牙的弧度,仍在笑呢!唐烟烟忍不住弯起嘴角。

昏沉笼罩峡谷。

雪花飘落无声。

又过许久,一阵微弱的风拂动唐烟烟发丝,她倏地掀起眼皮。

——来了!唐烟烟只稍微一动,对方便有察觉,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大团煞气凝成的黑雾迅速朝唐烟烟扑来,动作极其生猛,像是要将她一举生吞。

唐烟烟敏捷避开,就地取材,用无尽雪花将其封印。

退避之间,双方斗智斗勇,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唐烟烟作为一个穿书的主,没学过正统的修士打架技巧,她手持长剑,暴力砍刺,压着煞气拼命捶打,还时不时用雪封印、用灵力反吞噬。

眼看大球被打成小球,唐烟烟直接穿进煞气,右手一个虚晃,抓住煞气中心的一只红眼睛兔子。

烟烟,陆雨歇不知何时醒来,他轻呼一声,跑到唐烟烟身边,惊愕地问,这……这是一只兔子?阴雪峡居然真有猎物?睡得不深的李昀远也醒了。

唐烟烟拎在手里的白色兔子不大,与普通兔子无异,只是它那双眼睛特别红,像新鲜血液的颜色。

唐烟烟冷声道:你们别盯着它眼睛看。

李昀远陆雨歇立即察觉不对地别过头。

老实点,唐烟烟向兔子发出警告,开门见山问,三年前,袁君俭是被你放出去的?阴雪峡的古怪是否与你有关?白兔从始至终都没有挣扎,它瞪着那双血红的眼,仇恨怨毒地望着三人:你们为什么要把他带进来?我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白兔声音残暴,带着阴森戾气,可当它望向远处沉睡的袁君俭时,却温柔如春风。

就像……像望着心爱之人的豆蔻少女?李昀远张了张嘴,惊惧地扯陆雨歇袖子,结结巴巴说:兔、兔子会讲话?陆雨歇很淡定:我听到了。

李昀远:同样身为青铜,为何陆青铜那般从容?兔子开口说话了啊啊啊啊!它是妖怪啊啊啊啊!你们脑子是坏掉了吗?我仙符呢我仙符呢?我要带你们逃命啊啊啊啊!唐烟烟没空搭理他们,她面无表情和兔子说:如果我没猜错,他是进来寻你的。

白兔弓起的背逐渐放松,它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再看向袁君俭时,大颗大颗血泪往下掉,嗓音哽咽道:不该来的,你们不该来的……还没掏出仙符的李昀远停下动作。

他再迟钝,也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

这兔子说话,为何那般像为爱所困的悲情女子?你是任姑娘?是,也不是。

阴雪峡的古怪与你有关?没有。

那是什么原因?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但很危险,你们或许会没命。

兔子语调变得柔和许多,不再凶煞暴戾。

唐烟烟沉吟片刻,放下兔子说:好。

兔子仰头看她:但我有条件,我要把袁君俭先送出去,可以我的能力,我只能送他一人离开。

唐烟烟:可以,不过你要怎么送他出去?兔子回:我自有办法,你们等等我。

李昀远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兔子像是轻笑了声,说:你们放心,我走不掉的,我永远都离不开这里。

得到他们肯定,兔子幻化成一团煞气,它飘到沉睡的袁君俭身边,小心翼翼将他裹进黑雾,带着他徐徐朝远方飞去。

苍茫白色中,那团黑渐渐变成一个点,再看不见。

李昀远抢在陆雨歇前面,开始向唐烟烟提问:它是妖怪?天,它和袁君俭什么关系?小烟姑娘你怎么发现它的?它的话可信吗?唐烟烟不答反问:你来阴雪峡的任务可以说了吗?李昀远:……并不强迫李昀远坦白,唐烟烟说:从进阴雪峡,我就有一股被窥视的感觉,怕打草惊蛇,所以没和你们讲。

还有雪暴时,我仿佛在煞气中看到了一双红色眼睛,就是那只兔子的。

李昀远悲愤:那些护卫是它杀的?唐烟烟:算是,它想趁乱带袁君俭走,没想到我很难缠吧。

李昀远怒骂:该死。

唐烟烟垂眉,语气淡淡:它早死了。

李昀远:……陆雨歇虽然没有记忆,在这方面却有很强的直觉,他轻声说:它应该是先死去,然后靠吸收煞气复活?其实这也不算复活,它明明已经死了。

唐烟烟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么多人死去,都没能复活,这只兔子究竟是存有多大执念,才靠着这幅弱小躯体,将活生生的袁君俭送出阴雪峡呢?十五章晋.江.独.发十五章雪停时,兔子回来了。

它鲜红眼睛变得黯淡无光,身体呈半透明状,仿佛即将湮没在这无边雪色中。

唐烟烟能感知到,它身上的煞气似乎将要耗尽。

把袁君俭送出阴雪峡的方法,难道就是利用煞气辟出一条出口?兔子虚弱地停在他们身前,有气无力说:你们跟我来。

唐烟烟与陆雨歇李昀远对视一眼,跟上兔子的步伐。

在兔子回来前,三人已经商量好,既然走到这步,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反正李昀远有高阶仙符傍身,那就代表他们有绝对安全的退路。

无奈的是,他们没办法带上受伤的护卫们。

这次行动,若他们能成功破解阴雪峡的古怪,护卫们也就安全了。

若失败,他们只能再想办法进来救他们。

三人一兔,徐徐走在荒芜雪中。

李昀远记恨雪暴带来的伤害,冲兔子恶声恶气道:你跟袁君俭究竟什么关系?兔子并不搭理他。

它虚幻的身影被风吹得左右摇摆,陆雨歇担心它被吹散,下意识走到它旁侧,为它挡住瑟瑟寒风。

兔子愣了愣,半晌,它用微弱的声音说:就算没有我,他们一样会死,你们也会死。

只要进来这里,就没有谁能活着走出去。

李昀远不满冷哼:那袁君俭呢?兔子无声沉默。

唐烟烟适时开口问:煞气能影响人心智,自相残杀又能生出更多煞气,所以峡谷里的人都是这么相互厮杀至死的?兔子露出像是在嘲讽的表情:单纯的厮杀够吗?唐烟烟没明白它的言外之意。

经历丰富的李昀远陡然变了脸色,他握紧双拳:我们军中常押审犯人奸细,摧毁一个人,除了肉身所带来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心理。

住在人心底的魔鬼,永远比阴谋手段更可怕。

这一提醒,唐烟烟悟了。

她愕然地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阴雪峡没有猎物。

一群人被困此处,该如何生存?恃强凌弱,勾心斗角,拉帮结派,阴谋阳谋……到最后,唯一活下的那个人还算是人吗?煞气生于心魔。

无限将心魔扩大,煞气自然更强。

这座阴雪峡,原来是用来滋生煞气的地狱?兔子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它语气很平静: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人被送进阴雪峡。

唐烟烟惊愕不已:每隔一段时间?多久?兔子回:我不知道,阴雪峡里没办法判断时间。

听到这里,李昀远脚步戛然而止。

唐烟烟陆雨歇疑惑地回头看他。

李昀远扯着唇,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月圆之日,每月十五。

闭了闭眼,李昀远接着说,三年了,连续三年,每月都有死刑犯和各地失踪的男女及其孩子被秘密送进阴雪峡。

我曾经的麾下军士,他妻儿就是在去年上元节双双失踪,然后再也没能回来。

空气如死一般的寂静。

李昀远眸中倒映着冷雪,他表情凝重道:而我此次正是奉命调查这件事。

风卷起地面的雪,纷纷扬扬洒向空中。

所有人都没有作声。

往前走吧,须臾,唐烟烟眼底划过一丝厉色,她在风雪中傲然开口,去会会这个作恶多端的恶魔。

陆雨歇李昀远望着她,用力点头。

途中,兔子告诉他们:那里应该是一座祭坛,凭肉眼无法察觉,我待会用煞气带你们进去。

陆雨歇想到什么:烟烟,这难道是在用煞气培育什么邪恶的东西吗?唐烟烟:或许吧!苍茫雪地光秃秃,很难辨明方向。

兔子由煞气凝聚而成,它对所谓的祭坛有天生的敏锐感。

到了,兔子忽然站定在空阔雪地,它幻化成一片单薄黑雾,笼罩住唐烟烟三人,集中精神,屏住呼吸,不要被煞气影响心智。

李昀远连忙用衣袖掩住口鼻。

或许是修士的原因,唐烟烟完全没感觉,陆雨歇居然也是如此。

他们眼前有瞬间黑暗,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睁开眼睛,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露天祭坛。

地面雕刻着诡谲兽纹,让人有种晕眩的感觉。

四根擎天大柱分别屹立于东南西北方位。

粗蛇般的黑色锁链从柱子底部攀援而上,一直延伸交错到顶部,然后交汇在半空,中心供奉着一颗巨大黑色圆珠。

煞气通过锁链,输送到圆珠。

透过薄薄的壁面,隐约可见圆珠里游走着无数血丝,血丝里面有坨肉白物体在缓慢蠕动,像是在蚕食血丝与煞气。

陆雨歇浑身一震,他猛地用手摁住太阳穴,下意识嘟囔:好熟悉,好熟悉的气息……唐烟烟注意力不在陆雨歇身上,她震惊地盯着巨大黑珠,有点恶心。

旁边兔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等我煞气消散,它就会发现你们。

话落的瞬间,那团白花花的肉陡然停止动作。

它鼓起一坨分不清是不是脑袋的肉团,朝唐烟烟他们看来。

唐烟烟忍住捂胃的冲动,拔出剑,腾空一跃,朝黑色圆珠飞去。

李昀远跟着挥刀,正要往前。

嗤一声,漫天黑雾陡然从圆珠沁出,把雪白世界染成浓墨。

像是受到某种蛊惑,李昀远僵硬地转过身,高高举起刀,面无表情朝陆雨歇砍下去。

李青铜!陆雨歇勉强避开致命一击,他被黑雾呛得厉害,都快说不出话。

李昀远跟在陆雨歇身后穷追不舍,一刀又一刀,已然魔怔。

陆雨歇应接不暇,眼看避无可避,砰,挥刀的李昀远忽然直愣愣倒在他面前。

陆雨歇:……素衣女子手举冰块,正站在倒下的李昀远背后。

她身影很淡,将要消散的样子。

是任冰?也是兔子。

谢谢,陆雨歇从地上爬起来,他匆匆看兔子一眼,迅速冲向祭坛,烟烟,烟烟你在哪儿?唐烟烟听到了陆雨歇声音,但她根本抽不出空回应。

悬在半空的巨大圆珠已被她刺破,那团白花花的肉虽然恶心,却十分灵活,不仅如此,它还格外强大。

唐烟烟甚至觉得,哪怕原主在这里,她也不可能打得过。

而且她脑海自然地生出一种认知,这应该是魔域魔物。

地盘被入侵,白花花似乎非常愤怒,动作愈发蛮横。

唐烟烟由主动出击,惨变被动防守,还防不胜防。

第三次被白花花干翻撞在锁链,唐烟烟吐出一口血,朝陆雨歇喊:仙符,快找仙符。

陆雨歇眼睛一亮,立即跑回李昀远身边,他匆匆翻开李昀远的口袋香囊,包括袖子和上衣,可是统统都没有。

仙符呢?掌心冒汗,陆雨歇都快把李昀远扒干净,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另边唐烟烟一直落于下风,几乎被白花花碾压。

白花花大概很高兴,它把煞气都收了,还盘成个蚊香蹲在祭坛中央,用疑似尾巴的肉条捻起唐烟烟,再甩开。

仙符始终找不到,陆雨歇没有办法了,他丢下李昀远,匆忙跑到唐烟烟身边。

把受伤的唐烟烟搂在怀里,陆雨歇眼眶通红,他用身体挡住她,心疼地哽咽道:别怕烟烟,我会保护你的呜呜。

唐烟烟:……这一切来得就……挺突然的。

她和仙尊大大这是要死了吗?呸呸呸!他们一个是恶毒女配,一个是男主,怎么可能死?她觉得,她还能战!!!!生龙活虎地蹦起来,唐烟烟让陆雨歇好好躲着,握紧剑,唐烟烟非常热血地再度冲向白花花。

白花花还是团成蚊香状,典型的不把唐烟烟放在眼底。

唐烟烟越打越精神,越疼越来劲。

不知过去多久,唐烟烟已满身血污,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步伐越来越慢,面色也越来越惨白。

望着濒临崩溃的唐烟烟,陆雨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够了,他受够烟烟的保护了!他也想保护烟烟,他也可以保护烟烟!眼神凝成幽深的潭,陆雨歇倏地起身,步伐坚定地朝唐烟烟走去……此刻,漫不经心应战的白花花像是察觉到某种危机,侧头看向雪中的白袍男子。

男子穿过簌簌飘落的雪花,步步而来,无畏中透着凛冽杀意。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很弱,可为何他却令它感到恐惧?白花花迷惘了,它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脑中灵光一闪,白花花突然不可置信,是他!竟然是他?怎么是他?顷刻间,遥远的属于上一世的记忆回笼,白花花灵魂都在颤栗,它想起来了。

那时它是猾鸠,魔域兽王,是魔尊朝天阙旗下最得力的魔兽。

后来……后来它死于仙域最强的天之骄子陆雨歇剑下。

它清晰记得,男人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看都没多看它一眼,它的血喷溅在他洁白无瑕的袍角,他视若无睹转身,如山巅雪莲般,高傲淡漠,且无欲无求。

那般高高在上的仙域仙尊,为何现在没有半丝灵力?又为何身处这凡尘浊世中?无论如何,白花花觉得,它的机会来了。

灵魂依然在颤栗,却不单单是恐惧,而是兴奋。

眼神阴骘地盯着白袍男子,白花花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是他陆雨歇毁它万年修为,是他让它沦落至此,是他害它要靠凡间最污浊的煞气修复魂魄。

啊哈哈哈,风水轮流转,今日总算轮到它猾鸠扬眉吐气报仇雪恨了!十六章晋.江.独.发十六章唐烟烟的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滚入雪中。

她甩甩头,挥去眼前晕眩。

咽下喉口的腥甜,唐烟烟正要和白花花再战三百回合,甫一抬头,便见白花花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经过,将肉球脑袋对准了陆雨歇。

白花花整团肉都在颤抖,身体发出咕咕咯咯的刺耳笑声。

根据声音频率和起伏来看,它似乎很兴奋,非常非常的兴奋。

顺着白花花视线往前看,陆雨歇一袭白袍,衣摆染上几点护卫们身上的血渍。

他目视前方,脊背绷直,每坚定地往前走一步,红梅般的血渍便随衣袂翩跹,仿佛即将展翅翱翔。

唐烟烟愣了愣,不可置信地朝陆雨歇怒喊:你到底在干吗?不好好躲着,上赶着过来送死吗?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无所不能的仙尊大大吗?唐烟烟提剑追上白花花,左手一挥,凌厉剑光猛地打在白花花身上。

为陆雨歇争取逃命的时间。

可惜白花花头也没回,只当被挠了下痒痒。

另边的陆雨歇更是不领情,他目光落定在唐烟烟惨白的脸上,只稍稍停顿一瞬,步履旋即加快几分。

唐烟烟:……白花花笑得更猖獗了。

整团肉都抖变了形。

它咆哮着弓起身体,无数只触角从肉里同时弹出,纷纷逼向面不改色的陆雨歇。

这场面这气势——唐烟烟瞪圆眼睛!!!白花花这是妥妥的看不起她对吧?呸了一声,唐烟烟腾空飞到陆雨歇身旁,在触角即将打在陆雨歇身上的危急关头,唐烟烟拽着他疾退数米,堪堪避开攻击。

恶狠狠白了眼陆雨歇,唐烟烟没好气:你想死吗?滚开。

语罢,她一脚将陆雨歇踹开,持剑卷入无数触角之中。

陆雨被踹得歇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望着唐烟烟勉强应战的瘦弱背影,陆雨歇眼神怔忪。

他知道,他不如烟烟厉害,他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

可不知怎么,有一瞬间,他明明觉得他可以,他可以保护烟烟,他可以与恶魔抗衡,他可以不用躲躲藏藏!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嘶——他的头!突然好痛!陆雨歇猛地用手捂住脑袋。

咚咚咚,耳畔嗡鸣声伴着沉沉钟声,一下又一下,重锤般敲击着他五脏六腑。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在他体内发芽,却始终钻不出土壤。

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空荡。

陆雨歇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什么都看不清晰。

他孤身立在悬崖之上,遥远天边,一道朦胧隐约的男人身影脚踏虚空,御风而来。

那道身影离他越来越近,陆雨歇终于看清,那居然是他的脸!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可他们,还是很不一样。

因为对面的人并不爱笑的样子,他薄唇抿成线,眉梢氤氲着清冷,仿佛雪中一株寒松,孤峭又触不可及。

这时,对面的陆雨歇面无表情朝他靠近。

陆雨歇下意识往后退。

那个陆雨歇眉梢轻挑,似是讶异。

但他很快恢复如初,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淡漠:我本就是你。

稍顿,又薄唇轻启道,不是你唤醒我的吗?你现在需要我。

等等,我和他是一个人吗?我需要他吗?是的,我要救烟烟,我一定要救烟烟,他能助我?陆雨歇疑惑着,神奇的是,他并不抗拒。

男人步步朝他走来,毫无阻碍地融入他身体。

陆雨歇只觉灵魂一震,浪涛般的嗡鸣声消失了,体内绿芽顺利破土而出,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

站在簌簌雪中的陆雨歇掀起眼皮。

他冷冽黑眸倒映着漫天白色,以及未能成型的猾鸠胚胎,还有倒在红雪中的那个女人……唐烟烟真的太累了。

她眼皮好沉,手中的剑好重,她怎么都再举不起来。

陆雨歇呢?如果她死了,他也得死吗?哎,这本书不行啊。

彻底失去意识前,唐烟烟愤懑不平地想,该不会她死了,陆雨歇却能活着吧?呜呜呜,女配真的好没有人权哦!她好恨……白花花也没想到唐烟烟竟如此难缠,该死的女人,简直浪费它时间。

眼神狠戾,白花花正要将她一口吞下,一股寒意骤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逼近它眼前。

白花花心神一凛,敏锐避开那由冰雪凝成的细针。

它似有所觉地抬头,恶毒地瞪向白衣男子。

这一看,白花花愕然僵在原地。

是陆雨歇。

是以前的陆雨歇!他他他他怎么回来了?白花花本能的想要逃跑,它忘不掉那日陆雨歇漠然的眼神,更忘不掉剑刃刺入它心脏撕碎它魂魄的痛楚。

它是万兽之王,却如此狼狈地死在陆雨歇手上。

不是它弱。

是他太强。

强到令人发指,强到魔尊朝天阙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却束手无撤。

白花花刚往后退,很快又觉察出陆雨歇的不对劲。

他的眼神与杀它时一般无二,可他身上的灵力……怎如此稀薄?莫非他受了重伤?白花花心跳加速,一瞬间仿佛从地狱回到美好天堂。

是了,倘若没有受伤,堂堂仙尊怎会沦落到凡尘浊世?又怎会与雪地上那个没用的废物女人为伍?呵,虽然它实力不敌从前十分之一,可仙尊现在似乎比它更不堪一击呢!哈哈哈老天简直助我哉!白花花仰天发出咯咯的大笑声,它阴毒地盯着陆雨歇,咬牙切齿道:仙尊大人,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忘了我没忘,你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刀,你让我遭受的苦难痛苦,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今日我便要将这一切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不,我要百倍,千倍,万倍。

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我要你的血肉融入我灵魂,我要你跪在我脚下臣服颤抖!任白花花说得愤慨激昂,陆雨歇仍清清淡淡立在雪中,眉头都没皱一下。

白花花已然骂到高、潮:你们仙域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的狗东西,呸,虚伪,做作。

什么无欲无求,什么灭情绝爱,都是屁话,老子就要威震四方势倾天下,老子要踏平仙域,老子要做你们的王,咯咯咯……陆雨歇平静地望着猾鸠,眸中并无多余情绪,他淡然开口,像一个给罪犯处以死刑的判官:私设阵法,为祸人间,你,该死。

言罢,漫天簌簌飞雪突然在半空顿住,下一瞬,它们似乎活了,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扑向陆雨歇。

顷刻间,陆雨歇手中多了柄浅蓝色的锋利冰剑,那浓郁寒意氤氲于剑身周围,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

白花花眼神一凛,有点心虚地为自己打气:哼,你少虚张声势,就凭你现在的灵力,不可能杀了我。

陆雨歇右边唇角微微勾起,极其漫不经心的口吻:你试试?十七章晋.江.独.发十七章猾鸠聚拢全身煞气,以万箭齐发的架势猛烈冲向陆雨歇。

苍茫雪色中,白袍男子身姿挺拔,他手持冰刃,面色淡然。

煞气卷起的厉风迎面而来,他墨色长发在空中狂舞,肆意而潇洒。

很快,猾鸠冲到陆雨歇身前,它用数不清的弥漫着黑雾的触角将他团团裹住。

陆雨歇持剑抵抗,许是受伤之故,他的招数并无多大杀伤力。

猾鸠不由大喜。

堂堂仙尊,竟如此不堪一击?它成功了!它要成功了!猾鸠无法形容此刻的激动,它甚至有点想哭。

然而下一瞬,被它桎梏的猎物突然勾了下唇角,那弧度极浅,仿佛含着淡淡的不屑与嘲弄。

事情似乎是有些不对劲了?事情确实是有些不对劲了。

面临被吞噬的危机,陆雨歇不退反进,他持剑飞向猾鸠煞气最浓郁的腹部。

猾鸠:不可以,不可以,这里不可以。

猾鸠调头就跑,可它巨大身体却被一股强悍的力量定住。

眼睁睁看着陆雨歇划开它肚皮,搅碎它刚刚成型的魄珠,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猾鸠真的哭了,卑鄙阴险的仙尊,竟敢使诈,他先是让它放松警惕,后又趁它得意忘形攻其不备?呜呜它要死了,完完全全死了,再没有复活的希望了……眼泪翻飞,猾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飞烟灭。

陆雨歇半跪于雪地,用剑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沿嘴角流淌,陆雨歇用指腹抹去。

他侧眸看了眼躺在雪地毫无声息的女人,艰难起身。

俯视着这张陌生也熟悉的脸,陆雨歇眉眼闪过一丝复杂,以及此生从未有过的尴尬与窘迫。

白色积雪被她鲜血染红,像开了一地红梅。

陆雨歇眉头轻拧,没思考太久,他缓慢地朝唐烟烟伸出手。

顷刻间,浅蓝灵雾由他掌心过渡,笼住因重伤而命悬一线的女人。

渐渐地,唐烟烟脸上身上的伤口愈合如初,再不见血污。

可那股浅蓝灵雾却越发稀薄,直至完全消尽。

陆雨歇面色苍白,他站立不稳地倒在雪地,彻底没了声息……风雪骤停,乌云退散。

阴雪峡的天空首次出现太阳。

无尽黑暗里,唐烟烟似乎听到冰雪融化的声音,也仿佛闻到青草与杏花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掀起眼皮,看到一位素衣女子穿过满树杏花,含笑向她走来。

那女子温柔地蹲在她面前,树上杏花随之簌簌坠落。

唐烟烟手中微沉,是素衣女子把什么东西塞给了她。

唐烟烟想说话,却怎么都动不了。

素衣女子对她粲然一笑,转身消散在灿烂阳光里。

紧接着,唐烟烟坠入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境。

她像是个旁观者,目睹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喧闹街上,一名市侩老板眯着黑豆眼,正向爷孙俩殷勤推销:小朋友,你看这兔子多可爱呀!买一送一好不好?我把那只雪白的兔崽送你呀。

蜷缩在囚笼的兔崽似乎知道老板说的是它,它眼神充满恐惧,趔趄着往后退,露出瘸了的前腿。

小孩嫌弃地憋憋嘴:瘸了的兔子,傻子才要呢!爷爷我们走。

生意没做成,老板把气都洒在瘸兔上,他挥起鞭子,狠狠甩向兔崽:打死你算了,没用的贱东西,打死你打死你……正打得起劲,手腕忽被攥住,老板恼火回头,便见穿着华贵的锦衣公子皱着眉头,他视线落在瑟瑟发抖的兔崽身上,眼神温柔如春风:别打了,我买它。

兔崽被公子买走了。

它搬进一所很大很大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有好多花,它最喜欢杏花了。

因为买它的公子最爱杏花。

小兔崽慢慢长大,它的腿虽然治不好,但院子里没人嫌弃它,它好快乐,公子在家时尤为快乐。

每到杏花绽放时,公子最爱坐在杏树下看书,倦了,他便阖眼休憩。

兔子总是忍不住偷偷望着公子,然后做贼心虚般睡在他散落在地的袍角上,仰头数着漫天花开花落。

兔子觉得,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兔子了。

如果它到死都做公子的兔子,那该多好?又是一年杏花浓。

公子与人约在桃源村,泛舟赏花。

兔子有点不开心。

它听得懂人话,它知道,公子又要出门两三日。

它哀怨地望着公子,眼睛湿漉漉的,充满不舍与难过。

杏花绽放不过数日,公子与旁人赏杏,留给它的时间便又少了。

若若,你也想去吗?公子似乎能读懂它眼底的期盼,临出门,他轻笑一声,像是无可奈何般。

紧接着俯身将它抱在怀里,公子宠溺地点点它鼻尖:那公子带你去赏杏好不好?好好好,兔子幸福得快要晕倒。

桃源村里,它同公子住在画舫,日日泛舟赏杏,兔子快乐得都要舍不得离开桃源村。

可灾难的陡然袭来,无情撕碎了所有旖旎烂漫,也撕碎了兔子的梦想。

巨大魔物把美丽的桃源村变成一座恐怖地狱。

鲜血横流,肢体泛滥,湖中画舫倾倒……兔子明明只是一只兔子,它不会水,不会说话,它什么都不会。

但那瞬间,它心中突然生出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公子不能死,它要救公子!伴随这个念头,它好像拥有了无穷力量。

它自然而然地幻化成画舫中见过的女子模样,潜入湖底,将公子救下。

魔物仍在滥杀无辜。

兔子带公子东躲西藏,途中公子眼睛被伤,什么都看不见了。

兔子好难过啊!公子是世上最好的公子,它一定要带他逃出这里,治好他漂亮又温柔的眼睛。

再后来,仙人杀了魔物。

一片狼藉的桃源村恢复寂静,人们从悲伤中回神,寻找回家的路。

然而没有路了——天空开始下雪,雪把万物都埋葬。

人们只好聚齐在一起,团结互助。

没有食物,找不到出路。

绝望无限蔓延,团结互助似乎成了最好笑的笑话,人们的眼神也凝成一把把滴血的刀。

兔子没有那么强,它终于没办法再维持人形。

它被抓住了。

刀抹过它脖颈,鲜血淋漓。

它被剥了皮,架在火上烤。

肉滋滋地响,散发出香味。

两个躲起来偷偷吃它的男人狞笑着商量,下一个就杀那个瞎子好了,一个瞎子,手无缚鸡之力,多抢手啊,他们动作不快点,就得被别人杀了吃了。

兔子听得心都碎了。

不准碰它公子!谁都不准碰它的公子!它想大叫,它想杀了他们。

神奇的是,兔子虽然死了,但它仍有意识。

它甚至看到男人周身散发出一股股黑雾,那黑雾有时浓有时浅,散发着邪恶的却无所不能的味道。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嘶哑地对它说:来吧,来吧……雪停了。

男人啃完最后一根骨头,满足地丢在雪地。

他抬头正要起身,忽见雪地里蹲着一只白兔。

哟,这里怎么还有只兔子?男人兴高采烈地举刀走去。

兔子慢慢回过头,朝男人露出两只鲜血般红艳的眼睛。

两个男人连呼救都没来得及,便横尸雪地。

一个接一个,兔子杀光了峡谷所有的人。

因为他们不死,死的便是公子。

这些自然不能让公子知道的。

在公子心中,它永远是那只柔弱的瘸了腿的兔子呀!终于攒够煞气,兔子摸索许久,找到了能让公子离开峡谷的办法。

它舍不得公子。

但它更舍不得公子在峡谷吃苦。

送公子离开那天,兔子坐在雪地哭了好久。

可它连眼泪都没有,它甚至没有身体。

它真的哭了吗?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兔子被困谷中,见证了一轮又一轮的厮杀。

它想见公子最后一面,又不想公子出现在它眼前。

让兔子意想不到的是,它恐惧又期盼的这日,终于还是到来了——黑暗之中,唐烟烟看着别人的故事,看得泪流满面。

她下意识抓紧手中的东西,紧紧地抓住。

耳畔有风声吹过,还有水声与虫鸣。

唐烟烟不知自己在混沌之中徘徊了多久,直至一道光忽地划破黑暗,她莫名有了意识。

她试图掀开沉重眼皮,努力好久,终于成功。

啊啊啊啊啊烟烟醒了,熟悉的声音含着哽咽和欣喜,我的烟烟终于醒了呜呜。

唐烟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揽入一个温暖怀抱,那人用力抱着她,继续呜咽:烟烟你吓死我了,你现在还疼不疼,还痛不痛?呜呜呜。

唐烟烟:……她有气无力地挣开怀抱,白陆大宝一眼:没死也要被你哭死。

陆雨歇知错地揉眼眶,立即露出甜甜微笑:我不哭啦。

虽然这么说,但眼睛仍红得厉害。

唐烟烟忍俊不禁,旋即皱眉望向四周。

冰雪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绿草如茵杏花烂漫。

这就是桃源村最初的模样吗?想到什么,唐烟烟展开握成拳的右手。

她掌心躺着两只红绳编织的手环,手环各自坠着冰凌雕刻的杏花。

被困峡谷时,兔子意外发现具有天然感应能力的冰凌,它担心袁君俭走失,便做了两幅手环,一人一只。

而现在,这对手环,在她这里。

唐烟烟有些伤感,她无精打采地问:白花花呢?陆雨歇:死了啊。

唐烟烟抬起头,满目错愕:怎么死的?陆雨歇眨巴眼睛:烟烟你杀的啊!唐烟烟:……十八章晋.江.独.发十八章唐烟烟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她伸出食指,反向指着自己:我、我干掉的?陆大宝郑重其事地颔首。

唐烟烟手都在抖:你亲眼看到了?陆大宝一派天真地摇头:我昏倒啦!唐烟烟:……你昏倒我也昏倒了啊!狐疑地挠挠脖颈,唐烟烟觉得这事儿肯定有猫腻。

流水潺潺,李昀远用衣裳兜着洗净的野果小跑过来,欣喜不已道:小烟姑娘你终于醒了,太好啦,来来来大宝兄,小烟姑娘,吃这野瓜,我刚在四周摘的,老甜了,可好吃了。

唐烟烟没心情吃东西,她再度向李昀远求证:听说……白花花是我杀的?李昀远眼睛发亮,满眼崇拜:是啊,小烟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老厉害了。

唐烟烟:????这世界怎么了???满脸问号,唐烟烟始终半信半疑:你,亲眼所见?李昀远尴尬傻笑,他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我一开场就被砸得不省人事了,嘿嘿。

又信誓旦旦拍胸脯,我昏倒了,大宝兄当时也昏倒了,除了小烟姑娘,还有谁有本事把那怪兽干掉?这话说得委实诚恳,也很有道理。

唐烟烟单手摸着下巴,仰头望向满枝杏花。

莫非真的是她梦游把白花花给杀了?又或者——唐烟烟猛拍大腿。

是了,关键时刻,肯定是这本小说发挥作用了。

就说嘛,陆大宝可是正儿八经的男主,怎么能悲催地死在开头?想到这里,唐烟烟顿时舒坦了,四舍五入一下,其实白花花也差不多算是被她干掉的啦!咳咳,唐烟烟脸不红心不跳地对他们说,嗯,我可是唐王者,说好要保护你们两个青铜的,看,我果然说话算话吧?谢谢小烟姑娘救命之恩。

李昀远很懂事地接话。

嗯嗯,烟烟最厉害啦!陆大宝笑眼眯眯,见烟烟活蹦乱跳地吃起甜瓜,他放心之余,又困惑地歪着头,唔,要不要给烟烟讲,他做了个奇怪的梦呢?唔,还是算了吧,反正也是不重要的事情啦。

三人欢快吃瓜。

陆大宝一边啃,一边关心地问:李兄,你把仙符藏在了哪儿?是不是中途弄丢啦。

李昀远否认:绝对没有,这么重要的仙符,我肯定藏得好好的!唐烟烟没好气:你藏在哪儿?我们找半天都没找到。

李昀远立即放下瓜,作势准备脱靴:我就藏在袜子里面,哎,怪我之前没跟你们讲,这事儿赖我,是我害大家……李昀远鞋带还没解开,再抬头,咦?人呢?大宝兄和小烟姑娘呢?怎么都不见了?在李昀远做第一个动作前,唐烟烟陆雨歇就默契地飞速跑远,两人停在树下,弯着腰,累得直喘气。

陆雨歇更是滑稽地捏着鼻子,仿佛已闻到那股清奇的毒气。

唐烟烟也是,自从第一次闻到那股仙味儿,唐烟烟就被熏得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烟烟,是我的错,陆雨歇歉愧地望着唐烟烟,语气透着弱弱的委屈,呜呜呜,我把李兄脱得就剩底裤了,可我没想到,那仙符竟藏在——不怪你,唐烟烟非常理解地拍陆大宝的肩,换做是我,我也绝对找不着仙符的藏身之地。

两人目目相对,泪光盈盈,都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感。

十九章晋.江.独.发十九章稍作休整,唐烟烟三人离开桃源村。

就在唐烟烟走出杏林不远,他们身后的满树花瓣纷纷坠落,属于三年前的初春杏花随风而逝,就像某些回忆般,再无处可寻。

村口牌坊下,相府随从将受伤的护卫们陆续运走。

李昀远翻身上马,朝唐烟烟陆雨歇抱拳:大宝兄小烟姑娘,我有事先行一步,等我交完差,再去驿站找你们。

唐烟烟颔首道好。

马蹄声渐行渐远,世界重归宁静。

陆雨歇唐烟烟并肩骑着马,慢悠悠行驶在葱郁林中。

半晌无话,见唐烟烟心不在焉,陆雨歇试探地问:烟烟,你在苦恼些什么吗?唐烟烟眉眼笼着淡淡忧愁:唔,你还记得阴雪峡的那只兔子吗?陆雨歇:记得。

唐烟烟从怀中取出那副手环,递给陆雨歇:这对手环是兔子留下的。

手环由红绳编织,底端坠着冰凌雕刻的杏花,并不十分精致。

陆雨歇知道兔子已随煞气消散,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它拜托你把手环转交给袁公子?唐烟烟摇头否认:并非如此,它非但没有嘱托我,甚至希望我不要告诉袁公子真相,可我觉得,唐烟烟轻叹一声,其实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会做出和兔子同样的决定,可我不是兔子,所以我总觉得心里不大舒坦。

气氛缄默。

偶有鸟鸣啾啾声。

陆雨歇认真思考许久,恍然大悟说:我懂了,烟烟你和兔子,你们都是打着为对方好的主意才做这个决定对吗?可对方也觉得这样好吗?如果我是袁公子,我肯定不开心。

哪怕伤心难过,我还是想知道真相呀,一段感情的价值,应该由当事人自己判断,而不是由别人选择。

说不定袁公子认为他和兔子的记忆很宝贵,他想永远放在心底珍藏呢?唐烟烟颇感意外,她斜睨陆雨歇一眼:哦?如果你是兔子本人呢?陆雨歇纠结片刻,心虚地挪开视线:那我、我就不说。

唐烟烟嘁了声:说得好听,自己还不是一样。

陆雨歇垂低了头,很是沮丧的模样。

即将走出这片森林,陆雨歇像是终于想明白,他倏地扯住马绳,喊住行在前头的唐烟烟:烟烟等下。

唐烟烟回眸:怎么?鼓足勇气,陆雨歇正视唐烟烟双眸,眼底氤氲着满满的炽热与诚恳:烟烟,我们能不能说好,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假如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瞒着对方才是最好的选择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骗我?我们诚实地告诉对方心意与真相,好吗?唐烟烟挑眉:就这事?她不甚在意地回:好啊!嘴角晕开满足的笑意,陆雨歇用力点头:那我们说好了。

唐烟烟轻笑,懒得再搭理这个大傻子。

……两日后,唐烟烟陆雨歇登门袁府,拜访袁二公子袁君俭。

袁府上下对他们非常客气,俨然VVVIP贵宾的待遇。

后园荷花池的凉亭下,唐烟烟陆雨歇没坐多久,侍从便搀着袁二公子过来了。

相比前些日,袁君俭更显虚弱,他苍白唇瓣不含一丝血色,眼睛更是毫无生命力,仿佛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拢袖咳嗽两声,袁君俭无力地向唐烟烟陆雨歇道谢。

在侍从帮助下,袁君俭落座在他们对面。

唐烟烟没心情碰桌上的精致糕点,她问:袁公子可好些了?能记起今日是何时了吗?袁君俭惨然笑道:自从他们告诉我任姑娘已……我脑子便清晰了些。

唐烟烟仔细端详袁君俭片刻,深深蹙眉:袁公子该不会是心如死灰没有活着的念想了吧?震愕抬头,袁君俭看他们一眼,旋即狼狈地将视线投向湖中亭亭荷花,他抓紧膝盖,喃喃道:我本就是该死之人,事实却是只有我仍生不如死的活着。

当年我既没能陪在任姑娘身边,这些年又让袁府为我操碎心,我……袁君俭哽咽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陆雨歇着急地说:话不能这么说,对吧烟烟?收到陆大宝求救的目光,唐烟烟摇摇头,她把红绳手环搁到桌面,望向袁君俭:袁公子应该认不出这对手环了吧?袁君俭盯着手环,目光怔忪,旋即大喜:这莫非是……他颤着手,不可置信地拾起,大喜之中又透着悲伤绝望,这是任姑娘亲手做的那对手环吗?说着,袁君俭埋首将手环紧紧捂在心脏处,仿佛一个弄丢珍贵之物的小孩,他再忍不住喉口哽咽:呜,我后来才发现,我竟把任姑娘送我的手环弄丢了,你们是在阴雪峡发现它的?那你们——袁君俭欲言又止,他泪眼中含有无限期冀,原本惨白的面色,也因激动而生出不正常的潮红。

唐烟烟斟酌片刻,说:关于任姑娘的故事有点长,袁公子还记得你曾养过一只兔子吗?袁君俭脱口而出:若若?唐烟烟颔首:若若就是任姑娘。

袁君俭瞪大眼睛,如被惊雷劈中:怎、怎会?唐烟烟再无任何保留,将完整的故事讲给袁君俭听。

事情就是这样。

约莫半盏茶,唐烟烟的故事已然讲完。

紧接着是冗长的沉默。

微风中,袁君俭怔怔望着前方,他失焦的瞳孔盛满惊诧,以及痛楚愧疚。

用手掌捂住眼睛,袁君俭难堪地扭过头,大颗大颗眼泪无声地从他掌下滚落……等袁君俭稍微平复情绪,唐烟烟与陆雨歇起身告辞:那我们就走了,袁公子以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请先想想若若,它虽然是一只兔子,可它也是一只愿意牺牲所有只图你好的兔子。

等等,袁君俭连忙用手揉去泪意,出声挽留他们:两位请稍等。

唐烟烟闻声顿住步伐。

袁君俭红着眼眶,尽管依依不舍,他还是把手环递给唐烟烟,嗓音沙哑地说:它已经不在,这手环留在我手中还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是它送给唐姑娘的,唐姑娘就收着吧。

迟疑片刻,唐烟烟从袁君俭颤抖的手中接过手环。

再度告辞,两人沿荷花池离开。

低眉把玩着掌中手环,唐烟烟轻声嘟囔:不知道袁君俭怎么想的,他会介意若若是只兔子吗?陆雨歇答非所问道:刚才,我感觉袁公子很不想把手环送给我们的。

唐烟烟:最后还不是送了。

陆雨歇嘴角微弯:嗯,所以答案究竟是什么呢?唐烟烟:……两只手环有相互感应的作用。

唐烟烟自己戴上一只,把另只套在陆雨歇腕上。

陆雨歇宝贝得不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烟烟,这算我们的定情信物吗?唐烟烟扯唇,回他一句呵呵。

比起情侣手环,唐烟烟觉得这更像宠物追踪仪,无论陆大宝跑去哪儿,她都尽在掌握之中。

不过她也就养得起傻里傻气的陆大宝,等仙尊本尊大势归来,那什么,咳咳,当她啥都没想,啥都没说好了!走出胡同,他们才发现,今日竟是七夕!古老的情人节!唐烟烟看着琳琅满目的七夕衍生品,不由大为新奇。

她买了些巧花巧果,和陆大宝边吃边走。

这位相公,你家娘子生得如此貌美,为她买支簪吧。

还有我的胭脂水粉。

诶,买什么胭脂水粉,小娘子天生丽质,不需要这些。

来看看我这边的团扇和荷花灯啊,保准小娘子喜欢。

……陆雨歇脸颊红扑扑的,心口仿佛开了朵花儿。

他看向那些冲他叫嚷的商贩,一个劲儿偷偷扯唐烟烟袖口,悄声说:烟烟给我点银子。

唐烟烟头都没抬,直男本男地回:要银子干嘛?你要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

二十章晋.江.独.发二十章男人兜里果然不能没有钱。

回到驿站,陆雨歇闷闷不乐地想。

唐烟烟不明所以,还以为陆大宝被商贩妻管严的戏谑目光伤害到尊严,遂拍拍他肩,宽慰他说:多大点事儿,别不开心啦,今晚乞巧节可热闹了,听说还有专门放许愿灯的节目,晚上我们一起去嗨啊!陆雨歇扁着嘴,提不起兴致地嗯了声。

那我先回房补觉啦。

唐烟烟提着裙摆欢快跑开,为今晚的丰富夜生活开始做准备。

房中寂静,陆雨歇望向窗外,面容惆怅。

他要怎样才能快速挣到钱呢?虽然他失忆了,可失忆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疾病,他总靠烟烟生活,似乎好像确实很……这莫非就是旁人口中的小白脸?陆雨歇被小白脸三字羞得面红耳赤。

霍地起身,陆雨歇攥紧双拳,他决定了,他要出去挣钱。

他要用自己的钱给烟烟买漂亮礼物!他要为烟烟创造美好未来生活!给烟烟留下有事出趟门的纸条,陆雨歇忐忑离开驿站,往鹰城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一路盯着琳琅商铺研究,陆雨歇心里愈发没底。

他会做什么呢?失忆前,他该不会就是烟烟的小白脸吧?丧气地来到月湖旁,陆雨歇看着湖上一座座精美画舫,心想:如果我有钱了,我也可以给烟烟买一艘。

不一会儿,他又看到仆人在为主子搭建临时观景台,陆雨歇心想:如果我有钱了,我也可以为烟烟搭建一座。

可是他并没有钱QAQ。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耳畔传来无数欢声笑语,陆雨歇却难过得想哭。

正欲转身,陆雨歇突然看见一艘小船靠岸,从船上下来的中年妇女衣着鲜艳,一张白面饼似的圆脸,嘴巴涂成了石榴深红。

此时,妇女横眉竖目,正冲身旁小童骂骂咧咧:呸,不就是理国十大琴师之一吗?竟敢蹬鼻子上脸临时给老娘涨价?一百两银子少吗?少个屁,他个茅坑里的臭蛆!老娘不找他了,老娘要找比他俊朗比他会弹琴的琴师气死他。

小童哭丧着脸:掌柜的,咱上哪儿去找比他技术高超的琴师?再者云琅公子玉树临风,是城中女子最为追捧的男人,我们……话语戛然而止,小童不经意看到对面的陆雨歇,顿时张着嘴,惊呆了。

我的天惹,在这位郎艳独绝的公子面前,云琅琴师确实算个屁哦!掌柜的。

小童喜极而泣,他拽住中年妇女,示意她看陆雨歇。

你干嘛,老娘正不爽……被换作掌柜的妇女甫一回头,便看见了立在湖畔的青袍男子,那男子剑眉星眸挺鼻薄唇,皮肤似比女子都更白皙几分。

在天光与湖泊的衬托下,更是俊朗不可方物。

太好看了,中年妇女险些被帅到晕厥。

这世上竟有此等容颜?简直如天上谪仙般清冷出尘,不,他就是谪仙本仙,太仙了。

公子,你会弹琴吗?中年妇女双方放光,如饿狼般扑上去。

不等陆雨歇接话,妇女改口说,呸呸呸,不会弹琴也没事,有这张脸,谁他娘的还有心思听琴哦?公子公子,我付你一百五十两银子,你今夜便属于我了,成交否?属于她?这是什么可怕的虎狼之词?陆雨歇惊恐地连退三步。

他虽馋银子,可他也不能委身于除烟烟以外的任何人呀。

陆雨歇转身想逃:不好意思,我不做不正经差事的。

中年妇女忙拦住他,扑哧笑出声:这位公子,我金三娘又不是老鸨,我可是做正经生意的,不过今夜我只做女子生意。

喏,公子瞧——金三娘把手指向湖中的一艘精美画舫,今儿乞巧节,许多闺门女子在我这儿定了七夕宴,我正缺一位琴师呢!陆雨歇半信半疑:七夕宴?金三娘眨眨眼:就是请男子在台上抚琴跳舞,女子在席下边欣赏边用膳。

听起来好像还是不大正经的样子?陆雨歇摇头:这似乎不好。

金三娘眼波流转:这世上诸多男子在台下看女子抚琴跳舞,怎么没有不好?为何换成女子便不行呢?公子,我这会儿实在缺人,二百两银子,我给你二百两银子,你就当帮我忙,好不好?二百两银子?陆雨歇难免有点心动:可我不会抚琴,而且我晚上还有事。

金三娘拍着胸脯:不碍事儿不碍事儿,我晚上就让你走。

语罢,抛给小童一个眼神,两人半哄半劝,把陆雨歇忽悠上了船。

太阳渐渐西斜,橙红色晚霞布满天空,为佳节增添几分旖旎浪漫。

唐烟烟一觉睡了将近两个时辰,神采奕奕地起身,她倚在窗畔赏了会景,去隔壁找陆大宝。

人没找到,却在桌案上发现了张纸条。

唐烟烟挑挑眉,虽然不懂陆大宝搞什么鬼,但也没过于紧张,反正她有宠物追踪器嘛。

捎上中午没吃完的巧花巧果,唐烟烟走出驿站,跟随手环指引,前往月湖。

此时天色朦胧,还未全暗,属于乞巧的旖旎氛围却已经隆重登场。

唐烟烟随手买了盏花灯,拎着穿过街巷。

夜色袭来,宽窄巷子的行人明显增多。

唐烟烟就很后悔,她就不该选择这条热闹的街。

眼下唐烟烟被拥堵在人群之中,进退两难,只能随波逐流。

像这种大型节假日,熙熙攘攘间,难免出些纰漏。

不知何故,立在街道右侧的仙灯突然向街道倾斜,若砸到百姓,受伤事小,可若仙灯绢纱破裂,火苗烧到人身上,那就大事不妙了。

人群中只有几人察觉到这危险的一幕,却来不及出声提醒。

电光石火间,一绯衣女子如仙子般跃入半空,在仙灯即将触碰到人们头顶时,她扶着高约两丈的仙灯,将之归于原位。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人们从怔愣惊恐中回神,纷纷为唐烟烟喝好。

稚童天真的声音在喧闹中格外清脆:爹娘,是仙女诶,你们快看仙女,仙女姐姐好漂亮哦!仙女唐烟烟有点小羞涩。

哎呀,小孩的话总是那么诚实的啦。

若非她顾忌修士身份暴露,制止仙灯的动作还可以更炫酷哦!忍住咯咯笑的冲动,唐烟烟非常矜持高冷地朝百姓颔首,转身欲走。

百姓自发性地为唐烟烟让出道路,也不敢多加挽留吵闹,生怕惊扰了仙子。

对街背光处的墙角下,一年轻公子手持折扇,他痴痴望着唐烟烟离去的方向,眸露惊艳地对侍从说:美,美得委实令人惊心动魄!这不就是朕……迅速改口,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梦中情人吗?快快快德福,快叫人跟上她,看看她是哪家府上的仙仙子。

德福满脸为难:黄公子,这乞巧日人山人海,恐怕很难觅得佳人,要不等七夕过了,再命人拿着仙子画像四处打探?年轻公子失望叹气,妥协道:那便如此吧,走,咱们先去月湖。

夜色渐浓,整座鹰城灯火通明,天上星与地上灯笼交织成绵延的光河。

波光粼粼的月湖上,年轻公子带德福乘坐小舟,来到湖心一艘并不十分高调奢华的画舫。

画舫雅间的门甫一打开,在里面等待的李昀远立即向年轻公子下跪行礼:臣李昀远参见皇上。

朱麟笑道:李将军起来吧,在宫外不必拘礼,叫我黄公子便是。

德福退下,朱麟落座,李昀远则恭敬立在一旁。

朱麟端起茶杯道:近日不便招你进宫,阴雪峡的事情我听得一知半解,你详细给我说道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昀远拱手回:应该是魔物作祟,皇……黄公子还记得捉拿怪盗的两位侠士吗?这次也是他们功劳,臣觉得,他们有可能是修士。

朱麟挑眉:哦?他眯眼摇了摇折扇,修士?有趣。

李将军请继续说。

李昀远回忆着说:当日我们进了阴雪峡,起初……故事讲完,朱麟陷入沉思。

遥远河岸隐约传来悦耳丝竹声,朱麟索性与李昀远来到甲板,展望这繁荣盛世。

李昀远问:黄公子,魔物已除,这件事算结束了?朱麟双手负在背后,年轻的脸上划过一丝嗤意,他意味深长道:在你看来,理国现在是不是国运昌隆四海升平,一切都很美好?李昀远:不是吗?朱麟扯唇,眼底冷意蔓延:朕告诉你,你若这样想,哪天死的都不知道。

李昀远:……朱麟面无表情道:皇室先祖曾有一位皇子修得大道飞升仙域,数千年来对我理国小有庇佑。

数月前,他闭关出来,秘密给皇室传递消息,说我国供奉的护国龙珠已被煞气侵蚀,若再不清除龙珠里的煞气,理国将大乱。

李昀远又惊又惧:阴雪峡煞气怎会影响护国龙珠?朱麟冷笑:他们既能在理国领土搞出一座阴雪峡,侵蚀护国龙珠很难吗?或许他们一开始的目的,便是这颗护国龙珠。

李昀远面无血色:可他们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护国龙珠可是供奉在宫中。

朱麟哼了声:自是有内应。

李昀远瞪大眼睛,想起朱麟不敢招他进宫的事,李昀远愕然道:莫非是……是国师?可国师位高权重,连黄公子都对他礼让三分,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朱麟嘴角翘起,讽刺道:凡人对修仙无不憧憬膜拜,既入不得仙域,那魔域呢?修炼成魔,同样长生不老法力无边。

年前我便开始暗中调查,竟发现秘密送入阴雪峡的囚犯都与国师有关。

可笑的是,我却不敢与国师正面对抗。

二一章晋.江.独.发二一章李昀远疑惑道:为何忌惮国师?您可是堂堂一国之尊。

朱麟口吻无奈:你细细回忆,这些年,朝中同国师为敌的官员现在在哪儿?要么意外身亡要么重伤卧榻,还记得朕去年那场大病吗?彼时连宫中老御医都瞧不出端倪。

如今想来,那场病来得着实古怪,明明前天朕刚在早朝狠狠骂了顿国师,怎么一下朝,就突然病得不省人事?李昀远张大嘴,又迅速用手捂住嘴巴。

国师竟已练就魔功?还如此心狠手辣,那该如何应对?朱麟沉声道:阴雪峡魔物的身份应当极其重要,护国龙珠与阴雪峡或许都与它有关,眼下魔物已死,我担心国师趁机作乱。

李昀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该如何是好?能请庇佑皇室的仙者出面吗?朱麟轻笑着摇头:一入仙门便斩尽凡尘情缘,那位仙者肯提点皇室一二,已是恩赐。

又道,如今的当务之急是除去护国龙珠的煞气,龙珠护理国国运,若出差池,怕是整个王国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昀远望向朱麟:莫非皇上已有主意?朱麟颔首:护国龙珠只能在皇室重要时刻取出,若随意找个理由,国师定会怀疑,所以朕决定择日册立皇后。

李昀远蓦地愣住。

朱麟李昀远两人正谈到紧要处,忽听画舫二楼传来女子娇笑声,以及男子刻意掐着的谄媚语调。

长公主,您躲在哪儿呢?长歌找不到您了。

哎呀,长歌撞到桌角了啦,好疼好痛哦。

长公主您就爱捉弄人家,哼!长歌不想玩捉迷藏了啦,长歌喂殿下吃葡萄好不好?或者为殿下抚琴?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当着臣子的面,朱麟一贯镇定自若的脸上也闪过几许不自在。

尬笑两声,朱麟勉力挽尊:朕出宫不便,正好长姐七夕出来游玩,所以就借此作个掩护,这……还没说完,又被男男女女暧昧的嬉闹笑声打断。

朱麟绷着脸,招手命德福上楼,让长公主安静点儿。

李昀远眼观鼻鼻观心,就当啥都没听见啥也没看见。

当朝长公主朱颜沉迷男色喜好玩乐,全理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昀远对这位长公主的德行自然门儿清。

李昀远傻呵呵笑。

朱麟干巴巴回笑。

这时,倒映着漫天星辰的湖面上,一叶小舟忽然乘风而来,船尾立着一名绯衣女子。

皎月当空,那绯衣女子衣袂翻飞,仿佛是虚幻的不应存于世间的仙女……李昀远眼尖,他辨认片刻,欣喜道:小烟姑娘?又向朱麟解释,皇上,这便是我与你提及的侠士,唐小烟姑娘。

说话的同时,李昀远举高手臂,拼命向小舟之上的绯衣女子挥动,小烟姑娘,小烟姑娘?我在这里,我在这儿!朱麟挑挑眉,不甚在意地将目光投向湖面。

这一看,他视线再无法从绯衣女子身上挪开,这、这不就是……方才那位善良的惊鸿一瞥的仙仙子?朱麟热血沸腾,一颗心扑通扑通跳。

他本想……没料到……难道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小舟顺着河流前行,唐烟烟隐约听到有人唤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望向不远之处的那艘画舫。

背着光,唐烟烟只能看见两位男子站在画舫甲板,凭音色,唐烟烟确定其中一位是李昀远。

自那日在桃源村一别,他们与李昀远再没见过面。

唐烟烟犹豫了会儿,决定先上画舫同李昀远打个招呼,再去找陆大宝。

船家将船稳稳落在画舫旁边,唐烟烟提起裙摆,顺利登上画舫。

李将军,唐烟烟冲迎面而来的李昀远笑道,好巧,你今晚也在这里?可不嘛!李昀远好奇地问,怎么不见大宝兄?嗨,别提了。

我这不是出来找他吗?大宝兄他……正要打听陆大宝行踪,李昀远忽然意识到皇帝朱麟还在他边上,他不知所措地看朱麟一眼,不知该如何介绍他身份。

姑娘你好,直接忽视李昀远,朱麟心急地立刻上前一步,他啪得打开折扇,故作风流倜傥地向唐烟烟拱手作揖,含笑道,鄙姓黄,敢问姑娘芳名?唐小烟。

唐烟烟抿着唇,忍住爆笑的冲动,眼前男子十分年轻,也就十八/九的年岁,却摆出一副我真的很帅我我真的很想泡你的模样,要不要这么搞笑?唐姑娘,很高兴认识你。

朱麟不停摇着折扇,嘴角含着自认魅力非凡的浅笑。

我也是。

唐小烟用手推了推脸颊,侧眸看向远方,以免爆笑出声。

李昀远傻了眼。

小皇帝脾性暴躁喜怒无常,怎的突然温柔如春风?别说,他笑得还怪瘆人的。

朱麟完全不给李昀远说话的机会:唐姑娘,在下有些话想私下对你说,不知可否赏个薄面?唐烟烟轻咳道:恐怕不行,我有急事儿。

朱麟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唐姑娘,在下不会耽误你太久,就半盏茶时间,好不好?唐烟烟:……别说唐烟烟,李昀远这下才是真的无语。

小皇帝这是疯了吗?他居然还撒娇装可怜?不等李昀远露出更多嫌弃表情,朱麟便将目光落在李昀远脸上,他眸底沉着凉意,似乎在说: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还不快给朕滚蛋?李昀远就很委屈,事情真的来得太突然。

明明与小烟姑娘情同手足的是他,明明与朱麟相谈甚欢的是他,怎的他就被淘汰出局了呢?李昀远委委巴巴地退场,独留朱麟与唐烟烟立在一轮皎月下。

唐姑娘你瞧,今晚月光甚美。

仰头望天,朱麟含笑感叹。

唐烟烟跟着看了眼月亮,那什么,这句话算是在向她表白吗?唐姑娘,下一瞬,朱麟以示郑重地收起折扇,他深情款款地攫住她眼眸,用柔得掐住水的语气说,方才宽窄胡同里,我便对唐姑娘一见钟情,所谓一眼万年,大抵就是如此。

唐姑娘,我愿执你之手与你偕老,你愿意和我共度余生吗?朱麟朝唐烟烟伸出右手,月光淡淡洒在他脸颊,映照着少年稚嫩也成熟的那双眼眸。

这语气似乎挺认真?唐烟烟尴尬地埋头看脚尖。

那什么,怎么发好人卡才不会伤害到美少年呢?做好决定,唐烟烟抬起头: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我……朱麟陡然打断道:等等。

唐烟烟:???朱麟别扭地望向湖面,似是知道唐烟烟要说什么,他故作坦然道: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前,我们还是先谈谈其他事情吧。

唐烟烟:???朱麟拢袖咳嗽,掩饰住窘迫与失落,他面色忽然变得严肃:唐姑娘,阴雪峡的事虽告一段落,但事情并没彻底结束。

唐姑娘可知护国龙珠?它庇佑我理国数万年,可如此重要的护国龙珠,竟遭煞气侵蚀足足三年,如今龙珠已是强弩之末。

若不及时清除煞气,恐怕理国将变成另一座阴雪峡,到那时,百姓失去神智互相残杀,理国便是一座被煞气充斥的黑色地狱。

唐烟烟听得怔住。

护国龙珠?等等,这剧情为何这般熟悉?朱麟眸色冷然:实不相瞒,唐姑娘,我的真实身份乃理国皇帝,李将军前去阴雪峡正是奉我之命。

未免打草惊蛇,李将军借袁君俭赴阴雪峡的机会,前去调查其中……耳畔回旋着朱麟声音,唐烟烟簇眉,闭上眼。

有什么灵感在脑中一晃而过,唐烟烟用力抓住,豁然开朗。

她记起来了,这段剧情原书里有。

唐烟烟脸上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因为这段剧情并非此时发生,而是在原主唐烟烟灰飞烟灭后。

当年魔域兽王猾鸠被仙尊陆雨歇所斩杀,为助猾鸠复活,魔域费尽功夫,将之残魂投放在凡尘的一个小王国,靠吸收最污浊的煞气重塑魂魄。

而这个倒霉的国家,没曾想就是理国。

而理国最终结局是护国龙珠被煞气吞噬,整个国家沦为猾鸠的煞气来源。

猾鸠靠理国重塑一半魂魄,直接攻入其他三个凡尘国家,如法炮制,吸取由人们心魔滋生的煞气修炼。

数个国家接连覆灭,终于引起一向旁观不予插手凡尘的仙域重视。

而女主宋怡然就是这次任务的执行者。

按照言情小说的套路,女主自是要在任务中遭遇重重劫难,然后给男主屡屡英雄救美的机会。

所以?唐烟烟简直要醉了,什么情况?这是猾鸠还没来得及作乱,就被他们误打误撞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刺激刺激,可后面剧情要怎么搞?唐姑娘?朱麟见唐烟烟面色变幻不定,试探地问,你在听我讲话吗?听着呢。

唐烟烟单手扶额,有气无力地说。

你身子不舒服?朱麟正想问她要不要进雅间休息,画舫二楼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有朱颜与婢女的谈笑声。

那琴师当真长得倾国倾城绝世无双?是朱颜兴奋垂涎的声音。

婢子轻笑:奴没亲眼瞧见,不过海棠画舫人满为患,还有大群女子正朝湖心涌来呢!听说最破烂的船都足足长了三倍银子,还有人划着大脸盆过来呢!真是笑死人了。

朱颜大喜,蹬蹬蹬加快步伐:快快快,咱们速去瞧瞧,可不能让别的小妖精捷足先登了。

二二章晋.江.独.发二二章朱颜身披紫纱,长发凌乱,锁骨隐约可见红痕,似是正到尽兴处。

然朱颜向来喜新厌旧,长歌跟她也有小半月了,这不,一听说海棠画舫有绝世美男子出没,朱颜便心痒难耐,直接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长歌。

婢女舒晴也是吃准了长公主脾性,所以才敢打扰她好事儿。

朱颜带着婢子风风火火下楼,瞅见弟弟朱麟与一貌美女子站在甲板,她暧昧地挑眉,急忙乘坐婢子准备的小舟,赶往海棠画舫。

朱麟被朱颜此举搞得有些尴尬:长姐她、她是有些轻浮了,失礼了。

唐烟烟哭笑不得:若是你情我愿,也谈不上轻浮吧?朱麟颇感意外。

唐烟烟言归正传:要怎样才能清除护国龙珠的煞气?朱麟回:倒也不难,护国龙珠每百年便要用雪泉清洗,只要在雪泉中添加符纸,完成仪式,便可驱除煞气。

朕现在担心的是国师多加阻拦。

他现在修炼魔功,煞气对他来说肯定也很重要,他能做到无动于衷吗?唐烟烟蹙眉。

书中说猾鸠利用煞气修炼,那国师自然也可以。

所以不能因为猾鸠死了,就断定理国已然改变原书的灭国结局。

目光灼灼地看着唐烟烟,朱麟认真道:唐姑娘,你忍心让理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吗?你也在理国,真到那日,纵然你修为高深,也很难独善其身,对吗?唐烟烟不得不承认,朱麟说得很有道理。

她不确定仙域来接陆雨歇的具体日子,以她修为,确实无法穿越结界回到仙域。

想清楚这点,唐烟烟问:你想我怎么帮你?朱麟一字一顿说:做我皇后。

唐烟烟猛地抬眸,神色错愕。

……夜风吹动湖面,泛起一层层光粼。

海棠画舫布置精致,四周皆是浅粉色薄纱垂帘,风起,纱帘随风起舞,说不出的缱绻旖旎。

此时画舫人满为患,连站票都已售尽,周遭还围着不少上不了船的女子们。

金三娘躲在画舫后台,笑得那是合不拢嘴。

她数着一沓沓银票,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赚翻了赚翻了,老娘这下赚翻了!!台上一曲恰好结束,陆雨歇拂开后台纱帘,不太高兴地来到金三娘身前。

他一身雅致白色锦袍,腰束玉带,发髻插着碧青簪子。

按照金三娘的话说,这是标准的白莲花装扮,禁欲中透着柔弱,柔弱中又透着几分撩拨,总之非常的适合他。

我必须要离开了。

陆雨歇对金三娘说。

别,那么多客人还等着听你抚琴呢!我不会抚琴,分明是你让我装个样子而已。

那你就再装会儿,帮帮忙,我再给你二百两银子,现付,给。

金三娘爽快地抽出两张银票递给陆雨歇。

不是钱的问题,刚才你拜托我帮多留半个时辰,我答应了,但现在不行,我有事。

陆公子,求求你,求求你嘛,我再加三百两,四百两,五百两?哎呀陆公子,再加我金三娘就亏啦。

真不是钱的问题。

陆雨歇不为所动,他拾起原本衣服,准备进隔间更换。

这时小童匆匆跑进来,喘着气儿直喊:掌柜的不好不好了,外面闹起来了,她们让台上的人滚下去,她们只要陆公子。

金三娘听得简直脑袋疼,她可怜兮兮望着陆雨歇,恨不能给他下跪:陆公子,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再多留一个时辰好不好?你不知道,这女子发起疯来多可怕,你若不如她们意,她们能活生生吃了你呀!陆雨歇困惑道:可我只是不想再上台,有错吗?我得回去了。

金三娘正急得不行,又一小童面无血色冲进来:不好了,长公主她、她上船了。

什么?金三娘登时翻了个白眼,险些背过气儿,她晃了晃身子,勉强靠着桌子站稳。

这小祖宗怎的又来了?提起长公主,金三娘真是又惧又恨,她先前看中的几位画、琴师,大多被长公主撬了墙角,弄回公主府做了面首。

将目光落定在陆雨歇身上,金三娘迅速吩咐:快快快,陆公子你快从后门逃走,你是正经人家的好公子,可不能被长公主脏了身子,小冬,快带陆公子从……什么叫被本宫脏了身子?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女声慵懒,隐约含着股勾人风情。

随着婢子掀起纱帘,朱颜缓步走进画舫后台。

她视线缓缓划过金三娘、小童,尔后落定在白衣男子身上。

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必也不过如此。

原来世上当真有这等绝色?朱颜双眼放光,几乎沉醉于白衣男子美色中。

金三娘吓得摇摇欲坠,出言不敬,还被当场捉住,这下完了?她和小童们纷纷跪下,哭喊着求公主饶命。

跟在朱颜身后的婢女冷哼一声,猛地甩出鞭子,狠狠打向在金三娘背部,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怎知下瞬,婢女手中的鞭子突然挥不动了,就好像有人硬扯着她胳膊般。

婢女不由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陆雨歇亦是受惊不小。

金三娘其实不是坏人,就算说错话,小惩就够了。

他实在不忍看她被打得血肉模糊,所以方才他——难道他同烟烟般,都拥有灵力?此时朱颜终于回神,她并不在意跪在地面的金三娘等人,直接忽略他们,她言笑晏晏地望着陆雨歇:敢问公子尊姓大名?陆雨歇面色僵硬,他毫不畏惧地直视朱颜: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们?朱颜有些惊讶,旋即挑挑眉,暧昧地说:只要公子陪本宫对酌赏月,本宫就饶了他们,可好?陆雨歇思索片刻:当真?朱颜一脸猎物到手的餍足,口吻笃定:自然如假包换。

陆雨歇回得很爽快:好。

最后看了眼哭得狼狈的金三娘,陆雨歇随朱颜离开海棠画舫,泛舟月湖。

船上,朱颜露骨地看着陆雨歇,她试图紧挨他坐,还不时将肩上薄纱往下扯,露出雪白肌肤。

陆雨歇冷着脸,她进,他便退,如此反反复复。

朱颜被逗得咯咯直笑。

许久不曾遇到这般纯情男子,她煞是开怀。

气氛暧昧,陆雨歇却毫无所觉,他抿着唇,佯装自然地观察周围,思考着如何上岸。

都那么晚了,烟烟定然生气了。

他要如何摆脱长公主?陪她喝酒赏月后,她真的会放他走吗?小舟逐渐靠近画舫,陆雨歇在朱颜过于热情的注视下起身,他正要踏上画舫,手腕陡然一凉,是手环上的冰凌花。

烟烟难道也在这艘画舫上?是了,若两幅手环距离相近,冰凌花会立即给予提示。

眼中生出璀璨光芒,陆雨歇迫不及待地加快步伐,跟随手环指引,他来到一楼紧闭的雅间门前。

朱颜提着裙摆紧随其后,娇声唤道:哎呀公子且慢,咱们上画舫二楼,往这边走才对。

陆雨歇不理朱颜,他确定烟烟就在这间屋子,却不好直接进去,正要叩门,他走廊尽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宝兄?李昀远欣喜地从另头跑过来,可在看到长公主的瞬间,李昀远又陡然生出一股非常非常不妙的预感。

李兄,烟烟在里面吗?在,她……话未说完,门已从内打开。

唐烟烟早已感觉到陆雨歇的靠近,她环胸靠在门侧,眸光不善地瞥了眼陆大宝,口吻含怒:陆大宝,你还知道来找我?陆大宝满脸欣喜,俨然一副小媳妇模样:烟烟你听我解释……朱颜望着两人,眼波微转,适时抢话道:这位姑娘你怕是弄错了,他不是来找你的,他是来陪本宫喝酒赏月的,对不对呀公子?陆雨歇无法辩驳,他极其心虚地把头垂下去,像只无助又可怜的小鹌鹑。

唐烟烟:……喝酒?赏月?唐烟烟不可置信,更是怒火滔天。

她正要逼问陆雨歇怎么回事,旁侧朱颜巧笑倩兮道:方才公子在海棠画舫抚琴,本宫对他琴技极为欣赏,特地邀他过来探讨一二。

还抚琴?还探讨?原来那位倾国倾城绝世无双的琴师,指的就是他陆大宝?唐烟烟都快被气糊涂。

堂堂仙尊,跑去给人抚琴?还作陪公主赏月对酌。

这日后传到仙域,她还能不能活啦?一刀给她个痛快好不好啦?烟烟我……陆雨歇想拽她袖摆撒个娇,他想说,他只是去挣钱给她买礼物,不是故意招惹那么多事。

怎料身后的朱麟突然端着杯热茶,来到了唐烟烟身旁,他眸含关切与倾慕道:唐姑娘你别生气,先喝口茶润润喉。

谢谢。

唐烟烟不好拂朱麟好意,顺势接了过来。

可两人动作落在陆雨歇眼底,便是十足十的亲密。

陆雨歇默默收回伸出的手,心头酸酸麻麻,忽然痛楚得很。

唐烟烟没再看其他人,她努力平复情绪,对陆雨歇说:你现在回驿站。

朱颜笑道:那可不行,他——你闭嘴。

唐烟烟冷冷看了眼朱颜。

作为长公主,朱颜嚣张惯了,头次碰到比她更嚣张的女子,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陆雨歇弱弱问:那烟烟你和我一起回去吗?我还有事要和黄公子商量,你先回驿站。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可我真的有事。

陆雨歇薄唇紧抿,眼中满满都是失望难过与愤怒,他看了眼朱麟,扭过头,似赌气般说:既然你不回,那我为什么要回?唐烟烟始料未及,满目错愕。

陆雨歇转过身,自顾自往画舫二楼走:你去和黄公子商量事情吧,我去和公主赏月喝酒。

二三章晋.江.独.发二三章朱颜不屑地斜了眼唐烟烟,追上陆雨歇。

眼睁睁看着陆大宝消失在视线里,唐烟烟极度震惊,就有种好像在做梦的感觉,连带着语言表达能力都丧失了。

很好,陆大宝你膨胀了,你出息了,你还飘上天了是吧?唐烟烟气极反笑。

朱麟若有所思地望向楼梯,旋即将目光转回到唐烟烟铁青的脸上,他轻笑一声,善解人意道:唐姑娘不必忧心,这样岂不是更好?你我商谈事情,你兄长与我姐赏月对酌,待双方结束,你就能和你兄长一同回驿站了。

谁稀罕和陆雨歇一起回驿站?唐烟烟在心里重重哼了声。

再说,长公主朱颜如狼似虎,能只是单纯的上楼喝酒赏月吗?倘若今晚陆雨歇名节不保,玄英宗诸位长老肯定饶不了她。

不过这可都是你们家仙尊自己非要作的,关她唐烟烟屁事!!!思及此,唐烟烟退后两步,将门关上:黄公子,你继续讲。

朱麟满意地转过身,他笑得一脸温润,指着桌面果盘说:唐姑娘先尝尝这脆枣吧,清甜可口得很。

唐烟烟哪有心情吃东西,她眉头蹙紧,摆明不耐。

朱麟识趣的回归正题:唐姑娘可知无刹海?无刹海海底生长着无数妖魔鬼怪,但它们不会离开海面。

皇室每到举行庆典祭祀等重要仪式时,都会拜一拜这无刹海,希望妖魔鬼怪莫要作乱。

唐烟烟问他:你要在无刹海洗涤护国龙珠?朱麟摇着折扇道:唐姑娘冰雪聪明,护国龙珠只能在必要的日子祭出,这是皇室历来规定,眼下无甚大事,只能在你我大婚那日拜天拜地,再去拜无刹海。

我会尽力做好准备,让洗涤龙珠一事万无一失,只要龙珠复原,国师功力必定大减,便也不足为惧了。

介时还请身为修士的唐姑娘助力。

唐烟烟蹙眉:为什么非得让我同你假成亲?别人不行吗?朱麟笑道:届时祭祀台上只有在下同皇后两人,唐姑娘是修者,应变能力快,若换作普通人,只怕……见朱麟态度诚恳,唐烟烟也不好再说什么。

心不在焉听着朱麟部署,唐烟烟放出神识,留意画舫二楼的动静。

自从赌气来到这里,陆雨歇便闷声坐在窗下,一言不发。

朱颜落座对面,她皓腕支起下巴,贪婪地望着陆雨歇精致面庞,这眉眼、这唇鼻……好生俊俏的公子,真是怎般都瞧不够呢!纯情中似乎又有股难以形容的欲,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征服他。

朱颜娇声道:公子不是答应本宫,陪本宫喝酒赏月吗?怎的枯坐这里?陆雨歇有些窘迫,他抬起头:我现在就喝。

语罢,陆雨歇顺势接过朱颜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大抵喝得急,他剧烈咳嗽起来,俊俏脸蛋儿都呛红了。

朱颜扑哧笑出声。

陆雨歇用袖摆拭去唇角酒渍,扭过头,一直盯着窗外。

朱颜不解,她故意调笑道:公子这是作甚?是觉得本宫丑?所以才一直望着窗外吗?陆雨歇一本正经回:我在陪你赏月,再赏会儿,我答应你的事情就做完了。

朱颜:……楼下雅间,唐烟烟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

朱麟还在滔滔不绝:唐姑娘,为了防止国师对我们关系生疑,我会……话语戛然而止,朱麟侧眸看着努力憋笑的唐烟烟,满脸疑惑:唐姑娘,你这是?唐烟烟连忙收敛嘴角翘起的弧度,她摆摆手:没什么,我听着呢,黄公子你请继续。

朱麟挑挑眉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楼,并不戳破唐烟烟的敷衍。

收回神识,唐烟烟不再偷看。

就陆大宝这不解风情的傻样儿,长公主恐怕是撩不动咯!唐烟烟开心地拿了两颗青枣,嘎嘣嘎嘣嚼得清脆。

皎月当空,湖风似乎含着淡淡暖意。

朱颜望着当真认真赏月的陆雨歇,眼角抽了抽。

她竟一时辨不明,这位陆公子到底是故意这般说,还是当真这么想。

朱颜莫名想笑,难道他不曾听外界议论,她朱颜可从不与英俊男子单纯的喝酒赏月的吗?如此良辰美景,只喝酒赏月,是不是过于浪费了?朱颜抚了抚长发,媚眼如丝地主动坐到陆雨歇身旁。

是有些浪费,陆雨歇皱眉,他不想和长公主挨得太近,遂起身坐到旁处,沮丧道,我今晚明明不应该坐在这里的。

他本该同烟烟共度七夕。

他本该用挣的钱给烟烟买漂亮礼物,然后他们一起在湖畔放许愿灯。

可现在呢?越想越酸楚,越想越难过。

再想到烟烟正和黄公子在雅间独处,陆雨歇心中就更不是滋味了。

那黄公子看烟烟的眼神,好生讨厌。

可烟烟似乎一点儿都不讨厌他,他们现在在屋子里做什么呢?会不会……生气地拾起桌上酒杯,陆雨歇仰头饮尽。

连喝三杯,陆雨歇好生委屈,实在是太太太委屈了,甚至忍不住埋怨:她凶我,她居然凶我!还让我一个人回家,她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

她变心了,她变心变得太快了呜呜呜!我那么喜欢她,她却凶我,我真委屈,我真可怜……朱颜登时傻眼。

这什么鬼?不过美人就是美人,连哭起来都别具韵味。

朱颜歪头望着美人买醉,都有些馋了,嗷,她好想看美人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哦。

突然想到什么,朱颜拂袖帮陆雨歇斟了杯酒,笑着摇摇酒壶道:这壶酒都快空了呢!不过本宫还有独家私藏佳酿,口感甚是醇厚!本宫这就给公子取来,公子稍等片刻,莫急哦!陆雨歇沉浸在他自己的悲惨世界里,并不在意朱颜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趴在桌上,薄唇潋滟着水光,嘟囔般控诉:他究竟哪里好?长得没我高,长得也没我好看,一看脾气就很不好的样子,哪有我乖巧黏人话不多?呜呜呜他倒的茶为什么你要接?我没有手吗?你渴了,我可以帮你倒的嘛!我就只是这一次不乖,我会改的嘛!而且我是为、为了……画舫二楼置有大大一张床榻,四周皆被浅黄纱幔包围,是朱颜的专属嬉戏玩乐场所。

朱颜掀开帘儿,从里面取出一个通体晶莹的碧绿小瓶。

嘴角勾起,朱颜朝陆雨歇那边娇喊:公子再稍等片刻!语罢,趁其不备,将瓶中液体全部倒入一壶新酒中。

朱颜摇晃酒瓶数次,这才笑盈盈回到席中。

她执起陆雨歇面前的空酒杯,替他斟了杯满满的酒液:公子,来尝尝本宫私藏的酒。

陆雨歇不胜酒力,连续喝了一壶,脸颊已染上两团酡红,但他觉得不够,他还可以再喝!多少杯多少壶,他都可以喝!没有拒绝朱颜递来的就酒,陆雨歇仰头饮尽。

有两丝酒液顺着他唇角滑落,灯火衬托下,有种说不出的蛊惑。

朱颜心如火燎,全身仿佛都烧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再给陆雨歇倒酒,陆雨歇却嫌她动作慢,直接从她手中抢过那壶酒。

朱颜:……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呢!那么急干嘛?朱颜娇嗔地轻拍陆雨歇的肩,不曾想喝醉的他还挺警醒,简单一个退避,就躲开了她的手。

朱颜朝天翻了个白眼,行行行,现在一根手指都不让她碰是吧?待会儿可别哭着求着跪舔她脚趾哦!轻撩裙摆,朱颜干脆落座对面,欣赏美男子饮酒。

眼看一杯又一杯下肚,朱颜琢磨着药效该起作用了,便问陆雨歇:公子,你可觉得身体有何异样?有,陆雨歇醉眼朦胧道,我很生气、难过、悲伤、愤怒,非常非常的不爽。

……还有点热,唔,好热。

本宫帮你宽衣可好?朱颜雀跃地说。

陆雨歇下意识轻扯领口,可察觉朱颜靠近时,他不高兴了:你别碰我。

朱颜蛮力拉住他袍子,哄道:乖啊,脱了就凉快啦。

眼前视线模糊,陆雨歇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唐烟烟,他不再反抗,困惑地温柔问:烟烟,是你吗?你不生我气了吗?画面里,烟烟笑着朝他一步步走近,她双手抓住他衣襟,开怀地往下一扯,发出咯咯的笑声。

陆雨歇捂住头疼的太阳穴,不,这不是烟烟,这才不是他的烟烟!你走开,别碰我。

你再不走开我要生气了。

滚,滚开——正扯陆雨歇衣服扯得带劲的朱颜陡然僵住,浑身不得动弹,她以一个滑稽的弯腰姿势被钉在原地,眼睛里盛满了错愕惊恐。

陆雨歇摇摇晃晃从朱颜环住的双手中绕开,生气嘟囔道:叫你走开,你不走开,听不懂人话的吗?真讨厌……踉跄往前,陆雨歇嫌麻烦地伸手一指,桌上酒壶便自动飞到他手中。

仰头喝了大口,陆雨歇擦去嘴角湿润,突然壮着胆子朝湖面高声喊:烟烟,烟烟,烟烟——越喊越觉心口舒畅,陆雨歇继续喝酒,喝完索性再喊:烟烟你上来呀,烟烟,烟烟你在不在?烟烟,烟烟——烟烟你是不是装听不见——烟烟呀——烟烟我喜欢你——最喜欢你啦——噪音不绝于耳。

唐烟烟与朱麟李昀远三人面面相觑,不得不结伴上楼。

听闻脚步声,陆雨歇傻乎乎地望向三人中的绯衣女子,他揉揉眼睛,见确实是烟烟,便一脸满足地憨笑道:烟烟,你终于来找我啦。

说完,陆雨歇小跑过去,他张开拿着酒壶的双臂,笑容甜蜜:嘤,烟烟,抱抱——二四章晋.江.独.发二四章唐烟烟措手不及, 竟被趔趄而来的陆雨歇拥了个满怀。

陆雨歇将她抱紧,下颔抵在她肩窝,还餍足绵软地发出一声唔——。

空气中充斥着浓郁酒香。

尤其是陆雨歇身上传来的酒味, 刺鼻到唐烟烟一阵晕眩。

唐烟烟试图挣脱陆雨歇怀抱:你放开我。

她不说还好,一说陆雨歇来了劲儿,他环住她腰肢的手臂反而更加用力, 就不放。

唐烟烟:……李昀远在身后已然看傻了眼, 今晚场面委实过于高能。

大宝兄与小烟姑娘……他们不是兄妹吗?朱麟负手立在旁侧, 他望着相拥的唐烟烟二人,眸色倏地阴沉。

他早猜到,唐姑娘与那陆姓男子并非兄妹。

那陆姓男子看唐姑娘的眼神, 与他并无任何区别。

可那又如何?只要唐姑娘身在理国一日, 他就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朱麟眼中闪烁着属于帝王的自信与骄傲,他贵为理国君主, 他坚信, 他不比陆姓男子或任何一个追求唐姑娘的人差。

此时此刻,几人面色各异。

谁都没有注意到被定身的长公主朱颜。

朱颜快要被气死。

她何时何地这般狼狈憋屈过?她想要尖叫, 想要怒骂,可现实是她连眼睛都一眨不能眨。

……陆雨歇越抱越紧,唐烟烟都不敢看朱麟李昀远的表情,她尴尬地哄陆大宝: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

陆雨歇虽然醉了,是敌是友却分得门儿清,望向正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朱麟, 他毫不畏惧地挑起眉梢, 像是专门说给朱麟听的:烟烟你说你是我的, 我就放开你。

唐烟烟怒不可遏, 既恼又羞:陆大宝,你存心找打是吧?语罢,狠狠拍了下陆雨歇的背。

陆雨歇忍着痛,极有骨气地大声喊:不说打死都不放!李昀远简直不忍直视,喝醉酒的大宝兄委实过于无赖与英勇了些。

太生猛了。

朱麟与陆雨歇两两对视,火/药味极浓,朱麟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很好,他这是在挑衅他?扯扯唇,朱麟皮笑肉不笑对唐烟烟说:唐姑娘,你兄长醉了,我立刻让德福给他取些醒酒汤,保证快速有效没有痛苦!陆雨歇被情敌阴恻恻的目光刺激到,抱紧烟烟撒娇:嘤,我不喝,烟烟回家,我们回家了。

唐烟烟被吵得脑袋疼。

她努力平复情绪,突然察觉到了陆雨歇的不正常。

他似乎并非普通酒醉,他身体太烫,像一尊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

回家前,你先把手中酒壶给我。

唐烟烟语气严肃道。

给——陆大宝立即化身陆大乖巧,他眼睛放光地看唐烟烟,烟烟你要记得,我很乖的,很听你话的。

唐烟烟不理陆雨歇,她闻了闻酒液,登时面色大变。

这里面有药物的味道。

结合陆雨歇的反常,还有此处暧昧奢靡的布置,这药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唐烟烟眼神骤冷,她寒厉视线在四周逡巡,很快找到朱颜。

唐烟烟朝朱颜一动不动的滑稽身影嗤喝道:朱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动他!卑鄙无耻,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言罢,唐烟烟冷笑着伸出手,湖水顷刻从窗户飞入,它们凝成一股透明水绳,将朱颜重重捆住。

唐烟烟随手一挥,咚,朱颜便被水绳扯进湖中。

唐烟烟厉声冲窗外喊:好好在水里照照镜子吧,就你也配?呵!事情的发生不过刹那间。

李昀远朱麟都没能回神。

朱麟面色难堪,长姐脾性他岂能不知,她方才竟想用那药物强了陆公子?这——心知理亏,朱麟一时半会也不敢吩咐侍卫下水捞人。

唐烟烟抓住陆雨歇手,谁都没看,面无表情带他离开:我们走。

陆雨歇低眉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开心到飞起:嗯嗯,我们快点走。

走到朱麟身旁,陆雨歇神气活现,还抛给他一个胜利的眼神。

朱麟:……李昀远挠挠脖颈,有心跟上陆雨歇唐烟烟,又忌惮站在此处的小皇帝。

只得在心底直叹气,这都什么糟心事儿哦。

可为难死他李青铜了。

泛舟靠岸,唐烟烟用灵力清除陆雨歇体内大部分媚药,但少量融入血液的药物仍残留在他身体里,唐烟烟未能清除。

瞥了眼陆大宝,唐烟烟没好气地说: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回去不舒服,你就活该泡冷水澡吧你!陆雨歇点头:哦。

唐烟烟还是没消气:以后还乱不乱跑?还随不随便跟人走了?陆雨歇摇头:不了。

七夕盛宴已然散场,街道安静,商贩已全部收摊,只剩零星行人。

陆雨歇探头探脑,到处张望,神色着急,连步伐都加速不少。

唐烟烟斜睨他:找什么呢你?陆雨歇沮丧地埋着头,自言自语说:呜,都没了。

唐烟烟:什么都没了?陆雨歇难过不已:卖东西的铺子。

唐烟烟哦了声:这不是很正常吗?都那么晚了,七夕已经结束了。

陆雨歇眼眶红红,心里委屈懊恼得要死,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都浪费光了。

他明明只是想挣点钱给烟烟买礼物,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呢?察觉到陆雨歇情绪的低落,唐烟烟把头凑近,试图去看他的脸。

结果这家伙竟迅速躲开,还不给她瞧。

唐烟烟哭笑不得:你到底怎么了?陆雨歇沉默片刻,轻声嘟囔:我想给你买礼物的,你看——从袖口取出三张银票,陆雨歇递给唐烟烟,这是我今晚挣的银子,我自己挣的,我可以给你买你喜欢的礼物了。

唐烟烟一愣。

陆雨歇今晚出现在海棠画舫,只是为了挣钱?而挣钱的最终目的是给她买七夕节礼物?虽然过程是有点……但心意是诚挚的。

唐烟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雨歇攥着银票的手无力垂下,他还是好难过:可现在七夕过了,到处都买不到礼物和许愿灯。

唐烟烟不忍看陆雨歇失落的眼睛,她扭过头,望向四周,街道空荡荡的,确实连一间开着的铺子都没了。

下一瞬,她视线忽然定在路畔一棵高大花树上。

唐烟烟嘴角微弯,她指着花树对陆大宝说:没关系,你可以摘一朵花送给我。

陆雨歇随唐烟烟望去,瞬间更想哭,他扁着嘴,都急出了哭音:晚上花都没开,怎么摘呀?唐烟烟忍俊不禁:这还不简单?她伸出手,掌心轻轻一拂,刹那间,满树花开。

那团团胭粉缀在绿叶之中,说不出的动人好看。

唐烟烟抬抬下巴:去吧,摘一朵你认为好看的。

陆雨歇点头不止:嗯,我要找一朵最漂亮的花花送给你。

欢快地扑过去,陆雨歇在枝叶中钻来钻去,千挑万选,终于选定一朵花。

他虔诚地捧着,跑回唐烟烟身前,双眼在星辰下熠熠生辉:烟烟,送给你。

唐烟烟轻笑,将花接到手中闻了闻。

陆雨歇满眼期待:香吗?唐烟烟颔首:香,又好笑地望向陆雨歇头顶,你发上有叶子,蹲下来点,我给你摘掉。

陆雨歇乖乖照做。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

陆雨歇略弓着腰,几乎与唐烟烟脸对脸。

他可以清晰看到烟烟如鸦羽般漆黑的睫毛,一眨一眨,像星子。

还有烟烟的唇——就像这朵花的颜色,胭粉胭粉的。

他好想好想亲一下。

鬼使神差般,陆雨歇飞快凑上去,吻住唐烟烟的唇。

好软好香。

唔,他都舍不得放开了。

出于本能,陆雨歇轻柔地拥住怀中烟烟,一点点加深这个吻,他的心好烫,他都被这股颤抖和喜悦融化掉了。

他好喜欢烟烟,他好想要烟烟彻底地属于他……清晨阳光透过窗,均匀洒落在厢房。

床上男子睡得正酣,他眉眼舒展,嘴角挂着甜甜的笑,似乎在做什么美滋滋的梦。

唐烟烟站在床榻边,用手推了下陆大宝:起床了。

床上男人支吾了句别吵我,便翻转过身子,似乎极不耐烦。

唐烟烟挑眉,直接掀开被子,高声喊:陆大宝!!!嗯?受惊地一个鲤鱼打挺,陆雨歇满脸懵逼,他呆滞地望着唐烟烟,问,咦,烟烟你怎么在这里?我过来叫你起床。

……陆雨歇这才发现,他正躺在驿站厢房的床上。

怎么回事?他不是和烟烟在花树下……舔了舔唇,陆雨歇懊恼地抱住头,呜呜,居然是梦吗?好像又不只是梦?昨晚他确实亲了下烟烟,然后……然后他被烟烟追着打了一条街。

嘤,梦境与现实,为什么差别那么大?不管不管,他要回到梦里啦!慢吞吞地穿衣洗漱,陆雨歇提不起劲地坐在餐桌。

唐烟烟递给他一个肉饼:早上李昀远托人带来话,说下午带我们进宫。

陆雨歇敏锐地嗅到他不喜欢的气息,整个人都锐利了:我们进宫干嘛?唐烟烟夹了根青菜,咀嚼咽下,这才道:大宝,我跟你商量件事儿吧。

陆雨歇脊背绷直,眼神肃穆,透着一股危险感:烟烟你说。

唐烟烟清咳两声道:阴雪峡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完全结束,理国现在……言简意赅把整件事告诉陆雨歇,唐烟烟自然地说,所以我会和朱麟假意成亲,在当日拿住能掌控煞气的国师,以确保理国安危。

陆雨歇听得勃然大怒,他瞪大的眼睛、紧抿的薄唇,以及凸起的喉结,全部在诉说着拒绝。

唐烟烟解释:我和朱麟不是真成亲。

陆雨歇想都没想地回:那也不行。

唐烟烟:我是修者,既然有能力,难道要袖手旁观吗?陆雨歇气鼓鼓:理国又不止烟烟你一个女人,凭什么非得是你?唐烟烟无奈:可是我同普通女子不同,若有第二个修者,我便不用去了。

反正不行。

事情已经定下。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陆大宝你先冷静,理国不保,我们也很危险。

反正你不能和朱麟成亲。

并非真正成亲,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但你还是会穿着嫁衣和他拜堂啊!陆雨歇猛地起身,近乎歇斯底里地朝唐烟烟大喊。

他胸膛大力起伏,眼神充满愤怒。

唐烟烟怔了怔,避开他灼热视线道:这事儿板上钉钉,没有回旋余地了。

陆雨歇定定望着唐烟烟,忽地,扯起唇角,口吻含讽:所以你根本不是和我商量,而是直接告诉我你的决定?两人对峙,气氛僵硬。

唐烟烟有心说点什么化解他怒意,不就是走个过场吗?有什么好气的。

可陆雨歇却倏地走向房门,还把椅子给撞翻了。

唐烟烟看着倒在地上的板凳,也有些恼火,她张张嘴,正要说话,怎知陆雨歇突然在门口回身。

他哗地撩起袍子,一把在地板躺平,还张开双臂双腿,梗着脖子豁出去地冲唐烟烟较劲:行,你想和他成亲是吧?那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二五章晋.江.独.发二五章唐烟烟本来挺生气, 这会儿却被陆大宝猝不及防的躺尸搞得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小盆友的威胁耍赖方式哦?他是专程来搞笑的吗?唐烟烟忍俊不禁。

陆雨歇见她竟在笑,不可置信中透着悲愤,仿佛在说:我都要气死了,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你还笑还在笑?不准笑……唐烟烟勉强敛住笑意:我们先进宫,然后……陆雨歇把下巴用力一昂,宁死不从。

唐烟烟憋笑:我还没讲完, 等进宫, 我会同朱麟商量, 先拜无刹海,不拜天拜地,这样我和他就不算成亲了对吧?陆雨歇仍不满意:那你还要跟他说, 你不穿嫁衣。

唐烟烟轻挑眉梢:陆大宝, 你这就过分了,虽然是假成亲, 但怎么能不穿嫁衣呢?陆雨歇委屈嘟囔:可你都还没为我穿过嫁衣呢!凭什么为他穿?唐烟烟清咳一声, 假装什么没听到。

你还不起来?非得我亲自拉你,你才肯起来吗?嗯, 要烟烟你拉我。

……烟烟。

陆雨歇催促地挥了挥他停留在半空中的手。

唐烟烟翻了个白眼,两步上前,一把将陆大宝拽起来。

两人稍作准备,等差不多到了时辰,便随李昀远进宫。

理国皇宫金碧辉煌、楼阁华丽。

蔚蓝天空下,一座座巍峨建筑极具气势。

李昀远带着唐烟烟陆雨歇,随宫婢来到御花园。

飞檐四角凉亭下, 着明黄长袍的朱麟背对他们负手而立, 旁边桌案已摆满精致的糕点瓜果等, 显然是提前为他们准备的。

听闻脚步声, 朱麟侧身望向他们,嘴角微微上扬。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陆雨歇完全笑不出来。

朱麟的视线与陆雨歇目光相触时,笑意也明显淡了几分。

身处皇宫,礼节总是要有的。

唐烟烟等人都不好落座,朱麟便随他们站着。

自打见到朱麟,陆雨歇就频频给唐烟烟使眼色,要她快些兑现许给他的承诺。

唐烟烟好笑之余,顺势向朱麟提出了先前那番要求。

朱麟眼角抽搐,他瞥向正沾沾自喜的陆雨歇,对唐烟烟一脸为难道:唐姑娘,这恐怕不合规矩。

你也知道,皇室礼节繁琐,老祖宗定下的习俗不好轻易打破。

唐烟烟刚要说话,陆雨歇抢先开口: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就不帮忙了。

朱麟暗自恨得牙痒痒,可心底越气,他明面上笑得越温润:唐姑娘?你也这般想?昨晚画舫上,你不是和朕商量好了吗?唐烟烟:……两个男人同时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一个眼神充斥着杀气,仿佛她说个不字,他就又要当场表演躺尸。

另个眼睛里则满满都是诚恳无助与可怜……就……挺难的。

唐烟烟傻笑两声,她尴尬地对朱麟点点头,表示她和陆雨歇站在同一阵线上。

陆雨歇终于满意地收回眼中杀气。

朱麟攥紧负在背后的手心,依然和颜悦色道:朕明白,唐姑娘兄长也是为唐姑娘你着想,既然是朕执意要立你为后,自然该尊重你的决定。

放心,朕会为你努力打破桎梏,让你毫无后顾之忧。

陆雨歇听得嗤之以鼻,白眼都要翻起来了。

一场戏而已,他干嘛说的跟真的似的?臭不要脸!唐烟烟客套地笑笑:这小皇帝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真情实感。

微风吹来淡雅花香,朱麟含笑看着唐烟烟:唐姑娘,过两日朕便昭告天下,立你为后。

为了让百姓更加信服,朕让人稍微渲染了下我们相识相知相许的过程。

朕与你是在七夕夜一见钟情,后又在月湖画舫偶遇,二见倾心。

所以朕下定决心,此生非你不娶!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唐烟烟没有意见:行,就这样。

陆雨歇轻哼:我觉得不怎样,太肤浅俗套了。

朱麟自动忽略陆雨歇的存在:唐姑娘,这几日国师肯定会调查你们,你们要当心。

唐烟烟思考了会儿:没关系,我们不是理国人,他查不出什么。

再者,倘若他有心利用护国龙珠祸乱理国,也没精力把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

朱麟稍微放心,也是,如今国师一心修魔,大有不把一切放在眼底的架势,怎会关心他们做什么呢?太阳渐渐西沉。

唐烟烟陆雨歇离开皇宫。

陆雨歇似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危险,他蹙眉道:烟烟,国师很厉害吗?唐烟烟不知该怎么答,国师修为肯定略高于她,但她这次的任务并不是干掉国师,而是让帮助护国龙珠洗去煞气。

就算到时和国师打起来,她应该也能有自保的能力。

如若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自然还是以自己和陆雨歇的生命为重。

唐烟烟不愿陆大宝作无谓的担心,笑道:他厉害又怎样?我是谁啊?我可是无往不胜的唐小烟!你放心,没事儿。

陆雨歇想了想,甜笑说:嗯嗯,烟烟你是最厉害的。

过会陆雨歇又说,烟烟,等这次事情结束了,我们离开鹰城好不好?唐烟烟没有犹豫:好啊。

等这件事完全结束,想必仙域的人也要来接陆雨歇了吧?日复一日,很快迎来唐烟烟与朱麟大婚的这天。

皇帝成婚,自是举国同贺。

鹰城每条主街都围得水泄不通,处处张灯结彩,很是喜庆。

此时淑华殿中,唐烟烟内心毫无波动地正在梳妆打扮。

约莫半个多时辰,唐烟烟的妆容终于大功告成。

等婢子们出去,陆雨歇满脸幽怨地进来,他望着烟烟身穿大红喜服的背影,怎么看都刺眼得很,干脆别过头去。

唐烟烟扶稳珠钗,回眸问陆雨歇:我好看吗?陆雨歇阴沉沉抬起头,当视线触及那双妩媚含笑的眼眸,他心口一窒,耳根滚烫。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那个梦,花树下他深吻烟烟的那个梦……陆雨歇磕磕绊绊道:好、好……蓦然回神,话锋一转,好难看。

唐烟烟怒容满面。

陆雨歇佯装镇定地走过去,他盯着唐烟烟细看,一本正经说:眉毛太淡了,淡得都快看不见了,还有这唇,涂得好艳俗哦。

还有脸颊,红彤彤的,像顶着两个苹果……唐烟烟半信半疑。

陆雨歇在梳妆台搜索半天,终于找到似乎眉黛之类的东西,他拾起来说:烟烟,我帮你把眉毛加深点。

唐烟烟:行吗你?陆雨歇乖巧脸:我画完你自己照镜子呀。

唐烟烟挑了下眉:姑且让你试试。

小半柱香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化身美妆博主的宝宝子先帮烟烟画眉,后又重新为她涂胭脂。

唐烟烟在宝宝子时不时的夸奖下喜笑颜开,差点就轻信了宝宝子的化妆技术。

然后——当看到镜子里那张惊天地泣鬼神的脸时,唐烟烟笑了,温柔地笑了。

宝宝子跟着傻笑:好看吧?我也觉得好好看,烟烟你就这样去见朱麟吧,太美啦!很美?的确很美。

唐烟烟轻笑出声,她看向宝宝子,慢条斯理地挽起红色长袖,然后转了转手腕。

一瞬间,那温柔眼神突然变得凶恶无比,如同魔鬼降世。

陆雨歇察觉危险,撒腿就往外跑。

一道狮子吼顷刻响彻云霄:别跑,陆大宝你给我站住,我保证打不死你——***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蔚蓝天空下的无刹海极其平静。

任谁看到这幅美好画面,都不会相信海底住着令人恐惧的魍魉魑魅。

高台之上,朱麟与唐烟烟面向无刹海,并肩而立。

文武百官则规规矩矩立在台下,国师文徵居于百官之首,神态静谧。

他穿着暗色官服,瘦削的脸,颧骨弓起,太阳穴周边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不过这股黑气只有唐烟烟能看得见。

李昀远并不在官员之列,他担心大宝兄过于孤单,所以溜了出来。

眼下两人躲在一处暗礁旁,正偷摸摸地望向高台。

高台之上,红衣男子把什么东西递给红衣女子,两人向前一步,挨得极近,似乎在进行祭拜仪式。

陆雨歇攥紧拳头:可恶,他居然敢摸烟烟的手。

李昀远往嘴里扔杏脯:无意间的接触吧,皇上不是要递东西给小烟姑娘吗?陆雨歇冷哼:他故意的。

李昀远:……大宝兄,你别死盯着了,来,吃颗杏脯,老甜了。

陆雨歇面色漠然:我不吃。

吃颗,李昀远强硬地把杏脯塞进陆雨歇嘴里,笑问,甜吧?苦。

怎会?我吃的都很甜啊。

因为,大宝心里苦。

……基础仪式完成,便是祭出护国龙珠的流程。

按照皇室规矩,皇帝立后时,必然要请出护国龙珠作见证。

唐烟烟淡然地望着这一切,余光却留意着台下国师。

他肯定看得出她修士身份,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唐烟烟困惑地蹙眉。

护国龙珠约莫夜明珠般大,通体莹白,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

唐烟烟知道,侍者呈上来的雪泉藏着能消除煞气的符纸,把龙珠置于雪泉中,静待片刻,等煞气消除彻底,便成了。

所有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

顺利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就在即将完成洗涤仪式时,台下突然响起一声轻蔑狞笑,伴着这记笑声,狂风骤然袭来,海面卷起数丈高骇浪,隐约可见妖怪可怖的肢体。

国师文徵飞身落在高台,他长发不知何时散开,在风中舞得狂乱。

朱麟小儿,你未免过于天真,想坏老子的好事,你做梦哈哈哈……国师文徵仰天大笑,他不无嘲讽道,你以为雪泉里的符纸还是你准备的那些符纸吗?简直愚不可及哈哈哈!文徵你竟然——朱麟拂袖,怒不可遏。

你们都得死,没有谁能破坏我的好事,我要飞升魔域,拦我者,即刻死。

——是吗?原本激愤的朱麟突然低声开口,他嘴角渐渐浮出一丝诡异的笑。

就在此时,雪泉倏地沸腾,乳白液体嘭得散开,在高台形成一道屏障,就像倒扣下来的碗。

国师文徵仿佛中了什么厉害术法,他疯狂地抱住自己头,面容痛苦。

萦绕在他周身的黑雾也一点点消散……该死的,你们这些该死的。

文徵气急败坏地冲向护国龙珠,却被朱麟抢先将龙珠藏在怀里。

哪怕国师此刻被极大痛苦折磨着,但要杀死一个凡人,对他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国师恨之入骨地不断攻击朱麟,意图抢回龙珠。

朱麟在屏障里拼命逃,他被打得浑身是伤,再跑不动地倒在唐烟烟脚下。

求求你,救、救我。

朱麟哇地吐出鲜血,他染血的手用力抓住唐烟烟喜服裙摆,眼神里弥漫着卑微的祈求。

唐烟烟低眉看着朱麟,神色非常平静。

这一刻唐烟烟觉得,朱麟并不可信。

他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二六章晋.江.独.发二六章尽管朱麟心机颇深, 对他们有所隐瞒,甚至可能还存在更多隐瞒。

但唐烟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

祭出剑,唐烟烟红衣翻飞, 在国师文徵带着煞气席卷而来时,拦住他。

两人在屏障中频频过招,许是屏障能抑制煞气, 国师文徵很快落于下风, 唐烟烟乘胜追击, 试图将他制住。

趁唐烟烟国师混战,朱麟颤抖地从怀中取出护国龙珠。

他强忍剧痛,匍匐爬向祭坛, 取出备份符纸。

龙珠飞悬于半空, 符纸对应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形成小小一片光阵。

国师大怒, 他冷眼看着正驱除煞气的龙珠, 又仰头望向这道困住他的透明屏障,一动未动。

唐烟烟持剑猛朝他胸口刺去。

她本以为国师文徵能躲过, 但并没有。

唐烟烟拧眉立在他面前,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下个瞬间,国师自爆了。

浓郁黑雾剧烈炸开,将屏障摧毁,大部分黑雾袭向龙珠,少量挥散在空气里, 朝无辜的人们蔓延而去。

被屏障阻拦在外的陆雨歇正要去找唐烟烟, 突然察觉到凛冽杀意。

他转过头, 身旁李昀远化身恶魔, 举刀向他大力砍刺。

陆雨歇侧身躲过,可不知何时,此处已沦为炼狱,官员侍卫太监们混战成团,处处可见残肢肉块,血腥味与海风交织成死亡的气息……在煞气猛烈攻击下,符纸残损,阵法被破。

护国龙珠表面龟裂出小小缝隙,极浓郁的煞气从中倾泻,与外面大团黑雾融合。

国师的轮廓在黑色中隐隐成型。

唐烟烟恍然顿悟。

原来他想成为下个兔子,先死,再后生。

朱麟眼看龙珠即将碎裂,哇地又吐出大口鲜血,他面目狰狞,向唐烟烟拼命恳求:将他引、引入无刹海。

唐烟烟冷眼看向朱麟,她不会再轻信他。

可护国龙珠一旦碎裂,便不止这块土地沦为炼狱,而是整个理国都将成为国师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她和陆雨歇怎么回仙域?从来到这里,唐烟烟就只有这一个目标,那就是顺利让陆雨歇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嘶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唐烟烟看了眼人群里的陆雨歇,握紧手中剑,刺向已然新生的国师文徵。

国师狞笑应战。

他对新身体的掌握并不娴熟,唐烟烟趁虚而入,抓住机会,一步步将他逼入无刹海。

两人转换场地,在无刹海高空你来我往。

随着国师掌控力渐强,唐烟烟开始处于下风。

生受国师一掌,唐烟烟身不由己往下坠,距离无刹海海面约两三尺时,几只奇形怪状或长满鳞片或满是利齿的手脚从海里钻出,试图将唐烟烟扯下去。

唐烟烟脚尖虚点半空,竭力往上飞,可她半截红色裙摆还是被一只手触碰了,那裙摆登时化为灰烬,就连她脚腕都一阵火辣辣的痛。

无刹海海底的妖魔鬼怪,果然不同寻常!她和国师谁先坠落无刹海,看来就是这场胜负的关键。

唐烟烟尝到其中厉害,愈加谨慎应对。

高台之上,朱麟艰难起身,他握着濒临破碎的龙珠,回头望向他的正在互相残杀的子民。

理国数万年历史,老祖宗拼下来的荣耀,可不能毁在他手上。

朱麟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而笃定的笑。

海面上,那抹红色身影几乎快被黑雾湮没,她裙摆在风中肆意摇曳,让朱麟想起那晚,她泛舟月湖,裙摆也是像这般快要飞起来……仿佛做好决定,朱麟微笑着闭上眼,他血迹斑斑的唇低声默念着什么。

忽然间,天色暗了。

雷鸣电闪接踵而至。

海底鬼怪仿佛嗅到什么恐怖气息,它们不再守在唐烟烟国师身下,而是纷纷往深处潜藏。

唐烟烟有所察觉地仰头。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与此同时,遮天蔽日的巨手突然从高空疾速下坠。

它速度太快,唐烟烟国师甚至来不及闪避,然后便被巨手狠狠压入无刹海。

不过短短一刹,海面恢复寂静。

大部分煞气在空中消散,人们不再歇斯底里地厮杀。

陆雨歇推开拦在他身前的人,拼了命地往前冲。

可他最后只看到那片红色衣袂彻底消失在他眼中。

指尖嵌入血肉,陆雨歇双目赤红地瞪着朱麟。

他脸颊青筋暴起,眼底布满血丝。

那魔怔般的模样,让朱麟五脏肺腑都受到强烈冲击,朱麟以为,陆雨歇会冲过来将他碎尸万段,但他只是充满恨意地看他一眼,然后纵身一跃,义无反顾跳入无刹海……大宝兄——清醒过来的李昀远试图从身后拽住他。

但没有阻拦成功。

李昀远怔怔望着如一面镜子的海水,倏地跌坐在地。

……无刹海海底深邃,隐约可见光亮,似乎是一种能发光的草。

唐烟烟一坠入海中,便求生地往上游。

她与国师的距离逐渐拉远,等游到海面,唐烟烟才发现,她出不去了。

无刹海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封印,能不能进不知道,但确实不能出。

唐烟烟心如死灰,却还是用手不停砸着透明结界。

嗡嗡嗡,突然有奇怪的声音从海底传来。

唐烟烟不经意往下看,登时吓得面色惨白,那是无数只奇形怪状的妖兽,它们纷纷游向国师,然后一窝蜂将他围住啃噬,仿佛他是一道极其美味的佳肴。

画面仿若噩梦,唐烟烟惊恐地捂住嘴,朝反向游走。

怪兽们很快发现了她,尤其是没有分食到国师的怪物,它们密密麻麻地跟在唐烟烟身后,穷追不舍。

唐烟烟灵力将近耗空,恐惧疲惫无奈慢慢摧毁她的意志。

出不去了的,反正要死。

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吧?可她真的不想死在这些丑陋的怪物嘴里,更不想沦为它们的食物。

绝望中,一道明亮刺目的光迅速朝她而来。

唐烟烟下意识闭上眼睛,黑暗中,她的手被另一只手用力攥住,然后她被拉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烟烟,我来找你了。

天真却傻乎乎的声音回旋在她耳边,一如往昔。

唐烟烟突然有点想哭。

她将泪意憋回去,缓慢睁开眼。

那张俊俏含笑的脸庞近在咫尺,果然是又憨又傻的陆大宝。

唐烟烟好像又有点想哭了。

她别过头,这才发现他们身处灵力凝成的安全圆圈里,她刚看到的光,就是这股磅礴灵力。

你恢复记忆了?没有。

那灵力是怎么回事?不是很清楚,陆雨歇摇摇头,向唐烟烟老实交代,前几天我好像就有灵力了,但没有那么浓郁,刚刚急着找你,不知怎么就使了出来。

唐烟烟缄默地久久望着他。

陆雨歇被看得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怎么了烟烟?唐烟烟其实想问他为什么要下来,会死的。

他们都会死在无刹海海里。

可她要是真问出来,未免过于薄情寡义。

不管陆雨歇是谁,但陆大宝的心意,她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那无比滚烫炽热的心意,她不想再视而不见下去。

抓住陆雨歇袖摆,唐烟烟凑过去,轻柔地吻了吻他薄唇。

陆雨歇:……他睁圆眼睛,似不可置信,又似欣喜若狂。

唐烟烟很快退回去,掩饰尴尬说:我们去海面看看,看能不能尝试打破结界。

陆雨歇眼睛仍亮晶晶的,他笑着说:我们上不去啦。

唐烟烟:为什么?陆雨歇笑着伸手指向光圈外,一具具形态丑陋的怪兽趴在光圈上,它们正瞪着各式各样的诡异眼睛,有的伸出长长舌头,有的甚至都流起了垂涎的哈喇子,满满都是想要吃掉他们的欲望。

唐烟烟倒吸一口凉气,恶心欲吐。

不怕不怕。

陆雨歇笑着把唐烟烟拥入怀中,轻声哄道。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舒缓片刻,唐烟烟不可思议地问。

不知道啊,陆雨歇嘴角弧度不自觉上扬,好像他也很奇怪,我怎么一直都在笑呢?……不知为何,气氛不再那么的沉重压抑。

唐烟烟问:你的灵力还能支撑多久?陆雨歇:不清楚。

唐烟烟轻笑:那就多一刻是一刻吧。

陆雨歇重重点头:嗯。

陆大宝,你会有遗憾吗?唐烟烟把眼睛蒙在陆雨歇怀里,不去看光圈边的那些怪物,她低声问,你都没恢复记忆,你的世界那么单薄,除了我就没有几个人,现在你要死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以前的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就叫遗憾吗?陆雨歇无法理解地说,可我觉得很幸福啊,在我的记忆里,从始至终都有烟烟你啊!失笑出声,唐烟烟吐槽了句傻瓜。

陆雨歇同样笑着问:那烟烟你呢?你会有遗憾吗?唐烟烟拥住他腰,思考着自己的人生。

来到这里前,她过得也算顺风顺水,但这种顺风顺水,好像又可以叫做浑浑噩噩。

来到这里后呢?她开启了一段不可思议的跌宕人生,哪怕只有短短数月,也很精彩了。

而且她还多了个很喜欢很喜欢她的陆大宝。

似乎,找不出遗憾了。

我没有遗憾。

唐烟烟笑着说。

那我们可以一起死啦。

陆雨歇勉强稳住颤抖的声音,他面色苍白,体内灵力已将近枯竭。

可他不想那么快死,他想再和烟烟多说会儿话,所以他不断强迫自己,仿佛只要他不放弃,灵力就能源源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

混沌之中,他身体里传来一声叹息,男人对他说:再这样下去,你必死无疑。

又是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陆雨歇吗?陆雨歇默默在心里问:你呢?那声音答:自然一起死。

陆雨歇笑了:我不和你一起死,我要和我的烟烟一起死。

二七章晋.江.独.发二七章朱麟呆滞地立在高台之上。

护国龙珠在新设阵法中洗去残存煞气。

一切都变得安宁, 无刹海没有浪声,满目疮痍的土地没有哭叫声,方才的那些厮杀残酷, 仿佛都是一场梦。

可消失在海面的那片红色裙摆,却切实存在过。

朕没有做错,朱麟两只眼睛空洞无神, 他声音细如蚊蚋, 像是解释给自己听, 又像是解释给此处的李昀远听,牺牲少数人换取整个理国,再明智不过。

说着说着, 朱麟突然转换话题,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理国灵力充沛, 亦是修炼宝地, 先祖们锄强扶弱,将祸盈恶稔的妖魔封印在无刹海。

哪怕后来理国灵力渐渐虚无, 无刹海的封印仍在。

哈哈哈哈哈——不知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朱麟兀然大笑起来,甚至笑得咳出血沫,他大笑着面向李昀远,表情好似很兴奋:你知道朕方才做了什么吗?朕刚才念的就是封印大阵的口诀哈哈哈!朕念的是加固封印的口诀哈哈哈哈,朕把国师和唐姑娘都封印在了无刹海哈哈哈……李昀远毫无反应。

他怔怔看着无刹海,眼眶红肿。

朱麟仍在笑, 他笑得跌坐在地, 然后用双手捂住脸, 倏地痛哭起来。

眼泪混合血液, 粘在朱麟脸上,他哽咽道:朕也不想这样,朕也想当个好皇帝,而不是仗着护国龙珠护国运,便同那些历任国主一样,荒淫昏庸纸醉金迷只顾享乐,朕也不想做个无能卑劣的小人,朕也不想利用唐姑娘,朕……哭声回荡在空气里,许久不止。

忽地,一声苍老叹息响起。

朱麟狼狈地抬头,去寻声音来源。

我在这儿。

护国龙珠迸发出一道金色光芒,半透明的巨龙虚影浮现在朱麟面前。

龙、龙祖?朱麟不可置信地问。

李昀远也惊诧地随之望过来。

巨龙虚影略颔首,它像是在张望这个崭新的世界,尔后莞尔一笑:沧海桑田,数万年不过弹指之间。

我老了,既然你们小辈如此有志气,也确实到了我退出舞台的时候。

视线投向熟悉的无刹海,巨龙不无畅快道,瞧,无刹海还是和当年一样呢,朱麟,你介意老祖去无刹海走一趟吗?朱麟与巨龙目目相对。

朱麟似乎明白了龙祖的意思。

他蓦地点头,又含泪用力点了点头。

巨龙虚影笑得愈加开怀,甩了甩金色龙尾,它俯身一跃,意气风发地坠入无刹海,仿佛它还是千万年前那条潇洒恣意傲视天下的金龙。

不过须臾,巨龙将唐烟烟陆雨歇送到高台,它轻笑着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随护国龙珠一起化为气雾,消散在风里……***唐烟烟以为她已经死了,和陆大宝一起死了。

可这里是哪儿?睁开沉重眼皮,唐烟烟望向周围,厢房四周立着白玉柱,家具桌椅包括床幔窗帘无比奢华精致,这黄澄澄的画风——似乎是皇宫?陆大宝呢?唐烟烟惊恐且担忧地掀起薄被,急忙走出房间。

刚踏出门槛,唐烟烟便看见坐在飞檐下的李昀远。

他坐在石阶上,脑袋靠着漆红柱梁,在打瞌睡。

这里仍是理国?他们没死?那陆大宝人呢?唐烟烟匆匆跑过去,她拍拍昀远的肩,迫不及待追问:李昀远,陆大宝呢?李昀远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回:在隔壁厢房。

待看清楚面前的人是唐烟烟,李昀远无比激动雀跃地跳起来,小烟姑娘你醒啦?太好太好了。

不等李昀远讲完,唐烟烟已飞快转身,迅速冲进陆雨歇房间。

直奔床榻,等看到安静沉睡的陆雨歇,唐烟烟高高吊起的心终于回归原位。

眼前涌出水雾,唐烟烟站定在床畔,不知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就挺好的。

陆雨歇仍活着,没有因为她而死,真的很好。

小烟姑娘,你别高兴得太早,站在珠帘旁的李昀远纠结犹豫半晌,忽然吞吞吐吐说,把你们救上来时,大宝兄脉象虚弱,已经没什么气息,是皇上拿出生阳花,用它续着大宝兄的命。

话语哽咽,李昀远埋低了头,伤心道,可皇上说,生阳花是有时限的,只能延续三十到两百不等的天数。

唐烟烟猛地看向李昀远,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李昀远揉着眼眶,指给她看:那就是生阳花。

唐烟烟踉跄退后几步,她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仿佛被无数只利爪撕碎,五脏肺腑都在痛。

怎么会这样呢?唐烟烟不敢相信地望向陆雨歇。

她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他怎会变成这幅样子?小烟姑娘,李昀远神色悲痛,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你……你……没关系,唐烟烟深吸一口气,突然无比笃定道,他会好的。

嗯,李昀远配合地扯扯唇,大宝兄会好的。

唐烟烟听出李昀远语气的勉强,她反过来安慰他道:是真的,你不要担心。

再等几日,或者再等半月一月,只要他撑过这段时间,他就又是从前那个健健康康的陆大宝了。

所以你也不要再难过。

见唐烟烟不像是在自欺欺人,李昀远既高兴又困惑:难道有什么方法能治好大宝兄吗?唐烟烟笑笑:我想肯定是有的。

李昀远问:那为何现在不替他治疗?唐烟烟望向雕花窗外,仿佛透过蓝天,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要等的人,还没来。

……想到这些,唐烟烟一点儿都不难过了,仙域高人如云,他们一定多的是治愈陆雨歇的办法。

再者,能修炼到仙域第一人的仙尊陆雨歇,又怎会挺不过这小小的一关呢?用温水浸湿帕子,唐烟烟帮沉眠不醒的陆雨歇擦脸擦手,再替他掩好薄被。

认真望着这张脸,唐烟烟突然好不习惯。

从前陆大宝总是笑眯眯的,现在却好严肃,睡着的他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冷漠感。

真正的陆雨歇就是这样吗?他那样站在雪山之巅的人,大抵就是如此高不可攀吧。

端着铜盆出门,唐烟烟发现了站在飞檐下的朱麟。

两人目目相对,气氛有片刻凝固。

朱麟狼狈地挪开视线,又鼓起勇气重新看向唐烟烟,哑声开口道:唐姑娘,朕让御膳房备了些膳食,待会给你送来。

唐烟烟点头。

朱麟跟着发出一声干笑。

没事的话,我去倒水了。

这些可以交给宫婢做。

朱麟急忙说。

不必,我想亲力亲为。

朱麟尴尬笑笑,没了言语。

重新换了盆温水回屋,唐烟烟坐在陆雨歇床边。

对于朱麟,唐烟烟并未把他放在心上。

恨也好,感激也好,能互相抵消的都抵消了,不能抵消的就成了一把戒尺,时时提醒唐烟烟,知人知面不知心,无论何时,都不要随便轻信任何一个人。

因为轻信带来的后果,不是每次都能承受得起。

黄昏,躺在床畔的唐烟烟睡醒,她捏捏酸痛的脖颈,起身去倒茶水润喉。

生阳花一直置在桌案,用精致的陶瓷花瓶装着。

喝完水,唐烟烟刚要放下茶杯,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似有所觉地看向生阳花,唐烟烟一惊,险些握不稳手中水杯。

生阳花怎的将要枯萎了?生阳花花瓣呈浅蓝色,叶片叶茎碧绿。

绽放时,生阳花会散发浅浅的柔和光晕,这光晕便是延续生息的重要条件。

然而现在,那光晕黯淡微弱,仿佛将要熄灭。

丢下茶杯,唐烟烟冲出厢房,在御书房找到朱麟和恰在宫中的李昀远。

看到唐烟烟急切奔来,李昀远面色剧变:小烟姑娘,可是大宝兄怎么了?唐烟烟慌忙道:生阳花,生阳花还有吗?朱麟蹙眉。

唐烟烟立即道:他房间的生阳花快要凋谢,我需要生阳花,有多少给我多少,我以后还你,我一定还你。

朱麟李昀远都是一震。

命德福速度去取生阳花,朱麟定定望着唐烟烟,低声道:唐姑娘,生阳花总共只有三株,如今仅剩两株。

唐烟烟睁大眼睛,似是狐疑。

知她不会再轻易信任自己,朱麟不无悲哀道:朕没骗你,生阳花乃先祖留下的圣草,就算是君王,也不可擅用。

这数万年来总有需要它的时候,所以如今只剩这三株。

又说,陆公子房中生阳花满打满算才绽放一日多,怎么会枯萎得这么快?朕记得朕的曾祖父靠一株生阳花活了小半年。

看记载,最少的也活了三十多日。

唐烟烟疲惫地闭上眼:或许他并不是一般人吧。

没有时间沉浸悲伤,唐烟烟强硬地打起精神:这些生阳花打哪儿来的,现在还能找得到吗?朱麟神色错愕,欲言又止。

唐烟烟胸口沉闷,有点烦躁:抱歉,我很着急,请你直接讲。

朱麟无奈叹气:唐姑娘,如果金银能买到生阳花,也就不会被称之圣花。

据先祖留存资料记载,千万年前理国有很多生阳花,那时生阳花并不珍贵,但渐渐地,生阳花就消失了。

广为流传的是,无刹海海岛还存在着生阳花踪迹,可这已经是几千年的事了,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而且无刹海危机重重,你是最清楚的,你觉得你能找到传说中的海岛吗?就算顺利找到,你能有命……唐烟烟略一思忖,打断朱麟话语:既然千年前有人成功找到海岛,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旁侧李昀远眼神急切,似乎也想劝阻她。

唐烟烟抬手阻拦道:两株生阳花,大抵能支撑三日,为防止意外,我两日内必定赶回。

在我回来之前,还请李兄和皇上帮我照顾好他,谢谢。

言罢,唐烟烟利落转身,疾步走出御书房。

朱麟怔怔注视着那抹纤细背影,直至她彻底消失在漫天绯色霞光里……轻扯嘴角,朱麟心情复杂地低下眉头,原来这就是他不可以的原因吗?她和陆公子才是同样的人,为了彼此,同样义无反顾的人!二八章晋.江.独.发二八章月夜下, 无刹海冷幽静谧。

唐烟烟飞落在提前准备的平底船上,御风前行。

这艘船的船身刻满《楞严般若驱魔经》真言,对妖魔具有一定威慑力。

但无刹海海底怪兽过于贪婪, 它们毫不畏惧地游到船边,试图用长舌、利爪和尾巴把唐烟烟从船上拽入无刹海。

唐烟烟手持冷刃,月光下, 剑尖闪烁着血光。

每次下手, 唐烟烟都用尽全部力气。

能一击必杀的, 绝不拖延含糊。

渐渐地,海水被染红,唐烟烟裙摆亦是血迹斑斑。

越往无刹海深处, 遇到的妖魔似乎更强劲。

杀完一波怪, 唐烟烟精疲力竭地坐在船上,闭眼调息。

她修为并不高深, 再这么打下去, 就算不被它们杀死,早晚也得耗尽体力灵力。

可陆雨歇还等着她带生阳花回去呢!不行, 她必须得想个办法!眉头紧锁,唐烟烟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画面。

那日她与国师坠落无刹海,怪物们纷纷扑向国师啃噬时,中间似乎存在某种秩序与规则。

弱者在强者面前总是望而却步,怪物们似乎也是如此?掀起眼皮,唐烟烟染血的眼角划过一丝笑意。

再与妖魔战斗时,唐烟烟开始有所选择地保留某些尸体。

忍着恶心, 唐烟烟用刀斩下妖魔头颅, 用绳索捆住, 挂在桅杆上。

这些妖魔中, 有些妖魔的战斗力并不特别厉害,可能它在海底有自己的攻击优势,所以地位才那么高。

不知不觉,帆船桅杆已挂满妖魔头颅。

唐烟烟本来很讨厌这些腥臭味,可现在她却喜欢至极,就连手上的肉饼都啃得更香了,毕竟不再被怪物频繁攻击的感觉实在是爽到爆了!啃了个饼充饥,唐烟烟打开竹筒喝水,然后躺在船上休息。

她不敢睡得太沉,一有风吹草动,便睁开眼睛查探。

双臂枕在头下,迷迷糊糊中,唐烟烟嗅到危险气息。

她一睁开眼,便与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近距离对视。

这怪兽的眼睛绿得非常纯粹,其中含着对她毫不掩饰的垂涎和欲望。

唐烟烟握紧手中剑,蓄势待发。

可怪兽却突然移开目光,它把视线投向那挂满头颅的桅杆,似乎在纠结,蹲了好久,它以极缓慢的速度离开,萧瑟背影看起来非常失落……唐烟烟忍俊不禁。

眼波一转,唐烟烟祭出法术,主动攻击那头有着碧绿眼睛的怪兽。

被唐烟烟打疼的怪兽十分恼火。

它都决定不吃她了,她居然还敢主动招惹?难道它很好欺负吗?绿眼睛怪发怒,疯狂用触角攻击立在船尾的唐烟烟。

唐烟烟不敢马虎,与它斗智斗勇,颇费一番功夫,成功用绳索锁住它脖子。

绿眼睛怪瑟瑟发抖,它又看了眼那满满当当的桅杆,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其中之一。

它好委屈,她凭什么打它?它观察好久,她对别的妖怪们可没那么主动过!唐烟烟好像能猜得到它在想什么,她拽着绳索另头,冲绿眼睛怪道:小绿,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吧?小绿:听不懂听不懂,本爷爷听得懂个屁。

唐烟烟挑眉:真听不懂?小绿泡在无刹海里,摇了摇头。

唐烟烟险些笑出声:既然你听不懂我说话,那留着你有什么用?说罢唐烟烟就要动手的样子。

小绿急了,原来它有可以不死的机会吗?它疯狂点头,喉咙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呜呜声。

唐烟烟:你现在又能听得懂?我不信,咱们来做个实验。

小绿没有异议。

唐烟烟:你动一动你的左触角。

小绿迟疑片刻,听话地晃了晃左触角。

唐烟烟:再动右触角。

小绿乖乖照做。

唐烟烟:把前爪抬起来。

小绿愤怒了,它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唐烟烟,仿佛在说:你有完没完,老子累了。

唐烟烟:就这最后一次,你有点耐心,万一你前面都是瞎蒙的呢?小绿觉得它智商受到了侮辱,它瞪圆绿眼睛,倏地抬起前爪,不停咆哮:你来你再来,你继续发号指令,看我到底是不是蒙的。

唐烟烟淡定地说:测试已经结束,还是别再浪费时间,你通过了。

小绿:……唐烟烟盘坐在船上:我要去无刹海岛屿,你知道它在哪里吗?小绿正憋屈着,不情不愿点头。

唐烟烟说:你带我去,我就放过你。

小绿霍地抬眸,好像在思索唐烟烟的话可不可信。

唐烟烟: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不带我去的话,那你现在就去死吧。

小绿识趣装乖地连忙点头,还露出讨好的微微一笑。

有小绿带路,唐烟烟直奔目的地。

西边太阳将要坠落海面时,小小岛屿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唐烟烟解开绳索,放小绿离开。

小绿高兴地游出数丈远,半晌,又悄悄跟上唐烟烟的船。

擦拭着剑,唐烟烟睨了眼那颗冒出来的大脑袋:你怎么又回来了?小绿喉口滚动,似乎在说那里很危险,你去做什么?唐烟烟轻笑:你该不会跟我处出真情实感了吧?你们做妖魔的,还有真情呢?小绿愤怒:我不是妖魔,我是妖怪。

唐烟烟:行行行,你是一只逍遥又自在的大妖怪。

船逐渐靠近岛屿,小绿不敢再行,唐烟烟朝它挥手,将船靠岸。

海岛林木葳蕤,有种原始森林的厚重神秘感。

从踏上这座岛屿,入目的花草都长得奇奇怪怪,唐烟烟不敢乱碰,一心寻觅生阳花踪迹。

阳光照不进密林,四周充斥着秃鹫乌鸦凄厉叫声,以及爬行动物游走在阴暗里的沙沙嘶嘶声。

唐烟烟握紧剑柄,放出神识,提防方圆数尺的动静。

出乎意外,她并没有遇到什么厉害妖兽。

走约半柱香,唐烟烟终于在一片草地上发现生阳花,足足有七株。

小心翼翼挖采,唐烟烟欣喜若狂地把生阳花放入匣子里。

七株意味着陆雨歇至少能撑小半月,不过为求保险,她还得再多挖点。

这时,唐烟烟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她脚下土地怎么在动?唐烟烟屏息凝神,正要起身,忽然看到她左脚边多出一只巨大的黑棕色眼睛。

那眼睛倒映着她的脸,仿佛是一面镜子。

而它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死物。

唐烟烟:……生阳花居然长在巨兽头顶?唐烟烟吓到窒息,御剑就逃。

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它直起数丈高身躯,每往前一步,大地仿佛都要颤抖一次。

唐烟烟疾速往无刹海方向逃,没御剑多远,便被巨兽掌风扇落在地。

左臂剧痛,唐烟烟就势在荆棘灌木里一滚,往另个方向狂奔。

面对如此强悍的巨兽,唐烟烟压根没有还手之地,再躲下去,她似乎必死无疑。

倏地停下动作,唐烟烟眼神一凛,站定原地。

嘭嘭嘭——巨兽脚步落在地面,挟裹着滔天气势而来。

唐烟烟持剑直接攻上去,还未靠近,便被巨兽一掌拍在树身。

抹净嘴角血迹,唐烟烟起身再战。

她的每一次出击,都是重伤而归。

满身血污地匍匐在地,唐烟烟试图爬起来,却怎么都不能成功,她的剑也已经碎了。

巨兽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完全丧失兴趣,连最后一击也懒得出手。

它转过身,骄傲地嘶吼着离去。

就是现在。

她唯一的反杀机会。

唐烟烟将特地留存的灵力凝成一道细针,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直直攻向巨兽后颈,那里是巨兽在战斗时非常爱护的它的弱点。

巨兽完全没想到猎物竟是打着这般主意,受伤的它站立不稳,仍要过来杀死唐烟烟。

可它没走两步,忽然重重倒在地面。

唐烟烟抬起头,看到绿眼睛怪站在巨兽身后,它满是鲜血的前爪握着一颗妖丹,正是那巨兽的。

小绿看了眼唐烟烟,仰头吞下妖丹,盘腿调息打坐。

耀眼光芒萦绕在它周身,看来是要进阶了。

唐烟烟撑着树枝起身,踉踉跄跄离开树林,回到船上。

折返理国途中,唐烟烟一直处于浑噩状态,半途从昏迷中醒来,唐烟烟发现,竟是小绿在护送她回岸。

她扯了扯唇,放心地陷入昏睡。

阳光洋洋洒洒落在脸上,唐烟烟被小绿用触角挠醒。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海岸,虚弱地向小绿道谢:谢谢。

小绿似有些害羞,它扭过头,仿佛在说:这是妖丹的回礼。

唐烟烟笑了笑:那我走了。

小绿嘱咐她:你路上小心,这里有封印,我不能离开无刹海的。

唐烟烟点头,她拖着笨重身体,勉强御剑回到皇宫。

她和陆雨歇暂住的长乐宫寝殿很安静,唐烟烟刚要踏进殿门,却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结界拦住了。

唐烟烟又试一次,仍是解不开。

她怔怔望着半空,迟钝的脑子突然意识到什么。

难道是——下一刻,结界消失,一白袍年轻男子闪现在唐烟烟面前。

男子面容英俊,他生有一双和善温柔的眼睛,竟是玄英宗排名前五的大能——陵光仙君。

陵光仙君震愕地望着唐烟烟,似是被眼前伤痕累累的女人吓到:你就是栖霞峰座下弟子唐烟烟?你怎弄得如此狼狈?说着,他随意抬起手,一道浓郁白光从他掌心倾出,笼罩住唐烟烟。

不过眨眼间,唐烟烟身上的血污伤痕,顷刻间全部消失殆尽。

陵光仙君满意颔首,终于干净了,你……师叔,你快进来瞧瞧师父。

他说到一半的话突然被厢房女子的呼唤打断。

陵光仙君应了声好,转身前,他浑不在意地对唐烟烟说:你先进来,你与仙尊在理国经历的种种事情,稍后再向我禀明。

目送陵光仙君走进陆雨歇厢房,唐烟烟低下头,她的手臂再没有深可见骨的伤痕,她的裙摆就像崭新的一样。

她的这趟无刹海海岛之行,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唐烟烟突然有点茫然,以及不知所措。

浑身绵软,藏在背后的匣子倏地坠落在地,几株生阳花从匣子里跌出来。

唐烟烟转过身,跨过不再需要的生阳花,离开长乐宫寝殿。

二九章晋.江.独.发二九章厢房床榻上, 陆雨歇双眸紧阖,仍沉沉睡着。

身穿浅青罗裙的女子守在床畔,她细心用软帕替陆雨歇擦拭脸颊, 然后怔怔望着那张清减许多的俊容。

师父憔悴了,定是在凡尘吃了不少苦,若是她早些来到理国, 若是……背后传来轻浅脚步声, 陵光仙君跨过门槛, 步入厢房:怡然,你唤我何事?宋怡然回神,她飞快拭泪, 略有些慌张地起身:师叔, 我、我是想问,师父为什么还没醒?方才我给师父号脉, 除却灵海虚无, 脉象并无任何异常。

既然如此,师父自是该醒了!可他现在……你确定没有异常?陵光仙君挑挑眉, 他微抬右手,掌心沁出纯净灵雾,以此深入查探陆雨歇身体状况。

师父情况如何?虽然此时不宜打扰师叔施法,但宋怡然着实焦切,没忍住地轻声问。

你师父……陵光仙君眉头紧蹙,似是疑惑,他亲自上前, 坐下为陆雨歇号脉。

视线在陆雨歇与陵光仙君脸上转换, 因为紧张, 宋怡然甚至屏住了呼吸。

须臾, 陵光仙君起身道:你师父当日在闭关途中出关,本就经脉紊乱,后又身负重伤,所以他神识自动陷入沉眠,这也算是身体本能的一种自我疗愈方式,只是粗略算算,他已昏睡数月,怎会还是灵海空虚?这事有古怪。

宋怡然倒不关心其中曲折,她只担心师父的身体:师父何时能醒?陵光仙君摇头:不确定,得看他身体什么时候自愈,又或者神识何时苏醒。

宋怡然咬住唇,只恨自己没能早点找到师父,于是急急道:师叔,我们赶紧启程回仙域吧,定是此处灵息匮乏,师父才恢复得那么慢。

稍等——陵光仙君忽地往门外看,随你师父坠入理国的还有一名我玄英宗女弟子。

谁?满心都是师父的宋怡然压根不知此事,或曾听闻过,却选择性忽视了。

唐烟烟。

唐烟烟?宋怡然讶异地问。

你认识?陵光仙君颔首道,仿佛与你差不多年岁。

嗯。

宋怡然想起唐烟烟从前总是敌视她的模样,下意识皱眉,她与我来自同个村落,当年一道被选入玄英宗修炼。

哦?你们竟有这般缘分。

是啊,宋怡然勉强笑笑,她人呢?不知,刚刚还在这里。

……避开宫婢,唐烟烟寻了处角落安静坐着。

拾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唐烟烟心不在焉地数着叶脉。

大部分时间,唐烟烟会忘记她活在一本书里。

大抵是理国这段日子过得充实,唐烟烟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将来,虽然她现在是唐烟烟,但她绝对不会走上原主老路。

甚至于——仙域,她也可以不回。

小烟姑娘?熟悉嗓音忽然从上空传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唐烟烟闻声抬眸,与站在灌木丛外的李昀远目目相对。

不等她答话,李昀远双眼放光,无比激动道:小烟姑娘,你和大宝兄果真是从仙域来的?我就说,你那么厉害,一看就不同凡响。

哦对了,还有这生阳花,说着,李昀远举高手中匣子,你怎么把它给弄丢了?我去找大宝兄时,正巧捡到!小烟姑娘你下次可别那么粗心了。

李昀远自顾自说完,然后上下打量她,小烟姑娘你真的厉害,无刹海危机重重,你竟都没有受伤?不愧是仙域来的大能!唐烟烟轻笑:谁叫我是唐王者呢!李昀远竖起大拇指:牛!小烟姑娘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听着熟悉的不曾变味的夸赞,唐烟烟莫名有些感慨万千。

坐到唐烟烟身旁,李昀远试探地问:你们要离开这里了吗?唐烟烟点头。

李昀远叹气,把生阳花递给她。

唐烟烟看了眼匣子,说:你留着吧,把陆大宝用的生阳花如数还给朱麟,剩下都是你的。

李昀远摇头:不不不,太珍贵了。

唐烟烟笑:仙域珍奇异宝多得是,我留着也没用。

见唐烟烟言辞笃定,李昀远只好仔细收下。

双手托腮,唐烟烟眺望遥远天际,嗓音透着股茫然:李兄,你去过理国以外的国家吗?李昀远:去过苍国和兰国。

唐烟烟哦了声:漂亮吗?李昀远回忆道:和理国差不多吧,又嘿嘿傻笑,肯定不比仙域美轮美奂。

唐烟烟脑中自动浮现出仙域的种种画面,那是属于原主的记忆。

仙域确实美轮美奂,但那又怎样?暮光渐渐袭来,笼罩住整片巍峨宫殿。

唐烟烟霍地起身,她拍拍裙摆,对李昀远说:李兄,我该走啦。

李昀远以为她要和陆大宝回仙域,满眼俱是依依不舍: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唐烟烟不敢轻易给出承诺:或许有吧。

仰头望天,李昀远努力把眼眶泪意逼回去,他笑意盈盈说:那你和大宝兄在仙域可要好好修炼哦,说不定我未来子孙也有灵根呢!到时候你们一定要照拂我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或者是重重重孙子啊!唐烟烟忍俊不禁,她转身往前,没有再回头地举高手,用力挥了挥……暮色越来越重。

宋怡然替陆雨歇盖好薄被,有些着急道:师叔,唐烟烟怎么还没回来?陵光仙君道:在凡尘生活数月,许是她还有事未交待清楚吧,总要多给她点时间。

宋怡然咬住唇:可师父……陵光仙君从窗下转过身,取笑道:就知道你师父,是谁当初还不愿意做他徒弟的?宋怡然羞红脸颊,她不好意思地垂低头,自言自语般道:那是因为怡然清楚,师父并非真心收我为徒。

气氛短暂安静,忽地,沉寂中隐约传来细碎虚弱的呢喃声。

烟烟,烟烟。

烟烟,烟烟,烟烟……宋怡然猛地抬眸,望向床上的陆雨歇:师、师父?床榻上,昏睡中的陆雨歇薄唇嗫嚅,发出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呢喃,他双手伸向半空,仿佛急切地想要握住什么的样子。

烟烟,烟烟……师父醒了?宋怡然迅速握住陆雨歇的手,她难掩喜悦地又哭又笑说,师父醒了,师叔你快看,我师父醒了。

怎会?陵光仙君疾步走回床榻,他拧眉盯着呓语不断的陆雨歇,不可置信道,神识还在沉眠,这人怎么就醒了?像是握着什么珍贵宝物般,陆雨歇紧紧攥住掌心的手,是烟烟吗?是她在他身边吗?想到这里,陆雨歇焦切的面庞缓慢恢复平静。

怕惊扰陆雨歇,宋怡然轻柔地唤他,师父你醒了吗?师父?不,这不是烟烟的声音!这是谁?烟烟在哪里?浓密睫毛一阵剧烈颤动,陆雨歇成功睁开眼睛。

猝不及防地与那双漆黑眼眸对视,宋怡然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被陆雨歇用力甩开。

最可怕的是,从前那双总是风淡云轻的眼眸,现在满满都是愤怒和惊慌。

他甚至质问她: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烟烟呢?我的烟烟呢?我要去找我烟烟……宋怡然怔住。

陵光仙君亦是搞不清楚状况。

就在两人懵圈时,陆雨歇已经掀开被褥起身。

可他的鞋居然被这个陌生女人挡住了,陆雨歇忍着不耐,礼貌抬起头:请让一让,请你不要坐在我床上,好吗?宋怡然眼眶顷刻红了。

她从师父眼中看到了对她的厌烦和嫌弃。

怎么会这样?陆雨歇忍无可忍。

他的一只鞋被陌生女人裙摆覆住小半,她不走,他怎么去取?烦死了。

简直耽误时间。

还有,她怎么要哭?他又没骂她,真是莫名其妙。

陆雨歇干脆直接下地,他赤着脚匆匆往外跑,人还未走出厢房,嘴上就在喊:烟烟,烟烟你在哪里?烟烟……陵光仙君半晌才回神:他难道是,是在找唐烟烟?唐烟烟?烟烟?宋怡然双手握成拳,怎会?她师父是如此的清冷尊贵,往日连话都不肯多说半句,也不曾叫她徒儿或是怡然,怎会叫唐烟烟烟烟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

眼看那抹挺拔背影走出庭院,宋怡然迫不及待追上去。

她紧跟陆雨歇背后,哽咽着说:师父,你怎么了?你认不出徒儿了吗?陆雨歇快步行在暮色里,但凡遇到守夜的宫婢侍卫,陆雨歇便问见到我的烟烟了吗,可是他们都没有看到她。

陆雨歇只好一直高声呼喊:烟烟,烟烟……宋怡然仍不敢相信现在发生的一切:师父,你到底怎么了,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师父……你有完没完?对烟烟的呼唤频频被打断,陆雨歇再没好脾气,他倏地停下步伐,眼神凌厉地望着宋怡然,冷声道,我不是你师父,请别跟着我,也别再妨碍我。

可你就是我的师父啊。

我不是。

师父……陆雨歇烦躁地抱住头,飞快往前跑。

跑着跑着,手腕忽然一凉,是冰凌花有了反应。

烟烟?是了,他怎么忘记了冰凌花?不再理会穷追不舍的小尾巴,陆雨歇欣喜若狂,飞快奔向冰凌花指引的地点。

气喘吁吁跑进树林里,陆雨歇到处逡巡,仍不见烟烟熟悉身影。

烟烟?莫名的,陆雨歇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他怔怔走向那棵高大梧桐树,然后在树下看到了冰凌花手环。

冰凌花怎么会在这里?陆雨歇蹲下身,颤抖着拾起手环。

这可是他们的专属手环,是他们那么重要的信物。

是烟烟丢了它吗?难道她后悔了?她不想要他了?为什么?无刹海里,她不是主动吻他了吗?他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死吗?难道他们被救上来后,这一切,就都不作数了吗?三十章晋.江.独.发三十章夜色浓, 月光像雪一样洒在路上树上,散发着冷冷光晕。

宋怡然呆站在陆雨歇身后,她全身僵硬, 如坠冰天雪地中。

她师父陆雨歇绝世出尘、高不可攀。

他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蹲在草丛里,双手捧着只手环黯然心碎,甚至发出一声声难以抑制的哽咽……这个人不是她师父, 绝对不是。

宋怡然决绝转身, 没走两步, 她倏地悲泣出声。

可这个人就是她师父啊!他是她的师父!她崇拜敬仰又偷偷爱慕许多年的师父!含泪跑回陆雨歇身边,宋怡然忍不住大喊:师父你到底在做什么?唐烟烟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玄英宗弟子,这段时间, 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师父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是怡然啊, 我是你唯一的徒弟啊,你为什么要一遍遍喊她唐烟烟的名字?她算什么?她明明什么都不是, 明明我才是你……你闭嘴, 陆雨歇猛地抬眸,他红着眼眶怒瞪宋怡然, 你才什么都不是,不准你这么说我的烟烟。

你的烟烟?我可是你徒弟,她唐烟烟到底算什么?师父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你知道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和……是我求你们来找我的吗?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捧着冰凌花手环,陆雨歇面带恨意地起身,他看向宋怡然,以及不知何时跟来这里的那个陌生男人。

月色下,陆雨歇眼中闪着星星般的泪光, 他喃喃道, 都怪你们, 一定是你们找过来, 烟烟才走的。

是不是你们对她说了什么?是不是你们赶走她的?我讨厌你们,我不想看见你们,你们滚,滚回你们来的地方。

等你们滚了,烟烟说不定就会回来找我。

师父我没有,我都没见过她。

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你……说了别叫我师父。

宋怡然已然崩溃,她蹲坐在地上,捂脸痛哭。

这些日子,她马不停蹄穿梭在各个凡尘小世界,日日提心吊胆,为的就是找回师父。

可现在师父虽然找到了,但是这些又都是些什么事呀?她好难过,也好绝望!陵光仙君立在梧桐树下,不动声色地观察陆雨歇。

他是仙尊陆雨歇,但也不是。

真正的陆雨歇神识仍在沉睡,那么他又是谁?为何现在的这个他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脑中似有灵光一闪而过,陵光仙君却不能笃定。

他试探地开口唤:小宝?夜色宁静,无人搭理他。

陵光仙君有些许尴尬窘迫,小宝是陆雨歇幼时乳名,师娘在世时,总是这般亲热地唤他。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后来,这世上再没有天真软糯的小宝,只有一心修炼肩负重任的陆雨歇,仙尊陆雨歇。

收回飘远的思绪,陵光仙君难得手足无措,他看了看很是悲伤的陆雨歇,又看了看哭得狼狈的宋怡然,也不知该安慰谁,又该如何安慰。

他真是太难了。

若今日来理国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为老不尊的酒鬼就好了。

陵光仙君卑微地上前两步,腆着笑脸对陆雨歇说:那个,你别难过,我帮你找烟烟好不好?陆雨歇没有抬头,他握紧手中冰凌花:你找得到吗?陵光仙君摸摸鼻子说:唔,要不我先送你回仙域,再回理国帮你找,好不好?回应陵光仙君的是一记淡淡嗤笑声,陆雨歇冷眼看他,仿佛看穿了他的把戏:我哪儿都不去,我留在这里等烟烟。

你们都滚吧,居心不良又虚伪的家伙。

陵光仙君:……陵光仙君被骂得一滞。

他有多少年没被骂过了?还是被这个八竿子都打不出个屁的高冷师弟骂。

陵光仙君就挺心塞的。

陵光仙君清咳两声,正要开口。

蹲着哭的宋怡然似被刺激到,她抹干眼泪起身:师父,你是生病了对不对?你肯定是生病了,我要带你回仙域,我们回仙域好不好?等回到仙域,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会好的!说着,宋怡然魔怔般祭出飞剑,她大步走向陆雨歇,俨然一副就算强迫带陆雨歇回仙域也未尝不可的架势。

察觉到危险,陆雨歇敏锐起身,拔腿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陵光仙君喝道:宋怡然——宋怡然已经御剑追到陆雨歇身后,她右手挥放出一个光圈,哽咽道:师父,对不起,你别怪我。

奔跑中的陆雨歇被一道光束缚,他像是被困在狭小圆圈里,处处都找不到出路。

他要出去。

坏蛋,他们都是坏蛋。

陆雨歇气得牙齿都在颤抖,他绝不可能有这样坏的徒弟和师兄。

他要挣脱束缚,他要他的烟烟!陆雨歇拼了命挣扎,余光瞥见那抹浅青色离他越来越近,陆雨歇狠狠闭眼,又睁开,这时,他体内不知打哪儿迸发出一股力量,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陆雨歇猛地往外冲。

嘭,光圈破碎。

陆雨歇满身是血地倒在草地。

宋怡然吓得愣在原地,眼泪簌簌往下掉。

师父不是没有灵力了吗?他怎会……他怎能……陵光仙君冲冲赶来,却似有所觉地抬头往前望去。

阴暗角落里,一抹浅绯色身影突然从疏密叶影里走出来。

月光下,她长发在微风中飘舞,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是唐烟烟,也是陆雨歇口中的烟烟?夜色宁寂,唐烟烟落在草地的每一步,都带着颤栗。

她轻轻停在陆雨歇身前,刚要弯下腰,裙摆忽然被陆雨歇染血的手死死抓住。

陆雨歇艰难仰起头,他扯了扯唇,虚弱地冲唐烟烟笑:烟烟,你回来了?别走,别丢下我、我!好、好不好?他眉眼沾染血迹,却一无所觉地笑着。

唐烟烟只觉得五脏肺腑都在疼。

她本来已经决定,不回仙域,不再掺和这本书里的任何剧情。

至于陆大宝,陆大宝很快就会消失的。

陆大宝属于她,但陆雨歇并不。

与其回仙域牵扯不清,倒不如她独闯江湖,逍遥且自在,这才附和她的性格嘛!反正美男子而已,这世上可多得是!陆大宝的美色也没那么无可替代啦……半个时辰前,如果唐烟烟没有弄丢冰凌花,她早走了,毫不犹豫地走了。

可她就是不小心把手环给弄丢了。

而且躺在草地的这个陆大宝,他这个人,明明就是这世上无可取代的唯一。

低眉与陆雨歇祈求的眼神对望,唐烟烟动了动唇,微笑着点头:好。

陆雨歇忽地一笑,像是卸下心头重石般,他脑袋一沉,终于放心地陷入昏迷。

三一章晋.江.独.发三一章玄英宗位于仙域五州的神歙州。

金色阳光下, 轻薄半透明的护阵将数十座翠峰笼罩其中。

山巅之上,云雾之间,一座钟灵毓秀的山峰悬浮于高空, 四周皆是虹彩光环与翩跹仙禽环绕。

正是仙尊陆雨歇的专属VVIP居所——眷古峰。

唐烟烟很没见过世面地抬高头,瞻仰陆大宝家的风采。

如果可以,唐烟烟还挺想上去参观一下。

但没人给她这个机会。

陆雨歇再度陷入昏睡, 宋怡然同陵光仙君将他送回眷古峰, 至于唐烟烟, 则被人带到掌门陆见寒的肃雅阁。

唐烟烟进去时,里面坐着至少十位玄英宗大佬,主位乃玄英宗掌门陆见寒。

甫一踏进白玉槛, 一股属于大能的磅礴威压便直面而来。

唐烟烟一脸无畏地走进去。

怂这玩意儿, 偷偷藏心里就可以了,不必外露。

陆见寒面色阴沉地盯着走进来的唐烟烟, 冷声喝道:你就是栖霞峰弟子唐烟烟?唐烟烟点头。

陆见寒看她这不知者无畏的态度就来气:唐烟烟, 你好大胆子,你与仙尊陆雨歇同时坠入理国, 作为玄英宗弟子,你本该尽职尽责照料他,可你到底都对他做了什么?你给本座如实道来!唐烟烟想了想,没有隐瞒地组织语言说:仙尊坠落理国后记忆灵力全无,弟子看他懵懂,便哄骗仙尊,说他与弟子两情相悦互相爱慕, 是一对即将成婚的恋人。

可后来弟子向仙尊解释, 说这些都是弟子的谎言, 但仙尊却不相信了。

大堂沉寂, 许久无声。

活了千万年的老家伙们你看我,我看你,瞠目结舌。

作为仙域顶端的天之骄子,陆雨歇就像万年寒冰里开出的一朵高岭花,他生性凉薄,素来洁身自好,身边除了个徒弟性别为女,就没任何女子能靠近他一丈之内。

结果——哎糟蹋了糟蹋了,霁月清风的仙尊就这么被此女活生生给糟蹋了啊!陆见寒听得目眦尽裂,猛地拍案而起:唐烟烟,你不知廉耻!竟敢玷污仙尊清白!本座、本座……唐烟烟见陆见寒气得脸都红了,怕他真动了杀念,立即道:弟子也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再回玄英宗,原本弟子打算留在凡尘游历,是仙尊坚持要弟子同他一道回玄英宗,这事掌门您可以问陵光仙君,弟子绝无虚言。

陆见寒差点没给气背过去,若是陵光仙君没向他禀明当时场面,他能急吼吼地就来审她唐烟烟?她以为她多大的脸?难以想象,堂堂仙尊,居然匍匐在地上苦苦哀求一个女子不要离开他。

讲真,他陆雨歇要找道侣,能从仙域排队排到魔域再排到人界,这唐烟烟到底哪里好?论资质论修为,简直奇差无比。

嫌弃地瞅着堂中女子,陆见寒心肝脾肺肾都快气爆炸。

喘着粗气,陆见寒勉强坐下来,咬牙切齿说:来人,给本座将她关押到思过崖,罚抄宗规一千遍,不抄完不准出来。

唐烟烟闻言松了口气,她向诸位大佬行了个礼,自如地离开肃雅阁。

陆见寒和一帮大能们:……很好,不愧是敢诓骗到仙尊陆雨歇头上的人,果然不是一般的不要脸,那是相当相当的不要脸。

憋着怒火,陆见寒气冲冲带两位药尊来到眷古峰,他让医圣先行进去替陆雨歇诊治,然后劈头盖脸把陵光仙君骂了一顿,骂完也不给陵光仙君解释的机会,顾自去看昏睡的陆雨歇。

来到寝殿,陆见寒淡淡瞥了眼跪在门口的宋怡然,没有搭理她。

两位药尊都是仙域最强药修。

他们很快得出结论和方案:集合仙域六位大能,每月结一次清月微风阵,替仙尊疏通体内紊乱经脉。

再辅以他们的万灵丹,便可逐渐恢复仙尊的灵力修为。

至于仙尊沉眠的神识……两位药尊对视一眼,都有些欲言又止。

陆见寒蹙眉:请你们直言,他神识究竟怎么了?太圣药尊思忖片刻,轻声道:仙尊修为盖世,区区魔域贼子,哪能将他伤到这般境地?他这次的神识沉眠其实另有原因。

陆见寒惊讶:什么原因?太圣药尊回:我怀疑仙尊强行出关时触生心魔,再加上与魔修大战,魔气侵入神识。

所以当仙尊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便决定自行封闭神识,先将魔气驱除净化。

陆见寒:他能有什么心魔,他——话语戛然顿住,陆见寒突然想到什么,沉着脸不再多言。

那般紧要关头,能让陆雨歇作出封闭神识的决定,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谢过两位药尊,陆见寒看了眼榻上面容憔悴的陆雨歇,无奈问:仙尊何时能醒?芃谷药尊道:少说也要七八日,仙尊神识沉眠期间,似曾多次强行耗空回复的灵力,甚至突破了他当时的极限。

以至于他现在躯体非常脆弱,需要好生调息。

陆见寒颔首,默默叹了声长气。

***唐烟烟被关在思过崖的日子实在是很难过。

此处显然是玄英宗最荒芜的地方,灵气都格外稀薄。

最过分的是玄英宗抄写宗规的方式,与唐烟烟想象的很不一样。

她以为拿支笔唰唰抄写就成了,结果他们竟要她御剑悬在高空,用灵力在石壁刻宗规。

而且玄英宗的宗规又臭又长,字的笔画还贼多。

太难了,唐烟烟很有骨气地直接选择放弃。

两天已过,唐烟烟当真半个字都没刻。

她翘着二郎腿躺在落叶地,仰头看那座漂浮在上空的眷古峰。

陆雨歇他现在,应该还没醒吧?每每闭上眼睛,唐烟烟脑海就会浮现陆大宝满是鲜血的脸和手。

很难描述她对他到底什么感觉。

大多时候,比起爱人,唐烟烟觉得陆大宝更像个惹人喜欢的孩子。

可他义无反顾跳进无刹海同她赴死的时候,他愿意为她冲破桎梏的时候,他当然不只是个可爱的孩子而已。

又日落了。

唐烟烟望了眼眷古峰,拾起身旁石子,狠狠砸向眷古峰结界。

啪,石子反弹回来。

唐烟烟一鼓作气捡起四五颗,泄愤地用力砸。

哎哟,结界处突然传来痛呼,紧接着,一道灰不溜秋的身影从结界外挤进来,他摸着额头怒道,老子刚要进来,也没个防备,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敢砸老子?唐烟烟吓了大跳,刚想躲,又十分坦然地与那老头对视:咳,此处乃玄英宗禁地,你可是犯了事进来关禁闭的?那老头瞪她:你个关禁闭的丫头,你有什么资格问老子?说着,自顾自上山进树林。

唐烟烟迟疑片刻,跟着老头往里面走。

然而老者行踪诡异,眨眼不见人影。

唐烟烟无奈扯唇,好吧,是她过于废柴了。

唐烟烟刚要转身,老头手里提着三只野鸡回来了。

他哼哼着瞥了眼唐烟烟,利落地架起火堆,开始清理野鸡。

唐烟烟这几日快憋死,便腆着笑脸,主动凑过去唠嗑:老人家,你修为似乎很高的样子,怎么还要吃东西呢?老者嗤道: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懂什么?等你活个千万年,说不定比我还贪吃。

唐烟烟表示理解地点头:你为什么选在思过崖?是因为没有能看到你贪吃的目击者吗?老者犟嘴道:诚然有这一部分的小原因,但主要是思过崖灵气稀薄,动物肉质鲜嫩又没开智,适合食用。

唐烟烟佯装恍然,懒得识破老者的借口。

老者动作粗暴,显然厨艺不佳。

就这么把肉架上去烤,能好吃吗?唐烟烟看不过眼,主要是她也想吃,遂接过老者手中野鸡,用刀在野鸡脊背划几道口子,又从储物手镯取出调料和一坛酒,腌制鸡肉。

老者先是眼睛一亮地耸了耸鼻子,旋即嫌弃地一脚踹开唐烟烟酒坛。

他右手一拂,地面多出整排酒坛:嘿嘿小丫头,选选选,随便你选一坛,这酒可比你那酒带劲多了。

唐烟烟一脸理所当然:仙域的酒自然比凡尘的好。

什么?那是凡尘的酒?老者瞪圆眼睛,哎呀了声,急忙撅着屁股跑去把踹远的酒坛捡回来。

心切地拍掉酒坛上的叶子,老者迫不及待往嘴里灌,餍足地乐呵呵说,味道果然寡淡如水,啧,喝的就是这个情怀嘛!没多时,野鸡香气四溢,已然熟透。

唐烟烟递给老者一个鸡腿。

老者也不怕烫嘴,整个塞进去,唔唔唔地点头:好吃,好吃。

快快快,把那边整只鸡递给我。

唐烟烟照做。

老者边吃边喝酒,快活得不得了,还抽空问唐烟烟:你要在这关几日?唐烟烟给自己撕下半边野鸡:在山壁用灵力抄写宗规一千遍,抄完我就能出去了。

老者转头看了眼半个字都没有的山壁:呵呵,那你还挺悠哉。

唐烟烟回:有什么办法呢?等时机到了,我就能出去啦。

老者埋头啃野鸡,但他吃得太快,烤架上已空空如也。

老者幽幽地把目光落在唐烟烟手上,小姑娘吃得斯文,都用手撕下一小点往嘴里喂,那半只鸡还没吃几口呢!丫头,尝尝这酒,好喝。

老者突然笑眯眯给唐烟烟倒了杯酒。

那我尝一口?唐烟烟也很想知道仙域的酒有多好喝,她高兴地抿了一口,晃着脑袋回味说,等等,我怎么觉得,唔,我觉得我可能要……晕了。

说着,唐烟烟立即倒在地上。

嘿嘿嘿嘿嘿!老者笑着把唐烟烟掉的野鸡捡起来,三两下吞咽下腹,打着饱嗝起身,准备溜了。

到底是有些心虚,老者又从结界处退了回来。

他瞅了眼倒在地上的小姑娘,又看向空无一字的山壁,微微拂手,大半面石壁已刻满玄英宗宗规。

老者自言自语地笑:唔,剩下的就等明日蹭顿饭了再刻吧。

……翌日。

思过崖里,唐烟烟冷眼瞧着面前的老者,坚决不肯再做免费厨娘。

老者指着石壁说:妹子,你看看这石壁嘛,以你修为,三年五载都刻不完,你给老夫烤鸡,老夫等下就给你搞定,这波你血赚不亏嘛。

唐烟烟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她望了眼浮在高处的眷古峰,嘟囔道:你不用帮我刻我也能出去,你就告诉我,仙尊醒没醒现在是什么情况就行。

老者愣住:仙尊陆雨歇?哎哟,他回来了啊?唐烟烟:……老者凑过来:你翻我白眼作甚?老夫上次喝多了酒,睡了两月。

啧啧,难怪最近这两日处处不见人影,搞半天冰块陆回来了,难怪难怪。

唐烟烟气得扭过头,不理他。

老者眼珠一转,同唐烟烟打商量:要不你给我烤五只野鸡,我把你变成我的酒坛子,带你上眷古峰玩玩去?三二章晋.江.独.发三二章酒坛子?好吧, 重要的不是酒坛子,而是眷古峰!唐烟烟意动,她仰头望向高处, 问老者:你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我带离思过崖?还有,眷古峰诶,你确定你能上得去?老者平生最讨厌被质疑, 满脸不屑道:呵, 玄英宗就没有老子不敢去或者走不了的地方。

唐烟烟眼睛一亮:行, 咱两成交。

坐等老者吃完五只烤鸡,干完三坛酒,唐烟烟有些担心地问:你把我变成酒坛子后, 会不会不能把我给变回来了呀?老者嗤道:就你这三脚猫修为, 变一百个酒坛再变回来,老夫都没问题。

唐烟烟腹诽了句不带人身攻击的, 连忙催促老者:快别喝酒了, 带我上眷古峰。

不舍地放下酒坛,老者掌心朝唐烟烟一拂, 面前女子即刻消失,而老者掌心则多了个圆滚滚的陶瓷酒坛。

拎着系在瓶颈的绳索,老者笑呵呵走出结界,御剑飞往浮在高空的眷古峰。

微风迎面而来,云雾就在周身,还有一声声啼鸣的仙禽……唐烟烟新奇地打量这个新世界,不由唏嘘, 这就是无所不能的修仙世界吗?来到眷古峰, 老者拂开禁制, 大摇大摆走入阁楼庭院。

唐烟烟小声喊:别晃我别晃我, 头晕。

老者挑挑眉,干脆把酒坛捧在怀里,继续往里走。

一人一酒坛直奔陆雨歇寝殿,怎知陵光仙君倏地冒出来,他诧异地望着老者:世尊,您怎的突然来眷古峰了?老者吹胡子瞪眼,不爽地说:怎么?我不能来吗?我听说小陆喜回仙域,特地给他送庆祝酒来了。

说着,把酒坛往前送了送,示意给陵光仙君看。

陵光仙君看到酒坛就脑壳疼:您爱喝酒,他又不爱喝。

再说,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吗?掌门和诸位长老愁都愁死了。

老者幸灾乐祸:他们越愁我越高兴。

那仙尊呢?他现在情况非常不妙,您也高兴得起来?他能有什么不妙情况?难不能脑子坏啦?陵光仙君瞪大眼睛,一副竟被猜中的震惊模样。

老者咋舌:哟,脑子真坏掉啦!陵光仙君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叹气道:仙尊神识陷入沉眠,现在这个睡在里面的仙尊没有记忆,不仅如此,他竟寻死觅活般爱上我玄英宗一普通女弟子,您是没看到当时场面,我这几日心里总是咯噔得厉害。

世尊您说,仙尊从前可是不近女色,仙域第一坐怀不乱非他莫属,可现在别说坐怀不乱了,他是巴巴儿地往人家身上倒贴,生怕人家抛弃他不要他,您就说,他哪还有当初半分气节与风骨,他……陵光仙君正说到兴头处,一转身,面前空荡荡的。

方寸世尊已抱着他的酒坛去了寝殿。

陵光仙君:……推开房门,方寸世尊瞥了眼床上昏睡的陆雨歇,把唐烟烟搁在桌面。

唐烟烟没曾想这老头身份竟如此牛逼,顿时有种抱上金大腿而不自知的眩晕感。

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唐烟烟望向仍没醒的陆雨歇,好声好气道:世尊,请您帮我打听打听仙尊的情况吧。

他……方寸世尊:嘘。

唐烟烟话未讲完,便被一股力量制住,不能再开口。

门外忽地出现一名白衫女子,宋怡然捧着托盘,盘上置有仙露与万灵丹,她讶道:世尊?随即躬身行礼,怡然见过世尊。

方寸世尊摆摆手,不必多礼,我有事问你,你随我出去一趟。

可师父他……一时半会儿他又不会醒,推三阻四作甚?是,世尊。

唐烟烟在心里为方寸世尊点了个赞,然后高兴地目送老者与宋怡然离去。

然后——然后唐烟烟傻了。

不是,她要怎么从酒坛变回来呢?唐烟烟郁闷地远远望着床上的陆雨歇,小心翼翼挪动酒坛底部,来到桌沿。

地面铺有柔软白色地毯,掉下去应该不会摔碎?唐烟烟心想她又不是真的酒坛子,遂大胆地就势滚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唐烟烟要死了。

她犯恶心地站起来,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手和脚。

咦?这是自动变回来了?唐烟烟快步走到陆雨歇床前,她望着他面无血色的脸颊以及紧阖的双眼,忍不住想叹气。

坐到床边,唐烟烟喃喃道:你什么时候才醒呢?呆坐片刻,唐烟烟俯身,将滑落的被角往上拉。

因为弯腰的动作,唐烟烟一缕乌发不经意垂落,轻轻扫在陆雨歇脖颈。

蓦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被褥里伸出来,用力抓住唐烟烟手腕。

唐烟烟抬起头,倏地撞入一双幽深如潭的墨色眼眸。

那眼神淡淡的,没有温度。

更没有波澜与起伏。

唐烟烟受惊,下意识挣开他的手往后退。

等唐烟烟再往床上看去时,握住她手腕的手已然垂落,那双眼睛,像不曾睁开过地阖上了。

唐烟烟全身僵硬。

这是真正的……你在这等老夫,老夫先进去一趟。

门外忽然传来方寸世尊熟悉的嗓音。

世尊您要做什么?你这丫头管那么多作甚?老夫酒坛子落在里面了行不行?紧接着,方寸世尊进来,他利索地把唐烟烟变成酒坛,拎着走了。

与宋怡然擦肩而过,唐烟烟精神恍惚地被带回思过崖。

方寸世尊把她恢复原样,笑呵呵地钻入树林,又猎了些肥嫩野鸡回来。

唐烟烟沉默地处理好野鸡,将它们架在火焰上炙烤。

方寸世尊喝完两坛酒,踢了踢边上柴木,问唐烟烟:你怎么不说话?不是让我打听小陆的情况吗?唐烟烟动作微顿:他怎么样?方寸世尊道:神识沉眠,躯体羸弱,啧啧啧,他竟也有如此娇弱的时候。

唐烟烟笑不出来。

老夫听人说,现在的陆雨歇挺稀罕你的?唐烟烟顾自烤着野鸡,不吭声。

方寸世尊畅饮烈酒,嘿嘿嘿笑:好玩好玩。

唐烟烟听得心烦,抬头狠狠瞪他一眼。

方寸世尊撇嘴,嘀咕道:修为不高脾气挺冲,他看上你啥?看上你脾气大吗?唐烟烟啪地把野鸡翻了个面儿:你还想吃鸡吗?方寸世尊成功掉线闭麦。

天色渐暗,落日余晖洒下漂亮的光晕,唐烟烟双臂抱膝,坐在一旁发呆。

方寸世尊吃得满嘴都是油,压根没功夫讲话。

唐烟烟突然就挺丧的。

她不知道陆大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同样的,她更不知道,她对陆大宝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他懂情爱吗?他懂什么是思慕吗?他对原来唐烟烟的感情是依赖,是信任,是空白记忆里互相陪伴的情谊。

他对现在唐烟烟的感情,似乎也是如此。

两者之间,有区别吗?嗝——方寸世尊摸着肚皮,老夫吃撑了,要走了。

半晌无人理他,方寸世尊望向唐烟烟背影,这才觉出几分萧瑟来。

方寸世尊迷茫地摇摇头,看向石壁,他右手轻拂,剩下半面石壁立即刻满玄英宗宗规:行了,走吧!你不就等着他醒了接你出去吗?没他,老夫同样能让你出去嘿嘿。

唐烟烟望向满满都是字的石壁,心中酸涩。

方寸世尊见唐烟烟不动,挑眉:你还非得等他亲自来接?要不要这么扭捏做作?倏地起身,唐烟烟疾步走向自动打开的思过崖结界,她等什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万一醒来的是陆雨歇仙尊本尊,她说不定真要在思过崖刻上三年五载的狗屁宗规。

方寸世尊跟上唐烟烟脚步,两人并肩而行。

唐烟烟提不起劲地问:假如仙尊神识苏醒,他还会记得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吗?方寸世尊似笑非笑:那得看他想不想记住。

唐烟烟面无表情。

方寸世尊看小姑娘不高兴,哄她道:真不禁吓,他当然记得住,虽说神识沉眠,但这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又不是旁人的。

神识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尤其修炼到陆雨歇这种境界,即使沉眠,他依然能感知到周围很多事情,譬如遇到危险的紧急关头,譬如他和哪个小姑娘亲嘴呀打啵儿呀的时候,说不定一个激动他就……唐烟烟戛然止步,她瞪着方寸世尊,气恼又暴躁:老不正经。

语罢,疾步往前奔。

方寸世尊跟在身后追:这怎么是不正经呢?我听说你把人家清白都给毁了,那可是攒了好几千年的清白啊!对了对了,你玷污他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灵台清明修为飞涨呢?哦哦不对,你玷污的是一具空壳来着,那得等他恢复后你再玷污一次才行!哎你别跑别跑,你又跑不过我……与方寸世尊分开,唐烟烟凭借脑海里属于原主的薄弱记忆,回到栖霞峰北苑后排的一列房屋。

这便是弟子们的住处。

当然,修为高的自然不住这里,他们可以拥有专属的带小庭院的别墅。

唐烟烟用灵力拂开原主设的禁制,走入房中。

时隔数月,房屋依然干净整洁。

唐烟烟扫了眼布置,非常简单,除床柜桌椅,再无它物。

拾起桌案上的《修行天鉴》,唐烟烟坐在窗下,一页一页翻看。

此处灵气浓郁,不知不觉,唐烟烟从天黑看到天明,竟也不觉困。

屋外隐约传来弟子们洗漱说话的声音,大抵是赶着去上早课。

唐烟烟不知她该做什么,索性待在屋里狂补修仙书籍。

依照《调息打坐录》的指引,唐烟烟盘坐在榻上,开始吸收灵气修行。

渐渐地,唐烟烟开始进入一个从未感知过的境界。

额头沁出薄汗,唐烟烟结束两个时辰的修行,然后发现她身旁停着一只纸鹤。

她伸手去碰,纸鹤触及指尖便消失,同时,一道浑厚严肃的嗓音浮现在她脑海:来毕堂阁一趟。

是栖霞峰峰主,碧落真人。

唐烟烟御剑来到毕堂阁,待通禀后进入内堂。

碧落真人身着鹤青长袍,中年人模样,方脸浓眉,显得很是刚正严厉。

他冷冷望着唐烟烟,口吻淡漠:我知你一向修行刻苦,却有些心术不正,修行没有捷径,就算暂时找到捷径,但日后你依然要将你曾躲过的苦难加倍偿还。

你以为你耍些小聪明,就能借仙尊修得大道?唐烟烟不作声,毕竟原主就是这般想的。

碧落真人始终板着脸:不管仙尊醒后如何待你,在他清醒之前,你难逃惩处。

思过崖的事有世尊帮你,可没人能一直帮你,你莫再招惹掌门长老生气,这些日留在栖霞峰受罚吧。

唐烟烟颔首称是,行礼退下。

唐烟烟瞬间忙碌起来,忙到都没空去想她与陆大宝陆雨歇的关系。

她需早起敲晨钟,需清扫栖霞峰石阶落叶,需帮忙准备弟子们修行需要的一切道具和现场设置,还需定时投喂仙人们饲养的灵兽坐骑。

这些并不算很难,但唐烟烟很茫然,这就是仙域生活吗?逍遥恣意任我行,原来只是站在修仙界金字塔的的那小拨人的福利吗?栖霞峰的黄昏极美,这也是栖霞峰的由来。

站在枫树下,唐烟烟用灵力清扫石阶落叶,偶尔眺望远方天际。

一行弟子三三两两踏上石阶。

其中三个女修走到唐烟烟身边时,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将堆积的落叶全部打乱。

唐烟烟淡然地继续用灵力清扫,懒得给她们眼神。

有些人啊,就是不要脸,一回来就被接连处罚,也不知道都干了什么缺德事。

估计是巴结仙尊不成,反被嫌弃吧。

癞/□□想吃天鹅肉,仙尊岂是她能肖想的?哎哟,她该不会还对仙尊说了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吧?你也太看得起她了。

也是,咱们仙尊是谁?仙域第一美人可都入不了他的眼。

……唐烟烟有些想笑,事实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仙域也不例外。

这几位女修与原主有过摩擦,关系紧张。

这不,唐烟烟一落难,冷嘲热讽就来了。

但无非都是小打小闹的恶作剧,唐烟烟不是不想刚回去,而是身不由己嘛,这若是在凡尘,她早跳了脚。

然而此处是仙域,她打得过的人寥寥可数。

唐烟烟悲哀地在心里默念:看,非要回仙域吧,这下日子不好过了吧……夜间修炼,白日干活,唐烟烟坚持到第六天时,发生了件大事。

天香牧苑内,由她负责饲养的灵兽仙禽们竟全部生了病。

唐烟烟还没搞清楚状况,这群宠物坐骑的主人纷纷找上门讨说法。

我的乖囡囡啊,凌霄元君搂住他的仙鹿,哭哭啼啼道,你现在很难受对吧?是阿爹对不住你,是阿爹不该出门那么长时间,是阿爹不该把你寄养在栖霞峰的呜呜呜呜。

仙鹿虚弱地动了动脑袋,似是嫌弃想躲。

凌霄元君强迫地抱住仙露的头:乖囡囡,莫怕莫怕,阿爹会帮你讨回公道的呜呜呜。

仙鹿:……除了爹系主人,还有各种各样难伺候的主人,狮子大开口索赔灵石的,脾气暴躁就要干架的……唐烟烟头疼地向诸位解释:抱歉,我都是按照各位的嘱咐照料它们,我也不知它们怎会突然生病。

紫衣女修查探她家灵猫一番,怒视唐烟烟:你怎会不知?灵兽娇贵?你这分明就是给它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你失职。

唐烟烟:我没……另一男修喝道:还敢狡辩?你看我家蛛蛛子背部都长出红疹了!说罢,使出缚仙索,蛮力将唐烟烟拿住,走,你马上跟我上毕堂阁找碧落真人。

这时不知哪位女修又怒道:唐烟烟你这个坏女人,你都敢哄骗勾引仙尊同你双修,还有什么事你不敢做?全场哗然,大家纷纷看向说话的白衣女修,就连爱听八卦的虚弱灵兽们也不例外。

那女修脸颊爆红,惊恐地捂住嘴,嘟囔道:我、我偷听我爹和天枢长老谈话了。

全场:……唐烟烟:……不是,传言都是这么滚雪球的吗?从一个吻都吻到双修了?她何时同陆雨歇双修过?唐烟烟被缚仙索紧紧捆着,神色麻木。

她服了。

真心服了。

此时的天香牧苑,人兽皆是瞠目结舌。

画面神奇的静止了,但在被陵光仙君带着御剑而来的陆大宝眼里,那就是他家烟烟正在被欺负,还被那么一大群人围着欺负,可恶!谁都不准欺负他的烟烟!不等陵光仙君降落,陆雨歇直接从半空跳下去,这画面看得陵光仙君那是一阵胆战心惊。

拜托,灵力都没恢复,就这么刚吗?让开让开,你们都让开,陆雨歇稳稳落在草地,他红着眼睛迅速冲进包围群,用手抓住唐烟烟身上的红色绳索,气得嗓音都在颤抖,烟烟,你别怕,我帮你解开,现在就帮你解开。

仙、仙尊?愣在一旁的男修恐惧地立即收回缚仙索。

陆雨歇不理他,他紧紧拉住唐烟烟的手,一脸心痛疼惜:呜呜烟烟你疼不疼?有没有哪里受伤?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他们真坏!我帮你报仇!我帮你捆回去。

唐烟烟看着面前熟悉的陆大宝,喉口微动,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想说,回来的,幸好是陆大宝吗?这时,人群里传出弱弱的声音:仙尊,不是我们的错,是她把我们灵兽养病了。

陆雨歇看向那些眼巴巴看八卦的灵兽,赌气地从袖中掏出三百两银票,唰地扔在地上,对所有人说:喏,你们拿去分了替它们看病吧,多的不用找我了。

三三章晋.江.独.发三三章唐烟烟看向地上的那三百两银票, 突然很想拍一拍陆大宝的脑子,仙域的通用货币是灵石好吗?此时此刻,唐烟烟心情复杂, 连方才受到的屈辱都好似淡化不少。

面对一脸求表扬的土豪陆大宝,唐烟烟佛系地微微一笑,然后面向众人道:诸位仙者, 我自问在饲养照料灵兽方面尽职尽责, 并没有故意使它们生病不适, 若是我无意间犯下的错误,待查清真相,我会逐一向各位仙者及其灵兽道歉。

若并非是我的错, 能请今日冤枉我的道友们向我说声对不起吗?全场静寂。

当着仙尊陆雨歇的面, 无人再敢喧嚣放肆。

爹系主人凌霄仙君抱紧他生无可恋的仙鹿,率先点头说:好, 我不能让我家乖囡囡平白无故遭罪, 也不想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受委屈,当然要查清真相。

其余人见凌霄仙君允诺, 陆陆续续颔首答应。

陆大宝听唐烟烟一番话,这才恍然大悟。

他家烟烟根本就没有做错事嘛!他刚才就是太着急,所以才把银票甩出去!他做事就是太冲动惹!陆大宝并无偶像包袱地小跑到草地,弯着腰,他把三张银票捡起来放入袖口,起身对众人说:待查清真相,若此事是我家烟烟无意之举, 你们便上那座……陆大宝把手指向浮在高空的眷古峰, 喏, 上那儿排队找我拿银票吧。

还有, 若是你们冤枉了我家烟烟,也别忘了上那儿排队道歉。

众人随之仰望高空,不由面色一惊。

眷古峰素来闲人免进,甚至于掌门长老前去拜访,都得提前预约。

所以仙尊现在的意思是他们……等等,唐烟烟难道也要住进眷古峰?目目相觑,修者们多少察觉到仙尊的不正常。

面前的仙尊,似乎并非从前那位高冷禁欲不苟言笑的仙尊了。

陵光仙君眼见情况不妙,迅速将陆雨歇唐烟烟带回眷古峰,他哭丧着脸对陆雨歇说:师弟,你分明答应我,不准乱说话不准乱做事,我才答应带你去找唐烟烟,可你刚刚究竟是说得少、还是做得少了?陆雨歇固然心虚,却不懊恼:对不起嘛!说完,他拉着唐烟烟手进寝殿,步伐雀跃得快要跳起来,烟烟,你怎么没和我住在一起?我醒来不见你好着急,你快来看我房间,可宽敞了!你今晚就住我房间呀!陵光仙君傻眼了。

他还没从对不起嘛的娇憨可爱中回神,又再次跌入你今晚住我房间呀的飓风震惊中。

他们真……真同居双修了?谣传竟……竟不是虚言?唐烟烟向陵光仙君颔首示意,同陆雨歇进入他厢房。

这里她上次曾来过,并不陌生。

下意识望向床榻,唐烟烟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记清冷淡漠的眼神。

烟烟,陆雨歇拽住唐烟烟袖子,带出神的她带到窗下,两人并肩而立,赏庭院繁花,烟烟你看那些花,花瓣是冰蓝色,好像还散发着雪光呢。

嗯,仙域的花大多这般好看。

还有还有,你看飞翔在云彩里的鸟,好美丽。

唐烟烟跟着望向远处,片刻,她又将视线落在陆雨歇欣然的侧脸,突然问: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吗?陆雨歇面色一僵,心情逐渐变得忐忑,他低声回:去找你时,陵光仙君同我讲了。

可我觉得他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得都是别人的故事。

唐烟烟看着他眼睛:那你知道我的身份吗?陆雨歇怔了怔:你是烟烟。

唐烟烟含笑点头:我是唐烟烟,不是李烟烟,也不是王烟烟。

陆雨歇哈哈大笑起来,模仿她的句式说:我是陆大宝,不是赵大宝,也不是孙大宝。

唐烟烟:……心情莫名松快,唐烟烟走出厢房,同陆雨歇逛起这眷古峰来。

比起栖霞峰,眷古峰似乎是一座没有温度的居所。

树木几乎都是雪松、海桐等常青树。

不似栖霞峰,多以颜色俏丽旖旎的红枫银杏为主,春夏秋冬四季,景色各自不同。

而眷古峰,则是一座亘古不变的清冷山峰。

唐烟烟逛着逛着,隐约能感受到原本陆雨歇的性情。

一个人会因为失忆,而转变成完全迥异的风格吗?烟烟你总看我做什么?陆雨歇有些小羞涩道,陵光仙君说我昏睡十多日,瘦削了些。

我觉着烟烟你比之前,也清减了些,是不是没吃好?咱们要不去吃东西吧!吃红烧肘子和荷叶鸡!再来两屉小笼包!仙域不吃凡尘饭食。

那吃什么?基本不吃。

啊?陆雨歇露出惊恐的表情,我岂不是要饿死?唐烟烟哭笑不得:仙域灵气充裕,再说修行到一定境界,本就无需再食五谷,你摸着良心说,你现在饿吗?陆雨歇伸手捂住心口,纠结半晌,吞吞吐吐道:那,那我可能就是单纯的嘴馋?唐烟烟轻笑,这话倒是与方寸世尊的嘴馋论对上了。

两人正毫无营养地说着闲话,一道白色丽影出现在雪松下,她远远望着他们,一动未动。

唐烟烟略微蹙眉。

陆雨歇随之望去,不喜地抿直唇角:我讨厌她。

烟烟我们走,去别的地方看看。

语罢,牵着唐烟烟就走。

眼睁睁看着师父面带嫌恶地离开,还拉着别的女人的手,宋怡然眼眶酸痛,诚然师父不曾对她言笑晏晏,但他更不会同旁的女修多说半句话。

她原以为她足够特殊,至少她独占仙尊唯一女弟子的位置。

可如今——宋怡然用力闭上眼,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这些年来,她天赋异禀,修为节节攀升,人群中总有许许多多羡慕嫉妒不甘的目光。

唐烟烟便是其中之一。

她曾为此感到骄傲自豪,却没想到,如今她终于也因为唐烟烟而尝尽嫉妒不甘的滋味。

离开雪松林,两人漫步行在瀑布下,唐烟烟沉默片刻,说:既然回到仙域,你就不再只是那个简单的陆大宝,他们会帮你恢复修为与记忆,也会将从前的事情讲与你听。

一时之间,你可能会惶恐与不习惯,别害怕,我会陪着你。

陆雨歇最喜欢听烟烟说这些话,眼神一亮道:那我可要快些恢复修为,以前烟烟你保护我,以后就换我保护你啦。

唐烟烟轻笑,心底却想,不管陆大宝究竟是不是她的后盾,她都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任人宰割。

至少,她需要有说不的权利与资格。

两人方回别院,掌门便带着他的修仙男团来踢馆了。

陆见寒阴沉着脸,眸光锐利地扫过唐烟烟。

陆雨歇立即站到唐烟烟身前,凶巴巴问:你们是谁?不知道擅闯别人家不礼貌吗?敲门了吗?陆见寒与男团:……倒是真的没敲门。

毕竟仙尊陆雨歇都失忆了,他们进来不需要预约了吧?陆见寒看到侄儿好端端站在面前,还是非常欣慰,他笑道:雨歇侄儿,我是你叔叔,我不会害你,唐烟烟不能留在眷古峰,我这是为你着想。

陆雨歇定定看着陆见寒,态度稍微软化:叔,这是你家还是我家?陆见寒一愣,嘴角抽了抽。

男团中的星曲长老忍不住站出来,他大义凛然道:仙尊,你若执意留下唐烟烟,你可知外界将如何诋毁你?她会害得你数千年清誉将毁于一旦啊!不仅如此,魔域亦会趁虚而入,届时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仙尊你素来以大局为重,以仙域太平为己任,如今怎能这么重个人私欲呢?你不仅仅代表的是你自己,更是代表了整个仙域!唐烟烟面色微冷,不由看了眼说得冠冕堂皇的星曲长老。

仙尊陆雨歇确实大公无私,他是仙域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可保仙域千万哉安稳。

可他的无私奉献,不能成为这些人强行捆绑桎梏他的工具吧?因为他素来没有私欲,便必须永远的做那朵雪巅上的孤独之花吗?陆雨歇也很生气,但他生气的点却和唐烟烟完全不同,他气呼呼冲曲星长老道:什么魔域大战?什么血雨腥风?你这个糟老头子说话好不要脸!她唐烟烟除了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人,并没有多大了不起,她要是能引起魔域大战,她要是能掀起血雨腥风,还轮得到你们几个在这里对她指指点点吗?你们自己没有用,解决不了问题,就会推脱给无辜的人。

曲星长老气得脸颊胀红:仙尊你、你说话怎能如此粗鲁野蛮,你、你……陆雨歇越说越恼火:就你能蛮不讲理,不准我好好讲道理了?瞧之前把你给惯的。

曲星长老双手捂住心脏,喘不过气地看向陆见寒,悲戚道:掌门啊,大事不妙啊,仙尊他、他真的病得不轻啊!见陆雨歇仍要追上去和曲星长老探讨,唐烟烟眼眶微红地拽住他手,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些人认定仙尊属于仙域,不属于他自己,怎能沟通清楚呢?陆见寒听星曲长老在耳边哭哭啼啼,越发头大。

失去记忆的陆雨歇,他亦是初次见,先前听陵光仙君说起凡尘那些荒唐事,陆见寒半信半疑,如今却是真的震愕难言。

他总以为按照陆雨歇的清冷性子,不会变得判若两人。

然而眼前陆雨歇,除样貌,与曾经的陆雨歇,真的完全迥异。

仙尊从不生气,更不会同人争吵发怒,更别说当场辩论个三两回。

他总是淡淡的,除却仙域,仿佛何事都与他无关。

就连收宋怡然为徒,亦是他与长老们以培养新一代强者为由,劝服他收下的。

烟烟,我们走,陆雨歇瞪了眼那些人,气得不行,他家烟烟凭什么要在这里受委屈?他嘟囔道,这里肯定不是我家。

等等——男团里有人站不住了,仙尊你这是要抛下你守护数千哉的仙域吗?你太令我们失望了。

唐烟烟顿步,再忍不住地冷冷说:他有不守护的权利。

男团大怒:好你个妖言惑众的女人,在凡尘你便是这般蛊惑仙尊的吗?你究竟有何居心?气氛再度推至燃点,就在双方一触即发时,一道懒散带着醉意的笑声响起。

方寸世尊摇摇晃晃御剑停落在众人面前,后面还跟着赶去通风报信的陵光仙君。

他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道:这眷古峰怎闹得成了座菜市场?好玩好玩!嗝——我也来凑个热闹好了!曲星长老仿佛看到救星,蹭上去诉苦:世尊您可终于来了,您是不知道,仙尊他病得不轻啊!竟还说要离开仙域。

方寸世尊看向曲星长老,打了个酒嗝:嗝——被酒臭味扑了一脸的曲星长老:……陆雨歇自动把他们归为一丘之貉,安抚唐烟烟说:烟烟别怕,一个老酒鬼而已。

方寸世尊笑眼眯眯地看他:对对对,我就是老酒鬼,你懂我!嗝——陆雨歇咕哝:神经病。

曲星长老抹抹脸,腆着脸继续冲方寸世尊笑:世尊,您看?方寸世尊不耐烦:他要走就走呗!你们不准他搞对象,他血气方刚了几千年,哪憋得住?你们自己那时候憋住了吗?没憋住就给老子闭嘴。

说完眨眨右眼,暧昧又下/流地对并肩站立的陆雨歇唐烟烟抛了个媚眼。

陆雨歇唐烟烟:……他们就很默契地同时回了个白眼。

三四章晋.江.独.发三四章以曲星长老为首的男团以踢馆失败而告终, 灰溜溜离开了眷古峰。

大堂内,陆见寒不得不和陆雨歇当面商谈条件。

自仙尊陆雨歇下落不明,魔域愈发猖狂, 处处寻衅滋事,扰得仙域不得安宁,对生活在仙域五部州的诸多良民造成极大困扰。

作为仙域的定海神针, 陆雨歇回来的消息足已让魔域心生忌惮。

所以他们需要他。

整个仙域更加需要他。

陆见寒思忖片刻, 为了把一言不合就要离家出走的仙尊陆雨歇留下, 不得不做出退让。

他低声道:也罢,只要你愿意留在仙域,我们可以满足你的一些条件。

陆雨歇挑挑眉, 毫不客气地撸起袖子开始写。

第一:任何人都不准欺负唐烟烟, 一切让唐烟烟本人感到不适的动作眼神和言语,都属于违约;第二:不准随意进出眷古峰, 来访必须敲门;第三:眷古峰居住权属于陆雨歇, 任何人的去留由陆雨歇决定;第四:……陆雨歇想半天,脑袋空空地同唐烟烟商量:烟烟你帮我看, 我们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吗?唐烟烟接过卷轴,认真将前三条看完,接过陆雨歇手中笔,替他续写第四条。

陆见寒倏地咳嗽一声!眼神凌厉地向唐烟烟扫去。

胡闹!这可是他同仙尊陆雨歇的约定,她唐烟烟算什么?竟也敢不自量力地擅自掺和?唐烟烟置若罔闻地继续动笔,陆雨歇憨憨地望着她甜笑。

至于旁观的方寸世尊和陵光仙君,他们一个在打盹儿, 另个则眼观鼻鼻观心仿若入定。

陆见寒狠狠瞪了眼他们, 憋屈至极地拂袖哼了声。

然而仍是无人搭理他……好了。

唐烟烟将写好的条约递给陆雨歇, 陆雨歇眉眼弯弯地接过来, 待走到陆见寒身旁,陆雨歇面上笑意明显收敛许多,他淡淡说,喏,你看看,假如你们违反其中任何一条,我们马上离开仙域,没有转圜的余地。

说到最后,陆雨歇还故作厉害地把下巴一抬,以表决心。

望着眼前陌生的侄儿,陆见寒觉得他的心肝脾肺肾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冷冷瞥了眼唐烟烟,陆见寒沉着脸过目。

最后一条写:帮助陆雨歇恢复修为记忆的期间,任何人不准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陆见寒撇了下嘴角,牵强地在卷轴上注入他灵息:允了。

陆雨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好言好语说:叔,要不你画个押吧?按凡尘的方式来,这样我更放心。

陆见寒:……目送陆见寒铁青着张脸离开,打盹儿的方寸世尊醒了,仿若入定的陵光仙君也鲜活了。

方寸世尊朝大家嘿嘿笑:这么重要的日子,咱们是不是得喝十坛酒庆祝下?陆雨歇嘟囔:谁要和你喝酒庆祝?我只和我的烟烟庆祝。

方寸世尊跳起脚,不爽地骂骂咧咧:你个小没良心的,刚是谁帮的你?提起裤子不认人是吧?陆雨歇不甘示弱:谁要你帮?我带烟烟离开仙域更好。

方寸世尊笑得更大声:哈哈哈哈,你滚啊你滚啊你快滚啊,现在魔域都知道你回来了哈哈哈,你一走出玄英宗,他们就把你和你的烟烟啃得骨头都不剩咯,滚滚滚,快滚去送死吧哈哈哈哈——陆雨歇气红脸颊:这里是我家,要滚也是你先滚,你给我滚出去。

方寸世尊叉着腰吐舌头:等你滚了这地儿老子要了,滚滚滚,你滚,给老子腾地儿。

陆雨歇直接把方寸世尊往外推:我家凭什么便宜你?你滚你滚你马上给我滚——唐烟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留一老一小继续掐架,她默默地回隔壁厢房修炼。

提升境界,似乎已刻不容缓。

如方寸世尊所言,她和陆雨歇太弱,弱者在哪里都无法生存。

然而陆雨歇与她又有不同。

陆雨歇轻而易举便可重登巅峰,到那时,她难道只能在山底高高仰望他吗?不,唐烟烟接受不了这样的差距。

闭目坐在床榻,唐烟烟屏息凝神,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典籍里的一幕幕修行之法,她依照记载,慢慢放空心神,乃至于整具躯体……大堂里,陆雨歇和方寸世尊吵到直接动手。

两人都没动用修为,你扯扯我头发,我砸碎你酒坛子,简直如稚童耍泼皮般。

陵光仙君避开这两人,无语地摇头离开。

刚踏出白玉槛,便见宋怡然立在门前桐树下,她定定地望着里处两人,眼神麻木且茫然。

陵光仙君没有止步,从她身旁经过。

宋怡然却突然开口:仙君,我要帮师父恢复记忆,我必须让师父的神识早日苏醒,师父他一定不愿意看到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宋怡然扯扯唇,笑得难看至极,仙君您敢信吗?从前那般高雅出尘的师父,竟会变得如此不堪,师父他若清醒,该多难过啊……陵光仙君随之望向屋内,陆雨歇正从身后揪住方寸世尊的白胡子,一阵爆锤他的背,气得方寸世尊又是骂娘又是骂爹。

轻笑出声,陵光仙君唔了声,回宋怡然道:你师父能否接受这样的自己,我确实不知。

但怡然,里面的这个陆雨歇并没有不堪,你要慎言。

宋怡然面色倏地惨白,她冷汗涟涟道:怡然没有辱没师父的意思。

陵光仙君弯唇:嗯,你近日还是将心思放在修行上吧。

宋怡然抬起泛红的眼,突然道:仙君可是不认同怡然的说法?怡然了解师父,师父绝对不会接受现在的自己。

陵光仙君轻叹,不欲与宋怡然争执: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吗?目送陵光仙君消失在视线尽头,宋怡然蹲在桐树下无声痛哭。

不重要吗?不,当然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她的师父怎会真心爱慕唐烟烟?待他重拾记忆,他自然明白,那并不是男女之爱,他从未喜欢过什么唐烟烟。

……同方寸世尊干完架,陆雨歇狼狈地坐在地上,衣服袖子都破了好几个洞。

他委屈地到处找唐烟烟:我家烟烟呢?都怪你这个老酒鬼,我家烟烟不见了。

方寸世尊气得哼哼叫:你家烟烟上进着呢,在屋中打坐修炼,谁跟你似的,揣着没用当可爱,专吃女人软饭!陆雨歇愤怒地瞪向方寸世尊,没瞪一会儿,他默默埋下头去。

安静片刻,陆雨歇突然爬起来,眸色笃定道:我该去修炼了。

方寸世尊才懒得管他,嗤了声,他用手抚平乱糟糟的头发。

别说,失忆的陆雨歇还挺疯狂!没准从前的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真他娘是装的。

时间无声无息逝去,唐烟烟再次醒来,已是十三个时辰后,她浑身轻松地推开房门,便见传音纸鹤停落在她眼前。

是碧落真人,他给她送来了些丹丸与修仙典籍,就放在眷古峰结界外。

清晨钟声悠扬在云间,点点星辰还未完全消退,像粒粒细小的晶碎闪耀于天边。

唐烟烟望向隔壁,她挑的厢房与陆雨歇邻近,仅一墙之隔。

觉察到陆雨歇也在修炼,唐烟烟安静地前往结界处,取回碧落真人交给她的东西。

是融灵丹和数本冲击结丹境的典籍。

唐烟烟微愣,她如今是筑基四重境,离筑基大圆满还有八个小重境,而瓷瓶里的融灵丹正好八颗。

融灵丹虽算不上顶珍贵的丹丸,但寻常弟子得花上大半年做任务,才能侥幸兑换一粒。

而且就算服用,也并不能保证冲击成功。

想起碧落真人那日一席话,唐烟烟无奈轻笑。

她明白,就算身在眷古峰,她亦是栖霞峰弟子,她若过于卑弱,栖霞峰自然跟着没有颜面。

看了眼隔壁紧闭房门,唐烟烟重回屋中。

她盘坐在榻,服用一粒融灵丹,预备冲击筑基五重境。

接连半月,陷于舆论中心的眷古峰非常安静。

仙域五部州却炸开了锅!大街小巷,处处沸腾雀跃!仙尊回来了,仙尊带着他心爱的女子回来了,仙尊甚至为那女子在眷古峰与长老男团们刚起来了……仙尊那等清风霁月的人,若非爱那女子到深处,一定不会同仙域长老们硬刚。

可不是,我听说仙尊在那女子面前可娇憨了,完全没有仙尊的高冷架子。

是真爱,绝对是真爱。

听说那女子名唐烟烟,不过是个筑基初期的小小女修。

你这话委实过分,爱情能用身份地位和年龄的差距来衡量吗?不不不,我是想表达,仙尊若非爱惨了唐烟烟,能用生命护着她吗?理国那事儿你们是不是还不知道?仙尊不顾伤势,为唐烟烟跳了无刹海!!!我的天呐呐呐!仙尊这是什么绝世情种!无刹海都敢跳!啊啊啊为什么没有高冷仙尊为我生为我死为我咣咣跳大海!啊——是爱情啊!是爱情撕开了仙尊冰冷的外衣,是爱情释放了他炽热的心灵,是爱情解开了他数千年的桎梏,是爱情…………高山之上,陆见寒望着群峰绵延,无声叹气。

他原本担心仙尊失忆的情况瞒不住外界,从而引起血雨腥风,令魔域有机可乘。

结果没曾想,广大人民群众竟自发将陆雨歇的种种反常,都理解为陷入情网为爱所困,这……陆见寒扯扯唇,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负手在背,陆见寒仰望眷古峰,摇了摇头。

不知真正的陆雨歇归来时,这场闹剧应如何收场?作为看着陆雨歇长大的叔叔来说,陆见寒并不认为唐烟烟能得到陆雨歇的青睐,因为真正的陆雨歇,绝非那种轻易对谁动心的人。

仙禽鸣啼,云霞飘逸,眷古峰翻涌着一股股蓬勃灵气。

房内,盘坐榻上的唐烟烟倏地睁开眼睛,瓶中八粒融灵丹用尽,而她不负所望,终于炼至筑基十二重境。

只待筑基大圆满,她便可以结丹了。

兴奋地推开房门,唐烟烟迫不及待想告诉陆大宝这个好消息。

仿佛心有灵犀般,两人竟同时打开房门。

目目相望,唐烟烟的笑容瞬间凝在嘴角,卧槽,她怎么看不透陆大宝现在的修为了?他莫、莫不是……三五章晋.江.独.发三五章陆雨歇眼底仿佛有星辰, 璀璨且明亮。

他开心地望着唐烟烟,忽然冲过来用力抱住她,雀跃地说:啊啊啊啊啊烟烟, 我修为恢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啦。

唐烟烟:……人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耳边陆雨歇在笑,唐烟烟的心却在悲泣。

三分之一的修为究竟是什么概念?大概是唐烟烟目前无法企及的概念。

唐烟烟自闭了, 她的筑基十二重境全靠丹药堆砌, 可以想象, 她的结丹之路必然比普通修行者困难许多,毕竟是嗑药磕上去的嘛!本来唐烟烟觉得自己还挺幸运,一颗融灵丹都没浪费, 结果陆大宝不费吹灰之力就超越了她?两人稍微分开些许距离, 陆雨歇笑意盈盈地抬起指腹,轻触唐烟烟泛红眼角:烟烟, 你为我高兴得都快哭了吗?唐烟烟回以微笑:是的呢!陆雨歇不好意思地挠挠脖颈:其实我前几天就修炼好啦, 但你房中没有动静,我只好又回去修炼惹。

唐烟烟忍了又忍, 轻拍了下陆雨歇的肩。

好吧,学霸向来这个调调,人家不学习都能考第一啦!哪像你这个笨蛋,悬梁刺股也永远追不上啦!陆雨歇欢快地拉着唐烟烟的手:既然修炼完了,那烟烟我们去玩吧。

唐烟烟就很想啪掉陆雨歇的笑脸,她咕哝道:我困,要睡觉。

陆雨歇睁圆眼睛:修行者不会饿不会困的, 烟烟你摸着良心说, 你困吗?唐烟烟:这话为什么听着那么耳熟?我就是想睡觉, 唐烟烟瞪了眼陆雨歇, 倏地跑回房间,飞快关上门,你自己去玩吧。

烟烟……陆雨歇默默在长廊站了会儿,孤独地坐到庭院桐树下发呆。

烟烟好像生气了?可他没有得罪她啊!出去玩玩都不行的吗?他们都关在屋子里修炼好久好久了。

靠在树身,陆雨歇无趣地望着仙禽飞舞。

仙域好没意思,从他醒来,烟烟都在修炼,她不再陪他逛街游玩,难道他们以后都要这样生活吗?陆雨歇失望地仰高头,蓝天白云里突然出现一张笑得滑稽的丑脸。

不是那可恶的老酒鬼又是谁?陆雨歇气呼呼道:你进来又不敲门。

方寸世尊嘁了声:老夫上哪儿都不敲门。

陆雨歇嘟囔句没礼貌,转过身,不愿意搭理方寸世尊。

方寸世尊望向唐烟烟紧闭的房门,嘿嘿笑:难怪你摆着张怨妇脸,搞半天是被嫌弃了啊。

陆雨歇面容愤懑:我没有被嫌弃,烟烟困了,要睡觉。

方寸世尊哈哈大笑:她困什么?她在屋里修炼呢。

陆雨歇惊讶:她跟我说回屋睡觉的。

方寸世尊取出坛酒,顾自畅饮,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陆雨歇脸上没了笑容,他盯着那扇紧闭房门,低喃道:修炼那么有意思吗?她为了修炼,都不理我了。

方寸世尊擦了擦嘴,笑得快要肚子疼:这话从你陆雨歇嘴里冒出来,咋就那么好笑呢?修炼有没有意思,没人比你更清楚。

陆雨歇埋头不语,神情沮丧:我现在又不是以前的我。

气氛短暂沉默,方寸世尊饮尽一坛酒,感慨了声爽,然后对陆雨歇说:老子今天心情不错,想去干票大的,你去不去?陆雨歇摇头:我要乖乖等烟烟修炼。

方寸世尊撇嘴:那你等一辈子吧。

陆雨歇冷眼瞪他。

方寸世尊哼道:你是猪吗?你看不出她介意你修为恢复得太快吗?陆雨歇怔愣片刻,呆呆回:那我以后不修炼就是了。

方寸世尊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行行行,你俩菜鸡互啄。

陆雨歇又生气又难过:那你要我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就不该回仙域,都怪陵光仙君和宋怡然,干嘛要来理国找我。

方寸世尊震惊地望着陆雨歇,见他眼眶真红了,有些傻眼:你、你别,老子帮你想办法。

陆雨歇委屈地问:什么办法?方寸世尊一拍大腿:你本来就是仙域第一人嘛,那丫头暂时想不开而已,你甭管那么多,直接扶摇直上,让她明白自己永远追不上,不就结了。

做第一有什么好?是没啥好。

那你还要我做第一?陆雨歇又委屈上了。

……方寸世尊支吾半天,绞尽脑汁说:你等等,让老子想想,做第一的好处。

陆雨歇耐心等了会,见老酒鬼仍是磕磕绊绊说不出话,他霍地起身,要走。

别,方寸世尊连忙拉住陆雨歇,想到了想到了,你可听说过银月仙楼?陆雨歇提不起兴趣地摇头。

方寸世尊天花乱坠地夸:传言银月仙楼乃世间第一仙楼,是上古时期兆法天尊为其心爱女子所造,做工及材料的奢侈精贵自不必多说,关键周身镶嵌满银河星辰碎片,抬头便见日月同辉,而且它是集防御攻击于一体的超强飞行法宝。

你想想,每次出门历练什么的多累,有了银月仙楼,你们俩就能在途中做些你们想做的事情啦!嘿嘿嘿……陆雨歇不解:这与我做不做第一有什么关联?方寸世尊右眉挑高:百万年前,兆法天尊寂灭,将银月仙楼封印在上古饕餮秘境,这些许千万年,无数修者三番五次闯入饕餮秘境,希冀找到仙缘或银月仙楼,但都一无所获。

陆雨歇稍微生出些想法:我能找到吗?方寸世尊促狭地说:你当然可以了,但你以前怎么会干这么无聊的事?还有还有,方寸世尊右手一拂,具象出霓裳雾纱、幻弦珍珠缀、夜幕幽兰伞等饰物,这些都是封印在各个秘境的仙域女子求之不得的宝贝,年年都有男修为博红颜一笑勇闯险境,死伤残一大片。

陆雨歇哦了声,指着霓裳雾纱问:有人找到它吗?方寸世尊摇头回:幻弦珍珠缀目前有三颗,其余的从未现世。

陆雨歇颔首,不自觉地以矜傲口吻道:我的烟烟怎么能要别人都有的东西?你带我去找霓裳雾纱、幽兰伞,还有刚说的那什么仙楼。

方寸世尊大喜:好呀好呀,霓裳秘境盛产趵突仙泉,酿酒最为合适,还有幽兰秘境的兰花,嗷嗷泡酒堪称一绝。

等咱们去了,好小陆,你就负责在前面开路,老夫就去捞宝贝哈哈哈哈!陆雨歇瞥了眼方寸世尊:嗯,途中我再专心修炼会儿。

方寸世尊眼睛笑得眯起:好好好,你争取恢复到以前的修为哈,来,咱们立刻马上走。

语罢,迫不及待祭出飞剑。

陆雨歇最后看了眼那扇紧闭房门,给唐烟烟留下纸条,同老酒鬼御剑离去。

……厢房内,唐烟烟的修炼并不顺利。

收回萦绕周身的灵息,唐烟烟起身,倚窗眺望天空。

心浮气躁乃修炼大忌,她这些日怕是不再适合修炼了。

单手托腮,唐烟烟从窗户里探出头,往隔壁望去,陆大宝此刻是在修炼呢,还是一个人去玩了呢?其实她刚刚不是故意同他生气。

就只是——还没从身份的转换中缓过神吧!才回仙域,她好像就不被陆雨歇需要了,原本以为,理国那样的日子还能再持续一段时间。

但她和真正陆雨歇之间的差距,本身就悬殊巨大啊!一旦接受这个事实,好像就没有什么再值得苦恼了呢!唐烟烟笑着推开房门,是了,她不是早就做好决定了吗?陆雨歇是陆雨歇,陆大宝是陆大宝,他们并不是一个人。

不再自寻烦恼,唐烟烟去找陆雨歇,这才发现留在桐树下石桌上的纸条。

陆雨歇:烟烟,我有事和老酒鬼出去一趟,回来找你哦!末尾还画了个大大笑脸。

唐烟烟轻笑,这种颜文字还是她教陆雨歇的呢!回忆一幕幕在脑海浮现,曾经不以为意的画面,或许都会成为她今后值得珍藏的记忆吧!唐烟烟独自逛了会眷古峰,来到结界处。

许久未与外界联系,唐烟烟拂开禁制,收到诸多修者传给她的通讯纸鹤与礼物。

原来先前灵兽生病的真相已揭开,是三位女修在灵兽食用的新鲜草料上做了手脚,那些女修手法精密,极难察觉,经验不足的唐烟烟就这么掉进圈套,眼下那三位女修,都已经受到应有的严厉惩处。

当日冤枉唐烟烟的灵兽主人也说话作数,他们本欲亲自上眷古峰道歉,但眷古峰紧闭,他们只能采用留言快递的方式。

唐烟烟站在眷古峰,把这些礼物原封不动地送回。

既是她掉入圈套,也得承担几分责任,怎么好意思收下贵重礼物?唐烟烟等了陆雨歇七天。

但没有等到。

她索性再度闭关,钻研典籍,稳固当前的境界。

时间飞逝,转眼便是两月。

这日清晨,玄英宗迎来仙域另六大修仙宗派的现任掌门。

七位掌权者在宣泽堂坐定,清虚派掌门傅长剑开门见山道:陆掌门,我等听闻仙尊陆雨歇平安归来,深感欣慰。

这便同其余掌门前来道贺,除了道贺,我们还有一事。

既然仙尊已归来,上次未完成的仙域试剑大会是否要重新提到日程?陆见寒蹙眉:眼下合适吗?神灸谷掌门任素九道:陆掌门不认为现在是最恰当的时机吗?近来关于仙尊的传闻颇多,更有谣言称仙尊修为大跌失去记忆,何其荒谬!就连魔域都生出疑心,本已退出边境的魔域贼子再度卷土重来,似乎是想探一探仙尊这件事的虚实。

陆见寒藏在袖口的手微收,有点心虚:诸位掌门的意思是?七星宗宗主赵潜龙道:就是陆掌门心里想的这个意思,我们希望这次试剑大会由仙尊主持大局,让那些魔域贼子睁大狗眼瞧清楚,我仙域的定海神针岂是他们这等宵小敢质疑轻视的?气得拍案而起,赵潜龙大有可以小觑我但绝对不能小觑仙尊的气势。

陆见寒:……几位掌门受气氛影响,纷纷为仙尊陆雨歇鸣不平。

陆见寒就挺纠结的,他该怎么讲,仙尊确实失去记忆,并且修为大跌还未恢复到巅峰呢?正为难着,忽听宣泽堂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惊叹叫好声,似是全玄英宗的弟子都在扯着嗓子高喊。

这成何体统?简直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面色震怒,陆见寒恼火地拂开禁制,走出明泽堂。

六位掌门面面相觑,也不知一向纪律严明的玄英宗弟子在发什么疯,他们疑惑地快步跟上陆见寒脚步,打算一探究竟。

站在宣泽堂月台,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眷古峰。

只见眷古峰旁处悬着一栋雕梁画栋的仙楼,此仙楼建筑风格与现下迥异,似乎是上古意象风,非常的婉约梦幻。

阳光下,仙楼周边环绕着数不尽的银河星辰,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这莫不是兆法天尊封印在上古饕餮秘境中的……银月仙楼?好像就是。

我的天!我眼前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仙尊!!!是仙尊进了饕餮秘境!还成功带回上古时期的银月仙楼。

仙尊不愧是我仙域第一人,呜呜呜好感动。

太厉害了,我好崇拜仙尊哦!……此时莫说疯狂的玄英宗弟子们,就连诸位掌门也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又哭又笑地狂拍马屁。

其痴迷程度,俨然仙尊陆雨歇忠粉本粉。

三六章晋.江.独.发三六章唐烟烟在屋里修炼得好好的, 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滔天喧嚣声,还以为魔域气势汹汹打进了玄英宗。

急吼吼祭出武器,唐烟烟扛着剑正准备去帮忙, 结果门一开,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两月不见的陆大宝。

唐烟烟懵逼了。

陆大宝笑颜明朗,他兴奋地对唐烟烟说:烟烟, 你看那里——语罢, 微微侧身。

唐烟烟抬头望去, 入目的是一座雕梁画栋的仙楼,仙楼足足五层高,主蓝色调, 楼身雕刻着极其精巧细致的上古仙人图。

银河星辰伴之左右, 日月为它洒下专属的银黄色光辉,一切的一切皆美不胜收。

唐烟烟惊叹不已。

好生别致的仙楼, 赞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仙尊仙尊仙尊!!!仙尊仙尊仙尊!!!仙尊仙尊——唐烟烟终于听清这帮玄英宗弟子在嚎什么了, 喧闹声中,时不时的一声声仙尊尤为清晰。

唐烟烟瞠目结舌, 这有点像在开万人演唱会诶!顶级流量陆雨歇站在舞台中心,迷妹迷弟疯狂地在台下摇旗呐喊:啊啊啊啊哥哥我爱你,啊啊啊哥哥嫁我,啊啊啊啊哥哥我要给你生猴子!!!唐烟烟促狭地瞅陆雨歇一眼,搞不太清楚状况地问:这两个月你就出去干这个了?陆雨歇眼含期冀地望着唐烟烟:烟烟,它叫银月仙楼,从今日起, 它便是你的了。

唐烟烟伸手指向自己:我的?陆雨歇眉眼弯弯:要不要上去看看?唐烟烟正想点头, 不经意往眷古峰下一扫, 只见乌鸦鸦大群人仰高头, 全部激动澎湃地望着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唐烟烟都能感受到浓烈的艳羡与嫉妒……唐烟烟终于觉察出不对劲:这银月仙楼很厉害吗?陆雨歇还没回话,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方寸世尊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此乃上古飞行法宝,封印在凶险的饕餮秘境底处,百万年来,无一人敢深入饕餮秘境。

你家小陆为了给你取回银月仙楼,可花费了不少心思呢!好在过程有惊无险,银月仙楼到手,老夫觊觎已久的稀世雪玉雕也尝了个尽兴,哈哈哈哈痛快哉!唐烟烟眉间笑意倏地收敛。

陆雨歇一无所觉地握住唐烟烟手腕:烟烟,我们快上仙楼看看吧!唐烟烟挣开他手,轻声问陆雨歇: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以后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不值得。

两人目目相望,陆雨歇能清晰看到唐烟烟眼中的排斥和不悦,喉口一灼,陆雨歇鼻尖微酸,他又惹烟烟不高兴了,可他并不觉得这是件没有意义的事。

固执地牵起唐烟烟的手,陆雨歇语气格外认真:烟烟,我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

老酒鬼说,这就是做仙域第一的好处,因为这个,我突然觉得,做第一也挺好的,我想做第一,我想永永远远守护你,我想给你别人都没有的东西,让所有人都羡慕你。

说完,陆雨歇嘴角翘起,露出那标志性的憨憨傻傻的笑。

唐烟烟望着陆雨歇,心口微烫,有暖意浸满四肢百骸。

他总是这般,一腔赤诚真挚,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

唐烟烟不自觉笑出声来。

让所有人都羡慕她吗?那应该是种什么感觉?大概是拉满仇恨值的感觉吧!陆雨歇跟着她笑:烟烟你开心了吗?唐烟烟颔首:我本来就很开心啊。

陆雨歇哼唧:可你刚才很凶的样子,你凶我了。

唐烟烟轻咳着拍他手臂:那叫女孩子的矜持你懂吗?陆雨歇诚实地摇头:不懂,所以烟烟你心里是高兴的吗?唐烟烟眉梢笑意渐浓,她用力地点头:很高兴啊,尤其大家都羡慕我的时候,心里仿佛开了一朵巨大的花,它是粉色的,花瓣很柔软,像云朵的触感,香味很甜,我想想,应该用什么来比喻比较好……方寸世尊歪坐在石上,听小两口打情骂俏,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撇了撇嘴,想到这次的诸多收获,瞬间又美滋滋地笑了。

他巴不得这两人一直腻歪,那样他就可以永无止境地跟在陆雨歇背后白捞好处,嘿嘿嘿嘿嘿嘿!爽哉!***既然陆雨歇顺利从饕餮秘境带回银月仙楼,证明他修为已然回到巅峰。

在几位掌门的疯狂拍马溜须下,陆见寒脑子一热,再加上他心情大好,便笑着应下了仙域试剑大会重启一事。

夜半,送走诸位掌门的陆见寒来到眷古峰,他很客气地先敲门,待陆雨歇允了,这才笑眯眯地拂开禁制,同陆雨歇在大堂中商量要事。

唐烟烟没有不识趣地跟过去,她还在熟悉她的银月仙楼。

没错,现在这栋银月仙楼是她的了。

同银月仙楼结契后,唐烟烟可以将仙楼纳入内府,随时随地自由召唤。

百万年逝去,银月仙楼依然毫不黯淡。

唐烟烟走在楼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它美貌惊艳。

除了漂亮,银月仙楼还特别实用,作为飞行法宝,它的速度比时下最厉害的飞行法宝快将近一倍,防御程度亦是S级,而且它能随主人修为的上升不断进阶。

对此唐烟烟只想说,对不起,是她的修为配不上它。

陆雨歇消失两个月的收获当然不止银月仙楼,各种漂亮稀奇的鲜花被他移栽在楼里。

以及可以做成衣服的霓裳雾纱,可做发饰的幻弦珍珠缀,可做武器的夜幕幽兰伞,还有摆在盘中的充满灵气的清甜野果……唐烟烟一口一个灵果,吃了小半盘,紧接着摆弄霓裳雾纱做小裙子。

做修士就这点好,唐烟烟只要在脑中具象出她要的款式,霓裳雾纱就能呈现出她非常满意的效果。

月色里,唐烟烟托腮趴在窗棂,俯首望着下方的眷古峰。

她突然有些乏了,就是单纯地想闭上眼睛休息会儿。

真的好像一场梦啊!从来到这个世界,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虚幻如水中月影,仿佛伸手碰一碰,就碎了。

会不会等她再睁开眼,所有的画面和人都消失了呢?唐烟烟眉心轻拧,纤长睫毛缓慢颤动。

她有些复杂地掀起眼皮,望向四周……并没有消失。

月夜仍在,人也在。

陆雨歇站在眷古峰边缘,桐树在他身上筛下满身斑驳月影,他仰头望着她,嘴角含着浅浅笑意,也不知已在此处站了多久。

唐烟烟愣了愣,回以一笑。

想起什么,唐烟烟拎着裙摆在窗口转了个圈圈,问陆雨歇:裙子好看吗?陆雨歇用力点头:好看。

唐烟烟颇为满意:我也觉得好好看,不愧是霓裳雾纱。

陆雨歇轻笑:你最好看了,不愧是烟烟。

唐烟烟:……尴尬地清了清嗓,唐烟烟美滋滋地问:掌门找你做什么?陆雨歇回:再过些日,仙域会重启试剑大会,烟烟,你要参加吗?唐烟烟好生思考片刻:如果符合参赛条件,我参加。

陆雨歇定定望着她:烟烟,我会为你摇旗呐喊为你加油的。

唐烟烟笑:唔,那我可不能让你失望啦,我马上去修炼,你呢?陆雨歇回:我也回房温习。

两人隔空对望片刻,唐烟烟扑哧笑出声:你怎么不走?陆雨歇傻气地挠挠脖颈:你不也没走吗?唐烟烟出主意:那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转身好啦,这样最公平了,谁都不要看谁的背影。

见陆雨歇没有意见,于是唐烟烟喊:一、二、三。

话落,两人同时转身。

唐烟烟大咧咧地离开窗台,回到银月仙楼。

陆雨歇慢步往前,快要越过桐树时,他忽地侧眸,贪婪地攫住那抹纤细身影。

直至唐烟烟彻底消失在视线,陆雨歇仍没移开眸光。

袖中双手不自觉握紧,陆雨歇突然感到恐慌。

他觉得,他身体里的那个陆雨歇,似乎有苏醒的预兆了。

途中两个月,只是隐隐约约有异动而已,可回到眷古峰的今晚,不知怎么,那个瞬间,陆雨歇明显感到有一股冷冽的不属于他的意识正试图侵占他的身体、他的思想。

不可以,他不想消失。

至少不要消失得那么早。

眼眶酸痛,陆雨歇疾步奔回卧房,他盘腿坐在榻上,慌乱地用灵力逼回那股意识,他不愿意它融入他的血液,他要阻止它。

两道同属本源的灵力在身体里冲撞,陆雨歇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继续慌不择路地攻击它逼退它。

它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安静呆了会儿,不必陆雨歇再出手,它默默回到被封闭的黑暗匣子里。

抹掉嘴角血渍,陆雨歇抬眸望了眼窗外的银月仙楼,闭眼调息紊乱内府……翌日大早,唐烟烟被陆雨歇带到掌门陆见寒那里。

陆见寒欣喜地望着主动登门的仙尊陆雨歇,眉眼都是笑意,他自动忽略碍眼的唐烟烟,问陆雨歇:侄儿,你今日来找叔叔何事?陆雨歇并不拐弯抹角:叔,我记忆没有恢复,所以不太懂修炼方面的事。

烟烟冲击结丹境已久,仍不得要领,你能传授她经验,或者拿出些典籍丹药给她吗?唐烟烟一怔,悄悄扯陆雨歇袖摆。

大清早的,他们这么光明正大地上门讨要东西不太好吧?陆见寒的脸果然黑了大半。

但最后还是碍于陆雨歇的情面,甩给唐烟烟几本典籍和一瓶丹丸。

陆雨歇依葫芦画瓢,分别又去找几位长老讨要了些好东西。

他脸挂得住,唐烟烟都不好意思了。

回到眷古峰,唐烟烟歪着脑袋凑过去,近距离打量脸不红心不跳的仙尊大大:陆大宝,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这么关心我学习?昨儿还一副你渣没关系我厉害就行的样子,今天就嫌弃我废柴丢你仙尊大大的脸啦?唐烟烟语气轻快,是开玩笑的口吻。

陆雨歇却很认真地望着唐烟烟,眼中闪烁着期冀的光芒:烟烟,你愿意让我保护你一辈子吗?回望他漆黑星眸,唐烟烟微怔,迟疑片刻,唐烟烟守住本心,很慢、也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愿意!三七章晋.江.独.发三七章是的, 唐烟烟并不需要谁保护她一辈子。

修仙之路与天争,21世纪女性独立自主,两者其实有共通之处。

若甘愿做菟丝草, 她的棱角终将被抹灭,那样的自己,唐烟烟不喜欢, 她喜欢做个有选择权利的人。

想被爱护宠溺时, 她可以义无反顾投向那人怀抱。

危急关头, 她亦能并肩战斗,而不是躲在那人背后瑟瑟发抖,做他的累赘与包袱。

抱着厚重典籍, 唐烟烟信心十足地对陆雨歇说:放心吧, 本渣绝对不辜负仙尊大大你对我的期望与牺牲,我这就回房修炼哦, 争取早日步入结丹境!语罢, 唐烟烟抬头挺胸,斗志昂扬地快步往前。

独留原地, 陆雨歇望着那抹意气风发的背影,就像看到着一抹阳光正在肆意绚烂。

是啊,比起需要呵护的月色,烟烟更像太阳!他早知道的。

喉口酸灼,陆雨歇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不走啦?雪松下,唐烟烟忽地旋身,她幽蓝裙摆在风中飞扬, 仿佛绽开的花, 她笑盈盈地朝他招手, 快跟上啊。

陆雨歇望着那张明媚笑颜, 忽地用力奔向唐烟烟,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唐烟烟怔住。

陆雨歇低声在她耳畔说:烟烟,你真好。

唐烟烟略感窘迫,有意调节气氛说:哦?你才发现吗?还有,你今天怎么有点奇奇怪怪的?陆雨歇立即松开唐烟烟,口吻轻快:没有呀。

烟烟你还修不修炼啦?不修炼就陪我玩。

唐烟烟用典籍拍了下他身体,瞪陆雨歇:还不是你突然抱我,我回房修炼啦!有事留言。

陆雨歇笑眯眯地颔首。

回到卧房,唐烟烟趴在书桌翻看典籍,实践前,掌握丰富的理论知识非常重要。

书中写,原主唐烟烟与仙尊回到玄英宗后,亦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修炼上,天资不佳确实很可怕,但没有修炼资源更可怕。

看了眼桌面丹药,唐烟烟给自己打气,既然原主能顺利突破结丹境,唐烟烟相信她也可以。

拿出冲击高考的精神,唐烟烟仔细研磨重点,在一次次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清晨,星辰渐渐隐退于天穹,仙鸟在雾中自由地展翅翱翔。

陆雨歇站在庭院,目光锁住那扇紧闭房门。

浓郁灵息源源不断地渗入房中,这是唐烟烟第六次试图冲击结丹境。

负在身后的右手握紧,陆雨歇薄唇抿成直线,眼中不乏担忧。

方寸世尊坐在桐树上喝酒,顺便招呼他:皇帝不急太监急,过来陪老子喝酒。

陆雨歇眼神定住,置若罔闻般。

方寸世尊气得变出颗石子狠狠朝他背部砸过去,孰知石子未近陆雨歇身,便在空中倏地化为虚无。

陆雨歇抽空淡淡瞥了眼方寸世尊:你很无聊。

方寸世尊:……撇撇嘴,方寸世尊饮尽最后三坛雪玉雕,叹了声爽,状似不经意道:小陆,你的神识差不多该苏醒了吧?陆雨歇浑身一震,他目光缓缓离开房门,望向桐树上的方寸世尊。

方寸世尊与陆雨歇对视片刻,大笑着跃下桐树,他拍了把陆雨歇肩,挤眉弄眼:哎哟哟,那么凶干嘛?你这个小陆平日看起来挺和蔼可亲,眼神怎么那么凶?看得老夫好怕怕哦!陆雨歇默不作声。

方寸世尊耸耸肩,转身往外走,仍是玩世不恭的语气:人生嘛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有些事你强求和不强求,结局都一样,何必庸人自扰哈哈哈!就像老夫,想喝酒就喝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哈哈哈哈……陆雨歇眸色渐深。

目送方寸世尊消失在尽头,陆雨歇面无表情地继续守在唐烟烟门口。

两日后的晌午,唐烟烟房中忽地迸发出一团金光,周围灵息如沸腾般翻涌,持续将近半个时辰,然后一切逐渐归于平静。

唐烟烟终于结丹成功了!陆雨歇激动地望着那扇紧闭房门,笑着笑着,突然有点想哭。

他上前两步,想要迎接闭关许久的烟烟,陵光仙君却忽地闯入结界,他抱着浑身都是血的宋怡然,急急朝陆雨歇喊:不好,怡然被变异孟极兽所伤,法术止血无效,你先过来照看她,我去请神灸谷的医修。

话落的瞬间,房门由内而开,唐烟烟安静地站在檐下,望向被陵光仙君抱在怀里的宋怡然。

  陆雨歇没有动,他目光回落在唐烟烟身上。

陵光仙君抱着宋怡然到房间,催促两人道: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帮忙。

唐烟烟淡然地对陆雨歇说:我去,你留在这里等我。

跟随陵光仙君进入宋怡然房间,唐烟烟平静地望向榻上的宋怡然。

她面色惨白,左边脸颊被孟极兽利爪所伤,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爪印。

白色衣裙几乎被鲜血染红,哪怕昏睡不醒,她眉头仍紧紧簇着,仿佛痛到极处!变异孟极兽不同于一般猛兽,它爪下划破的伤痕无法用法术治疗,哪怕修真强者,亦只能像普通凡人般,等它自行好转。

唐烟烟走到床边,她撕下宋怡然衣衫,先用清水为她洗净血污,再仔细涂抹膏药。

宋怡然确实伤得很重,全身不剩一处完好肌肤,可以想象到那场战斗究竟有多激烈凶险。

等陵光仙君请来医修,唐烟烟离开房间,沿长廊回到东苑。

陆雨歇果然还在庭院等她。

此时天色逐渐黯淡了,晚霞旖旎在天际,散发出绯色的一圈圈光晕,将他笼罩其中。

唐烟烟笑着来到陆雨歇身边,嗔道:傻子,让你站在这里等,你就真的一步都不动啦?陆雨歇没敢笑,他迟疑地抿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唐烟烟语气自然地告诉他:宋怡然伤得很重,她知道你神识沉眠,所以这段时间处处为你奔波,想找到增强你神识的良药,助你早日恢复。

异变孟极兽的内丹正好便是一味对症的良药,所以她才为此负伤。

陆雨歇面色不变,他眉眼低垂,睫毛覆盖住眸中自嘲的嗤意。

这些日子,他那么艰难地与神识做抗争,原来他们都希望他早日恢复吗?他们都希望他离开吗?他们都不喜欢他吗?等宋怡然醒后,你可以去看她。

唐烟烟从他身旁经过。

陆雨歇蓦地攥住唐烟烟手腕,他眉眼染上几分急切:烟烟,你不想我离开你对不对?我和以前的陆雨歇,你更喜欢我对不对?唐烟烟愣了愣:我和以前的你不熟,谈不上喜欢与否。

陆雨歇忽地笑出声,他笑得特别开心:嗯嗯我们最熟了,烟烟,我和你最熟了。

唐烟烟失笑:对了,仙域试剑大会开启了吗?陆雨歇情绪平复下来:昨日已正式开启,今年在万清州七星宗举办,头两日并没什么重要事情,我们后日启程去七星宗吧。

烟烟我都帮你打听清楚啦,结丹成功后,你可以报名结丹境的比试,不过好像有点危险,要不你还是同我坐在席下看戏吧!唐烟烟不满地轻敲陆雨歇脑袋:我在上面打得要死要活,你却在下面吃瓜看戏?陆雨歇委屈:你不是还没报名嘛。

唐烟烟哼了声,转换话题:老酒鬼呢?他去七星宗了吗?陆雨歇迟疑片刻:你找他做什么?唐烟烟:有点修炼上的难题请教他。

陆雨歇模棱两可道:或许去了,也许没去吧。

唐烟烟:行,我去找找他,你留在眷古峰等我。

陆雨歇忙不迭跟上:烟烟我同你一起去。

唐烟烟回头望着陆雨歇漆黑眼眸,突然认真道:大宝,你是陆大宝,但你也是陆雨歇。

你和陵光仙君、宋怡然曾也相处融洽,所以就算你现在对他们心存芥蒂,也试着尽量公平公正地看待他们好吗?唐烟烟握住他手,笑说,我不想以后的你后悔或者自责,等宋怡然醒了,你去看看她,这是基本的礼貌对不对?陆雨歇不言,许久才缓慢地点点头。

只要是烟烟说的话,他都会听。

看看她就行了,旁的事不用你做。

唐烟烟临走前,想起来地补充道。

比如说?比如她口渴,要你给她喂水喝,这不可以。

又比如她伤口裂开,流血不止,要你亲自为她上药,这也不可以。

陆雨歇被逗笑,举一反三道:比如她饿了,我不能拿东西她吃。

嗯嗯烟烟,男女授受不亲,我又不傻,我就站在门口,离她远远的。

唐烟烟嘀咕了句不怕你傻怕你犯蠢,旋即大步离去。

御剑来到方寸世尊居住的指月峰,并无人影,唐烟烟随口问了些留守的玄英宗弟子,皆不知老酒鬼行踪。

脑中灵光一闪,唐烟烟飞奔到思过崖。

拍了拍结界,唐烟烟朝内喊:方寸世尊?方寸世尊?你在里面吗?世尊,你帮我开开门,世尊……你这丫头干嘛?吵死老子了!伴随着不耐的怒吼声,唐烟烟身体不受控制地陷入结界,下一刻,她已进入思过崖。

唐烟烟看向正烤鸡的方寸世尊,乖乖上前,替他干活。

方寸世尊面色总算好看些许,他打量她两眼:哟,步入结丹境了?唐烟烟笑得很甜:托世尊的福,我终于结丹啦。

方寸世尊缩了缩肩膀,口吻嫌弃不已:你别对老子笑,老子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唐烟烟依然笑得温和:世尊不必紧张,没什么大事啦,就是想跟您聊聊仙尊。

方寸世尊挑高眉梢。

唐烟烟娴熟地处理着野鸡,直切主题道:世尊,像您这般德高望重人人尊崇的修仙界大能,见多识广阅历又丰富,一定能帮我解惑哦?奉承完,不等方寸世尊反驳,唐烟烟迅速接口,依您看,仙尊和现在的陆雨歇存在关联吗?他们会不会就是一个人呢?三八章晋.江.独.发三八章方寸世尊抿了口酒, 玩味地睨唐烟烟一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唐烟烟大大方方回应:我此番正是为自己寻个结果,如果陆大宝只是一抹不存于世的幻影, 我会好好和他道别,不含遗憾地送他离开。

如果他真实存在……方寸世尊晃了晃葫芦里的酒液,眼中兴味更浓, 甚至迫不及待追问:你当如何?唐烟烟拿起一只香喷喷烤鸡, 递给方寸世尊, 没好气道:您先替我解惑吧!方寸世尊嘿嘿笑着啃鸡腿:你和他同时坠入凡尘,他为何苏醒,你应该问你自己才对, 问老夫作甚?唐烟烟:……唐烟烟非常郁闷, 作为穿书人士,她穿来时陆雨歇已经清醒, 书中对于这段剧情亦没有过多着墨。

唐烟烟只知道, 陆雨歇清醒后记忆修为全无,给了原主欺骗诱哄他的机会。

方寸世尊边吃烤鸡边说:他神识封闭, 身体理应处于休眠状态,想知道现在这个陆雨歇的来历,就必须弄清楚他苏醒的契机。

唐烟烟蹙眉,在脑中搜刮属于原主的记忆:我记得,我与他坠落在密林中,相隔不远。

我醒后,立即过去唤他。

没多久, 他便醒了, 至于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我不知情。

方寸世尊吐掉鸡骨, 一本正经道:唔,老夫可以帮你回到当时场景中,但答案你得自己去找。

唐烟烟微诧,旋即慎重颔首。

放空思绪、放松身体。

不要抵抗那股牵引你的力量,回到过去后什么都不能做,你只是个旁观者,方寸世尊的话渐渐飘忽远去,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时空,回到过去后,你不得久留,否则神识将会受到重创,轻则经脉紊乱,重则七窍流血走火入魔……耳畔嗓音彻底湮没,唐烟烟坠入苍茫迷雾中,她的世界一片浑浊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也摸不着。

渐渐地,迷雾褪去,眼前景象清晰地倒映在她眸中。

这是理国云城的一处幽深密林。

唐烟烟低眉检查身体,这是她的神识,所以并没有实体。

唐烟烟越过荆棘,顺利找到茂密草丛里的陆雨歇。

男子平躺在葱茏绿色之间,白袍沾染淡淡几点血梅,他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规规矩矩的,显出几分冷气。

顺着脖颈往上,是没有血色的薄唇、高鼻梁,以及紧阖双目。

只轻轻一扫,便带给唐烟烟猛烈的视觉冲击。

分明是同样的相貌,给人的感觉却完全迥异。

陆大宝的神态放松且坦然,他眉眼却凝结着凛冽雪霜,像阳光也融化不了的千年冰刃,拒人于千里之外。

唐烟烟震撼地收回视线,蹙眉观察四周。

此处林木葳蕤,遮天蔽日,阴森诡谲。

林中没有道路,显然极少有人踏足此处。

或许他们坠落在这里并非偶然,而是陆雨歇有意为之?身为仙尊,哪怕面临凶险,他亦能临危不乱,根据环境找出当下最适宜的计策。

会不会……唐烟烟正脑洞大开,忽听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这里居然有人?唐烟烟条件反射想躲,又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缕神识,旁人压根瞧不见她。

阿娘,我走不动了,脚好痛痛。

娘背你。

妇人嗓音比寻常女子粗粝,透着疲惫的沙哑。

女童哽咽:可娘身上脚上全都是血。

娘不疼,娘背你走段路,等走到平地,你自己再走会儿好不好?朵朵乖,咱们得赶在天黑前穿过这片林子。

女童哇地哭出来:娘,爹爹真的要把我们卖掉吗?唐烟烟心念一动,幼童妇女的画面立即浮现在她眼前。

妇人衣着狼狈皮开肉绽,身上全是被鞭打的痕迹。

她正弯腰替女孩拭泪:朵朵别怕,这林子凶险,他们不敢进来,等我们离开云城,娘和朵朵就能过好日子了。

女童泪眼模糊地用力点头,她颤抖的小手攥紧妇人袖口:娘在,朵朵就不怕。

妇人轻笑:娘的小宝真乖。

妇人背着女童艰难行走。

女童伸出手,频频替妇女扫开那些带刺的枝条,很快,她的手也沁出密密匝匝的鲜血。

两人走得不算快,女童不时探头,似是想看身后有没有人追上来。

忽然,她眼睛定在附近草丛,惊道:娘,这里有人。

妇女吓了大跳,她顺着女童视线望去,看到那抹隐藏在草丛的白影。

女童从妇女背上下来,好奇地走过去。

妇女赶紧拉住她手,慌道:小宝别去。

女童害怕地问:娘,这个哥哥是死了吗?妇女迟疑地望着陌生男子,小心上前探他鼻息:还活着。

女童道:那哥哥是病了吗?我们要帮他吗?妇女皱眉,昏睡男子衣着华贵器宇轩昂,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虽不知他为何晕倒在深山野林,但她们不能招惹麻烦,得速速离开此地。

妇女看了眼女儿,从包袱中取出小小半张饼,塞在男子衣角旁,哄女儿说:朵朵,如果我们顺利走出这片森林,就叫人来救哥哥,好不好?女童乖乖点头:娘,我们会走出这片林子的。

母女再度赶路,背影艰辛……唐烟烟像是意识到什么,眼也不眨地盯着陆雨歇。

果不其然,他浓眉微蹙,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下,似是情绪有所波动。

没过多久,原主唐烟烟醒了。

她找到仙尊陆雨歇,恭敬畏惧地低声唤:仙尊?仙尊?仙尊?第三声落,男人徐徐睁开眼睛。

他眸中倒映着蓝天与翠绿,清澈得像是没有杂质的湖泊……唐烟烟睁大眼睛,下一刻,灵魂深处陡然传来剧痛,似有无形的力量攥着她拼命撕扯。

唐烟烟谨记方寸世尊嘱咐,不再强迫逗留,消散于此的最后一刹,唐烟烟脑海里的画面是那双不谙世事的单纯眼睛。

神识归位,唐烟烟浑身难受,灵魂震荡的余感仍在。

她小脸苍白,掌心用力抓住心口,努力望向对面模糊的方寸世尊:我看到了,我看到……唐烟烟忍着痛苦,把所见所闻讲述给方寸世尊听,并不错漏任何她观察到的细节。

方寸世尊脸上难得露出深思慎重之色。

思过崖极静,他嗓音回荡在谷中,莫名多了股厚重,仿佛承载许多回忆:唔,老夫都快忘了这些陈年旧事,方寸世尊轻笑着摇摇头,故作松快道,这是人家小陆的私事,我呢也不好同你多讲,就说说大部分人都知道的。

当年仙魔大战,小陆同他娘云葭仙子被困赤焰魔窟,最后活着出来的只有小陆一人。

这云葭仙子在世时待小陆十分宽容,哪怕儿子天赋异禀,也不曾督促他修炼,娘儿俩游遍仙域凡尘,煞是洒脱。

可云葭仙子没了后,小陆他爹镇阳仙君性情大改,老夫也不太再见得到镇阳仙君父子两,很久后才听说,历经丧妻之痛的镇阳仙君变了,变得不可理喻歇斯底里,常用极端疯狂的方式逼迫小陆修炼。

再然后,镇阳仙君也没了,仙域便多出个人人称颂敬仰的定仙尊陆雨歇。

耳旁话语结束,许久,唐烟烟仍出神地望着天上云彩。

老酒鬼口吻颇淡,实事求是,并不煽情。

但唐烟烟却听得好生难受。

她眼前不停浮现出陆雨歇的脸,然后止不住去联想,联想赤焰魔窟中的种种画面,联想镇阳仙君施加在他身上种种残酷训练方式。

越想心越疼,越想越替他难受……没发生这些事前,他是什么性格?唔,会拽着老夫卖酒给他买糖葫芦的性格吧。

唐烟烟无声低笑。

再逗留片刻,唐烟烟倏地起身:我该走了。

方寸世尊仰头看她:小陆他娘同你一般,是天赋不高的杂灵根,但她最后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你可以让小陆找些她娘的典籍记载给你参考。

唐烟烟沉默了会儿:以后再说吧!回到眷古峰,唐烟烟走入结界。

陆雨歇并不在房中,想必是去西苑探望宋怡然。

唐烟烟坐在桐树下,托腮眺望远方,她忍不住想,那对母女最终有没有安全地走出凶险密林呢?她真希望她们能。

*眷古峰西苑第一间厢房乃宋怡然居所。

宋怡然与陆雨歇住得不算近,但偌大眷古峰,她是唯一被仙尊允诺留在此处的人。

神灸谷女医修为宋怡然看完诊,随陵光仙君离去。

虚弱地靠在床榻,宋怡然望向立在门侧的陆雨歇,尝试数次,她掌心终于现出一白色瓷瓶:师、师父,我已取得,变异孟极兽的内丹,还请、请师父尽快服用。

陆雨歇没有动,他静静望着宋怡然,内心毫无波澜。

宋怡然红着眼眶唤他:师父。

陆雨歇语气漠然:等你师父回来,你再给他。

我,咳咳……宋怡然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左肩刚包扎好的伤口龟裂,沁出大团血花,师父,我历尽艰辛,咳咳,九死一生才拿到此丹。

师父,求你服下它,这样师父才能早日复原。

陆雨歇挑眉,好笑道:我为何要帮你?你九死一生关我什么事?还有,你确定你师父需要这颗内丹吗?宋怡然惊愕,她面无血色地望着那人,突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师、师父?陆雨歇冷冷望着她,倏地转身,似是想到什么,陆雨歇脚步戛然而止。

绝望的眼里突然燃起一簇小小火苗,宋怡然饱含期冀地盯着那抹背影,忍不住屏住呼吸。

我已经来探望过你了。

陆雨歇留下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再没任何迟疑地径自离开。

三九章晋.江.独.发三九章万清州位于仙域西南部, 七星宗便坐落在此。

两日后,陆雨歇同唐烟烟御剑前往七星宗,陵光仙君留守眷古峰, 照料受伤的宋怡然。

仙域之所以急着续办试剑大会,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雪耻;第二:扬威;第三:警告魔域,我们仙尊回来了, 你们以后走路都给老子当心点儿;第四:昭告仙域, 我们仙尊回来了, 你们放心嗨呀呀呀呀!以上,是唐烟烟担当翻译的通俗版本。

仙域亦有集市商业街,唐烟烟御剑飞到万清州中途, 拽着陆雨歇下去逛街。

试剑大会前期是筑基弟子们的主场, 他们晚些抵达也没关系。

唐烟烟好久没逛街了,看到什么都想买买买。

陆雨歇宠溺地跟在唐烟烟身后付账, 用的货币是灵石。

陆雨歇很有钱。

是真的很有钱很有钱。

当看到仙尊大大的存款时, 谁能不感慨一句黄金单身汉本汉呢!唐烟烟第一次看到成堆成堆的高品级灵石的那瞬间,张嘴就问:大宝, 你缺朋友吗?女的那种。

陆大宝不解风情地摇头。

唐烟烟白眼还没翻过去,他笑嘻嘻说:我只要烟烟一个女朋友就够啦。

唐烟烟:……仙域市集兜售的水果含有淡淡灵气,格外水嫩。

唐烟烟吃着樱桃,时不时抓一把塞进陆雨歇嘴里:好吃吗?陆雨歇鼓着腮帮子点头。

近日试剑大会重新举行,万清州热闹得不行,有从各地赶来的修士,小街小巷络绎不绝。

唐烟烟拉着陆雨歇穿行在人群之中, 好像回到了理国的单纯快乐的日子。

这里居然还有卖小人儿书的, 唐烟烟瞥了眼东街书摊, 捂着嘴偷笑, 又很正经地端着脸,对陆雨歇说,你去那边帮我买点糕点呀!各式各样的都挑拣点儿,咱们带去七星宗吃。

陆雨歇不疑有他,乖乖转身去买糕。

唐烟烟猥琐地用手捂住半张脸,跑到书摊挑拣小人儿书,她想,仙域的画功一定出神入化吧,肯定超刺激的。

这不看还好,连翻几本,唐烟烟差点跳脚。

什么玩意儿啊?唐烟烟还以为《仙尊轻轻爱》《仙尊霸宠小娇妻》《征服仙尊的八十八种姿势》都只是搞个噱头,挂羊头卖狗肉而已,结果它它它……它都来真的啊?而且其中夹杂的微末情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写的是陆雨歇和她唐烟烟啊。

什么落难凡尘身中情蛊,什么海底深吻交付彼此,什么为护娇妻当众斗法,这这这……偏偏卖书的男人笑得比唐烟烟还猥琐,他暧昧地向唐烟烟推荐:这位道友,你旁的都可以不买,但这本《征服仙尊的八十八种姿势》绝对不可错过,此乃作者泣血之作,上市当日销量位居仙域霸王榜第一名,无数女修把它奉为珍宝,买它买它买它,入手你绝对不亏哦!唐烟烟皮笑肉不笑:这有什么可稀奇的?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情节。

男人竖起食指摇了摇,慢条斯理道:非也非也,这本书可不是‘画功好’这么简单,它是一部宝典。

说着压低嗓音,保密得不得了的样子,仙尊与唐烟烟的事儿,道友知道吧?咱们仙尊六根清净不沾荤腥,女色于他本是浮云。

可为何万千美貌女修都不行,偏她唐烟烟就行得不能再行呢?唐烟烟闻言挑眉。

男人眨眨右眼,突然做广告般举起《征服仙尊的八十八种姿势》,抑扬顿挫道:那是因为唐烟烟对这八十八种姿势倒背如流啊哈哈哈哈哈!唐烟烟搓了搓手,配合男人干笑两声,心中却想,我用八十八种姿势把你揍得妈都不认你信不信?逛街到此结束。

唐烟烟面色不善地御剑,和陆雨歇抵达七星宗。

作为仙尊的头号铁粉,七星宗掌门赵潜龙亲自来迎,还专门为陆雨歇辟出灵气最充裕的庭院作休憩之所。

烟烟你不高兴吗?打发走铁粉赵潜龙,陆雨歇递给唐烟烟一块桃花糕,是我买的糕不合你心意吗?没有,唐烟烟咬了口糕,咕哝道,不是你的问题,都是八十八种姿势的问题。

八十八种姿势?什么八十八种姿势?哪八十八种姿势?咳咳——烟烟你慢点儿吃。

陆雨歇连忙给她斟了杯仙露。

唐烟烟饮尽仙露,怒目圆瞪:你以后不准问我这么羞耻的问题。

陆雨歇:……陆雨歇:哦!唐烟烟甩去那些不干净的思想,祭出银月仙楼:我要去楼里修炼,你要和我一起吗?陆雨歇支吾着还没回答,唐烟烟突然想到什么,红着脸暴怒道:我一个人修炼,你老实待在这里。

陆雨歇:……陆雨歇:哦!望着满眼无辜的陆大宝,唐烟烟挠了挠脖颈,塞给他两块桃花糕当补偿:那啥,我不是凶你,我凶的是……陆雨歇乖巧接话:烟烟我懂,你凶的是八十八种姿势。

唐烟烟默了默,直接用糕堵住陆雨歇的嘴:吃你的糕吧!目送唐烟烟步入银月仙楼,陆雨歇把嘴里的糕放回盘中,面色倏地凛冽。

关上门窗,陆雨歇盘坐在榻,调息内力,以阻拦抵挡内府那股不断苏醒的神识。

连续多日,陆雨歇这套动作已做得十分熟练。

但那些神识还是细微地渗入他身体、他血液、他思想。

陆雨歇偶尔能感受到一些陌生的想法,但他现在还能控制它、无视它,他是它的主宰,可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长时间?他想久一点,久一点,再久一点……嘴角渗出血渍,陆雨歇用指腹抹去,起身来到窗下,他伸手打开两扇雕花窗棂。

银月仙楼就在眼前。

倚在窗侧,陆雨歇凝望着月光下的仙楼,眼底慢慢浮出笑意。

*仙域试剑大会举行得如火如荼,筑基境的决赛上,陆雨歇带着唐烟烟落座高位,做冠军诞生的见证者。

许是曾经的仙尊大大从不屑于出现在这种场合,席上席下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切磋的修者眸露红光,斗法斗得愈加难舍难分,底下喝彩声亦是不断高涨。

唐烟烟捧着瓜看得聚精会神,偶尔激烈时,还会跳起来大喊加油。

陆雨歇纵容地望着唐烟烟,可视线触及台上修士的伤势时,他又忍不住担忧。

烟烟不肯服输,不打到精疲力竭绝不罢休,可她初入结丹境,怎能同其它结丹中高境的修者抗衡?早知如此,晚些让烟烟步入结丹境就好了。

台上两位修士足足斗法半个多时辰,比试终于结束。

玄英宗燕回峰男弟子温胜月取得筑基境冠军,唐烟烟听着玄英宗弟子们的欢呼声,与有荣焉,嗯哼,我们玄英宗就是这么的棒棒哒!我们赢了诶,你怎么都不笑?唐烟烟百忙之中抽空瞅了眼陆雨歇。

烟烟,你别上场了好不好?陆雨歇忍不住小声劝她。

那怎么行?名都报了,还交了两块灵石。

我给你两千块灵石,你别去了。

我是那种被金钱迷眼的人吗?陆大宝你竟敢瞧不起我。

烟烟我怕你受伤。

哎呀我得上去练练手嘛,你放心,打不过我就认输投降。

可你……眼见陆雨歇还要叨叨,唐烟烟飞快拾起桌上灵果,塞进陆雨歇嘴巴里:甜吗?陆雨歇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

唐烟烟自己尝了颗,灵魂都要发出土拨鼠的尖叫声:太好吃了吧!这是什么果子,大宝,你再来几颗。

陆雨歇:……唐烟烟倒不是故意同陆雨歇亲密,这就是她和陆大宝的日常啊!在理国时,两人在街上同吃一碗粉都没人理会,然而现在——是的,他们在仙域。

陆大宝不是空有颜值的陆大宝了,他是万众瞩目的superstar,一举一动皆有粉丝关注。

八卦群体的眼睛瞬间亮了。

仙尊果然好生娇宠唐姓女子,比试全程他目光大都停留在她身上,而且还吃了她亲自喂的灵果。

舔到手了有没有?绝对舔到手了!好欲哦!更有两位女修偷偷咬耳朵。

A女修:你觉得八十八种姿势写的是真的吗?B女修:可能真假参半吧!A女修:我本是不信的,那书简直字字荒谬,可今日我却有些动摇。

B女修:怎么讲?A女修:若唐烟烟不具备某些秘法,仙尊他怎能沦陷得这般彻底?我原以为是大家把他们的关系传得过于夸张,然而是我彻彻底底的想错了!B女修:唔,你不是爱慕古柏仙君已久吗?要不要研磨八十八种姿势一二?A女修:咳咳,我正是这般打算的。

B女修:嘻嘻,你先试试,若是好用,记得偷偷告诉我哦!……与仙尊同台一次后,唐烟烟压力山大。

就算打死她,唐烟烟也不要和陆雨歇出门了。

结丹境比试抽签后,唐烟烟专心躲在银月仙楼修炼,到比试那日,唐烟烟结束闭关。

特地穿上陆雨歇近日为她谋来的新裙子,唐烟烟漂漂亮亮地出现在擂台上,撸起袖子准备干架。

唐烟烟的对手是神灸谷男修曲承望,乃结丹三重境。

相比于筑基十二重境的提升,结丹境的每个小境界都艰巨百倍。

所以结丹小境界的含金量很高。

唐烟烟祭出剑,望向对面的曲承望,他的武器是折扇。

以扇遮面,曲承望笑眯眯地作揖,对唐烟烟说:道友当心,刀剑无眼,我曲某绝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又或者因为你是仙尊最爱的女人,便对你手下留情。

唐烟烟挑眉:再好不过。

锣鼓声响,两人距离蓦地拉近,唐烟烟使出浑身解数,与曲承望缠斗。

剑刃与折扇交接,发出坚硬摩擦声。

唐烟烟瞄准机会,倏地朝曲承望胸口击出一掌,此掌软绵,并无多少武力值。

曲承望却突然娇哼一声,他踉跄着步步后退,最后倒下比试擂台,还利索地爬起来,故作愤恨冲众人道:你们别骂了,都散开,是曲某一时粗心,若再给曲某一次机会,曲某必定不会输,哼!四十章晋.江.独.发四十章望着曲承望离去的背影, 唐烟烟似乎明白了什么。

说好的绝不因她是女子,或因她与陆雨歇的关系,便手下留情呢?这人说话怎么就跟放P似的。

攥紧手中长剑, 唐烟烟将目光投向高台上的陆雨歇,她温柔地伸出食指,朝陆雨歇勾了勾手, 旋即跳下擂台, 扬长而去。

陆雨歇:……被烟烟目光击中的刹那, 陆雨歇就挺紧张的。

搓着手,陆雨歇心虚地抹掉额头不存在的汗渍,乖巧起身, 越过人群, 来到唐烟烟所在的地方。

此时众修者围堵在论剑台,周边人烟稀少。

池塘旁, 唐烟烟折了枝荷花, 漫不经心地捏在手里把玩,她葱尖般的手指啪一下, 摘掉了片荷花花瓣,然后若无其事地丢到水里。

陆雨歇看了眼花瓣的下场,摸了摸脖子,蜗牛般慢慢挪过去。

唐烟烟笑盈盈面向他:来啦?陆雨歇傻笑着抬头望天:烟烟,你看,今日的云好白哦。

唐烟烟随他看了眼:是吧?今天真是个好日子!陆雨歇觉得烟烟意有所指,但他没有证据。

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坦白的吗?坦白什么呀?陆雨歇决定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唐烟烟上前两步, 她用荷花轻轻点了下陆雨歇鼻尖, 笑得妩媚:小笨蛋, 这才过去几天呀?你记性这么差的吗?一股幽香氤氲在鼻尖, 伴随着轻浅痒意,陆雨歇眼睛都直了,他一动不敢动,僵定在原地。

唐烟烟握着荷花,加重两分力道,花瓣尖儿拂过陆雨歇眉眼,最后落定在他菱角分明的唇:要不,你再仔细想想?陆雨歇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喉结倏地上下滚动,他薄唇微张,似要说什么。

唐烟烟道了声且慢,笑靥如花地补充:不急,想好了再说哦。

陆雨歇:……呜呜呜他错了。

烟烟能别折磨他了吗?陆雨歇好痛苦,除了痛苦,仿佛还夹杂着一股即将破土而出的难耐与渴望。

可怜地瞅着唐烟烟,陆雨歇再扛不住了,他要认输他要举白旗:呜呜烟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可我没有让曲修士故意输给你呀,我只是稍微说了两句,希望他不要伤了你,绝对绝对不要伤到你,我怕你受伤嘛!唐烟烟眼睛几欲喷火,偏偏陆雨歇还好无辜的样子:曲修士太不敬业了,他居然只同你过了两三招,他好可恶!根本就没有用心打架!唐烟烟咬牙切齿:这是比试,刀剑无眼!怎么可能毫发无伤的结束战斗?你让人家别伤到我,这也太难了吧?人家曲修士吓得都不敢动手了好不好?陆雨歇委屈:反正我没有叫他直接输的呀!而且我是笑眯眯同他商量的,绝对没有凶他,是他自己理解错了嘛!陆大宝,你还委屈上了是吧?唐烟烟气得用荷花打他,还不觉得自己错对吧?我担心你有错吗?我不想看到你血淋淋的样子。

那你把我装在你口袋得了。

我也想,可你能愿意吗?陆大宝你现在挺行的啊,我说一句你怼一句,你觉得你现在仙域第一,比我牛逼千万倍,飘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才没有,我明明眼里全是你。

那你别跑。

那你别追着打我了行吗?你做梦!唐烟烟气不过地追着陆雨歇打,两人在池塘柳树下你追我赶。

陆雨歇跑得太快,倏地被草丛绊倒,唐烟烟索性蹲下来用膝盖压住他大腿,双手揪住他衣领,气喘吁吁道:以后还敢不敢自作主张了?陆雨歇举高双手求饶:呜呜烟烟大人饶命,我不敢了,真不敢了。

唐烟烟哼道:我好好的比试被你毁了,你拿什么补偿我?陆雨歇眨巴眼睛:要不你打我出出气?唐烟烟气笑:你刚跑得那么快,现在又愿意让我打了?说罢,泄愤地往他胸口锤了几下。

陆雨歇安静下来。

烟烟打他打得并不重,因为生气,她脸颊红扑扑的,眼尾似染上桃花粉,眸中氤氲着薄薄水雾。

她的几缕秀发从削肩垂下,恰好落在他心口。

不知怎么,心脏突然变得滚烫。

陆雨歇专注地望着唐烟烟,似要把这张俏丽的脸描摹下来,深深镌刻在记忆里骨血里。

烟烟,每每这般看到你,我就……陆雨歇忽地咧开嘴,傻傻笑起来。

你就什么?唐烟烟没好气地又锤了下他右肩。

陆雨歇笑得眉眼弯弯,在心中默默地道:每每这样看到你,我就觉得此刻的我真实存在,而不是一抹虚妄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幻影。

大概在所有人眼中,他不仅出现得莫名其妙,也不该出现。

可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他可以当做,是命运安排让他遇见烟烟吗?倏地起身,陆雨歇用力搂住压在他膝上的唐烟烟,嗓音喑哑道:烟烟,我喜欢这样的你。

唐烟烟被他抱得措手不及:什么叫这样的我?陆雨歇轻笑:对我没有防备的你,不嫌弃我的你,不哄骗我的你,不敷衍我的你,会打我骂我的你,会喂我吃东西的你……会不把我当做随时消失的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你。

如果这世界上有两个陆雨歇,那么也可能存在两个唐烟烟对吗?从前的烟烟与他眼前的烟烟很不一样,他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但不想说也不想问。

因为他只喜欢他怀中的这个烟烟。

所以,让另外的陆雨歇另外的唐烟烟都走得远远的好吗?让这个陆雨歇和唐烟烟永远永远在一起好吗?唐烟烟微愣,旋即明白过来:陆大宝,使苦肉计是吧?你别以为嚎两嗓子这事儿就能翻篇。

你必须给我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并且保证永不再犯。

唐烟烟挣开陆雨歇的怀抱,拿荷花指着他鼻尖,眸光坚定。

陆雨歇竖起手指乖乖发誓:我陆大宝以后绝对……话说一半,他有所察觉地望向旁侧几株繁密柳树。

唐烟烟:又怎么了你?少给我耍花样。

陆雨歇说: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唐烟烟:你不早说?陆雨歇:因为我眼里都是你嘛!唐烟烟用荷花连拍他三四下:那你现在怎么又看到了?眼里没我了?陆雨歇:……青翠柳枝里现出七星宗掌门赵潜龙的身影,他讪讪摸了把鼻尖,难堪地对仙尊与唐烟烟说:老夫来请仙尊回到主位继续观看比试,咳——他话音一转,做作地揉了揉眼睛,叹息道,实不相瞒,老夫前阵子被魔兽伤到双目,一直未大好,看什么都不甚清楚,譬如这眼前柳树,老夫觉得它长得极像柏树,哈哈哈!老夫就先行一步回论剑台,二位不要着急,你们继续,请继续哈哈。

语罢,赵潜龙笔直往前,他如睁眼瞎般撞上柳树,又恍然大悟道:哦哦,老夫好像走错方向了,往左边,嘿嘿往左边……唐烟烟从陆雨歇腿上下来,腹诽道,仙域的人都挺会自导自演的嘛!一个两个的,不设个仙域奥斯卡,简直屈才。

唐烟烟本以为这场滑稽的比试后,她会沦为仙域备受嘲讽的笑话。

但并没有。

反倒是仙尊宠爱唐烟烟如痴如狂这句话,传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了。

与此同时,唐烟烟的比试是彻底毁了。

她第二场的对手乃七星宗弟子秦莫愁,唐烟烟本以为叫莫愁的女孩子都很牛掰,结果秦道友确实牛掰。

秦道友乃结丹六重境,擂台开打后,唐烟烟明显察觉秦道友没使出全力,大约是碍于陆雨歇不好全力以赴。

唐烟烟觉得很没意思,正要认输不打了,秦道友忽地停下动作,她嘴中呕出一滩鲜血,边吐边说:上场那秃驴把老娘揍得太狠,内伤还未复原,不打了不打了,认输。

就连下场,秦莫愁都是边吐边下去的。

唐烟烟:……真的,你们真的不用那么卖力演戏的。

全场谁也不瞎对吧?唐烟烟好心累。

后面的比试,唐烟烟干脆弃权,她懒得再关注试剑大会,天天和陆雨歇游山玩水。

偶尔七星宗掌门会请陆雨歇光临比赛现场,唐烟烟便躲在银月仙楼睡觉。

就算修了仙,唐烟烟还是觉得没什么事比睡觉更舒服了。

日复一日,两个月后,仙域试剑大会结束。

玄英宗弟子云翩夺得此界试剑大会的榜首,芃音寺无畏和尚位居第二,至于第三,第三正是统共就打了两场的玄英宗弟子唐烟烟。

唐烟烟听闻消息时,第一反应:莫驴我;第二反应:原书唐烟烟最终也是第三名的成绩。

试剑大会对手由选手抽签自行决定,唐烟烟弃权,她的对手便跟着弃权。

这么一番番轮下来,竟轮给唐烟烟一个第三的名次。

太荒谬了。

但唐烟烟最在意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书中剧情应验了。

自理国改变命运后,唐烟烟便不太将原书剧情放在心里,因为剧情并非不可逆,它是能够被改写的。

可这个第三名,真的纯属巧合吗?唐烟烟神情怔怔然,她呆站在银月仙楼窗边,梳理着回到仙域的一系列发展。

是有很多变化的,但也有仍在进行的剧情。

譬如宋怡然为帮陆雨歇恢复神识,勇闯兽王林,九死一生夺得变异孟极兽内丹,正是书中着墨较多的一段情节。

烟烟,陆雨歇从论剑台回来,他站在庭院中,仰望倚在仙楼窗台出神的唐烟烟,很自觉地乖乖伸出手,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你要不打我出出气?也许并不是你的问题。

唐烟烟努力朝他露出笑容,没关系啦。

可烟烟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没有的。

唐烟烟忽然想到另一段剧情,仙域每届试剑大会都有一个例行传统,便是上届冠军得主在当届三甲中选出一位,在论剑台切磋,既有传承亦有指教探讨的意思。

而这位上届冠军得主,正是宋怡然。

书中写宋怡然身体受伤,由上届亚军代替上场,上届亚军选的是冠军云翩,然后被云翩击败。

试剑大会闭幕的友谊切磋赛,宋怡然来吗?唐烟烟问陆雨歇。

陆雨歇微愣,他压下心底的不高兴,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不知道呀,她受了伤,许是不来吧。

唐烟烟若有所思地颔首,这段日子她过得太逍遥,几乎忘记原主灰飞烟灭的下场,看来她需要好好回忆下剧情,并提早做好防备。

所幸距离那些糟心事儿,还有比较充足的时间。

五日后,仙域试剑大会闭幕式开启。

因为陆雨歇必须到场,唐烟烟便跟着同去,其实作为三甲之一,唐烟烟确实需要去走个过场。

这天,唐烟烟把陆雨歇送她的漂亮裙子都收起来,穿了件忒低调的全黑色长袍。

毕竟人家云翩和无畏和尚是去接受荣誉的,她呢?她大概是去被当众处刑的吧。

唐烟烟安慰自己,也就丢脸一会会啦,等上届亚军挑了云翩,她就可以溜之大吉啦!但令人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了。

此刻步步走向论剑台的并非上界亚军,而是一袭白裙翩跹的宋怡然。

她手握长剑,秀发与裙摆在风中轻轻飞舞,仿佛枝头一朵娇弱清丽的梨花。

她脸颊仍留有两道极浅的孟极兽爪印,但因着她的淡雅气质,不仅不影响美观,反而增添几分傲然风骨。

宋怡然轻灵地跃上论剑台。

她视线缓缓从云翩、无畏和尚身上略过,不顾他们眸中的期待,她目光最终落定在唐烟烟脸颊。

唐烟烟平静地与宋怡然对视。

此时此刻,唐烟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喜的是原书剧情已然改变,难过的是宋怡然为了出气,大概率是要狠狠揍她一顿了。

我选唐烟烟。

宋怡然唇瓣微启,轻声道。

唐烟烟应战。

等宋怡然话落,唐烟烟毫不犹豫祭出剑,昂首走出队伍。

风不知何时大了些,不知名的粉色花瓣纷纷落在论剑台。

唐烟烟看着对面仿若仙女的宋怡然,又低眉瞧了眼黑不溜秋的自己,就很后悔,特别特别后悔!她明明有那么多漂亮的全仙域限量版孤版小裙子,是疯了才选这么一套乌鸦装吗?呜呜呜,她好想先回去换套衣服哦QAQ!四一章晋.江.独.发四一章黑白丽影立在论剑台两端, 各具风采。

席下修者们沸腾了,他们兴奋地望向仙尊陆雨歇,不禁暗暗猜测, 仙尊会站在哪一边呢?白衣飘飘宋怡然是仙尊唯一的徒弟,英姿飒爽唐烟烟是仙尊宠爱的恋人,这场比试的爆点要不要那么多?嗷想想都好期待!高位上, 陆雨歇倏地起身。

冷冷望向论剑台, 陆雨歇眸中结了层冰霜。

正欲开口阻止, 唐烟烟忽地侧眸朝他望来,那一眼带着抚慰的轻笑,也含着拒绝他破坏规则的笃定。

陆雨歇攥紧双拳, 慢慢地、慢慢地重新落座。

锣鼓声响, 比试正式开始。

唐烟烟近日狂补典籍,着重突出金灵根。

所以面对宋怡然的九宫冰刃阵时, 她表现得还算镇定。

以身为剑, 唐烟烟逐个击破九宫冰刃阵,然后近身朝宋怡然飞去。

擂台上, 两道曼妙身影你来我往,画面令人心旷神怡。

宋怡然已修得结丹十二重境,若非陆雨歇临时坠入凡尘,宋怡然早就步入元婴境。

虽然现在的宋怡然重伤未愈,但结丹十二重境与结丹初境界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宋怡然全程轻松压制唐烟烟,唐烟烟的目标也很清晰, 她只要不被宋怡然打得太狼狈就行。

小半柱香过去。

漫天冰雪飘舞中, 宋怡然望着陷于她凝雪阵中的唐烟烟, 眼中忽地闪过一抹杀意。

如果唐烟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她师父会变回原来的师父吗?从兽王林回到眷古峰的这些日子,宋怡然伤痕累累地躺在眷古峰,孤独地想了许久许久。

她想起这些年来的岁月。

自拜入仙尊陆雨歇门下,师父待她并不亲近,她只比寻常宗门弟子多些见他的机会。

可每每受伤时,师父会极温和地为她医治、为她准备丹药,甚至还会坐在她房中看书,耐心等她从昏睡中醒来……喜欢陆雨歇,似乎是件极容易的事。

纵观仙域女修,谁不偷偷仰慕着仙尊陆雨歇?只是他性情淡漠,又站得过高,所以大部分人只能把爱慕藏在心底,静静地仰望注视他。

宋怡然比她们幸运太多太多。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贪婪!渐渐地,宋怡然不再满足于现状,她希望能得到师父的更多关注。

于是她屡次故意受伤,以换取师父片刻的逗留与关怀。

但现在,她唯一的奢望也没了,它被唐烟烟夺走了。

都怪唐烟烟,她竟趁师父失忆,抹杀了她原本的师父。

可笑的是这个师父不仅不生气,还不愿意恢复神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她不允许,绝不允许。

等唐烟烟消失,这个陆雨歇也就愿意消失了对不对?她的师父便能归来了对不对?恶念膨胀,如狰狞巨魔,宋怡然攥紧手中长剑,猛地冲入凝雪阵。

席下众人皆目瞪口呆,有修士道:宋道友好生了得,她不怕凝雪阵崩碎,两人都身负重伤吗?另修士回:宋道友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冰灵根修仙奇才,凝雪阵虽强,但宋道友许是研磨出新的策略了吧?妙哉妙哉,宋道友定是想展示一二,供你我参考学习。

修士终于松了口气:原来竟是如此,是我过于忧虑了。

寒意凛冽,凝雪阵中,正耐心破阵的唐烟烟背脊一凉,感受到了强烈杀意。

难不成宋怡然竟是想杀她?众目睽睽,就算她成功干掉她,仙域岂会善罢甘休?宋怡然难道没想过这点?除非——除非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她?刹那间,天旋地转,周遭环境已然改变,白色世界里,唯有她们二人。

唐烟烟被重重连绵冰山包围,宋怡然衣袂翩跹,踏着冰凌朝她飞来,她的每一步,都伴着冰块龟裂地动山摇。

阵法摇摇欲坠,一股不可抵抗的强大威压聚集在阵法中心,似要爆炸。

唐烟烟狼狈地躲开天降冰刃,却被阵法自带的威压重伤。

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唐烟烟望向口吐鲜血并不比她好多少的宋怡然。

她竟是打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值得吗?威压汹涌,如骇浪般湮没唐烟烟。

宋怡然怔怔望着将要消失的那抹黑色身影,眼睛突然瞪得极大。

泪水翻飞,宋怡然不知想到什么,她倏地疾步上前,一把将唐烟烟从危险中拉回来。

艰难搀着唐烟烟,宋怡然正欲往前,胸口遽然一痛。

动作缓慢地抬起头,宋怡然看到了师父,他眼眶赤红,面含怒意,一副欲杀她以解恨的悲愤模样。

但他终究只是不屑地给她一掌而已。

踉跄地倒在碎裂冰棱上,宋怡然眼睁睁看着师父抱起唐烟烟,他踏碎冰河山川,没有回头,更没有犹豫地抱着唐烟烟迅速离开。

冰雪渐渐消融了。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阳光最盛处。

宋怡然倒在论剑台血泊,她听到周围修士们惊恐嘈杂的叫喊声,但她并不在意。

低眉看着一点点晕染满地的她的血,宋怡然牵起嘴角,笑着笑着,却又忽地哭了……*唐烟烟这一觉睡了很久,再醒来时,她浑身舒坦,自回到仙域,她仿佛再没这般舒服过了。

望着埋首在她床榻边的陆雨歇,唐烟烟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及他发,陆雨歇便猛地抬起头。

烟烟,你醒了?陆雨歇迅速握住她手,他眼眶红肿,面色惨白,竟比她这个受伤的人更像病患。

伤的是我,你怎么这般狼狈?我……陆雨歇紧紧抓着她手不放,口吻哽咽,迫不及待道,烟烟,我们离开仙域吧,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唐烟烟笑着看他,没有回话。

陆雨歇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烟烟你不愿意和我走吗?唐烟烟摇了摇头:不是不愿意,而是,话语略顿,唐烟烟思索片刻,对陆雨歇说,等他回来,再决定好吗?陆雨歇神情凝固。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唐烟烟,心脏仿佛停止跳动。

唐烟烟知道他懂,也不多作解释:我们现在还在七星宗吗?陆雨歇半晌才点了下头。

唐烟烟问:宋怡然呢?听到这三字,陆雨歇僵硬,浑身都竖起冷冽的刺:提她做什么?唐烟烟安抚地晃了晃陆雨歇的手:宋怡然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站在悬崖边的人,是退是进,一念之间。

至少她退了,不是吗?陆雨歇别过头,声音漠然:不要替她说话。

唐烟烟:我不是替她说话,而是……唐烟烟见陆雨歇满心排斥,不再多言,她笑着转移话题,睡了好久,我突然想吃灵果,就上次我们一起观看比试时吃的浅黄色灵果,你去帮我摘点好吗?陆雨歇面带犹豫。

唐烟烟笑:我一个人没事啦,你快去快回。

陆雨歇总算起身,一步三回头,踏出房门时,他不放心地叮嘱唐烟烟:等我回来,我很快的。

唐烟烟乖乖颔首。

房间恢复寂静。

唐烟烟撑起上半身,靠在床头。

窗外圆月皎洁,她静静望着天际,心灵很安和。

其实唐烟烟并不是那么的善良大度,她愿意替宋怡然解释,一是关键时刻宋怡然悬崖勒马,不算十足十的坏人。

二是她的到来改变了所有一切。

就算唐烟烟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世界很真实,书中剧情除了她没人知道,她不是第三者,但心中仍是存有小小的芥蒂。

在陆雨歇神识苏醒前,于宋怡然来说,一切似乎都很不公平,因为她唐烟烟占据了太多优势。

所以唐烟烟愿意做出一定程度的退让。

但真正的陆雨歇回来后,她不会再让了。

她会同宋怡然争,会同她抢,宋怡然若动杀念,她亦不会心慈手软。

因为唐烟烟相信,陆大宝是存在于陆雨歇身上的。

他们有某种联系,有某种共同点,只是无人察觉,也没人发现。

基于这点,哪怕回归的陆雨歇待她冷淡,唐烟烟也做好了绝不退却的准备……短短片刻,陆雨歇带着灵果回来了。

他神色匆忙,果子用衣袍兜着。

唐烟烟只当他担心她,笑道:哪儿需要这么着急?陆雨歇把灵果装入莹白瓷碗,端到唐烟烟面前,满眼期待:新鲜的,烟烟你快尝尝。

唐烟烟吃了一颗,眼睛自然眯起:唔,果然还是好好吃,你也吃呀。

陆雨歇摇头:我去摘时已经尝过了,这些都是烟烟你的。

唐烟烟吃得酣畅。

陆雨歇望着她笑:烟烟,我待会将你抱进银月仙楼,我们离开七星宗,去神灸谷花海养伤好不好?唐烟烟没有异议:花海是不是好漂亮的?听说是仙域最漂亮的地方之一诶。

陆雨歇替她掩了掩滑下来的被子:嗯,那里风景优美灵息怡人,能帮助你更好的恢复。

而且花海之心有栋祈愿屋,许多有情人都会去那里祈福请愿,我们也去试试,行吗?唐烟烟扑哧笑出声,她没想到仙域居然也这么天真少女心,还搞祈愿屋呢!见陆雨歇眉间难掩失落,唐烟烟忙握住他手:去去去,当然去,你现在抱我进银月仙楼,咱们马上出发。

陆雨歇眼睛似被点亮,璀璨如星。

他俯身抱住唐烟烟,小心翼翼地,仿佛抱着他最心爱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银月仙楼的飞行速度果然不是吹的,唐烟烟啃着灵果,刚啃完,神灸谷便到了。

此时天刚破晓,暮色朦胧中,过来接应他们的是神灸谷弟子曲承望。

曲承望笑眯眯望着两人,拱手作揖。

唐烟烟:……曲承望见仙尊与唐修士都很尴尬,主动开口道:浮图秘境近日将要开启,谷主同几位掌门赶往神州查探,待确定日子,便要送一批仙域弟子进去试炼。

除了师父,曲某的另几位师兄师姐都因事离谷,所以只剩曲某接待二位了,望仙尊与唐道友莫要嫌弃。

唐烟烟没想到曲承望居然是谷主的弟子,看来身份确实不一般。

但这浮图秘境,她绝不能进。

联想到原书剧情,唐烟烟面色难看,再笑不出来。

烟烟你不舒服吗?陆雨歇蹙眉,紧张地握住唐烟烟的手。

没事,只是想躺会儿。

曲承望很有眼色地祭出一只飞萤:仙尊、唐道友,飞萤会带二位前往花海,我就不叨扰两位了。

如有吩咐,二位再将飞萤传与我便是。

陆雨歇点点头,与唐烟烟回到银月仙楼。

清晨的花海氤氲着薄雾,彩蝶沉眠于花上,延绵无尽的美景仿佛一副画。

唐烟烟披着大红斗篷,倚在窗畔赏景:好漂亮,想永远住在这里。

陆雨歇看了眼花海,目光旋即落回唐烟烟瓷白的脸颊,他轻笑着嗯了声,好漂亮,想永远住在这里。

唐烟烟没好气:不准学我说话。

陆雨歇不学了,他说:烟烟,我想变成一朵花,或者一只蝶,永远住在这里。

唐烟烟:为什么?做人不好吗?陆雨歇默了许久,久到唐烟烟以为他无言以对时,他忽地低声说:我只是想永远住在你眼里,做人还是做花,不重要的。

四二章晋.江.独.发四二章神灸谷花海静谧, 人烟稀少。

近日仙域先是举办试剑大会,后又筹备即将开启的浮图秘境,是以修士们都很忙碌。

坐在银月仙楼里, 唐烟烟回忆原书好久,勉强整理出关于浮图秘境的部分剧情。

浮图秘境共分三层,第一层多是草药丹丸等机缘, 第二层以典籍仙器为主, 至于第三层, 因为第三层危机重重,仙域并未探索完整,哪怕修为极高的修士, 仙域亦是禁止进入。

偏偏这次浮图秘境就出了意外, 仙域里有内鬼,内鬼偷偷潜入秘境三层, 致使浮图秘境第三层突然崩塌, 周遭出现许多空间狭缝。

早有准备的魔域趁虚而入,活抓仙域一百位修士。

原主唐烟烟与宋怡然便在其中。

为了活命, 原主展开一系列骚操作,她向魔域示好的同时,还不忘坑宋怡然一把。

原主打算配合魔域进行献祭,牺牲百位修士,找出魔域在第三层要找的东西。

这样她既能活下,又能杀掉百位修士灭口,保住她在仙尊陆雨歇面前的形象。

原主算盘打得很好, 偏偏她低估了仙域能力, 魔域祭阵刚摆好, 仙尊陆雨歇便及时赶到。

混乱中, 祭坛开启,原主唐烟烟恶有恶报,被魔修一脚踹进深渊,当然,宋怡然也被踹了。

紧接着,高能剧情出现。

魔雾汹涌中,只来得及救一人的仙尊陆雨歇拉住了女主宋怡然的手。

原主唐烟烟瞪着成双成对的他们,含恨魂飞魄散。

唐烟烟对这段剧情印象深刻,恶毒女配领盒饭,谁不拍手称快呢?其实唐烟烟也不懂,为啥仙尊陆雨歇那么牛逼,却只能救宋怡然一人。

别问,问就是剧情需要。

反正过程不重要啦!男女主关系突飞猛进就行啦!唉——唐烟烟托腮靠在仙楼窗台,唾弃自己曾经的肤浅。

烟烟,今日好些了吗?身后,陆雨歇端着灵果与花蜜糕走来,他温声道,曲修士送来些神灸谷特产,你尝尝?唐烟烟拾起一块蜜糕:挺好吃的。

又拿了块喂进陆雨歇嘴里。

陆雨歇笑着点头:好甜!对了,你不是说花海有祈愿屋吗?我们现在去瞧瞧?唐烟烟决定转移注意力,暂且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好啊!我去给你拿斗篷。

不用,直接走,外面暖和着呢!唐烟烟拉起陆雨歇的手,步伐轻松地下楼。

唐烟烟在前,陆雨歇在后。

望着握住自己的那只白净细腻的手,陆雨歇眉眼流淌着满足,以及点点滴滴不舍的眷恋。

两人没有御剑,并肩徜徉在花海漫步,是一种美到极致的享受。

路上唐烟烟问陆雨歇:祈愿屋可有什么讲究吗?陆雨歇回:与凡尘祈愿并无多少差别。

唐烟烟哦了声,她笑眼眯眯地望向陆雨歇:除了祈愿屋,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今日唐小烟心情好,陆大宝说什么唐小烟都同意哦!陆雨歇感受着两人手心交握的温暖,低笑道:烟烟你身体还未大好,先休息几日吧!等月圆之日,你陪我在花海赏月可好?唐烟烟比出个OK的姿势,然后吞了吞口水,不好意思地说:唔,你突然提到月圆之夜,弄得我好想吃月饼哦。

陆雨歇笑出声:我让曲修士为你准备。

两人有说有笑地来到祈愿屋。

不同于仙域的琼楼玉宇,祈愿屋非常简朴,纯木制的双层小楼。

陆雨歇笑着说:这是相思木,楼前种植的是经过仙域改良的红豆花。

唐烟烟揶揄陆雨歇:你功课做的挺足嘛!两人踏入楼内,按照流程净手焚香,再到二楼写祈愿牌。

唐烟烟拿起精巧的牌子,不知该写什么,她偷偷凑到陆雨歇身旁,怎知这人戒备十足,飞快用掌心捂住了祈愿牌,还睁着雾濛濛的眼睛嗔怪她:烟烟你怎么偷看?偷看会不灵的。

唐烟烟轻哼,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她坐回原处,拿着笔苦思冥想。

有了!唐烟烟灵机一动,飞快用笔画了两个Q版小人。

这就叫做文笔不够画功来凑啦!长发白衣的嘟嘴男就是宝宝子,红衣飒爽的抱剑女就是烟烟子。

唐烟烟看着自己的画作,捂嘴偷笑,又提笔圈了两个框框提字。

宝宝子:烟烟你好漂亮,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美丽还温柔厉害的女人(#^.^#)。

烟烟子:嘻嘻,你才发现嘛(*^▽^*)。

唐烟烟满意地看着祈愿牌,骄傲地扬起下巴,她真是太了不起惹!竟画得如此生动形象。

尤其陆大宝这个嘟嘴的表情,简直入木三分。

瞥了眼身旁还在唰唰写的陆雨歇,唐烟烟双臂环胸,清咳道:我写完了,你好慢哦!不等你啦,我要先去挂到相思树上。

陆雨歇鼓起腮帮子:烟烟等我。

唐烟烟扮了个鬼脸,径直从小楼窗户飞出去:偏不等你!相思树在神灸谷最南边,整棵树高到肉眼根本望不见尽头。

唐烟烟站在树下跳了跳,本来她还想把祈愿牌挂高点,但路过的神灸谷女弟子告诉她,相思树高耸入云,若要祈愿,直接将祈愿牌抛入半空,它会随机掉落到相思枝上,至于高度,全凭缘分。

唐烟烟无奈:这不就是单纯拼运气嘛!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太好的。

神灸谷女弟子轻笑:差不多是这个理,关于相思树,一直有个传说,如若有人攀至相思树树梢,将祈愿牌挂在顶枝,便可得相思树一截辟邪木,相传相思木与盘古同岁,小小一截辟邪木可炼法器,威力无穷。

唐烟烟摸着下巴仰望相思木:骗人的吧?仙域得道修士众多,要攀至相思树顶端,应该不算很难?神灸谷女弟子摇头:非也,这是相思树的考验,怎能用修为灵力来达到目的?唐烟烟惊呆了:徒手爬?神灸谷女弟子颔首:其中还有重重机关考验,包括对人性胆识恒心等等等的考验。

唐烟烟感兴趣地问:只要爬上去就可以了吗?那可以慢慢来呀。

神灸谷女弟子失笑:有时间限制的,半个月,若半月无法抵达顶端,会被相思木遣返送回地面。

唐烟烟感慨了句失敬失敬,对相思树抱拳道:太智能了!与神灸谷女弟子道别,唐烟烟把她的祈愿牌抛入高空,然后闭眼祈祷:高一点,高一点,高一点……再睁开眼睛,祈愿牌已飞向高空,逐渐消失不见。

唐烟烟在相思树下等陆雨歇,等许久,不见人来,她便靠着相思树打瞌睡。

许是花海具有凝神之效,又或者身体未愈,唐烟烟竟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微风送来清甜花香,唐烟烟耸了耸鼻尖,伸了个懒腰,满足地睁开眼睛。

相思树下,清隽疏朗的白衣男子仰望高空,眉眼似藏着几缕难以察觉的淡淡怅惘。

你的祈愿牌呢?唐烟烟笑着问陆雨歇,已经飞上去了吗?嗯。

陆雨歇侧身,他表情瞬间鲜活,露出唐烟烟熟悉的有点呆呆傻傻的笑。

那我们回去吗?好。

陆雨歇走到唐烟烟身旁,温柔地握住她手。

回到银月仙楼,陆雨歇告诉唐烟烟,他有事要单独回七星宗一趟。

唐烟烟已经在吃曲承望送来的月饼了:我们一起回呗。

陆雨歇摇头:烟烟你留在花海养伤。

你要去几天。

少则数日,多则半月。

那不行,你要么陪我养伤,要么我陪你回七星宗。

烟烟——陆雨歇使出撒娇大法。

唐烟烟不吃这套,扒开攥住她袖摆的陆雨歇的手,唐烟烟挑眉:说吧,你准备瞒着我干什么坏事儿?陆雨歇嘟囔:没有,我不回就是了。

唐烟烟轻哼了声,一脸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的得意表情。

惬意地吃吃喝喝睡睡,唐烟烟仰天长叹:悠闲使人堕落啊!傍晚,唐烟烟抓了大把瓜子儿,下楼找陆雨歇玩耍。

二楼厢房里,陆雨歇人不在,桌面却停落着只纸鹤。

陆雨歇:烟烟,我去相思树了,本来想多陪陪你,但不去的话,我觉得我一定会后悔,等我[笑脸]!熟悉的嗓音落在唐烟烟耳畔,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暖宠溺。

话落的瞬间,纸鹤化为一道灵光,消散在空中。

唐烟烟怔怔望向窗外,她鼻尖涩涩的,有什么顺着眼角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夜半,皎月下的相思树被萤火虫包围,点点晶莹,美不胜收。

自陆雨歇登上相思树,唐烟烟干脆把银月仙楼搬来此处。

倚在仙楼窗畔,唐烟烟迎风伸出手,一只萤火虫落在她指尖,又俏皮地立即飞远。

轻笑了声,唐烟烟望向看不见尽头的相思树高处。

五日了。

陆雨歇还没回来,是否说明他很顺利呢?双手托腮,唐烟烟出神地垂下眉眼。

总以为,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原书里,一直到进入浮图秘境,仙尊陆雨歇都未恢复记忆。

现在也会这般吗?还是剧情早就改变,那日的到来已悄悄临近了呢?唐烟烟突然有点惶恐。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陆雨歇又何尝不是她的精神依靠?如果陆大宝消失了,如果回来的陆雨歇对她冷眼相待不予理睬,她真的能像自己决定的那样,充满勇气地主动靠近他吗?想想都好难啊……唐烟烟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地颤栗。

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勇敢笃定,更没有想象得那般无所畏惧。

她也害怕,害怕未知的未来。

四三章晋.江.独.发四三章相思树枝繁叶茂, 一圈圈纹路书写着岁月隽永。

不用灵力修为攀至顶梢,更多是在考验人的决意与恒心。

陆雨歇起初很是狼狈,但窍门在经验中诞生, 他磨破的掌心稳稳攥住相思树枝,身体灵巧一跃,便往上更进一步。

枝头月光与阳光轮番交替。

它们穿过相思叶, 在那抹狼狈的身影上洒满斑驳。

疲惫时, 陆雨歇会仰头望天。

星星像是烟烟俏皮的微笑;月亮像是烟烟温柔的指尖触感;太阳像是烟烟满腔热烈的感染力。

它们伴他朝朝暮暮, 它们赐予他无穷无尽的力量,它们是他的希望和永不泯灭的灯塔。

陆雨歇想,离去前, 他至少要给他的烟烟留下点什么。

这点苦和累算什么呢?微笑着拭去掌心鲜血, 陆雨歇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他继续握住相思枝, 不断往上攀登。

沿途阵法险阻, 一一破除,没有什么能拦挡他的脚步。

就这样, 一遍遍进行着枯燥乏味的动作,陆雨歇终于来到相思树顶端。

连续十多日不曾停歇,陆雨歇太累,累到肢体轻飘如棉絮,累到感官全部罢工。

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祈愿牌,陆雨歇不知轻重地攥在手中,生怕它掉落, 于是他拼命地握紧, 直至掌心血肉模糊。

小心翼翼将祈愿牌挂在相思枝, 陆雨歇嘴角浮出浅浅笑意。

他做到了。

所以他的祈愿一定能成真!真好。

真好烟烟!祈愿牌在枝梢随清风摇曳, 相思树忽地一亮,一截红铜色辟邪木出现在陆雨歇眼前。

辟邪木经过千万年灵息滋养,自带泼天威压,在脱离本体后的短短时间内,辟邪木可随意变换成任意形体。

握住辟邪木,陆雨歇阖眼冥想,把辟邪木变成什么模样好呢?剑刃?手镯?或是……莹白光晕笼罩住辟邪木,须臾,光晕散去,落在陆雨歇掌心的是一支簪。

落回地面前,陆雨歇不愿唐烟烟担心,特地用法术除去满身血污,用灵力抚平所有伤痕。

今夜月圆了呢!时间过得可真快。

白衣无暇地立在相思树下,陆雨歇仰头望着那轮满月,眼底起了薄薄的霜雾。

揉了揉眼角,陆雨歇把簪子藏在背后,轻柔地踱步,走到银月仙楼窗下。

他看到烟烟了。

她匍匐在窗畔,乌发垂落,像上好的墨缎。

他的烟烟在等他,等到困极,她闭上的眼睛依然面向相思树。

他的烟烟怎么那么好?好到不给她他全部的喜欢和爱,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圆月,萤火,等他的烟烟。

陆雨歇嘴角翘起,他记住了,永不会忘。

夜风徐徐吹动花海起伏。

唐烟烟睡得很浅,神识并未完全沉眠。

今夜便是月圆之日,她还记得与陆雨歇的约定,说好了,陪他赏这月圆漫天。

可他人呢?睫毛轻颤,唐烟烟伤感地掀起眼皮,不经意地往前望去,唐烟烟怔怔看着相思树下含笑的白袍男子,疑心自己是否在做梦。

这是梦境吗?他真的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眼前,没有狼狈,也没有伤痕吗?唐烟烟还未回神,身体忽然被动地从仙楼窗口飞出。

她缓慢地飞向陆雨歇,然后落在他身前的柔软草地上。

烟烟,我回来了。

陆雨歇笑得眉眼弯成新月。

唐烟烟喉口似被堵住,呆站片刻,她猛地拉起他手检查,含着厚重鼻音:有受伤吗?陆雨歇摇头,他拿出藏在背后的簪子,笑得像个满足的孩子:烟烟,辟邪木,我做成了簪子。

唐烟烟满腔情绪涌动,再说不出话。

陆雨歇把簪子递给唐烟烟:你喜欢吗?其实我原本想做成一把剑。

唐烟烟珍爱地摩挲着簪子:我喜欢簪子,它很好。

那就好。

陆雨歇忍不住转身,背对唐烟烟。

你怎么了?没有,陆雨歇再面向唐烟烟时,除了眼角微红,并无其它异样,你喜欢簪子,真好。

你帮我戴上?嗯嗯!陆雨歇笑着执起簪,温柔地插入唐烟烟发髻,真好看。

月光如水,徜徉在相思树下。

唐烟烟仰头望着面前的陆雨歇,鼻尖酸酸涩涩的:大宝,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觉得,我对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很好。

所以很多时候,我会替你不值,其实你不用对我那么好的。

陆雨歇猛地用力摇头,他笑得诚挚而笃定:烟烟你待我很好,你的好和别人不一样,并不是所谓的对你无条件的好就是好对吗?我最最喜欢的,就是烟烟你这样的好,一分不要多,一分也不要少。

唐烟烟哽咽着拍了下陆雨歇肩,破涕为笑:你是在念绕口令吗?陆雨歇随之轻笑。

今夜月圆了,唐烟烟示意他仰头望月,我们好好赏月吧。

陆雨歇重重颔首。

他们坐到相思树下,背靠树身,同时看向那轮皎洁满月。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的赏月,唐烟烟托着腮,笑盈盈说,就连月亮周边的光晕都好漂亮。

嗯,特别特别好看。

陆雨歇揉着眼睛,他想努力看清那轮满月,可重重光影模糊了月亮的形状,就连近在咫尺的烟烟,也仿佛隔着层朦胧雾气。

烟烟……陆雨歇不安地抓住唐烟烟的手,我好困,可以靠在你肩上躺会儿吗?当然可以呀!你睡吧。

唐烟烟大方地凑过去,让陆雨歇舒服地靠在她肩膀,你一定很困很累吧?好好睡一觉,满月每月都有嘛!我们可以等下次月圆,所以你放心地睡!我会陪着你。

下次月圆吗?陆雨歇满足地嘟囔了声好。

他靠在烟烟温暖肩窝,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

攥住烟烟衣袖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用力地一握后,陆雨歇终于不再执着地松开。

能在烟烟的怀里睡去,很幸福的。

如果这是他注定的结局,至少他是带着笑意离开。

再见了我的烟烟……萤火虫如璀璨星辰,围绕在他们身旁飞来飞去。

唐烟烟几乎沉醉在美轮美奂的夜色中,她指腹轻触发髻间的簪子,微微歪头,将下巴轻抵在陆雨歇头顶。

拂去落在陆雨歇手上的萤火虫,唐烟烟眼底含着笑,呓语般说:如果你永远都是这样子的你,该有多好?闭上双眼,唐烟烟随陆雨歇睡去。

这般安宁的夜晚,万籁俱寂,萤火虫似乎都怕惊扰到两人,飞往相思树高处。

时间仿若定格。

却不是真的定格。

一片相思叶随风无声坠落,落在白袍与绯裙交叠之处。

像是受到某种感应般,靠在唐烟烟肩头的陆雨歇徐徐醒转。

他眼睫颤了颤,旋即笃定地睁开。

这是一双幽深如潭的眸,其中氤氲着清风霁月,也仿佛填满了刻入骨血的理智与淡漠。

他定定凝视着那片泛黄的相思叶,一直凝望着,久久都没有眨眼……四四章晋.江.独.发四四章【陆大宝篇】仙域很少下雨, 这日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屋檐像落水晶珠子般,吧嗒吧嗒,碎在石阶。

陆雨歇守在昏睡的唐烟烟病榻, 呆呆望了眼窗外。

他体内那股讨厌的神识又来了,它试图像这阴雨天的水汽,不知不觉渗入他骨髓。

望着始终未醒的烟烟, 陆雨歇近乎崩溃。

他在心里不停地对它低吼:滚开!滚开!你滚开——这时, 久违的那道声音出现了。

他低声说:你是我的一部分, 我本是你。

陆雨歇愣住,他害怕听到这道声音,害怕极了。

但他躲得掉吗?躲不掉的, 这些许日子以来, 那个他正一点点蚕食他的思想与身体。

终有一日,他会完全将他吞噬取缔。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他沉默了会儿, 像是在对他解释:哪怕你负隅抵抗,也不可能再坚持很久, 我已尽量为你争取时间。

但,时日无多了。

陆雨歇面无表情问:我真的是你,你真的是我吗?他的答案是是。

陆雨歇扯了下唇角,他近乎贪婪地望着烟烟苍白的侧脸,突然嘲讽地对他说:你错了,我是你,可你并不是我。

他没有回话。

陆雨歇忍住哽咽, 笑着说:你当然不是我!他仍是沉默。

陆雨歇握紧唐烟烟的手, 他像是即将坠落悬崖的人, 充满恐惧与留恋:我只有烟烟, 烟烟是我的一切,等我成为你的部分,烟烟也会从我的所有变成你小小的一部分吗?我不知道。

他困惑,又有点迟疑地回。

我怎么能让我的烟烟变成你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大颗眼泪夺眶而出,陆雨歇颤抖的吻落在烟烟手背,他满脸不甘地说,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躲在你身体的某个角落,我舍不得看着我的烟烟不再是我的全部,甚至看着她伤心,看着她难过,看着你控制着我,看着自己一点点被磨灭。

到最后,我会像你一样,眼底不再是满满的烟烟,而只是为她留出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位置吗?为什么你不能是我?为什么我一定要是你?陆雨歇恨恨地问。

因为,我长大了,你还没长大。

长大?陆雨歇突然笑得好悲凉。

长大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唯一吗?如果可以,他拒绝长大。

他要为所欲为,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要和他的烟烟永永远远在一起,旁的事情,与他何干?空气死寂。

窗外的雨却不知疲倦,一点点,一滴滴,洒满人间。

陆雨歇埋首在唐烟烟身旁,只有感受着她的温度与气息,他濒临枯萎的心才能活下来。

日复一日,昏睡的第十天,烟烟终于醒了。

陆雨歇很高兴,他不想烟烟再受伤,又或者是他过于恐惧那个他的存在,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对烟烟说:烟烟,我们离开仙域吧,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他的烟烟望着他,略微闪躲地说:等他回来,再决定好吗?那瞬间,陆雨歇觉得他的心已经死掉了。

烟烟什么都明白。

他明白他只是他的一部分,她明白他的话不作数,只有他想带着她离开仙域,他们才能真的离开仙域。

可他愿意吗?他们好像都知道那个答案。

陆雨歇为自己难过,也为烟烟难过。

离开房间为烟烟去摘灵果时,陆雨歇主动同他说话:我还能陪烟烟多久?不等他回答,陆雨歇继续说,下个月月圆可以吗?他回:我尽力。

在仙域神灸谷,一直都有个传说。

传说相思树与盘古同在,盘古寂灭之时,相思树几度枯萎,最终神树虽活了下来,但只有内芯几节神木仍具备上古威力。

渐渐地,相思神木成为人们祈愿姻缘之地。

相思树树神在魂魄挥散前,设下重重规则关卡,若有人不用修为,徒手攀至相思树树顶,便可得小小一截上古辟邪神木的馈赠。

陆雨歇想为烟烟谋得辟邪神木。

他从来都护不住她一辈子,他更不可能把期望寄托在他身上。

有神木傍身,烟烟总归是安全一点的。

抱着这个坚定的想法,神灸谷花海里,陆雨歇依依不舍地从烟烟身边离开,踏上了攀登相思树之旅。

然而相思树树神设下的关卡并不简单,越往上越难。

陆雨歇在破神玄图时,险些从树枝坠落,他被困得走投无路时,身体里的那道声音说:阴凝于阳,天色玄而地色黄,此阵用化生万物的二气使阴阳异位,阵眼应当在你所寻位置的对立面。

就这样,陆雨歇在他的帮助下,成功抵达相思树顶端。

辟邪神木到手。

陆雨歇紧紧攥着它,他拿不定主意地问他:你觉得,把它变成剑,烟烟会喜欢吗?他似思索片刻,轻笑回:簪吧。

陆雨歇犹豫了会儿,终是把辟邪神木幻化成一支红色的发簪。

月圆了。

今夜过后,他将不再作为完整的他出现,而是他的一部分。

结局已定,陆雨歇反而心绪平静,返程途中,他低声说:求你件事,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烟烟不重要了,她从微不足道的部分变成了更微不足道的部分,你能让她离开玄英宗吗?不要再让她看到你了。

他缄默须臾,问:你不想再见她吗?陆雨歇无奈地笑,眼眶含泪:那时,我已经是你了啊。

陆雨歇以为他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但看到烟烟的那瞬间,他才知道,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他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他仍有一千个舍不得,一万个舍不得。

他想永远留在烟烟身边。

这世界没有人比烟烟更好了。

陆雨歇可怜那个他,因为他的世界有太多组成部分,所以他像是活在蜘蛛网里,每天都在部分中挣扎,光挣扎就很累了,他哪里有时间去了解烟烟的好。

他真可怜!但陆雨歇还是嫉妒这个可怜的他,因为烟烟很喜欢簪子,比起剑,她更喜欢簪子。

控制不住地转身,陆雨歇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当场失态,才能不当场痛哭。

烟烟很喜欢他选的簪子。

或许,他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不了解烟烟。

因为他就是他吗?陆雨歇疯狂嫉妒他的同时,也似乎多了几分安心。

如果他来到世界的目的只是为了遇见烟烟,那么他希望,他离去后,烟烟也能一直快乐,就算快乐的前提是丢掉他遗忘他,也没有关系。

因为他这短暂的一生,曾拥有过旁人一辈子都无法触及的最美的月光。

今日月圆,月真美。

但不及烟烟美!四五章晋.江.独.发四五章清晨, 灵雾笼罩住神灸谷花海,彩蝶未醒,仍栖息在花间。

唐烟烟伸了个懒腰, 看向身旁陆雨歇。

昨夜他依偎她肩膀入睡,是什么时候靠到树上去了呢?唐烟烟把脸凑过去,近距离看着陆雨歇浓密纤长的睫毛, 唐烟烟忍住用指尖拨弄一下的冲动, 她小心翼翼托起他头, 让他重新靠在她肩窝。

无声轻笑,唐烟烟仰头看相思树。

唔,都怪这相思树长得过高, 把他们家大宝都给累坏啦!枯坐了会儿, 唐烟烟无聊至极,又不想叫醒陆雨歇, 便伸出手指朝银月仙楼一点, 刹那间,一盘盘灵果和仙露糕点自动飞落在她面前。

唐烟烟动作幅度很浅, 她慢慢咀嚼着灵果,又拿起两块糕点,再喝仙露,再吃灵果,再……陆雨歇觉得,他该醒了。

于是他醒了。

唐烟烟眼底全是笑意,她抹了抹嘴角的糕点渣子, 欢快地扭头问他:你睡醒啦?陆雨歇正要回话, 一块月饼冷不丁塞进他嘴里, 把他的话全堵在了喉口。

唐烟烟开始清理她裙摆的糕点渣子:昨晚睡得好吗?陆雨歇顺着看了眼他们交叠的衣袍, 他袖摆上,零零星星的铺了层糕点渣子。

陆雨歇淡定地咀嚼着糕,放弃回答问题。

果不其然,身旁女子并不介意他是否给她答案,她自顾自地斟了杯仙露递给他:我感觉我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你想去别的地方看看玩玩吗?想的话我们就去啊!她说话时眉眼尽是笑意,秀发随动作在肩上轻微拂动。

陆雨歇目光落在她发上红簪,心口无端划过一丝滚烫。

陌生却也熟悉的感觉……你睡傻了吗?臂膀陡然被不重不轻地拍了下,身旁女子面容含嗔地望着他,瞪着眼珠子一直看我做什么?是不是一觉醒来觉得我今日甚美?唐烟烟自个儿笑了半天,见陆雨歇无甚表情,顿感没趣,摇摇头下诊断,果然是睡傻了。

陆雨歇默了会,便遗憾地默过了回话的恰当时机。

两人刚从相思树下回银月仙楼,便飞来一只来自玄英宗的传讯纸鹤。

陆雨歇当着唐烟烟的面查看,是玄英宗掌门陆见寒,他告诉陆雨歇,浮图秘境开启的具体日期已确定,陆见寒还问他们何时回玄英宗,也好开始准备进入秘境的相关事宜。

唐烟烟面色微变。

她讨厌听到浮图秘境四个字。

纸鹤湮灭在陆雨歇指尖,他敏感察觉到唐烟烟的不悦:不想回玄英宗?唐烟烟嘟囔着回:倒也不是。

陆雨歇张张嘴,词穷半晌,说:你若想散心,我可以先陪你。

唐烟烟情绪不高地仰头看他:你今天有点问题,平常都是你吵着出去玩让我陪你吧?什么叫先陪我?你该不是……望着杏眼里的满满狐疑,陆雨歇身体一僵。

就是现在,他应该告诉唐烟烟,他不再是从前的陆大宝,他是陆雨歇,也不止是曾经的陆雨歇,而是——可耳畔却忽地回响起昨夜她的那句轻浅呓语。

她说:如果你永远都是这样子的你,该有多好?陆雨歇莫名有点无措。

他似乎是在不被期待的情况下醒来的。

显而易见,她并不欢迎他。

空气静寂,唐烟烟神色变得慎重起来,她甚至后退半步,眼底滋生出丝丝不安。

陆雨歇看清了她的恐惧,他低垂眉眼,再抬起来时面上多了些许笑意,他说:我说错啦,我是怕烟烟你嫌我贪玩,所以才故意这么讲!如果是烟烟你想散心,那就不算我贪玩了对不对?唐烟烟:……双臂环胸,唐烟烟审视陆雨歇片刻,见他眼眸清澈并无异样,她轻哼道:一天到晚小心思还不少。

算了,我们回玄英宗!秘境开启在即,我也有许多事情需要筹备。

不过回玄英宗前,我们先得去另外一个地方。

不知想到什么,唐烟烟一改方才郁闷,眉开眼笑的,甚是开怀的模样。

陆雨歇松了口气,也没闲情关心她说的另一地方是何处。

待银月仙楼稳稳落在七星宗,陆雨歇不解地问唐烟烟:这是?唐烟烟一把攥住陆雨歇袖摆,兴奋道:大宝你快带路,回玄英宗前,咱们去摘点灵果吧,七星宗的灵果好好吃,别处灵果根本没法同它比,我要多摘点带回玄英宗解馋。

陆雨歇:……唐烟烟催促:快走啊?陆雨歇神色复杂:烟烟你可知——唐烟烟好着急:知什么?陆雨歇难以启齿,他好意思说先前摘的灵果是偷的吗?其实——你还能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啦?其实我想说,我一人去便可。

我们俩同时行动,摘的不更多些吗?陆雨歇轻轻摁住唐烟烟的肩,微笑说:烟烟,你伤势未愈,在仙楼里乖乖等我。

语罢,人已不见踪影。

唐烟烟:?????好吧!陆大宝现在真是出息了!居然敢跟她玩瞬移玩失踪?此刻,另一边的七星宗九曲阁林园内,陆雨歇立在结界外,踟蹰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他挥手拂开禁制,步入园中。

园中种有三颗果树,树上挂着葡萄般大小的果子,有青有黄,黄的已经成熟。

此灵果名唤黄玉,乃七星宗章山道人所培育。

黄玉娇气,章山道人付出极大心血精力,才培育出区区三株黄玉树。

先前试剑大会,只有陆雨歇桌上摆着一盘黄玉果,旁的修士桌上并没有。

但烟烟粗心惯了,想必压根没察觉。

陆雨歇对章山道人的秉性素有耳闻,章山道人固执孤僻,对黄玉宝贝得很,曾有修士用上等仙器欲换黄玉,却被章山道人拒之门外。

事实上,陆雨歇并没有信心能让章山道人把黄玉卖给他。

那夜偷走百枚黄玉,已非君子之举,今日怕不是百枚灵果就能交差的了。

陆雨歇愧疚地望着满树黄玉,愧疚地迅速摘下十几颗。

也罢,摘完黄玉后,他会留下纸鹤,向章山道人言明他的罪过。

这般想着,陆雨歇脑海中的心虚褪去些许,他手头动作更快了些。

手中匣子堪堪装到二分之一时,陆雨歇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怒吼暴喝:好你个贪得无厌的飞贼,上次不够,这次又来偷老夫的宝贝黄玉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陆雨歇:……此时,他才察觉黄玉树上早已刻下一抹章山道人的微弱灵息。

然而陆雨歇先前并未发现。

他不是不能发现,只是没有发现。

就像他现在不是逃不掉,只是没有逃。

陆雨歇呆站原地,直至精瘦的章山道人抡着两把铁锤,气势汹汹而来。

章山道人赶到果园,周身挟裹着滔天怒意,可在看到仙尊陆雨歇的刹那,他怔住了,他不可置信了:仙、仙尊?那贼人怎会是你?陆雨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两人面面相觑。

气氛迷之尴尬。

陆雨歇许久才找回丧失的语言表达能力,他耳根胀红,面上却未显露出丝毫慌乱紧张,甚至在章山道人看来,他是极冷静地在说话:我准备留下纸鹤,向章山道人请罪。

章山道人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他扔下两把铁锤,拂袖道:仙尊若想要黄玉,大可与老夫说道,怎的偏要擅自闯进来?陆雨歇无言以对。

章山道人仍是不满,低声埋怨道:上次也没见仙尊留下传讯纸鹤。

陆雨歇:……陆雨歇捧着装有黄玉的匣子,仿佛千钧重。

可纵是他满心窘迫,面上亦是毫无波澜。

章山道人看得有些来气,谁偷他的黄玉他都能把对方骂得一声都不敢吭,但仙尊陆雨歇这千万哉保仙域太平,只要身在仙域,便受过他照拂,章山道人也不好不给他脸面。

神色几经变幻,最后章山道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知仙尊从不是重欲之人,岂会在意老夫这小小的黄玉?仙尊是为你家小娘子摘的吧?陆雨歇脖颈僵硬,在点头与不点头之间徘徊。

章山道人已然露出洞悉一切的表情,他摇头轻叹,眉目之间染上淡淡伤感:老夫年年岁岁守着这黄玉,只因小女生前爱极了它,可惜她死后,老夫才成功培育出此等黄玉。

既然仙尊家小娘子喜爱,你便摘去吧,再等月余,下批黄玉将要成熟,如若小娘子还喜欢,仙尊便带她大大方方来摘,大可不必再这么闯进来。

陆雨歇思及章山道人的女儿丹凤仙子,眉头微蹙,旋即拱手言谢。

头重脚轻地离去,陆雨歇将要走出果园之时,章山道人在身后喊住他:稍等,能得仙尊拱手一声谢,也算老夫荣幸,仙尊怕是还未向旁人这般过吧?既如此,仙尊还是把这匣子装满,再带回去给小娘子吧。

这地方,陆雨歇是片刻都不想再呆。

他低眉看了眼未装满的匣子,又突然生出一种非常荒谬的想法,反正他颜面已丢尽,多留须臾,少留须臾,有什么区别呢?于是陆雨歇幽幽地退了回来,继续淡定地摘黄玉。

章山道人坐在旁侧,面色温和,颇有几分示好结交之意:老夫近日常听人提起仙尊,说是仙尊居然动了凡心,对玄英宗一女弟子恩宠有加有求必应,老夫本以为他们多有夸张,毕竟仙尊清冷了数千年,哪能一瞬间便改了性情?结果是老夫偏颇了,这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可不就是一刹那的事吗?仙尊数千年未动凡心,才更应该对心爱女子呵护百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才是,哈哈,老夫说的极对吧?陆雨歇:……摘了你的黄玉,你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本尊没有异议。

四六章晋.江.独.发四六章唐烟烟如愿以偿吃到了黄玉果。

她抱着红木匣子, 指尖捻起一颗熟透灵果,轻轻放入唇中,小嘴儿抿一抿, 腮帮子鼓一鼓,便又捻起下一颗黄澄澄的黄玉。

太好吃惹!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仿佛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唐烟烟坐在贵妃椅上,快乐得双脚都情不自禁飞扬起来, 伴随她动作, 浅绯色裙摆在空中飘舞, 像一朵绽到艳极的芙蓉花。

陆雨歇端正坐在唐烟烟对面,他目光轻落在她泛着水光的红唇,挪开。

再移回来看一眼, 再挪开……终于, 两人目光在半空不经意相触。

陆雨歇僵了一瞬,咳嗽两声, 他淡然望向银月仙楼窗外。

正好对上两片悠悠漂游的浮云。

唐烟烟笑盈盈说:出去摘个灵果而已, 怎么觉得你好像累坏了的样子?陆雨歇盯着浮云回:身体不累。

心累。

唐烟烟揶揄地挑眉:那是自然,年纪轻轻的, 你要是摘个灵果身体都累,那还得了?陆雨歇面颊烧了起来,他忍不住看向唐烟烟,眸中隐约含着几分控诉几分不可置信,以及几分似有若无的羞恼。

他眼色委实复杂。

唐烟烟疑心自己看懂了。

可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啦,虽然这句话好像是有点……唐烟烟有点窘。

转念又想,以陆大宝的生活常识来看, 他应该是不懂这句话的延伸意思的。

于是唐烟烟淡定了, 她骄傲地抬起下巴, 大大方方吃下一颗灵果, 对陆雨歇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嘛?你可是仙尊诶!仙域最强极存在,要是摘个灵果都累,传出去别人会笑话死你的啦!陆雨歇无力地继续望向窗外:嗯,我并不累。

身体不累,心更不累。

赛事:唐小烟PK陆大宝,唐小烟完胜!唐烟烟毫无欺负老实人的愧疚感,她嚼着灵果,随陆雨歇视线看去:唔,你一直往外看什么呢?你那边风景很好吗?为什么她这边只能看到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唐烟烟飞快起身,她把椅子挪到陆雨歇身旁,靠着他坐下,顿觉失望,你这边也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嘛。

陆雨歇:……许是想看风景,她微微探身,几乎与坐在窗下的陆雨歇紧挨在一起。

衣袍相触,摩挲声似有若无。

这点微弱声响不知怎的,突然在陆雨歇耳边无限放大,大到他脊背绷直,大到他浑身拘束格外不自在。

陆雨歇低垂着眉,偷偷去扯自己的袖摆,欲与唐烟烟分开些距离。

哪知手还未触及袖袍,便被唐烟烟发觉。

唐烟烟疑惑地盯着陆雨歇顿在半空的手:你干什么呢?陆雨歇对上那双晶亮杏眸,心可耻地颤了下,下瞬间,他的手自然而然探入红木匣子,抓住两颗黄玉果。

唐烟烟好笑:这种灵果真的好好吃对吧?陆雨歇埋头吃着黄玉,颔首,一如既往的乖巧jpg.唐烟烟好想揉一把他头发哦!嘴角弯弯翘起,唐烟烟抓了大把黄玉强行塞给陆雨歇:喜欢就多吃点儿,你那么累才摘回来的对吧?陆雨歇皱眉,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黄玉,纠正她不恰当的用词:我不累。

唐烟烟:……没多久,银月仙楼抵达玄英宗眷古峰。

唐烟烟收起银月仙楼,兴冲冲地跑到结界,她右手轻拂,禁制便开。

率先奔入眷古峰,唐烟烟俨然一副进自己家的随便模样。

落在后方的陆雨歇戛然止步,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那抹纤细背影,心底突然滋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

眷古峰是他生活数千年的家,收宋怡然为徒,不过短短数十载,他虽与宋怡然共同生活在眷古峰,却时常忘记有这么个人。

但过去这几个月,他好像习惯了热闹,也忘记了曾享受孤独喜爱清静的那分滋味。

唐烟烟回到她厢房,瞄了两眼就出来了。

屋内和她离去时一模一样,干净整洁,无需清扫。

你走得好慢啊,唐烟烟见陆雨歇正踏入庭院,立即迎上去道,你累吗?不累就去问问掌门浮图秘境的开启之日吧。

若是累,就暂且……我不累。

陆雨歇面无表情转身,直接御剑离开眷古峰。

……唐烟烟觉得,好像哪里有点怪怪的?她挠了下脖颈,又想不起,到底哪里怪怪的。

瀚玉峰藏书阁。

陆雨歇找到陆见寒,向他打听浮图秘境的具体开启之日。

陆见寒满面笑意地走到陆雨歇身前,他宽厚大掌拍了下陆雨歇的肩,欣慰笑道:我才给你传讯,你就回来了?回来的好回来的好!陆雨歇被拍得一愣,他眉眼疏淡地看着陆见寒。

虽为叔侄,他们关系却并不亲密。

在玄英宗,多是以掌门仙尊之礼对待彼此。

陆见寒被那轻描淡写的眼神冻得一个哆嗦,他怔怔望着陆雨歇:你神识苏醒了?陆雨歇沉吟片刻:……并未。

陆见寒半是试探半是疑惑地问:真的?陆雨歇嗯了声:很真。

陆见寒说不出心中的违和感,可仙尊陆雨歇既然说没有,那就真的没有……吧?秘境将于次月下旬开启,为期五日,我与诸位掌门商量,决定各自送三十人进浮图秘境,总数为两百一十位弟子,再加八位主事人。

陆见寒讲完这些,话语略顿,他斟酌片刻,对陆雨歇说,你徒弟宋怡然重伤,因为你们都不在眷古峰,陵光仙君看她可怜,便将她带回晨曦峰,毕竟他峰下还有些许弟子,可以帮忙照看。

陆雨歇没有回话,他站在背光处,垂下的眸似闪过锋利剑芒,又逐渐恢复成一汪静潭。

陆见寒欲言又止,最后他说:当时情况复杂,很难判断宋怡然的真实动机。

但她又有什么理由故意伤害唐烟烟?诸位长老推测,她只是想在众人面前演示她对凝雪阵的改进,毕竟她近年一直都在推敲研究凝雪阵,到底是年轻自大了些,她以为……陆雨歇打断陆见寒的话:她确实动了杀意。

陆见寒蹙眉,仍试图与陆雨歇探讨:宋怡然她……话刚开口,陆见寒突然觉得浑身冰冷,他倏地抬起头。

站在背光处的陆雨歇正静静望向他,黯淡昏暗里,他眸光似一柄刀刃,直勾勾地,不加掩饰地刺入他五脏六腑,仿佛直击他灵魂深处。

陆见寒明白了。

明白了陆雨歇的立场。

明白了唐烟烟的重要性。

但陆见寒不确定的是,唐烟烟在恢复神识的仙尊眼底,是否依然重要呢?离开瀚玉峰,陆雨歇略作停顿,来到陵光仙君的晨曦峰。

论剑擂台的画面仍历历在目,眨眨眼,仿佛便能看见冰川上那抹将近凋零枯萎的黑色丽影,眉头紧蹙,陆雨歇摸了摸心口,没有再往前,而是转身,直接回到眷古峰。

唐烟烟正坐在桐树下逗仙鸟。

她把糕点碾碎,好玩儿似的喂给它们吃。

几只仙鹤殷勤地绕在她腿侧,很没有作为仙鸟的仙风道骨。

陆雨歇淡淡瞥了眼它们,它们立即受惊地退开几步。

哎呦我的小乖乖们,过来继续吃呀!唐烟烟连忙把它们哄回来,她喂鸟的动作不停,只抽空看陆雨歇一眼,秘境什么时候开启?次月下旬。

噢。

唐烟烟心情不算太好,她把注意力都转移到可爱仙鹤身上,尤其面前这只仙鸟界的小胖墩儿,你可真能吃,来,尝尝这月饼,诶诶诶诶,你眼睛往哪儿瞟呢?唐烟烟随之看向桌上的红木匣子,她恍然大悟地对胖墩儿鸟说,你想吃我的灵果?那可不行,这灵果可是特地从七星宗摘回来的,哪有你的份儿?陆雨歇眉眼沁出薄薄几分笑意。

胖墩儿鸟失望归失望,却把脖子坤得更长,它两只眼睛垂涎地黏在匣子上,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唐烟烟于心不忍,她妥协地取出一颗黄玉,笑着撸了两把胖墩儿的蓝色尾巴:行,给你尝尝味儿,下不为例哦。

胖墩儿鸟欣喜若狂,陆雨歇眉眼的笑意却黯淡了。

陆雨歇看着胖鸟狼吞虎咽吃下一颗黄玉,然后胖墩儿继续望着唐烟烟,眸光璀璨,似乎在说:没尝着味儿,能再来一颗吗?唐烟烟护食地把红木匣抱到怀里,义正言辞道:不能再给你吃了,我们大宝摘灵果摘得很辛苦的,这些都是我的!不是你的。

陆雨歇坐在旁侧,认同地微微颔首。

他确实摘得有几分辛苦。

纵然不累,但很辛苦。

胖墩儿好生失望,它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蹲在唐烟烟腿侧,蹭蹭她衣裙,示意她用手摸它。

唐烟烟没能抵抗住诱惑,她撸着小胖墩儿光滑的羽毛,越撸越觉得手感甚好,越撸越觉得胖墩儿牺牲那么多,她不给颗灵果似乎很说不过去。

这般想着,唐烟烟便慷慨地再取出一颗黄玉,喂给胖墩儿吃:你很有眼光嘛,居然和我一样喜欢这灵果。

胖墩儿满心都在灵果身上,但它怕得罪金主大大嘛,还是非常识趣地点点头,配合地同唐烟烟说:长得漂亮的人和鸟,眼光都很高啦!唐烟烟被逗得哈哈大笑。

陆雨歇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

下一瞬,当陆雨歇意识到自己正跟一只鸟生气时,神色陡然变了,他不可置信地问自己,他怎会同一只空有两分姿色的鸟置气?倏地起身,陆雨歇步履匆匆,他决定远离这块是非之地,远离这只没有本事只会谄媚的胖鸟。

四七章晋.江.独.发四七章自回到眷古峰, 唐烟烟便生出一股强烈的紧迫感,她嗅到了原著剧情来袭的味道。

厢房里,唐烟烟铺好白纸, 提毛蘸满墨汁,然后趴在书桌苦思冥想,却挤不出半个字。

那个背叛仙域的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唐烟烟只记得, 仙域出了内奸, 此人与魔域里应外合沆瀣一气, 是浮图秘境事件的罪魁祸首。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还是冯陈褚卫?墨汁倏地滴落白纸,唐烟烟快被自己这破脑袋气哭了。

把纸团揉成球丢出窗外,唐烟烟决定去把剩下的黄玉果解决掉。

刚起身, 唐烟烟脑海忽地闪过一丝灵光。

等等, 黄玉?黄玉!玉……那人是不是叫XX玉?或者又叫X玉X?反正有个yu就对了。

呜呜呜,唐小烟你真是太聪明惹!唐烟烟竖起大拇指给自己点了个赞。

迅速冲出眷古峰, 唐烟烟找陵光仙君要来此次参加秘境试炼的人员名单, 从上到下,一一比对。

不看不好, 一看吓一跳。

姓名带玉包括谐音的竟有五人,另有字含玉的两人,加起来统共七位修士,其中还有个是清虚门此次带队的主事人。

唐烟烟皱眉,距离浮图秘境开启还剩半月,参加试炼的名单并未完全定下,譬如玄英宗, 名额就还剩五个。

唐烟烟反正是不去的, 那日陆雨歇问她, 她拒绝得非常干脆。

但她不去就可以了吗?若浮图秘境出事, 陆雨歇作为仙尊,估计又得被他们求进去拼死拼活地救人。

所以,就让她唐烟烟把这恶之根源彻底扼杀在摇篮中吧。

唐烟烟挑了下右眉,眼底生出狡黠又歉愧的笑意。

那什么,别怪她心狠手辣辣手摧花!谁叫你们名字非要带个玉呢!而且此次秘境危机重重,你们不去是你们的幸运,反正书里写了,此次仙域修者们是半分机缘都没捞到,若非仙尊陆雨歇及时赶到,大家全部都要丧命。

所以,我唐烟烟是在帮助你们,才不是谋害你们!没错,事情就是这样。

做好心理建设,唐烟烟在在背地里暗自筹划,她如今只是区区结丹一重境,拼武力值的话,还是不太够看。

再说这种缺德事儿怎么能光明正大地干?咱得偷偷摸摸搞突袭,又或者设置陷阱,让他们自投罗网。

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好计谋的唐烟烟干脆跑去指月峰,虚心向方寸世尊请教。

方寸世尊笑得贼眉鼠眼,他附耳传授唐烟烟多种计策,还非常慷慨地把他多年前悉心研究的阵法和暗器送与她。

与方寸世尊热烈交流探讨两个多时辰,唐烟烟心满意足,她起身向方寸世尊恭恭敬敬施礼:晚辈就知道,这事儿找世尊您绝对没错!论足智多谋运筹帷幄老奸……啊呸,口误口误,应该是聪明睿智,唐烟烟满脸真诚地奉承道,整个仙域,怕是没人能比得上您方寸世尊,您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晚辈佩服佩服,失敬失敬!方寸世尊眼睛眯成一条线,他挺着胸膛得意道:那是,想老夫年轻时,哪家漂亮女修不躲着老夫走,她们就怕老夫嘿嘿嘿,她们就怕……话说一半,方寸世尊瞥见唐烟烟扑闪着两只八卦的大眼睛,立即清咳道,咳,老夫其实是很正经的人,打小就正经,人家漂亮女修是怕老夫找她们正正经经切磋,所以才避着老夫,毕竟老夫天资过人,一直都是修仙界里横着走的杠把子。

唐烟烟心如明镜,但不拆穿。

她继续对方寸世尊说了些好听的话,拍拍屁股,带着方寸世尊的经验回到眷古峰。

御剑刚落地,便见白袍男子立在结界桐树下,正翻阅一本典籍。

他似看得入迷,连她的靠近都一无所觉。

唐烟烟在心底轻哼,这两天陆大宝真的出息了,他时常抱着几本典籍来找她,拉着她一块儿阅读学习。

跟他耗了两天,唐烟烟甚至怀疑,这是陆雨歇的套路,毕竟在遥远的21世纪,大学里的男男女女不都是相约图书馆,打着学习的名义眉来眼去吗?但除了两次她抬眸与陆雨歇目光相对,似乎也没觉得他有对她眉来眼去?悄摸摸绕到陆雨歇背后,唐烟烟突然在桐树下伸出手,她拍了下陆雨歇右肩,还幼稚的大嘿一声。

捧着典籍的陆雨歇淡然回眸,静静望着面前的女子。

唐烟烟:……气氛莫名有点儿尴尬。

她嘟起嘴,正要说你怎么都没被吓到,却见陆雨歇仿佛延迟般,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下肩,嗔怪地对她说:烟烟,你吓到我了。

唐烟烟:……空气寂静。

两人大眼瞪小眼。

唐烟烟皱着眉头,伸手抓住陆雨歇袖子,担忧地细声问:大宝,从回到仙域,他们一直都在帮你治疗,你现在有没有时常觉得,脑子嗡嗡的?就是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时而闪现,让你很凌乱?陆雨歇几不可察地挑眉,保守地回:还好?唐烟烟握住他袖摆的手更加用力,她轻叹一声,掌心温柔地抚了抚陆雨歇的头,口吻带着宽慰和心疼:你不要害怕我担心就骗我啦!原书里明明写的很清楚的,在陆雨歇恢复记忆前这段时间,他脑海经常回想起曾经的画面,所以他非常混乱,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算算时间,陆雨歇即将恢复记忆。

难怪这几日他和陆大宝有些不同了,好像偶尔是陆大宝,偶尔又更像从前的陆雨歇。

这是快要恢复记忆的征兆吧?唐烟烟有点难过,于是她难过地两只手都开始揉陆雨歇的头发。

等陆雨歇神识彻底苏醒,她可能就没法再做这个动作啦,所以现在索性一次性揉个够好了。

陆雨歇就……有些懵。

他觉得,唐烟烟这般动作与那日揉胖鸟的动作一般无二。

但那日她满眼笑意,此刻却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陆雨歇不喜欢被当做宠物的感觉,尤其这个待遇和胖鸟并没任何不同。

可他更不喜欢唐烟烟露出这般神情,他想让她开心点。

陆雨歇窘迫地微微埋低头,让她不必再踮脚受累,然后幅度很浅地蹭了下她掌心。

唐烟烟:……仙尊大大你以为你是小动物吗?还带蹭的?唐烟烟忍俊不禁,她用食指刮了下陆雨歇鼻梁,捧着他脸宠溺道:呜呜,我们大宝怎么那么可爱?想举高高!想抱抱!想亲亲!目目相对,陆雨歇惊慌失措!砰砰砰——他的心脏如擂鼓声,一下下,仿佛要撞出胸腔。

此时此刻,陆雨歇说不清是震惊慌乱更多,还是令人羞耻的期待占据上风。

但最终,唐烟烟只是加倍揉了揉陆雨歇脸颊,便松开,然后笑嘻嘻地走入结界:等下我要出门一趟,你就自己乖乖在家看典籍吧!陆雨歇僵在原地,许久,他伸手摸了摸不知何时变得滚烫的脸,垂眉追上唐烟烟。

你近日,陆雨歇不敢直视唐烟烟,他睫毛很慢地眨动着,尽量稳住有些颤栗的声线,你近日在忙什么?总是不在眷古峰。

我啊!我……唐烟烟不晓得该怎么和陆雨歇解释,她该怎么告诉他,她正准备把那些玉全部踢出秘境试炼名单呢?浮图秘境每百年开启一次,于仙域修者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缘,但凡入选最终名单,那些修者就不会轻易放弃。

所以,唐烟烟没办法规劝,她更没有理由能力和资格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只能在暗地里动用手段,让那些玉失去进入秘境的机会。

唐烟烟知道这很不对。

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前几日做了个梦,唐烟烟望向陆雨歇,情绪低落地说,我梦见这次浮图秘境很危险,魔域和仙域的内鬼狼狈为奸,他们试图用仙域修者开启祭坛,我还梦见我在里面死了,你也会受重伤。

你不会死。

陆雨歇浓眉紧蹙,无比笃定道。

嗯啦,我都不进浮图秘境,当然不会死啦!你放心,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陆雨歇终于明白,唐烟烟自始至终抗拒进入浮图秘境的原因。

他慎重道:此次试炼名单人选,都是各门各派知根知底的后辈,理应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问题。

唐烟烟就知道没人相信,她轻哼道:反正打死我都不进去。

陆雨歇低笑:嗯,你别去。

唐烟烟双臂环胸,心想,不仅她不进去,她也要让那些玉别进去。

见唐烟烟神色不好看,陆雨歇笑着说:我会让各门派再好好调查一遍。

唐烟烟无所谓地点了下头:好啦,我有事情要出去,你乖乖留在眷古峰。

陆雨歇迟疑地看唐烟烟一眼,颔首。

没再多作停留,唐烟烟御剑,消失在天际。

陆雨歇思索着唐烟烟方才那席话,怎么都无法放心,便不动声色地缀在她身后,随她落定在楚今州藏云派。

天色朦胧,落日余晖早已散尽。

唐烟烟大大方方地潜入藏云派内院,她用的是老酒鬼给的万枯玉,老酒鬼这枚万枯玉可以说是非常厉害了,能解仙域所有门派结界,唐烟烟随口谄媚忽悠了几句,就从他那儿给忽悠来了,唐烟烟估摸着老酒鬼是觉得她修为低胆子小,拿着万枯玉也不敢造次。

呵呵,老酒鬼可算是看走了眼。

唐小烟本烟胆子大着呢!瞅见前方走来一位剑修,唐烟烟忙笑着迎上去,向剑修打听道:师兄好,师兄,事情是这样的,我受人之托,要转交王储玉师兄一封书信,他现在在哪里呀?此剑修剑眉星目,生得颇为周正,但他气质凌厉,鲜少有女修同他这般讲话,更别说像唐烟烟这种漂亮笑得又甜的女修。

剑修面色微红:师、师妹好,王储玉他此时应该已回到房中,你顺着这条道走,再左拐,第二排第三栋独院便是他的。

唐烟烟用力点头,还冲他挥手:谢谢师兄,师兄你人真好,再见。

目送唐烟烟远去,剑修笑着挠了下脖颈,已然忘记他原本准备去干什么。

留恋地望着那抹倩影,剑修一步三回头,突然间,他右脚被什么绊住,狼狈地摔倒在地。

在跌倒的那瞬间,剑修及时用剑气护住身体,但他就是挺奇怪的,周遭分明什么都没有,他怎会绊住?又怎会毫无所觉?难道是他看师妹看得过于专注?唔,还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剑修害羞地轻咳,唔,他还是不走了吧!他要留在此处等待师妹,再同她说上几句话,至少他要知道她的名字。

陆雨歇隐在柳树下,面无表情望着这位剑修,这位剑修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陆雨歇瞧得一清二楚,他竟还想着等她?哦,那便在此处等个够吧……四八章晋.江.独.发四八章藏云派依山傍水而建。

夜间静谧, 隐约可闻山间潺潺流水声。

唐烟烟攀上陡坡,屹立在她眼前的便是数排青瓦独院。

来到二排三栋,唐烟烟立在几丛翠竹旁, 迅速摸出方寸世尊独家秘制的阵法。

双手合十,唐烟烟虔诚地对着院门道歉:对不住了王道友,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我并非故意与你作对, 而是为了阻止浮图秘境的惨案。

所以你千万不要怨我, 你要怪就怪那些十恶不赦为非作歹的魔域贼子!都是他们不好,全是他们的错,我的错和他们比起来, 简直微不足道。

呐, 我现在数三声,你要是不吭声, 我就当你理解并谅解我了哈, 一、二、三。

话音落,唐烟烟感动地嘟囔了句王道友你真是个好人, 旋即利落地将阵法丢在院门口。

尔后挥一挥衣袖,直接御剑离开藏云派。

等唐烟烟走远,陆雨歇悄无声息来到她方才所站的翠竹下。

望着王储玉院门前的阵法,陆雨歇眉头微蹙。

烟烟竟是想让王储玉受伤不能前去浮图秘境?为何?莫非她与这位藏云派弟子生过嫌隙?陆雨歇很快否定这个想法。

他困惑地望向唐烟烟离去的方向,右手微抬,欲收回这个阵法。

但——手忽地顿在空中,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陆雨歇纠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阵想必是唐烟烟从方寸世尊那儿讨来, 她辛辛苦苦从眷古峰赶来藏云派, 又找到王储玉住处, 一定有她的用意,他若强行给她破除,怕是会惹她动怒!然而用这等手段阴害暗算旁人,显然并非君子之举。

陆雨歇用指腹捏了捏眉心。

所以,他究竟该如何是好?陆雨歇困惑地站了许久,既不敢贸然收回阵法,更没办法视若无睹地径自离去。

半晌,陆雨歇终于想出个还算两全的法子。

他掌心轻拂,将方寸世尊的阵法演化包装成须弥碎洞。

所谓须弥碎洞,指的是一些未被发掘的秘境碎片,上古以来,许多秘境自然而然地破碎分解,化成许多碎片散落世间各处,曾有不少仙域修者甚至是魔修,一出门便撞上须弥碎洞,从而获取大小不等的机缘。

陆雨歇把一株高品阶药草放入阵法,算是对王储玉的补偿。

心头巨石终于沉稳落下,陆雨歇眉眼松懈,他如清风皎月般踏上飞剑,再度追上唐烟烟步伐。

依葫芦画瓢,陆雨歇藏在暗处,把唐烟烟设下的所有陷阱全部做了优化处理。

唐烟烟在前,陆雨歇在后,两人心情都非常的不错。

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唐烟烟飞落在七星宗。

因为上次试剑大会在这里举行,所以唐烟烟对七星宗地势颇为熟悉,顺利找到七星宗弟子盛宇的住处,唐烟烟娴熟地先进行一番道歉仪式,然后准备放阵法了。

结果就在她喊完一二三的瞬间,屋内陡然传出两声轻咳,应该是盛宇本人。

这就真的很尴尬了。

唐烟烟傻眼,莫非这是上天的旨意?让她就此放弃?可全部人选,就只剩这一个\\yu\\了。

唐烟烟实在不甘心放弃,她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没说过那番话。

往庭院丢了个阵法,唐烟烟心虚地飞快离开。

就在唐烟烟远去不久,她刚站的墙角梅花下出现一道修长的月白身影。

陆雨歇望向那阵法,薄唇轻抿。

摇摇头,陆雨歇轻而易举便将阵法重新布置。

皎月当空,星辰璀璨。

唐烟烟满意地行走在七星宗,正准备回眷古峰,她突然想到了黄玉果。

是了,既然已经来到七星宗,不如带些黄玉果回去慢慢吃?回味着黄玉果清甜爽脆的口感,唐烟烟眉开眼笑,她穿梭在林中,往热闹处走去。

这位小师弟,唐烟烟喊住前方少年模样的男子,问他,敢问小师弟,黄玉果在哪里摘呀?少年挑高右眉,上下打量唐烟烟。

唐烟烟怀疑地检查自己,她没穿反衣服呀!为啥少年要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她?唐烟烟继续问:那个,我想摘点黄玉果,烦请小师弟告诉我方位就行。

少年一言难尽地望着面前女子,心想,看起来挺正常挺漂亮的女修,怎么脑子却坏掉了呢?他扯扯唇,眉眼染上些许不屑:这位道友,黄玉果乃章山前辈培育,整座七星宗都……烟烟。

紧随其后的陆雨歇恰好听到这番对话,一时心急,他顾不上其它,匆匆落到唐烟烟身旁,拉住她手。

诶,你怎么在这里?唐烟烟惊讶地盯着陆雨歇问。

我……仙尊?那蓝袍少年认不出唐烟烟,却识得仙尊陆雨歇风姿,他瞪大两颗眼珠子,不可置信地呢喃道,我、我该不是在做梦吧?呜呜呜,我竟这般静距离地看到了仙尊?仙尊是您吗?真的是您吗?呜呜仙尊是这样的,仙尊我特别崇敬您,我自小便立志成为您这般的英雄,斩尽魔域贼子,守护仙域千万哉!御最快的剑,喝最烈的酒,爬最高的山,还有……陆雨歇与唐烟烟面面相觑。

耐心等蓝袍少年抒发完满腔崇拜,陆雨歇憋半天憋出句:哦,你努力。

蓝袍少年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备受鼓舞道:嗯嗯嗯仙尊您放心,我会加倍努力的。

被陆雨歇御剑带着飞向高空,唐烟烟歪着脑袋,对地面的蓝袍少年笑道:少年我看好你哦,祝你早日取代仙尊陆雨歇!加油!蓝袍少年握住拳,恨恨冲唐烟烟喊:哼,仙尊是不可能被超越的,就连我也不可以。

这是坚定的仙尊事业粉本粉吧?唐烟烟轻笑出声。

高空寂静,伸出手仿佛可摘星辰,唐烟烟下意识做出捞月亮的动作。

收回手,唐烟烟一侧眸,便见陆雨歇正凝望着她,眨眨眼,唐烟烟以为他介意她刚才那番话,解释道:唔,有人取代你不好吗?这样你就不必一直站在高处,谁喜欢你这个位置,谁就自己上去嘛!这样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啦,对不对?陆雨歇无声弯唇,他眼底好似盛满星光,凭白生出无数旖旎。

唐烟烟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错开视线,突然想起来的问:你怎么会来此处?陆雨歇支吾道:摘黄玉。

唐烟烟超高兴的:哇,我们目标竟然一致,所以黄玉果到底在哪摘?我们马上去摘啊!陆雨歇定定看唐烟烟一眼,低笑着道好。

短短须臾,两人落地九曲阁林园。

陆雨歇同章山道人打过招呼,才带唐烟烟走进林园摘果子。

唐烟烟一时兴起,用灵力操纵藤条现场编了个篮子,然后和陆雨歇把摘的黄玉放进里面。

只有三棵果树吗?唐烟烟好奇地问。

嗯,黄玉乃章山道人精心培育,旁处都没有。

原来黄玉这么稀少!那咱们少摘点儿吧!陆雨歇欲言又止。

唐烟烟没好气地睨他:你要说话就说!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羞涩的。

陆雨歇失笑,停顿片刻,他收敛神色道:黄玉是章山道人为他女儿所培育,但他女儿……唐烟烟有所察觉:没了?陆雨歇颔首。

气氛凝滞,唐烟烟小心地问:怎么没的?陆雨歇犹豫道:具体情况我不知,只知是在魔域散尽了元神。

唐烟烟点点头,伤感嗟叹:哎,怎么又是魔域啊!摘满小半篮成熟黄玉果,两人回到眷古峰。

唐烟烟吃了些黄玉解馋,躺在榻上欢快地打滚。

待明日所有\\yu\\都因伤无法前去浮图秘境,后续剧情就不会和原书里一样了吧?唐烟烟高兴得抱着枕头,愉悦睡去。

后两日,唐烟烟果然听到消息,所有\\yu\\都已不在最终的试炼名单里。

唐烟烟开心中带着愧疚,愧疚中又难掩开心,在唐烟烟这般复杂的情绪里,浮图秘境开启的时间终于一天天逼近。

***七星宗黑玄洞。

身着宗门蓝袍的盛宇秘密来到此处,他谨慎地看了眼周围,迅速进入洞穴。

四周黑暗,壁面攀生着会发光的碧绿色藻类,令整片洞穴显得诡异且阴森。

嶙峋石碓旁,立着抹高大瘦削的黑色身影。

那人背对洞口,看不清面色。

盛宇上前两步,他立在那人后方,恭敬拱手道:师叔抱歉,因为那场意外,我修为突然跌至筑基以下,需月余才能恢复,我再三恳求掌门,但他还是坚持撤销了我进入浮图秘境的资格。

黑色身影冷笑一声,嗓音低沉喑哑。

盛宇展开右手,掌心突然出现一株冰莲:这是我在须弥碎洞里得到的宝物,若对您有用的话,您尽管拿去。

黑色身影淡淡道:你停滞在结丹五重境已久,此冰莲对你有大用,自己留着吧。

盛宇又拱了拱手。

下瞬间,黑色身影突然笑了:须弥碎洞?你觉得那真是须弥碎洞?就这般巧?偏偏碎洞里得来的宝物恰巧是你迫切需要的东西?盛宇拧眉:您的意思……这是一场阴谋?黑色身影缄默片刻,嗤道:也罢,反正计划已经改变,有没有阴谋,你进不进浮图秘境,都不再重要。

盛宇迟疑半晌,没忍住地问:您和那边想怎么做?浮图秘境三层的宝物还要吗?黑色身影回:浮图秘境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们有新的应对之策,除此之外,另有一重计划,届时两边同时进行。

另个计划是?你不必多问,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晓。

是,那我先下去了。

等等,黑色身影稍微侧身,他沧桑语气中含着细微哽咽,这些年,难为你了。

不为难。

盛宇眼眶蓦地湿润,他恨恨道,只要能为她报仇,我做什么都值得。

而且最难的那人明明是师叔你,哪怕心如滴血,您也得装作若无其事。

一切都会是值得的,你去吧。

……入冬了,别处山峰用灵力描绘出缤纷色彩,眷古峰却落叶满地,显出几分萧索。

唐烟烟觉得这几分萧索刚刚好,冬天就该有冬天的样子嘛。

坐在雪松下,唐烟烟品着茶,惬意地捻起糕点,才吃两块半,结界处忽然响起一道传音,师父,孽徒宋怡然求见,恳请您见我一面。

唐烟烟一怔。

她放下半块没吃完的糕点,望向结界处。

宋怡然的伤似乎比她更严重,明日便是浮图秘境开启之日,宋怡然竟是在最终时刻确定要进秘境试炼。

对此,唐烟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雨歇推开两扇门,缓步走出屋子,他白袍拽地,眉眼清淡,像是一株写意的青竹。

看到雪松下的唐烟烟,他张了张嘴,似是难以启齿。

唐烟烟问:需要我回避吗?陆雨歇摇头,他专注地望着唐烟烟,仿佛在征询她的意见:你介意我见她吗?唐烟烟滞了滞,垂眸道:总要见的,你见吧。

陆雨歇沉默片刻:我在结界外同她说几句话便好。

唐烟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觉得如今的陆雨歇有时候很熟悉,有时候又如此刻般,熟悉中透着些许陌生。

这就是即将恢复神识的预兆吗?陆雨歇走出眷古峰结界,他站在枯黄桐树下,望向面前清减许多的宋怡然。

宋怡然没有抬头看陆雨歇,她苍白小脸没有血色,待陆雨歇出来,噗通一声,她直接跪在陆雨歇面前:师父,这些日我已经想通,无论你是怎样的你,你都是我师父。

尤记得刚拜入师父门下时,师父你对我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无论为仙还是为人,克制欲念,尤其是不正当欲念,是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修行,永生都要艰苦修习,不可懈怠半分。

可惜怡然明知故犯,心生魔念,险些误入歧途,让您失望了。

陆雨歇眺望远方。

克制欲念,永生修行。

确实是他曾对宋怡然的警戒。

宋怡然忍住哽咽,朝陆雨歇磕头:对不起,怡然辜负了师父期望,待师父神识归位,无论师父对怡然做出怎样的惩处,怡然都愿意接受。

从远处收回目光,陆雨歇低眉,他淡然望着跪在地板的宋怡然,突然说:我说过的话,不一定全对,你不必过于局限拘泥于此。

宋怡然愕然抬眸:师父您这是?陆雨歇语气平静:生而为人,怎会没有欲念?这世间,真有人能斩尽全部欲念吗?宋怡然怔住,她呆呆望着陆雨歇,她想说,有的,那人不就是师父你吗?可——师父,是你回来了吗?宋怡然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预感。

她的师父好像回来了,面前男子眉眼清隽,气质冷冽,明明是记忆之中的师父。

然而她师父不会露出这般沾染人间烟火的笑容,此刻他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不知何时已褪去冰雪寒意,他……是她从前的师父吗?四九章晋.江.独.发四九章晨钟回荡在重重灵雾间, 玄英宗峰吊桥旁的广场上,众仙门弟子齐聚,预备前往浮图秘境进行试炼。

清虚门陈长老祭出飞行法宝, 同陆见寒等诸位掌门拱手道别后,他广袖微拂,下一瞬, 所有试炼弟子已身处飞行法宝中。

倚靠巨石, 唐烟烟立在眷古峰高处, 她目送飞行法宝渐渐消失在天际,直至再望不见踪影。

所以……她这波应该算是稳了?她顺利躲过原著剧情杀了?唐烟烟高兴得原地蹦了蹦,愉快跑回庭院三棵雪松下。

用手拂开地面松针, 唐烟烟变出把小铁锹, 欲挖出先前埋于此地的几坛酒。

烟烟,我来帮你。

陆雨歇笑着走下玉阶, 他蹲在唐烟烟身旁, 接过她手中小铁锹,还细心替她将掌心沾染的尘土拂净。

唐烟烟歪着脑袋, 看陆雨歇用她雪白袖袍为她擦手,她忍俊不禁道:你衣服脏啦。

没关系。

陆雨歇含笑看她一眼,复又垂头,温柔将她指尖小小泥垢除去。

两扇鸦羽般的睫毛覆在他眼睑之上,好似落了层薄薄的晨雾。

唐烟烟目光从陆雨歇高挺鼻梁,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嘴角弯起轻浅弧度。

两坛酒顺利掘出, 但光有酒怎么够?唐烟烟拉着陆雨歇去玄英宗洞庭湖垂钓, 两人坐在冰面, 肩并肩等待鱼儿上钩。

洞庭湖盛产灵鱼, 两人钓了三条,又去采摘了些蔬菜瓜果,打道回府。

还记得我以前在山洞做的烧烤架吗?唐烟烟揶揄地撞了下陆雨歇胳膊,我们今日不如吃烧烤吧?烟烟你今天心情似乎很好。

唐烟烟没有掩饰她的愉悦:所以你有口福啦,你之前可喜欢吃烤蘑菇了,喏,这里有好多,还有鲜笋。

拢袖清咳一声,陆雨歇扫了眼那些肥嫩蘑菇,思绪仿佛随着冬日暖阳,徐徐回溯到曾经的那段凡尘时光。

唐烟烟直接从储物手镯取出整片山洞。

看着霸占庭院中心的丑陋山洞,唐烟烟好笑:好丑啊,当初要不是你闹别扭不肯去鹰城,我才不会把它带在身上。

陆雨歇视线略显飘忽:也,没有那么丑。

唐烟烟挑眉:你这话是凭良心说的吗?两人面对面。

唐烟烟笑眼宛如新月,容色清丽,一颦一笑都带着俏皮的意味。

陆雨歇怔了怔。

唐烟烟笑眼随之睁圆,鼻尖皱起,那丝丝缕缕的俏皮转化成嗔怒,似怪他久久无言。

陆雨歇蓦然回神,他张张嘴,空白大脑飞速转动,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话,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楚:是有些不够美观,但它存在的价值不是为了供人欣赏。

它是我们、我们的……我们的记忆和纪念。

见陆雨歇卡壳,唐烟烟笑着补充。

陆雨歇早已遗忘前面的话,他望着眼前女子,呆了一瞬,埋低头,轻嗯了声。

唐烟烟抓起陆雨歇袖子,带他走进山洞。

储物手镯里养不住活物,原先攀援在石壁的藤蔓都枯萎了。

唐烟烟用灵力将它们复活,眨眼之间,那些枯藤焕发出生气勃勃的绿意。

两人穿过凹凸不平地面,直入山洞腹部。

一切还是他们初离去时的模样,烧完的柴灰堆在烧烤架下,没有清理。

旁处帐篷床不知怎的,现在看起来歪歪扭扭,特别潦草。

唐烟烟不可置信:我们当初是怎么在帐篷里睡着的?太粗制滥造了。

但曾经的苦难在此时看来,就像摊在掌心的星星糖,连散发出来的淡淡气味都是甜的。

陆雨歇抿着唇笑。

他笑得并不张扬,好似透着些害怕被人察觉的羞涩与窘迫。

唐烟烟准备搬出烧烤架,陆雨歇拦住她动作:就在此处吧。

陆雨歇指尖轻点,四周出现几颗悬空的夜明珠,原本昏暗的洞穴变得明亮而温馨。

唐烟烟哭笑不得,冲陆雨歇眨了眨右眼:好吧,重拾‘童年记忆’,我懂的。

两人合力处理食材,空气很安静。

哪怕不说话,他们之间的氛围亦是和谐自然至极。

唐烟烟记得陆大宝害怕火焰,虽不知现在是否还有这个毛病,但唐烟烟没有直接生火,她用灵力把柴木化为炭,统统装入炉子里,然后将烧烤架置在其上。

食物渐渐生出炊烟、散发出香气,甚至发出滋滋的响。

整片洞穴仿佛是仙域唯一的人间烟火,充满治愈力。

陆雨歇坐在唐烟烟身侧,他想起幼时,母亲常带他在凡尘游历,他们亦曾栖息在林间、洞穴,烤猎来的食物,煮采摘的野菜。

母亲厨艺委实一般,但许是每日过得充实又自由,他啃着鸡腿,端着野菜汤,吃得很是畅快。

只不过那些都是很遥远又模糊的记忆了。

但不知怎的,因着唐烟烟的出现,那些被岁月蒙尘的过往仿佛又变得清晰,就像是被绵绵春雨洗涤过般。

陆雨歇侧眸,静静看着耐心翻弄食物的唐烟烟。

蘑菇烤好了!眼睛一亮,唐烟烟拿起烤蘑菇,有点烫手地飞快递给陆雨歇,尝尝?好吃。

陆雨歇接过来,没有犹豫地咬下一口。

唔,今天的蘑菇没有毒哦!唐烟烟突然想起往事,调侃陆雨歇道。

……忆起糗事,陆雨歇面容略僵。

唐烟烟直接笑到把脸埋入膝盖……就着烤好的食材,两人各自端着杯酒,碰杯后一饮而尽。

唐烟烟拿起一串烤肉尝了口:唔,酒好好喝,肉也好好吃。

陆雨歇笑着望向唐烟烟侧脸:景色也很好。

唐烟烟:……她仰头看天,是山洞顶;低头看地,坑坑洼洼;再看四周,全是凡尘很普通的绿色藤蔓。

景色很好???哪里好???陆雨歇后知后觉,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讲不出话。

唐烟烟只当他失言,重新去串新鲜蘑菇。

陆雨歇抿着薄唇,终是不好意思讲出那句话的深意。

景色美不美,并不在他眼底。

他眼中倒映的,唯有她。

酒足饭饱,唐烟烟同陆雨歇躺在粗糙帐篷里。

大抵喝得多了,唐烟烟脸颊沁出两团桃花似的粉晕。

陆雨歇只粗略尝了几杯,理应未醉,但他脖颈耳后都红红的,唯独面色,依然像堆积在松针上的一捧雪。

只是雪里,又落了些阳光细碎的投影。

唐烟烟枕着双臂,醉意朦胧,眼睛亮闪闪的:大宝,我今天好开心啊。

陆雨歇嘴角勾起:我也开心。

唐烟烟翻了个身,面朝陆雨歇,顺便把脸埋入他雪白袖袍,咕哝道:我自有我开心的道理,你瞎高兴什么?陆雨歇垂眉看她柔顺墨发,轻笑:我不能有我高兴的道理吗?唐烟烟迷糊地哦了声:那你讲给我听。

陆雨歇声音低浅:譬如说吃到美味的烤蘑菇,回到熟悉的山洞,还有躺在……枕边的你。

最后一句话讲完,陆雨歇白皙的脸终于悄悄爬满绯色,他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极快,仿佛要活生生蹦出来般。

等了半晌,身旁却没有回应。

再然后,耳畔传来唐烟烟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

陆雨歇用指腹捏了捏眉心,羞窘之余,眼底笑意更浓了些。

一夜天明。

唐烟烟把脸埋在温暖里,舍不得起床。

回到仙域后,她睡得不多。

或许山洞是凡尘之物,哪怕身下帐篷床并不舒适,唐烟烟也睡得比以往沉。

陆雨歇也醒了。

但他没有动,唐烟烟抱着他右臂,他不想惊扰她。

悠然间,一声仙鸟鸣啼萦绕在天际,紧接着是结界外响起的急促传音:仙尊,浮图秘境出大事了,掌门已经先行赶去,他命我请您帮忙走一趟。

唐烟烟猛地睁开眼睛,眸中惺忪被警惕取代,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陆雨歇,心底消失的那股恐慌,再度席卷而来。

怎会?浮图秘境怎会出事?莫非她抓错内鬼了?两人匆匆赶去结界,等待在外的道友迅速向陆雨歇禀明道:清虚门弟子疑被高阶魅魔控制心神,引起了秘境第三层的崩塌,众仙域弟子被困其中,眼下不知情况究竟如何。

闻言,唐烟烟面色苍白地后退半步。

竟是她过于天真?她原以为书中剧情就是既定剧情,破坏了就不会再生。

然而这里的世界很真实。

魔域计划被她打乱,所以他们又生出新的计划了吗?唐烟烟拽住陆雨歇袖摆,她想要他别去,话到喉口,没能讲出来。

她思绪很乱,特别乱。

陆雨歇眉头紧蹙,他察觉到唐烟烟的紧张,低眉握住她手,温声说:我恐怕得去浮图秘境一趟,你若不想独自留在眷古峰,随我一道可好?我能护住你,我一定护得住你。

瞳孔情不自禁放大,唐烟烟想也没想地拒绝:我不去。

陆雨歇微怔,陷入纠结与为难之中。

唐烟烟垂眉不语,她不是不相信陆雨歇,他说能护住她,便会信守承诺。

可她不想冒险,一丁点的风险也不要承担。

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等待的男修急道:仙尊,陆掌门和被困的仙域弟子正候着您呢!唐烟烟握紧双拳,抬眸对陆雨歇道:你去吧,我在眷古峰等你。

陆雨歇面露犹豫之色,最终他深深凝望唐烟烟一眼:我会加固眷古峰禁制,我离去期间若有混乱,不要走出结界,记住,等我回来。

唐烟烟笑着颔首。

风中,陆雨歇御剑飞入高空,他仍不放心地传音给唐烟烟:一定等我回来。

唐烟烟含笑点头,向那抹越来越小的身影不停挥动右手。

她会等他的,一定!五十章晋.江.独.发五十章天光在云层中乍泄, 唐烟烟立在雪松下看太阳缓慢爬上山顶。

地面她的影子不断变化,就像她浮躁且紊乱的心。

唐烟烟闭了闭眼,取出陆雨歇赠与她的典籍, 试图转移注意力。

这些典籍不同于仙域广为流传的共享版,它似是由谁归纳整理,说是典籍, 更像完整的修炼感悟日记。

书中有个段落是这么写的:天地玄黄, 宇宙鸿荒。

万哉亿年在指尖飞快流逝, 时至今日,修仙者们似乎广泛认为,修仙流派由炼体到炼气过渡, 或许中间曾有其他流派短暂存在, 却在大浪淘沙中被湮没痕迹。

最终,炼气与炼体才是自然环境条件下的优胜者, 轮回中, 亦只有炼体炼气不断更替。

然而我却对这种结论持怀疑态度。

曾短暂存在的流派不一定不够好,而是它只适用少数人, 又或是底层修士紧紧拽在手中的救命稻草,有那么一群不被上天眷顾的人,他们始终不肯屈服于命运,修炼既是与天斗,为何要输在从出生便决定的灵根与体质上?所以他们付出寻常仙者难以忍受的努力与血汗,试图在封闭的大门凿开一条缝隙,然后, 这条缝隙最终演化为一个小众流派。

既如此, 那我也要在望不见天光的铺满荆棘的前路上, 走出属于我自己的道, 而不是在否定中自甘堕落,屈服于可笑的命运!唐烟烟紧盯着书卷,不禁看得体内热血沸腾。

难道书卷主人同她一般,都是天赋不佳的底层修士吗?莫非这些典籍……唐姑娘,结界外陡然响起熟悉的唤声,打断唐烟烟思路,有位客人前来拜访你。

是陵光仙君含笑的声音。

唐烟烟从石凳上跳起来,收好典籍,她正欲往外处走,忽然想到陆雨歇的叮嘱。

他不放心将她独自留在眷古峰,遂将禁制加强,只要她不主动走出眷古峰,旁人很难伤害到她。

唐烟烟稳了稳情绪,尽量让步伐不显慌乱。

结界处,陵光仙君一如既往,他面容温润,一袭浅青色长袍勾勒出他随和恬淡的气质。

唐烟烟朝陵光仙君身旁的陌生修士看去。

站在陵光仙君左边的是位精瘦中年道人,道人黑袍拽地,远远瞧去,像根绷紧的纤细竹竿。

唐烟烟加快脚步,立定在结界内,笑着向二位施礼。

陵光仙君温和道:仙尊可是加强了禁制,我竟解不开。

又向唐烟烟介绍,这位是七星宗章山道人,他便是前来拜访你的客人。

章山道人?唐烟烟想起来了,她吃的那些黄玉果,可不都是章山道人培育的吗?唐烟烟面上笑意殷切两分,没办法,吃人嘴短,她硬不起来。

原是章山前辈,多谢您慷慨赠与的黄玉果,我非常喜欢。

道友不必客套,章山道人右手蓦地多出一篮黄澄澄的果子,大抵是身形过于瘦削,他笑时两边颧骨更加凸出,这是最后一批成熟黄玉,老道知晓仙尊对小道友宠爱有加,当初为了这区区黄玉果,仙尊煞费苦心,令老道委实感动,所以此番特地为你送来。

谢谢章山前辈,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唐烟烟望着章山道人递过来的精巧竹篮,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章山道人突然透出些窘意:一路赶来,竟是有些口渴,早闻眷古峰仙泉清冽爽口,不知老夫可有荣幸喝上一杯?唐烟烟挠了挠脖颈,歉意满满道:对不住啊章山前辈,仙尊离去时曾命令晚辈,无论谁来都不准解开禁制。

不如这样,陵光仙君晨曦峰上的琼浆亦是一绝,您先同陵光仙君去趟晨曦峰,改日仙尊归来,我一定同他前往七星宗,向您亲自赔罪道谢。

陵光仙君立即应和,诚邀章山道人到他府峰做客。

章山道人挑挑眉,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攥紧袖中右手,只觉浑身血液仿佛都在熊熊燃烧,非常好,陆雨歇越是在乎这个女人,对他们越有利。

仙尊果然对小道友呵护备至,章山道人俯身将黄玉放在地面,那老道便告辞了。

章山前辈随我来,我府上……陵光仙君正说着话,眼前陡然一片恍惚,他心下猛地一惊。

作为玄英宗修为排名前五的大能,整个仙域能暗算他的人屈指可数,他究竟何时中的招?意识到什么,陵光仙君蓦地祭出冷剑,猛朝章山道人攻去。

凌厉剑意荡开灵气,直击章山道人。

却见章山道人并不慌乱,他笑声如厉鬼般狰狞,眨眼间,他上半身骤然生出一条巨蟒,那巨蟒与他同体,白骨般的獠牙,血红的信子。

眼下那畜生正朝陵光仙君昂首怒吼。

伴着嘶吼声,陵光仙君动作明显滞缓,他剑意渐弱,仿佛受到了什么影响,神智愈发混乱。

不过片刻功夫,陵光仙君便被制住。

章山道人剑指陵光仙君咽喉,喉口发出一声声砂砾般粗哑的狞笑:老夫终于等到今日,陵光仙君,你意想不到吧?陵光仙君勉力保持神识清醒,他虚弱道:你、你为何要投靠魔域?章山道人眼底沉着恨意:魔域?不,老夫从不曾投靠他们?老夫只是与他们有同样的目的。

陵光仙君蹙眉:何目的?章山道人嗓音凛冽:让你们这帮仙域伪君子尝尝被践踏被玩弄被侮辱的目的。

冷冷丢下这句话,章山道人不再理睬陵光仙君,他如毒蝎般阴毒的目光落在结界内的唐烟烟身上。

唐烟烟手心不停冒出冷汗。

陵光仙君何等风姿,竟被章山道人轻松制住。

不知章山道人是否施了法,整座玄英宗,居然对此处变动毫无反应。

唐姑娘,章山道人笑得猖狂,还请你自己走出结界,若不然,老夫怕是收不住手中的剑了。

不可,陵光仙君面容惨白地看唐烟烟一眼,剩下的话,他是对章山道人所讲,她不过区区结丹初重境,在宗门无甚根基地位,无论你有什么目的,都不如以我为饵。

仙君这话错了。

章山道人哼道,从始至终,要的便是她。

唐烟烟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要她?她有什么用?无非是威胁陆雨歇罢了,这似乎是她存在的唯一价值。

唐姑娘,你是自己出来?还是亲眼看着陵光仙君元神俱灭?章山道人不耐逼问,同时他手中剑刃刺入陵光仙君脖颈两分,霎时血雾弥漫。

我、我出来。

唐烟烟弱弱哽咽道。

她低垂眉眼,眼眶红红,俨然如吓坏的只会依附男人的娇软女修。

唐烟烟的腿在颤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章山道人淡淡扫了眼唐烟烟,不屑一顾,他原以为陆雨歇看上的女子有多稀奇,原也不过是空有副皮囊而已。

唐烟烟试图解开禁制。

但她过于惊吓,第一遍竟没成功。

眼泪汩汩往下淌,唐烟烟抬手拭泪。

章山道人面露烦躁,他本想骂咧几句,又怕把这个没用的女人吓得直接瘫软在地,索性强忍着闭上嘴巴。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睫毛上尤带泪珠,她尝试再度解开禁制,仍是失败。

章山道人恼火地撇开视线,他怕他一直看下去,会被活生生气死。

远眺玄英宗众峰,章山道人不知想到什么,面容陡然一凛,等等,他是不是小觑了这个女人,她该不是——然而章山道人意识到这点时,一切都晚了。

一股磅礴威力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他周身都被制住,暂且不得动弹。

电光石火间,眷古峰结界禁制已被解开。

唐烟烟泛着红意的眼瞳只剩笃定与狠戾,她取下挽发红簪,青丝瞬间如瀑般随风飘散。

那红簪由上古辟邪木幻化,自带滔天威压。

乌云蔽日,疾速游走的云卷成汹涌漩涡,惊雷从中而降,一道道落入红簪,迸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亮光。

唐烟烟挥出红簪,一个呼吸间,红簪削平巨蟒头颅,并粉碎章山道人架在陵光仙君脖颈的剑。

祭出藤蔓,唐烟烟将神识不清的陵光仙君拽过来,旋即拂开禁制,一脚将陵光仙君踹进去。

红簪一击便回。

纵然它是上古法器,也要倚仗主人力量。

唐烟烟用尽修为也只能使出一招,但关键时刻,章山道人竟选择牺牲巨蟒,从而保住了自己。

这个赌注唐烟烟不算输,但离赢,还差最后一步。

什么都没想地撞入结界,就在唐烟烟整具身体即将没入禁制内时,她的右脚脚踝被一股力量控住。

狠狠栽倒在地,唐烟烟想抓住什么,但拽住她脚踝的力量过于强大,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一点点拖出去。

彻底离开结界,唐烟烟眼前一黑。

她仿佛被吸进了不明物体里,无数道念经声如泄洪般涌入她耳朵,那不是圣经,更不是佛经,而是散发着糜烂邪恶气息的魔经。

唐烟烟痛苦地蜷缩在地,她身体弓成虾球,拼命捂住耳朵,可经声如阴暗里的毒蛇,它们扭动着冰冷身躯,从细小毛孔里钻进她血液,她骨髓。

它们在她身体里狂欢,慢慢结成似有若无的魔阵。

唐烟烟好像看到了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躺在火焰盛开的海上,浅色衣裙随火纹浮动,仿佛下一瞬就要湮灭成灰烬,但并没有。

四周都是火海,所以她眼睛也被映成红色。

唐烟烟掀起笨重眼皮,她盯着头顶的火,仿佛在摇曳的火苗里看见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稚嫩且彷徨的清澈眼眸。

五一章晋.江.独.发五一章浮图秘境。

魔域众修成功制住仙域百余人, 正欲开启祭坛,寂静空间里,陡然刮起一阵飓风。

风卷起漫天红叶似血洒落。

片片红叶里, 现出一抹芝兰玉树的翩翩白衣仙郎。

以剑胁迫仙域修士的高个魔修仰头望向半空,瞪大眼珠道:不好,是陆雨歇来了!这声惊惧交杂的呼喊, 成功引起魔修们的慌乱。

他们紧张地握紧手中武器, 更警惕地看守受制的仙域修者们。

仙尊陆雨歇, 单单名字,便叫这些魔修们心有余悸双腿发麻。

而被困的仙域修士们,则流露出欣喜骄傲之态。

他们的仙尊从天而降了, 他们有救了!太好了!陆雨歇平稳落在魔修们身前, 姿态风淡云轻。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站在最前方的魔修孙螯,心头无端略过一丝不安。

此次魔尊朝天阙并未前来, 为首的乃魔域左护法孙螯。

孙螯粗蛮, 标准的壮硕大汉形象。

但别看他赘肉多,论起招来却丝毫不含糊, 仙域能打败他的不超过十人。

面向陆雨歇,孙鳌毫无惧色地大笑,他扛着他那把看似滑稽的神器钉耙,昂起下巴张狂道:哟,仙尊你这么快就来啦?也是,全仙域除了你,剩下的差不多都是窝囊孙子。

我说仙尊, 你整日跟一帮孙子为伍, 不嫌累得慌吗?咱魔域可是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连魔尊都亲自说了, 只要你来,他愿与你共享这盛世与荣耀。

陆雨歇容色并无波澜。

受制的一玄英宗弟子自觉受到屈辱,红着脖颈怒道:你少他娘的拉屎放屁,我们仙尊仙风道骨品性高洁,怎会与你们魔修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听你们这帮魔域贼子口吐狂言,便是对我们仙尊的侮辱,你们——话未讲完,这位玄英宗弟子便被魔修的剑刺入膝盖,他面色惨白,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额头汗珠大颗滚落。

孙鳌挑高浓眉,脸颊两坨肉随他笑声上下颤抖着:哈哈哈,连放屁拉屎这话都说出来啦?你们仙域也没那么讲究嘛,何必装得跟佛陀菩萨似的。

其余魔修们跟着肆意嘲笑。

陆雨歇眉头拧紧。

不知为何,他心头的阴霾越来越厚重,仿佛有股不详的预感。

看出孙鳌有拖延时间之嫌,陆雨歇直接祭出冰剑。

虚实交映,一柄冰剑瞬息幻化成一百零八重。

漫天枫影下,无数冰剑穿透虚无,径直闪现在制住仙域百名修士的魔修面前。

短暂呼吸间,魔修纷纷倒地,轻者重伤,重者则已神魂俱灭。

这便是仙尊陆雨歇的实力,一剑之威,足以制衡天下。

孙鳌不怒反笑,他拍掌喝彩,连道三声好,颇为真诚的口吻:好,好,好!不愧是仙尊陆雨歇。

咱们魔尊原先还担心你在凡尘受苦受难,修为大跌。

说到此处,孙鳌眼睛里划过一丝深意,但时日还长,仙尊,咱们慢慢走着瞧。

又突然想到什么,孙鳌扯扯厚唇,低声说,仙尊,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烈焰魔窟?语罢,孙鳌衣袖一拂,整个人消失在浮图秘境。

陆雨歇站在原地,神色如常,两扇睫毛在他眼睑落下淡青色阴影,几片红枫毫无察觉地擦过他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袍,悠悠坠地……见孙鳌趁机遁走,获救的仙域修士并未强行追击。

浮图秘境遭受重创,催生出许多空间罅隙,魔域究竟掌控住哪些空间缝隙,他们并不知。

眼下其余仙域修士,正在探索修补所有的空间裂缝,毕竟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带着秘境百余修士,陆雨歇刚出浮图秘境,便有玄英宗弟子匆匆赶过来报:仙尊,方才玄英宗方向传来惊雷声,似是上古神器之威,许是使用者修为不高,威压不算太强,掌门已立即赶回玄英宗查探。

陆雨歇霍地抬眸,他平静淡漠的面色终于裂开一条条缝隙,并从中渗出惊慌焦切紧张等一系列情绪。

来报的玄英宗弟子满面愕然。

仙尊冰冷面具下竟藏着如此丰富的表情吗?他正欲再说些什么,眨眼间,方才立在他眼前的仙尊陆雨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雨歇红着眼,御剑疾行。

赶回玄英宗的途中,陆雨歇陡然转移方位,飞往魔域金陵窟。

足下飞剑划破利空,浮云如闪电般错过,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忆起方才孙鳌那句轻飘飘的话,陆雨歇脸色惨白。

他说:仙尊,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烈焰魔窟吗?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陆雨歇幽深眼瞳戾气弥漫,他轻扯唇角,竟怒极反笑。

笑着笑着,钻心的痛袭遍四肢百骸,陆雨歇眼眶随之氲满雾气。

是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这样的人,原本就不配。

他不配拥有这世间最美的月光……金陵窟位于魔域堑州边际。

陆雨歇落在金陵窟牌坊下,冷冷望着眼前荒芜。

目之所及,尽是嶙峋古怪的褐色石块,石块面上游走着金色火纹,魔气萦绕其间。

陆雨歇到来的刹那,空中立即响起明快得意的轻笑声,这笑声属于魔尊朝天阙。

朝天阙并未现身,他像是陆雨歇的老朋友般,用随意的口吻道:唔,你来了?熟悉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吗?弑魔沉睡之处,亦是你曾经的沉睡之处,更是现在你心爱女子的沉睡之处。

哈哈哈,陆雨歇,你现下作何感想?陆雨歇微微侧眸,精准望向空中的某一定点。

朝天阙嗓音蓦地变得有些嘲弄:怎么?想杀我?陆雨歇沉默地收回视线。

朝天阙轻笑道:当年你娘亦是如你这般,倘若眸光可以杀人,本尊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此情此景,还真是与当年如出一辙!那么,问题来了,你是同你父亲般选择大义,还是同你母亲般,救你心爱之人呢?话落,朝天阙声音立刻消散,陆雨歇眼前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

海的中间盛开一蓬莲花般的火焰,像是天地间的小小扁舟。

摇曳火苗之间,是安静躺在其中仿佛已熟睡的女子,她一袭浅粉衣裙,被红彤彤的火焰笼罩,四周无风,火苗却恣意飘舞,好似要将她尽数吞没。

陆雨歇眼前起了浓雾。

他定在原地的双脚僵硬且沉重,如灌了铅。

但陆雨歇还是没有迟疑地用力抬步,坚定地朝那蓬火焰走去。

这段路看似长,又很短。

说短,却比想象中更长。

雪白长袍拂过褐色石面,沾染上一点点黑气。

陆雨歇踏入海面,火焰在刹那间燎于整片海面。

火焰充斥天地,它像是魔鬼,张牙舞爪着,欲吞噬万物。

陆雨歇走在火光里,他目光始终落在唐烟烟身上,却又仿佛透过那片浅粉衣袂,看到了一个稚嫩的孩童。

他亦安安静静躺在这片火海里,陷入同样的沉睡。

来到唐烟烟身旁,陆雨歇俯首望着火焰中的女子,冰凉指尖轻轻抚过她脸颊,他嗓音轻柔,含着歉意与愧疚:烟烟,别怕。

视线下移,陆雨歇看到她腹上盘旋的诡异黑色图腾。

睫毛自然垂落,陆雨歇薄唇微勾,他毫不犹豫地拂手去解。

那魔阵很快便化作一团黑雾,但它们并未消散在空中,而是游丝般从正在解阵的陆雨歇指腹里钻进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待最后一缕黑雾渗入陆雨歇身体,海水与火焰同时剧烈翻腾,大地亦如地震般开始动摇。

陆雨歇对此并不陌生的模样。

他拦腰抱起唐烟烟,同她不断在黑色漩涡里急速下坠,一直下坠,仿佛要坠落到海的深处、地的尽头。

陆雨歇闭上眼睛,额头轻抵唐烟烟眉心。

别怕。

他无声地说。

不知过去多久,世界寂静了。

陆雨歇同唐烟烟坠落在真正的烈焰魔窟。

这是片满目疮痍的上古战场,土壤里藏着千亿年前的血腥与枯骨。

空气与风都是阴森森的,远处火山却不时喷发出厉鬼般的火焰。

陆雨歇虚弱地看了眼周遭,嘴角牵起抹讽笑。

此处与当年,竟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回,他们又想得到什么呢?周围戾气似与陆雨歇体内的那股黑雾相互感应,它们不断吞噬他身上的灵力。

陆雨歇疲惫难忍,全身无力,他竭尽所能地将唐烟烟拥在怀中,沉沉闭目。

世界静谧无声。

粘湿的土地上,远远走来一对身形狼狈的母子。

男孩不过八/九岁模样,身着黄衫的女子牵着男孩手,嘭地一声巨响,他们同时望向远处正在爆裂的火焰。

每隔一段时间,火焰便要爆裂一次,他们的身体亦会更加虚弱。

娘,今天是第十五日了。

唔,小宝真聪明,还记得我们困在此处的时间。

娘,爹不会来救我们了对不对?走着走着,男孩突然止步,睁大雾濛濛的眼,他努力仰头,望着面色苍白的娘亲,嗓音含着细碎的沙哑,娘一直在骗我对不对?爹爹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暝石碎片来交换我们对不对?黄衫女子嗫嚅干枯唇瓣,半晌说不出话。

她眼眶慢慢染红,却又拼尽全力逼去泪意,笑着说:你怎么连暝石碎片都知道?男孩甩开母亲的手,他憋屈愤怒地将脖颈扭向别处:我知道的很多,我知道魔域想要暝石碎片,才以孩儿为要挟,让爹爹奉上暝石碎片。

黄衫女子飞快抹了抹眼角,面上仍是笑意满满:那小宝可知,魔域要用暝石碎片做什么?男孩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吭声。

黄衫女子蹲下身,她捧着男孩的脸说:我们身处的这片土地里,沉睡着邪恶的上古弑魔,暝石碎片便是唤醒弑魔的必备条件。

弑魔若出,不止仙域,凡尘亦会沦为哀鸿遍野的黑暗炼狱。

小宝曾经看过的风景,救过的动物,交好的伙伴,喝过的清泉,甚至是喜爱的花木,都会化为虚无。

小宝希望他们都死掉吗?男孩脑袋低垂,很久很久,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日复一日。

到第二十日时,母子已虚弱得再无气力。

他们互相偎依,靠在坚硬石头上。

男孩抓紧母亲袖摆,他侧头望着好像快要死掉的母亲,兀然哽咽着说:我恨爹爹,我讨厌爹爹,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他做我的爹爹,他不配。

黄衫女子猛地睁开眼,她不知打哪来的力气,陡然朝男孩脸颊扇了一巴掌。

男孩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黄衫女子。

她打得其实并不重,但男孩好疼,疼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啪掉落。

黄衫女子没有安慰男孩,她眼眶蓄满眼泪,神色却比任何时候都坚毅:你爹肩负苍生,守护仙域是他职责,他若因你而陷天下于不义,那他便不是你父亲了。

冗长沉默过后,黄衫女子愧疚地望着男孩背影,眷念不舍地说,小宝莫怕,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能超脱于法则之外,人或物,它们都有弱点,此地亦有。

再过些日,娘或许便能送你出去了。

那娘你呢?男孩赌气半晌,嗡声问。

自是同小宝一道离开。

气氛不再如方才僵硬。

男孩望向母亲,他一改往日天真眼神,轻声问:那娘你呢?你为何要来救我?你说爹爹不该来,那你呢?你明知是陷阱,只要牺牲掉孩儿一人,不就好了吗?你为何还要过来同我吃苦?黄衫女子怔愣片刻,眼眶泪珠再忍不住地簌簌掉落,她蓦地紧紧拥住男孩,又哭又笑说:因为娘这辈子唯一的弱点,便是你啊!男孩有些被吓到,在他印象里,娘从不曾这般痛哭过。

娘抱着他哭了好久好久。

男孩第一次知道,原来娘总是笑着的眼睛里,藏着那么多的泪水。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娘喑哑地在他耳畔柔声说:只愿娘的小宝往后余生,不要再历经此般痛。

……黑暗里,有凉意从眼角淌入鬓发。

随即是温柔的触感。

仿佛有人在为他拭泪。

陆雨歇睫毛颤了颤,尝试数次,他终于如愿睁开眼睛。

弥漫在视线的薄雾褪去,映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脆弱却也漂亮的脸庞。

她像朦胧的月,也像炽热的太阳。

总能驱散他所有的阴霾。

陆雨歇下意识握住唐烟烟落在他眼角的手。

唐烟烟轻笑,嘴角弧度透着安抚:做噩梦了吗?陆雨歇摇头,又摇了摇头。

他随她笑,眉眼间氤氲着暖意:不,是美梦。

五二章晋.江.独.发五二章唐烟烟被擒, 仙尊陆雨歇失踪,玄英宗内部大乱。

查清陆雨歇消失在魔域金陵窟后,方寸世尊一改往日嬉皮笑脸, 他神情紧绷,一言不发。

陆见寒亦是吓到面色发白,他慌道:魔域贼子莫不是想故伎重施?他们准备利用唐烟烟掣肘陆雨歇, 从而威胁整座仙域?方寸世尊嗤之以鼻:你仙域有什么可值得威胁的?陆见寒难堪不已, 当年魔域利用年幼的陆雨歇, 欲逼镇阳仙君交出得来的暝石碎片,但镇阳仙君顾念大局,为保仙域与苍生太平, 他忍痛割舍爱妻与幼子, 并未把暝石碎片交给魔域。

在其妻云葭仙子与其子陆雨歇被困烈焰魔窟的三十多日里,镇阳仙君发疯般攻入魔域九州, 只凭一柄剑, 他没日没夜地厮杀,待攻入魔宫, 镇阳仙君更是当魔尊朝天阙的面,流着血泪亲自将暝石碎片摧毁。

千万年以来,但凡暝石碎片现世,便是仙域魔域斗得你死我活之日。

魔域欲用暝石碎片唤醒上古弑魔。

仙域则想毁掉暝石碎片,以阻止魔域的疯狂计划。

但现在,暝石碎片没了。

魔域究竟想从仙域得到什么?亦或是,他们打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主意?方寸世尊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 他眉眼低垂, 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猛地抬起眼皮。

马上召集各仙门强者, 围堵金陵窟边界。

世尊决心与魔域开战?方寸世尊冷冷望向陆见寒:你去安排,命人日夜看守金陵窟,任何动静都不得怠慢。

若……话语略顿,方寸世尊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旋即被坚毅与笃定取代,数日后,若从金陵窟走出来的陆雨歇是魔,格杀勿论,无论仙域付出什么代价,务必将他一举剿灭。

陆见寒僵在原地,愕然地倒退两步,他猛摇头说:不,不会。

雨歇这孩子我了解,他怎会入魔?他绝不会走到这步。

他与他父亲是同样的人,他们为仙域为苍生付诸太多,任何人都可能走到绝境,但他怎会步入歧途?方寸世尊沉默半晌,低声道:他神识沉眠,本就是为了驱除心魔。

这些许年,他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风霁月无欲无求。

再者,魔域诡计多端,他们带走唐烟烟,想必是准备充分。

为救唐烟烟,有些圈套,哪怕陆雨歇知晓后果,他也必须往里跳。

陆见寒仍是不可置信地接连摇头:他不会。

方寸世尊叹气:本尊只是做好万全准备罢了,此番若仙尊无碍,你们这帮仙域天之骄子们,是不是也该走出舒适区,别总将重担推在他一人身上?惭愧低头,陆见寒嗫嚅唇瓣,说不出话。

方寸世尊摇摇头,若有深意道:只有你们先放过他,他才能试着放过他自己。

……烈焰魔窟。

阴寒的风挟裹着戾气,悄悄游走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

似乎又到了火焰喷发的时候。

唐烟烟与陆雨歇靠在石窟壁面,并肩望向远处火山。

陆雨歇惧火,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

老酒鬼说过,当年年幼的陆雨歇,曾与娘亲困在烈焰魔窟。

而最终,活着走出此地的只有小小的他自己。

这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永恒的痛吗?唐烟烟转头,望向陆雨歇惨白的侧脸。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陆雨歇好脆弱好疲惫,他们困在魔窟似乎有些时日了,唐烟烟能感受到灵力与生息在她体内不断消失,但陆雨歇仿佛比她流失得更加严重。

用袖摆擦拭他额头沁出的细汗,唐烟烟问陆雨歇: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你来救我时,他们伤过你吗?陆雨歇摇头否认,他握住唐烟烟手腕,勉强露出一丝笑:把我们困在烈焰魔窟,便是魔域目的。

你放心,万物相生相克,世间的存在皆有弱点,此地亦是。

烟烟你努力支撑些时日,我能带你离开这里,我保证。

唐烟烟回握住他手,有些愧疚:你不用向我保证什么,次次害你落入险境的是我。

陆雨歇扯了扯毫无血色的薄唇,不,这次是他,是他的错。

陆雨歇望向那如莲花般怒放的火焰,脑海突然浮现出父亲镇阳仙君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有很多很多次,父亲曾狠狠抓着他稚嫩肩膀,一颗颗眼泪狼狈地滚入他唇角,他却一无所觉,他只哭着如同发泄般说:像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配,是我不配,是我不配,是我对不起云葭,是我的错,是我……浓眉微蹙,一股剧痛突然在血液骨髓里无限蔓延。

陆雨歇用尽力气忍住,直至口腔传出浓郁血腥味。

靠在石窟壁面,陆雨歇将腥甜血沫全部吞咽下腹,不肯叫身旁的女子察觉。

陆雨歇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那些爆裂的火焰好像隔了很远很远,只剩一团隐隐约约的红。

魔域最终的目的,陆雨歇明白了。

他睫毛轻轻垂下,像濒临枯萎的两片单薄花瓣。

他确有心魔。

从年幼独自活着离开烈焰魔窟起,心魔便未曾真正在他身体里消失过。

父亲镇阳仙君许是早有察觉,所以他不断用残酷的方式锤炼他,试图练就他强大的意志力,好与心魔抗衡,让他不必受它桎梏。

甚至有一夜,当他九死一生活着回来时,父亲悄悄来到他卧房。

他精疲力竭陷入昏睡,仍残留着几分稀薄意识。

父亲双手轻轻放在他脖颈,稍微用力,便松开,又再次掐住他,试图用力,却一次次的失败。

他听到父亲压低的啜泣。

一声声哽咽从他喉口溢出,像脆弱的束手无策的孩子。

父亲离开后,他慢慢掀开眼皮。

走到窗下,他看见父亲背对着他,独自坐在台阶上。

婆娑树影洒落在他肩上,皎月光辉仿佛似在落雪。

他突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变得苍老了。

修仙者明明不会沧桑,他却已满头白发,眼中再无意气风发的神采,脊背佝偻得像凡尘四五十岁的老头子。

父亲是自然陨落。

他身体在当年独闯魔域九州时便受重创,临终时,父亲十分安详。

曾经被仙域誉为第一人的镇阳仙君躺在榻上,连举起白色瓷瓶的动作都颇为费劲。

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药瓶,并不多问。

父亲微笑说:若日后你有了弱点,它许是有用的。

他沉默不言。

父亲望向窗外,淡淡说了句为何今日未下雨,便去了。

仙域人人皆知,镇阳仙君与云葭仙子的佳话,始于一场秋雨。

他们曾并肩立在屋檐,细细等待那场雨歇。

然后的然后,他们自愿结为道侣。

到陨落最后一刻,父亲对他并没有只言片语的叮嘱,但他懂父亲的意思。

父亲母亲都曾热爱这片仙域与苍生,他们曾在这片土地留下他们的欢声与笑语,他们仿佛仍停落在这世间某一个角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守护仙域,变成他唯一的支柱。

日复日,年复年。

陆雨歇时常遗忘他的心魔。

它沉沉睡在他灵魂深处,像是死去般的沉睡着。

他终于成为镇阳仙君那般被称颂被敬仰的人,他终于成为被需要的有价值的存在,他终于找到了活着的那条路。

然而心魔自始至终,依然存在。

这座烈焰魔窟,以及魔域施加在唐烟烟身上却转移到他体内的阵法,便是将心魔从一颗种子演变成参天大树的营养钵。

四面八方的黑雾争先恐后涌入陆雨歇身体,它们让那株嫩芽慢慢长高,伸展出无数枝条与繁叶。

但没关系。

他忍得住,他最擅长忍耐了。

陆雨歇轻轻拥住身旁柔软,有她在,他怎会甘心成魔?他不会。

唐烟烟很着急。

哪怕陆雨歇不肯表露半分,她却能察觉到他的勉强与憔悴。

这里没有灵力,储物空间无法打开,受火焰影响,他们比普通凡人更羸弱。

再这样下去,唐烟烟害怕陆雨歇甚至比她死得更快。

要怎样才能帮到他?难道他们只能坐以待毙吗?用袖摆擦了擦陆雨歇苍白的脸,唐烟烟将昏睡的他扶到壁面靠好。

唐烟烟轻声说:我去四周看看,不会走太远。

谨记方位,唐烟烟无力地往前走,这里像是电影里的末世,除了满地石头与不时喷出的火焰,再无多余色彩。

唐烟烟没走多久,便失望地原路返回。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粘腻土壤,很快鞋面就脏了。

谁知道这黑色土壤里,究竟曾吞噬过多少生息呢?唐烟烟拖着沉重步伐,没走几步,脑中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似有所觉地捧起一抔土壤,也不嫌脏,直接放入锦囊。

正走着,前方满目褐色中,陡然现出一抹踽踽独行的清瘦雪白身影。

是陆雨歇。

唐烟烟一怔,飞快向他跑去:你怎么来了?陆雨歇面色如白纸,他走得很慢,在看到唐烟烟朝他奔来时,他脸上露出浅浅笑意:醒来不见你,担心你迷路。

唐烟烟搀住陆雨歇,两人缓慢往回走,她略失望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处看看,看有没有……陆雨歇宽慰地握住她手:烟烟别怕,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咳咳——唐烟烟吓了一跳,忙轻抚他脊背。

一阵剧烈咳嗽后,陆雨歇惨白脸颊泛出不正常红晕,他歉意地望着唐烟烟:抱歉,我知道我现在的虚弱模样看起来没什么说服力,所以令你担惊受怕了。

但烟烟,幼时我便受困过此地,我真的没有哄骗你,我能带你离开。

唐烟烟呆滞地望着他,眼眶一热:是我一人离开?还是你同我一起离开?陆雨歇轻笑,他冰凉指腹拭去她眼角湿润,低声说:自是我们一起。

唐烟烟还是很害怕:你真的没骗我吗?陆雨歇颔首:迄今为止,我从未骗过你。

五三章晋.江.独.发五三章烈焰魔窟的天空浑浊, 像万千浮尘凝聚其中。

唐烟烟已经记不清他们被困了多久。

随着烈焰喷发频率的增长,陆雨歇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陆雨歇确有异样,他身体时而冰凉, 时而滚烫。

但他既然不肯明说,唐烟烟便也不再勉强。

替他拭去额角汗渍,唐烟烟轻托着他头, 让陆雨歇靠在她肩, 这样他至少能睡得舒服些。

望了眼远处火焰, 唐烟烟从腰间取下锦囊,锦囊里存放的是她方才装进去的一抔土壤。

陆雨歇先前赠与她的那些典籍,是他娘亲所作吧?唐烟烟记得典籍里有记载, 云葭仙子资质普通, 与她同是三灵根。

像他们这类人,吸收灵气的速度比单灵根纯灵根慢许多, 更别提那些只能感应到世间微弱灵息的大多数人。

尽管如此, 游历四方的云葭仙子却听到不少激励人心的久远往事。

相传曾有毫无灵根的铁匠向往修仙,在数十载打铁声音中, 铁匠开了灵窍,于不惑之年悟出道心,靠吸收万物声源中的灵息一朝成仙。

亦有凡尘痴儿日日观叶,从不同的脉络走向堪破天地规则,成功在封闭的仙门中凿开属于他的缝隙。

……唐烟烟有所感悟地打开锦囊,摩挲着那团泥土。

她能察觉到土壤里残留的生息,这股生息或许是土壤本身所有, 亦或许是上古前的积累与沉淀。

万物有灵, 灵赋予万物生息。

它们虽然不同, 却属本源。

既然资质差的人无法大量吸收灵力, 那由灵力赋予的生息是否能供人修炼?又该如何吸收呢?唐烟烟陷入困境。

她仿佛回到学生生涯,为一个问题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甚至忘记时间的流逝。

中途陆雨歇醒来数次,两人说了些话,他复又沉沉睡去。

唐烟烟十分的焦躁不安,她蹙眉捡起一块锋利石子,直接割破手指,往土壤滴入几滴鲜血。

她试图用血液感受聚拢那股生息,却毫无收获。

伤口仍在滴血,唐烟烟取下发带,在指上随意缠绕数圈。

摸了摸陆雨歇冰凉额头,唐烟烟侧身拥住他,把她的体温传递给他。

不知不觉,唐烟烟陷入昏睡。

她好似在做梦,又仿佛走进一个奇妙玄幻的世界。

她看到她的血在土壤中如游丝般行走,它越走越厚重,无数透明微粒粘在血丝周围,散发出浅浅的白光。

指尖发带不知何时散开,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与土壤有了微妙感应,鲜血似是媒介,那些极淡的白光经由伤口,缓慢地顺着她经脉游走。

再醒来时,唐烟烟前所未有的精神。

她流失的体力仿佛得到补充,不再虚弱不堪。

唐烟烟看了眼未醒的陆雨歇,起身盘腿打坐,运行小周天。

那些陌生的生息在她体内到处乱窜,好似不知该去往何处。

唐烟烟把它们引到丹田,尝试着压缩转化为灵力。

整个过程纵然痛苦枯燥,幸运的是,结果却是好的。

唐烟烟立即把得来的灵力全部输送给陆雨歇。

如此反复数次,唐烟烟不知疲惫地吸收土壤生息,化为灵力,再共享给陆雨歇。

看他面色逐渐红润,唇瓣亦有了血色,唐烟烟终于瘫倒在石窟壁面。

烈焰魔窟戾气过重,生息亦沾染太多亡灵阴气,唐烟烟有些承受不住了。

嘭——周围座座火山蓦地爆发出火焰,烧红整片浑浊的天。

陆雨歇手指动了动,他身体与灵魂仿佛融进火里,体内每一处都在燃烧与剧烈撕扯。

眼瞳不知何时变得赤红,陆雨歇诡异地转过头,望向睡得毫无防备的唐烟烟。

不可以。

醒醒。

混沌黑暗里,将被吞噬的神识闪过一线清明。

陆雨歇闭上双眼,指尖狠狠嵌入掌心,他口齿间全是血肉模糊的铁锈味。

强行逼回那些疯狂叫嚣的魔气,陆雨歇再忍不住地转头咳出大团血沫。

唐烟烟睡得浅,立即惊醒。

这次陆雨歇藏不住了,因为咳得急,连雪白衣襟都染上斑斑血梅。

他匆匆收拾着,欲掩埋证据,但嘴角仍残留着一抹猩红。

陆雨歇似有所觉地用指腹仓促抹去后,却没有彻底擦拭干净,下颚残留了一道浅痕。

唐烟烟什么都没说,她俯身凑过去,温柔地用手替他擦净。

他们离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温热气息。

唐烟烟静默地看着陆雨歇眼睛,许久都没有出声。

陆雨歇率先垂眸,他两扇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低声说:你将生息转化成了灵力?唐烟烟点头。

陆雨歇微笑:从没有人想过用存于世间的万物生息修炼。

不过凡尘生息并无多用,此处虽没有灵力,但这片土壤曾吞噬太多修士,便有了能供你转化的生息。

唐烟烟又点了下头。

气氛僵硬。

半晌,陆雨歇重新对上面前那双清澈杏眼:不要再给我输送灵力。

唐烟烟无声地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陆雨歇弯唇,他视线飘向前方,口吻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会伤你。

烟烟,你现在听我说,你看那些火焰,等它们由红色彻底转为黑色时,我可能会失控,原本我还担心我的意志力会崩溃,眼下却是放心了。

既然你能恢复灵力,接下来便再刻苦些,多储存些能量,届时我教你一个有用的术法。

唐烟烟似懂非懂:你会被它们控制吗?陆雨歇无力地抬起右手轻抚她脸颊:嗯,烟烟真聪明。

唐烟烟问:那术法能帮你减少痛苦吗?陆雨歇笑着予以肯定。

有了目标,唐烟烟立即变得精神抖擞。

经过陆雨歇的指导,唐烟烟在吸收生息时,用口诀除去那些戾气,这样身体便不会再受影响。

火焰一次次爆裂,唐烟烟这回留了神,那火焰的颜色果然不断发生变化。

起初他们刚进来时似是橙红,紧接着往深红过渡,再就是赤红,继续下去,或许很快就要转为纯粹的黑色。

因为灵力的恢复,唐烟烟身体愈发健康,陆雨歇却越来越虚弱。

有一次,唐烟烟趁他昏睡,意图输送给他一点点灵力维持生息,却被陆雨歇毫不犹豫地甩开。

他眼睛仍阖着,薄唇艰难翕合道:烟烟,听话。

不知怎么。

唐烟烟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不再违背陆雨歇的意愿,专心修炼,直至火焰转为赤红色。

陆雨歇背靠石窟,冷汗大颗大颗往下坠,他低喃着教给唐烟烟法诀,然后说:集中神念,按我所说的做就行,慢慢来,别着急。

唐烟烟猛地闭上眼。

她按照陆雨歇所教,让灵力在丹田凝成一股,然后默念口诀。

许是唐烟烟过于专注认真,灵力在体内疯狂涌动时,唐烟烟有预感,她一次就能成功。

灵力被唐烟烟牵引着破空而出,咻地一声,它在空中化为婴孩手臂粗的麒麟骨链,然后猛地将陆雨歇重重捆缚住。

被困在烈焰魔窟的这些日,陆雨歇清减瘦削了好多。

他身形单薄,连脸颊眼眶都有些凹陷,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风姿。

他仍是这混沌世间最皎洁无暇的那轮莹月。

然而此刻,莹月被麒麟骨链毫不怜惜地制住了。

呼吸骤然停滞,唐烟烟不可置信地望向锁链里的陆雨歇,她怔怔问:你怎么骗我?快告诉我,这锁链要怎么解?猛扑到陆雨歇身旁,唐烟烟双手拽住锁链,可不管她怎么用灵力凝成的利刃砍刺,都不能撼动它分毫。

远处的火焰彻底转为幽深墨色。

整片空间仿佛进入昏暗的夜,唐烟烟用力拉扯锁链,她红着眼眶,难忍怒意的质问陆雨歇: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你就能这样欺骗我吗?我那么拼命的努力,就只是为了把你困在这里吗?陆雨歇,你这次真的过分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唐烟烟冷冰冰地瞪着陆雨歇,你若知错,就告诉我该怎么解开术法,我兴许还能原谅你。

陆雨歇望着大发雷霆的唐烟烟,眼神始终温柔,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被咬破的鲜血,勉强维持声线平稳:你那么努力,当然不只是为了困住我。

烟烟,你不知道你多厉害,你是在拯救你自己,也是在拯救我。

唐烟烟悲怒交集,鼻尖酸痛:你什么意思?陆雨歇看向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火焰,渐渐地,他双眼随之被汹涌黑色湮没:烟烟,不要怕我,待黑色火焰燃尽,我就带你一起回家。

话落,无数魔雾将陆雨歇全部湮没。

他惨白的脸在黑色中,被衬得凄厉如鬼魅。

那俊美五官甚至因为疼痛而变得狰狞错位,相比往日清风霁月般的仙尊陆雨歇,眼前的人分明已成……唐烟烟跌坐在地。

她束手无策地伸出手,却被陆雨歇充满暴戾的眼神吓到。

陆雨歇认不出她了。

他甚至疯狂地在锁链里挣扎,仿佛要将她吞噬。

白衣染成血色,皮肉被锁链穿透,直接露出森森白骨。

他该有多痛?可他仍在挣扎,带着毁灭世界的欲望,不断挣扎。

唐烟烟呆呆望着,忽地用双手捂住嘴,她回头看向那大片黑色火焰。

它们仍在熊熊燃烧,没有半分即将熄灭的样子。

此时此刻,陆雨歇的世界一片黑暗。

幼时便深埋的心魔变成巨大怪兽,它不断成长,超越楼台,跨越巨树,穿过云雾,直击天地尽头。

他憎恨所有的人。

仙域,魔域,善的面孔,恶的脸庞,他们同样令人厌烦。

包括他自己,他也可恨。

这世间原本一片澄澈,为何要被形形色色的污垢填满?如果都消失就好了……让所有丑陋与肮脏,通通都消失殆尽……混沌中,陆雨歇残存的意志力试图撼动那堵厚重的墙。

却屡屡失败,直至被彻底吞没。

干脆让陆雨歇也消失吧!黑雾中的狰狞魔鬼狂笑着,他仰起头,正欲挣脱一直以来束缚他的阴暗囚笼,一具柔软忽然冲过来紧紧将他拥住。

她哭着在他耳畔说:不要,不要这样。

五四章晋.江.独.发五四章唐烟烟没办法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再这样眼睁睁看着陆雨歇备受折磨。

唐烟烟甚至觉得,不等火焰燃尽,陆雨歇就要死了, 被活生生折磨死了。

他太痛苦,痛苦得仿佛她的心也被无数支箭矢刺穿,千疮百孔, 鲜血淋漓。

用尽全身力气, 唐烟烟拼命抱紧陆雨歇, 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陆雨歇全身再无一处完好,他额头青筋毕露,似从血泉里走出来的狰狞魔鬼。

唐烟烟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它们落入陆雨歇伤痕累累的脖颈, 滴进他肩头隐约可见的森森白骨。

感受到泪水的滚烫与刺痛, 陆雨歇浑身颤抖,他那双满布黑雾血丝的眼睛闪过一线清明, 复又被数不尽的魔气填满。

喉口溢出沙哑粗粝的低吼声, 陆雨歇在反抗,反抗锁链的囚禁, 反抗唐烟烟的拥抱。

他似要摆脱所有的一切。

他唯一的目的,似乎便是自由。

唐烟烟不肯松手,麒麟骨链深深嵌入陆雨歇皮肉,他却不知疼痛般,反复挣扎。

每一次的挣扎,那锁链就更深入几分。

唐烟烟心疼地攥住麒麟骨链其中一端,试图用灵力将它拧断。

试到最后, 她满手是血, 那血不知是陆雨歇的, 还是她自己的。

唔——左肩陡然传来剧痛, 陆雨歇埋首在唐烟烟左肩,狠狠咬下去。

牙尖深深刺入血肉,唐烟烟疼得面色惨白。

身体有一瞬间的虚脱无力,很快,唐烟烟又重新抱住陆雨歇,她嗓音因疼痛,而显得格外羸弱颤栗:陆雨歇,你醒醒。

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不是说,等火焰燃尽,就带、带我……唐烟烟话没有讲完,麒麟骨链猛然碎裂。

一片片锁链飞溅,在魔雾中化为虚无。

唐烟烟被形同鬼魅的陆雨歇死死按压在地,他长发垂落,墨发如上好的绸缎般落在唐烟烟胸前。

脖颈被寒凉如冰刃的一双手死死掐住,窒息的痛楚如潮水般猛烈袭来,唐烟烟视线逐渐模糊。

隔着层雾,唐烟烟望着陆雨歇饱受折磨的样子,眼角滚下一行行热泪。

她要死了吗?可她要是死了,陆雨歇该怎么办?他若醒来,发现她死在他手下,他还能活吗?死亡近在迟尺地在冲她招手。

唐烟烟喉管疼得麻木,她微微张开嘴,却无法再言语。

嘴角勉强上扬,唐烟烟努力地想给陆雨歇留下最后的微笑。

他们谁都没有错。

穿来这个世界,唐烟烟曾经觉得很操蛋。

但奇怪的是现在的她,连濒临的死亡都不那么恐惧了,她只是很不甘心,不甘心从他眼睛里就此消失,再无任何痕迹……失去意识的瞬间,如枯骨般掐住唐烟烟脖颈的双手徐徐放松力道。

陆雨歇脸上闪过无数情绪,凶戾漠然与悔恨自责不断交织交错。

它们像是永恒的对立,互相攻击搏斗,至死方休。

陆雨歇眼眶蓄满泪水。

他张大嘴,只能发出干涩的支吾声。

他想说,其实她笑得一点都不好看,痛苦至极的笑容,像是悬崖上饱受风吹雨打的一朵残花。

尽管它不够美,却穷其自身所有的能量,予以世界一点渺小的温暖。

而世上太多太多的存在,缺的便是这一点温暖。

譬如他。

陆雨歇颤抖着收回双手,他望向唐烟烟脖颈处的深红手印,以及肩头的血肉模糊,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阵痉挛。

目睹唐烟烟受苦,尤其还是他自己残忍地令她受苦,这比麒麟骨链刺穿他心脏,都更痛一千倍,一万倍。

冷冷望向燎原在四处的黑色火焰,陆雨歇苍青的脸上忽然划过一丝讽笑。

他眉骨染血,锋利眼神如钩,直直地凝视它们。

魔域这些伎俩,就是为了让他堕入魔道吗?抱歉,他不想屈服。

陆雨歇眼底仍不断涌动着魔雾,但那些恶的根源再无法控制他。

他的心魔确实未除,或许这辈子都很难彻底消弭。

但他不愿再被它控制。

陆雨歇低眉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子,她呼吸那么的细弱,仿佛刚出生的幼崽,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在他手上停止呼吸。

他当时怎么下得去手?眼眶酸痛难忍,陆雨歇笑中含泪,他决绝地低眉,以手掌覆住心脏。

脸颊汗如雨下,陆雨歇面色比方才的癫狂状态更加惨白。

哪怕痛到极致,陆雨歇亦是一声不吭。

渐渐地,他胸口溢出数缕半透明的魂魄,仙者魂魄因修炼功法,常呈现出些微差异。

陆雨歇的是浅冰蓝色,但此时那些冰蓝色仿佛被心魔污染,显得肮脏而浑浊。

不就是心魔吗?他不要就是了。

一半魂魄抽离身体,陆雨歇难以承受地瘫软在地。

他痛楚地蜷缩在唐烟烟身边,指尖触到熟悉的带着些许淡香的温度。

拥抱着这股温暖,陆雨歇平静地望着曾属于他的魂魄离去,直至与黑雾融为整体。

陆雨歇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疼痛也罢,残缺也罢,死亡也罢。

至少从今往后,他不会因这心魔,再伤她半分。

轻握住唐烟烟的手,陆雨歇闭上眼睛,满足地微笑。

黑色火焰终于消失。

烈焰魔窟到了最脆弱的时刻。

陆雨歇狼狈起身,他抱起昏睡不醒的唐烟烟,踉跄前行。

血红衣袍拂过地面,陆雨歇步伐虽慢,却极力平稳地抱好唐烟烟,一步步,他带着她,坚定地走出烈焰魔窟。

金陵窟外。

大批仙域修士聚集于此。

魔域金陵窟位于仙魔两域交界处,因是弑魔沉睡之地,并无百姓居住。

对于仙域修士的此番行动,魔域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大概也在等,等待最终被揭晓的结果。

说不准魔域还在好整以暇地期待着,期待入魔的陆雨歇与仙域自相残杀,期待陆雨歇替他们扫清一切阻碍。

枯木下,陆见寒紧盯荒芜前方,双手在袖中攥成拳头。

他心乱如麻,既期待陆雨歇从烈焰魔窟里走出来,又害怕到来的那一幕令他大失所望。

陆见寒太过纠结太过忐忑。

他既坚信陆雨歇,又忍不住自我否定。

陆雨歇的这一生,多是在苦难中走过。

陆见寒曾以为,是这些苦难造就他如此坚毅强悍的性格,但每个强者又不是钢铁所铸,他们亦有脆弱的一面,陆雨歇也应当如此。

想着想着,陆见寒几乎不敢再抱任何期望,他沮丧地想,陆雨歇大概率是不可能再完好如初地走出烈焰魔窟。

事情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一定要那么做吗?陆见寒悲戚地望向始终沉默的方寸世尊,心存期冀。

若旁人就罢了,但那可是陆雨歇!为仙域付出诸多的陆雨歇。

若陆雨歇成魔,你认为站在此地的这些仙域修士,有几人能活?他们可否还有退的余地?方寸世尊不答反问,话虽这般说,但他还是闪过几缕不忍和期待,挽回陆雨歇的余地并不在我们这里,而是在烈焰魔窟。

烈焰魔窟?陆见寒蹙眉,世尊莫非是指唐烟烟?方寸世尊颔首。

陆见寒厉声质疑道:唐烟烟不过区区结丹初重境的普通弟子,她能有什么办法阻止陆雨歇成魔?方寸世尊声音冷静:这些时日,你们仙域人人称道的仙尊陆雨歇,为区区唐烟烟打破的惯例,还少吗?陆见寒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愁容满面,忽然低喃道:若唐烟烟能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倒再好不过了。

结束短暂对话,气氛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约莫小半时辰,毫无动静的前方突然涌出大片气流波动。

有仙域修士惊道:是烈焰魔窟出口吗?方寸世尊面容陡然凛冽,他立即传音众人,命诸位修士按照先前演练,摆好阵法,切莫自乱阵脚。

时间仿佛凝滞。

陆见寒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死死盯着那片波纹,在心中无声祈祷,祈祷走出来的陆雨歇不是魔者。

悬于半空的波纹仿佛煮沸的水,肆意翻滚汹涌。

众仙域修士看得眼都不敢眨,他们是各门各派的强者。

但若与入魔的仙尊陆雨歇抗衡,哪怕他们齐心合力,亦只有五分把握。

陆雨歇已臻化境,早已超脱修炼的最高境界,纵观四方,恐只有魔域朝天阙可与之一战。

无法想象,强大如仙尊,竟也有走火入魔的一日。

清风无声划过。

万籁俱寂里,水纹蓦地荡开,其中陡然现出一抹狼狈的瘦高身形。

男子蓬头垢面,残破血衣凝成黑红色,他脸颊眉骨都皆是伤疤,更别提浑身上下深可见白骨的沟壑。

他是如此的不堪,像濒临破碎的一把旧剑。

可这把剑稳稳立在荒芜地面,它在腥风血雨里摇晃着,却始终没有倒下。

为什么呢?是因为刚正不阿的骨气尊严?还是因为他怀中那抹脆弱的粉色?陆见寒怔怔盯着那道落魄身影,险些认不出他就是仙尊陆雨歇。

尽管那骷髅般的男子苟延残喘得仿佛只剩半口气,但他没有入魔。

他没有。

烈焰魔窟里没有阳光。

陆雨歇仰头望了眼天,他们成功出来了。

低眉温柔地望着怀中紧闭双眼的女子,陆雨歇嗫嚅干枯唇瓣道:烟烟,你看,我没有不信守承诺。

双腿虚软,陆雨歇踉跄着单膝跪地,但他没有倒下,他仍牢牢抱紧怀中女子。

单膝跪在地上,陆雨歇用额头蹭了蹭唐烟烟眉眼,他眼眶热泪不经意滚落在她唇角:对不起。

……鸟鸣啾啾近在耳畔,呼吸间全是花朵芬芳。

唐烟烟体内仿佛有怎么都使不完的力气,她躺在柔软的云朵里,四周有源源不断的生息争先恐后涌入她体内。

她不需要再像从前那般费力地汲取灵力,那些磅礴生息自动聚拢在她丹田,然后化为纯净灵雾,它们穿过她血液与骨髓,帮助她不断地往前进,就似攀登台阶,一步一步,不断往上。

唐烟烟觉得,她仿佛要进阶了。

从结丹一重境直接跨越到结丹三重境?唔,难道她是在做梦吗?这梦好甜,甜得未免太过不真实。

正想着,唐烟烟嘴角忽地落了滴雨。

好苦!天上怎么会落那么苦的雨?果然只是在做梦而已吗?唐烟烟心情复杂地舔了舔唇角,更苦了。

如蝶翼般的睫毛缓缓颤动,唐烟烟休息够了,终于从虚幻中睁开眼睛。

她迷茫地望向绘着祥云仙鹤的房顶,这里是哪儿?指尖轻微动了动,唐烟烟愕然惊觉,她竟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已步入结丹三重境。

与此同时,被困烈焰魔窟的种种画面,如潮水般涌入唐烟烟脑海,唐烟烟仓皇掀开被褥,预备下床寻找陆雨歇,然而她焦切的动作却在看见窗下那抹雪白身影时僵住。

是陆雨歇,他也没事?唐烟烟急忙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他,他身上的那些伤口都愈合了,他又是这天地间最皎洁无暇不染纤尘的那轮莹月了。

真好。

眼眶浮出不争气的水雾,唐烟烟用袖摆迅速擦净。

不哭不哭,他们从烈焰魔窟中逃出来,大难不死这件事本身,再值得庆贺不过。

仿佛似有所觉,那郎艳独绝的身影微微侧身,面向坐在榻上的唐烟烟。

他眉眼清冷,容色平淡,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大喜过望的唐烟烟毫无所觉,她笑眼宛如弦月,全身每处都在真情实感的雀跃:陆雨歇,我是在做梦吗?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真实的你吗?躺在榻上的我又是真实的我吗?双手捂住发烫的脸,唐烟烟迫不及待地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下意识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脖颈,唐烟烟想起她记忆里的最后一幕。

被魔气影响的陆雨歇差点掐死她。

但他没有,他清醒了,他没有屈服于那些可恶的魔气,他真了不起!唐烟烟仰头望着陆雨歇,笑意盈盈。

陆雨歇目光落在唐烟烟白皙如玉并无红痕的脖颈,像触电般,一眼便立即收回。

低垂眉眼,陆雨歇语气平稳:抱歉,险些伤到你。

你昏倒后,我神智恢复,成功抑制住那些黑雾,然后顺利带你从烈焰魔窟离开。

唐烟烟歪着头,娇俏地向陆雨歇竖起大拇指:唔,我们大宝果然最棒最厉害了!按照往常,陆雨歇会回她或羞涩或得意的笑容。

但此时的陆雨歇神色并无波动。

唐烟烟不以为意: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吗?陆雨歇颔首。

唐烟烟兴奋地继续问:那你快帮我看看,你看到了吗?我步入结丹三重境了诶?为什么呀?睡梦中也能进阶吗?天底下竟有这般好事?陆雨歇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旋即湮灭无踪,他言简意赅地为唐烟烟解答:生息无处不在,无需如灵力般刻意吸收纳入。

你日后以生息修炼,佐以灵气,不会再比那些天资非凡的修者慢。

真的吗?唐烟烟美得快要冒泡,我唐小烟这是要逆袭的节奏吗?一趟烈焰魔窟,竟因祸得福?陆雨歇不再作任何回应。

唐烟烟高兴了会儿,疑惑地望向四周:这里是哪里呀?我们不在眷古峰吗?陆雨歇淡淡嗯了声:此处是方寸世尊的指月峰。

唐烟烟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们要住这里?眷古峰怎么了吗?陆雨歇抬起头,他直视唐烟烟眼睛:眷古峰安好,顿了顿,又说,是你住在此处,不是我们。

再迟钝,唐烟烟也察觉到不对劲。

若不是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唐烟烟早该看出陆雨歇的异处。

譬如他远远立在窗下,从转过身后,他并未向她靠近半步。

譬如他疏离的眼神,譬如他过于一板一眼的姿态……不等唐烟烟开口,陆雨歇从容不迫地向她坦白:唐烟烟,本尊已恢复神识。

孤男寡女,同处眷古峰多有不便,你今后若不愿回栖霞峰,住在世尊的这座指月峰即可。

唐烟烟许久无言,她只静默地望着陆雨歇。

天光微暖,廊外树影婆娑地洒入点点斑驳,参差地落在他肩头。

他半张脸埋没在阴影里,一半陌生,一半熟悉。

唐烟烟忽地轻笑:你什么时候恢复的?她声音很温和,毫无气愤与讶然。

陆雨歇低声道:你昏倒时,本尊在那刹清醒。

唐烟烟哦了声,笑着望向别处,她盯着房中角落的青瓷花瓶打量,那瓶口插着两枝开得正艳的芙蓉,非常漂亮。

是那时吗?陆雨歇回:正是。

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突然乏力,唐烟烟轻描淡写地回眸看向陆雨歇:你确定?要不要再细细思量一番?陆雨歇面色毫无波动地与唐烟烟对视。

良久,没有人率先挪开视线。

唐烟烟甘拜下风地扯唇:所以,那个处处为我着想、拼尽全力救我的人,不是你陆雨歇,只是陆大宝,对吗?陆雨歇无声默认。

唐烟烟点了点头,笑问:陆雨歇和陆大宝,难道不是一个人吗?不是。

那敢问仙尊,你还拥有作为陆大宝时的记忆吗?本尊记得。

什么感觉?唐烟烟并不退让地步步逼问,既然你记得一清二楚,那作为陆雨歇的你,并不认可作为陆大宝的你吗?那些记忆的存在,对你来说,也毫无意义?并非毫无意义,陆雨歇静静看着唐烟烟,他纤长睫毛很慢地眨动,幽深眼瞳如一汪深不可测的古潭,本尊觉得难堪,那段日子是本尊数千年来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它的存在将在日后时时刻刻警醒本尊,莫再陷入那般境地。

唐烟烟必须承认,她再好的脾气,也快要忍不住了。

冷冷瞪着陆雨歇,唐烟烟气极反笑,她咬牙切齿道:字字句句,仙尊可当心点说,话一旦讲得太绝,便不是何时都有转圜挽留的余地。

五五章晋.江.独.发五五章两人陷入僵持的局面。

陆雨歇沉默地立在窗沿, 雅若高空触不可及的流云,清如雪中从不折腰的寒松。

许久,他冷冽嗓音在空寂中回响:唐烟烟, 本尊念你在凡尘对本尊多有照料,不予计较你曾经的谎言,以及你现下的出言不逊。

略停顿, 陆雨歇又道, 本尊会为你安排好后续事宜, 你可拜入方寸世尊门下,做他……不必。

唐烟烟断然拒绝,你很奇怪, 你口口声声说那些过往令你难堪, 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为我考虑?本尊,并非不知恩图报的人。

唐烟烟忍不住望向陆雨歇, 他依然面无表情, 一双眼底沉着她参不透的浓郁墨色。

收回目光,唐烟烟语气淡淡的:原来如此。

既然你说以前的你并不是此刻的你, 那么从前的他已经替我做好一切安排,就不必劳你费心了。

陆雨歇静默了会儿,转身欲走。

唐烟烟说不清她是生气更多,还是觉得这一切滑稽可笑更多。

在那抹清隽身影跨出玉槛前,唐烟烟不甘地叫住陆雨歇:这就是你的选择吗?不做陆大宝,只做仙尊陆雨歇?陆雨歇没有回头,他口吻如一汪静水, 毫无波澜起伏:本尊从来都只是本尊。

冬日阳光温煦, 陆雨歇走到檐下, 步入台阶, 逐渐湮没在浅浅金光里。

唐烟烟视线几乎凝在他消失的方向。

其实早在陷入烈焰魔窟前,唐烟烟便觉出陆雨歇的些许不对劲之处。

她权当他神识在缓慢苏醒,陆大宝是他,陆雨歇亦是他。

进入烈焰魔窟后,唐烟烟便确定,陆雨歇是真的回来了。

但除了一点点陌生外,他和曾经的陆大宝并没有太多差别,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

那现在呢?陆雨歇莫名其妙说这些伤人的话,很好玩吗?唐烟烟眼眶发红地靠在床榻,她讨厌他。

不管陆雨歇到底有什么苦衷,她都不想轻易原谅他。

十天,如果十天内他忍不住向她道歉,唐烟烟觉得,她还是可以稍微考虑一下的。

风卷起枯叶不停飞落在地面,陆雨歇踩过一地落叶,离开唐烟烟庭院。

指月峰同玄英宗任何一处都不同,峰内建筑虽修缮精致,树木灵草却生得随意,颇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出尘气质。

参天榕树下,方寸世尊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岩石饮酒。

陆雨歇经过时顿住步伐,他颇客气地向方寸世尊拱手:这段日子便劳世尊多加照料她。

语罢,陆雨歇欲御剑离去,却被方寸世尊的轻笑声阻止:其实唐烟烟说得不无道理,你把话说得那么绝,毫无转圜余地,老夫怕你到时候追悔莫及痛哭流涕!陆雨歇蹙眉,淡淡扫向方寸世尊。

方寸世尊晃了晃手中酒葫芦,挑高眉梢:怎么?怪老夫偷听?也是,老夫怎么就偷听到了呢?小陆啊,你此番从烈焰魔窟里出来,身体仿佛大不如前了啊?陆雨歇泰然自若:我若如常,又怎会让世尊帮忙代为照顾她?方寸世尊再笑不出来,他把酒葫芦丢在树下,起身走向陆雨歇。

两人面面相对,方寸世尊严肃着脸,沉声道:老夫理解你的选择,但你有没有想过,失去一半魂魄会带来什么后果?古往今来,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你的修为或许会因此骤减,你的感官或许会因此越来越弱,甚至于你的寿命也会变成未知数。

陆雨歇不疾不徐回:世尊不必忧心,我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见陆雨歇顾自走远,方寸世尊轻笑:你若真这么自信,又哪犯得着急急为唐烟烟安排退路?陆雨歇步伐戛然而止,缄默片刻,他低声道:她是我不敢冒万分之一险的软肋,暂时分开,于她于我,都有好处。

方寸世尊摇摇头,不赞同地说:你到底还是经验少,你以为你为她好,她就会感激你吗?别等到你做好准备的那天,她却不肯同你好了。

所以说,你还不如向她坦白,把自己的苦衷告诉她,老夫相信唐烟烟肯定能理解你。

陆雨歇侧过眸,远远眺望葱茏中的那座庭院。

他弯了下唇,清冷面容多出几分暖煦笑意:世尊看来不太了解烟烟,她确实能理解我。

但她这个人总是过于感性,若我吃苦受难遇到危险,就算她知道她无能为力,就算我千叮咛万嘱咐她不必涉险,她最终还是会傻傻地跑到我身边,陆雨歇笑容中含着几分苦涩,又夹杂着几分甜蜜,他低下眉眼,语气很轻,她就是这样的人!而我最怕的,也是如此。

空气久久无声。

方寸世尊无奈地耸耸肩,另起话头道:你觉得魔域得到你的一半魂魄后,会做什么?陆雨歇思量片刻,认真回:不知。

方寸世尊:……陆雨歇轻笑:日后若出大乱,我会亲自负责。

言尽于此,陆雨歇又望了眼唐烟烟暂居的庭院,御剑远去。

方寸世尊不爽地咕哝道:你负责?你拿什么负责?自己都火烧眉毛,还负责!烦躁地叹气,方寸世尊捡起酒葫芦抿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一群不成器的东西,老子那么大把年纪了,还要操着老胳膊旧腿来帮你们擦屁股,哎……十日一晃而去。

陆雨歇再没来过指月峰。

偶尔唐烟烟会站在指月峰的参天榕树下,眺望被祥云萦绕的眷古峰。

这天清早,钟声刚落,方寸世尊穿过半人高的灵雾,走到唐烟烟身旁,哼道:整天看看看,眷古峰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去过,你还住了好久呢。

唐烟烟否认:我哪有在看。

刻意收回视线,唐烟烟望向玄英宗峰吊桥旁的广场,那里有数十位仙者正在演练斗法,一道道虹光剑气在高空五彩斑斓。

前几日,仙域各门派联合推出进阶特训班,精英学生,大佬教师,明显想要打造出新一代仙域战斗机。

与唐烟烟打过照面的云翩、曲承望,包括宋怡然,都在其中。

剧情发展到这里,情节相比原书,是彻底的走偏了。

唐烟烟再没有任何掌握故事脉络的优势。

她有些不安,也有些无措。

方寸世尊下巴指了指广场,突然提议道:你想过去学点东西吗?唐烟烟犹豫片刻,缓慢颔首。

方寸世尊笑道:明日清早,你自行去报道吧。

回到房中,唐烟烟安静坐在床沿出神,她本是确信的,确信陆雨歇有他自己的苦衷和想法,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唐烟烟心底莫名多了一个问号。

无数消极念头在脑海蔓延,根本不受控制。

她确实需要转移注意力!提升实力专注事业,是个不错的选择。

唐烟烟躺在床上,从清晨到黄昏,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皎月当空,月光穿过树梢,在地面落下一片雪花似的白。

一抹清瘦身影立在庭院石榴树下,他透过半敞的窗,望向房中盖着薄被的玲珑身躯。

她背对着他,身形僵硬,睡得似不安稳。

陆雨歇朝内拂去小团有助睡眠的香雾,那稀薄的雾云飞到唐烟烟身体上空,忽地化为虚无。

渐渐地,唐烟烟呼吸变得平稳且安宁。

一直站到夜幕即将散场,天穹只剩伶仃几颗星子,陆雨歇才浴着浓郁灵雾,离开石榴树下,离开指月峰。

翌日,钟声敲响前,唐烟烟已起身。

她翻找衣裳,略过那些陆雨歇送的漂亮裙子,穿上玄英宗的女修宗服。

蓝白相间的罗裙样式简单,非常轻便。

跨出玉槛前,唐烟烟下意识望了眼窗户,直到走出庭院,她也没想明白自己的这一举动到底是要做什么。

特训班开课不过三四天,唐烟烟的空降并没引起多大关注。

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提升战斗经验,儿女情长八卦绯闻,全部被他们抛诸脑后。

第一天,唐烟烟就赶上了考核。

所有修士根据抽签,随机搭档另名修士组成小队,两两队伍进行PK对决。

唐烟烟抽到了本宗门的队友,也是此前试剑大会的冠军得主,云翩。

云翩相貌姣好,气质却过于硬朗。

若说仙尊陆雨歇是温润清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么云翩就是用眼神瞪到你自动往后退。

唐烟烟弱弱走到云翩身前,伸出手打了个招呼:云道友,好巧好巧,你好你好。

云翩看了眼唐烟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此时抽签已完毕,对决前特地空出的半个时辰,是留给队友互相熟悉或研究战略的阶段。

唐烟烟望向周围,其他队伍都聊得热火朝天,她和云翩却……安静如鸡。

要是以前,唐烟烟会尝试主动出击。

但她近日总是蔫蔫的,也提不起劲和队友搞关系。

视线追随着空中几只仙鸟,唐烟烟望着它们飞入云间,然后停落在熟悉的山峰。

唐烟烟怔了怔。

她本想即刻收回视线,却事与愿违。

比试正式开始了。

第一组,宋怡然王道恒VS曲承望焦娇。

这两组都有唐烟烟认识的人,毫无意外,宋怡然组获胜。

唐烟烟兴趣缺缺地看着宋怡然走下擂台,忽然,她有所察觉地望向身旁云翩。

云翩视线落在宋怡然身上,他一直追随着她身姿,直至宋怡然回到人群。

唐烟烟觉得……还没来得及觉得什么,云翩的目光已然锁定她。

唐烟烟若无其事地对他笑笑。

云翩却罕见开口,声线不含感情:唐道友心浮气躁,似有些不在状态。

比试即战场,切莫掉以轻心,害了自己,也害了旁人。

唐烟烟顿时有些难堪,但云翩说得极对。

她与他们比起来,明显的格格不入,因为她心思并没有集中于此。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深吸一口气,唐烟烟整理好情绪,向云翩道谢:云道友你放心,我会好好比的。

一轮轮比试过去,很快便到他们上场。

唐烟烟云翩的运气谈不上好,也并不差。

对面两人亦是一男一女,且修为境界与他们完全一致,所以这场比试十分公平,也非常考验水准。

开局对面求稳,打得不痛不痒,似在保留体力。

唐烟烟云翩都是主动出击的那类人,他们默契地各自找到对手,开启拼杀。

小半柱香过去,对方被激怒,也不管不顾地拼命向唐烟烟云翩进攻。

半空法术乱炖,闪花人眼。

忽地,对面虚晃一招,男女互换位置,那位男修趁机摆脱云翩,猛朝唐烟烟攻来。

此男修高唐烟烟三个小境界,唐烟烟生受一掌,飞向擂台外。

若她离开擂台,这局便输了。

云翩眸露冷光,他挥出灵鞭,欲把唐烟烟拉回来。

对面怎会让他得逞?几人纷纷扑向唐烟烟补刀,怎知云翩早已在地面设好阵法,而唐烟烟也配合得刚刚好。

待对面男修女修被阵法困住,云翩拽住即将离开界线的唐烟烟,两人颇狼狈地在擂台滚了几圈。

鼓声响,胜负已决。

唐烟烟浑不在意地抹了把嘴角血渍,兴奋得眼睛熠熠生辉:云道友,我们赢啦。

激动地伸出右手,唐烟烟欲和躺在地上的云翩击掌。

怎知云翩却有些茫然地望向高空,刚才,他似乎感觉到了一股灼热视线,那视线唯独没有对他多做隐藏掩饰,仿若刻意。

是眷古峰。

眷古峰里住着的是——想清楚这点,剩下的事情自然不言而喻。

云翩看了眼笑得不知何为忧愁的唐烟烟道友,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尔后优雅起身,他面无表情对唐烟烟说:唐道友,日后切磋比试,请莫挨我。

语罢,挥一挥衣袖,率先飞下擂台。

五六章晋.江.独.发五六章唐烟烟:……唐烟烟觉得, 云道友真的有些奇奇怪怪。

大家又不是什么仙域大佬,打架能全靠意念打吗?不都是你揍我一拳,我击你一掌吗?再说, 是他为了赢才把她从擂台边缘拽回来的呀?唐烟烟怨念地飞下擂台。

她被莫挨我这三个字深深的伤害到尊严了。

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唐烟烟不经意同人群中的宋怡然目光相对,两人都有些怔愣。

宋怡然率先移开视线, 似不自在。

唐烟烟回到队伍里, 悄悄瞄了眼面无表情的云翩。

云道友莫不是暗恋宋怡然?真相竟是如此?原来云道友是怕女神误会?并不是她唐烟烟不受人待见?唐烟烟立即被治愈了。

……眷古峰。

陆雨歇望着水镜里含笑的唐烟烟, 眼底满满都是担忧与苦涩。

生受对手一记雷掌,她嘴角仍挂着未擦净的浅淡血迹,但她精力充沛, 眼瞳里已恢复曾经的生机盎然。

果然, 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就能活得好好的。

没有他, 她依然能热爱整个世界。

心中生出密密麻麻的酸痛, 陆雨歇转身往回走。

一幕幕过往在脑海中浮现,陆雨歇想起在凡尘理国时, 他曾信誓旦旦同唐烟烟保证,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他们都要一起坦诚面对,绝不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帜,而故意隐瞒对方。

当初许承诺时,确实真心实意。

但走到今日,陆雨歇却是真的怕了。

是他不敢, 是他不配。

尽管如此, 却无悔。

比起眼睁睁看着唐烟烟因他受累, 陆雨歇宁愿试着放手, 宁愿承受因此而带来的后果。

走到从前唐烟烟最喜闲坐的古松下,陆雨歇望着熟悉的矮凳石桌,眼睫低垂。

展开右手,掌心忽地现出一个小小白色药瓶,陆雨歇静静望着它。

这是父亲镇阳仙君陨落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说来唏嘘,临终前,父亲交给他的只是这两枚遗情丹。

遗情丹,顾名思义,能让人遗忘此生情感与挚爱的丹药。

陆雨歇嘴角蓦地划过一丝笑,带着几分自嘲。

下瞬间,药瓶连同丹药在他掌中化为虚无。

就算日后走到穷途末路,陆雨歇也不想忘记曾属于他们的回忆。

那是他此生最美的月光。

哪怕痛着伤着,他也要永远铭记她的一颦一笑。

冬日温度越来越低,修士身强体壮,又有灵力可护体,并不畏寒。

唐烟烟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倒也渐渐走出消极情绪,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

走过铺了层厚雪的台阶,唐烟烟坐在古松下和两三个道友聊天。

现下是休息时间,修士三五成群的围坐一团,稍微放松一下紧张的学习氛围,但谈来谈去,也绕不开仙域魔域那些年那些事儿。

魔域近日倒安分不少,有些古怪。

肯定是怕了呗,一群龟孙儿,我们仙尊大人多厉害啊!不过也有一个非常让人愤怒的消息,藏云派莫停匀道友看了眼唐烟烟,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七星宗章山道人公然投靠魔域,摇身一变成为魔域右护法,和孙鳌一左一右,成了朝天阙膝下最可恶的两条走狗,呵!唐烟烟微怔。

自她被章山道人抓走后,所有的事情一环扣一环,唐烟烟至今都还不明白章山道人叛变的始末。

于是她问:章山道人为什么要背叛仙域?莫停匀摇摇头,叹长气道:此事说来有些话长。

百年前,章山道人的女儿丹凤仙子为仙域办事,中途却被魔域捉了回去,像那些魔域贼子,折腾人的办法多得数不胜数。

丹凤仙子受尽折辱,魔域还研究出了新的搜魂方法,试图挖出更多的仙域秘密。

因为丹凤仙子在七星宗地位颇高,是知晓不少秘事的。

眼看魔域即将得逞,卧底在魔域内部的仙域修士便亲自杀了丹凤仙子。

唐烟烟睁大眼睛。

蔚门宗隋珍道友跟着叹气:丹凤仙子委实可怜,但那位潜藏在魔域的道友又何尝不是无辜的人呢?去魔域做卧底,其中艰难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他好不容易走到魔域分堂主的位置,却因为丹凤仙子而暴露身份,最后死的比丹凤仙子都更凄惨。

几位众说纷纭。

唐烟烟皱着眉头,听得格外唏嘘。

章山道人得知噩耗后,最恨的竟不是魔域,而是仙域。

他认为,魔域搜魂成功后,丹凤仙子不一定会死,结果他女儿最终却死在仙域手上。

章山道人恨极了仙域。

在他眼中,他女儿丹凤仙子是仙域自私自利的牺牲品。

仙域没有心,仙域只在乎大局。

丹凤仙子为仙域付诸良多,凭什么死得不明不白?唐烟烟望向灰蒙蒙的遥远天际。

她不知该如何评断。

有的人比起大局,更在意自己和家人朋友的生命安全。

这固然没有错,但若没有那些为大局而舍弃生命的人的存在,又何来仙域如今的安稳太平呢?那些愿意牺牲的人并不傻,他们也有自己割舍不下的软肋。

但做不做英雄,是个人的选择权利,不该用道德捆绑。

唐烟烟突然想起陆雨歇的父亲母亲。

他父亲正是后一种人,至于他母亲云葭仙子,她是把陆雨歇看得更重的吧?虽然她并不会为了儿子背叛仙域,但她可以为陆雨歇放弃自己的生命。

眼眶酸涩,浮出朦胧雾气。

唐烟烟别过头,掩饰地用袖摆揉了揉眼角。

她又想起了陆雨歇。

陆雨歇是因为父母的悲剧,所以才狠心推开她吗?是了,为什么一从烈焰魔窟出来,陆雨歇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定是触景生情,想起他的父亲娘亲了。

笼罩在心头多日的阴霾突然一扫而空,唐烟烟半刻都不想再等,她果断地御剑飞向眷古峰,徒留聊得正嗨的三位道友面面相觑。

蔚门宗隋珍愕然地仰起头,对空中逐渐化为小点的唐烟烟喊:烟烟道友,马上就要开课训练了啊,崇德元君最讨厌别人旷课迟到的呀!哎哎哎,你倒是快回来啊!藏云派莫停匀对隋珍说:得,别喊了,瞧那方向,是去找仙尊了吧。

隋珍瞪大双眼,有些小激动:靠,这些日子烟烟道友做什么都同我们一起,我都快忘记她是仙尊最宠爱的女人了呢!莫停匀笑:是啊,都半月有余了,烟烟道友终于憋不住相思之苦了吧。

隋珍哈哈大笑:好羡慕烟烟道友和仙尊哦!仙尊倒是憋得住,这些日都没主动寻过烟烟道友。

抱着剑的云翩恰好经过。

他毫无感情地扯扯唇角,露出冷漠的一记微笑。

愚蠢的人类啊!仙尊日日都在眷古峰偷偷用水镜看唐烟烟好不好?只不过是你们神念还没修到家,所以才察觉不出来。

不过——云翩突然蹙眉忘了眼眷古峰。

他虽在神念方面颇有天赋,但比起仙尊,那可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为何他都察觉到好些次了呢?莫非仙尊无意隐瞒?也是,这里是玄英宗,自不必多加避讳。

与此同时,唐烟烟已飞落在熟悉的眷古峰。

她忐忑走到结界旁,试探地伸手去解。

口诀落,结界开。

唐烟烟眉眼全是欣喜,她小跑着冲进眷古峰,刚走到庭院雪松下,眼前那扇雕花门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清风霁月般的陆雨歇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穿着一袭松松垮垮的白袍,许是瘦削,衣袍显得格外宽松。

他墨发没有束,笔直地垂下,如上好锦缎。

四周都是白色。

但他仍是雪中最夺目的存在。

一簇积雪突然不堪重负地从雪松枝头坠落,正好落在唐烟烟肩头。

唐烟烟蓦地回神。

她低眉拍掉雪,笑眼弯弯地看向面无表情的陆雨歇。

陆雨歇漠然地望着唐烟烟,然后移开目光问:擅闯眷古峰,可知何罪?唐烟烟把手指向结界,无辜地眨巴眼:我正大光明拂开禁制进来的,怎算擅闯?陆雨歇默了默:稍后本尊会重新设置禁制,你若无事,便顾自离去吧。

唐烟烟没被他的冷淡打倒,但脸上笑意少了几分:我有话和你说。

你说。

陆雨歇不再看唐烟烟,他两扇睫毛在眼睑投下两片阴影,似乎很不耐很无情的模样。

陆雨歇,你是不敢看我吗?唐烟烟,陆雨歇蹙眉,但他总算抬起眸光,本尊为何要看你?唐烟烟无话可说。

面对冷言冷语的陆雨歇,她哪好意思臭美说因为我漂亮啊!我不管,反正我说话时,你得看着我。

唐烟烟挑衅地抬起下巴,你不看我,你就是心虚。

无聊的激将。

话是这么讲,陆雨歇却不再避开她目光,但他整个人仍端着,十分的高岭之花不可亲近。

唐烟烟忽地走上台阶。

她越走越近,陆雨歇不得不往后退,从而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站定在陆雨歇两步开外,唐烟烟认真地注视他。

他还是那么的清瘦。

哪怕伤势痊愈,脸颊仍凹陷着。

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不对。

你故意和我划清界限是不是?不是。

那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不……话说得太顺,陆雨歇适时停住,他冷冷看了眼唐烟烟,本尊从未喜欢你。

唐烟烟抿着唇,不肯认输地瞪着陆雨歇。

陆雨歇亦是没有收回视线。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

眼眶忽地红了。

唐烟烟没怎么在陆雨歇面前哭过,她一向不需要在他面前示弱。

但此时,除了情绪涌动,唐烟烟也有故意的成分在。

她想试试陆雨歇的反应。

五七章晋.江.独.发五七章仙域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雪了。

细碎的点点白绒落在枝头, 落在地面,更有些随风飞向檐下,坠在唐烟烟乌黑发间。

陆雨歇几乎不敢眨眼。

她眼泪就像夏日的雨, 来得猝不及防,猛烈又汹涌。

一江池水被搅乱,五脏六腑传来阵阵钝痛, 陆雨歇浑身绵软, 他险些控制不住地伸出手, 去擦拭她脸颊的泪痕。

但最后陆雨歇还是垂低了眉眼。

他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

唐烟烟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如琉璃,她抬袖擦了擦脸颊, 轻声对陆雨歇说:我虽然能理解你, 也明白你想要保护我的心,但这对我不公平, 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 让我来做选择,我这个人没那么伟大, 或许贪生怕死的我会选择放弃你。

你一直不说,等我胸中怨怼越积越多,我可能就不想继续理解你了。

陆雨歇,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如若决心已定,我就不等你了。

或许以后我会遇到另一个待我很好我也很喜欢的男人,我会和他结为道侣, 与他赏春日神灸谷的花海, 同他坐在夏日树荫下闲坐喝茶, 还会和他一起度过每一个浪漫的暖秋与雪冬, 这样你也觉得没关系吗?陆雨歇负在背后的手鲜血淋漓,但他咬着牙,面上始终瞧不出端倪。

唐烟烟最后看他一眼:我要去集训了。

转身走下台阶,唐烟烟披着一身雪绒,消失在白色世界里。

一滴滴鲜血坠落在雪中,仿佛开了几朵红梅。

陆雨歇望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神情淡漠。

一半魂魄带着心魔离开身体,他的感官似乎也在渐渐消失。

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痛,但心却在疼,特别的疼。

尤其唐烟烟勾勒出那一幅幅画面时,生动得仿佛就立在陆雨歇眼前。

他好像看到她与旁的男子并肩而立,他们相视一笑,手牵着手,走在花海枫林与漫天大雪中……陆雨歇无声轻笑,他后悔了。

但理智却告诉他,不可以。

如果他仍只是从前那个简单纯粹的陆大宝,该有多好?他可以不顾任何人的安危,甚至不顾唐烟烟的安危,心安理得地霸占她依恋她,并坦然地同她一起赴死。

可惜,他不止是他。

*魔域冥王宫。

魔尊朝天阙坐在白骨堆砌的宝座,手中漫不经心把玩一座小巧的玉雕龙。

章山道人,即如今的魔域右护法,他上前半步,拱手恭贺道:恭喜魔尊,如今仙域潜藏在魔域的内奸,几乎已全部捉拿。

朝天阙惫懒地掀起眼皮:这都是章山道人你的功劳,你放心,来日踏平仙域之时,本尊一定命你带兵坐镇。

章山道人冷笑:谢魔尊,仙域那群伪君子,活该千刀万剐。

朝天阙弯弯唇,旋即望向坐在两侧的九位堂主,轻笑道:今日召集诸位坐在这里,是有件喜事。

说着,朝天阙掌上半空现出一团黑雾,那黑雾如游云状,丝丝缕缕地凝结在一起,包围着其间隐约可见的浅冰蓝色魂魄。

众堂主惊诧:这是?朝天阙口吻含着愉悦:仙尊陆雨歇的一半魂魄,本尊发现,陆雨歇魂魄之强着实罕见,所以便琢磨着,是否可以对之进行炼化,功效兴许堪比暝石碎片。

赤曜堂主,你意下如何?被点名的赤曜堂主起身,他中年模样,相貌端正,恭敬回道:属下认为此策甚好,只是不知魔尊想如何炼化?朝天阙哈哈大笑,从宝座起身,他步步走下台阶,然后来到赤曜堂主身前,眯起眼睛道:阿龙啊阿龙,本尊若是告诉你,仙域是不是转瞬间就收到了消息?阿龙,你跟本尊数千年了,本尊从未怀疑过你,但你此番却露了破绽。

赤曜堂主傅龙面色平静,他直视朝天阙,毫无怯意。

朝天阙冷笑:陆雨歇被困烈焰魔窟,是你联系仙域过来围剿的吧?你知烈焰魔窟已非往日烈焰魔窟,你害怕陆雨歇堕魔,成为仙域最强劲的对手,所以匆匆联系仙域,如若陆雨歇成魔,仙域也好在他最虚弱时趁机除掉他。

此时坐在傅龙旁侧的数位堂主坐不住了。

鹤唳堂主惊道:魔尊,阿龙怎会是仙域内应?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龙,你快向魔尊解释啊!居暨堂主附和:就是就是,我们和阿龙相交这么多年了,如果他真是仙域卧底,我……话未说完,朝天阙蓦地伸手扼住傅龙脖颈,他脸上红色筋脉凸起,含着睥睨万物的高傲: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悬在半空的傅龙并未挣扎,他嘴角勾起讽笑,眼底再无嗜杀贪婪,而是仙风道骨的意气。

吸尽傅龙全部修为,朝天阙将干枯的人随意丢在地上,仿若什么脏物。

见众人惊惧地望着他,朝天阙笑着用脚碾住傅龙右掌,淡淡道:知道傅龙为何不挣扎吗?临死之际,他都还想着集中修为,把这通密讯传递给仙域。

果然是条忠心不二的狗呢,可惜选错了主人。

鹤唳堂主凑过去看,果然见傅龙掌心残留着一道高阶传讯符留下的灼痕。

这……诸位同傅龙交好的堂主都不知该讲什么。

朝天阙眼神漠然:把他拖下去喂本尊养的秃鹫。

脸上划过嗜血的满足,朝天阙笑得若有深意道,仙域奸细尽除,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魔域反杀了呢?*断断续续下了两天雪,一脚踩下去,足以湮没人的脚踝。

指月峰,方寸世尊站在参天榕树下,眺望白茫茫天际。

右手忽地现出一坛酒,方寸世尊垂头把酒倒在树下,轻笑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小家伙们,喝了这杯酒,便好好上路吧,来生莫再当英雄,做个自私的人或仙,其实就挺好。

唐烟烟过来时,正好看到一坛酒被倒完。

她不可置信道:世尊您莫不是生病了吧?这不是你最爱的自称只剩两坛的绝版雪青吗?方寸世尊蓦地背过身,哼道:老子的酒老子做主!你管老子作甚?唐烟烟:……唐烟烟疑惑地盯着方寸世尊后脑勺,老酒鬼嗓音怎么含着沙哑?难不成哭了?被脑中这个清奇的想法吓坏,唐烟烟自我否认地耸耸肩,往自己庭院走去:我们稍后出发去藏云派集训,约莫两个月的时间,我去整理些东西。

唐烟烟把屋中几本典籍和衣物丢到储物空间,便出来了。

方寸世尊叫住她,试探地问:你和眷古峰那位,怎么样?唐烟烟面容微冷,顺便瞪了眼眷古峰方向:他就是一颗又冷又硬又无情又能憋的臭石头,我能拿臭石头怎么办?方寸世尊轻笑,听你这口气,似是想开了,不怨他?唐烟烟静默片刻,低声道:怨他有什么用?说来说去,还是我太弱,我若厉害些,便不会被章山道人捉去,也不必难为他在烈焰魔窟中伤透了心,更不必让他瞻前顾后。

我虽然一直对他嚷嚷着不公平,但世上没有一杆秤能衡量感情,公平在感情里,更像一个笑话。

也就是他陆雨歇不肯多说,他若肯抱怨,也准能数落出一通我对他不公平之处。

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唐烟烟突然笑了起来。

方寸世尊挑眉:你在想他喋喋不休冲你抱怨的画面?唐烟烟忍俊不禁:嗯,那画面委实有些可怕,还是不要这样为好。

风吹来几分融雪的寒意,唐烟烟脸上多了几分轻松,她信心百倍地冲方寸世尊甜笑:我现在可没时间和精力搭理这颗臭石头,让他日日伤神夜夜垂泪去吧!我唐小烟可不是从前的唐小烟了,今日陆雨歇他看我不起,明日我便让他高攀不起。

等我厉害了,就算陆雨歇化身舔狗,卑躬屈膝地求我原谅他,我也不要搭理他,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要找个比他更好看的男人天天招摇过市,气死他。

方寸世尊紧绷的面色终于有所舒展:你能这般想,也……不错。

去吧,无论你们去往哪座仙门集训,仙门都不会藏私,在风雨到来前,你们这些年轻人,尽力多多掌握些生存之本吧。

为老不尊的老纨绔突然变得如此正经,还说出这番煽情的话,真的蛮恐怖的。

唐烟烟掉了层鸡皮疙瘩,飞快御剑跑了。

离开玄英宗前,唐烟烟没有同陆雨歇言别,她跟随大队伍,直接来到藏云派。

日日操练切磋,夜里还要冥想背诵典籍,唐烟烟只觉时间过得飞快。

眨眼间,这段集训已到尾声。

藏云派的游学即将结束,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七星宗。

唐烟烟在诸多弟子中,同蔚门宗隋珍、藏云派莫停匀,以及神灸谷的曲承望道友最为要好。

自来到藏云派,他们日日困在练武场,从未好好逛过藏云派。

这日莫停匀道友便带着唐烟烟三人,好生游历一番。

藏云派中银杏树最多,一年四季处处都是金黄色。

偶尔飘雪时,最为旖旎浪漫。

藏云派初任宗主是剑修,直至今日,门下亦是以剑修为主。

他们四人从铸剑台走到石舫,又从石舫走到琴楼,最后泛舟湖上,从水里捞起些肥美灵鱼,坐在银杏树下烤鱼吃。

曲承望好笑道:烟烟道友还是那么喜欢吃零食。

隋珍眼巴巴盯着冒热气的烤鱼:好香好香!烟烟道友,你同仙尊在凡尘时,都是吃这些东西吗?唐烟烟:哪能啊,凡尘没有灵气,食材不比仙域,但也是很好吃的,关键种类多呀!不像仙域,除了灵肉就是灵果,我有时候超级想念凡尘的臭豆腐串串香和干锅。

那是什么东西?隋珍猛吞口水。

曲承望和莫停匀也是从未听说过。

唐烟烟摇了下头:你们这帮仙二代啊!果然都是没下过凡的仙仙子。

莫停匀抗议:我早年去过凡尘,但行程匆匆,捉完魔除完妖就走了。

隋珍举手:我也是我也是,当年我路过凡尘某地,救下一位婶娘的孙子,她要送我一坛又臭又酸的笋,还说是特产,熏得我忙拒绝了。

唐烟烟瞪大眼睛:那是酸笋吧?天呐你可真是暴殄天物,用酸笋煮面煮粉煮鱼可好吃了。

隋珍嗷嗷大叫:感觉我好像错过了一亿灵石,烟烟,等咱们集训结束,你同我去趟凡尘,我要去找那位婶娘,把那坛酸笋拿回来。

莫停匀轻哼一声,泼她冷水:这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婶娘的孙子还在不在世。

隋珍愣了半晌,沮丧道:凡人的命真是好短。

唐烟烟嗯了声:要不怎么人人都向往修仙呢?莫停匀忽道:仙者寿命过长,也常觉得无趣得很,我有时就这么想。

烤好的鱼香气四溢,话题终于转到别处,几人吃吃喝喝,煞是开怀。

曲承望还从储物袋中翻出两坛酒,四人不知不觉居然喝尽了。

迷迷糊糊回到住处,唐烟烟沾床便睡。

夜里,唐烟烟被漫天厮杀声惊醒,她茫然地掀被起身,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但灌入鼻中的浓郁血腥气却如此真实。

踉跄着推开房门,唐烟烟望向高空。

夜幕已被血色填满,一道道法诀招式如七彩流星,从血幕里一划而过,间或伴随着残肢与整具尸体,还有修士陨落的浅淡白光。

唐烟烟的酒彻底醒了。

白天还在游历的藏云派此时已成战场,厮杀声不绝于耳,其中有仙域修士振奋人心的口号声,亦有魔域的骂咧咆哮声。

这不是电影里的残酷画面,更非游戏里的一组数据,这里是真实世界。

唐烟烟生于和平年代,来到仙域,她见到的更多是美好,而非你死我活的大型拼杀。

她突然有些害怕。

仿佛站在虚幻里,唐烟烟意识一阵恍惚。

直至一颗修士头颅滚落在唐烟烟脚边,脖颈热血飞溅在她鞋面,唐烟烟才觉得脚趾滚烫。

唐烟烟麻木地卷入厮杀。

她衣裙被染红,脸颊全是血,她看着无数人倒下,又看着无数人崛起。

然后她看到断了右臂的莫停匀在尸堆里仰天大笑,他状若癫狂,左手持剑道:老子今年九百零三岁,这些许年,老子早就腻了,但今日,老子觉得活着很有趣,每杀一条魔域狗,老子就觉得很有意义哈哈哈哈!说完,他如旋风般卷入魔修阵列,左手持剑,一击斩杀十余人。

于是魔域修者对他进行疯狂围攻报复,他被拦腰斩断,他的眼球被戳穿,他化作无数碎片,他散落在他曾激烈战斗的地方。

唐烟烟发了狠,她厮杀着朝莫停匀奔去,想捡起他的尸体。

但很快,她就分不清哪条胳膊哪根手指是莫停匀的了。

喉口灼热,唐烟烟想喊却喊不出来。

眼前被血雾弥漫,唐烟烟突然明白,魔域仙域间的仇恨为何不共戴天,数万数亿年的对立与积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人心怀仁慈。

而战争,是唐烟烟从未亲身历经过的冷酷无情。

原来她同陆雨歇被困烈焰魔窟,也不过如此。

难怪陆雨歇会怕。

若换作是她,同样也怕……愤怒在唐烟烟胸中熊熊燃烧,她红着眼,清醒地冲上去战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奸细与魔域里应外合,又提前设置防控阵法,是以仙域各大门派都还没有察觉。

眼见活着的仙域修士越来越少,藏云派掌门叶檀在魔域左右护法的围攻下艰难抵抗,他咽下喉口腥甜,用灵力在整座藏云派传声道:诸位弟子或道友莫惧,坚持,再坚持片刻,仙域同门很快就会前来支援。

请记住,我藏云派,甚至是仙域,都以你们为荣。

一直悬于半空,落座枯骨宝座的朝天阙突然清咳两声,他像是看戏看到了精彩之处,好笑道:等谁前来支援呢?哦,你指的是陆雨歇吧!啧啧,这可如何是好?你们怕是不知,你们无所不能的仙尊大人早已遗失一半魂魄,不巧,那半缕魂魄就在本尊手中。

朝天阙,你莫胡编乱造口吐狂言。

底下仙域修士怒骂道。

魔域恶贼,仙尊也是你能诋毁的吗?你连提及他都不配。

老夫今日便要将你们魔域贼子的嘴全部撕烂,看你们这群狗还吠不吠。

……唐烟烟冷冷望向朝天阙。

只有她,相信他说的话全是真的。

烈焰魔窟中,陆雨歇并没有打败心魔对不对?他恐伤了她,所以才失去另一半魂魄对吗?唐烟烟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

全身的血近乎沸腾,唐烟烟一剑将冲过来的魔域修士斩成两段,眼中是可怖的猩红戾气。

从没有觉得,通往敌人的路是那么遥远。

唐烟烟不时看一眼朝天阙,她想,她怎么就那么弱呢?弱到敌人都吝啬于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是她不配,不配站在陆雨歇身边。

最可笑的是,她并没有作为累赘的觉悟。

不知厮杀多久,似乎是人又少了一半,笼罩住他们的血红夜幕终于被狠狠撕开,援军到了。

唐烟烟满身脏污,她毫不疲惫地仰高头,望向皎月下衣袂摇曳的陆雨歇。

他肯定担心死她了。

他的视线是在搜寻她吗?她虽然没有能力帮助他什么,但她还活着,很努力地活着。

视线逡巡一周,唐烟烟御剑飞起,她杀尽拦路者,飞到被血洗的琴楼屋檐。

这里是此处最高的地方了。

唐烟烟站在钴蓝色檐角,一身血衣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仿若心有灵犀,陆雨歇颤抖的视线终于落在琴楼。

他们隔着尸海,隔着被染红的月光,遥遥相望。

陆雨歇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位,但他藏在背后的手不断颤栗,怎么都无法止住。

竭力压下汹涌起伏的情绪,陆雨歇望向魔尊朝天阙,淡淡道:就算失去一半魂魄,对你,对魔域,本尊又有何惧?他声音不卑不亢,含着无需修饰的自信。

哪怕道出失去一半魂魄的事实,与魔域厮杀中的仙域修士们也并不忧惧,他们反而倒像是打了鸡血般,厮杀得更激烈更勇猛了。

五八章晋.江.独.发五八章仙域援军抵达, 形势扭转,藏云派彻底摆脱被魔域碾压的颓唐局面。

朝天阙轻笑着看向陆雨歇,随即开启进攻。

黑白两抹身影在夜幕宛若游龙, 不过呼吸间,两人已对招不下十次。

天地间盈满肃杀之气。

大佬与大佬之间的对决,衣袂翻飞间全是风淡云轻, 尽管他们游刃有余, 地面却遭殃无数。

一座座精美建筑化为虚无, 山峰更是被劈成垂直的孤仞。

眼见魔域伤亡过半,朝天阙含笑收手,他自然不会在意那些无足轻重的人的死活。

此番突袭藏云派, 除了给仙域找不痛快, 朝天阙也是想探探陆雨歇的虚实。

然而陆雨歇始终是仙尊陆雨歇,哪怕失去一半魂魄, 想要轻而易举地压制他, 也是痴人说梦。

朝天阙漫不经心地立在高空,一袭黑袍在戾风中猎猎作响。

仙域与魔域的仇恨, 并非他与陆雨歇的胜负便能解决一切,所以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有趣的事情都在后头。

朝天阙冷眼看了眼下面的厮杀,广袖微拂,整个人已消失在藏云派。

左右护法孙鳌章山道人见状,随之准备撤退。

藏云派掌门叶檀被他二人夹击得元气大伤,若非仙门来援,怕是得当场陨落。

面色苍白地坐在尸堆中, 叶檀捂住胸口, 他恨恨望向章山道人:丹凤仙子乃吾辈楷模, 是仙域英雄。

哪怕被魔域活捉, 受尽折磨,她也没有背叛仙域。

可笑你章山道人作为丹凤仙子父亲,却投奔魔域,做了魔域走狗。

你可曾想过九泉之下丹凤仙子的感受?章山道人满面怒意,他眼睛迸发出想要杀人的红光:叶檀,你居然还有脸提我女儿?我女儿为你们仙域牺牲那么多,得来的却是这个下场?她若不生在仙域,她就不会吃这些苦头。

你们仙域才是万恶之源,你们道貌岸然,用所谓的正义去要求他们为你们卖命,死后封个英雄就完了?可我女儿失去的是生命!她再不可能活过来。

叶檀哇地吐出大口血,他气得脸颊胀红:你心思龌龊走了极端,就觉得所有正义都是愚蠢的行为?你根本不配做丹凤仙子的父亲。

章山道人恨极,想冲下去直取叶狗性命,却被左护法孙鳌直接画了个阵法带走。

部分魔域低阶修士来不及逃,被杀红眼的仙域修士全部屠尽。

天边浮现熹微晨光,那浅色的光,映照着尸横遍野,愈显悲怆。

这场恶战结束了。

藏云派损失惨重,所幸一半弟子或云游在外,或正在出任务,躲过了这场炼狱般的噩梦。

唐烟烟拖着疲惫身躯,四处找寻熟悉的身影。

她找到受伤的曲承望,也看见了宋怡然云翩等人,而另些同她日日切磋训练的伙伴们,却是再寻不到踪迹。

他们这帮游学的各仙门弟子,活下的不足五分之一。

还有她的好友——那个才说自己觉得仙者寿命过长很无趣的莫停匀居然死了。

那个约她游学结束后去凡尘拿酸笋的隋珍也消失了。

唐烟烟眼眶发热,却没能掉下一滴眼泪。

她麻木地帮忙处理好死尸,随来援的同门修士回到玄英宗。

抵达宗门,陆雨歇直接飞向眷古峰,没有同唐烟烟说半个字。

望着他清冷背影消失在天际,唐烟烟莫名难过,她承认,此时此刻,她是有些需要他的。

拂开禁制,陆雨歇甫一走进眷古峰结界,便喷出大口鲜血。

白色袍角被染红,陆雨歇摇摇欲坠地伸出手,他忍着眩晕,将禁制更换,又加固结界,才踉跄不稳地倒下。

与朝天阙交战时,陆雨歇不敢露出半分破绽,因为担心烟烟,后半夜他都强忍着,等到陪她回了玄英宗,他便再控制不住。

仰头望天,陆雨歇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昨晚当他看到琴楼上一袭血衣的唐烟烟时,他的心仿佛都被敲碎了,他不想再隐藏自己的心意,不想再瞻前顾后。

但他得接受现实不是吗?她不在他身边,就已面临如此危险,若在他身边,她只会被动承受得更多。

所以,还是算了吧……回到指月峰,唐烟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日。

傍晚,唐烟烟走出庭院,她坐在指月峰榕树下,抱着膝盖出神。

视线不经意望向高空时,她看到了从眷古峰御剑回来的方寸世尊。

唐烟烟面色一白,仰头问:世尊,是陆雨歇出什么事了吗?方寸世尊顿了顿,摇头否认。

唐烟烟仍心存质疑:那世尊为何要去眷古峰?方寸世尊随她坐在草地上,叹道:藏云派出了这般大的事,老夫去眷古峰找陆雨歇了解情况不行吗?唐烟烟没声了。

方寸世尊看向她苍青的小脸,低声道:你年纪还小,没经历过这些事,习惯就好。

唐烟烟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她垂下眉眼:以前,经常发生吗?方寸世尊颔首:老一辈的事了,我年轻的时候,魔域还是十二州。

现在魔域只有九州,知道为什么吗?方寸世尊变出一坛酒,笑道,那三洲并入了我仙域五州。

仰头饮下小坛酒,方寸世尊感慨颇多的说,在往前追溯,仙域最开始本来有八州,后来被夺去三州,就一直是五州了。

唐烟烟:……方寸世尊俏皮地眨眨眼:这世间本就是一个轮回,魔域盛则仙域衰,仙域衰则魔域盛。

打打杀杀什么的,终究不可避免。

唐烟烟并没有被安慰到,她已经领略到战争的残酷,她希望仙域永远盛,不要衰。

方寸世尊道:太平了数千年,仙域新生代弟子们忧患意识低,没有适当的挫折,后辈又怎会崛起呢?当年魔尊朝天阙就是在魔域萎靡时迅速成长起来的。

凡事咱们得想开点,斗了数亿年,也没见仙域魔域哪头被端了老巢不是?唐烟烟偏过头,眼眶微红:但那些死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寸世尊望向遥远天际,眼底浮出淡淡的悲伤,很快那缕失落被笑意取缔,他猛地将剩余半坛酒饮尽,哈哈大笑道:大家终有相见之日,不是吗?将酒坛摔碎在地,方寸世尊大笑着远去。

目送方寸世尊离开,唐烟烟收回视线,将下颔抵在膝盖。

独自呆坐片刻,唐烟烟回到房中,盘腿开始冥想。

沉浸在修炼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唐烟烟再睁眼,已是三月后。

不知为何,这次进阶出奇顺利,唐烟烟直接跨过四重境五重境,成为结丹六重境修士。

纵然唐烟烟从前也想尽快提升,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想必是历经藏云派一事,她的心境完全改变了吧。

推开门,寒冬已悄然逝去。

被白雪覆盖过的枯枝抽出嫩芽,散发着清新可爱的绿意。

方寸世尊并不在指月峰,唐烟烟御剑飞到宗门管事峰,准备打探近日发生的事情。

一路遇到几位同门修士,大家看她的眼神似乎都有些古怪。

唐烟烟莫名其妙,她偷偷藏到假山后,画出水镜,对着镜子左右比划,衣着发饰方面并没有问题。

难道是她闭关期间,发生了旁的事?直接逮住一名筑基初期修士,唐烟烟问:为什么大家都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包括你。

年幼的小师弟哆哆嗦嗦,试图辩驳道:师姐,我真的没有在可怜你呀,更没有笑话你呀!师姐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行吗?唐烟烟沉下脸:可怜我?笑话我?见他想跑,被唐烟烟用术法困住小师弟,威胁道:你不说清楚,干脆呆在这里等下个春天如何?小师弟支支吾吾,总算吐露实情,似乎害怕伤害到唐烟烟,他措辞比较委婉:是这样的师姐,近日仙尊性情大变,与初回仙域大有不同,似乎又变成从前那个淡漠寡言高高在上的仙尊。

然后……胆怯地瞄了眼唐烟烟,小师弟声音弱了好多,然后大家才知道,原来仙尊坠入凡尘时神识沉眠,失忆了。

醒来的仙尊并非……仙尊本人,而现在,仙尊神识苏醒,所以……唐烟烟微怔。

小师弟猛地闭眼,鼓起勇气道:所以大家都知道你和这个高冷仙尊分手了!空气如死般寂静。

小师弟等待半晌,偷偷睁开一只眼。

见唐烟烟垂眉似在暗自神伤,小师弟慌忙找出一方帕子递过去:师姐师姐,你可千万别哭。

唐烟烟没有接手帕,她解开术法,嗓音平淡:你走吧,谢谢你。

小师弟愣了愣,拔步离去。

一步三回头,走出数丈远,他突然叹了声长气,又重新跑回唐烟烟身前。

唐烟烟冷冷抬眸:还有事?小师弟一鼓作气说道:师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痴恋仙尊一人?说实话,大家都觉得仙尊性情寡淡,是不可能爱上哪家女修的,不是师姐你的问题。

再者我仙域才俊良多,虽然比得上仙尊的确实好像还没出生。

但师姐你别担心,再等个数百年数千年,你一定能等到的,只要活得久,奇迹总会有!师姐我看好你哦!唐烟烟:……送走予以她温暖鼓励的小师弟,唐烟烟有点想哭,又有些想笑。

她与陆雨歇分手了?似乎确实分手了。

全仙域都知道了?这界限划得可真够彻彻底底的。

陆雨歇是在昭告全世界,她不再是他的软肋了吗?无声滑坐在假山下,唐烟烟用手挡住眼睛。

今日的春光,未免过于刺眼了些。

唐烟烟在玄英宗逛了会儿,宗门冷清许多,打探后唐烟烟才知,大家都下秘境寻求机缘去了。

不止玄英宗,仙域大多修士都在拼命提升。

在唐烟烟闭关期间,魔域与仙域屡起纷争,但再没有藏云派那般惨烈。

茫然回到指月峰,唐烟烟突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她是不是也该跟着去寻机缘,努力突破?前脚唐烟烟刚回指月峰,后脚方寸世尊便跟着回来了。

他自然地看唐烟烟一眼:出关了?唐烟烟点头。

方寸世尊哦了声,擦肩而过时,他不知想到什么,望向眷古峰方向:今日好像是陆雨歇生辰,好像是,应该是。

咱们仙者,往往都是百年过一次生辰,但陆雨歇从不过就是了。

既然他不过生辰,告诉我做什么?烟烟,方寸世尊轻笑,其实小陆近日过得不甚好,你去看看他,回来老夫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失去一半魂魄,对他到底有什么影响?唐烟烟有所领会,她面色绷紧,迫切追问,那日在藏云派,难到他全是装的?影响是有的,暂且无碍,你先去,回来老夫再和你商谈。

再从老酒鬼嘴里问不出什么,唐烟烟压下心头忧虑,正要飞往眷古峰,临时又改变主意。

陆雨歇生辰,她总不能空着手去。

匆匆御剑飞到集市,唐烟烟跑遍街头巷尾,终于买到面粉。

她想给陆雨歇做一碗长寿面,祝他生日快乐。

有灵力加持,唐烟烟完成得很快,她端着卧了枚荷包蛋的长寿面,来到眷古峰。

禁制已更改,唐烟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

就好像原本不该对她设防的那道门,突然被锁住了,而她没有钥匙。

立在结界前,唐烟烟低眉向内传音:仙尊,世尊命我给您送长寿面。

厢房里,入定的陆雨歇陡然惊醒。

他抿紧薄唇,目光投向结界处,冷声拒绝:本尊从不过生辰,你走吧。

半晌无声。

陆雨歇知道,她还在。

两扇睫毛无力垂下,陆雨歇面无表情的脸色突然变得好脆弱。

他在心底祈祷,祈祷唐烟烟快些走,否则,他或许会控制不住想要见她的欲念。

但唐烟烟怎么会走?她蓦地抬起头,直视结界道:这碗长寿面其实是我亲手做的,但不是为仙尊你而做。

仙尊,我与陆大宝相识相知已久,在他消失前,我从未给他庆贺过生辰,他这样喜欢热闹的人,肯定也想我陪他好好过一次生辰。

既然他走时没有同我道别,仙尊可否给我一个和他说再见的机会?时间慢慢逝去。

忽然,结界开了。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笑着走进陆雨歇厢房。

陆雨歇端坐在桌前,长发披散,白袍高雅,尽管面色略苍白透明,但精神尚好。

然而陆雨歇这个人,太擅长说谎与伪装。

唐烟烟没办法次次都能参透他。

把长寿面摆在陆雨歇身前,唐烟烟递给他木筷:尝尝?陆雨歇没敢看唐烟烟,从她踏入玉槛时的匆匆一瞥,他便不再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

接过木筷,陆雨歇直接开始吃。

他的动作很优雅,很有仙尊气质,除了比陆大宝慢条斯理些,并没有多大差别。

我太久没煮面,手生了,味道还可以吗?很好,鲜香浓郁,不咸不淡,一切都刚刚好。

察觉唐烟烟面色凝滞,陆雨歇蹙眉,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便顿下动作望着这碗面,预备根据唐烟烟的反应再把话圆回来。

你觉得恰恰好就好,我还以为咸了呢!方才手抖,稍微多放了点盐。

不咸。

至此之后,陆雨歇不再多言。

他安静地吃完面,道了声谢,下逐客令:你走吧。

唐烟烟笑着祝陆雨歇生辰快乐,然后乖巧地端着空碗离开,乖巧得陆雨歇甚至都有些意外。

走出眷古峰结界的那瞬间,唐烟烟险些控制不住,但陆雨歇生日,她怎么能哭呢?低眉看着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唐烟烟努力让嘴角往上扬。

这个生辰,她由衷希望陆雨歇能过得甜一点,未来也能走得甜一点,所以她在长寿面里放得是糖,并不是盐。

五九章晋.江.独.发五九章唐烟烟御剑落在指月峰时, 方寸世尊难得端坐于榕树下,见她回来,他拂袖拎起酒壶, 往琉璃杯里倒入清酒。

示意唐烟烟坐到对面,方寸世尊把酒递给她。

唐烟烟没有客气,仰头一饮而尽。

连斟三杯, 唐烟烟沉默地全部喝完。

方寸世尊问:见过陆雨歇了?唐烟烟低眉盯着琉璃杯, 怔怔点头, 有些失神道:人有七情六欲,陆雨歇失去一半魂魄,意味着他不仅会失去味觉嗅觉痛觉, 还可能渐渐失去其它本能, 对吗?方寸世尊挑眉,对唐烟烟的敏锐感到有些惊讶:说不准, 毕竟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虽然情况不是那么乐观,但你暂且也不必过于担心, 他坚持活个数百年估计没什么大问题。

气氛有片刻沉寂。

数百年?对仙者来说,数百年不过弹指之间,唐烟烟痛苦地闭了闭眼,她忽地把酒杯往前送,示意方寸世尊再给她倒杯酒。

方寸世尊气得哼哼:小丫头,老夫的酒可从来没有白喝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顺从地为她斟满了酒。

唐烟烟听出这句话别有深意, 酒杯沾唇, 却没有继续喝下去, 直视方寸世尊略显浑浊却满是狡黠的眼睛, 唐烟烟放下酒杯:世尊是真的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吗?方寸世尊不置可否,他赞赏地睨了眼唐烟烟:聪明!陆雨歇另一半魂魄如今在魔域,朝天阙有意将之炼化,充当暝石碎片的代替品,哼,他们想得倒是美,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唐烟烟皱眉:陆雨歇的一半魂魄居然那么厉害?方寸世尊颔首:他修为已臻化境,又天生仙骨,自然与旁人不同,况且魔域诡计多端,许是生出新的恶念了吧。

我能为他做什么?老夫希望你能拿回陆雨歇的一半魂魄。

两人目目相对,唐烟烟惊大于惧,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方寸世尊,试图查证这句话的真实性,然而方寸世尊面容严肃,并没有往常的嬉笑不正经之色。

他竟不是在说笑。

唐烟烟许久才开口:我?我近日修为虽有精进,但……唐烟烟实在是难以理解,我有拿回陆雨歇魂魄的能力吗?方寸世尊含笑:你先听老夫耐心与你说道。

你闭关前,老夫曾对你讲,仙域曾有八州,其中一州名曰琼桑,如今归于魔域嵬驿州。

而这琼桑乃上古龙凤呈祥之地,数十年前,老夫有缘得来上古地图。

地图中绘制,琼桑某地有莫大机缘,乃上古仙者洞府,这位上古仙者陨落前,将半身修为封存于洞府中,若有缘者能进入此地,天大机缘便唾手可得,一朝晋升不是难事。

唐烟烟面露狐疑: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告诉我?方寸世尊挑起右眉:好事?嵬驿州可是魔域都城,乃朝天阙镇守之地。

能进入嵬驿州的仙者本就屈指可数,他们可会稀罕这项机缘?至于那些进不去的,老夫又何苦让他们送命?唐烟烟沉默地望着方寸世尊。

他对她讲这些话,显然是有备而来。

方寸世尊知晓唐烟烟聪明,便直入主题道:老夫希望你公然投奔魔域,进入魔宫,取得机缘,成为朝天阙麾下得力干将,再伺机夺回陆雨歇遗失的另一半魂魄。

真听到老酒鬼这番惊世骇俗的荒谬言语,唐烟烟反而很镇定:我有公然背叛仙域的理由吗?方寸世尊笑得很欠揍:你当然有。

举起酒杯,方寸世尊对唐烟烟眨了眨眼,至情至性的女修唐烟烟在凡尘救下失忆仙尊陆雨歇,与其历经磨难生死与共,二人相爱相知,怎料回到仙域,仙尊恢复记忆,竟对这位女修弃之如敝履,曾经的山盟海誓化为云烟,唐烟烟惨遭无情抛弃,更沦为全仙域笑柄,日日饱受嘲弄。

于是,女修唐烟烟黑化了。

唐烟烟全身僵硬,许久,她冷笑一声:世尊不去写话本倒可惜。

方寸世尊很谦虚地摆手:哪里哪里。

老夫说得不是事实吗?唐烟烟握紧双拳,她恶狠狠瞪了眼方寸世尊,索性别过头:不论我愿意与否,世尊这番话或许能骗过其他人,但陆雨歇会相信你这番言辞吗?方寸世尊非常赞同地嗯了声:他自然不信。

就算你公然投奔魔域,他也会拖着残躯病体去把你给捞回来,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会拼了命守住你,是也不是?唐烟烟用尽全力,才能忍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所以,这个计划,首先要搞定的就是陆雨歇,方寸世尊把一个小药瓶搁在桌面,喏,老夫手中仅存的一颗遗情丹,一粒服下去,忘情遗爱,效果听说不错,早年不少为情所困的修士都会服用。

但后来仙域认为此丹泯灭人性,便禁止再种植此类草药。

不过老夫记得,陆雨歇手中还有两颗。

可惜他自己不肯吃,若他乖乖吃了,哪轮得到我们在这里发愁?任方寸世尊絮絮叨叨,唐烟烟闭着眼,一语不发。

眼泪倒流回心田,仿佛凝成一汪苦海。

唐烟烟能听出方寸世尊的言外之意,可她不喜欢这些话,甚至讨厌极了。

因为陆雨歇待她好,哪怕受尽苦难,他也不愿服用遗情丹,忘记他们曾经的过往。

所以她唐烟烟也应该无私奉献,然后打着为陆雨歇好的旗帜,去做她不想做的事?去做可能会伤害到她自己的事?这明明是道德绑架。

凭什么?唐烟烟哂笑着望向方寸世尊,她眼眶赤红,眸底冰凉,你要我给你到魔域当卧底,去找陆雨歇的一半魂魄,还要让他忘了我,我图什么?图我命大经得起折腾吗?如果我死在魔域,陆雨歇他就一辈子不记得我了,我唐烟烟没那么伟大,您另请高明。

倏地起身,唐烟烟转头便走。

方寸世尊没有拦她,他声音低沉道:你有选择的权利。

唐烟烟闭了闭眼,气不过地回怼:是吗?世尊方才那席话,有给我选择的权利?方寸世尊轻叹:烟烟,老夫清楚,你想加快脚步缩短你与陆雨歇的距离,纵然你如今以生息修炼,但你与他的相距岂是短时间便能比肩的?若你不赞同,没有人强迫你。

老夫甚至可将你送至洞天福地,此秘境是最适合修炼的地方,你在里面修个数百年,再出来也无妨。

唐烟烟冷笑一声,拂袖就走。

回到房中,唐烟烟坐在窗下出神。

独自待到黄昏,唐烟烟御剑飞到眷古峰。

何必那么麻烦?只要他们离开仙域不就好了!她和陆雨歇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仙域魔域。

他们就像普通人一样,住在自己伐木建造的木屋里,周围种上花花草草,再在附近开垦两块园圃,种上谷子麦子,日日垂钓采摘野果,腻了便将这些背着到集市换取其他食物。

他们可以一起等待每个清晨,一起欣赏每个黄昏,一起迎来每次花期与雪落……唐烟烟立在结界,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坐到雪松下。

不知怎么,唐烟烟忽然想起那夜的藏云派,她想到了莫停匀赴死时的快意眼神,也想到了一张张熟悉的笑脸。

难以释怀。

只经历过这一次,唐烟烟便胸有愤慨,久久无法忘却。

陆雨歇呢?他经历过多少次?有多少人在他漫长的生命中留下过痕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曾为谁笑,就不会为谁哭。

这是他孤独了那么多年的原因吗?唐烟烟埋首于膝盖,突然觉得好无奈好无力。

放得下,是一门学问。

但她自己都放不下,又有什么资格强迫别人为她放下一切?结界内,陆雨歇蹙眉立在树下,他望着外面那团瘦小的浅蓝色背影,反复纠结无数次,最终还是拂开禁制,走了出去。

她看起来好脆弱,脆弱得好似要碎了。

为什么?离去时,不还好好的吗?陆雨歇满腔担心,声音便也放轻了很多:你怎么还在此处?唐烟烟愣了下,回头看向陆雨歇:那你呢?陆雨歇垂眸道:有事出去一趟。

唐烟烟哦了声,她缓慢起身:我就是想坐在这看会儿风景,马上走了。

祭出飞剑,唐烟烟笑着对陆雨歇说,刚刚坐在这里,突然想起在理国的好多事情,那时候,我和他应该都不知道,那段简简单单的岁月会变成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吧。

清风徐徐。

陆雨歇睫毛覆住眸底哀伤,薄唇翕动,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明白,有些话不能轻易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再等等……他想说,再等等。

如果她那时还愿意,他就带她离开仙域,再不回来。

不过没关系,人总要往前看,我也要往前看,唐烟烟呼出一口浊气,她轻快地踏上飞剑,嘴角笑意甜了些,陆雨歇,我走啦。

飞剑腾上高空,转眼便消失在傍晚的彩云间。

陆雨歇静默地望着唐烟烟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三月末,玄英宗弟子在仙魔二域交界处发现一处崭新灵脉,因掌门陆见寒不在宗门,主事长老便请陆雨歇和方寸世尊亲自前往监督开采。

众所周知,灵脉乃修者之根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得灵脉,仙域自然能为广大修士提供更好的修炼环境。

因灵脉在仙魔两域交界处,免不得宵小前来捣乱,所以万万不可马虎。

陆雨歇与前去的宗门弟子乘坐飞行法宝,唐烟烟则与方寸世尊御剑共行。

白云仙鸟擦肩而过,方寸世尊瞄了眼身后唐烟烟,勾唇道:机会来了。

如今老酒鬼皱皱眉,唐烟烟就能猜出他的奸计,她语气淡定:你想让我顺手盗走灵脉?方寸世尊颔首:初入魔域,你毫无根基,灵脉来得太是时候。

介时你与灵脉结死契,让灵脉彻底成为你个人所有,若他人想得到灵力修炼,必须与你结契,这种契约可以限制门徒做伤害背叛你的事。

唐烟烟脑海中自动浮现出熟记的魔域地图:那我逃去奇龚州。

方寸世尊哈哈大笑:聪明,此处是魔域边缘地带,灵气稀薄,当地魔域修士拼死拼活,也找不到进阶的机会,你到了那里,还不就是土皇帝。

唐烟烟面无表情:你先别得意太早,我能否顺利得到灵脉尚且是个问题。

方寸世尊哼道:得到灵脉后,结契人肯定是陆雨歇,对付他,你还没辙吗?唐烟烟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即将抵达灵脉所在地,唐烟烟与方寸世尊分开,各自御剑飞落在林中。

陆雨歇等人已经到了。

开采灵脉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修士们熟稔地前去帮忙。

因为灵脉脆弱,修为过高之人不宜亲自动手,所以陆雨歇只需充当门神即可。

唐烟烟视而不见地越过陆雨歇,径直走到遥远的灵脉尾部帮忙。

她将灵力幻化成铁锹,沿灵脉生长纹路,小心翼翼地隔空指引它掘土。

气氛多少有些窘迫。

玄英宗诸位弟子都见识过仙尊无度宠爱唐烟烟的秀恩爱场面,如今两人看到彼此,都跟没看见似的。

他们当事人不尴尬,他们都替他们尴尬。

太尴尬了。

中途,宋怡然走过来,她递给唐烟烟一杯仙露:你若累了,就休息会儿吧。

唐烟烟看都没看宋怡然一眼:不必。

宋怡然没有收回手:烟烟……唐烟烟蓦地抬头:宋怡然,你是特地来看我笑话吗?你想笑就笑,何必惺惺作态,还摆出一副很懂我很关心我的样子?宋怡然面色发白:我承认我从前对你有偏见,也因为一些事情恨你,但我们是一起历经生死的人,如今我心中只有修炼,也并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你少来,那次论剑台,你不是想杀了我吗?唐烟烟抬高音量,她猛地用灵力拂开仙露,透明液体瞬间洒落在宋怡然身上。

两人这番吵闹,引得周围修士纷纷看过来。

宋怡然难堪又愧疚,她正想当众承认事实,向唐烟烟道歉,忽听对面女子讥讽道:宋怡然,我向来看不惯你这副装柔弱装可怜的样子,你以后少来我面前恶心我。

你还不滚是吧?那我滚。

语罢,转身就走。

唐道友,你过分了。

云翩大步走到两人身旁,他板着脸,看着唐烟烟的眼中满是失望,唐道友,我理解你心情不好,但你有必要迁怒别人吗?呵,云道友是来伸张正义,还是来英雄救美呢?唐烟烟勾勾唇,不屑地睨两人一眼,然后在玄英宗弟子谴责愤怒的目光下离开。

唐道友你……眼见云翩要追,宋怡然抓住他衣袖,摇了摇头。

因着这桩事,玄英宗弟子开采灵脉的同时,免不得议论纷纷。

唐道友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就是就是,从前看她在仙尊面前笑意盈盈,又可爱又漂亮,现在变得好刻薄好尖酸。

哎,可能是伤透了心吧。

就算伤心,她也不能把气撒在别人头上啊。

那你要她怎么办?抛弃她的可是仙尊,她能去找仙尊吵架吗?还是去找仙尊哭诉?反正我不喜欢她这样,不能因为可怜,所有人就必须哄着她,她以为她谁啊?我觉得你说得对,凡尘仙尊明明是失忆了,如果没失忆,仙尊怎么都不可能喜欢上她吧。

……连续数日,唐烟烟对这些背后的坏话无动于衷,偶尔听到,她也权当没听到似的。

至于陆雨歇,作为仙尊,宗门弟子对他又敬又畏,自然不敢让他察觉半分。

但陆雨歇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唐烟烟,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六十章晋.江.独.发六十章此处灵脉体积颇大, 修士分作几批,轮流开采与休息。

野桃林中,方寸世尊站在树下, 仰头望向正坐在枝头啃桃酥的唐烟烟。

漫天粉色中,她一袭浅绿衣裙,是属于这个年纪女孩的娇憨与可爱。

眉间划过一丝不忍, 方寸世尊谨慎地往周围丢了个阵法, 才对唐烟烟道:你近日行为乖张, 惹得诸位修士心生不满,是故意的?唐烟烟懒得回话,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方寸世尊也不恼:大约五日, 灵脉便会开采完成, 经商议,灵脉将置于仙域灵鹊峰下, 介时陆雨歇会独自前往灵鹊山结契, 你记得在他行动前予以阻止,并将灵脉抢夺过来。

唐烟烟咽下最后半块桃酥, 从枝头跃下,颔首哦了声。

方寸世尊叮嘱道:切记结死契,灵脉是你今后保住性命的最大利器。

唐烟烟再度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气氛短暂沉寂。

唐烟烟在鸟鸣声中说:那我走了?方寸世尊蹙起眉头,忽地沉声道:你可以恨老夫,但入魔域后,万事小心, 你可以不向我传递信息, 你的首要任务是拿回陆雨歇的另一半魂魄。

唐烟烟侧眸望向方寸世尊, 并无任何怨恨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我不会恨你。

那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老夫与你提议那日,你分明非常排斥。

唐烟烟伸手接住被清风吹落的一片桃花瓣,轻笑一声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原地等待,既然我和陆雨歇之间已成死局,试着闯一闯别的路也不错!当时听到世尊你的那些话,我确实很气。

不过仔细想想,仙域各地我已走遍,也是无趣得很,去魔域走一遭挺好的,就当开开眼界吧。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既然陆雨歇的魂魄是因我而丢失,那我势必要替他寻回来。

方寸世尊望着唐烟烟,眼底逐渐浮出笑意。

他有预感,她可以。

他也相信,她可以!……开采灵脉的大半月里,魔域贼子数次前来挑衅。

他们心知灵脉夺不过来,便变着花样给仙域找不痛快,拖延他们的进度。

这日清晨,魔域贼子又来了。

他们降落的地点恰巧是唐烟烟工作的地方。

双方无话可说,见面就是打。

因唐烟烟近日招人讨厌,旁的修士不愿搭理她,都隔得远远的,此时魔域搞突袭,远处仙域修士没能立刻发觉。

唐烟烟以一敌一大群,当然讨不到好。

被魔修击中的刹那,唐烟烟趁机放出动静大的术法,刚放出,她只觉身旁一阵清风拂来,下一瞬,她的腰已被人稳稳搂住。

熟悉气味涌入鼻尖,是浅淡的雪松清冽。

半空有桃花拂来,粉粉嫩嫩,让人如坠梦境。

唐烟烟怔怔望着陆雨歇侧脸,随他翩然落于地面。

陆雨歇将唐烟烟救下,同时,仙域修士们奔过来簇拥而上,将寻衅滋事的魔域贼子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见唐烟烟并无大碍,陆雨歇松开手,转身离开。

赶来的修士纷纷装忙,或埋头整理袖摆,或装作与身旁的人闲聊,但他们的余光却紧紧粘在仙尊与唐烟烟身上。

陆雨歇,看着那道皎若玉树的背影即将走远,唐烟烟蓦地冷声开口,你给我站住。

陆雨歇眉头微蹙,几经犹豫,还是顿住了步伐。

围观的修士们眼睛都亮了。

唐烟烟仿佛没看到周遭那些人,她眼底只有陆雨歇,女子如清水般透澈的口吻含着质问,以及怒意:陆雨歇,你说你不是陆大宝,只是仙尊陆雨歇,那你为什么要匆匆赶过来救我?你不是说我们之间只是仙尊与宗门弟子的关系吗?你为什么还要在意我?空气沉寂,连鸟鸣声都突然停止了。

陆雨歇没有回头,纵然他心有疑惑,纵然他心在滴血,他仍是面无表情道:你既是玄英宗弟子,本尊自然应该赶来救你。

唐烟烟嗤笑:只是这样吗?陆雨歇,你是不是没有心?陆雨歇沉默无言。

唐烟烟偏过视线,抬袖拭去脸颊泪痕,她嗓音含着细微沙哑:好吧,我懂了,陆雨歇你确实没有心,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强求的?请仙尊放心,我唐烟烟绝不是死缠烂打的人,既然你认为我们之前的过往不值一提,那我唐烟烟今日索性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与仙尊划清界线,让大家作个见证。

从今往后,我和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是喜是悲,我是生是死,都与彼此再没有半分干系。

日后遇到对方,我们权当互不相识,做最最最陌生的陌生人就好。

语罢,唐烟烟决绝转身。

围观弟子被吓到,纷纷垂下头,还自发地为唐烟烟让出一条道路。

唐烟烟在人群中走远,再无踪迹。

气氛凝滞,不知谁带头,不过呼吸间,原先站在此处的人,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生怕自己被落下似的。

陆雨歇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指甲嵌进掌心,入骨般的剧痛弥漫在五脏六腑。

陆雨歇面色惨白,尽管他眼中弥漫着疑惑和不解,但唐烟烟那番掷地有声的话深深刺痛了他。

他丧失了理智。

他没办法再去思考唐烟烟的异常。

他只觉得痛,他被湮没在无边无际的痛苦的深渊里……两日后的黄昏,灵脉开采完工。

陆雨歇机械化地带着灵脉来到灵鹊峰,他孤身立在山顶,暮色中,天空化为一团阴沉幕布,而峰下,是浪涛汹涌起伏的大海。

祭出缩小无数倍的幽蓝色灵脉,陆雨歇开始结契。

刚捏出法诀,陆雨歇便察觉到有人御剑而来。

陆雨歇蹙眉,回眸的瞬间,他看到一抹浅绿身影翩跹落在几株梨树旁。

是唐烟烟。

圆月清凌凌挂在苍穹。

今日竟是十五。

陆雨歇眸中刺痛,却不忍移开视线。

她披着漫天月光朝他步步走来,发丝与裙摆在夜色里飞舞,美好得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是梦吗?她嘴角挂着极浅的笑,漆黑眼眸专注地望着他,并无那日的决绝与愤恨。

陆雨歇下意识伸出手,想抓住此时此刻仿若虚幻的她。

但他的手悬在半空,再没能往前半分。

即将垂下时,陆雨歇的手忽然被握住。

唐烟烟眼底笑意深了几许,她向前两步,踮起脚跟,就这么轻轻吻住他的唇。

她的唇温热柔软,带着点点清香。

陆雨歇全身僵硬,如鸦羽般的睫毛似受惊,飞快眨了眨,然后不敢再动。

他所有思绪顷刻间都化为虚无,血液凝成冰,又倏地像是在火中熊熊燃烧,加热成滚烫的液体。

唐烟烟没有停下。

她双手与陆雨歇十指相扣,他们肌肤紧紧相贴,衣袍摩挲声暧昧地在夜里响起。

砰砰砰——他们的心跳与体温彻底融为一体。

唐烟烟闭着眼睛,描摹感受陆雨歇菱角分明的唇,然后主动探入他口齿间,将小小的丹丸送进去。

陆雨歇灵台有瞬间的清明,他虽失去味觉,却知道这颗丹丸或许存在问题。

烟烟想做什么?陆雨歇终于生出些真实感,但他来不及思索更多,铺天盖地的吻便迎面而来。

她没有给他后退的机会。

而陆雨歇,如唐烟烟所愿,彻底沉沦。

此时此刻,无论等待陆雨歇的最终审判是什么。

他已自愿成为她的信徒。

月光下,他们像是最恩爱的一对恋人,风声,浪花声,像是脱离世界之外。

海鸥拍打着翅膀,它好奇地看了眼仿佛连体婴儿般的两人,倏地飞走。

梨花如雪,片片飞落。

陆雨歇眼前突然一阵恍惚,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正在一点点脱离他的身体。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唐烟烟,她的脸好似蒙了层薄雾,他竟看不真切。

陆雨歇伸出手,他想挥去那片迷雾,然而对面女子比他动作更快,她忽地朝他胸口击出一掌。

前一刻吻得难舍难分。

下一瞬,他们已是陌生人。

陆雨歇坠落悬崖,他脸上带着迷茫与惊愕,以及猜到真相的悲伤与绝望。

他跌入海中。

四面八方的冰冷将他囚禁。

他眼睁睁看着无数脑海里珍藏的画面化作无数泡泡,它们离他远去,在水中破碎,然后化为虚无。

他试图抓住近在咫尺的泡泡,他看到他与她在泡泡里手牵着手,他们大笑着走在琳琅满目的热闹街巷,然后快乐地跑向一家兜售风车的摊铺……但陆雨歇没有抓住,他指尖刚触及,它就碎了。

它们全部碎了。

有温热的液体融入海中,咸咸的。

灵鹊山上,唐烟烟低眉看了眼风平浪静的海面,接住悬在半空的幽蓝灵脉石。

指腹沁出的血液变成无数游丝,缓慢融入灵脉。

与灵脉顺利结契,唐烟烟祭出飞行法宝银月仙楼,遁入夜空,消失在宁静仙域。

夜色渐深,浓墨般的苍穹点缀着伶仃几颗星子。

唯独一轮圆月,孜孜不倦地散发着清冷光辉。

魔域边缘几州并不像仙域五州设有大型禁制,再加上银月仙楼速度极快,等唐烟烟落地奇龚州,仙域的人没追来,魔域也没人来追。

但唐烟烟的出现,还是惊动了奇龚州的所有魔域修者。

他们成群结队气势汹汹而来,眼睛猩红,透着嗜杀与兴奋的光芒。

夜幕里,独自站在山下的唐烟烟仿佛是最美味可口的小羔羊,引无数饿狼跃跃欲试。

但那只可怜的小羔羊却面色不变,淡定自若。

魔域修士们交换目光,忽地蜂拥而上。

唐烟烟拔出发中辟邪红簪,皓腕轻轻一挥,滔天威压扑向率先进攻的魔域修士。

眨眼间,那些修士全部化为碎末,月光里,淡淡粉尘随风而逝,什么都没留下。

原本信心满满的魔域修士们傻眼。

他们忌惮恐惧地望着那抹瘦削身影,踟蹰着不敢再上前。

唐烟烟淡然地重新将发簪插入发髻。

她勾唇一笑,旋即祭出灵脉。

幽蓝灵脉不断膨胀,然后如庞然大物般将奇龚州地盘占了三分之一。

充沛浓郁的浅蓝灵力如雾,萦绕在灵脉周围。

魔域修士们彻底傻了。

他们从未享受过如此纯净的灵气。

觊觎、贪婪、羡慕,这些无法掩饰的情绪,出现在所有魔域修士的眼中。

夜风划过,伴随女子清泠冷厉的嗓音拂遍整片奇龚州:诸位,我本仙域修士唐烟烟,想必大家或曾听过我名字,以及我的经历。

没错,我就是那个唐烟烟,被仙尊陆雨歇抛弃的唐烟烟。

无情冷血的负心汉陆雨歇伤我至深,甚至害我沦为天下笑柄,我一度为此伤心欲绝生不如死,但痛定思痛后,我唐烟烟决定与之一刀两断。

今后,我的敌人是陆雨歇是仙域,如若你们同我一般视他们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便是同盟。

这座独属于我的灵脉,我也愿意与我的盟友们共享,但前提是得你们与我结契。

魔修修士们的脸色微变。

结契分为三等,初阶中阶和高阶。

若是高阶,那和卖身为奴有什么区别?唐烟烟仿佛看出魔域修士们的愤怒和拒绝,她轻笑道:自是初阶结契,诸位是我的盟友是我将来最亲密最信任的伙伴,我怎舍得让你们为了区区灵脉而舍弃最重要的尊严,没有尊严的人,是我唐烟烟这辈子最不屑一顾的畜生。

魔域修士们闻言,都快感动得哭了。

没错没错,尊严最重要了,他们虽觊觎灵脉,但若被其他魔知道他们奉一个仙域逃来的小丫头片子当神明当主人,他们还混不混呐?唐烟烟似是困了,她掩嘴打了个哈欠,祭出银月仙楼,懒懒散散道:近日为那乌龟王八蛋陆雨歇流了太多眼泪,本姑娘乏了。

我要先美美睡上一觉,明日辰时,想与我唐烟烟结契的盟友们自行在此处排队吧!唔,明日就先结契五百人好啦,太多人的话,我会好累哒。

语罢,银月仙楼大门开。

唐烟烟转身进入,大门随即并拢。

浓郁墨色中,银月仙楼优雅如仙子,又凶猛如神兽,散发出不容轻视的威压。

魔域修士们窃窃私语。

靠,这丫头片子手里怎么那么多宝物?就是,全是神级的啊我的天!还有这灵脉,卧槽,要不是灵脉独属于她,老子一定要抢过来。

切,说得谁不想抢过来似的。

这么一想,跟仙尊陆雨歇谈情说爱还是挺划算的嘛!虽然被甩,但好歹分到了那么多宝贝,搞得老子都想跑去仙域跟陆雨歇谈场恋爱了。

呵呵,照照镜子吧。

照照镜子+1.照照镜子+2.……连续半月,日日都有魔修为争抢与唐烟烟的结契名额大打出手。

最让魔修们痛苦的是,烟烟小姑奶奶太难伺候了。

她可以为了买灵果、为了吃一碗汤面,而彻底消失一整天。

眼见最先结契的魔修们都笑眯眯修炼上了,后面的急红了眼,他们每天天不亮,就捧着美味佳肴候在银月仙楼外,有些热汤热菜,他们还得花修为保持温度,虔诚得跟孙子似的。

没办法,烟烟小姑奶奶喜欢吃嘛!他们能怎么办?只能哄着宠着呗……这厢唐烟烟成了奇龚州魔修们的祖宗奶奶,而失去辛苦得来灵脉的玄英宗则乌云密布。

整整半月,宗门弟子大气不敢出,更是不敢轻易提及唐烟烟这三个字。

眷古峰。

昏睡多日的陆雨歇已醒来两个时辰。

他面无表情执起一壶茶,安静地将清冽茶水倒入雪白瓷杯。

站在屋中的陆见寒板着脸,却忍着没动怒,他悄悄观察陆雨歇,试图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找到些许痕迹。

唐烟烟盗走灵脉后,方寸世尊告诉他,陆雨歇的一半魂魄也在烈焰魔窟没了。

他可怜的侄儿,想到这里,陆见寒忍不住别过脸,擦了擦眼角。

太惨了,堂堂仙尊,竟被唐烟烟一个小女子害得如此惨烈。

如今陆雨歇更是对她失望透顶,还服用了遗情丹,可见他对唐烟烟有多恨有多失望,就连关于她的记忆,他都嫌恶心,全部遗忘的一干二净。

你是说——陆雨歇施施然端起茶杯,他薄唇翕合,声线寡淡,本尊在唐烟烟盗走灵脉后,亲自服用了遗情丹?没错,侄儿你太可怜了。

叔叔如今都已知晓,你是为了保护她唐烟烟才假意待她冷淡,你是爱她的啊!可她呢?她居然趁你不备盗走灵脉,转头背叛仙域投奔魔域,唐烟烟她欺人太甚,叔叔替你难过,叔叔一定要抓住她,将她千刀万剐,为你出气报仇。

陆见寒握着拳,说得慷慨激昂。

陆雨歇坐在窗下,悠然品茗,仿佛陆见寒口中的小可怜是无关紧要的旁人,而非他。

等陆见寒说完,陆雨歇淡淡下逐客令:掌门请回罢,我此番身体异样,准备闭关半年。

陆见寒有点懵,这话题是不是接不上?转瞬他明白了,他可怜的侄儿记忆全无,连伤心都不会了呜呜呜。

鼻头红红地离去,陆见寒心都碎了。

他好气,好气好气好气,肺都快气炸的那种气。

陆雨歇倒没什么情绪,视线投向窗外浮在空中的云,他的心也如这云,轻轻淡淡,自由自在徜徉在风里,无牵无挂,无惦无念。

至于掌门陆见寒方才的那些陌生言辞。

陆雨歇只觉荒谬。

唐烟烟?无论怎么回想,对这个人,他脑中始终如白纸一般空茫。

她长如何模样,眼睛、鼻子、嘴唇,陆雨歇都不感兴趣。

他爱过她?荒谬。

他为她服用遗情丹?愈加荒谬。

陆雨歇自认,他不是这般无聊的人。

放下茶盏,陆雨歇优雅地轻拭唇角,旋即起身,他用灵力封住整座眷古峰,开始为期半年的闭关。

六一章晋.江.独.发六一章仙域玉谷州, 某集市,没有顾客光临的两个摊主聚在一起,神采飞扬地偷聊八卦。

看到没?刚刚御剑飞过的那群人, 是清虚门弟子。

看到了,他们怎么火急火燎的,莫不是——嘿嘿, 昨晚玄女雕塑被刻了四个血红大字。

灰袍男子贼笑着比出四根手指。

又是那位的壮举?可不是嘛。

你先别说, 让我好生猜猜, 那四个字莫不是渣男去死?灰袍男子摇头。

那留的是禽兽不如?灰袍男子一副你猜得真是逊毙了的表情:你能不能解放思想,把画面想得再肮脏再给力点?或者好好回忆下那位之前的尺度?青袍男子可耻的脸红了。

那位的尺度可真不小。

连续数月,仙域多处古迹都被那位荼毒糟蹋过。

起初也就骂得难听些, 什么乌龟王八蛋, 没有种的贱男,欺骗女人感情的渣滓之类。

再后来, 那位升华了。

她居然连载起一本小人书, 名叫《把仙尊陆雨歇拉下神坛的那些年那些事儿》。

此书内容非一般的劲爆。

不是酱酱晾晾,就是晾晾酱酱, 咳咳,别说,还是挺好看的。

……与此同时,高约两丈的玄女雕塑下,清虚门六位男女弟子涨红了脸,又羞又怒。

只见玄女雕塑正面被极不文明地刻了四字:情债身偿。

最过分的是下角那极其不雅的小人图。

明眼人一看,就知被捆缚在床上嘤嘤啼哭的白袍男子乃仙尊陆雨歇。

至于俯身挑起白袍男子下巴轻薄他的女人自、自然是……好个妖女!屡次损坏仙尊名誉!简直有辱斯文!委实可憎。

清虚门王筹气得牙齿直哆嗦。

就是, 臭不要脸的女人。

何止不要脸, 她是龌龊肮脏下流, 难怪仙尊要抛弃她!原来从前的那个唐烟烟都是装的, 这才是她真实的丑陋面目。

你们先别骂了,快把这些清理干净,别流传出去。

师妹,你不知吗?年纪最小的师弟结结巴巴红着脸道,妖、妖女唐烟烟在线连载小人图书,名字叫、叫《把高冷仙尊拉下神坛的那些年那些事儿》,还每周固定时间命魔修在各地抛撒纸张,免费供人阅读。

越说声越低,小师弟恨不能把头藏进地洞里。

……魔域奇龚州。

清虚门口中的妖女唐烟烟正趴在露天美人榻,她惫懒地握着笔杆,对着光秃秃白纸,拼命思考下一章的新剧情。

哎,要想把拉下神坛的方法招式写得新颖独到,难度真的不小。

只恨修仙世界没有小H片供她参考。

恨恨恨,唐烟烟好恨!烟烟大人。

谄媚恭维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干嘛?灵感枯竭的唐烟烟很暴躁,有话快说有P快放,没看到我正全副身心投入在创作中呢?捧着食盒过来的魔修张毛子在心里不屑,还搞创作?依他看,烟烟大人就是睡陆雨歇没睡够,来到魔域后,她日日夜夜馋他的身子,又摸不到够不着,所以才整天画这些没用的东西来慰藉自己。

心里这么想,嘴上哪敢如实说,张毛子殷勤地把食盒放在桌上:烟烟大人,这是属下孝敬您的鹿茸枸杞鲍鱼汤,鹿茸乃千年鹿茸,枸杞是上好枸杞,鲍鱼更是用灵力滋养的呢!唐烟烟轻飘飘瞥了眼:打开盖子我闻闻。

张毛子麻溜儿诶了声,随着盖子的打开,浓郁鲜香扑面而来。

唐烟烟奶狗似的耸了耸鼻子,伸出手:快快快,勺儿。

张毛子立即恭敬送上。

唐烟烟埋首于美食,幸福得整个人都酥软了。

突然,她眼睛一亮,兴奋道:啊啊啊啊有了,不如把最新连载的场景定在原始森林?一只只漂亮的小鹿中,陆雨歇面色通红地闯入妖女地盘,哪怕他身中无解□□,但他不想沦为被药物控制的禽兽。

他极力忍住身体里的欲望与冲动,连嘴唇都咬破了,殷红的血顺着他漂亮下颔,一滴滴地坠落……张毛子内心毫无波动,面上真情实感地夸赞:好好好!烟烟大人太厉害了,写得太有意思啦。

然后暗暗腹诽道:何必还说什么妖女,把妖女直接换成她唐烟烟岂不是更妙?唐烟烟拍手:哇哦,此刻我灵感爆棚,我有预感,明天不会开天窗啦哈哈哈!待我画完,你立马加印五万份,往仙域魔域凡尘多撒点儿。

张毛子连连称是。

终于等唐烟烟说完自己的事,张毛子试探道:烟烟大人,属下想求您一件事。

唐烟烟心情好,头也没抬地问:啥事儿啊?张毛子松了口气:是我哥张娃子,他原本在魔域姬州给副堂主当差,但他不想干了,想过来和我一起侍奉烟烟大人,烟烟大人,您看行吗?我哥比我可厉害多了。

唐烟烟思考了会:如果你哥的领导肯放人,就没问题。

张毛子没听懂。

唐烟烟撇嘴:姬州副堂主没意见,本大人就没意见。

张毛子喜上眉梢:谢谢烟烟大人,谢谢,我马上跟我哥讲。

烟烟大人你是不知道,现在其他州的人老羡慕我们了,他们哪像咱们有这么纯净浓郁的灵力修炼啊!以前比我张毛子厉害的人现在都被我踩在脚下啦,烟烟大人你就是我张毛子的再世父母,我对烟烟大人……唐烟烟不耐烦摆摆手:滚,别耽误本大人创作。

张毛子嘿嘿傻笑,利索地滚了。

……半年的时间在凡尘或许不算短暂,但在魔域仙域,不过转瞬之间。

魔宫,魔尊朝天阙正坐在枯骨宝座,听属下回禀唐烟烟这半年以来的壮举。

听完这一系列小家子气的恶作剧,朝天阙挑挑眉,眉眼划过笑意,他问殿上两位左右护法:你们认为,唐烟烟可是真心投靠我魔域?左护法孙鳌人胖嗓门大:还能作假不成?她连仙域灵脉都给盗了,如今仙域只要提到唐烟烟,谁不是一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样子?右护法章山道人则持不同意见,他精瘦的脸满布阴沉:尊主还是小心为上,那丫头片子看似柔弱蠢笨,实际上会演着呢!简直和仙域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般无二。

老夫上次都险些栽在她手里。

孙鳌冷哼:唐烟烟自来到我魔域,脑子里每天想的都是报复陆雨歇,她不就一在感情里受伤的小姑娘吗?右护法莫不是因为灵兽因她而死,所以对她心怀怨恨?章山道人怒道:老夫没有,老夫只是——好了,朝天阙面色不耐,他沉声道,既然二位护法持不同意见,那便再观察些许时间。

孙鳌和章山道人察觉到魔尊不快,两人互相瞪了眼,拱手称是。

离开魔宫,孙鳌的心腹曹冰迎上来。

曹冰睨了眼孙鳌脸色,小心问:您又同章山道人动气了?孙鳌气得脸颊赘肉都在颤抖:可不是,这老不死的,天天同我唱反调,还试图把手伸到我管辖的领域里。

不就是上次立了大功吗?呸,我孙鳌在魔域兢兢业业那么多年,不知立过多少功勋,也没他那么不要脸。

曹冰听孙鳌讲完殿上发生的事,笑着提议道:既然右护法不相信唐烟烟是真心投靠我魔域,那大人何不证明给他看?孙鳌是个只会动手不会动脑子的:怎么证明?以免旁人听到,曹冰秘密传音给孙鳌。

孙鳌听得眼睛一亮,连连道好。

得知左护法孙鳌有意拉拢她时,唐烟烟正在创作新一期的连载。

满意地望着纸上的两个小人儿,唐烟烟万万没想到,她曾经做漫画家的梦想居然在魔域实现了。

吹干墨痕,唐烟烟盯着香艳露骨的图画,忍不住一阵口干舌燥,尴尬轻咳两声,唐烟烟瞬间心虚,她都不敢直视那一脸抗拒的白袍小人儿了。

唔那什么,反正都是假的对吧?唐小烟你有什么可紧张的?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全是巧合!唐烟烟成功安慰到自己,她以手作扇,拼命往滚烫脸颊扇风,然后脚步飞快地夺门而出,去会见孙鳌派来的人。

那魔修将一枚玉简递给唐烟烟。

唐烟烟伸出手触碰玉简的瞬间,所有内容已清晰浮现在她脑海。

孙鳌告诉唐烟烟,魔尊朝天阙眼下对她的身份持有怀疑,右护法章山道人更是在魔尊面前说了她不少坏话。

若她想得到魔尊全部信任,可向朝天阙呈上仙域宝物蓝田坠。

蓝田坠?唐烟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清虚门掌门最强的法宝之一。

此法宝不具备攻击技能,但可在关键时刻护住修者心脉,是保命法器。

想得挺美。

唐烟烟暗自呸了声,然后笑盈盈对孙鳌派来的魔修说:请代我向护法回复,这件事交给唐烟烟我绝对没问题,请他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打发走这位魔修,唐烟烟快乐地开始挑选衣服。

蓝田坠在清虚门掌门身上,她自然得去趟仙域玉谷州。

只是这趟来得倒是巧,月底清虚门掌门三万岁寿辰,各仙域门派恐怕都得去贺寿。

唐烟烟挠了挠脖颈,人这么多,是更好下手,还是更不好下手呢?不管不管了,先去再说吧。

唐烟烟思考半天,最后给自己立的是神仙姐姐人设。

一袭白裙,加上白色面纱,高冷,话少,不容易露馅。

没有带魔域打手,唐烟烟独自奔赴玉谷州,结果唐烟烟发现,这个死清虚门,居然把结界禁制给加强了。

呸,不就是防着她唐烟烟进去画小人图吗?唐烟烟冷哼一声,取出方寸世尊赠与的万枯玉,她拂开结界,略过排查身份,以散修龙仙仙的身份大摇大摆进入玉谷州。

许久不曾逛仙域集市。

唐烟烟疯狂买买买,走到前面书摊,唐烟烟正想选几本小人书当灵感源泉,忽听几位修士在她身后谈起了陆雨歇。

听闻仙尊已出关。

那仙尊会来参加傅掌门的寿辰吗?理应不会吧。

哎,不知仙尊可知晓妖女唐烟烟亵渎侮辱他的事。

孽缘!孽缘!要孽也是唐烟烟孽,关仙尊何事?我若是仙尊,恐怕得气得当场吐血,那妖女画得都是什么污秽东西,上周你看了吗?她居然写仙尊赤/身/裸/体在温泉同她行那……而且仙尊还在下。

呸,我都没脸讲,论不要脸,她唐妖女自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唐烟烟:……猛地转身就走,唐烟烟捂住面纱下通红的脸。

没事没事,不就温泉嘛,你下周还准备写房顶play的好不好?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唐小烟你要大胆地往前走!!!六二章晋.江.独.发六二章在玉谷州逛了逛, 唐烟烟最大的感受是,她在仙域的小妖女人设当真深入人心!自然,她在魔域的恋爱脑人设也挺深入魔心。

化身龙仙仙, 唐烟烟入住云舒客栈,很快结识几个前来贺寿的蓬莱山庄弟子。

蓬莱山庄小门小派,无甚根基, 只因门中弟子赵序曾救过傅长剑年幼的女儿傅心彤, 双方便有了交情, 所以也有收到邀请函。

龙仙仙高冷话少。

但在与蓬莱山庄弟子的闲聊中,她稍微流露出几分想要见识下清虚门的憧憬。

蓬莱弟子林鹏鹏立马邀请她:仙仙道友不如与我们同去清虚门赴宴?凌清儿随之附和:没错,仙仙道友可以用蓬莱弟子的身份嘛!赵序抬起头, 警告地瞪向林鹏鹏凌清儿。

凌清儿顿时噤声。

赵序笑着向龙仙仙解释:清虚门乃名门, 此番因仙魔局势动荡,他们对宴请名单查的格外严谨, 所以……林鹏鹏有点不高兴:那又如何?仙仙道友是散修, 她一身仙风道骨,与魔域扯得上什么干系?唐烟烟:……鹏鹏兄弟, 你真的是很有眼光。

眼见两人还要争辩,唐烟烟轻声道:鹏鹏道友,赵道友所言极是,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你切莫当真。

林鹏鹏满脸不甘,他望向龙仙仙清澈漂亮的杏眼,认真道:仙仙道友定是好人, 我叫林鹏鹏, 你叫龙仙仙, 瞧, 我们多有缘份!唐烟烟藏在面纱下的脸隐隐抽搐,不了吧,这缘分,还是不要了吧?!气氛短暂凝滞。

忽然,他们旁桌的修士谈论起魔域唐烟烟。

提及唐烟烟,关键词无非下流龌龊混账,以及出卖仙域的女色胚之类。

唐烟烟泰然自若。

林鹏鹏突然义愤填膺:唐烟烟确实不知廉耻,她这是得不到仙尊,便想彻底毁掉仙尊的清誉吗?她这般偏执可怖的人,转投魔域也不稀奇。

就连正经如赵序都面含愠怒:何止偏执,根本就是自私冷血。

凌清儿鼓着包子脸,用力点头。

唐烟烟:……见三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唐烟烟猛拍桌,起身振振有词道:唐烟烟大逆不道,我仙域修士人人得而诛之,妖女唐烟烟最好不要让我龙仙仙遇到,否则就算拼尽性命,我龙仙仙也要将她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客栈里的人纷纷看向白衣女郎。

女郎气质若兰,嗓音清冷。

雪白面纱覆住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润透澈的杏眼。

瞧着便出尘如雪。

哪像那唐烟烟,长得就一副小家子气模样,听玄英宗弟子说她整日笑眯眯,怎料心却是黑的。

唉,人与人之间差别怎就这般大?瞅瞅这龙仙仙修士,多好啊!大家面带善意地看着龙仙仙,要么拱手施礼,要么端起酒杯敬她。

龙仙仙矜持地微微颔首。

一阵轻风拂来,她雪白衣袂摇曳,仿佛将要羽化登仙……回到客栈厢房,唐烟烟粗鲁地扯掉面纱。

试图混入蓬莱弟子队伍的计划失败,接下来,她该如何是好?指尖轻叩桌面。

唐烟烟在心底把章山道人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次日清早,唐烟烟睡醒,正欲下楼退房,怎料林鹏鹏突然来敲门。

他告诉唐烟烟,相熟的人过来找他们,准备带他们逛逛这玉谷州知名景点,问她是否同去。

唐烟烟本想拒绝,还是多嘴问了句:熟人?林鹏鹏压低嗓音说:是清虚门掌门的女儿傅心彤。

唐烟烟:……望着林鹏鹏憨傻憨傻的大眼睛,唐烟烟露出微笑:好啊,如果你们不嫌弃我多余的话。

林鹏鹏佯怒:我怎会嫌弃仙仙道友你多余?我还怕仙仙道友你嫌弃我呢!接下来两日,唐烟烟四人在傅心彤的带领下,游遍了请月湖、乌鹤楼、灯笼街等景地。

今晚便是正式寿宴。

傅心彤带他们来到玄女雕塑,然后说:赏完这里我们便回清虚门吧,仙仙道友,你不如与我们同去?唐烟烟假意客套:这好吗?傅心彤拍着胸脯:有什么不好?你可是我亲自邀请的客人。

于是唐烟烟含笑应好:恭敬不如从命。

这玄女雕塑……暖光挥洒在高大婀娜雕塑上,凌清儿狐疑地望向雕塑中间位置,像是发现了什么,那里怎会有磨损痕迹?傅心彤的脸唰地白了,那就是妖女唐烟烟画过小人书的地方,这些日门中弟子忙着筹备寿宴,并未修缮得与先前一般无二。

蓬莱山庄消息闭塞,关于唐烟烟的诸多壮举,他们并不十分清楚。

但凌清儿也不是傻的,望着傅心彤气鼓鼓的脸,她陡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傅心彤勉强挤出笑容,摆摆手说:没事,不是你的错,都是妖女唐烟烟的错。

千万别让我逮到唐烟烟,否则我非得扒了她皮。

我此生从未见过这般恶毒蔫坏之人,等我爹寿辰过了,我要去找唐烟烟决斗,为仙尊洗清冤屈与污名。

赵序沉下脸:傅妹妹,你怎的还这般莽撞?你忘记以前发生的那些事了吗?傅心彤面色讪讪,她打小就是闯祸精,调皮捣蛋,最爱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的路上,也没少遇劫难。

赵序就曾在妖兽口中,救过可怜弱小的傅心彤。

晃了晃赵序胳膊,傅心彤使出撒娇大法,还非常自信地说:哎呀赵哥哥,我这些年很少闯祸啦!而且我现在今非昔比,就算遇到妖女唐烟烟,我也有很多自保的方法啦。

我就是太太太太讨厌唐烟烟了,仙尊这般清风霁月品行高洁,她都舍得玷污。

也不想想,这数千年来,谁曾拥有过仙尊的宠爱?她足足霸占了仙尊那么久,还不知足,哼,贪婪恶劣的女人!傅心彤一袭鹅黄罗裙,娇俏可爱。

提起仙尊陆雨歇,她圆脸粉红,眼底满满都是崇拜与仰慕。

唐烟烟微挑眉梢,然后视线下移,落在她腰间其貌不扬的玉坠上。

来玉谷州之前,唐烟烟功课做得足,自然知道蓝田坠并不长这般模样。

傅姑娘,你腰坠好生别致,能给我仔细瞧瞧吗?唐烟烟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问。

女子都喜首饰,两位男修也没露出惊讶之色。

傅心彤怔了怔,支吾着拒绝道:对不起啊龙姑娘,我这腰坠从不离身,不如你看看我这灵玉镯和南珠吊坠吧!说着便直接褪下手腕的灵玉镯,热情地往唐烟烟手中塞。

唐烟烟眼睛一亮,夸赞道:好生精巧。

傅心彤有点得意:我爹送给我的呢,全仙域这般好的灵玉少之又少,除了唐……话语戛然而止,傅心彤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更难看了。

唐烟烟当然明白小姑娘在气什么。

不好意思哦。

我唐烟烟的灵玉就是比你好呢,还是你口中的仙尊大大送的呢!唐烟烟把灵玉镯还给傅心彤,似不经意的语气:傅姑娘的腰坠也是你爹送的吧?傅心彤不太自在地侧身,避开唐烟烟的视线:是啊!我爹对我很好的。

唐烟烟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早闻傅掌门对膝下爱女宠爱有加,果真不假。

进入清虚门前,唐烟烟找了个由头,单独和傅心彤走到旁处。

越走越偏僻,傅心彤不耐,同时也生出几丝狐疑:龙姑娘有话请直说,哪个地方都一样。

因整座玉谷州都由清虚门守护,所以在自家地盘上,傅心彤倒也不怕,她就是搞不懂为什么非得躲着讲话。

唐烟烟温声道:傅姑娘莫怕,其实,我是有很重要的话同你讲,事情有关魔域有关唐烟烟。

傅心彤脚步戛然而止:你怎么知道他们的事?唐烟烟微笑:我是散修,走南闯北,听到的消息自然更多。

傅心彤仍是不敢放松心中警惕:那你知道什么?唐烟烟顿了顿,陡然压低嗓音道:我知道……此番趁着寿宴,妖女唐烟烟准备来抢蓝田坠!傅心彤一惊,下意识看了眼她腰间坠子。

然后,傅心彤的心凉了。

她似乎已经上当。

果不其然,下一瞬,阵法从天而降。

她们被囚在其中。

唐烟烟得意地勾唇,笑得很欠扁:哎呀傅姑娘,你不是要找我决斗吗?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以及,你那个灵玉镯确实不如渣男陆雨歇送我的好呢!傅心彤又羞又恼,气得直跳脚:好啊,你竟是妖女唐烟烟,呸,就你也配提仙尊名字?我今日便要撕烂你的嘴,你等着——傅心彤猛地主动攻击,两人迅速近身缠斗。

唐烟烟高傅心彤两个小境界,但傅心彤法宝多,唐烟烟虽有神器,但动静大,所以唐烟烟没有祭出。

两人纠缠片刻,傅心彤渐渐处于下风,她改变策略,试图越过结界,向外放信号。

然而结界坚不可摧,任何法宝都无法撼动。

唐烟烟轻蔑的说:傅姑娘,我既是有备而来,怎会犯这般低级的错误?你若乖乖把蓝田坠交给我,还能少受点罪哦!傅心彤怒容满面:我就是死也不会向你这个妖女求饶。

两人再度交缠,渐渐地,傅心彤越打越狼狈,几乎被碾压。

唐烟烟一掌击飞傅心彤,毫不客气地从她身上取下蓝田坠。

解开结界前,唐烟烟往傅心彤嘴里塞了颗阻灵丸。

此丹服下,三个时辰内,傅心彤再无法动用灵力,身体就如普通人般虚弱。

正欲离开,唐烟烟左手手腕突然传来感应,她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低眉。

竟是凡尘兔子送的那对红绳冰凌杏花?陆雨歇居然在附近?他不是从不参加寿宴吗?什么嘛?唐烟烟简直快要被气死了……与此同时,陆雨歇御剑途经上空,他被手腕传来的异动吸引,低眉轻瞥了眼。

这是?陆雨歇不解。

他何时佩戴的此物?刚要摘下,陆雨歇又改变主意,他飞落地面,一眼发现晕厥在草地的女修,以及被随意丢在旁处与他手腕那只明显是一对的红绳手环。

你被何人所伤?陆雨歇欲渡给女修灵力,才知她被喂了阻灵丸。

我、我……傅心彤眯开一条眼缝,却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她吃力地指向左侧方,上气不接下气说,唐、唐烟烟抢走我、我的蓝田坠,追,快追……蓝田坠?陆雨歇见女修并无性命之忧,便御剑朝她指的方向飞去。

没走多远,忽地听见槐花树林里传来极低呼救声。

陆雨歇终是难以忽视。

他落在满树花开的槐树下,看向被缚神索紧紧束住的白衣女子。

女子羸弱地蜷缩在树旁,低声啜泣着。

陆雨歇面无表情解开她身上的缚神索,调头便走。

染血面纱摇摇欲坠地挂在左耳,露出白衣女子苍白娇小的脸,她仰起单薄的下巴,楚楚可怜说:仙尊等等,我、我是被妖女唐烟烟所伤,她、她不是往那边去、去了,她……一连数次听到这个名字,陆雨歇并没多少情绪起伏。

他低眉看了眼女子,她伤得不轻,嘴角淌着殷红血渍,眼眶红红,望着他像是委屈得马上哭出来。

陆雨歇无动于衷,神情冷淡:她的方向?白衣女子颤抖着朝陆雨歇伸出手:仙尊呜呜,你能不能先拉我一把?我疼得起不来了。

陆雨歇顿了顿,纡尊降贵地伸出手。

他像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桩,生硬地拽起白衣女子。

双腿绵软,白衣女子突然踉跄不稳扑向他胸口,陆雨歇立即松手,微微侧身避开。

他声音清淡,没有不耐,更没有愤怒,他只是在平静地问话:方向?白衣女子捂住胸口,指向截然不同的右方:我此番本是前来赴宴,意外瞧见此女行为猥琐,刚想拦住她,她便……东南方?陆雨歇皱眉。

那并不是魔域的方向。

或许对方刻意为之,目的是转移仙域注意力?陆雨歇已祭出飞剑,对白衣女子说:你自行回清虚门罢。

语罢,腾上高空。

白衣女子柔弱地嗯了声,然后大大咧咧地擦掉嘴角血迹,朝化作小点的陆雨歇吐了吐舌头。

取出大瓶疗伤丹药,白衣女子猛地往嘴里倒,口齿不清地说:呸,真、真难吃!往东南方奔行不久,陆雨歇便察觉出不对劲。

方才那白衣女子……分明并无异样,她的确是仙域修士,也的确身负重伤,但……陆雨歇蓦地折回槐花树下,那里早已没有白衣女子的身影。

陆雨歇眸光清冷地望向槐花树身。

那里不知何时被刻了一行字:大笨蛋陆雨歇,你上当了吧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字的后面还画着颗蠢萌猪头。

落尾是:爱你的唐烟烟留!六三章晋.江.独.发六三章清虚门张灯结彩, 里里外外好不热闹。

掌门傅长剑周旋于宾客之间,眉眼全是喜意。

忽然,一道门内传音回响在他耳畔。

掌门!大事不好!小师妹受伤昏厥, 蓝田坠也被夺了!!傅长剑:……后院厢房。

傅心彤被清虚门弟子抱到床榻,悉心照料。

一阵厉风刮过,傅长剑如急电般赶到闺女厢房, 他扑到床边就哭喊:我可怜的彤儿, 谁把你伤成这般?你痛不痛?疼不疼?呜呜呜, 疼在我儿身,伤在为父的心呐!是哪家小贼竟敢窃取我清虚门的宝物蓝田坠?我儿莫怕,爹爹一定会替你做主呜呜呜, 爹爹必将那小贼……清虚门傅长剑在外威严刻板, 在内却是个宠女无度的性子。

眼看自家师父又哭上了,几位男修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长相讨巧的娃娃脸男修被众人无情往前推, 然后踉跄着站到了傅长剑身旁。

娃娃脸男修瞪了眼师兄们,伸手轻扯傅长剑袖袍, 弱弱喊:师父,师父……傅长剑语气不耐:叫什么叫?没见为师正难过着吗?娃娃脸男修抽搐嘴角:师父,您难过前能不能先看看那边——说着,食指往窗下指。

傅长剑凶神恶煞地侧眸看向窗外。

然后,戛然怔住。

身长玉立的白衣男子立在窗下,如一颗亘古闪耀的星辰,通身气质清泠清隽。

他仰头面向枝头那轮莹月, 墨发在浅浅月华中随微风拂动……傅长剑懵了。

他迅速抬袖拭泪, 恭敬又疑惑道:仙尊?陆雨歇这才转身, 他薄唇微启, 不含感情道:唐烟烟。

傅长剑满脸问号?唐烟烟?仙尊为啥突然提妖女唐烟烟?夺走蓝田坠的人。

陆雨歇嗓音寡淡,仿佛唐烟烟三个字,于他毫无意义,它只是茫茫沧海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粟而已。

唐烟烟?又是她唐烟烟?傅长剑气得面色青白,不由震怒道,这妖女在我玉谷州作威作福,一会儿写什么‘情债身偿’,一会儿狂撒淫/秽的小人书,我玉谷州被她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不就是被区区一个男人抛弃吗?她若有种,直接找那男人报仇不就得了?她……娃娃脸弟子猛地一阵咳嗽。

傅长剑骂得正带劲,后知后觉,他终于意识到抛弃唐烟烟的男人正是仙尊陆雨歇。

气氛迷之窘迫。

陆雨歇神情平静,眸底无波无澜。

仿佛并不介意这番冒犯。

傅长剑尴尬地摸摸鼻子,强行转移话题:是仙尊将彤儿救下?陆雨歇否认:并未,本尊只是恰巧经过。

傅长剑壮着胆问:那唐烟烟呢?陆雨歇面无表情回:跑了。

傅长剑:……不知为何,空气突然凝固。

立在窗下的白袍男子面色依旧,但傅长剑却觉得,屋里更冷了。

尽管蓝田坠被夺,这场寿宴却不得不继续举行。

傅长剑硬着头皮挤出笑容,去往前厅招待仙域各地贵客。

至于陆雨歇,他直接御剑回玄英宗。

这趟贺寿,若非陆见寒守在他房中,苦口婆心规劝两个时辰之久,陆雨歇不会颔首允诺。

原也只是来走个过场,但——思及槐树下的狡猾女子,陆雨歇眉心轻拧,欲将掌中两条红绳手环化为粉末。

正要动作,陆雨歇又临时改变主意。

低眉看了眼粗陋简单的编织红绳,陆雨歇自嘲低笑。

他既无心无意,亦无起无伏,又何必多此一举?……翌日清晨,仙鸟鸣啼声中,宋怡然一身玄英宗宗服,御剑飞落眷古峰。

难掩心中紧张,宋怡然低眉整理袖摆裙摆许久,这才进入结界。

自那日在七星宗论剑台犯错,她与陆雨歇的师徒关系便变得有名无实。

陆雨歇从未在人前将她逐出门户,但他们,还算师徒吗?这个答案,宋怡然心底清楚。

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踏足眷古峰,没想到仙尊竟会亲自传召她。

怡然拜见仙尊。

望着落座于古松下的陆雨歇,宋怡然规规矩矩行师徒之礼。

闭目养神的陆雨歇睁开眼睛,他淡淡看向宋怡然,嗓音清冽:你的修为,为何仍停滞于结丹境?宋怡然浑身僵硬,面比纸白。

这个问题深深刺痛她神经,是啊,早在师父坠落凡尘前,她便有冲击化神境的势头,结果呢?结果她到现在仍困顿于结丹境,始终无法破开头顶阴霾。

可是有心结难解?陆雨歇单刀直入地问。

宋怡然恐惧地倒退两步。

陆雨歇将宋怡然的闪躲尽扫眼底,他言辞稍微宽松几许:抱歉,本尊没有这些经验,但依稀听过心结之类。

你若受制于此,本尊可陪你前去沧澜境游历一番。

沧澜境脱离于仙魔凡之外,或许对你提升心境开拓视野有帮助。

宋怡然受宠若惊,她怔怔望向陆雨歇,不由自主地说:师父你……你不怪我了吗?陆雨歇不解:你难道曾犯错?宋怡然愣住:我,我和唐烟烟……陆雨歇眉头微蹙,几不可察。

但宋怡然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师父,你是因为唐烟烟背叛仙域,所以才原谅我吗?陆雨歇微怔,随后口吻平静道:怡然,本尊服用过遗情丹,许多琐碎已不记得。

至于唐烟烟,陆雨歇风淡云轻道,此人阴险狡诈,心术不正,日后莫再提她。

遗情丹?宋怡然不可置信地望向陆雨歇。

她师父回来了!这才是她真正的师父对吗?因为遗忘了唐烟烟,所以原本的他回来了?可不知为何,宋怡然满怀激动喜悦的同时,又有点悲伤,莫名其妙的悲伤。

近期你若无安排,便准备一番,同本尊前去沧澜境。

师父你真愿意陪我出门历练?宋怡然揉了揉湿润眼眶,很是喜悦。

陆雨歇颔首,他容色清冷,哪怕提及自己的身体状况,亦没有任何悲伤与情绪浮动:本尊已缺失一半魂魄,后续影响未可知,在本尊还能控制的情况下,本尊希望能对你尽到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宋怡然:……眼底笑意凝滞。

宋怡然垂下眼睫,掩藏心底的失落与失望。

她对他而言,只是责任与义务。

而唐烟烟不是。

她从来都不是。

……魔域奇龚州。

张毛子张娃子等一众魔修围成个圈圈,蹲在地上讲悄悄话。

咋回事儿啊?烟烟大人都回来四五日了,整天闷在仙楼睡觉,连烤鸡烧鹅都不吃。

何止烧鸡烤鹅,小人书她都不创作啦。

你们不知道吗?烟烟大人潜入仙域玉谷州那几天!正好清虚门那位老不死的贺寿呢!仙尊陆雨歇也去啦!卧槽!!!完蛋,烟烟大人肯定触景生情,伤透心了。

魔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同摇头叹气。

张毛子对张娃子说:哥,你主意多,你快想个法子让烟烟大人开心起来吧。

张娃子思忖片刻,认真提议: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咱们不如牺牲几个兄弟,找几个样貌清秀的送到烟烟大人床上,哄她高兴高兴?只要烟烟大人嗨起来,前任什么的,不都是浮云吗?众人连连道好。

然后兴奋地望向彼此,以及周遭来来往往的魔修。

你是歪瓜,我是裂枣。

他嘴角还有颗大媒婆痣——真是丑得各具特色各不相同呢QAQ!张毛子深深地抑郁了。

他正愁上哪儿找几个好看的男人,结果说什么来什么。

魔宫来使者了,而且还带着好多美男子。

却说那日唐烟烟得来蓝田坠后,便呈给了左护法孙鳌。

孙鳌再大张旗鼓地献给了魔尊朝天阙。

蓝田坠在朝天阙眼底虽算不得稀罕物,但唐烟烟一片诚心,又在傅长剑寿宴时向他啪啪打脸,很给魔域长脸长志气。

朝天阙在魔宫开怀地哈哈大笑,当即命人给唐烟烟准备大份回礼。

而这回礼,现在就在唐烟烟的面前。

唐烟烟有点傻眼。

她望着面前清一色的美男子,不知该作何表情。

妖孽魅惑的,清秀动人的,阳光健美的……最中间那个红衣男子,还主动向唐烟烟抛了个媚眼。

唐烟烟:……魔宫派来的使者笑着打量唐烟烟,暧昧地说:唐姑娘对他们可是不大满意?,没关系,唐姑娘请稍等,后面还有更好的。

语罢,他双手击掌,被pass掉的美男子们不甘心地分站两侧,留出中心的路。

这时,两个魔修按着被绳索捆缚的男子走进来。

男子素白袍子绣着银色竹纹,长发如墨,如月光般顺滑倾泻。

他面含屈辱,神色漠然,哪怕被人制住,他亦如青竹般坚韧高傲,仿佛无论受到何种威胁磨难,都不能压弯他的风骨。

男子脖颈有长长一条血痕,一直蔓延进衣襟,显然是被魔修打的。

唐烟烟望着他。

他下巴微抬,并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人。

魔宫使者笑得若有深意:唐姑娘可还满意?这可是魔尊特意命人在凡尘搜寻的呢!唐烟烟面色微沉。

素袍男子只是凡人,却生得仙人之姿。

像极了阳春白雪。

最重要的是,他竟与陆雨歇长得五六分相似。

若论样貌五官,完全能辨明二人,但他们的气质太像了,若不细看,几乎可以假乱真。

魔域使者见唐烟烟始终不置一词,只呆呆看着男子,便清咳两声。

唐烟烟陡然回神,眼神痴迷:太太太太像了。

魔域使者这才满意,他骄傲道:那是自然,魔尊知晓唐姑娘情根深种,上次在仙域没少受气吧?魔尊说了,他日踏平仙域,仙尊陆雨歇任由唐姑娘处置,但在这天到来前,唐姑娘就勉为其难,先用用这替身吧。

唐烟烟满脸感动:魔尊对我也太好了吧呜呜呜。

魔域使者轻笑,眨着眼说:那唐姑娘是想把这些都留下慢慢享用,还是?唐烟烟立即伸手指向凡人男子,浅紫色衣袖随她动作,在半空留下曼妙的清影:我只要他。

女子嗓音俏丽笃定。

魔修们捂嘴偷笑,而那位被束缚住的男子却面色煞白。

他冷冷抬眸,望向笑得恶心的紫衫女子,眼底是绝不屈服的杀意。

唐烟烟与他目目相触,笑得更高兴了,还情不自禁鼓掌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抵死不从的贞洁烈妇味儿,靠,还真和陆雨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绝了吧!魔域使者笑得合不拢嘴:既然唐姑娘满意,那在下也好回宫交差了。

开开心心送走魔域来使。

唐烟烟在张毛子张娃子等人暧昧的恭贺下,昂首挺胸进屋宠幸冷美人儿。

四周寂静。

唐烟烟走进厢房,瞬间懵了。

难怪张毛子他们笑得一脸猥琐,他们竟把房间布置成了新房。

这漫天俗气的红,唐烟烟翻了个白眼,旋即拂手挥动,整片红色已消失无踪。

但坐在床榻身着喜服的禁欲美男子仍在。

绳索已除,他被术法困住,一动不能动。

那双黑曜石般深沉的眸子,正冷冷瞪着唐烟烟。

唐烟烟暗自叹气。

可怜的凡人。

走到他身前,不顾男子能冻死人的凛冽眼神,唐烟烟用灵气将他脖颈伤痕治愈,随后将一盒药膏搁在床侧:你身上应该还有其他伤势,我不便脱你衣服,你待会自己上药。

说罢,唐烟烟解开男子身上的术法。

男子如避蛇蝎般起身,立即与唐烟烟拉开距离,戒备含恨地望着她。

唐烟烟就挺委屈。

她也不想强抢民间妇男的啊。

唐烟烟无力扶额:那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你这不是受伤了吗?男子面色更冷,看着唐烟烟就像在看随时会脱裤子的禽兽。

唐烟烟欲哭无泪,强行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唐,名叫烟烟。

男子不言不语,甚至还退后两步,依然瞪着她。

唐烟烟放弃。

好吧!她是洗不掉衣冠禽兽的污名了。

你先上药,我出去。

唐烟烟摇着头,起身往屋外走。

她身后的喜服男子略松了口气,但下瞬间,他小腹陡然涌起大团火焰,那股火不断蔓延,汹涌地吞没他身体,以及他的意志。

男子额头冷汗如瀑,他弯下腰,痛苦地嘶嘶抽气。

欲望烧红他的眼,他恨恨瞪着那抹婀娜背影,有怒意,也有羞耻的渴望。

砰地一声,唐烟烟回头的瞬间,喜服男子跌倒在地,撞倒了桌椅。

男子嘴角咬出斑驳血迹,他苍白的手捂着腹部瞪向唐烟烟,清冽嗓音含着排斥:禽兽,你休要碰我。

唐烟烟:……□□章晋.江.独.发□□章喜服男子瘫倒在地, 满脸胀红,痛不欲生,显然已被药物控制。

他喘息声渐重, 屋内弥漫着火热的暧昧气息。

唐烟烟想死的心都有,这又双叒叕是怎么回事?魔域的日子,真心不好过啊。

唐烟烟欲哭无泪地看向喜服男子, 他脊背弓成虾球, 染血薄唇不溢出嗯嗯哼哼的叫声, 因为刻意隐忍着,那嗓音便多出几分颤栗。

这画面委实过于——唐烟烟捂着眼睛挪过去,试图用灵力逼出男子体内的药物。

但无论唐烟烟怎么努力, 那团火焰始终无法顺利从男子腹内溢出。

而且男子不是修士, 凡人肉/体脆弱单薄。

若唐烟烟强硬地再试下去,恐怕他的小命都得丢。

唐烟烟没辙, 只得暂且封住药效, 延长媚药发作的时间。

那股骇浪般的汹涌终于慢慢褪去,喜服男子像从水里捞出来般, 他全身湿透,墨发贴在惨白脸颊,有种说不出的羸弱美。

男子饱受折辱,眼神涣散地望向半空,嘴角嘲讽地往上勾。

唐烟烟佯装镇定:谁喂你吃的药?喜服男子淡淡扫了眼唐烟烟,带着轻蔑,一副你何必假惺惺作秀的模样。

唐烟烟也有些恼火, 没好气道:我要真想睡了你, 还犯得着多此一举给你喂药?你以为你能刚得过我吗?若眼神能杀人, 唐烟烟此刻恐怕已死在喜服男子的手上。

两人对峙。

唐烟烟猛地拂袖, 转身便走。

喜服男子屈辱地靠在墙边,嗓音沙哑道:是你手下,喂我吃的药。

唐烟烟用余光扫了眼喜服男子,稍微软下声线:你先在这里休息,放心,没人会进来伤害你。

走出长廊,唐烟烟看到张毛子几人贴在墙角跟,动作鬼鬼祟祟的,神色猥琐又暧昧。

唐烟烟走到他们身后,掐着嗓子温柔地问:偷听到了什么呀?张毛子头也没回,他以一个滑稽的姿势趴在墙上,贼笑道:哎哟姐妹你也快过来听听,里面老激烈了,桌子椅子都啪啪啪的,咱们烟烟大人好孟浪!外表还真看不出来哈哈哈。

还没哈哈哈哈完,唐烟烟提脚就往张毛子屁股上踹。

张毛子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等看到唐烟烟,他第一反应竟不是害怕,而是惊讶:烟烟大人,你怎么那么快?唐烟烟:……张毛子利索爬起来,拍掉头上枯草,他叉着腰义愤填膺道:凡人就是不行,身体太弱了,干不了几个来回就晕了是吧?哎,烟烟大人你应该把那些美男子都留下的,咱们好歹可以换着来嘛!唐烟烟头好疼。

她指腹按压住太阳穴,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们喂的药太猛?谁要你们自作主张的?快把解药给我。

张毛子同张娃子等人交换眼神,有点慌:啊?那药明明是增强持久力,怎么会是缩短时间呢?我们也是希望烟烟大人你今晚过得美满一点呀!这都是些什么如狼似虎的话?唐烟烟觉得,她的节操仿佛已碎了满地。

唐烟烟忍着怒意:他是凡人,经得起你们折腾吗?这帮魔域二腿子脑瓜都不怎么好,听唐烟烟说得严厉,顿时被唬住了。

张毛子抓住张娃子手臂:哥,你快给烟烟大人解药。

张娃子看向身旁魔修:阿斗,药不是你给我的吗?阿斗快哭了:这药也、也不是我的啊!……唐烟烟无语地摆手:给你们一炷香时间,下去捋捋思路,然后再把解药给我。

张毛子连忙诶了声,和兄弟们一边激烈探讨着,一边走出唐烟烟视线。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唐烟烟风中凌乱地站了片刻。

好吧!魔域要不是有几个心狠手辣的撑着场,就这些憨憨,真是一坑一个准。

夜色浓如墨。

唐烟烟站在新建的荷花池畔,遥望天际璀璨星子。

恍惚中,她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日陆雨歇面无表情的脸。

原来以前的他就是这样吗?犹如静水明月般,亦如山巅雪莲般。

没有喜怒,没有起伏,更没有感情。

陆雨歇和那位凡人,明显不同。

无论如何,凡人有愤怒,也会觉得屈辱。

如果是他呢?如果陆雨歇遭遇这般境况,他会……呸!唐烟烟被自己的脑洞给吓到了。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唐烟烟用手扇风,拼命拂去脸颊燥热。

都怪张毛子他们,把她社会主义接班人的纯洁思想都给带偏了。

说曹操曹操到。

张毛子缩着肩膀,哭丧着脸,小碎步来到唐烟烟所在的荷花池畔。

烟烟大人,那药根本就没有解药,他小心翼翼地瞅唐烟烟一眼,提议道,要不等他醒了,烟烟大人再继续同他颠鸾倒凤?咱们可以用丹丸吊着他的命,这样搞个几轮,那药效应该就能彻底解除了吧?就是得委屈烟烟大人辛苦耕耘一番了。

张毛子自以为想出绝世良策,满眼都在求表扬。

唐烟烟捏死他的心都有,她咬着牙说:怎么会没有解药?既有药,就该有解药。

张毛子挠了挠脖颈:烟烟大人有所不知,那药是咱们一个兄弟从沧澜境带回来的,都几年了,是独家秘方,外面都没有的。

咱们那兄弟原本是留给自己新婚用的,但他相好的在成亲前把他给踹了,所以这药才留到现在。

唐烟烟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她觉得她在魔域最大的阻碍,就是这群铁憨憨。

眼下魔尊朝天阙对她的防备减少,唐烟烟正准备趁机上魔宫拜谢,然后寻找老酒鬼所说的机缘,以及暗查陆雨歇另一半魂魄的踪迹,结果,结果——唐烟烟要哭了。

她的命怎么那么惨。

张毛子读不出唐烟烟脸上的复杂情绪,他倍感体贴地说:如果烟烟大人你身体实在撑不住,那属下给你找几个女修过来替你吧。

唐烟烟闭上眼,憋了半天憋出个字:滚。

张毛子担忧地说:烟烟大人你不用不好意思的,你……滚——唐烟烟震怒狂吼。

张毛子吓了大跳,飞快地滚了,边滚边小声说:烟烟大人要是有需要,记得吩咐我小毛子哈。

唐烟烟:……扶了扶额,唐烟烟在黑夜里站了半晌,等心头那股怒火散去些许,这才折回厢房看喜服男子。

门推开,轻微的吱呀响。

蜷缩在墙角的男子猛地抬眸,如受惊的兔子般看向门口。

见来者是唐烟烟,他下意识用双臂护住自己。

唐烟烟觉得他也挺可怜。

关上门,唐烟烟没朝他靠近,直接倚在门上说:你叫什么名字?有家人吗?如果你害怕家人担心,可以书信一封,我叫人帮你送回去。

男子毫无血色的脸在喜服衬托下愈显苍白,他嗓音冷冷的,含着鄙夷与不屑:你有那么好心?还是想利用我家人威胁我?唐烟烟轻笑:这位公子,你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吗?只要我想,动动手指,你所处的国家都会万劫不复,你区区几位家人,值得我放在眼里?男子面色难堪,死死地瞪着她。

唐烟烟耸了耸肩。

她坐到桌旁,执起茶杯:你若听话,我不碰你。

至于你体内的药物……男子浑身僵硬。

唐烟烟瞥了眼男子视死如归的表情,无奈道:解药在沧澜境,我可以带你去解。

但你后面一段时间必须乖乖留在我身边,等时机到了,我保证送你回去。

男子仍然戒备满满:你所谓的时机,是指何时?唐烟烟单手托腮,忽地对他粲然一笑:这位公子,你只是别人为我找的一个替代品,待我得到我喜欢的人,还留你何用呢?男子羞愤愈加,别过头去。

天亮后,唐烟烟又用灵力为他压制了遍体内药物。

临走时,男子忽地叫住唐烟烟,他声音很轻:棋玉,我的名字叫棋玉。

唐烟烟哦了声:我知道了,你先休息会儿,我去打点下,稍后我们便出发前去沧澜境。

说要打点,其实也无甚可交待的。

唐烟烟召来张毛子,恶狠狠道:本大人我要去趟沧澜境,待我回来,本大人要的美食街还没修缮好的话,就摘了你脑瓜。

张毛子的重点压根不在摘脑瓜,而是在沧澜境上,他讶道:烟烟大人你竟为了帮那凡人解毒,亲自去沧澜境?唐烟烟深觉自己的妖女人设不能崩,她挑衅道:你觉得本大人有那么无聊吗?忽地压低嗓音,唐烟烟示意张毛子把耳朵凑过来,其实本大人觉得那药挺好用,就是对凡人来说过于猛烈!此番前去沧澜境,本大人想去买点不那么孟浪的,然后呢,嘿嘿,再买点更猛的留着以后备用。

张毛子听得眼睛都亮了,要玩还是烟烟大人会玩。

那药对于凡人自然用力过猛,但用在仙尊陆雨歇身上,肯定就不够看。

唔,烟烟大人果然深谋远虑,现在都在为将来做准备啦。

嘘,本大人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要同别人说哦。

烟烟大人放一百个心,我张毛子的嘴最严实啦。

……当日下午,唐烟烟便御剑带棋玉出发。

因沧澜境禁止使用灵力,无论仙魔妖,一概必须和平共处,所以唐烟烟也懒得带上别人。

但棋玉是个身子弱的。

他恐高。

还晕机。

偏偏死要面子。

等唐烟烟发现棋玉的异常时,他已经摇摇欲坠差点从飞剑上栽下去。

唐烟烟倒是有飞行法宝银月仙楼,但这是陆雨歇送的神器,让一个替身住进去,这……以后……唐烟烟求生欲还是挺强。

她只好落在地面,租了辆马车。

马是灵马,速度比凡尘普通骏马快许多,但比起御剑,就不是一个概念了。

好在马车内部宽敞,唐烟烟从储物玉镯里取出枕头被子,埋头就开始呼呼大睡。

马车行驶略有摇晃,非常催眠。

这日傍晚,唐烟烟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她睁开眼睛,果然见棋玉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体内媚药又开始发作了。

为了不哼出声,他牙关紧闭,嘴唇咬出淋漓鲜血。

唐烟烟皱眉,挥手祭出冰蓝色灵力,为棋玉抚平焦躁。

不是同你说过,若药物发作就叫醒我吗?这媚药药效大,你强行忍耐,是会死人的。

棋玉眉眼低垂,闷不吭声。

唐烟烟无奈地摇摇头,索性也不睡了。

她盘腿坐下,开始修行。

浅白色气雾游走在女子周围,棋玉静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仙魔世界吗?她是魔?可她为何一点都没有魔的样子。

自从被抓到这里,棋玉见过不少妖魔,但没有谁如她这般。

比起面目可憎的魔,她更像仙子,美丽的仙子……连续奔行六日,他们终于抵达沧澜境入口。

唐烟烟如释重负,她带着棋玉进入光雾般的结界。

下瞬间,一个瑰丽飘逸的世界,顿时浮现在他们眼前。

高山流云,盛世繁华,沧澜境将写意与奢华淋漓尽致地融合在一起。

如果要用合适的词来形容,唐烟烟觉得应该是人间仙境。

有烟火的仙境。

唐烟烟忍住逛一逛的冲动,直接向人打听陈梵仙的下落。

据张毛子所说,媚药就是在陈梵仙手中买的。

姑娘,陈梵仙死啦。

中年男子同情又了然地看着唐烟烟,大大方方的说,你是来找他买东西的吧?不巧,他去年死在了自己研发的媚药手上。

那药过于孟浪,他在床上奋战了十天十夜,精尽人亡了。

……棋玉猛地垂头,脸颊红得似要滴血。

唐烟烟哑然片刻,干巴巴道:我是找他买解药的。

中年男子轻笑,暧昧地看他们一眼:媚药都没了,哪儿来的解药?能床上解决的,就床上解决吧。

唐烟烟:……等中年男子离开,唐烟烟窘迫的问棋玉:你在凡尘成亲了吗?棋玉哪会不懂唐烟烟的深意,他难堪地摇摇头,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唐烟烟:那你有心仪女子吗?棋玉略顿,仍是摇头。

唐烟烟好尴尬:要不,你、你上那种地方解决一下?棋玉面色陡然煞白。

唐烟烟赶紧闭嘴,改变说辞道:我开玩笑,咱们先在沧澜境住几天,再打听打听,既然有陈梵仙,肯定也有王梵仙,反正肯定有人能解这媚药的。

……太阳西斜,飞鸟展翅飞过天际。

沧澜境在晚霞映照下,呈现出朦胧旖旎的绯色。

蔷薇客栈正对宽敞街道,宋怡然站在二楼廊檐下,视线扫向来来往往的每张笑脸,心情随之轻松。

这里的人好快乐。

为什么呢?目光忽地顿住,宋怡然望着灯笼下当众拥吻的男女,羞得满面通红。

她猛转身,正欲躲开,却见陆雨歇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

陆雨歇神色坦然淡定,仿佛那对拥吻的人并不存在。

被撞到这幅场面,宋怡然话都说不利索了,更不敢抬头多看他半眼,她结巴道:师、师父。

陆雨歇微微颔首,薄唇轻启,嗓音如风般空远:这便是沧澜境,人人皆不掩饰心中欲望,譬如爱恨,譬如贪婪。

曾有许多仙者在此顿悟,直面自我,破开心结。

也有部分仙者深深沉沦,更加迷惑。

你且谨记,修道者需坚守本性与理智,要清醒地斩断不该有的欲望。

靡靡绯色中,师父的脸时而清晰,时而虚幻。

宋怡然怔怔望向陆雨歇。

真的是这样吗?可他爱唐烟烟时,却不是这般讲的。

他说:生而为人,怎会没有欲念?真有人能斩尽全部欲念吗?显而易见,那时的他没有斩尽欲念,也不想斩尽。

宋怡然沉浸在回忆,忽见陆雨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她随之望向街道,然后看见了唐烟烟——女子笑得烂漫,正在街道东张西望着,仿佛对任何事物都极感兴趣的样子。

她身旁跟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白衣翩翩,芝兰玉树。

论相貌气质,竟同师父陆雨歇有五六分相似。

宋怡然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唐烟烟她、她居然找了个和师父差不多的男子带在身边?似有所觉般,站在风车铺子前的唐烟烟突然抬眸,她直直望向客栈二楼,看到了廊檐下比肩而立的陆雨歇宋怡然二人。

气氛有片刻凝滞。

很快,唐烟烟笑得更灿烂了。

她冲面无表情的陆雨歇吹了个口哨,然后丢下手中黄色风车,欢快地奔入蔷薇客栈。

跟在唐烟烟身旁的白衣男子面色震惊,他看了眼陆雨歇,旋即僵硬地跟上唐烟烟步伐。

六五章晋.江.独.发六五章宋怡然有点慌:师父, 他们……陆雨歇眉眼低垂,长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如玉脸颊容色清泠,月白衣袂沉浸在霞光里, 但那旖旎绯色仿佛被什么阻绝在外,染不透他冰冷漠然的心。

他如置高山雪巅,生人勿近, 遗世而独立。

宋怡然望着这般出尘清隽的师父, 突然词穷。

她到底该说什么?又该如何开口?难道要说, 唐烟烟背叛仙域后,不仅处处损害他声誉,如今还找了个与他颇为相似的男子招摇过市?这是对师父的奇耻大辱。

师父风华绝代, 怎能遭此玷污?那人连师父的一缕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不,他根本不配与师父相提并论。

宋怡然满脸愤懑, 对唐烟烟, 她一直都心情复杂。

憎恨、厌恶,甚至动过让她消失的念头。

后来, 宋怡然对唐烟烟又心存歉愧,只要看见唐烟烟,她仿佛就看见了曾经险些犯错坠落深渊的自己。

唐烟烟投奔魔域这件事,似在情理之中。

可不知为何,宋怡然却觉得怪怪的。

大概连宋怡然自己都没察觉,这些时日,她有多关注唐烟烟这个人, 唐烟烟的笑唐烟烟的怒, 她就像个变态, 不受控制地一直看着。

但现在——宋怡然恨唐烟烟。

她不允许她用这种方式践踏师父的尊严。

蔷薇客栈一楼, 唐烟烟迅速办理住房手续,还特别指出,她要住在陆雨歇隔壁。

店小二有些难办:姑娘,隔壁厢房已经有人了。

唐烟烟笑眯眯放下两块高阶灵石:这是我的小小心意,一块给你,一块帮我给那位住客。

店小二眼睛都亮了,他麻溜地用传音符联系楼上住客,待得到肯定回复,立即把厢房腾出来给唐姑奶奶。

棋玉安静地立在唐烟烟身侧。

似有些闷闷不乐。

唐烟烟毫无察觉,办完手续,她兴高采烈提起裙摆,像只快乐的百灵鸟,飞舞着爬上阶梯。

棋玉站在原处,他望向那抹窈窕背影,眸含哀伤。

原来在她眼底,他真的什么都不是。

她甚至已然遗忘他的存在。

棋玉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在凡尘,他是京都人人追捧的棋玉公子,他曾高傲的认为,没有任何女子能对他视而不见。

但现在呢?既然她对他无意,为何又要对他百般体贴温柔相待?因为,他是那位男子的替身吗?即将转角,唐烟烟才意识到身后空空如也,棋玉没有跟上。

寻觅着望向仍站在柜台处的棋玉,唐烟烟招手说:棋玉,你快上楼啊!棋玉愣愣抬眸。

她眉眼含着浅笑,冲他招手的瞬间,棋玉仿佛看到枯树开花。

而她站在漫天粉色花瓣里,笑靥如花地望着他,明艳不可方物。

如同受到某种无法抗拒的蛊惑般,棋玉情不自禁朝唐烟烟走去。

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沉沦了。

说不清何时动情,但就是,喜欢。

见棋玉跟上,唐烟烟匆忙加快脚步。

以陆雨歇性情,他绝不会因为看见她而躲避。

他一定不屑。

那敢情好。

唐烟烟想着想着就好生气,她一股脑儿爬到二楼,站定在廊檐,瞪向霞辉下宛如登对璧人的陆雨歇宋怡然。

宋怡然亦是冷冷盯着唐烟烟,顺带瞥了眼那位与师父相似的男子。

至于仙尊陆雨歇,自然面朝夕阳,吝啬地留给唐烟烟一抹孤寂无情的背影。

大笨蛋陆雨歇,唐烟烟将目光锁定在陆雨歇身上,然后调皮地歪了歪头,很有妖女的狡黠风范,我们又见面啦!这就是缘分对不对?唐烟烟!宋怡然立刻向前两步,厉声喝止她的出言不逊。

既然宋怡然自动让出位置,那便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唐烟烟挑了挑眉梢,飞快越过宋怡然,抢站到陆雨歇身侧。

满面震惊,宋怡然用手指着唐烟烟:你、你……你怎如此不要脸?唐烟烟不搭理宋怡然,她倚在凭栏,单手托腮,痴痴看着陆雨歇挺拔的侧脸:陆雨歇,你怎么来沧澜境啦?因为知晓我也要来此处吗?宋怡然气得直跺脚:师父是陪我来的。

唐烟烟白了宋怡然一眼,蔑视道:你怎么还是结丹境?再等几天,本大人都能秒杀你了,所以,废物不要插话。

宋怡然面颊忽白忽红,胸口剧烈起伏。

陆雨歇本欲无视唐烟烟,奈何她的视线过于灼热。

他淡淡望着她,与看这世间的一花一草一木并无区别。

唐烟烟连忙堆出笑脸:多日未见,你果然还是这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令我怦然心动!陆雨歇面无表情。

唐烟烟瘪嘴,小委屈:你以前听到这话可害羞了,如今怎的毫无反应?陆雨歇别过视线,连眼神都不再落在她身上。

唐烟烟干脆向陆雨歇靠近半步,把身子探出凭栏外,她努力去看他的脸:陆雨歇,你是生我气了吗?因为我叫你大笨蛋吗?好啦,是我的错,你不是大笨蛋,你是小笨蛋。

陆雨歇:……唐烟烟。

陆雨歇终于启唇,他嗓音寡淡如水,含着警告。

唐烟烟眨巴眼,忽地粲然一笑:去掉唐,叫我烟烟就好。

陆雨歇看着她不语。

唐烟烟数着手指继续:你也可以叫我亲爱的,宝贝,或者烟烟宝贝,又或者……陆雨歇猛地转身。

却被女子细腻柔软的双手抓住袖摆。

陆雨歇冷冷回眸,立即撞入一双楚楚可怜的水眸里。

那日槐树下,她亦是这般,像只落入陷阱的雪白兔子,睁大无辜眼睛,迷蒙地看着这个世界。

但她不是。

她是擅于伪装的恶魔。

用力甩开唐烟烟的手,陆雨歇厌恶地疾步往前。

唐烟烟没想到陆雨歇竟那么大力,她随惯性后仰,半截身体越过凭栏,紫色衣袖在空中曼妙旋转,似要栽下去。

烟烟,被嫉妒烧红眼睛的棋玉终于不再是背景板,他冲过去拽住唐烟烟的手,将人拉了回来,烟烟,你没事吧?唐烟烟摇头,她正想着该如何谴责陆雨歇的无情无义,棋玉突然怒红着脸,直直对那抹飘逸出尘的月白身影道:你站住。

气氛凝滞。

这声你,指的当然是陆雨歇。

陆雨歇微微顿步,用余光看了眼扶着唐烟烟细腰的男子。

棋玉憋愤难忍,与此同时,他也清晰认知到他与陆雨歇的差距有多大。

在凡尘,他是被誉为楚璧隋珍、世无其二的翩翩公子。

但在这里,随处可见倜傥出尘的仙人,尤其站在他面前的这位。

他被比下去了。

论相貌,论气质,他与陆雨歇是有几分相似,但若站在一起……所以,他棋玉只能当他的替代品吗?不甘心。

棋玉攥紧袖中双拳,努力不被自卑打倒,并勇敢正视那抹闪耀于天际的男子:道歉,你害烟烟差点受伤,难道不该道歉吗?不等陆雨歇回应,宋怡然已忍无可忍站出来:谁叫唐烟烟非要拉我师父的手。

棋玉红着眼辩驳:烟烟只是碰了下你师父的衣袖。

宋怡然:她连衣袖都不该碰。

棋玉怒:这就是你师父能推她的理由吗?宋怡然: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师父故意推她了?他只是不喜欢她的任何触碰。

棋玉冷笑:你们真是蛮不讲理。

宋怡然:蛮不讲理的分明是你。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原先站在此处的陆雨歇,哪还有半/□□影?唐烟烟哭笑不得,好吧,来沧澜境的第一天,居然就这么在吵闹声中结束了?唐烟烟和棋玉入住的厢房是套房,一堂三室。

隔壁陆雨歇应该也是这种布局。

懒懒躺在窗下美人榻,唐烟烟闭目养神。

陆雨歇这趟居然是陪宋怡然来的?为什么?虽说故事早已脱离轨道,但有些需要扼杀在摇篮里的剧情,还是该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唐烟烟辗转翻了个身。

不爽地在心中吐槽:陆大宝,你失个忆失得太不让人省心了,你就不能多学学我吗?我可是一心在搞事业啊!不是在搞事业就是在搞事业的路上,再反观一下你,竟敢陪徒弟旅游,你好意思吗你?沧澜境不同于外界,伴随着日升月落,唐烟烟竟困了,在仙域魔域的日子,唐烟烟若不想睡,也是可以不睡的。

但她现在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便坠入梦乡。

搭在榻上的手微动,垂落到空中。

棋玉悄声走到窗下。

皎月温柔地洒下一圈圈光辉,将她笼入其中。

那睡得粉扑扑的脸颊莹润光滑,如初生的婴儿。

但为什么,睡梦之中,她眉梢也微微簇着呢?是因为……棋玉失望地垂下眉眼。

苦笑着替唐烟烟盖好被毯,棋玉在原地站了许久、看了许久,才落寞转身,回到厢房。

一夜好眠,天未亮,唐烟烟伸着懒腰,状态饱满地醒来。

整座沧澜境仍在沉睡,远处晨雾弥漫在山间,悠悠然然地浮动着。

离开房间,唐烟烟正好看到推门而出的陆雨歇。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目目相对。

陆雨歇下意识想退回屋中,很快又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

唐烟烟懵了会儿,笑眼眯眯说:陆雨歇,早啊。

陆雨歇置之不理。

眼见他要走,唐烟烟快步追上:等等,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再走。

沧澜境禁止使用修为,陆雨歇生怕唐烟烟又扑上来动手动脚,便规规矩矩站定。

他抬起不含感情的眼眸,漠然看着她。

唐烟烟哼了声,朝他伸出白白嫩嫩的掌心:少装蒜,快还我。

陆雨歇眸含警惕:何物?唐烟烟杏眼圆睁:我的红绳手环呀,上面缀着小小的冰凌杏花。

陆雨歇嗓音淡漠:不曾见过。

唐烟烟皱起鼻尖:不可能,你少骗我了,那是我的东西,你如果拾起来了就该物归原主。

本尊没有拾起来。

看,就是你捡到了,你要没看到,怎么知道是用拾的啊!无理取闹。

谁跟你无理取闹了?我可没缠着你,是你不肯把我的私人物品还给我,你干嘛偷偷藏着我的东西呀?为了睹物思我吗?你——一阵低浅暧昧的喘息忽然打断他们对话。

这声响从唐烟烟屋中传来。

唐烟烟冷不丁回眸,有股不太好的预感。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般,大门吱呀一声,被男子苍白的手艰难推开。

棋玉衣衫不整地披着睡袍,他脸颊胀红,眼眸含着两汪旖旎春水,大颗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然后没入松松垮垮的衣襟。

那不堪忍耐的模样,显然已动情。

倚在门框,棋玉像是快要站不稳般,他嗓音嘶哑,含着颤栗与卑微的祈求:烟烟,帮帮我!求你!六六章晋.江.独.发六六章唐烟烟:!!!!!!我可以解释。

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哐啷——门突然被棋玉踉跄着撞开更大缝隙, 他被欲望染红的眼雾气蒙蒙,饱含渴求。

薄唇被咬得胭红水润,血丝微微渗出来。

就连耳朵锁骨都沁出自然的旖旎粉色, 充满了暧昧的暗示。

唐烟烟不得不回头看一眼棋玉。

他紧咬牙关,似已忍耐到极限,掩在长袍中的双腿都在颤栗。

怎会这般厉害?难道媚药已发作很长时间?他怎么不早些叫她?恰恰赶在如此尴尬的节点?唐烟烟叫苦不迭, 她转身奔向棋玉, 意图当着陆雨歇的面, 用灵力为棋玉制住媚药药性。

然而等唐烟烟握住棋玉手准备渡灵力时,却见陆雨歇头也不回地离去。

陆雨歇,唐烟烟回头叫他, 你站住。

烟烟, 我没事,你去、去……棋玉膝盖一软, 倏地倒栽进唐烟烟怀里。

陆雨歇脚步微顿, 余光淡淡扫了眼粘腻在一起的两重身影,他面无表情加快步伐, 迅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唐烟烟没有精力再管陆雨歇。

棋玉全身滚烫,媚药每次的发作,仿佛都比上次更厉害。

成功制住他体内的躁动,唐烟烟眉头紧蹙,扶着羸弱无力的棋玉进屋休息。

等你休息好了,稍后我便带你在沧澜境中四处寻找医馆,你放心, 肯定有人能配出解药的。

把棋玉扶到窗下美人榻, 唐烟烟给他斟了杯温茶, 递到他手上, 还很体贴地为他盖上被毯。

被毯是粉蓝色,绣有精致的祥云仙鹤图案。

棋玉低眉看着毛绒绒的毯子,脸颊倏地发热。

昨夜,她便是盖着它入睡。

你的脸怎么还那么红?是不是我刚没有……等会儿便好。

棋玉仓促解释,他赧然垂下眉眼,我已经舒服很多了。

唐烟烟哦了声,耐心等棋玉抿了两口水,她接过杯子放到桌面:时辰还早,你先在这躺会儿。

棋玉黯然地问:那你呢?你要出去找他吗?唐烟烟愣了下,才意识到棋玉口中的他指的是陆雨歇:没有,我等你休息,再一同去寻医馆。

棋玉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她选择为他留下来。

但她这么做,仅仅只是为了尽早清除他身体里的媚药。

棋玉轻轻闭上眼睛,想起一路以来唐烟烟对他的悉心照顾,虽然她不说,棋玉却能感受到。

她为他放弃御剑,她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她愿意陪他寻找解药,而不是……他一次次狼狈龌龊的失控,皆被她尽扫眼底。

棋玉从未这般落魄,好似自尊傲骨都被碾碎了,赤/裸/裸地摆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

只要唐烟烟在他面前流露出半分戏谑轻视嘲讽,棋玉都能羞愧而死,但她没有,一点都没有。

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这些好让棋玉感到困惑和难受,他忍不住低声问:我只是他的替身,不是吗?唐烟烟语塞,很多内情她无法告诉棋玉,便道:唔,我这人一向不喜强迫别人,你既然不愿意,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而且你身中媚药,究其原因,是我的错。

你放心,我说话算数,待时机成熟,我一定将你送回你原来的世界。

空气忽然沉默。

棋玉靠在美人榻,双眸阖着,似乎安静地睡着了。

唐烟烟托腮望向窗外。

天光熹微,苏醒的街巷逐渐热闹起来。

想到方才的修罗场场面,唐烟烟暗自叹气,陆雨歇会介意吗?唐烟烟总觉得,他临走前的淡然一瞥,颇有种在看海王的味道。

在陆雨歇眼底,她唐烟烟就是明着撩拨他,暗中养别的相好。

可苍天可鉴,她水缸里根本没有鱼。

唯一的一条还已经跑了。

唐烟烟趴在桌案,为自己点蜡。

混到这个凄凄惨惨戚戚的份儿上,也没谁了呜呜呜。

辰时末,棋玉醒了,他面色相比方才已健康正常许多。

唐烟烟直接同他离开蔷薇客栈,处处寻访沧澜境中的医馆。

沧澜境虽不能御剑使用飞行法宝,但有供通行的机械风筝。

唐烟烟让机械风筝飞得低些,然后带棋玉一连拜访了十余家医馆。

然而多位大夫一听陈梵仙大名,立即摇摇头,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陈梵仙乃沧澜境媚药第一人。

其疯狂程度,简直教人叹为观止。

他每年都要研究出上百种媚药,每天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准备去床上实验药效的路上。

术业有专攻,这般敬业程度,远远将旁人甩在身后,是以无人能追得上他的步伐。

姑娘,你那媚药叫什么名字?年约半旬的大夫问。

枕上春。

唐烟烟回忆着报上名字。

唔,大夫捋着花白胡须,为他们出主意,其实一般媚药死不了人,能床上解决的最好还是床上解决为妙。

如果你们执意要解,不妨试着赶去参加六日后的正一行拍卖会。

那里每年都会拍卖贵重的法器丹药,其中就有早前收购的陈梵仙媚药。

倘若你们侥幸买到枕上春,可以拿来给老夫研究,这样就能根据成分配出相应的解药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唐烟烟向大夫致谢,同棋玉离开医馆。

天色渐沉,火红霞光从地平线蔓延,空气似乎都被氤氲得缠绵浪漫了。

唐烟烟心事重重,解除媚药比她想象中更复杂,且艰巨。

看来她需要在沧澜境多耗费些时日了。

棋玉沉默地跟在唐烟烟身边。

沧澜境美如画,一座座桥廊与建筑仿若海市蜃楼。

不过短短些天,棋玉一二十年的所有认知皆被颠覆。

他真的还能回得去吗?还能如从前般,做凡尘中人人仰慕的棋玉公子吗?回客栈路上,唐烟烟对棋玉说:明日我去打听正一行拍卖会,若拍卖物品里有枕上春,咱们就不必整天跑来跑去,直接参加拍卖会就好。

棋玉没有异议。

奔波整日,唐烟烟精疲力竭。

沧澜境果然和仙域魔域不一样,唐烟烟仿佛有种回归普通人的感觉。

泡了个花瓣澡,唐烟烟换上新衣,去敲隔壁厢房的门。

没有人回应。

唐烟烟咚咚咚一阵猛敲。

好吧,是真的没有人。

陆雨歇该不会为了躲她,连夜收拾行囊跑了吧?唐烟烟板着脸,匆匆下楼问守在客栈柜台的店小厮。

店小厮笑道:您隔壁那对情侣经常几日不归,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唐烟烟眼神凶得能杀人:什么情侣,他们是师徒。

店小厮愣了愣:啊?那……那您和您那位也是师徒?唐烟烟否认:普通朋友。

店小厮:……目送唐烟烟离去,店小厮在心底暗自嘀咕。

什么嘛!现在的情侣花样还挺多,一会儿师徒,一会儿普通朋友的,当我眼瞎吗?连续三天,陆雨歇宋怡然始终没回蔷薇客栈,也不知道到哪儿潇洒去了。

唐烟烟已打听过正一行拍卖会详情,一堆灵石花出去,总算知道待拍卖的媚药里确实包含枕上春,但正一行那边却不肯提前将药卖给唐烟烟,非得等拍卖竞价。

左右也就是再等几天,再多送出些灵石,唐烟烟很淡定,灵石什么的都是浮云,她唐烟烟有钱得很。

譬如陆雨歇不在的这几天,唐烟烟便化身散财童子,同棋玉四处闲逛。

看中什么买什么,她不仅给自己买,还给棋玉买。

什么包包鞋子首饰,买单买得眼都不眨。

棋玉在凡尘时自诩洒脱,但也有被唐烟烟阔绰豪爽的样子吓到。

关键唐烟烟许多物件买得随意,根本无甚可用。

渐渐地,棋玉明白了。

她这是心里不痛快。

所以花钱找痛快。

唐烟烟如此大手大脚,很简单,陆雨歇大半身家早就交给她了。

他忙着陪徒弟是吧?那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要拼命花前任的钱,给现任——呸。

唐烟烟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一无所知的棋玉,挠了挠脖颈,有些尴尬。

棋玉不知她心中所想,体贴地问:可是累了?不如找家茶楼休息休息?唐烟烟唔了声。

他们随便进了家茶楼,在临窗位置入座。

台上体形瘦削、鹤发童颜的说书先生已就绪,正准备开讲。

抿了口茶清嗓,说书先生嗓音洪亮,配合惊堂木,先吟定场诗。

一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便奠定了整个故事的哀伤言情基调。

唐烟烟剥着栗子,饶有兴致地盯着说书先生。

结果他故事情节一铺开,唐烟烟就萎了。

说书先生的脸庞因兴奋而愈发红润:却说那日魔域里应外合,在试剑大会偷袭仙域成功,若非仙尊陆雨歇力挽狂澜,仙域必定损失惨重,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仙尊竟因此堕入凡尘,旋即开启一段浪漫的恋爱故事。

至于故事中的女主角……说书先生抑扬顿挫,还和听众搞互动。

等热烈掌声过后,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没错,便是如今叱咤魔域揽收无数小弟的妖女唐烟烟是也。

唐烟烟:……她默默地继续剥栗子。

心想,还叱咤魔域呢?!这么捧我?我谢谢你全家咯!落座对面的棋玉身体陡然僵硬,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神色淡然的唐烟烟,复而望向台上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

这位说书先生经验丰富,语言传神,结构密疏,噱头嬉口俱在。

本来就挺跌宕起伏的故事,经他口,更是扣人心弦缠绵悱恻。

仙尊被塑造成为苍生而不耽于情爱的圣人。

唐烟烟则是至情至性的小女子,你若负我,我便让你负苍生,然后你追悔莫及。

不得不说,这说书先生还挺牛掰。

多会抓重点啊!唐烟烟等他收尾,点着头鼓掌,还朝台上扔出一块高阶灵石。

那熠熠生辉的灵石稳稳落在银盘,说书先生震惊地望向唐烟烟,拱手道谢。

唐烟烟朝老头儿摆了下手,示意他别客气。

眉头紧皱,棋玉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唐烟烟。

她与陆雨歇,竟有这般复杂的纠缠吗?你若不开心,不必强颜欢笑。

如雷掌声落下,棋玉望着随众人欢笑的唐烟烟,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阵钝痛,他不喜欢她这样。

啊?唐烟烟愣了愣,这说书先生讲得确实不错啊。

棋玉定定看了眼唐烟烟,倏地起身往外走。

唐烟烟莫名其妙,只得跟着离开茶楼。

男人心,果然海底针。

唐烟烟把玩着刚买的泥捏人偶,懒得去猜棋玉的情绪。

她把注意力放在两边街道上,又散出不少前任的财产。

一路缄默,棋玉亦有些后悔。

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待看到见街角正在制作荷花灯的手艺人,棋玉有意打破僵硬气氛说:烟烟,明日是乞巧节。

唐烟烟微怔。

仙域魔域对节日并不注重,上个乞巧,她还是和陆大宝在凡尘理国过的。

唐烟烟瞥了眼空落落的手腕,原先佩戴的红绳手环,也已经不在那里。

六七章晋.江.独.发六七章沧澜境民风开放, 百姓对妖魔仙一视同仁,任何新事物,他们都接受得极快, 亦有非常多样且新鲜的见解。

这对宋怡然的心境确实造成一定冲击。

她隐隐有茅塞顿开的趋势。

但阻碍宋怡然进阶的真正根源与心结,是她旁侧云淡风轻的白衣男子。

两人刚从茶楼出来,宋怡然攥紧的掌心还未松开。

方才说书先生讲的那段故事, 男女主人公正是陆雨歇与唐烟烟。

剧情虽有夸张成分, 却也八/九不离十。

宋怡然紧张又忐忑, 她偷偷观察师父的神情。

可他有什么神情呢?他好似对那段故事并无任何感想,就好像,那是别人的经历, 并不属于他。

是的。

他服用了遗情丹。

宋怡然突然觉得心累。

从前师父眼底只有唐烟烟时, 她仿佛是放弃了的,哪怕心有不甘与不舍。

但师父传她进入眷古峰的那刹, 死灰又复燃, 宋怡然情不自禁地生出期盼,或许她还是有机会的对吗?可她真的有吗?二人沉默地穿街走巷。

刚经过书局, 便听正走出来的男子道:唉,唐烟烟怎么不继续连载小人书了啊?我每夜的精神食粮断了,晚上都睡不踏实。

同伴回:她前阵子养了新宠,据说那新宠与仙尊陆雨歇非常相像,估计日日在床上忙着颠鸾倒凤呢!哪还有心思干别的事。

男子暧昧地笑:也不一定是在床上哦。

同伴戏谑地用手指点了点男子,感慨道:按我说,她就继续画呗, 画那替身也行啊!何必紧逮着仙尊陆雨歇不放。

男子颔首道:没错没错, 所以说, 唐烟烟果然深情, 她另外找相好的,也找的是仙尊的替身,这恐怕是为了纾解对仙尊的相思之苦。

陆雨歇淡淡瞥了两人一眼。

这记轻飘眼神恰好被男子捕捉到,男子好奇地问陆雨歇:这位兄台,你可是有不同见解?陆雨歇漠然:没有。

男子不依不饶地走过来:怎会?你眼神告诉我,你并不赞同我的话。

陆雨歇:……男子很认真地请教陆雨歇:你到底是反对我的哪句话?你告诉我吧,否则我心里不舒服。

陆雨歇拔腿便走。

男子执着地跟上,足足跟了两条街,他痛苦道:兄台求求你为我解惑,我这人经常为一点疑惑彻夜不眠,你如果不让我知道真相,我今夜又睡不着觉了哇。

我昨晚本来就没睡着,再不睡,得要老命了啊!陆雨歇面色僵硬,他闭了闭眼,戛然顿住:最后句话。

语罢,头也不回地拾步离开。

男子满脸喜悦地站在原地,顾自高兴道:原来是最后一句话,他不认同我的最后一句话。

等等,我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完了完了,我根本想不起来了哇……人来人往中,男子抓耳挠腮,他有意继续追问个明白,但街巷繁杂身影中,哪还有那抹月白?陆雨歇行色匆匆,面色稍沉。

宋怡然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心情跌入谷底。

男子最后的话,她还记得。

师父究竟不认可他说的什么?不认可唐烟烟深情?还是不认可棋玉是他替身?在外游历数日,师徒重返蔷薇客栈。

守在柜台的店小厮瞧见二人,热情打招呼道:欢迎回来。

又笑道,二位不在时,隔壁的唐小烟姑娘好像找过你们哦。

陆雨歇步伐微顿,旋即再无停留地攀上楼梯。

宋怡然勉强回以一笑。

夜浓如墨。

唐烟烟早已睡下。

但棋玉睡不着,隔壁的宋怡然也在床上辗转反侧。

至于陆雨歇,他负手立在窗下,遥望漫天星辰与月色。

七夕前的夜晚格外静谧。

苍穹星子很满,似往深潭里洒了无数糖碎,每颗都熠熠生辉,散发着亘古旖旎。

天渐渐亮了,星子隐退,清新寒凉的雾气随风吹入窗,轻微拂动月白色宽袖。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合拢两扇雕花窗,将似醒非醒的沧澜境阻隔在视线之外……七夕如约而至。

清晨,唐烟烟捂着被子又睡了半个时辰,打着哈欠起身。

棋玉过来问她:今日街巷热闹,可要出去逛逛?唐烟烟唔了声:可以吧。

棋玉又问:你昨晚没睡好?唐烟烟看向眼下两团暗青的棋玉,古怪道:没睡好的是你吧。

棋玉低眉:我……没等棋玉回答,唐烟烟已拿出一张传讯符,让店小二把早膳端上来。

棋玉默默看了眼唐烟烟,收回卡在喉口的话。

他昨夜几乎没睡,一闭上眼,他脑中便浮现出说书先生描述的那些片段。

唐烟烟并非是魔。

她只是为情所困,才走上极端。

她意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换取陆雨歇的在意和目光吗?整个早晨,唐烟烟都很不舒服,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汤匙,问棋玉: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再不说,你没憋疯,我都要疯了。

棋玉愣住,他臊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对你说?唐烟烟一脸无语:大哥,你不知道你一直在看我吗?棋玉:……烟烟,你、你可不可以要再喜欢陆雨歇?猛地鼓起勇气,棋玉细声说,他不值得。

气氛略沉默,唐烟烟没有看棋玉,她重新拾起汤匙,语气很淡:棋玉,你了解我多少?又了解他多少?很多事情,不是光凭别人一张嘴就能道明。

棋玉难堪地别过视线,仍坚持己见道:如果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要伤害自己的地步,那就不值得,该放弃。

唐烟烟忽地轻笑,面露调侃:棋玉,你没喜欢过哪家姑娘吧?棋玉噎住,他呆呆看向眼前女子。

未施粉黛的小脸莹白素净,晨光熹微下,她像他精心培育的那株含苞欲放的昂贵牡丹。

她是娇气的。

应该被护在羽翼下,杜绝任何的风吹雨打。

唐烟烟喝了口粥,神采奕奕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可不会为他伤害我自己,但彼此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两个人相处,最重要的是自我,毕竟他以前,声音蓦地低沉,唐烟烟喃喃说,他从来没有要求我为他放弃做自己……喝粥的动作戛然顿住,低眉看着碗里碧绿的青菜碎,唐烟烟睫毛颤了颤,心脏仿佛被什么用力撞了下。

陆雨歇并没有因为外界危险,便斩断她双翼,让她躲藏在他为她筑起的安全巢穴里。

他给了她自由。

自由当然有代价。

唐烟烟突然间好似想通很多事情,她起身对棋玉道:我等会儿再吃,你吃你的吧。

回到卧房,唐烟烟拨弄着养在屋中的人参榕盆景。

如果在当时的情况下,陆雨歇对她说:烟烟,你可以为我委屈一段时间吗?哪儿都不要去,什么人都不要接触,乖乖先等危机度过,然后我们再好好的好吗?她会怎么回答?答应?还是拒绝?唐烟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会很不开心。

怎么选都不开心。

所以,陆雨歇没有把选择权交给她。

朝阳沿着建筑往上攀升,棋玉怔怔独坐餐桌前。

唐烟烟的话,他似懂非懂。

但有点他明白了,她不同于大多数的凡尘女子,她不屑于当谁娇气的牡丹花,也不惧随时到来的强风暴雨。

他和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沧澜境七夕节目丰富,譬如穿针乞巧喜蛛应巧搭香桥,还有历久不衰的博弈赢彩头等。

盏盏灯火下,唐烟烟同棋玉顺着悠扬琴音,来到红绸铺就的琴台下。

此处是殷巷楼为庆七夕佳节,而特地举办的抚琴得彩头大赛。

彩头是一双精巧漂亮到极致的绣花鞋。

沧澜境虽禁止使用修为,但不代表百姓们当真平凡普通。

这双绣花鞋便注入了灵力,可根据双足调整尺寸。

整条街,围堵在此处的人最多。

因为参赛的只能是男子。

会抚琴的男子,自然是美男子咯!台上这位公子弹奏的是《相思曲》。

棋玉笑着同唐烟烟说。

是吗?唐烟烟握着糖人儿,给棋玉比了个赞,怂恿道,你这么懂,肯定会抚琴吧!要不你去试试?说不定还能赢得彩头绣花鞋呢!留着送给以后的心爱姑娘呀!我……棋玉羞涩地低头,颔首说,我琴艺不精,但我、我愿意为她试试。

琴台青衣公子一曲毕,台下响起无数喝彩声。

待有人问还有谁愿意挑战时,唐烟烟立即举手,她兴奋地朝棋玉指:这里这里。

棋玉腼腆地望着唐烟烟笑,然后越过人群,脊背挺直地步入高台。

棋玉常穿的白袍已换成浅蓝色,落座瑶琴旁,他双臂微抬,露出白皙秀气的手。

指尖轻拨琴弦,铮地一声,悠扬曲调倾泻而出。

他勾抚琴弦的手时而飞快滑动,时而缓慢婉转,如绵绵细雨打落芭蕉,余音绕梁……琴声落,四周沉寂。

棋玉起身。

众人仿佛才反应过来,掌声如雷。

棋玉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抹嫣红身上。

待看到突然出现在唐烟烟身后的那道身影时,棋玉蓦地僵住。

陆雨歇同宋怡然站在人群外围,听到热烈喝彩声,宋怡然骄傲地咕哝道:是不错,不过师父你抚琴才是真正的超凡脱俗呢!说着,宋怡然不经意望向琴台上的男子,然后愣住。

那上面的人怎会是……宋怡然下意识寻找唐烟烟的身影。

附近几位群众听到宋怡然吹捧自家师父,调笑道:小姑娘,那你让你师父上台啊!也好让咱们见识见识所谓的超凡脱俗。

就是,小姑娘你可别吹牛,这位蓝衣公子的琴音当属一绝,真不是什么人都能胜过的。

宋怡然何曾遇到这般质疑她话的人,看了眼不为所动的陆雨歇,宋怡然窘迫道:我师父不轻易抚琴。

呵,那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在人家小姑娘自己的眼底,她师父的琴技确实举世无双呢!宋怡然憋屈地一声不吭。

任他们打趣戏谑。

听到身后动静,唐烟烟回眸看到陆雨歇时,还有些懵。

时空仿佛错乱,好似回到了他们还在理国的时候。

隔着喧嚣,他们目目相望。

暖意烟火融不进陆雨歇寒凉的眼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含起伏。

烟烟,走下琴台的棋玉拽住唐烟烟袖摆,他苍白着脸,低声请求,烟烟,我们回客栈好吗?你不舒服吗?我、我感觉有点不好,或许快要……发作了。

好吧。

唐烟烟看陆雨歇宋怡然一眼,和棋玉往回走,同他们擦身而过。

脚步忽然顿住,唐烟烟蓦地回头,她笑靥如花地对陆雨歇说:陆雨歇,我们不是邻居吗?我们有事先回客栈,那双绣花鞋,拜托你帮我们带回去,谢谢。

陆雨歇目不斜视,没有多看唐烟烟一眼。

宋怡然更是不想搭理他们。

临走之际,棋玉与陆雨歇的目光陡然在半空相交。

不过短短呼吸间,陆雨歇已收回视线。

男人眸光清淡,没有不屑轻视,或者是耻笑。

但棋玉莫名心虚,好似他的刻意伪装已被他堪破,他只是不说。

脸颊胀红,棋玉埋低头,羞愧地和唐烟烟离开。

等两人背影远去,宋怡然才不满道:那双绣花鞋最后又不一定是她的。

琴台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公子上台,琴技都不如棋玉出彩。

众人皆以为胜负已定,就在第十一柱香还剩小半时,一抹玄色身影轻笑着走上高台,男子身段妖娆,眉眼细长,骨子里透出股风情妩媚。

是琴仙许瞳仟。

我天,是琴仙许瞳仟啊啊啊啊啊啊!有生之年系列,我居然看到了琴仙本人,我是在做梦吗?娘啊,我的耳朵要怀孕啦!!!!琴仙琴仙琴仙——呼喊骚动声此起彼伏,琴仙许瞳仟略一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他自信的低低一笑:诸位,我许瞳仟看上这双绣花鞋了,抱歉,它是我的了。

语罢,玄色长袖在半空飞扬出恣意弧度,许瞳仟豪迈落座,灵巧手腕猛勾琴弦,铮地一声,音律强势抓住所有人耳朵。

《凤求凰》,亦是棋玉方才所演奏的曲子。

不同于棋玉的婉转缠绵,琴仙许瞳仟的爱更具侵略性,浑然天成的技巧加上万马奔腾的气势,不用比较,这局,许瞳仟稳胜。

陆雨歇看了眼置在半空的精致绣花鞋,转身便走。

宋怡然忙跟上师父步伐。

掌声久久不息。

陆雨歇走出人群不远,身后蓦地传来许瞳仟笃定的笑声:哈哈哈,今日这双绣花鞋是我许瞳仟的了,谁有意见?我数三声,若无人应战,不等香灭,我就带着它先走一步。

一、二……鬼使神差般,陆雨歇突然止步。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然站定在琴台之下。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许瞳仟兴奋刺激的眼神,都集中在陆雨歇身上。

陆雨歇眼神淡定。

心中却生出些懊恼,以及不可思议。

这位公子姓甚名谁?许瞳仟迫不及待地问。

无名。

你要弹奏哪首曲子。

无题。

……围观人群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人莫不是来砸场子?骑虎难下,陆雨歇只得登上琴台。

他拂袖落座,低眉看着面前的瑶琴,许久没有动作。

直至众人都快等得不耐烦时,陆雨歇终于很轻地拨动了下琴弦。

清亮的声音如泉水般,仿佛拥有洗涤世间污浊的能力。

潺潺汩汩,琴音自然灵动,让人不知不觉六根清净心无杂念。

这是禅曲。

上古流传的禅曲《无题》。

许瞳仟瞪大眼睛,《无题》据说乃涤尘佛子所作,传闻涤尘佛子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甚至割肉啖鹰以身饲虎。

在一次的修行中,涤尘佛子晕厥路畔,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皮肉。

自迷迷瞪瞪中醒来,涤尘佛子恍惚看到一抹纤细身影,那女子温柔地替他处理伤势,喂他喝药,帮他擦拭身体。

相伴数月,涤尘佛子向女子提出告辞。

女子眼眶含泪,满面笑意,始终未曾挽留。

涤尘佛子亦没有为她回过一次头。

所有人都认为涤尘佛子没有动心,他只有道。

但普度众生时,涤尘佛子偶尔会弹奏一首琴曲。

他永远只弹这一曲。

但琴音次次不同。

有时无欲无求,有时轻起涟漪,有时贪嗔皆俱……许瞳仟闭上眼,聚精会神地聆听音律,不肯放过其中任何细节。

他倒要看着,眼前这个佛子是哪种佛子。

六八章晋.江.独.发六八章琴音回荡在璀璨烟火间, 高雅脱俗,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曲毕, 许瞳仟蓦地睁开眼睛,他似笑非笑望向那抹月白孤影,心道:有意思, 有意思极了。

整首琴曲禅意浓郁, 仿若看见得道高僧悬坐于莲花之上, 清心寡欲,神圣不可侵犯。

但是——许瞳仟挑高眉梢。

他发现在《无题》三分之二以及尾音时,这位圣洁佛子心生涟漪, 情绪有些许错乱。

纵然他极快压下那点涌出的浪花, 让旋律重归空远明净,但不可否认的是, 乱了就是乱了。

也正因这点情不自禁的心神荡漾, 才让《无题》得到了升华。

这双绣花鞋是你的了,许瞳仟像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 他暧昧地冲陆雨歇眨眨眼,稍微压低嗓音道,希望下次听公子弹奏这首曲子时,从中渗透出来的是完全无法克制的色、欲、贪、嗔,哈哈哈哈!大笑三声,许瞳仟畅快地快步离去,嘴中还念叨着:妙哉妙哉, 果然妙哉!比试结束, 人群轰地散开。

宋怡然无声跟在陆雨歇身后, 走向返回客栈的路。

漫天星辉洒落。

不知何时, 师父周身的冷霜寒雪,好似多出融融暖意。

师父,宋怡然突然开口,你准备把绣花鞋送给唐烟烟吗?不是。

那师父为何要上台参与比试?本尊只是……陆雨歇沉吟片刻,答道,本尊只是想同琴仙许瞳仟交流探讨一番。

原来如此。

他们走在繁华喧闹的街巷,宋怡然含笑的目光始终凝在陆雨歇背影。

该自由了,她突然想给自己自由了。

没有必要再执着地循着这抹从不对她回首的背影,而走上不属于她的道,对吗?师父,我想独自去那边走走。

坚定决心,宋怡然倏地指向完全相反的另条街,笑着说。

陆雨歇闻声止步,他淡淡看了眼宋怡然,颔首道好。

*唐烟烟回客栈已有些时辰。

欲望得到压制的棋玉躺在美人榻,好似睡着。

倚在窗畔,唐烟烟无聊把玩着衣服带子,大抵昨夜睡得足,她毫无困意。

遥远的属于七夕的浪漫气氛,随风浅浅拂到这里。

唐烟烟望着空中飞舞的花瓣,伸手捞出一片。

凑到鼻尖闻了闻,唔,还挺香。

唐烟烟正欲转身,一抹熟悉的清隽身影忽然从街尾缓步走来,他走得不疾不徐,似思考着什么,非常专注的样子。

一步步,他走过蔷薇客栈,经过唐烟烟窗前,继续往前,不知要走到何处。

唐烟烟憋着笑,拾起盘中炒栗子,朝陆雨歇后背砸过去。

陆雨歇蓦地驻足,循着方向往上,顷刻对上一张笑得娇俏灵动的小脸。

唐烟烟冲他做嘴型:你、走、过、客、栈、啦!陆雨歇:……陆雨歇心生尴尬。

他确实走过了客栈,但,不想承认。

在将错就错往前走和及时回头之间,陆雨歇犹豫不决。

可他为何要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心生纠结?仿佛才想明白这个道理,陆雨歇镇定自若地回身。

孰料几颗炒栗子又从上方坠落,再度砸落在他肩膀。

陆雨歇轻蹙眉梢,看了眼趴在窗边的唐烟烟,不知她何意。

唐烟烟立即手舞足蹈起来,她指向自己,又指着陆雨歇,还拍了拍窗沿,继续做口型:我,从这跳下来,你,在下面接住我。

陆雨歇觉得这个女人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很熟吗?或许他们曾经……是真的很熟。

陆雨歇面色蓦地变化,神情亦有些僵硬。

另边的唐烟烟已然撸起袖子,她灵活爬坐到窗沿,笑着示意陆雨歇站在原地不要动,接住她。

然后,猛地纵身一跳。

陆雨歇微怔。

他当然要避开,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对面这位还是阴险狡诈处处捉弄他的妖女唐烟烟。

但他的身体好像冻住了。

又或者,只是没有来得及避开?陆雨歇呆呆站着,直至瞳孔里的那抹嫣红越来越近,越来越耀眼。

砰——唐烟烟精准砸入陆雨歇怀抱,可惜的是,陆雨歇并未伸手接住她。

两人骨碌碌摔倒在地。

哎哟疼死我了,陆雨歇你是不是傻?这都接不住。

唐烟烟捂着被撞疼的额头,气鼓鼓从地上爬起来,就你这反应速度,还仙尊呢?陆雨歇沉默起身,他低垂着眉,没有看唐烟烟。

痛吗?他的痛觉早已消失,所以他并无感觉。

唐烟烟瞪了眼木头人陆雨歇,突然惊慌地指着他鼻子讶道:哎呀陆雨歇,你流鼻血啦。

陆雨歇:……猛地转身,陆雨歇条件反射地抬袖去擦。

却擦了个寂寞?他雪白衣袖整洁依旧,哪儿来的鼻血?噗哈哈哈。

唐烟烟在陆雨歇身后放肆大笑,临时想起什么,她下意识往二楼瞟了眼,忽地用手捂住嘴,以免吵醒睡着的棋玉。

陆雨歇冷冷回头,他看了眼唐烟烟,又随她视线瞥向二楼小窗,蓦地转身往前走。

陆雨歇,你慢点儿。

唐烟烟拎起裙摆,小声喊住他,你等等我。

追到陆雨歇身边,唐烟烟朝他伸手:我们东西呢?陆雨歇嗓音寒凉:什么?唐烟烟:绣花鞋啊!陆雨歇:没有。

唐烟烟不可置信:棋玉的琴弹得那般好,怎会得不到头名,你们是不是没听到最后就走了啊!陆雨歇戛然止步,面无表情地望着唐烟烟。

唐烟烟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装腔作势道:看什么看?我知道我长得好看。

陆雨歇毫无反应。

唐烟烟撇嘴:那是之后有人赢了棋玉?陆雨歇慢吞吞嗯了声。

唐烟烟有点惋惜:谁啊?棋玉弹得已经很好了,居然有人比他弹得还好?陆雨歇语气再自然不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唐烟烟耸了下肩:好吧,那获胜的抚琴公子长得如何?样貌英俊吗?陆雨歇眸露嫌弃,不予与唐烟烟多聊。

唐烟烟逗他:若那位公子生得如你这般好看,我就出高价请他抚琴给我听。

陆雨歇冷笑。

唐烟烟揶揄:怎么?还不允许别人生得比你好看啦?陆雨歇薄唇紧抿,不肯再开口。

唐烟烟跟他走到巷尾,那里种着两棵石榴树,她顺手摘了颗大大的石榴果实:你那徒弟宋怡然呢?陆雨歇置若罔闻。

唐烟烟突然想起来的说:对啦,我离开仙域的时候忘记收拾行李,你什么时候帮我整理下呗,我最早住在你隔壁,后来住在指月峰,我还有好几件漂亮裙子留在……陆雨歇有些忍无可忍:你话很多。

唐烟烟:……陆雨歇一副受不了了的模样,转过身,按原路折返。

唐烟烟就挺委屈的,低声咕哝道:你以前话比我还多,我也没嫌弃你啊。

回到蔷薇客栈二楼,在陆雨歇进门前,唐烟烟飞快将一把红色石榴肉塞到他手心,眉眼弯弯说:七夕快乐。

陆雨歇微怔。

他低眉望着掌心,那一颗颗石榴饱满晶莹,好似沾染了些她的体温与气味,滚烫。

怪怪的。

陆雨歇本想扔掉,却又生出几分罪恶感,为什么他要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烟烟,你何时出去了?隔壁房门忽地从内而开,棋玉披着外衣,如同等候妻子外出的丈夫般,他眼底写满担忧。

视线略微下移,仿佛才看见石榴,语含欣喜道,烟烟,你在何处买的石榴?在我们那儿,七夕一直都有赠送石榴的传统,是赠予幸福的意思。

是吗?唐烟烟看了眼手中还剩一半的石榴。

棋玉颔首,眼眸璀璨:石榴乃吉祥物,寓意极好。

唐烟烟挠了挠脖颈:那……砰地一声。

陆雨歇略重地关上房门。

唐烟烟吓了一跳。

棋玉看了眼隔壁,倚在门框轻笑:烟烟,我给你剥石榴吧。

唐烟烟拒绝:不用了。

抬眸望着棋玉,唐烟烟狐疑道,棋玉,你何时醒的?棋玉眉眼始终温柔:我睡得浅,依稀听到门外你的声音,便起身瞧瞧。

唐烟烟奇怪地看着棋玉,有心问个清楚,又觉得好似是自己想太多。

至于陆雨歇,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一直如此。

若说他因她而生气,倒显得过于盲目自信了。

后面几日,唐烟烟忙着参加正一行拍卖会,拍到枕上春后,她同棋玉马不停蹄来到医馆,让大夫配出解药。

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

刚拿到解药,棋玉便发作了。

他面色酡红地躺在医馆榻上,汗渍混合着暧昧的气味盈满整间小屋。

唐烟烟端着水,亲自把丹丸喂到棋玉唇边。

棋玉呼吸很重,喷出的气息滚烫,眼底亦被欲望侵占。

他艰难偏过头,右手忽然抓住唐烟烟衣袖,嗓音嘶哑地问:烟烟,我不行吗?你不想,要我吗?唐烟烟面不改色看棋玉半晌,直接将丹丸强行塞到他嘴里:你已经神志不清了。

不过半盏茶时间,媚药便解。

唐烟烟若无其事地和棋玉回蔷薇客栈,办理退房。

诶,隔壁宋姑娘他们昨天刚走,你们也要走啦。

店掌柜眯着眼睛,招揽生意说,下次来沧澜境,记得再次光临咱们客栈哦!对于陆雨歇的离开,唐烟烟并不意外,她笑着应好,正要走,掌柜陡然想起来地叫住她:哎哟唐姑娘稍等,我这破记性,隔壁陆公子给你留了东西,喏,差点被我给忘了。

唐烟烟接过掌柜递来的精美匣子,有些受宠若惊。

不是吧?陆雨歇居然有礼物送给她?天惹,看来她唐小烟的魅力还是挺大的嘛,遗情丹居然也阻碍不了陆雨歇对她怦然心动哈哈哈!六九章晋.江.独.发六九章唐烟烟满怀欣喜地抱着匣子, 左看右看,喜不自胜。

这匣子可太金贵了,高阶墨玉与珊瑚海珠镶嵌成美丽图案, 玲珑剔透差点闪瞎唐小烟的眼。

连盒子都如此大手笔,匣中宝贝该多精巧罕见呀!唐烟烟屏住呼吸,如怀春少女般, 紧张激动地打开匣子。

只见靛青锦缎上铺满一层红色石榴肉, 大抵有数十粒吧, 蔫蔫的,仿佛被人遗弃的小可怜。

唐烟烟眨巴眨巴眼。

这不是乞巧当晚,她随手赠予陆雨歇的七夕礼物吗?不对不对, 一定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唐烟烟先进行一番自我安慰, 然后猛地关上匣子,再暴力掀开。

啪嗒——唐小烟的心顿时摔得稀巴烂。

陆雨歇, 您可真行!怎样让人失望透顶怒火攻心, 您当属头名。

忍住摔匣子的冲动,唐烟烟撸起袖子, 翻箱倒柜找出白纸,颤抖着手执笔开始继续创作大业。

马车平稳行驶在回魔域的路上,棋玉坐在角落,阖眼装睡。

他发自肺腑的那场表白,终究还是被唐烟烟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且拒绝得毫无转圜余地。

棋玉何曾受过这般挫折打击?他为此感到羞愧,感到自卑, 以及生出许多埋怨和不甘。

倘若他也是修者就好了, 起码他还有和陆雨歇公平竞争的机会。

但他只是凡人, 弱到无法改变自己命运的凡人。

七日后, 马车抵达魔域奇龚州。

望着扑上来迎接她的张毛子等小弟,唐烟烟绷着脸,\\pia\\地往他们脸上甩出一沓白纸:去,给本大人复印十万份,拼命往仙域撒。

张毛子风中凌乱地扒拉下脸上白纸,定睛一看,立即露出龌龊暧昧的笑容。

哎哟喂不愧是他们的烟烟大人,花样又加量升级了呢!但每种花样,最终都以仙尊梨花带雨地晕厥在床上为结局,嘿嘿嘿够给力……往前没走几步,唐烟烟忽然回眸,望向身后拘谨窘迫的棋玉。

唐烟烟吩咐张毛子,语气冷淡:明日我要去魔宫拜见魔尊,你找几个兄弟,把这凡人安全送回他家。

张毛子正在看小人图呢,有点傻眼:送回去干什么?烟烟大人这么快就对他腻歪了?唐烟烟嗯了声:替身就是替身!怎么能和正主相提并论。

张毛子马上嫌弃地瞪了眼棋玉:也是,单论体力,他们就是云泥之别。

于是,当场所有魔修,都用你不行啊的目光望向棋玉。

棋玉面红耳赤,大脑轰地炸开。

棋玉当然明白,明白唐烟烟是故意为之。

她要送他回凡尘?这么快?是因为那场表白吗?棋玉悲哀地垂低眼眸,如坠苦海。

唐烟烟太绝情,她连让他默默喜欢她的资格都不愿给吗?回到房中,唐烟烟递给棋玉两瓶丹药:这些给你,是补元丹,关键时刻可续命。

棋玉怔怔看着她,眼眶倏地红了。

唐烟烟脑子里陡然冒出句话:让男人流泪的女人不是好女人。

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脑洞,唐烟烟把丹药强行塞到棋玉手里,沉声道:这是给你的补偿,此番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便忘了这段恐怖的经历吧。

棋玉轻笑,悲苦道:恐怖?或许一开始恐怖,但最后……烟烟,我到底该怎么忘了你?唐烟烟:就当做了一场梦,醒来……醒来就忘了啊。

棋玉扯唇:烟烟,你不该对我那么好,如果一开始你……棋玉难堪地别过视线,倘若你当初顺了他们的意,欺我辱我,我只会恨你,又怎会爱上你?唐烟烟有点无语。

这可不一定哦,否则强制爱怎么会那么火呢?咳咳,唐烟烟尽量让自己的思想正经点:棋玉,你条件那么好,回家好好过日子吧,娶个你喜欢的妻子,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人生短暂,莫要在我这里虚度光阴。

我的光阴很长,打个盹儿,你就没了。

所以,我们不合适。

棋玉向前半步,他深深凝视唐烟烟:如果我不介意呢?趁我年轻英俊,我想日夜陪在你身边,待我年老色衰,你再去找别人就是。

唐烟烟:……棋玉你怎么就真拿了替身剧本?太让本大人失望了。

唐烟烟不愿再与棋玉多说废话:别爱我,没结果。

明日我有事,就不送你,此去经年,永不相见。

抛下绝情的话,唐烟烟毫无压力地快步离开。

像她这种搞事业的女主才不会将时间浪费在三角恋上呢!但会把精力耗在画小人图上。

空寂房间鸦雀无声。

棋玉攥紧双拳,低垂的眼睛里满是愤懑与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他处处不如陆雨歇?凭什么他那么卑微地哀求唐烟烟,她依然对他不屑一顾?他明明已经放下所有的自尊和傲骨,难道他棋玉在她眼里就那么的不堪吗?好恨,他好恨……***回到房间,唐烟烟灵感爆棚,她暗戳戳地又画了幅佳作,取名叫《石榴树下》。

挂满饱满红色果实的石榴树下,男子白袍半褪,半跪在地,他捧起女子莹玉般的脚踝,去吻,不是,去吃落在女子脚背上的一粒红色石榴。

炽热的红,如雪的白,形成鲜明对比,充满张力与想象空间。

叫你欺负我。

叫你不收我的礼物。

我剥石榴剥的多辛苦你知道吗?唐烟烟用手指拼命戳白袍小人的脸颊,欺负我唐小烟是吧?那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爸爸!!!妖女唐烟烟轻勾手指,这张《石榴树下》次日便遍布仙域大街小巷。

指月峰标志性的参天榕树下,方寸世尊喝着小酒,很嗨地欣赏《石榴树下》。

唐烟烟的画风其实并不猥琐,反而很浪漫唯美。

女子全部衣衫整洁,且不露正面,但男子的表情就……挺迫不及待欲/仙/欲/死的。

方寸世尊瞅着白袍小人满脸荡漾的小模样儿,啧啧两声,要玩还是她唐烟烟会玩。

这招看似轻飘无力,实则精准狠直击重点。

人人皆知,她唐烟烟是因为陆雨歇才投奔魔域,如此□□轻浮行径,越是让仙域对她恶言相向,越是让她在魔域活得如鱼得水。

反正她唐烟烟的目标只有陆雨歇。

一个胸无大志成天想着如何把仙尊拉下神坛的小女子,有何可惧,又何须忌惮?聪明聪明!方寸世尊笑得美滋滋,后背倏地生出无数寒意,他猛回头,面色有些发白。

许是刚刚看得认真,方寸世尊竟没察觉到当事人的靠近。

这下好,大人小人齐聚一堂,就差小妖女唐烟烟了。

清风拂过,月白衣袂微微摇曳。

陆雨歇眉眼低垂,他望着画中的男子女子,以及那棵石榴树,还有那粒红得刺眼的落在女子脚背的石榴。

眸色蓦地幽暗,如深不可测的磅礴大海。

小陆小陆,你可千万不要误会,老夫是怀着谴责的目光在看。

妖女唐烟烟委实嚣张委实狂妄,你瞧瞧,她画得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她这是得不到你的身体就拼命脑补啊!好恶心好肮脏,简直其心可诛,委实可诛。

劈头盖脸义愤填膺一番怒骂后,方寸世尊霍地起身,他本想将画藏起来,结果一不注意,所有最新连载的十多张画纸都掉落地面。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还挺体贴,每张坠落的位置还都不同。

陆雨歇淡淡扫过那些不堪入眼的画面,仿佛有道惊雷笔直劈在他头顶。

他薄唇抖了抖,竟没能顺利开口。

方寸世尊忙宽慰道:别着急,深呼吸,深呼吸,万万不要气坏了自己身体啊!陆雨歇:……陆雨歇还真下意识深呼吸了两次。

他闭了闭眼,脑中充斥着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

她竟——唐烟烟竟——石榴?陆雨歇想起留在蔷薇客栈的匣子,心如明镜。

她是在报复他。

但陆雨歇还是被唐烟烟的报复方式震惊到了。

她怎能如此无耻且没有底线?陆雨歇脑仁疼,想到这趟来指月峰的目的,陆雨歇就觉得他脑子大概是生了锈。

藏在袖中的双手握紧,陆雨歇闭上眼睛,浓密睫毛颤栗不止。

本尊,陆雨歇气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本尊以前,当真心仪她?方寸世尊眼珠滴溜溜转,模棱两可说:是挺喜欢的吧。

陆雨歇冷笑:不可能。

方寸世尊哦了声:那就是不怎么喜欢的吧。

陆雨歇凉凉瞥了眼方寸世尊。

方寸世尊:我好委屈哦!目送陆雨歇消失在天际,方寸世尊摇了摇头,他拾起那些画纸,自言自语道:等以后你俩成婚,老夫就把这些整理成册当新婚礼物好啦,哈哈哈,感觉省了好大一笔开销呢真开心。

上午阳光正好,唐烟烟已抵达魔域嵬驿州。

嵬驿州条条街道宽阔,唐烟烟带着张毛子张娃子等小弟,优哉游哉地行走其中。

一魔修突然大喊:啊啊啊啊唐烟烟,是《把仙尊陆雨歇拉下神坛的那些年那些事儿》的作者唐烟烟。

无数魔修不知打哪冒出来,他们激动地盯着唐烟烟,热情地喊:唐烟烟我支持你,你一定会抱得美人仙尊归的。

唐烟烟你是我们魔域的骄傲,我们挺你。

就是就是,都怪陆雨歇审美不好,唐烟烟你好美,你全世界最美,自信点,陆雨歇早晚是你的囊中之物。

唐烟烟,等老子厉害了,老子把陆雨歇打断腿扛到你床上任你发泄。

仙尊有屁好,你看看我,我身强体壮活儿还好。

唐烟烟我爱你,今晚爆肝画到结局可好?……这是什么?这是超级明星出街啊!唐烟烟抬高手臂,左边挥挥手,右边颔首示意。

就这样被簇拥到魔宫,唐烟烟冲所有人飞了个吻,昂首挺胸地进入宫殿。

两扇大门将所有热烈呼喊阻绝。

唐烟烟走路都开始飘了,天惹,早知道她一开始就在魔域混嘛,就咱这人气,说不定还能混个魔尊当当呢。

在魔域侍者的带领下,唐烟烟一路走入魔殿,好奇地东张西望。

不愧是魔殿,超有气势的,骷髅骨架当梁柱太有创意了吧。

唐烟烟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此乃龙骨。

头顶低沉浑厚的男声陡然回荡在殿间,是魔尊朝天阙。

唐烟烟吓了一跳,她仰头望向高处,魔殿空旷,白骨王座上的男子威风凛凛戾气逼人。

殿下站着两人,是左右护法孙鳌和章山道人。

唐烟烟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她点点头,又稀奇地又撸了把龙骨:哇,手感好好哦!一袭拽地黑袍的章山道人侧眸,冷冷瞪着唐烟烟说:放肆,这是魔殿,岂容你唐烟烟恣意妄为?你这是不把魔尊放在眼里吗?另边的左护法孙鳌扯着大嗓门怼他:人家小姑娘不就摸了把龙骨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摸了你章山道人的屁股呢哈哈哈。

章山道人:……唐烟烟:……章山道人很愤怒,唐烟烟也气得直跳脚,她鼓着腮帮子瞪孙鳌,恨不能和他当场打一架:呸,我放着陆雨歇翘挺饱满的屁股不摸,摸他又干又瘪的骨头架,你怎么想的?我有病吗我?你不要侮辱我的手好不好?魔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宝座上的魔尊朝天阙差点笑出声。

他憋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轻咳两声,眯着眼睛正色道:唐烟烟,听说你把本尊赏你的凡尘男子给放了?为何?唐烟烟还为摸屁股生着气呢,她噘嘴说:替身有什么稀奇的,有本事魔尊你把正主赏给我啊!说完她还委屈上了,杏眸水灵灵地看向朝天阙,一副我投奔魔域就是为了找你们帮我撑腰,但你们太让我失望了,竟想用区区替身就把我打发,我唐烟烟实在是太弱小太可怜了。

在唐烟烟委屈的眼神下,朝天阙竟觉得自己很愧疚。

是啊,他怎么就只找了个替身给她呢?他堂堂魔尊,应该把正主陆雨歇赏给她才对嘛。

七十章晋.江.独.发七十章章山道人目睹全程, 气得险些发出鹅叫,就这!就这?他急吼吼把唐烟烟送替身回凡尘的事情告诉魔尊,就是为了暗戳戳提醒魔尊, 瞧,这个唐烟烟典型的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啊!她投奔魔域这么长时间,不来拜见你不说, 还敢把你赏给她的替身放了, 你可千万别被她给忽悠了啊。

结果——结果魔尊朝天阙对唐烟烟的态度, 肉眼可见的随和许多。

朝天阙轻笑:唐烟烟,他日踏平仙域,陆雨歇就赏给你了。

唐烟烟眼睛都在放光:真的嘛?朝天阙冷哼:你这是在质疑本尊的话。

唐烟烟腹诽了句阴晴不定, 满怀期待问:当然不是质疑啦!敢问魔尊殿下, 具体什么时候才能踏平仙域啊?朝天阙挑眉,有些不悦。

章山道人终于等到机会, 兴冲冲喝道:唐烟烟, 你可是在蔑视我魔域的能力?唐烟烟瞥了眼章山道人:你很奇怪诶,你听不出我是急于抱得美男归的意思吗?夜夜孤独入眠, 我很空虚很寂寞的,像你这种人,怕是不懂吧?章山道人:……孙鳌突然感伤地说:他不懂,我懂。

说着,下颚抬起忧伤的标准弧度,孙鳌开始追忆似水年华,想当年, 我也曾爱上仙域一位貌美如花温婉动人的女子, 我日夜修炼, 便是为了将她虏回魔域做我的新娘。

唐烟烟备受感动的样子:然后呢?孙鳌眸中泪花闪烁:我成功把她虏回魔域, 结果她骂我是想屁吃的死肥猪,然后她就被我杀了,我好伤心啊呜呜呜。

唐烟烟:……去死吧你这头想屁吃的死肥猪。

最后的最后,唐烟烟留在嵬驿州暂住。

死肥猪孙鳌带她在魔宫闲逛,还拍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肚皮说:小烟你放心,我魔域踏平仙域指日可待,到时候陆雨歇就是你的专属床上玩物了嘿嘿。

唐烟烟佯装不解:哦?这怎么讲?最近仙域的年轻崽子们可努力了,要灭掉仙域,感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呢!孙鳌戾气十足道:弑魔一出,十个仙域都给他奶奶的全踏平。

唐烟烟想起方寸世尊曾讲过,魔域意图炼化陆雨歇的一半魂魄。

莫非?唤醒弑魔,不是需要暝石碎片吗?哇,难道我们得到暝石碎片啦!唐烟烟开心得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孙鳌看唐烟烟笑得真情实意,便也哈哈笑道:虽然没有暝石碎片,但咱们有别的东西,你再耐心等待些日子,魔尊最近为了这个,心思都懒得花在仙域上,哼!让他们仙域临死之前再快活快活吧!唐烟烟崇拜地望着孙鳌:孙鳌哥哥,魔尊好厉害,你也好厉害哦!我果然没有站错队呢!孙鳌哥哥?哎哟哟,这是什么软萌甜的称呼?被叫惯死肥猪的孙鳌心花怒放,恨不得把小心心都给烟烟妹妹。

两人从魔宫东逛到魔宫西,唐烟烟没能打探到关于魂魄的信息。

怕引起怀疑,唐烟烟没再继续追问。

走在火红的彼岸花中,地底似传出几声凄厉的猛兽嘶吼。

孙鳌解释向唐烟烟道:之前的兽王不是被陆雨歇搞死了嘛!为助魔兽郜突破至十二阶,前阵子魔尊命人到凡尘无刹海搞了些小妖兽来喂郜。

唐烟烟睁大眼睛,理国无刹海?不知怎么,唐烟烟突然想到小绿。

它该不会那么惨,被当做魔兽郜的饲料捉来了吧?孙鳌哥哥,我从没见过这么劲爆的场面呢,我可以下去看看吗?唐烟烟眨巴着杏眼问。

这小眼神谁抵挡得住?孙鳌马上就缴械投降了。

他带唐烟烟前往地宫,兴奋道:原来烟烟妹妹和我一样,就喜欢贼刺激贼血腥的画面,早说啊,下次哥哥屠仙门时捎上你,哥哥这把大刀,砍脑袋跟砍西瓜似的,一砍一个准,尤其是□□骨头崩裂的瞬间,啪嗒嗒,清脆悦耳,简直……唐烟烟快吐了。

她憋住恶心,飞快跑下阶梯。

这是一座巨大地宫,处处充斥着血腥之气,阴暗诡谲。

结界内,体型庞大的魔兽郜蹲坐在血地,正捧着只妖兽大腿,优雅地享受美食。

那大腿被剥皮去了毛,粉红肌肉纹理分明。

孙鳌有些傻眼,魔兽郜邋遢,是所有魔兽里最不讲究的了,一贯茹毛饮血生吞活撑,它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斯文了?唐烟烟捂住口鼻,放眼望去。

距离魔兽郜数丈外的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生死之战。

十多头奇形怪状的妖兽围作一团,似在合力攻击中心的什么东西。

孙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想象的画面是魔兽郜大杀四方,瞪着猩红的眼左右开吃,满身脏污。

现实是魔兽郜干干净净蹲坐着享用美食,而远处妖兽在……自相残杀?它们疯了吗?自己人打自己人?渐渐地,外围十多头妖兽落于下风,苟延残喘地瘫倒在地。

中心被群攻的妖兽浑身染血,全身遍布抓痕咬伤,腹部的肠子都流了半截出来。

只见它熟练地捞起地上妖兽尸体,剖出妖丹,剥皮抽骨,然后拖着笨重躯体,屁颠颠跑到魔兽郜旁边,狗腿地奉上食物。

唐烟烟:……这好像是小绿?虽然它现在叫小红更合适。

小绿谄媚地对魔兽郜说:郜大王,这是最后一批妖兽啦,要不您吩咐外面一声,再送几批过来?还是我帮您继续处理?魔兽郜懒洋洋瞥了眼匍匐在它脚边的小绿,打了个鼻息,漫不经心道:本尊吃完这些妖丹,便要尝试进阶了。

小绿露出崇拜向往的模样:郜大王威武,郜大王万万岁,郜大王是我最敬仰的大能,我要是有郜大王一半厉害,我做梦都要笑醒啦。

魔兽郜不屑地瞥了眼小绿:就你这熊样,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本尊一半厉害。

小绿红着眼眶说:呜呜谁叫我祖上没有兽王血统呢?哪像郜大王,生下来就是做兽王的命。

郜大王您出身高贵就算了,还那么用功刻苦,活该您当郜大王!如果我能做郜大王手下的小弟,我就心满意足了。

魔兽郜被小绿夸得心里开花。

它整天被朝天阙嫌东嫌西,他骂它蠢,还骂它笨。

要不是前面那些兽王都死了,朝天阙才不会重用它。

此时此刻,面对小绿诚恳的夸赞,魔兽郜别提有多膨胀了。

它就需要这样有眼力会欣赏它的小弟。

魔兽郜从牙缝里抠出一颗妖兽内丹,丢给小绿:快吃,千万别死了。

小绿感激涕零,足足磕了十个响头,才把内丹津津有味的吃了。

结界外,唐烟烟瞠目结舌。

这小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老奸巨猾得都可以跟她pk了好不好?孙鳌终于看明白,他颇欣慰道:魔尊总是嫌弃魔兽郜蠢笨如猪,这不挺聪明的嘛,还知道收小弟让小弟跑腿。

唐烟烟:……一时之间,唐烟烟竟不知该说什么。

看来魔兽郜和孙鳌,都是智商盆地的存在。

孙鳌哥哥,我喜欢那个妖兽,长得怪可爱的,可以送给我吗?唐烟烟突然指向结界内的小绿,乖巧地卖起了萌。

天可怜见的,孙鳌何曾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可爱,我的天,原来唐烟烟是这样的唐烟烟吗?孙鳌差点没把头点折:给你给你,都给你。

唐烟烟皱起鼻尖:真的可以给我吗?魔尊殿下会不会不同意?孙鳌拍着胸脯道:魔尊哪有那么小气,连陆雨歇他都舍得给你,别提这区区三阶的小妖兽了。

解开结界,唐烟烟和小绿挺有默契,互装不认识。

带小绿走时,魔兽郜很不高兴,压根不想放人。

它找个懂它欣赏它的小弟容易吗?都怪小弟太优秀,这么快就被别人惦记上了。

小绿被魔兽郜的爪子按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副怯怯懦懦好害怕的样子。

唐烟烟笑着对魔兽郜说:郜大王,这全魔域的魔兽都是你的臣民!不管它们身在何处,都绝对效忠于您呀。

我就把这头妖兽领回去当一段时间的座驾,等您成功升阶,尽管来找它玩呀。

魔兽郜最爱听奉承话,糖衣炮弹的攻击下,魔兽郜美滋滋松开了爪,它还告诉小绿,这位唐姑娘是个好主人,你先跟着她混吧,等本大王升阶归来,就来罩你!告别魔兽郜和孙鳌。

唐烟烟把小绿带回她暂住的地方。

布好禁制,唐烟烟还没开口,小绿便呜呜咽咽地哭上了,它两只前爪抱住唐烟烟右腿,仿佛看到亲人般,鼻涕眼泪齐飞:呜呜呜烟烟,我可见到你啦,呜呜呜呜烟烟,我太可怜啦!王八蛋郜真不是个东西呜呜呜呜……唐烟烟的心也好痛。

这新裙子她今天第一次穿。

轻轻摸了下小绿的触角,唐烟烟忍住直接拽下来的冲动。

小绿足足嚎了半个时辰,睡着了。

唐烟烟叹了声气,先用灵力处理它深可见骨的伤口,再把膏药敷在轻伤上。

这算什么?魔域逢故人吗?唐烟烟看着睡得不算安稳的小绿,有点心疼它。

毕竟他们也算有过过命的交情。

守在小绿身边,唐烟烟托腮望向漆黑窗外,脑子里浮现出嵬驿州的详细地图。

老酒鬼所说的机缘,就在距离魔宫两百里左右的日月潭,看来也是时候去探探这日月潭了。

七一章晋.江.独.发七一章利用孙鳌, 唐烟烟顺利撇开章山道人的眼线,独自来到日月潭。

黄昏下的日月潭波光粼粼,倒映着浮影重重, 哪怕周遭魔气汹涌,亦流露出几分脱俗的仙意。

唐烟烟判断好位置,飞至湖心, 用灵力深入探查, 旋即祭出老酒鬼交给她的玉牌。

须臾间, 玉牌迸发出耀眼白光,几乎照亮整片昏暗天空。

动静这么大,魔域不可能没有察觉, 但唐烟烟没在怕的, 什么都阻挡不了她夺取机缘的决心。

白光蔓延在日月潭,尔后幻化为一面水波般的漩涡。

唐烟烟直接走进去。

在那道纤细背影没入漩涡的瞬间, 所有异象全部消失。

魔宫。

朝天阙负手望向恢复黑暗的世界, 眼底盘旋着幽深精光。

孙鳌在他身后兴奋道:竟然有人在日月潭找到了机缘?看这架势,似乎还是了不得的上古秘境。

若能顺利夺得机缘, 咱们魔域又要增添一员猛将了,恭贺魔尊哈哈哈!朝天阙轻笑,口吻不咸不淡:是吗?孙鳌没听出异样:那肯定啊!也不晓得是哪个臭小子走了大运,竟能撞见这滔天机缘!没多久,孙鳌终于知道,原来进入上古秘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可爱的烟烟妹妹。

孙鳌还没来得及为烟烟妹妹高兴, 心腹便忧心忡忡对他说:不好, 魔尊大概要怀疑唐烟烟投奔魔域的动机了。

如果唐烟烟真有问题, 护法恐怕也要遭受牵连。

孙鳌没听懂。

他的烟烟妹妹修为大增, 对魔域来说,难道不是件好事吗?心腹苦着脸解释:唐烟烟才来魔域多久,就成功找到那么大的机缘,比起运气,更像蓄谋已久。

孙鳌下意识为烟烟妹妹开脱:这又怎么了?谁不想当人上人?烟烟妹妹拼命提升,也是为了早日把陆雨歇抢到床上快活逍遥啊。

心腹默了默:……您这么想,魔尊未必这般想。

还有章山道人,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不定会把唐烟烟说成仙域派来的奸细。

孙鳌哼道:那就等着瞧呗,我力挺我的烟烟妹妹,她那么纯洁干净的小姑娘,不知人心险恶龌龊,怎么可能做得了奸细?就她那小可怜样儿,还不如找我去当奸细靠谱呢!心腹:……整整四周过去。

这日清晨,沉寂许久的日月潭突然天光大作,漫天虹彩旖旎,喜鸟游走在祥云之间,发出一声声悦耳啼鸣。

像是受到某种感应般,平静无波的湖水陡然沸腾,尔后从中升出一扇厚重且刻满复杂经文的枣红色仙门。

轰——大门倏地打开。

耀眼白光中,宛若天神般的女子降临,她纤细身影在渐渐消退的光芒里,逐渐变得清晰。

自女子周身散发出的强势威压,更是令周遭活物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此番顺利得到机缘,唐烟烟直接跨越金丹、元婴、化神等阶段,正式步入渡劫初境界。

观天下,如今已跻身渡劫期的修士寥寥可数,仙魔两域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人。

虽然唐烟烟空有修为,化神后期的修者她可能打不过,但化神期以下的修士,基本碾压。

这也是每次仙魔战役,大能者为何旁观的原因,两域都有高手坐镇,若高手真打起来,终究逃不过两败俱伤的结局。

是以屡次对战,朝天阙陆雨歇等人都没有拿出真实实力,只就走个过场罢了。

出秘境,唐烟烟首先去的自然是魔宫。

看着焕然一新的烟烟妹妹,孙鳌可高兴了,以后再打魔域,他和妹妹就可以并肩砍西瓜了,棒呆。

宝座上,朝天阙淡淡望着唐烟烟,不动声色。

章山道人阴阳怪气地说:唐烟烟,你刚来嵬驿州,就得到上古诸神留下的机缘,真是幸运呢!唐烟烟轻笑,不给章山道人叽叽咕咕的机会,她直接讲明真相:章山道人说笑了,哪有什么幸运?我若是命定的气运之子,也不会混得这么惨。

实际上这个机缘是我从方寸世尊嘴里知道的。

朝天阙挑眉,似乎生出几分兴致:哦?唐烟烟嗤道:这老不死的喝多了酒就爱吹牛,还不是看我修为低没有威胁,才真假参半的在我面前吹嘘,但他没想到我唐烟烟会全部铭记于心吧?还好嵬驿州这个机缘是真的。

高傲地抬起下巴,唐烟烟恶声恶气说,他根本看不起我,还说我资质低天赋差,配不上仙尊陆雨歇,几百年几万年也追不上陆雨歇的背影。

呸,下次看到这老不死的,我首先就拿他开刀。

朝天阙面上笑意浓了些:要制住方寸世尊还不简单?他早年神魂受创,已是强弩之末。

唐烟烟,本尊赏你一物,说着,朝天阙右手轻拂,一柄弥漫着魔气的骨哨悬在唐烟烟面前,此乃魔器邬,辅以邬,再以你的修为,对付方寸世尊难度不大。

唐烟烟喜上眉梢:真的吗?谢谢魔尊殿下。

恭喜烟烟妹妹。

孙鳌真心实意的为唐烟烟高兴,恭贺之余,他还不忘瞪了眼章山道人。

章山道人趁机上前,他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阴森森说:魔尊殿下,唐烟烟步入渡劫境,我魔域如虎添翼。

恰巧属下近日对付仙域有些吃力,所以恳请魔尊殿下让唐烟烟来帮衬属下一二。

孙鳌立即瞪圆牛眼,好你个章山道人,这是想为难我的烟烟妹妹?你做梦!他正要发怒,忽听宝座传来朝天阙的轻笑声:倒也未尝不可。

孙鳌大急,他上前两步,还没来得及替唐烟烟说话,衣角忽然被软嫩的小手扯住。

一回头,孙鳌便对上烟烟妹妹担忧的眼神,她摇了摇头,似不愿他得罪魔尊。

呜呜呜,烟烟妹妹太贴心了。

但他孙鳌可不怕章山道人。

孙鳌气沉丹田,指着章山道人骂:章山道人你自己没用,连仙域区区几只虾米都对付不住,还有脸找魔尊殿下要人手?章山道人怒容满面,暗骂孙鳌是头蠢笨死肥猪,他就看不出魔尊也有意试探唐烟烟吗?眼见孙鳌还要发飙,唐烟烟又扯了扯他衣角,然后开开心心对朝天阙说:回魔尊,我没问题呀,其实我也想会会仙域的小虾小米,只是——话头一转,唐烟烟挺起胸脯,轻蔑地扫了眼章山道人,口吻非常嫌弃,但我凭什么要听命于他呀?他算什么东西?朝天阙冷眼看着唐烟烟,杀意毕露:我魔域右护法,还没资格指挥你?唐烟烟气得直跳脚,像邀宠心切的小孩儿,她快步走向朝天阙,鼓着腮帮子说:他当然不配,魔尊殿下,我唐烟烟投奔魔域这些日子,您四处打听打听,从前天下人提及魔域,全是凶暴残忍无恶不作。

可现在呢?但凡提到魔域,他们最先想到的是我唐烟烟,世人都说唐烟烟真性情,是个唯爱至上的可怜女子,连带着魔域,人们都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我唐烟烟成功扭转了魔域亿万年以来的口碑啊,打打杀杀这种粗暴的事情谁不会?但能改变魔域口碑的,古往今来,只有我唐烟烟一人,我就是魔域的最佳形象代言人。

魔尊,您说是不是?朝天阙:……似乎是有几分道理。

近日确实有不少堂主向他回禀,称民间百姓不那么畏惧魔修了。

胆子大的还会追问:唐烟烟什么时候更新小人书啊?思及此,朝天阙语气柔和些许:我魔域堂堂右护法,听命于你,不合适吧?唐烟烟哼了声:谁稀罕要他听命于我?魔尊殿下,我要和章山道人比试!朝天阙:……章山道人:……孙鳌:……唐烟烟无所畏惧地昂起下巴:就比一个月内,谁对仙域造成的影响最大。

若我唐烟烟胜,章山道人必须拱手让出右护法的位置,让我唐烟烟来坐。

言罢,唐烟烟嘴角浮起一丝讽笑,她直视章山道人,不屑道,章山道人,你敢吗?空气死寂。

须臾,魔殿响起朝天阙开怀的大笑声,他拍着手说:好,就这么定了,一月之后,若唐烟烟你胜,本尊给你一个右护法的位置又有何妨?唐烟烟笑眯眯施礼:那我就先谢谢魔尊殿下的恩典啦。

章山道人眼神充满戾气,他冷笑两声,放狠话道: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唐烟烟,咱们走着瞧!离开魔宫,唐烟烟回到住处。

临走前,她给小绿留下不少有助升阶的丹药。

作为困在无刹海数百年的小妖怪,小绿顿时有种抱到金大腿的感觉,外面的世界棒呆,它再也不要回到无刹海啦。

闻到唐烟烟熟悉的气味,小绿陡然从修炼中惊醒。

不过月余,它已经提升两阶,现在是五阶妖兽了。

小绿不免沾沾自喜,它还打算向唐烟烟炫耀一番,结果——看到强大得无法堪破境界的唐烟烟,小绿哇呜一声,蹬着腿哭泣:臭烟烟,你怎么变得那么厉害啦?也不等等我。

唐烟烟轻笑:你也不赖嘛。

小绿头顶的触角晃来晃去,沮丧不已:比你差远了。

唐烟烟挑眉:我这是遇到了我的机缘,其实你也遇到了你的机缘了啊。

小绿是很聪明的小绿,它眼珠滴溜溜转一圈:你是指的你自己?还是……唐烟烟眨巴眼:还是……目目对视,小绿明白了。

烟烟这是要它去坑魔兽郜啊!唐烟烟拍了拍小绿的脑袋瓜,苦口婆心说:大树底下好乘凉,选对BOSS,是迈向胜利的第一步,等魔兽郜升阶成为兽王,你头号小弟的好处能少吗?面对这么大的一张饼,小绿眼睛都直了。

再大胆想象下,如果它顺利坑死魔兽郜,十二阶兽王内丹到手,娘耶,它小绿岂不是要做……兽王啦?成功洗脑小绿,唐烟烟满意地撸了撸袖子:眼下魔兽郜还没升阶呢,你先跟着我去干别的大事。

小绿激动得满脸红晕:啥大事儿啊?唐烟烟掷地有声:上位!七二章晋.江.独.发七二章不知不觉, 半月已过。

章山道人变本加厉地在仙域为非作歹,但仙域也不是吃素的,双方交战, 各有损伤。

反观唐烟烟,整日宅着吃吃喝喝睡睡,竟毫无动静。

魔修们不禁纳闷, 这唐烟烟究竟是唱哪一出?是胜券在握, 还是心知自己必输所以干脆当起咸鱼了?夜浓如墨, 章山道人干瘦的脸在冷幽月光下,愈显狰狞恶毒。

他厉声吩咐手下:盯紧唐烟烟,她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向我禀明, 不可遗漏。

属下拱手称是。

仰望黑色苍穹, 章山道人眉头紧皱。

对于唐烟烟,章山道人有种说不出的忌惮与排斥。

这百年来, 他在仙域忍气吞声不问世事, 看似已接受女儿枉死的结局,但他无时无刻都在盼望, 盼望仙域这帮刽子手付出代价。

比起魔域,他更厌恶仙域。

若这世间只有恶,便不会再有那么多为善而付出生命的傻子了,包括他那可怜的女儿。

唐烟烟这厢不着急,可急死那厢的孙鳌了。

眼见章山道人夺来仙域神器十余件,还重伤数位仙域大能级人物,更别提毁无数灵田建筑之类。

孙鳌觉得, 除非烟烟妹妹成功把陆雨歇虏到床上, 否则这场比试, 她是真的很难赢。

连着几日拜见魔尊朝天阙, 孙鳌没少给烟烟妹妹求情,得到魔尊不会惩罚烟烟妹妹的保证,孙鳌高悬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回原地。

距离一月之期还剩最后两天。

嵬驿州街头逐渐热闹起来,不少魔修特地赶来,只是为了见证比试的最终结果。

高空,一抹暗色一划而过。

唐烟烟带着小绿御剑飞离嵬驿州。

魔域有魔气结成防御阵,常年没有雨雪。

出了结界,外面正在淅淅沥沥地落雨。

冬雨清冷,唐烟烟变出把油纸伞,撑在头顶。

小绿干脆缩小数倍,变成卡哇伊的小小绿,跳到唐烟烟左肩,团成一团。

他们站在翠绿山巅,眺望整片仙域。

小绿奶声奶气地打了个哈欠:烟烟,魔域都在赌你必输无疑呢,我把我的小钱钱都拿去给你下注啦!你会赢吗?唐烟烟瞥了眼肩头的绿团团:我是输是赢,你不知道吗?小绿诚实摇头:虽然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但我不知道我到底都干了些啥。

唐烟烟好笑:你做得很好,等雨停,我们就去验收成果。

小绿无所谓地点点头。

这整月,唐烟烟确实什么都没干,小绿做得也不多,它只是拿着唐烟烟给它的灵石丹药,跑去结识了不少魔域兽兵。

开场白就是:大哥们好,我是初来魔域乍到的小绿,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大哥们笑纳。

送出去的丹药确实是丹药,灵石也确实是灵石。

但其中有没有藏着猫腻,小绿就不知道啦。

晌午雨停。

唐烟烟面色沉重地整理裙摆,带小绿去往万清州。

强行破开禁制,唐烟烟御剑飞在低空,引起不少仙域百姓的注意。

近日魔域仙域经常乱战,吃苦的还是无辜百姓。

唐烟烟在魔域已久,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魔气,不过须臾,已有驻守此处的七星宗弟子迅速赶来。

上届试剑大会在七星宗举办,是以赶来的弟子里有人认出了唐烟烟。

但距离试剑大会并未过去多久,唐烟烟的修为竟已恐怖如斯?尽管如此,那男弟子毫不畏惧,他怒目圆瞪,劈头盖脸便骂:妖女唐烟烟,你背叛仙域,屡屡在我万清州生事,今天你又要来作什么恶?我朱泾可不怕你,拼了性命我也、也要——眼前忽而模糊,男弟子晃了晃不甚清明的思绪,他试图找回言语,余光却见周围竟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街道来往百姓,包括站在他身边的同门,都魔怔般双膝跪地,纷纷磕头拜倒在妖女唐烟烟脚下。

朱泾满面愕然地退后两步。

但体内似有什么东西控制着他,他终究还是僵硬地弯下膝盖,如傀儡般呆滞地匍匐在妖女脚底。

小绿惊呆了:烟烟你……唐烟烟面无表情地御剑往前,所到之处,皆是叩首朝拜。

直入七星宗,唐烟烟见到了赵潜龙,七星宗宗主。

七星宗内的弟子已跪下大片,元婴以下的没有例外。

元婴以上的修士,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除了宗主赵潜龙,毕竟他是万清州修为最高的人。

持剑立在七星宗标志性的弯月台上,赵潜龙面色肃穆,冷风拂动他碧蓝色衣袂,猎猎作响。

杀意凝在空气里,无所不在。

唐烟烟淡然地落在弯月台另一端。

唐烟烟,老夫对你很失望。

赵潜龙眼神凛冽,像一把经年陈旧但仍锋利的宝剑,他冷色看唐烟烟时,再无往日的半分亲善与慈祥。

唐烟烟还记得,当初试剑大会时,作为仙尊陆雨歇的铁粉,赵潜龙待她殷勤周到,人也颇有几分诙谐幽默。

不像现在,眉眼尽是狠戾。

两相对峙,赵潜龙忽地嗤笑一声,他望向周围一道道匍匐在地的麻木身影,沉声问唐烟烟:你想得到什么?还是要屠我万清州全城?赵宗主未免太看得起我唐烟烟,我哪有能力屠得了万清州?唐烟烟扯了下唇,她直视赵潜龙刚毅且不肯屈服的眼神,缓慢举起手中白色小药瓶:他们只是中了蛊,如今母蛊就在我手中,只要赵宗主向我下跪,我便捏死母蛊,放过所有无辜百姓,如何?赵潜龙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色,握剑的手背青筋毕露,仿佛要活生生将唐烟烟吞咽下腹。

唐烟烟不紧不慢道:赵宗主,我既然敢来,就已做好万全准备,你莫抱有侥幸心理,只要你跪,我以心魔起誓,说话绝对算数。

赵潜龙怒火攻心,呕出一滩血:唐烟烟你——旁侧神智还算清楚的七星宗长老大叫万万不可,但赵潜龙的膝盖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他面色悲怆,眼神充斥着不甘与耻辱,以及无奈的妥协。

这一跪,代表的不仅仅是万清州七星宗,而是整个仙域。

整个仙域都卑微地跪在了唐烟烟面前。

赵潜龙脸上再无神采,他不是不知道后果,但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万清州百姓神魂受创,成为一具具没有意识的空壳。

若母蛊不死,这些百姓……也罢,是他赵潜龙无用,是他愧对仙域。

连卑鄙妖女唐烟烟何时动的手脚,他居然都一无所知,他不配做七星宗的宗主,不配守护万清州。

所以一切后果,就由他全权承担吧。

唐烟烟看了眼瞬间苍老颓败的赵潜龙,旋即转身,御剑飞向高空:待我回魔域,母蛊便会消失。

风里,唐烟烟回首,只看见那一抹佝偻匍匐在地的黑点。

整座万清州极静,死一般的寂静。

小绿在唐烟烟肩头手舞足蹈,过瘾之余,又有点儿懵逼:一切发生得太快,人家都没尽兴呢?烟烟,我们这就真的走啦?还有那蛊是什么蛊,好厉害的样子啊!唐烟烟声音很轻:还好吧。

小绿问:烟烟你什么时候下的蛊?唐烟烟沉默了会:万清州冬季是盏零花盛放的时节,每到此时,赤炎蝶就来了。

小绿哦了声:所以呢?唐烟烟平静地讲述始末。

那日小绿赠予魔兽丹丸灵石时,幽灵虫虫粉就已依附在魔兽身上,因为当时只是虫粉,所以魔兽并未察觉。

整整一个月,魔兽们追随章山道人在仙域四处作乱,虫粉散落仙域各地。

但只在盛产盏零花的万清州,幽灵虫虫粉才能大范围地被天敌赤炎蝶食用。

虫粉在赤炎蝶体内生存,随赤炎蝶的卵产出,并未引起重视。

一个月,足够生命力强大的幽灵虫虫卵席卷整座万清州,然后通过各种方式,再将虫粉传递到修士体内。

小绿听得似懂非懂。

唐烟烟脸上没有喜悦:幽灵虫就如蝼蚁般渺小常见,虫粉更是不值一提,没有修士会把它放在眼底,也不会有所察觉。

看了眼手中白色瓷瓶,唐烟烟把它递给小绿,但只要感知到这个,小小的幽灵虫便会爆发出巨大能量,让宿主唯命是从,缺点是维持不了多久。

小绿稀奇地打开,结果里面只有一小坨黑色圆球,像泥巴????唐烟烟解释说:这是上古幽灵神的遗身,我在嵬驿州上古秘境偶然得到。

那些虫粉里,我也稍微加了些上古幽灵的遗身粉末进去,用以唤醒激发幽灵虫古老的神秘力量。

小绿有被震惊到:原来随处可见的幽灵虫在上古时期那么厉害?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蛊?你单纯的吓唬他们?唐烟烟嗯了声:差不多。

小绿觉得有点头大,果然只要胆子够肥,什么诈骗都能成功。

唐烟烟没再说话。

她做事不可能只靠运气,诚然也有运气的成分。

但把地点选在万清州,却有经过深思熟虑。

赵潜龙此人刚中带柔,心怀仁慈。

这个大胆到不可思议的计划,仙域五洲中,万清州的成功几率最大。

但动作务必快准狠,让众修者没有思考的余地。

刚飞出万清州不远,唐烟烟戛然一怔。

雪白云间,立着道清隽儒雅的背影,那身影显然是在等她。

男子微微侧身。

隔着遥远距离,仍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冷漠凉意。

这趟避无可避,唐烟烟和陆雨歇同时落在一座碧峰上。

他白衣胜雪,些许日子不见,更显疏淡。

寒风萧萧,唐烟烟看着陆雨歇,故作得意的一笑。

陆雨歇嫌恶地移开视线,口吻毫无起伏:唐烟烟,恨或是怨,你可以直接冲我来。

唐烟烟轻笑:那有什么意思?看着你在意的一切在我手中毁掉,才好玩不是吗?陆雨歇眉头越蹙越紧,他终于看她一眼,眸中含着斥责:你便是为此羞辱赵宗主?你可知他作出跪你的决定时,已无生念。

唐烟烟微滞。

就在唐烟烟怔忪的瞬间,灵力化作的冰蓝利剑直指她心脏,而剑的那端,是陆雨歇骨节分明的手。

剑尖刺入唐烟烟胸口,殷红的血染红衣衫。

距离心脏只剩些微尺寸时,陆雨歇动作戛然而止,利剑化为灵雾,消散无踪。

若我曾负你,这是最后的补偿,下次再见,我不会手下留情。

语罢,那片白雪衣袂转瞬消失在浩瀚天际。

陆雨歇离开,被大佬气场震慑得一动不能动的小绿终于恢复神识,它急得哇哇大叫:烟烟你受伤了,哇,烟烟你流了好多血。

唐烟烟呆呆低头,看着鲜血在她胸口染成巨大的花朵。

烟烟,你快嗑药啊,小绿看她犯傻,慌乱催促,嗑药嗑药,快嗑药,还有药膏,哇哇哇,药膏……良久,唐烟烟张了张惨白的唇,低声说:头疼,你别喊了,死不了人。

回到魔域,唐烟烟睡了三天。

胸口的伤不重不轻,因是被陆雨歇的灵剑所伤,要想完全痊愈,还得再养段日子。

夜半,唐烟烟坐在门口石阶,仰头看月亮。

魔域的月亮和仙域不太一样,没有仙域的漂亮。

抱着双膝,唐烟烟将下颚抵在手腕上,眼眶里的水突然一颗一颗的往下掉。

从没有觉得委屈,但这次……唐烟烟很想站在陆雨歇的立场,然后去体谅他,可她做不到。

那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如果赵潜龙没有在自毁神魂时被他们及时救下,陆雨歇会杀了她吗?明明不冷,唐烟烟却忍不住抱紧了自己。

背叛仙域的决定,她没有后悔过。

但唐烟烟想,关于陆雨歇,她可能想错了。

她似乎有种盲目的自信,不管哪个陆雨歇,她以为他都舍不得伤害她。

事实证明,他确实忘得干干净净,他没有记忆,他也没有爱她的本能。

陆雨歇还能回来吗?就算拿回他的另半魂魄,成功驱除心魔,可这一半魂魄已经不爱她了。

此时此刻,唐烟烟终于清楚的认识到,或者是终于承认,从答应方寸世尊的那刻,她已经注定要失去某些东西。

心口传来一阵阵钝痛,唐烟烟捂住胸口。

还是不后悔的。

她和陆雨歇这一路走来,若要计较谁欠谁更多,怎么算得清?撑着石阶,唐烟烟虚弱地起身,走进屋内。

算了吧,还是不要深想了。

至于陆雨歇的另一半魂魄,她势必要拿到手。

就算说再见,她也要和完完整整平安无灾的陆雨歇相忘于江湖。

七三章晋.江.独.发七三章这场比试, 自是唐烟烟胜出。

魔尊朝天阙给唐烟烟封了个魔域副域主,章山道人依然稳居右护法宝座。

副域主的名号听着倒是威风凛凛,去掉魔尊朝天阙, 副域主是全魔域最尊贵的人物了。

但唐烟烟没拿到什么实权,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当了副域主,便要常驻嵬驿州。

唐烟烟望着哭唧唧的张毛子等人, 忍不住笑道:这次回到奇龚州, 你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建设社会主义新奇龚州的职责, 本大人暂时就交给你们啦。

好好干,千万别让本大人失望。

张毛子揉了揉眼睛,瞄向唐烟烟, 想哭又想笑:呜呜, 现在烟烟大人是烟烟域主了。

唐烟烟恍然:没错,所以本域主命令你们, 再摆出这副哭丧的脸, 就烦你们十年不准修炼。

张毛子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倏地破涕为笑。

送走这群崽, 唐烟烟单手托腮,盯着窗外的枯树出神。

魔域仙域积怨难解,但对大部分修者来说,没什么比好好活着和用功修炼更重要。

在魔域,像张毛子张娃子这般的魔修也有很多,他们哪管什么仙魔宿仇?他们能管好自己的欢喜忧愁就不错了。

唐烟烟摇了摇头,忍不住为这些无辜的人叹息。

***于修者而言, 四季更迭不过眨眼之间。

簌簌雪花里, 陆雨歇告别七星宗数位长老, 御剑飞回玄英宗。

陆见寒等人则留守万清州, 帮衬七星宗恢复秩序。

那日赵潜龙自毁神魂时,陆见寒一行虽及时赶到,但终究晚了半拍,赵潜龙元神大伤,就算保住性命,也再难恢复往日巅峰状态。

一路没用灵气避体,陆雨歇沐着雪,落在眷古峰。

寒意浸入肺腑,陆雨歇薄唇显出几分苍白,他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好,多次闭关也只能勉强维持修为不再倒退,但留不住他日渐颓败的生息。

尽管没有丢失魂魄的那段记忆,但陆雨歇很平静,他对自己的每个选择,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心生质疑。

可他莫名有股预感,他失去的另一半魂魄,似与唐烟烟有关。

他与她之间,纠缠到底有多深?雪松下,陆雨歇怔怔望着被白色覆盖的桌椅。

碧峰山巅,灵剑刺入唐烟烟胸口的刹那,陆雨歇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只有憎恶与恨。

可现在——他握剑的右手,是在颤抖吗?黄昏时分,结束秘境历练的宋怡然来到眷古峰,拜见陆雨歇。

放下执念冲破桎梏后,宋怡然进步神速,如今已是金丹十重境的修者。

面含浅笑,宋怡然释然地抬头,首次光明正大地直视仙尊陆雨歇。

师父依然是那个清风霁月高高在上的师父,她尊他敬他,却不再抱有任何虚幻的妄想。

陆雨歇向宋怡然微微颔首,他的夸赞一向矜持:近日状态不错。

宋怡然豁然开朗地展颜一笑:还要感谢师父陪我去沧澜境,如果没有那趟游历,或许我现在还没有……话语戛然而止,宋怡然垂低眉眼,忽然想到了唐烟烟。

陆雨歇薄唇勾起很轻的弧度:你是本尊弟子,这是本尊该尽的职责。

宋怡然默了默。

职责,又是职责这两个字。

胸中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憋闷,宋怡然陡然抬眸,她定定望着陆雨歇:师父,你可知道,在你遗忘的那段记忆里,你从没有提过‘职责’二字,也从不屑于履行你的义务。

那时我很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你,可不知怎的,当师父你变回我熟悉的那个师父时,我又觉得……宋怡然不知该怎么去表达。

但她知道,有件事,她必须同陆雨歇坦白,否则这会成为她今后修炼途中的障碍与心魔。

倏地屈膝跪在苍茫雪地,宋怡然脊背挺得很直,她声音不重不轻,有着超脱的笃定与坚持:师父,弟子有话对您讲。

上届七星宗试剑大会上,我因嫉恨你对唐烟烟太好,所以在论剑台对唐烟烟动了杀念,眼眶红肿,宋怡然俯首磕头,怡然在最后关头悔悟,及时收了手,但当时师父你维护唐烟烟心切,也对弟子动了杀念。

万籁俱寂,冷风卷起地面蓬松雪花,飞扬在空中。

宋怡然仍拜倒在地:那件事后,我与师父形同陌路,师父不忍弟子面对责难,并未将弟子逐出师门。

弟子心中亦明白,这是师父对弟子最后的仁慈。

所以……这些日子师父对弟子的好,弟子一面激动喜悦地接受,一面战战兢兢愧不敢当。

今天弟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因为弟子不想再这样下去,弟子对师父,问心有愧。

字字句句入耳,陆雨歇神情未变,但眉间风雪凛冽。

他没有看宋怡然,凝结的目光也不知望向了何处。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陆雨歇始终僵坐着一动未动,宋怡然也匍匐在雪中,没有起身。

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像柳絮,轻软灵巧。

陆雨歇声音好似染上几分雪的气息:你起身。

宋怡然愣了片刻,缓慢站起来。

听到陆雨歇冷淡的语气,说不难过是假的,他是她藏在心中偷偷倾慕了那么久的师父啊!但说真话的时候,宋怡然通身舒畅,心境竟也随之开阔,隐隐似有进阶的趋势。

任由雪花坠在他发上、肩上,陆雨歇并未拂手掸去,他薄唇轻启,问:遗情丹,是否本尊自愿服用?我……宋怡然呆住,她摇摇头,徒儿不知道。

陆雨歇淡淡嗯了声:你下去吧。

宋怡然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地拱手行礼,转身退去。

夜渐渐深了。

陆雨歇独坐雪松下,睫毛落了片单薄的雪绒花。

眨一眨眼,那绒花化作水,落在他脸颊,随风而逝……今年冬天大雪连绵,但蜗居在魔域的唐烟烟对此一无所知。

副域主要做的杂事好多,唐烟烟时不时就要进宫朝拜魔尊朝天阙,偶尔还得和孙鳌狼狈为奸,拼命和章山道人掐架,就,挺累的。

倒在榻上,唐烟烟踹掉鞋子,把脸埋入被子。

小烟烟,我回来啦。

进门的小绿有样学样,它飞扑到床上,翘着二郎腿向唐烟烟报告,我最近跟郜大王去了好多地方,烟烟,你快看快看,我是八阶大妖啦,我现在都有追随我的小弟啦。

唐烟烟唔了声。

小绿叽叽咕咕继续讲:最近仙域好像有点问题,郜大王跟我说的。

唐烟烟抬起头:什么问题?小绿撇嘴:不知道,魔兽郜就是头笨猪,说话颠三倒四。

唐烟烟蹙眉,魔兽郜如今常伴朝天阙身侧,是朝天阙的坐骑,它接触到的事情比谁都多,但它真的……不提也罢。

朝天阙呢?唐烟烟顿时有了精神,说说你听到的关于他的事。

小绿晃了晃脚丫子,颇为自得道:烟烟你也知道的,魔兽郜的表达能力真不行,我连蒙带猜再分析,得出以下结论,朝天阙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而且都是他亲自行动,每次得手后,他都会独自在寝殿呆很久。

寝殿?难道陆雨歇的另半魂魄在朝天阙寝殿?这些日子,唐烟烟没少在魔宫溜达,但朝天阙的寝宫,她确实没理由进去。

看来得想个办法了。

转眼冬去夏来,唐烟烟还没想好进朝天阙寝殿的理由,魔域就发生了件大事。

或者说,是攸关全修者的重要大事。

魔殿内,唐烟烟安静立在右侧,听堂主们左右护法们唉声叹气。

难怪仙域前些日暂停秘境历练,原来他们早知灵脉出了问题。

灵脉怎会出问题?老夫闻所未闻啊!居暨堂主你有所不知,在上古时期,是没有灵脉存在的,那时天地间充满浓郁灵气,后来斗转星移年轮更替,天地灵气渐渐稀薄,有些浓郁灵气不愿消散,它们就抱团凝结在一起,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地底灵脉。

原来如此,但老夫还是不懂,灵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灵脉本身,而是阵法的问题,数万年来,仙魔两域共用的是石匡月阵法,但现在,阵法阻拦不住灵脉千万年积累的杂质了,修者用不纯净的灵气修炼,很容易误入歧途甚至邪火攻心。

……朝天阙坐在枯骨宝座,单臂支着脑袋,好似已睡着。

唐烟烟本来挺困的,但听到后面,差点没嗨起来。

灵脉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她恨不得所有魔修都去忙什么灵脉,最好朝天阙也急得焦头烂额,这样她就有更多机会去找陆雨歇的另半魂魄。

这场魔域例会拖堂了很久,走时堂主们忧愁地直叹气,唐烟烟也随他们哭丧着脸,等彻底离开魔宫,她步伐轻快,简直虎虎生风。

唐烟烟开心地等啊等,等啊等,没等到朝天阙焦头烂额,却等到了让她下界的命令。

唐烟烟:?????正要进魔宫,唐烟烟撞上来找她的孙鳌。

孙鳌欲言又止地看着烟烟妹妹,垂头丧气说:妹妹这下得委屈你了。

唐烟烟: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孙鳌叹气:唉,谁能想到,当日魔尊随手捉来赏你的替身,竟是很多年前拼命反对石匡月阵法的修者的后人呢?唐烟烟:????孙鳌抬起他肥厚手掌,很轻地拍了下唐烟烟肩膀,总算露出欣慰的笑容:其实仙域早已找到棋玉,但棋玉指名要烟烟妹妹你下界,烟烟妹妹,可见棋玉对你还是惦念不忘的,你那个……咳咳,实在不行你就收了棋玉吧,多个知冷知热的跟着烟烟妹妹你,其实也不亏对吧?说着,孙鳌痛快地笑起来,哼,仙域这次忙前忙后,哈哈哈,谁能想到竟是为咱们魔域做了嫁衣呢哈哈哈!唐烟烟:……七四章晋.江.独.发七四章唐烟烟心情委实复杂。

拾掇拾掇包袱, 她在全魔域期盼感恩的目光中,下界了。

这应该算是一张好牌?唐烟烟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棋玉性格温软,况且她又没得罪他,攻略难度估计也就一两颗星?反正三颗星绝对封顶。

蔚国只是三千凡尘中的一个小世界。

跨越结界, 唐烟烟飞落到蔚国。

凡尘时间的流逝与仙、魔域存在差别, 如今蔚国正是樱花烂漫的春季。

唐烟烟带着几个魔域使者, 入乡随俗,驾着马车,前往初香街的一处高雅别院。

棋玉在蔚国身份尊贵, 他祖母是蔚国公主, 祖父也曾位居大将军。

可惜棋玉父母早逝,他在祖母呵护下长大, 前些年祖母临终时, 将棋家世代相传的玉佩传给了棋玉。

而这块玉佩,大约便是解开灵脉阵法之谜的关键。

唐烟烟坐在马车里打盹儿, 听魔修向她回禀棋玉的背景。

棋玉如今还未入朝为官,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在京城乃至整个蔚国都声名斐然。

再加上他小模样儿长得俊俏,更是常年稳居京城名流才子榜第一名,倾倒无数少女心。

车轮轱辘声中,马车抵达坐落湖畔的清雅别院。

别院廊檐下,管事张龙谨遵主人吩咐, 候在门口等待贵客。

张龙并不知是哪位贵客要来, 亦不知贵客是男是女, 但以公子近日的种种反常表现来看, 公子应该非常在意这位贵客。

但古怪的是,公子分明那么期盼贵客的到来,却在昨夜逃也似地仓皇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

好奇地望向庭前马车,张龙拢着手,恭顺上前。

轿帘儿随之掀开,着粉裳的年轻女子根本不需丫鬟搀扶,她轻盈地一跃而下,动作洒脱随性,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可爱娇媚。

春色姣好,几片樱花随微醺的风拂来,衬得女子肤若凝脂颜如渥丹,可谓是倾国倾城貌。

张龙如被惊雷劈中,他僵硬地钉在原地,满眼震愕。

他此生确实不曾见过这般标志的姑娘,但张龙并不是被唐烟烟的美貌惊呆,而是——事情是这样的。

大约四五年前,他们家公子曾失踪数月。

他们找遍蔚国,亦不曾找回棋玉公子,大家都以为公子已遇害,怎知那个隆冬,公子却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安然无恙地回归后,公子对他失踪的那段日子闭口不提,可经历此事,公子的性情却变了。

洁身自好的他不再拒绝那些扑上来的姑娘,他甚至在各地寻回许多貌美小妾,有朋友约他去红楼喝酒,他也欣然同去,还笑盈盈地让女子坐在他怀中,张嘴喝下她们喂过来的酒。

张龙一直不明白,公子的变化怎么能那么大。

此时此刻,张龙似乎懂了。

那些被公子养在后院的女子,竟都与眼前这位姑娘神似。

或是唇,或是眼神,或是身形,总能找到与她些微相近的地方。

而备受公子宠爱的那位蓉姬夫人,则是所有女子里与这位姑娘最相像的。

张龙一时失神。

唐烟烟目光淡淡扫过张龙,以及他身后的奴仆丫鬟:棋玉呢?张龙:……这姑娘竟然直呼公子名讳?但他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呢!张龙斟酌着说:公子临时有要事处理,还请姑娘先到别院休息,待公子忙完,定会前来探望姑娘。

唐烟烟轻挑眉梢。

棋玉竟然不在别院?他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她有求于他,所以拔高了姿态?唐烟烟好笑地颔首,直接进了庭院。

几个气势汹汹的黑脸魔修跟着进屋,被张龙安排好房间。

至于唐烟烟,自然是住最精致视野最辽阔的上等厢房。

凡尘不便放出神识大范围查探情况,可能会破坏空间的平衡。

撵走服饰的丫鬟,唐烟烟耐心等了会,一个魔修回来告诉她,仙域的人都住在城中渺尘客栈。

唐烟烟抿了口茶:仙域来的都是哪些人?魔修回:多是擅长阵法的修士,仙尊陆雨歇也在。

唐烟烟险些喷茶:他怎么在这里?魔修颇有深意地瞥了眼唐烟烟:听说是棋玉要求的,他说仙域没有诚意,除非陆雨歇亲自过来,他才会考虑帮忙。

唐烟烟:……唐烟烟好方。

察觉魔修看她的暧昧眼神后,唐烟烟更方了。

这是什么表情?他们此行的目标可是为了修复灵脉,请不要联想到晚间八点档你争我夺的狗血三角恋好吗?说是这样说,唐烟烟还是忍不住心生唏嘘:棋玉啊棋玉,你怎么变成这样的棋玉了呢?做糯米团子不好吗?为什么非得做黑芝麻馅儿的汤圆呢?唐烟烟怅然地放下茶杯,她几句好话便哄得棋玉心甘情愿帮她的美梦,似乎已然破碎了呢。

既来之则安之,唐烟烟安心睡了会午觉,直至夜幕袭来,棋玉也没出现。

对着满桌凡尘膳食,唐烟烟大吃特吃,吃到肚撑,她利落地洗洗睡了。

明白,棋玉现在才是尊贵的上帝嘛。

他这是预备晾她四五天呢!翌日,唐烟烟睡到艳阳高照,刚懒懒换了套衣裙,便听院子里传来争吵声。

唐烟烟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丫鬟惊恐地看着唐烟烟,战战兢兢说:姑娘,要不您先退避一下吧?唐烟烟摇头:不要,我饿了,要吃早膳。

丫鬟急得额头冒汗,还吃什么饭?蓉姬夫人可是习武之人,公子带回来的不少姑娘都被蓉姬夫人修理得很惨。

这姑娘瞧着身娇体弱的,千万别被蓉姬夫人用剑划伤雪白脸蛋才好。

姑娘……丫鬟还要再劝,怒不可遏的女声已然逼近,那个新来的小贱人在哪里?说着,火红衣裙像天边的一团绚烂晚霞,直接闯入唐烟烟所在房间。

唐烟烟抚了下衣袖,施施然抬眸,冲蓉姬甜笑:哪个小贱人喊我呢?蓉姬夫人大怒:我这个小……空气仿佛凝滞,丫鬟们低垂眉眼,鸦雀无声。

蓉姬利剑出鞘,铮地一声,直直向唐烟烟刺来,唐烟烟把玩着腰带流苏,都懒得给她眼神。

结果可想而知,蓉姬很惨。

被那把突然失控的剑带着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蓉姬吓得花容失色,嘴里不停喊着玉郎救我呜呜玉郎你在哪儿。

蓉姬口中的玉郎很快闻讯赶来。

疾步奔向后院,棋玉吓得面色惨白。

穿过回廊,当看到正若无其事享用早膳的唐烟烟时,棋玉自嘲般地一笑。

是啊,她是修者,怎会轻易被人欺负?可笑他满心都牵挂着她,生怕她受伤。

玉郎玉郎,救我呜呜呜!被挂在树梢的蓉姬大声呼喊,还不忘给唐烟烟拉仇恨,玉郎,这个女人欺负我,你快把她赶出去,呜呜玉郎人家胸口好痛,人家……闭嘴。

声线薄冷,棋玉神色漠然地望向蓉姬,不含半分情谊,该滚出去的人是你。

浑身狼狈的蓉姬不可置信:玉郎你……我是蓉蓉啊!你怎能……棋玉唇线紧抿,厉声吩咐:来人,把她拖出去。

下人们仰起头一脸为难:这要怎么拖出去?挂得有点高呢。

唐烟烟吹了吹温热的粥,与此同时,蓉姬稳稳从树梢落在地面。

不顾形象地奔向棋玉,蓉姬抱住他手臂:玉郎你怎么了?你是生病了吗?我是你最爱的蓉蓉啊,那么多夜晚,你动情地紧紧抱着我,呢喃着说只爱我,你……棋玉面色更白,他怒不可遏地甩开蓉姬,黑眸含着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闭嘴,滚!你们还不快把她拖出去!大家哪曾见过这般歇斯底里的棋玉,懵了一瞬,他们迅速把蓉姬拖走。

瑟瑟发抖的丫鬟也全被轰走。

庭院寂静,唐烟烟坐在樱花树下,神色自然地吃着糕点。

棋玉小心翼翼地看向唐烟烟,他满心忐忑,愧疚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是的,他和蓉姬睡过,他和很多女人都睡过。

因为他太想要她,但他得不到,所以他只能在那些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但她们都不是她,唐烟烟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女子,无可替代。

唐烟烟吃到半饱才停下,笑盈盈说: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

棋玉涨红了脸:我、我……唐烟烟单手支着下巴,口吻认真:棋玉,你变化好大,既然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就不必在我面前藏着掖着了。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下界只为寻求你的帮助和配合,你要怎样才肯同意?风声骤停,棋玉紧绷的身体突然疲软无力。

他眉眼划过一丝狠戾和讽刺,以及不甘:无论什么,你都肯答应我?唐烟烟笑得不屑:当然不是,你脑子里的那些龌龊玩意儿,我半件都不会答应。

棋玉像是受到重击,他摇摇欲坠地后退半步,双眸盯紧唐烟烟,含恨道:唐烟烟,你喜欢的人根本就不屑于要你,你凭什么为他守身如玉?我这么爱你,你却要轻视我蔑视我?你就那么喜欢犯贱吗?唐烟烟眼神变冷。

与棋玉对视片刻,唐烟烟扯了下唇:我没有要为谁守身如玉,但你这样的人,配说爱吗?他半根手指都比你干净。

两相沉默,唐烟烟忽然起身:既然谈不拢,那我走了。

那抹浅粉衣袂即将消失在视线,棋玉蓦地转身,他冲她背影哽咽大喊:唐烟烟,仙域的人说了,只有我棋玉愿意配合你们,你们才能开启玉佩。

你今天要是走,我永远都不会帮你们。

唐烟烟哦了声:随便你。

唐烟烟——棋玉撕心裂肺地追上唐烟烟,在她身后卑微苦求道:烟烟你别走,求你别走,我答应帮你,我答应行不行?唐烟烟侧眸:你此言当真?棋玉掩饰住闪烁的眼神:我有要求,我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

但烟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陪陪我,陪陪我,好不好?唐烟烟很冷静:怎么陪?棋玉猩红的眼露出些许笑意:陪我赏景,陪我吟诗抚琴,陪我在黄昏下的常安桥散步,可好?唐烟烟:期限是多久?棋玉模棱两可说:不会很久。

唐烟烟审视棋玉片刻:你现在想去哪里?棋玉愣了愣,开心道:烟烟你答应了?他难掩激动说,先陪我回城中取些行李好吗?我要搬到这里和烟烟你一起住。

马车候在院外,唐烟烟先陪棋玉回他府邸。

棋玉的宅子是当今圣上赏赐,位于京城繁华地段。

唐烟烟在棋玉殷勤的笑容下走进他家,两人刚踏入大门,便有仆从来报:公子,陆公子他们在花厅等您,说是与您约在申时初,可眼下已过去大半时辰了。

七五章晋.江.独.发七五章棋玉下意识去观察唐烟烟的反应。

她并没有欣喜, 眼底也没有从前提及陆雨歇时亮晶晶的星光。

棋玉激动得心脏砰砰跳。

这是不是说明,于唐烟烟而言,陆雨歇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烟烟我……你去吧, 我在藤萝架下等你。

唐烟烟望向如瀑的紫色藤萝,径直走出回廊,融入那片朦胧浅紫色。

棋玉默默注视唐烟烟背影, 转身走向花厅。

这段路不长, 棋玉却走了很久。

他后悔了!如果早知仍有机会见到唐烟烟, 他一定不会放纵麻痹自己,甚至妄想用放浪形骸来验证他的魅力,企图挽回他被她狠狠碾碎的自尊心。

他曾是那么高傲的人, 生平第一个坎, 便让他摔得浑身是伤一蹶不振。

他恨唐烟烟的无情,也怨唐烟烟的决绝。

当初她就那么轻飘飘撵走了他, 不留丝毫余地, 不给他任何脸面。

可现在——他已经知道错了。

他还有挽回她的余地吗?怔怔来到花厅,棋玉看了眼陆雨歇等人。

真奇怪, 从前他看到陆雨歇,满心都是自卑怯懦,但现在,除了嫉恨,棋玉竟再无多余情绪。

陆雨歇淡淡望向棋玉,灵脉事关重大,既然棋玉点名要他来, 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先前两次拜访, 棋玉故意晾着他们, 这次相约, 陆雨歇本以为他会故技重施,没想到竟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人。

棋玉沉着脸问:你们过来是求我帮你们办事,对吗?擅长阵法的七星宗长老裘立面色微变,他看向棋玉,语重心长道:这位公子,灵脉关乎千万修者生命,你祖上的棋氲前辈曾预言,石匡月阵法终有一日会露出破绽,他甚至将残余的一抹神识留在祖传玉佩中,目的便是为了让我们察觉,然后找到……棋玉轻笑着打断:少同我讲什么大道理,我不爱听。

你们仙者的事,关我区区一个凡人何事?裘立忍住怒气,好歹没当场发作。

另两位仙者也多多少少流露出不悦。

只有陆雨歇神色未变,他直视棋玉:你可以向我们提出要求,力所能及且不会伤害旁人的事,我都可以应允。

棋玉挑眉:还是仙尊爽快,我要你帮我做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助我修仙。

裘立震惊:你灵根薄弱,又早已成年,怎么修行?棋玉嗓音漠然:那是你们该操心的事,这只是我的第一个要求,如果你们这都做不到,直行右拐,慢走不送。

陆雨歇眉头都没皱一下,微微颔首:可以。

裘立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棋玉满意地笑了笑:等第一个要求办到了,我再提第二个要求。

陆雨歇薄唇轻启:正如裘长老所说,你已错过最佳修炼时机,丹药对你效用不大,我需每日为你疏通经脉,大约两个时辰。

棋玉思考片刻:那劳烦仙尊今晚酉时末来初香街找我,我近日都居住在那儿。

裘立忍无可忍:你以为我们仙尊很闲?你竟敢驱使我们仙尊替你办事,你……陆雨歇出言警醒裘立:裘长老。

棋玉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我还有事,各位随意,我先行一步。

语罢,转身离开花厅。

一路走出棋玉府邸,裘立终于爆发:区区凡人,竟敢如此嚣张,简直可恨。

玄英宗弟子楚星津也道:确实是嚣张了些。

另外两个仙者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们有详细调查过棋玉的资料,这位棋玉,可不就是当初被唐烟烟捉去魔域代替仙尊的替身吗?而且妖女唐烟烟把人玩腻了,就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踹下凡尘,估摸着这位替身是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仙尊身上,哎!这下可难办了。

陆雨歇面色始终平淡如水。

他与棋玉曾有数面之缘,也感受到了棋玉对他的敌意。

至于这份敌意的来源……陆雨歇睫毛轻盈地眨了眨,将略微颤栗的右手藏入袖中。

夜色降临,湖畔别院挂上一盏盏精致绢纱灯笼。

樱花树染上温柔光晕,散发出一圈圈粉色涟漪。

唐烟烟坐在庭中,埋首于各色美食。

棋玉按照顺序打开食盒,为她介绍:烟烟,这是天香楼的招牌菜貂蝉豆腐,口感嫩滑鲜香浓郁,再搭配点他们制作的酱汁,堪称一绝,烟烟你尝尝?唐烟烟依言尝了两块:还不错。

棋玉喜笑颜开:烟烟你喜欢就好,明日我带你去别处吃,我们蔚国美食多的数不胜数。

唐烟烟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吃了会,口吻随意:棋玉,如果我曾伤害你,我向你道歉。

但你要明白,选择权始终在你自己手中,你走的每一步,背后并没有人逼迫你。

棋玉全身倏地僵硬。

唐烟烟放低声音:棋玉,我跟你从来就没有可能,我希望你认清现实,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要浪费短暂又珍贵的生命。

棋玉紧咬下唇:如果没有陆雨歇,烟烟你会喜欢我吗?唐烟烟:不会。

棋玉冷笑声中含着太多无奈:烟烟,为什么你不愿意哄哄我?说不定你欺骗我,说你喜欢我,我就答应帮你了呢?这次笑的是唐烟烟,她看向棋玉,眼眸澄澈:棋玉,套路我你还嫩了点儿,我知道你现在心思深,脑子里憋了不少主意,但我并没有那么在意灵脉,我可以陪你耗,但不会一直陪你耗。

希望后面的日子里,你能早日清醒,顺利找回最真实的自己。

说完这些话,唐烟烟起身,欲回厢房。

棋玉闭了闭眼,突然在沉寂中开口:烟烟,我会遣散后院所有女子,我不爱她们,从来都不爱。

我错了,我以后会坚定自己的路和目标,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路?目标?唐烟烟敏锐察觉到棋玉话里的蹊跷,还未来得及询问,张龙忽然来到庭院,他恭敬向棋玉道:公子,我将陆公子带来了。

话落,那抹清隽身影越过葱茏绿枝,从回廊走下台阶,来到花瓣飞舞的樱树下。

熟悉的白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如此圣洁,如此的清冷不可攀,但唐烟烟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她好像还没做好面对陆雨歇的准备。

那日七星宗掌门赵潜龙不堪受辱,欲以死谢罪仙域,唐烟烟确实没料到。

可她有她的立场。

不伤一人,不血溅当场,不让魔域生疑,已是她当时所能做到的极限。

后不后悔什么的,并没有意义。

陆雨歇当然也有他的立场。

她理解,不代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难以释然地收回目光,唐烟烟垂低眉眼。

棋玉也在此时起身,他笃定地望向唐烟烟:烟烟,我要修仙,我要走进你的世界,这就是我今后的路的目标。

唐烟烟:……修仙?简直荒谬!唐烟烟不可置信,棋玉怎么修仙?她望向樱花树下长身玉立的陆雨歇,突然恍然大悟。

棋玉果然不再是以前的棋玉。

他以玉佩为引,将魔域仙域两边都拿捏得死死的,好生厉害。

唐烟烟忍不住轻笑,虽然她认为仙魔两域无论哪方拿到玉佩,意义都差不多,但魔域应该不会同意她回去。

随便你。

唐烟烟丢下三个字,再未停留地快步离开。

仙尊这边请,目送那抹倩影消失在廊下,棋玉引陆雨歇走向相反的路,他嘴角含着浅笑,明日我要陪烟烟出门,何时回府不得而知,待我到家,会命仆人前去客栈请仙尊过来,还望仙尊多多谅解。

毕竟我与烟烟相别已久,眼下实在是片刻都舍不得与她分离。

陆雨歇淡淡听着,不置一词。

棋玉眼底笑意愈加浓厚:我想修仙就是为了和烟烟长相厮守,凡人生命有限,烟烟当初不忍看我在她面前凋零,才狠心将我送往下界。

既然我现在有了机会,就一定会好好把握,哪怕是为了烟烟,我也要早日修成仙者。

回廊曲折,陆雨歇一直在听棋玉抒发他的满腔思慕之情。

不知怎的,陆雨歇忽然有些烦躁:你当真如此喜欢她?棋玉话语肯定:那是自然。

陆雨歇幽深目光落在棋玉脸上:一面深爱她,一面与旁的女子卿卿我我?棋玉脸色煞白。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此刻却被陆雨歇血淋淋地撕开。

陆雨歇不再深究,他取出一瓶丹丸,交给棋玉:这是淬体丹,每日三次,一次一粒,若有不适,随时询问我。

棋玉攥紧药瓶,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陆雨歇面无表情地继续:我知你忙碌,但每日疏通经脉的时辰最好保持一致,你本就不适合修炼,若要逆天而行,势必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你确定你做好了准备?咬紧牙关,棋玉用力点头。

陆雨歇颔首:那就进屋,我替你疏通经脉,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棋玉命张龙守在廊下,随陆雨歇走进屋中。

疏通经脉比棋玉想象中痛苦,他全身骨头仿佛被敲碎,又重新黏合,血液一会儿沸腾一会儿冰凉,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两个时辰过去,棋玉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陆雨歇额头亦是沁出薄汗。

下界灵力有限,再加上棋玉凡身肉/体毫无根基,不伤害他的同时并打通经脉,这个度非常难把控,稍微失误,不仅棋玉,连陆雨歇本身也会遭受严重反噬。

推开房门,陆雨歇叮嘱张龙两句,便抬步踏上回廊。

夜色清寂,皎月悬在树梢,莹白的一轮。

即将离去,陆雨歇脚步戛然而止,他微微侧眸,望向樱花树的方向。

那负在身后的右手,似乎又在开始颤抖……七六章晋.江.独.发七六章夜里疏通经脉, 白日棋玉和唐烟烟一起出门,他们游湖、赏花、参加诗会,黄昏会在常安桥走上一个来回。

棋玉好喜欢这样的日子, 从魔域回到凡尘的这些年,他头次觉得自己脚踏实地的活着,他不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最最让棋玉感到欢喜的是, 烟烟没有和陆雨歇说过一句话。

每晚酉时末, 陆雨歇会准时抵达别院。

那会儿是他和唐烟烟共进晚膳的时间, 烟烟看陆雨歇的神情是平静的,仿佛他们互不相识。

棋玉暗自窃喜。

他想他肯定还有机会。

这夜,时辰将至, 唐烟烟放下碗筷, 对棋玉说:我吃好了,你慢用。

棋玉忙问:陆公子还没到, 我先送你回房。

唐烟烟没吭声。

棋玉便当她同意。

两人穿过沉睡的大簇月季花, 踏上三层石阶,沿回廊往前。

棋玉笑意满满:近日我精神越来越好, 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陆公子说,或许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尝试引气入体了。

唐烟烟看棋玉一眼,他神色明快,眼中透着雀跃。

恭喜。

除此之外,唐烟烟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谢。

棋玉眼梢流淌着柔意, 烟烟一定不知道, 她简简单单的恭喜二字, 就是他每晚承受剧痛的动力。

动情地望着月夜下的唐烟烟, 棋玉突然想亲吻那比花朵都更娇艳芬芳的唇。

烟烟的唇是什么味道?一定比蜜糖更甜。

棋玉不受控制地俯身向前,意欲揽住她柔软腰肢。

唐烟烟似笑非笑。

在棋玉越靠越近时,唐烟烟轻启唇瓣:棋玉,自欺欺人也要适可而止。

棋玉倏地一颤。

唐烟烟直视他眼睛:我已经如了你的愿,日日陪你赏花、游园、散步,你什么时候能如我的愿?棋玉神色悲痛:烟烟我……唐烟烟扬了扬嘴角:棋玉,我说过我不会一直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是个男人就给句痛快话,这样耍着我好玩吗?棋玉慌乱不已:烟烟,现在没到时候,至少也要等我顺利引气入体,成为炼气修士。

他们距离很近。

唐烟烟眼神冷漠,没有温度。

棋玉喉管一阵灼痛,她以前不是这样看他的,那时她眼底至少有怜惜,也有真诚和歉意。

烟烟……棋玉不知所措,但他不能这么快就把底牌交出去,他了解唐烟烟,到那时,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唐烟烟还想说点什么,忽而有所察觉地越过棋玉左肩,望向对面抄手游廊。

橘红色绢纱灯笼随风摇曳,清瘦男子立在檐下,身前是合拢娇躯的大片雍容牡丹。

暖光映照白衣,显出几分朦胧的旖旎。

他似乎在看他们。

唐烟烟垂下眉眼,对棋玉说:明日再谈。

语罢,转身没入长廊尽头。

棋玉没有追上去的勇气,他既忐忑,又很不安。

他要怎样才能留住烟烟?又该如何才能让她彻底爱上他?颓丧转身,棋玉与缓步走来的陆雨歇正面对上,两人目目相对,时间有短暂停顿。

陆雨歇口吻一如往常,如冰似玉,只略低沉些许:你情绪似有起伏,稳定后再来房中见我。

独自在廊道吹了会冷风,棋玉推开房门,望向静立窗下的陆雨歇。

眼中晃过一抹幽色,棋玉忍不住质问:你喜欢唐烟烟吗?陆雨歇回身,他轻飘飘地从棋玉身边经过,无视棋玉的提问:如果你已做好准备,我们现在开始。

棋玉执拗地盯着陆雨歇背影,厉声追问:你能以你的心魔发誓,你永远都不会喜欢她吗?陆雨歇终于正眼看向棋玉,眉目疏淡:棋公子,这是你向我提出的第二个要求?棋玉僵住。

当然不是,多么宝贵的三个要求,他怎么能挥霍浪费?棋玉默了会儿:如果你有办法让我和唐烟烟成亲,就算第二个要求。

陆雨歇唇角轻扯,眸色幽冷:棋公子,你对我的认知有误,我不是红娘,亦不是冰人。

棋玉眼神凝住:你们上界不应该有许多办法吗?譬如让对方对自己死心塌地,或者让对方永远只爱自己一人。

眉头越皱越紧,陆雨歇沉沉盯着棋玉:你修道的目的便是这个?威压之势扑面而来,棋玉浑身一震。

分明陆雨歇向他投来的目光浅淡,但他却被震慑得不能动弹,从头到脚,他仿佛被一股磅礴寒意笼住,五脏六腑凝结成冰,几乎无法呼吸。

好一会儿,那股强势气压才缓缓褪去。

陆雨歇声线薄凉,空远而无情:棋玉,修道不是儿戏。

你要清楚,我可助你成仙,也可让你万劫不复。

见棋玉面色由白到青再白,陆雨歇施施然启唇:今夜可还要继续疏通经脉?棋玉咬着牙点头:要。

月色穿透窗,在地面筛下一片盐白。

浅蓝色灵雾自陆雨歇掌中倾泻而出,它们缓慢深入棋玉身体,井然有序地顺着血液流动,将棋玉封闭的经脉徐徐打通。

额头沁出薄汗,陆雨歇再度渡出一股灵雾,低声叮嘱棋玉:最后少许经脉是重中之重,若你承受不住,及时出声,勿要勉强,否则你我皆会遭受重创。

棋玉面目狰狞地嗯了声,他觉得他快要痛死了。

那些火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每一次冲击,他的身体就像飓风下不堪承受的城墙,摧枯拉朽般坍塌崩裂。

好痛好痛,棋玉咬破唇,尝到满嘴铁锈味,他想要喊停,想要制止这一切,但不行。

自从见识过魔域仙域的修者,他就没办法再像个傻子般活在凡尘,要么死,要么成为仙者,他根本没有别的路。

纯净浓郁的灵雾源源不绝,棋玉再强撑不住,他上半身前倾,哇地吐出大滩鲜血。

面色微变,陆雨歇欲收回灵雾,但棋玉像是疯了,他已然进入忘我状态,一直默念淬体决,让灵雾猛烈冲击他的经脉内府。

再这样下去,棋玉必死无疑。

喝斥无果,陆雨歇苍白着脸,强行阻止棋玉的癫狂行为。

连续多日为棋玉疏通经脉,加之刚又耗空精力,本就虚弱的陆雨歇遭受反噬,嘴角溢出鲜血。

在成功拦下棋玉的瞬间,陆雨歇眼前一黑,晕厥在塌边。

夜已深,守在屋外的张龙久久不见二人出来,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唐烟烟赶来时,背着药箱的大夫正在替棋玉把脉。

普通大夫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一脸讪讪的样子。

唐烟烟看了眼被安置在贵妃椅上的陆雨歇,又看向躺在床榻的棋玉。

让张龙带大夫离开,唐烟烟冷着脸替二人把脉。

眸中愠色渐浓,唐烟烟命奴仆把棋玉背回他房间,再把陆雨歇扶到榻上。

心头冒出无名火,唐烟烟捏着丹丸,粗鲁地塞进陆雨歇口中。

他嘴角残留血迹,碍眼极了。

唐烟烟用袖摆用力擦了两下,气鼓鼓地拂袖而出。

至于棋玉,他如今虚不受补,唐烟烟丢给张龙两株还阳草,让他们煎成药汁给棋玉灌下去。

站在庭院牡丹花旁,唐烟烟面颊染红,气得胸脯大力起伏。

难道陆雨歇的身体,真的已经羸弱至此?既然这样,那修复灵脉的事便不能再拖延下去。

***因为陆雨歇挽救及时,伤害大部分都转移到他身上,棋玉除了身子虚弱,并无任何内伤。

伴随太阳落山,昏睡的棋玉幽幽转醒。

他撑起酸软眼皮,迷迷糊糊看到房中站着一抹俏丽的粉色背影。

烟烟,棋玉容颜憔悴,嗓子飘忽无力,烟烟我……唐烟烟转过身,走近床榻,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棋玉:棋玉,你若自己想死,何必连累他人?棋玉眼中的光倏然熄灭,他不甘心地看着唐烟烟,眼眶染红:你是在心疼陆雨歇?那我呢?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为我难过?烟烟,为什么你不能多看我一眼?我究竟是为了谁才拼命努力修炼,我为你连死都不怕,他呢?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他甚至以心魔发誓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烟烟,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公平一点?唐烟烟面色发白,她定定望着棋玉,没有避让他悲戚含怨的眼神。

沉默半晌,唐烟烟眸底有对他的怜悯,也有厌烦:棋玉,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无法接受被比下去的自己?凡尘的天之骄子一朝进入上界,却发现明珠比比皆是,你不可一世的倨傲,你清高的风骨,突然都变得不值一提。

所以你开始自暴自弃,甚至随波逐流。

然后把全部过错都推到一个不爱你的女子身上?她的不爱才是你堕落的原罪?唐烟烟每说一句,棋玉的脸就暗沉一分。

他瞳孔失去焦距,如濒死的枯木,身体每个细胞都在颤栗。

唐烟烟很冷静:棋玉,或许你喜欢我,但你的爱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深。

他们将你虏去魔域,根源确实在我,我很抱歉。

我以为把你送回凡尘,让一切回归原位,就是对你最好的方式。

是我错了,我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你着想,我不知道自信也会演变成自卑,最后将你湮没。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棋玉眼眶涌出热泪,他哭得满脸都是水痕:烟烟,不是,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很好,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从没有生出过这种感觉,哪怕卑劣哪怕不耻,也要占有你的感觉,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烟烟……厢房充斥着男人歇斯底里的啜泣,以及辩驳。

唐烟烟没有打断,她静静站着,任由棋玉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

直至嗓子哑了再说不出话,棋玉才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唐烟烟。

唐烟烟轻声道:陆雨歇向来说话算话,你根本不用操之过急,时间紧张,你先帮忙修复灵脉可以吗?答应过你的要求,我保证,陆雨歇事后也不会赖账。

话毕,正巧张龙战战兢兢地端着药汤站在门外。

屋里动静大,他早听到了。

趁这会儿哭声停止,张龙连忙叩了叩房门。

唐烟烟颔首,示意张龙进来。

迅速将汤药搁在桌面,张龙如一阵风,飞快逃离。

端起药碗,唐烟烟坐到床边,递给棋玉:先喝药,把身体养好再说。

视线落在唐烟烟脸上,棋玉张了张嘴,嗓音沙哑极了:烟烟,你、能不能喂我?他着急得不行,带着哀求,你喂我喝药,我就答应你,好不好?唐烟烟审视棋玉,他神色诚恳,并不虚伪。

点了下头,唐烟烟轻吹药汤,等温度散去些许,再将汤勺递到棋玉唇边。

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棋玉张口咽下,药汤再苦,他也觉得甜,无比的甜。

***晚霞铺满天空,鸟儿展翅翱翔,似急着归巢。

自昏迷中醒来,陆雨歇强撑身体,掀被下榻,沿长廊寻找棋玉的住处。

修复灵脉的希望系于棋玉一身,他必须确保他的安危。

别院空寂,陆雨歇半晌没找着人,走到紫荆花盛开的地方,他隐约听到说话声响。

隔着雕花窗,陆雨歇望向内室。

棋玉半卧在榻,他痴痴望着面前粉裳女子,原本憔悴的眉眼,仿佛瞬间被甜蜜点亮。

粉裳女子背对他,她端着药汤,正俯首轻轻吹着。

陆雨歇看不清女子神情,但她动作细致得无可挑剔,等吹凉了药汤,她才缓缓将汤勺送入棋玉唇中。

紫荆花被风吹离枝头,落到陆雨歇脚畔。

陆雨歇怔怔看着,许久没能移开视线。

他看着粉裳女子不断重复喂药的动作,也看着棋玉眉间喜悦越积越浓。

又一阵风裹着紫荆花而来,陆雨歇终于回神,他转过身,踩过满廊碎花,走出檐下。

晚霞陆续被乌云吹散,鸟儿都归了巢,四周万籁俱寂。

唐烟烟回头望了眼窗外:刚刚来的人不是准备掌灯吗?把见底的药碗放到一旁,唐烟烟走出门外,她略挥手,檐下一排灯笼同时亮起,散发出橙色暖光。

你好好休息,唐烟烟回头看向床榻上的棋玉,明日我再来看你。

烟烟,你也早些安寝。

棋玉弯了弯恢复血色的唇。

顺着廊道,唐烟烟来到陆雨歇暂住的厢房。

门半敞,里屋空无一人,被褥似还保持着被他随意掀开的弧度。

唐烟烟没什么表情,她漫不经心地走出庭院,问守在大门的小厮:可看见陆公子了?小厮点头:回唐姑娘,陆公子走了,刚走还不到半盏茶功夫呢!唐烟烟哦了声,迟疑地问:他身体,看起来怎么样?小厮犹豫着答:不太好,面色苍白,魂不守舍的,好像受到什么重大打击的样子。

唐烟烟多看了小厮两眼。

打击?也对,可能陆雨歇是被他弱不禁风的身体打击到了吧。

七七章晋.江.独.发七七章银月如勾, 唐烟烟拾步走下石阶,穿过两排行道柳树,来到别院附近的柔湖。

星辰在湖面投下璀璨, 如同洒满糖碎。

唐烟烟顺着雕花护栏,缓步向前。

夜风拂起她浅粉色裙裾,像开了一朵缱绻的牡丹花。

唐烟烟伸手把吹到面颊的发捋到耳后, 她原想追上陆雨歇, 又觉得没有必要。

纵然陆雨歇内府受创, 伤得不轻,但堂堂仙尊,不至于走不动路晕厥在路边。

但此番为了说服棋玉帮忙, 陆雨歇牺牲确实很大。

棋玉灵窍未开, 哪怕身为强者,要将棋玉点石为金, 也极其不易。

陆雨歇还是那个陆雨歇, 总习惯把所有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

就他这副身体,又还能勉强扛多久?埋头数着步子, 唐烟烟有些无奈。

她宁愿陆雨歇仍是从前那个烂漫的陆大宝,至少他过得无忧无虑,不会被种种世故所束缚。

常安桥坐落于柔湖湖面,将河岸两端紧密相连。

唐烟烟散漫地走上拱桥,视线不经意往前,步伐戛然而止。

几盏高高悬挂的灯笼随风摇摆,灯火随之晃悠, 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身上, 似有莹光在月下流转。

是陆雨歇。

唐烟烟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夜色黯淡, 但修者视力好,唐烟烟知道陆雨歇也在看她。

虽然略有尴尬,倒不必特地避讳。

唐烟烟不疾不徐地走到陆雨歇身旁,在距离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

沉静片刻,唐烟烟厉声说:棋玉已经答应帮我,你们仙域若有自知之明,就速速滚出蔚国。

陆雨歇吹了风的身体显得格外削弱,他单臂搭在护栏,似是在维持平衡。

唐烟烟讽笑:你们仙域该不会那么不要脸吧?还指望我魔域与你们共享成果?陆雨歇刚要说话,蓦地扭头咳嗽数声,他明显压抑着,没有咳得太用力。

一向挺拔如松的脊背突然微弯,让人看着很不习惯。

唐烟烟倏地移开目光。

陆雨歇回过头,将染血袖摆藏到背后,他苍白薄唇翕合:灵脉攸关天下修者,何必分仙魔。

唐烟烟蛮不讲理地翻了个白眼:这时候你们就说不分仙魔啦?能不能有点坚定的立场?陆雨歇仍是不喜不怒的口吻:仙魔积怨虽久,但也有许多无辜修者在夹缝中求存,灵脉一事,若分立场,未免过于狭隘。

唐烟烟哼了声:我不管,反正是我搞定的棋玉,你们别想从我这里讨到好处,识相的话,就快滚回仙域。

陆雨歇嗓音清清淡淡:关于棋玉,你若是以美色为饵,倒也大可不必。

陆雨歇!唐烟烟干瞪眼睛,半晌才气鼓鼓道,关你屁事!语罢,霸气转身,大步离去。

唐烟烟,陆雨歇在身后叫住她,他低沉嗓音回荡在靡靡夜色里,像湖面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你若得到修复灵脉的方法,只要使用,瞒不过仙域。

同理,魔域亦是。

所以,你疾言厉色让我离开蔚国,究竟为何?说这番话的时候,陆雨歇直视那抹娇俏倩影,月光水光糅合在他漆黑瞳中,竟有些温和。

唐烟烟毫无余力地讥讽:陆雨歇,你该不会以为我心疼你在这里受苦吧?陆雨歇顿了顿:我并未这么说。

唐烟烟没有转身,她背对陆雨歇,嘴角轻扯:我想也是,一个前不久刚捅我一剑的人,怎么可能脸大到以为我还巴心巴肺不计前嫌地待他好呢?陆雨歇浑身僵硬。

他站立不稳地后退半步,勉强靠在桥墩。

实话告诉你,陆雨歇,我真的很讨厌你,偏偏你还没有眼色地总往我跟前凑。

既然魔域仙域谁得到修复灵脉的方法都一样,那你赶紧滚,眼不见我心就不烦了。

唐烟烟发泄般地大骂,你别以为我还真心喜欢你,我之所以在沧澜境百般讨好你,就想试试能不能成功引诱现在的你,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你狠狠抛弃,结果你陆雨歇果然没有心。

从我投奔魔域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以前的唐烟烟,你更不是以前的你,你放心,等我能打得过你的那天,有你好果子吃。

噼里啪啦丢下一堆狠话,唐烟烟余光瞥了眼那抹雪白身影。

陆雨歇眉头逐渐锁紧,什么叫现在的你,以及你更不是以前的你。

她确实不是以前的唐烟烟,因为她身在魔域。

但他,也不是以前的他吗?陆雨歇蓦地抬眸,心中一动,唐烟烟已经知道他服用遗情丹。

不,她早就知道。

他失去往日记忆后,他们的初次见面是在玉谷州。

当时唐烟烟便是利用他认不出她,来了计金蝉脱壳。

一直以来,陆雨歇并未深思,可笑此时此刻,他才觉察出不对劲。

如果按照陆见寒所说,唐烟烟是在叛逃魔域后,他才服用遗情丹,且并没有多少人知情。

为何唐烟烟却在最初就已知晓?唐烟烟……唐什么烟烟,别叫我名字,恶心。

怒瞪陆雨歇两眼,唐烟烟甩手便走。

她这次走得极快,被远远抛在身后的陆雨歇呆站原地,没再出声叫住她。

回到别院,唐烟烟躺在榻上,半晌没能睡着。

方才那番怒骂,让唐烟烟有点爽快,累积的埋怨也消散了一些。

但每每想到陆雨歇那日漠然的眼神,就还是挺痛的。

他的剑,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把脸埋入被子,唐烟烟捂住心口。

这个坎,她也很想早点渡过,或许,只能把一切都交给万能的时间?翌日上午,棋玉当着唐烟烟的面拿出祖传玉佩。

这块玉质地极好,翠绿色,均匀通透。

唐烟烟触摸到玉佩的瞬间,就知道玉佩里暗藏玄机,里面蕴含了棋氲老前辈的一缕神魂,需要后辈以精血与之沟通,且后辈必须自愿,若神魂察觉后辈遭人胁迫,会立即烟消云散。

一再确定棋玉并无勉强,唐烟烟才按照顺序,让棋玉闭目凝神,专注与神魂沟通。

棋玉额头逐渐沁出汗珠,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睛,喘着气说:老祖让我带你们先前往他的老家松陵,不过……棋玉困惑地眨眨眼,松陵在何处?唐烟烟有点懵。

这都过去数百数千年了,原先的松陵或许早已更名,或者在地图上消失。

休息了会儿,棋玉再度与棋氲神魂沟通。

根据信息,唐烟烟和棋玉确定,原松陵大概就是现金陵,至于棋氲前辈的老家,应该在金陵地图的右下角位置。

两天后,唐烟烟带着棋玉和魔域随从出发。

既在凡尘,还是得按照规矩来,加上棋玉身子虚弱,他们便准备了舒适的豪华马车。

临行前,七星宗长老裘立和玄英宗弟子楚星津等人也来了,队伍里倒没看见陆雨歇的身影。

他是被她那番话激得没脸过来了?唐烟烟还没说话,骑马为首的魔修立即凶道:你们来干什么?打架吗?裘立眸露厉色地扫了眼唐烟烟,压下心头怒意,他沉声道:修复灵脉攸关天下修者,魔域仙域应当暂且放下仇怨,互帮互助。

魔修不爽地嗤了声,回头看向唐烟烟。

唐烟烟微微颔首,他们跟不跟,其实无所谓。

不过她的妖女人设可不能崩,唐烟烟歪了下头,拍手叫好道:既然要互帮互助,那我就不客气啦!长途漫漫,进了城郊野林就没有水果吃啦,不吃水果我就不开心,不开心就不想赶路,所以劳烦裘长老去帮我买些葡萄香梨还有橘子可好?谢谢啦。

裘立脸颊涨得通红,拳头已经硬了。

妖女唐烟烟委实猖狂,先前她在万清州为非作歹,侮辱赵宗主,侮辱仙域。

现在见面,他没用刀劈死她就算好事,她竟还有脸对他颐指气使?偏偏棋玉也伸手掀开了帘儿,他探出脑袋,一脸宠溺地望着唐烟烟,补充说道:还有酒仙楼的七宝鸭,万丰堂的雪花酥桂花酿,烟烟,你最爱吃这些了,怎么忘了?语罢,他诚恳地望向裘立,劳烦裘长老顺道把这些也带回来,谢谢。

唐烟烟:……裘立差点没被气死。

这俩还一口一个谢谢,我呸。

吐槽归吐槽,裘立能怎么办?他只能把愤怒往肚里吞,僵着脸策马前往集市。

楚星津同剩余几位仙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实地埋低头。

头可低,血可流,只要不被唐妖女微笑的目光击中就好。

但唐妖女的微笑目光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前往金陵的路途遥远,唐烟烟一行走得不快,毕竟要顾及棋玉的身体。

棋玉作为棋氲的后人,才是最尊贵的金疙瘩。

这一路,玄英宗弟子楚星津经常被要求涮马喂马草,搞得队伍一暂停,他就迅速牵着马匹跑了。

仿佛只要不被妖女命令,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而非强迫。

另几位仙域修者自然没能闲着。

唐妖女真的很不要脸,贪吃贪玩贪图享受,还蔫坏。

看到人家地里的地瓜,想吃;看到人家种的甘蔗,想要;看到人家村民亲手编竹篮,非得要他们亲自给她编个装野花,这野花哪里来,还不是靠他们摘……好在唐妖女会给他们银钱。

若让他们去偷,还不如让他们死了算了。

这么一想,仙者们倒生出种万幸万幸的滋味。

六日后的黄昏,陆雨歇牵着匹英俊白马,出现在金色的余晖里。

彼时楚星津等人正在做饭,一边火堆煲着鸡汤,另边火堆在烤肉烤鱼烤蘑菇,可辛苦了。

以至于看到站在面前的仙尊大大时,楚星津满脸不可置信,他眼底噙着委屈的泪水,险些哭出来,呜呜呜,太难了,我们太难了。

陆雨歇看了眼周围,几个躺在地上睡觉的魔修被他惊醒,他们忌惮地看他两眼,又翻了个身,重新睡了。

仙尊,楚星津哽咽着唤陆雨歇,您终于来了。

陆雨歇微微颔首:唐烟烟与棋玉在何处?另个年轻点的仙域修者没好气:还能干什么?妖女唐烟烟除了吃喝玩乐,脑子里就没旁的东西。

话落,陆雨歇似有所觉地望向东方。

小径两侧皆是葱茏枝叶,因是春季,叶片嫩绿,沿路还开了许多不知名的花。

那抹粉色缀在青郁里,像一只悠闲的蝶。

棋玉站在她身旁,笑得满眼灿烂,他侧眸不知对她说了句什么话,她抿抿唇,嘴角翘起弯月的弧度。

霞光笼罩下,他们并肩而行,越走越近……很快,唐烟烟便看见陆雨歇。

她脚步戛然而止,眉心毫不掩饰地蹙紧。

陆雨歇随即收回视线。

他牵着白马,转过身,将马匹安置在不远处的树下。

望着那道闲云仙鹤般的清隽背影,棋玉面色更难看。

他必须承认,唐烟烟的有些话是对的。

见识过诸多仙者,尤其是陆雨歇后,自卑汹涌而至,它们湮没了他多年傲骨与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哪怕他顺利成为修者,也永远追不上陆雨歇。

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注定站在山巅受人仰望瞩目。

和陆雨歇相比,他棋玉有什么优势?大概只有陆雨歇并不爱烟烟的优势。

棋玉勉强维持笑颜:陆公子的伤似乎已全好。

唐烟烟看了两眼正在喂马的陆雨歇,口吻不咸不淡:嗯。

棋玉说:烟烟,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向陆公子道歉,上次是我冲动鲁莽,才害得陆公子受伤。

说罢,不等唐烟烟回应,便小跑着朝陆雨歇而去。

唐烟烟放下装满野花的竹篮,把顺手摘的小野菜丢进汤锅。

余光里,棋玉已站在陆雨歇对面。

延绵在天际的霞光将散,两人都沐了层浅浅的昏黄。

唐烟烟懒得去听他们都在讲什么,没这必要。

陆公子,抱歉,树下,棋玉笑着看向陆雨歇,他如今早已不穿白色,现下穿的是藏青色锦袍,精致而华贵,陆公子,那夜是我逞强,事后烟烟已经严厉批评过我,她说就算我想死,也不该连累陆公子你,你才是最无辜的人。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明确。

唐烟烟之所以骂他棋玉,是出于关心。

不该连累陆公子这句话,则是因为陆雨歇于他们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外人。

陆雨歇淡淡看棋玉一眼,复而垂眸喂白马青草。

棋玉不好意思说:我真的知道错了,就算急于修道,我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更不能拿无辜的人的生命开玩笑,对不起啊陆公子。

陆雨歇语气平静:无碍。

棋玉笑了笑:多谢陆公子宽宏大度不计较,陆公子你忙完便来喝碗鸡汤吧,咱们都受了伤,还是得多补补。

陆雨歇没再多作回应。

棋玉转过身,笑容突然湮灭,他眼中晃过一丝自嘲和自我鄙夷。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真的控制不住。

他不想让陆雨歇喜欢烟烟,一点点的好感也不能有。

***凡尘灵息低微,修者亦要进食,但频率比凡人低很多。

陆雨歇并不饿,当楚星津递来一串烤鱼时,陆雨歇还是接了过来。

仙域与魔域泾渭分明,隔得远远的。

棋玉则与唐烟烟单独坐在旁处。

烟烟,棋玉盛了碗鸡汤,笑着说,我给陆公子送去。

唐烟烟啃着烤肉,没有反应,他送就送,关她什么事?陆公子,这鸡汤鲜美可口,是烟烟亲自煮的。

走到陆雨歇身旁,棋玉弯腰,将汤碗递给他。

谢谢。

陆雨歇接过,放在身旁。

默默啃肉的楚星津撇嘴,忍不住嘀咕:呵呵,她就放了点配料,火可是我全程看顾的。

棋玉就当没听到:陆公子趁热喝,我回去陪烟烟了。

等棋玉离开,除陆雨歇,几位仙域修者满脸愤懑,纷纷忍不住地向仙尊吐槽唐烟烟。

藏云派景让哼道:唐妖女又坏又娇气,整天变着花样戏耍我们。

裘立眼神沉郁:待灵脉修复,老夫定要为自己,为七星宗,为万清州出口恶气。

楚星津也是憋了不少怒火:这种女人估计也就棋玉忍受得住,我就没在仙域见过这般能作的,提到仙域,楚星津看向陆雨歇,仙尊,仙域一切可还安好?陆雨歇微微颔首。

许是这些日子被唐烟烟使唤得脑子坏了,楚星津下意识便问:仙尊您临时赶回仙域,是有什么要事吗?话出口,楚星津才反应过来,他逾矩了。

仙尊陆雨歇是何等人物,出了名的高冷不易接近,他竟敢哥俩儿好地跟他唠嗑?都怪唐烟烟。

整日跟她斗智斗勇,楚星津简直都忘了刻在骨子里的尊卑概念。

陆雨歇抿了抿薄唇:一些私事。

楚星津:……忙哦哦两声,楚星津专心吃肉不再讲话。

仙尊肯给他回应已是恩赐,他哪还敢追问更具体的。

不过,仙尊也有私事吗?一半魂魄遗失,陆雨歇早已失去味觉,并不能品出鱼的鲜香美味。

面无表情吃完,他沉默起身,独自走到月下湖畔。

至于棋玉送来的那碗鸡汤,陆雨歇半口未尝,最后都进了楚星津的肚。

棋玉免不得有些委屈。

他端着汤碗,同唐烟烟说:陆公子没有喝我专门送过去的鸡汤呢!唐烟烟专心吃烤串:他不喝就不喝吧。

棋玉叹气:陆公子是不是还没原谅我?那夜的事确实是我过分了,还好陆公子是仙者,身子恢复得快。

唐烟烟顿下动作,她浓密睫毛掀起,静静望向棋玉。

面色由红转白,棋玉难堪地垂眉不语。

唐烟烟收回目光,继续吃烤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七八章晋.江.独.发七八章棋玉身体日渐痊愈, 他们脚程比以前快了很多。

但陆雨歇过来会合后,唐烟烟便不大出马车了。

仙域的几位修者都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他们仙尊镇得住场,这下唐妖女不敢再放肆了吧?瞅瞅她这恃强凌弱的小样儿, 哼!途经遂河一带,众人明显觉察出不对劲。

此处百姓面色憔悴,似染重病。

唐烟烟掀开马车帷幔, 望向清冷街道。

她用神识探查路畔的母女俩, 眉头蹙起, 他们患的应该是瘟疫?这座城居然有那么多人感染瘟疫?难怪城门口重兵把守,进出都需盘查。

唐烟烟下意识看向骑马随行的陆雨歇,他眉眼疏淡, 看不出异色。

爱搞事的魔修忍不住出言讥讽他们:哟哟哟, 你们仙域不是号称正义善良的化身吗?这么多遭受苦难的百姓,你们撒手不管?陆雨歇没有反应。

楚星津气道:除妖魔下界作祟, 我们不可插手凡尘之事, 这是天地规则,你不懂吗?魔修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马车疾行, 大半日便出遂河城。

黄昏已至,他们驻扎在河岸休息。

唐烟烟透过马车小窗,看到陆雨歇站在河岸岩石上。

越过河面的风鼓动他雪白衣袂翻飞,黯淡天光将他背影染成浓灰色。

浩瀚天地,他孑然一身,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几经犹豫,唐烟烟还是选择走出马车。

风里夹杂着脚步声, 陆雨歇回眸, 注视着那抹粉色朝他走近。

莫名的, 他有些紧张, 不复从前的心如止水。

唐烟烟站定在陆雨歇附近的岩礁上,弯腰拾起颗卵石,她用力扔向河面,轻嗤道:你这人真不得劲,或者说,你们仙域都挺虚伪的。

陆雨歇眉心微皱。

唐烟烟撇嘴:你心里是想帮他们的对吧?陆雨歇张了张嘴,唐烟烟抬手制止:我用脚都知道你要讲什么天地规则,可规则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沉默片刻,陆雨歇望向河面道:数日后,天降大雨,遂河城上游的灵江决堤,首先淹没的便是遂河城。

唐烟烟:……陆雨歇竟还会占卜起卦?似知道唐烟烟的想法,陆雨歇静静看着她:只可预料凡尘事。

唐烟烟:……你把决堤的事也处理好,不就行了?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你帮他们一次两次,帮不了他们一辈子。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规则。

唐烟烟好笑地看向陆雨歇:你脸好大。

陆雨歇薄唇紧抿,轻挑右眉。

似是疑惑,似是不可置信。

唐烟烟尴尬清咳:咳咳,不是说你的脸真大,而是说,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好像谁稀罕你帮他们一辈子似的?生死有命,难道你在路边救活一只兔子,就要担负起它今后的生老病死?你扛过的责任难道永远都不能再放下?遇到看不过眼的事,出手相助,难道求的不是自己问心无愧?为什么要瞻前顾后?你首先该在意的不是自己的意愿吗?陆雨歇眉眼低垂,似在沉思。

唐烟烟又拾起几颗卵石,咚咚咚地扔进河水,激起浪花无数。

她叉着腰撇嘴:就说吧!你们仙域果然别扭拧巴!好没意思,幸亏我去了魔域,再不用跟着你们作茧自缚咯!最后往河面投了颗石子,唐烟烟拍净手上灰尘,晃悠着脑袋,步伐轻快地离去。

收回视线,陆雨歇望向暮色里的唐烟烟。

她背影纤薄,渐渐被夜色吞没。

……翌日,天光熹微,唐烟烟睡饱了觉,大清早的就催促大家赶路。

裘立冷脸道:仙尊未归,再等片刻。

唐烟烟轻蔑地扫了眼裘立:你老大还是我老大?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裘立气得鼻子都歪了。

唐烟烟懒得搭理他,气势十足地一挥手,下达命令:同志们,即刻出发!出了遂河城,金陵便近了。

又行五六日,唐烟烟和棋玉成功找到棋氲曾经的老家。

岁月变迁,此地已沦为荒芜废墟,并没有人居住。

棋玉沟通祖传玉佩,向唐烟烟转达老祖宗留下的话。

老祖宗说:想得到他悉心研究的阵法?那就先找出此地的三个阵法并破解吧。

唐烟烟与众人面面相觑。

据说,棋氲当年提出对石匡月阵法的质疑后,遭受了许多打压。

更有传言,棋氲是死在石匡月后人的手上。

石匡月乃阵法大家,声名显赫,其子孙世代钻研阵法,为修者提供无数法阵,非常在意先人名誉。

再加上石匡月阵法一直在灵脉用得很好,所以没人相信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阵法师棋氲的话,并不稀奇。

唐烟烟在阵法方面是名副其实的小白,她与棋玉坐在马车旁,边吃水果边看戏。

仙域魔域都拿出看家本领,逐一勘察这片区域。

半日过去,无甚收获。

几个魔修垂头丧气地来到唐烟烟面前,他们都是魔域拿得出手的阵法师,此时却束手无策。

仙域那边也是一筹莫展,但他们还没有放弃,仍在四处寻找线索。

唐烟烟皱了皱眉,随身携带的玉简突然传出动静。

离开魔域前,朝天阙交给唐烟烟三枚玉简,以作通讯。

玉简内朝天阙的声音言简意赅,他问他们进展如何,是否需要加派人手。

唐烟烟撇了下嘴角。

加人手做什么?她都临门一脚了,难道还欢迎别人来抢她的功劳?唐烟烟随便回了两句,玉简便消失在手心。

把剥到一半的橘子递给魔修,唐烟烟起身,让棋玉拿着祖传玉佩转悠了一大圈。

自然还是毫无感应。

唐烟烟觉得这样也不是事儿,干脆把仙域魔域两边的人捉到一起,摁头开会。

大家把自己的知识面和想法都表达出来,互通有无,说不定就想出办法了呢!事实证明,团队齐心合力,才是成功的关键。

尽管双方干瞪眼就耗光了半日时间。

待找到阵法所在位置,陆雨歇恰好回来。

唐烟烟漫不经心地朝他投去一瞥,他向来整洁无暇的白衣沾染些许尘埃,眉眼间除了疲惫,亦有几分松懈。

几人稍作商量,决定暂不分组,毕竟棋氲的阵法有多厉害,大家目前都不清楚。

除了留守原地的人,剩下的全部进入第一个找到的阵法。

唐烟烟棋玉与一个魔修,再加上陆雨歇裘立楚星津,总共六人。

阵法玄奥精妙,哪怕岁月更替山河变迁,它亦不会过时,仍散发着神秘幽深的气息。

开启阵法的瞬间,天旋地转。

刹那黑暗逝去,浮现在唐烟烟眼前的是一片花香鸟语的森林。

明明进来的有六人,可她身边只剩陆雨歇。

阵中之阵?还是双重空间?唐烟烟反正不懂,她坦然地看向陆雨歇,小尾巴般跟随他行动。

陆雨歇显然也没指望唐烟烟能帮忙,他视线静静扫过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忽地飞身腾上高空,摘下悬挂在树枝的一根红色绸带。

几乎是取下红绸的瞬间,唐烟烟脚下土地震荡,紧接着整片空间剧烈颤抖,陆雨歇唐烟烟被一股劲风裹挟着不知飞向何处。

啪地一声,两人跌落泥潭。

唐烟烟:……等那股晕晕乎乎的难受褪去,唐烟烟有点懵地看着对面泥人。

对面泥人也有点懵地回望她。

唐烟烟就很生气、很愤怒。

她为什么那么倒霉,偏偏和一个阵法白痴随机组合到了一起。

抹去眼角泥渍,唐烟烟心累地拖着重重衣裳,往泥潭外走。

这处泥潭像沼泽,唐烟烟飞都飞不起来。

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唐烟烟跟条咸鱼似地瘫坐岸边,根本不想再看到陆雨歇半眼。

两人掐诀恢复衣衫干净,半晌无声。

陆雨歇忽地轻声道:红绸确实是阵眼。

唐烟烟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们之间再不存在信任了。

唐烟烟爬起来就往前走,陆雨歇默了默,跟在唐烟烟身后。

这时的环境已然发生改变。

唐烟烟挠着脖颈,看着面前的七只纸鸢,不知该选哪只。

陆雨歇清咳道:青绿色。

他不说倒好,既然说是青绿色,唐烟烟万万不会碰这只纸鸢了。

就在唐烟烟拾起浅粉色纸鸢时,美好状况再度发生。

唐烟烟:……倒吊在空中,唐烟烟面无表情地用灵力劈开桎梏。

陆雨歇动作比她更快。

两人对视一眼,飞快挪开。

是的,他们谁都没有看见谁的窘态。

唐烟烟赌气地瞪了眼纸鸢,再度抓起青绿色的那只,伴随她动作,地面立即生出许多尖锐倒刺。

倒刺深入脚底,钻心的疼。

唐烟烟面色惨白。

陆雨歇双脚亦是被倒刺刺破,他踩着倒刺,走到唐烟烟身旁,揽着她腰飞上树梢。

唐烟烟疼得直抽气:你不疼?明明他双脚都是血,那些黑色倒刺也已被鲜血染红。

陆雨歇把唐烟烟右腿搁在他膝盖,去脱她血淋淋的鞋:我没有感觉。

唐烟烟微愣,旋即痛得哇哇大叫:疼,轻点儿,你快用灵力给我止痛止血恢复原样啊啊啊啊!陆雨歇盯着唐烟烟满是血窟窿的足底,蹙眉道:不行,这阵法之中,我们不能再使用灵力。

每使用一次,就会加重惩罚。

唐烟烟眼泪汪汪:没听懂,说人话。

陆雨歇顿了下,淡淡望向四周道:棋氲前辈是故意捉弄折腾我们,不管选错选对,结果都相差不大。

要想通过此阵,我们只能硬抗接下来的所有招数。

唐烟烟瞬间哭得更大声:呜哇,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跟你们进这个阵法。

陆雨歇:……七九章晋.江.独.发七九章唐烟烟是真疼, 她最怕疼了。

生理性泪水在眶里打转,啪嗒往下掉。

唐烟烟哭得可怜兮兮,陆雨歇捧着她鲜血淋漓的右足, 突然不敢再动作。

睫毛微颤,陆雨歇幅度很轻地摇了下头,掌心随即渗出一团浅蓝色纯净灵力。

你干嘛?唐烟烟哽咽着阻止陆雨歇动作, 圆溜溜的眼睛瞪向他, 别用灵力, 我可不想再遇到比这更残暴的惩罚。

那你别哭。

我疼啊!哭哭都不行?唐烟烟委屈死了,又委屈又骄横,又不是我要哭的, 是眼泪它自己要掉的。

陆雨歇默了默:你现在都哭成这样, 后面岂不是哭得更厉害。

……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我没有证据。

唐烟烟止住啜泣, 用一种非常诡异的目光望着陆雨歇。

陆雨歇被看得莫名其妙。

唐烟烟窘迫地移开目光, 呜呜,她不干净了。

她脑子里冒出来的为什么都是这种东西?难道是职业病?画太多不可描述的小人书了?可陆雨歇这句话, 是真的有点污!!!那什么,唐烟烟心虚不已,又故作张扬地抬起下巴,咳咳,你有观摩阅读过我的巨作吗?陆雨歇口吻寡淡:巨作?唐烟烟点头,挺起胸膛:我是三界非常畅销的知名作家和知名画家,如果你没有看过我的巨作, 那就证明你落伍了。

不过像你这样的山顶洞人, 肯定是没看过我的巨作的。

唐烟烟有些庆幸, 早知今日, 她就不该在小人书上加上吻足play,现在他们……这状况,有点小尴尬呢!陆雨歇淡淡看唐烟烟一眼,然后低下头,面无表情撕开他雪白衣袂,为她擦净足底残留的血渍。

疼得嘶了声,唐烟烟下意识想缩回脚,脚踝却被陆雨歇一把拽住,禁锢在他温热掌中。

别乱动。

他嗓音低沉,带着几许命令意味。

……呜呜呜要命,她的思想又脏了。

不行,得转移话题,得把主场控住。

唐烟烟挑衅地挑眉:陆雨歇,你前面几天都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去了?陆雨歇眸色毫无波动:我做什么,你不知道?唐烟烟没想到搬起砖却砸到了自己脚,不过她装无辜最厉害了,于是眨巴着眼说:我不知道啊,莫非你丢了东西?又或者途中看到貌美小姐,对她一见倾心,所以——呜啊——唐烟烟面色狰狞,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疼,她的脚已经疼得不是她的脚了,真特么疼。

陆雨歇微愣,看唐烟烟光洁饱满的额头沁出冷汗,也知他下手略重。

但唐烟烟这人,胡言乱语最厉害,若不吃点苦头,恐怕不长记性。

陆雨歇放轻动作,问唐烟烟:你储物空间中可有普通伤药?唐烟烟没好气地扔给陆雨歇两瓶金创散,咬牙切齿道:你知道得罪作家兼画家的结局有多惨吗?陆雨歇你完了,我告诉你,你真的完了。

既然是你陆雨歇无情无义,那就不要怪我唐小烟给你安排各种稀奇古怪的play。

脑补到这里,唐烟烟颇有几分报仇雪恨的痛快感。

陆雨歇的注意力并不在唐烟烟身上,他手握金创散,盯着她满布血窟窿的莹足出神。

可以想象,药粉洒下去,大抵又是一阵眼泪翻飞。

陆雨歇不喜看人哭。

出生到现在,其实也没什么人有机会在他面前掉眼泪。

唐烟烟。

陆雨歇突然抬眸,他望着她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眼睛,薄唇轻启,有点你错了,本尊,他话语略顿,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道,不爱吃石榴。

唐烟烟:?????!!!!!!你爱不爱吃石榴关我鸟事?等等,石榴?石榴!石榴?!她的巨作?吃石榴……完了完了完了。

死了死了死了。

与此同时,金创散已成功洒在她足底。

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神经,唐烟烟整个人都不好了。

极致的痛与尴尬互相撞击,唐烟烟没有哭,她根本哭不出来,只是有点想死罢鸟。

风淡云轻地放下唐烟烟右腿,陆雨歇速度很快地处理好她左足。

大脑被冲撞的余感还在,唐烟烟半滴泪都没掉。

陆雨歇松了口气,她原先那双鞋已不能再穿,不知想到什么,陆雨歇掌心忽地多出一双精美绝伦的绣花鞋。

唐烟烟:……这鞋子好生眼熟。

似乎是沧澜境七夕夜抚琴比试的奖品?唐烟烟找回底气,顿时用谴责的目光瞥向陆雨歇:这是棋玉赢来的奖励吧?陆雨歇薄唇翕合,想解释,又不那么想解释。

唐烟烟好心宽慰他:我懂我懂,你只是忘了给棋玉,你并没有想要私吞的意思。

陆雨歇嘴角轻扯,唇中溢出一声不咸不淡的呵,然后替唐烟烟穿好绣花鞋。

这鞋真是怪好看的。

唐烟烟坐在树枝左看右看,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陆雨歇染血双脚:那个,你的伤,我来帮你处理吧。

陆雨歇拒绝:不必。

语罢,他侧转身子,背对唐烟烟脱下靴,自己给自己上药。

唐烟烟:……她的脚都被他看光了,她也没说什么不是吗?他竟然不给她看?!仿佛她唐烟烟很随便,而他陆雨歇很清高很矜持似的。

唐烟烟不满地轻声嘀咕:搞得谁没见过似的,该看的不该看的,我早就看完了好吗?诚然,唐烟烟只是在吹牛而已。

她魔域待得久了,节操越掉越多,嘴炮一下什么的,简直信手拈来。

但陆雨歇却——背脊僵硬,陆雨歇动作略抖,药粉洒了大半。

……地面尖锐倒刺逐渐消失,陆雨歇跳下树,伸手去扶坐在枝头的唐烟烟。

他双脚稳稳站定地面,看样子就觉痛极,唐烟烟抖了抖肩膀,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她知道,陆雨歇真的不疼。

因为他早失去了痛觉。

如果当初烈焰魔窟里没有她,只陆雨歇一人,他应该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阵法里艳阳漫天,从枝叶间筛下的光斑落在陆雨歇手心,是不规则的五边形。

他手真好看。

修长且骨节分明,每根都像俊秀的小竹子,挺得直直的。

唐烟烟怔了怔,把手递给陆雨歇,倏地往下跳。

陆雨歇原以为唐烟烟会扭捏畏惧,不曾想她竟这般利落洒脱。

一时反应不及,陆雨歇险些没能接住她。

仓促间,陆雨歇只能抱住唐烟烟腰,不让她受伤的脚直接重落地面。

等稳住身体,陆雨歇轻轻把唐烟烟放下,后退两步,为他的唐突道歉:抱歉。

唐烟烟没吭声。

她盯着他双脚,心想,刚包扎好的伤口,肯定又出血了。

陆雨歇不自在地再度后退,衣摆正好遮住鞋面。

唐烟烟偏开目光,望向四周:棋氲前辈是在为他的遭遇鸣不公吗?所以故意折腾找阵法的修者?陆雨歇沉吟片刻:他是无私的。

唐烟烟没有异议。

如果是她唐烟烟遭遇那样的事情,或许不会把阵法留下来,她会想:当初是你们不信我,甚至害我被逼上绝路。

然而在时间证明我是对的之后,你们却又苦巴巴来求我,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你们这些人活该,活该灵脉污染,活该你们自取灭亡走向衰落。

但棋氲没有。

也可能棋氲曾这般负气想过,但阵法是他的心血。

人们愚昧无知,他并不愚昧。

他的子孙也将生活在未来的土地,他的子孙或许也需要灵脉修炼大道。

所以,棋氲治愈了自己,也决定治愈未来的世界。

不过——这些小儿科的恶作剧为什么是她来承受?唐烟烟好崩溃: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她试探地往前挪半步,钻心的疼。

这真挺不住。

唐烟烟同陆雨歇商量:要不我们先歇会儿?或者你自己往前吧,我走不动。

陆雨歇思索了会儿:那你便在此处别动,我独自破阵。

唐烟烟咬着下唇,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陆雨歇,我不是故意娇气,真疼,你要是没失去痛觉,也会疼的。

陆雨歇不知怎么,心尖好似被她轻飘飘的嗓音拨动了下。

她话音已落,可他的心,仍颤颤微微。

陆雨歇能感应到他脚底伤口的龟裂。

但毫无痛觉,所以陆雨歇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这句话能影响他的情绪。

张了张嘴,陆雨歇想说什么,但还是选择放弃。

他没看唐烟烟,转身独自往前。

阳光下那道清隽身影消失在眼帘,唐烟烟小心翼翼弯下腰,坐在地面。

仰头望向天空,唐烟烟有点不自在,阵法里太安静了。

树叶在动,可是没有婆娑声。

在这种极度沉寂的空间里,一切都好压抑。

唐烟烟用指腹触了下脚上的绣花鞋,久违地觉得孤独。

离开仙域离开陆雨歇后,她总是不停忙碌。

脑子里填满琐碎,就不会有时间矫情。

可此刻她什么都做不了,所有情绪就像潮水,汹涌而至。

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魂魄线索?找到陆雨歇魂魄后,事情算结束了吗?到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回到原点,她始终是一个人在考虑,考虑她自己一个人未来的方向。

下雨了。

很大的一场雨。

唐烟烟视线都被咸咸的雨水淋模糊了。

树下,唐烟烟双手抱着膝盖,眉眼垂得很低。

头顶枝叶在动,但没有声音。

有风吹来,吹来轻浅脚步声,像是幻觉。

直至她模糊视线里,出现熟悉的雪白的靴……八十章晋.江.独.发八十章那双雪白的靴停在她身前, 唐烟烟掀起染湿的睫毛,仰头去看。

率先映入唐烟烟眼帘的是被撕碎的破烂衣摆,以及男人劲瘦的腰, 然后再是看起来极具安全感的宽肩。

枝叶碎影随风洋洋洒洒地筛下,唐烟烟睁大眼睛,没有眨眼。

艳阳在陆雨歇身后绚烂怒放, 他背光的脸笼在阴暗中, 五官不甚明朗, 但下颔轮廓棱角却清晰分明。

唐烟烟鼻尖忽然泛酸。

是和方才不一样的酸。

眼眶里要落未落的雨,也不是刚刚那场雨。

陆雨歇微怔。

他反复在心中酝酿好的理由,想解释为何折转回来的说词, 好像已无用武之地。

两人目目对视, 稍久,陆雨歇低浅嗓音似含无奈:你那么怕疼吗?唐烟烟定定望着陆雨歇, 嘴角往下瘪, 突然泣不成声。

陆雨歇:……他这句话仿佛成了招来暴风雨的罪魁祸首,陆雨歇面色陡然僵硬。

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

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多嘴说话?如果他不开口, 她是不是就不会哭?手脚慌乱,无处安放,陆雨歇薄唇翕合,却不知该讲什么。

最后支支吾吾道:怕疼,倒也不是你的错。

继续补充:我并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竭力挽救:不如再给你上点儿药?场面尴尬,陆雨歇并没得到唐烟烟的任何回应。

他只好讪讪向前,在唐烟烟身前蹲下, 去握她藏在裙摆里的脚踝, 预备执行他的提议, 重新上药。

唐烟烟却闪躲把脚往里缩。

陆雨歇的手孤零零落在半空, 带着几分窘迫。

唐烟烟情绪爆发得急,哭过后,便痛快了。

她用袖摆擦净眼泪,问陆雨歇,嗓音含着股招人心疼的沙哑:你怎么回来了?陆雨歇仍蹲着,唐烟烟不必再吃力地仰望,她稍微抬起眼睛,就能与他对视。

你的脚,还上药吗?陆雨歇不答反问道。

唐烟烟摇头。

陆雨歇颔首:休息会儿,稍后我们一同启程。

唐烟烟哭过的眼睛红红的,眼尾是深粉色,呆呆看人的模样像可怜小兔子,攻击力瞬间减弱大半。

陆雨歇起身坐到她身旁,虽是并肩,却隔了约莫两人的距离。

唐烟烟狐疑地看了眼陆雨歇,又望向她周围没变的环境,自作聪明道:哦,我懂了。

你刚才是不是没能成功走出这个阵中阵?此阵需得我们同时行动,才走得出去对吗?陆雨歇眉眼低垂,似有若无地嗯了声。

唐烟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习以为常。

她双臂环住膝盖,沉默地看着远处的一片青草地。

耳畔还是没有声音,但多了个人,氛围便不同了。

唐烟烟突然不想动,她只想这么坐着,不要思考,不要行动,懒懒散散的,直至地老天荒。

但不可以的。

头顶的叶子无声坠落在地面,唐烟烟嘴角微弯,她打起精神,笑着望向陆雨歇优越的侧脸:我们该出发了。

陆雨歇视线望入唐烟烟眼睛。

那是一双很澄净的眸,倒映着被泪水洗过的明媚。

她说来就来的眼泪和笑容,让陆雨歇心生困惑。

她性情洒脱且自由,并不像作茧自缚的人。

她真的是因他堕入魔域?还是……消失在蔚国的那些日,陆雨歇回了趟仙域眷古峰。

他终于推开隔壁那扇房门,屋内干净整洁,桌案摆着几本典籍,梳妆台上是姑娘家琳琅满目的梳子钗饰等。

它们很陌生。

这些年来陆雨歇远离女修,只进过弟子宋怡然的房间。

他不太记得宋怡然房中是否也这般,依稀并不是。

修者大多清心寡欲,尤其钻研修炼的女修,很少在装束上花费心思。

可见唐烟烟是爱美的,并非心无旁骛的仙者。

离开眷古峰,陆雨歇分别见了陆见寒与方寸世尊。

陆雨歇没有直接言明,他只是静静观察他们。

一旦生出质疑,似乎处处存在猫腻,陆雨歇觉得很不对劲。

抱着这种心情,陆雨歇重新回到蔚国,他想抛去偏见与印象,重新审视唐烟烟这个人。

再擅长伪装的人,也有不经意露出真实面目的时候。

但唐烟烟……她很真实。

陆雨歇很难捕捉到她的表演痕迹,她的喜怒哀乐,自然到仿佛真情流露。

这一路奔行,途经遂河城时,唐烟烟对他说的那番话,颇有个人见解。

她是有主见有胸襟的人。

她在他面前所呈现出来的样子,与堕入魔域这件事,本身就违和相悖。

陆雨歇陷入沉思。

唐烟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忍着痛意,唐烟烟撑稳草地,艰难起身,然后伸手在陆雨歇失去焦距的眸前晃了晃。

陆雨歇倏地看她。

唐烟烟眨了下眼:你不走吗?陆雨歇略顿,低眉看她双足,清泠嗓音如泉水汩汩流淌山涧:我可以背你。

唐烟烟:?????!!!!!夸张地抬头望天,见太阳好生悬挂着,唐烟烟眯起眼睛,恍然大悟地瞪着陆雨歇,高声喝道:汰,从实招来,你是哪里来的妖精?竟敢变成陆雨歇的模样来□□蛊惑本大人?这下轮到陆雨歇无语,他淡淡望着唐烟烟,任她脑洞大开。

唐烟烟跳着脚往后退:你不要以为我好骗!我告诉你,我才不上当。

唐烟烟指着陆雨歇,满腔愤怒:好啊你,你还学他不说话、学他惜字如金是吧?陆雨歇薄唇紧抿,忽地溢出一声叹息。

唐烟烟被陆雨歇看得有些囧,难道她搞错了?但陆雨歇会说出背她这种话吗?明摆着不能啊!这事若发生在陆雨歇拿灵剑刺她前,唐烟烟定会感觉良好地以为陆雨歇就是喜欢她,爱情是很玄妙的东西,区区遗情丹,怎可阻碍神圣的爱情?然而人总要向现实妥协,唐烟烟不得不拜倒在遗情丹下。

收回怒指陆雨歇的手,唐烟烟暗自嘀咕:妖精确实不至于,莫非是幻象?又或者是棋氲前辈的恶作剧,专门来整人的?唐烟烟戒备地瞥了眼陆雨歇,忍着脚底传来的阵阵痛意,她与陆雨歇拉开距离,一瘸一拐往别的方向走:我不会上当,你别跟着我了,你去整别人吧,真正的陆雨歇往那边走啦。

陆雨歇似笑非笑:你指错了,我走的不是东南方,而是北面。

唐烟烟:……莫非真的是本人?唐烟烟一时竟无法确定,她从头到脚地打量陆雨歇。

刚想盖章确实是陆雨歇本歇,又生出新的顾虑。

如果是阵法里衍生的幻象,当然对空间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区区方向,不足以证明身份。

唐烟烟摆了摆手:不管你是谁,咱们还是分开走吧。

陆雨歇:你确定要和我分开?唐烟烟难得被噎了下。

陆雨歇也慢半拍意识到这句话确实有些……冒犯。

我记得你这里,唐烟烟不好意思地指向陆雨歇胸口,你锁骨左下侧有颗痣,你给我看看?……陆雨歇实在没了脾气。

他别开视线,不大自在道:别试探了,不在锁骨左下侧,而在右方胸口,接近……的地方。

中间停顿省略的话是什么,唐烟烟当然清楚。

反正别问,问就是从前在凡尘时,唐烟烟不小心看到过陆大宝洗澡。

旁的唐烟烟倒是没看到。

水雾氤氲中,上半身她还是瞧得挺分明,陆雨歇右胸口靠近……的地方,确实有颗不大不小的痣。

气氛顿时有些局促。

唐烟烟在魔域的这些日子自封嘴炮王,但很奇怪,这会儿,她耳后根居然在发烫。

当着正主的面那啥啥,她的功力显然还不到家。

清咳两声,唐烟烟装腔作势地摆正脸色,抢先制住陆雨歇:你眼神闪躲什么?多大点事儿?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就是颗痣吗?我痣见得可多了,你的不就是位置特殊了点儿吗?比你更特殊的我……陆雨歇偏过去的头慢慢转回来,安静落在唐烟烟脸上。

唐烟烟有点扛不住,她尬笑两声:目前确实还没见过,不过,以后会见到的,日子还长嘛哈哈。

好热啊!唐烟烟想以手扇风,给脸颊降点儿温。

又觉得此举过于毁人设,便干站着保持微笑。

陆雨歇嘴唇抿成直线,他不至于被唐烟烟的胡言乱语激怒,虽然确实生出些不喜。

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走到唐烟烟面前,陆雨歇看她一眼,随即转身,微微俯下身子,示意她爬到他背上,想早些走出此阵,就上来。

……这么厚实的背都送到跟前了,唐烟烟秉着不上白不上的想法,跳到陆雨歇肩上。

她跳上来的幅度略大,陆雨歇没有防备,向前踉跄了下。

唐烟烟满脸欲言又止:你这……陆雨歇蹙眉,他微微偏头,露出高挺的鼻梁线条。

唐烟烟:好吧,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不行这两个字,就暂且收回吧!你不要误会,陆雨歇背着唐烟烟,走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本尊只是不想拖延进度。

唐烟烟在他背上翻了个白眼:你也不要误会,本大人肯让你背,绝对不是要占你便宜的意思,譬如我这样环住你脖颈,说着,唐烟烟本来没有动作的双手忽然搂住陆雨歇脖子,两人身体没有间隙地贴在一起,唐烟烟口吻含着报复的快感,我这样只是不想摔下去哦!不是意欲轻薄你哦!八一章晋.江.独.发八一章阵法里的环境一直在变。

他们好像走过了四季, 也历经了风雨晴雪。

狼狈是避免不了的。

棋氲的恶作剧层出不穷,只要他们不反抗,并不会伤得太重。

唐烟烟不清楚外面的时间究竟过去多久, 单凭阵法内氛围造就的错觉而言,她和陆雨歇仿佛在阵法里待了数十年。

一场暴风雪后,阵法倏地化为光雾, 消散而逝。

四周荒芜落魄, 他们重新回到原地。

唐烟烟从陆雨歇背上下来, 她用灵力抚平身上伤痕,顺便替陆雨歇疗伤。

阵法中,陆雨歇一直背着她, 面对棋氲前辈的恶作剧时, 他承受得更多,也会牺牲自己保护她。

这种纯爷们儿的行为, 唐烟烟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感动的。

比起他俩, 对面楚星津等人明显轻松许多,尤其棋玉。

唐烟烟羡慕不来地摇摇头, 果然,身为后人的棋玉就是个BUG,只要有他在,这个阵法多多少少会手下留情。

烟烟,出来的瞬间,棋玉立刻来到唐烟烟身前,他担忧地问, 你还好吗?上下打量唐烟烟, 棋玉视线忽而定在她粉色裙袂下的那双精致绣花鞋, 他激动又不可置信, 这双鞋,烟烟,沧澜境的那场比试,是我赢了?唐烟烟挠了下脖颈,偷瞄陆雨歇一眼。

他神色从容淡定,并无半分心虚。

唐烟烟想了想,决定看在陆雨歇纯爷们儿的绅士行为上,大度地替他把锅扛下来:嗯,是我之前忘记告诉你,这双绣花鞋是你赢来的奖励。

方才我在阵法里伤了脚,所以临时换上了这双鞋,不好意思啊。

在旁的陆雨歇眼神微冷。

他薄唇轻勾,扬起的弧度似乎带着那么点儿讽刺。

但陆雨歇什么都没讲,他羞于在唐烟烟棋玉面前,去争一双绣花鞋的归属权。

棋玉却满眼欣喜,甚至都快哭出来:真好,烟烟,真好。

我本来就想把它送给你。

唐烟烟无言以对,她知道她不应该接受,但阵法中,陆雨歇替她穿鞋的刹那,她脑子里一团懵,她忘了这是棋玉的鞋子,她眼中只有为她耐心穿鞋的人。

陆雨歇竟然会替她穿鞋?大抵是现在的陆雨歇过于清冷绝情,他突然给她穿鞋的行为,更像是一种纡尊降贵。

这个阵法里,陆雨歇为她纡尊降贵的事不少。

虽然陆雨歇的种种反常都可以用一个理由解释:为了修复灵脉。

但唐烟烟还是有些触动。

稍作歇息,陆雨歇与棋玉进入第二个阵法。

唐烟烟等人则在外面等待。

问过魔修,唐烟烟才知道,从他们进入第一个阵法到出来,中间约莫用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

唐烟烟眉头微蹙,这阵法好生厉害,短短一个半时辰,却真的让人有须臾数十年已过的幻觉,那种真实感,更类似于心灵上的震撼。

又半个时辰过去,陆雨歇棋玉安全归来。

第二个阵法不再是棋氲前辈的恶作剧,而是真正考验对阵法的熟悉与运用。

唐烟烟诧异地看了眼陆雨歇,很快便释然,仙尊陆雨歇似乎总是完美的,无论哪个方面。

但所谓完美的皮囊下,他的欲望情绪也都消失不见了吗?亦或者是藏得太深,从未袒露在阳光之下?棋玉笑着同唐烟烟说:烟烟,最后一个阵法,你要同我一起吗?说着,棋玉把脖颈挂着的玉佩递给唐烟烟,我的玉佩给你,你拿着它,就算有危险,它们亦会自动避开你。

唐烟烟想拒绝。

身旁魔修凶神恶煞地瞪了眼仙域修者,低声道:域主去吧,您若不去,那便挑个人去,我们魔域不应该置身事外。

唐烟烟颔首:那便我去吧。

棋玉失望的眼神瞬间被点亮,他把玉佩塞给唐烟烟:烟烟,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唐烟烟保持微笑。

最终四人同行,唐烟烟棋玉,以及陆雨歇楚星津。

须臾的黑暗后,他们同时出现在古老的小镇上。

唐烟烟望着四周络绎不绝的人们,有些迷茫。

楚星津棋玉亦是,只有陆雨歇眉头微皱,幽深的眸中透着了然。

唐烟烟刚要问陆雨歇怎么回事,他们身后猪肉铺的壮汉突然笑道:阿氲,你又来买猪排给你家娘子炖汤喝?说着,壮汉利落地挥刀斩下一截猪肉肋排,递给摊位前瘦高的清秀男子,来来来,这段是最好的,让你家娘子好好补补。

清秀男子笑着回了声谢谢,把银钱递给壮汉。

壮汉哈哈大笑:哎哟,你这么体贴,你家娘子保管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清秀男子脸颊微红,低声道:闺女也是很好的。

难道这便是棋氲?唐烟烟与三人交换视线,默契地跟随清秀男子身后。

来往百姓说说笑笑,各自忙碌,他们并不能看见唐烟烟等人。

棋氲嘴角含着笑,他沿路买了些青橘,还有蜜饯糕点,最后在桥下买了一支簪子,回到青竹掩映下的小木屋。

小木屋周边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有种着蔬菜的小园子,还有几簇开得正好的菊花。

听到声响,貌美的年轻妇女挺着微隆腹部,笑着走出来,倚在门口对棋氲笑。

棋氲赶紧迎上去:娘子,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不躺在床榻歇着?你等等,你千万别下阶梯,我来扶你。

那年轻妇女神态娇憨,笑眼里含着甜蜜,像是在撒娇:这才四个月,哪儿就需要你扶着啦!我自己能走。

棋氲宠溺道:是是是,你当然能自己走,但我就是想搀着你。

……目送小两口眉开眼笑地走进屋子,唐烟烟挑眉。

棋氲此时已是结丹修者,但他娘子……居然只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凡人。

棋玉也察觉到了。

他如今已能辨别仙者与普通人的差别。

怔怔望着他的先祖,棋玉颇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阵法里的岁月过得很快。

飘雪时,棋氲的孩子出生了,是个胖嘟嘟的男孩儿。

又一年春初,棋氲回了趟仙域。

这次回来,棋氲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八岁的儿子要他给他削竹蜻蜓,棋氲难得发了脾气,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棋氲娘子忙走出来,将儿子牵走。

棋氲的娘子名唤萃儿。

夫妻相伴多年,萃儿怎会察觉不出夫君的异常?甚至于夫君的身份,她也早就心生怀疑,但她只是偷偷藏在心底,并不多问。

初冬之际,萃儿把她新纳好的几双冬鞋和衣衫收拾好,将包袱递给棋氲,笑着对他说:夫君,你若心有牵挂,便去吧!我和宝儿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家。

这十多年来,夫君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我和儿子身上,萃儿很幸福,也很满足。

萃儿书读得不多,却知道男儿志在四方,所以无论夫君想去做什么,萃儿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

棋氲眼眶含泪,颤抖着握住萃儿的手。

他想回仙域,他想研究出灵脉阵法的症结所在。

身为阵法师,他既然发现了蹊跷,便没有办法视而不见,它像黑夜中的一团火,吸引他如飞蛾般扑上去。

纵然他不舍萃儿与儿子,但——棋氲终究还是走了。

凡尘日复日,年复年。

宝儿健康长大,萃儿却已白发苍苍。

冬日里的一场暴雪中,萃儿与世长辞,临死前,她目光温暖地望着窗外,仿佛在等什么人。

雪花纷纷扬扬,她恍惚中看到那张熟悉的永不衰老的英俊面庞。

萃儿死去百年后,棋氲从仙域回来。

小木屋后面的坟地上长满须知草,萃儿曾同棋氲讲,在她家乡,须知草寓意是永恒的等待。

棋氲在萃儿坟头哭得泣不成声,从此他再没回仙域。

但他在修真界刮起的风暴却引起轩然大波,修者们众说纷纭,但大部分修者是石匡月阵法的拥护者,他们谴责棋氲黄毛小儿不懂装懂,更斥责棋氲不过是在博名声制造噱头而已。

石匡月后人无法忍受谣言对先祖的诽谤,决意派出弟子,去往人间暗杀棋氲。

经年累月,小木屋破旧了,冬风里吱呀呀地叫着,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棋氲的房间里点着灯,灯花长了,他腾不出手去剪。

他已然沉浸在阵法之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忽然,一阵阴寒夜风袭来。

棋氲似有所觉地顿了顿,旋即加快动作,速速将阵法的最后一步完成,做完这些,他好似松了口气。

悠悠然地抬头,棋氲笑着望向漆黑窗外,像是同老朋友打招呼般:你们来了啊!这声你们,让站在檐下的唐烟烟怔住。

棋氲指的是出现在这里的杀手,还是他们呢?老祖……棋氲含着泪,想冲进去救被杀手围攻的棋氲,但这里只是幻境,他们爱莫能助。

数十个杀手修为高深,棋氲的血染红地面,而阵法,亦被他们无情摧毁。

画面渐渐褪色,唐烟烟知道,他们快要离开了。

她不忍地望着倒在血泊的棋氲,原来,她先前的猜测是错的。

棋氲想法设法留住此阵的原因并非她想象的那般,棋氲舍不得的是萃儿,是被他舍下的那段回不去的时光,此阵是他用错过萃儿的大半生而换取的。

阵法若在,萃儿的牺牲就有价值。

阵法永垂不朽,萃儿便永垂不朽,所以,棋氲不舍……黑夜里,棋玉盯着逐渐模糊的小木屋,眼眶红肿,或许是身上流着和棋氲同样的血,所以他的震撼远比唐烟烟他们更多。

这是他的老祖。

为了理想与抱负,老祖错过亲情与家人,最后却落得这般惨淡下场。

图什么呢?无数个白日黑夜,老祖困顿于阵法,绞尽脑汁,自我折磨,还要遭受无数揣测与攻击,但他内心好像并不恨,他只是无法释然,到死都带着永远的遗憾。

棋玉似乎开始明白,明白仙者代表什么,明白仙者的胸襟与豁达,以及对理想抱负的坚持。

看着老祖漫长而短暂的这一生,棋玉备受感动的同时,又很荣幸。

他心脏填满酸涩与骄傲,那是他的老祖,原来他棋玉并不该比别人差,更不该妄自菲薄,任狭隘将自己束缚捆绑。

小木屋彻底消散。

棋玉怔怔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陆雨歇将默记下来的阵法绘制两份,并将其中一份交给唐烟烟。

事情到此,算是圆满结束。

陆雨歇望着垂眸无言的唐烟烟,薄唇翕动,她眼角流淌着悲伤,似沉浸在棋氲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烟烟,棋玉突然走到唐烟烟面前,他看了眼陆雨歇,嗓音略沙哑地对唐烟烟说,我能单独同你说些话吗?唐烟烟颔首。

他们并肩走到不远处的桑葚树下。

黑红色果实挂满树枝,沉甸甸的,空中氤氲着香甜气息。

唐烟烟站定,看向棋玉,此时此刻,她似乎在那张坚定的面庞上,察觉到了棋玉的改变。

烟烟,我想去仙域,棋玉头垂得很低,似乎是羞愧和抱歉,我想等我找到自我价值的时候,再正大光明地喜欢你追求你,或许这中间要花很长时间,但我不会后悔。

那你好好努力。

棋玉轻笑,他终于抬起眼睛:烟烟,你是不是松了口气?唐烟烟:……棋玉忽地看向陆雨歇,他知道他在看他们,握了握拳,棋玉猛地俯身将唐烟烟拥入怀中,语速极快地在她耳边道:烟烟,求你,求你不要挣扎。

我很害怕,所以拜托你用这个拥抱,给我一点鼓励和勇气好吗?唐烟烟:……好。

这个拥抱维持的时间稍微有点久。

唐烟烟用手轻拍了拍棋玉的背,她能理解他的无助。

初来这里时,她幸有陆大宝陪伴,熟悉这个世界的过程并不孤单,但棋玉是一个人,真正的一个人。

但我们终究都会长大,不仅会拥有面对整个世界的勇气,也会具备面对整个世界的能力。

所以,棋玉你一定可以的。

至此,修复灵脉的事便告一段落。

仙魔两域修者面对面哼了声,扭头往相反的方向走。

唐烟烟看着陆雨歇,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那干脆什么都别讲吧,反正下次见面时,他们的关系并不会有所改变。

倏地转身,唐烟烟没走几步,被陆雨歇清冷的嗓音喊住。

唐烟烟。

唐烟烟脚步戛然而止,略微侧眸,用余光瞥向身后的那抹雪白身影。

陆雨歇动了动唇,半晌才艰难道:你可以走到我身边来。

唐烟烟:……浑身一震,唐烟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

陆雨歇沉默片刻,低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莫再深入歧途。

唐烟烟勾了勾唇,原来如此呀!她竟误会了他的意思。

她还以为陆雨歇……唐烟烟闭了闭眼,决绝地加快步伐,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风吹动树叶簌簌地响,陆雨歇低头看了眼残破的衣摆,缓慢转身,拾步往前。

***回到魔域,唐烟烟把阵法交给朝天阙,至于修复灵脉的过程,她就不必再参与了。

朝天阙心情不错,他修长食指轻叩宝座,含笑道:唐烟烟,你数度为我魔域立下大功,本尊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奖励?尽管与本尊言明。

唐烟烟转了转眼珠:真的吗殿下?我想要什么都行吗?朝天阙挑眉:那倒也不是。

唐烟烟:……朝天阙笑意更浓:你这张嘴没有分寸,本尊可不能应得太快。

但只要是能给你的,本尊一定满足你。

唐烟烟用手挠脖颈,在殿中来回绕步:好难想啊!唔,要什么好呢?朝天阙等了片刻,提醒她:陆雨歇?唐烟烟立即撇嘴:他捅了我一剑,现在想起来胸口都还痛呢!而且我都来魔域那么久了,说好的陆雨歇呢?八字都没一撇,殿下就喜欢糊弄我。

朝天阙:……仙尊陆雨歇岂是说捉便捉的?你倒是很看得起本尊。

朝天阙清咳两声,祭出一团幽黑色雾魂:你瞧瞧?这是什么?唐烟烟不以为意地望去:什么呀?朝天阙淡定道:陆雨歇的另半魂魄。

待炼化完成,陆雨歇便是你唐烟烟的囊中之物。

但距离大成,还缺数样物件,本尊已命左右护法前去搜寻。

你刚从下界回归,暂且回府中将养着吧。

点了点头,唐烟烟好奇地瞅着那团幽黑魂魄:陆雨歇的另半魂魄竟长得那么丑陋吗?朝天阙挑眉,神态倨傲:你懂什么?这是本尊赋予它的力量。

本尊得到它的那刻,便将它置于炼化池中,日以继夜,本尊用世间的恶戾之气污染它,用魔邪的思想侵蚀它,用沾满欲望的鲜血浇灌它,让它的心魔无限扩大无限膨胀,膨胀到……没有继续说下去,朝天阙眼眸湮没在黑暗之中,散发着野兽般的凶戾光芒。

退出魔殿,唐烟烟攥紧双拳,面无表情离开。

既然朝天阙将陆雨歇的另半魂魄看得如此重要,她就不该再执着于魂魄本身,而是改变方向,阻止魂魄的顺利炼化。

但她身在魔域,处处受制,且一人能力有限,是否该尝试联系方寸世尊相助?八二章晋.江.独.发八二章阔别多日, 唐烟烟终于与小绿团聚。

小绿跟着郜大王混的日子似乎很不错,腰围都肥了大半圈。

唐烟烟捏着它腰间赘肉,别说, 手感还挺好。

小绿咯咯直笑,不停在床上打滚:烟哈哈哈烟烟,痒, 好痒哈哈哈——唐烟烟停下揉捏的动作, 问它:我下界的这段日子, 你有没有帮我好好留意魔宫动向?小绿哼唧道:当然有啦,为了你我超努力的。

啧,小绿现在说话的口吻, 似乎都在朝她靠拢, 唐烟烟好笑:那你说来听听。

小绿端正坐好,挺着肚皮道:琐碎小事本小绿就不同你讲了, 这段期间和从前没有太多区别, 但魔尊朝天阙前些日下了命令,让左右护法分别前去宥鸣山与破煞谷, 找两样宝物。

宥鸣山要找的是凤凰精血,破煞谷则是邪龙之骨。

凤凰精血与邪龙之骨?它们难道是炼化陆雨歇另半魂魄的关键?唐烟烟蹙眉思索,关于炼化魂魄,此前朝天阙都是亲力亲为,如今怎会突然愿意假他人之手?这其中是否存在猫腻?亦或是她过于敏感?唐烟烟想得入迷,没注意到小绿看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复杂。

烟烟,小绿细声唤她, 它两只前爪绞在一起, 紧张地问, 烟烟, 那个,你是真心投靠魔域的吗?唐烟烟蓦地抬眸。

小绿也睁着绿宝石般的眼睛看唐着烟烟。

从前它只是一只禁在无刹海的小妖怪,对魔域仙域一概不知,但这些日子,小绿道听途说了许多故事,包括烟烟来到魔域的始末。

所以,它……开始怀疑烟烟来到魔域的动机。

唐烟烟挑眉:你觉得呢?小绿埋低脑袋,用触角碰了碰唐烟烟的手:我不知道呀。

唐烟烟揉了把小绿触角:你那么聪明,其实我也没想瞒着你。

小绿忽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感动和意外。

唐烟烟轻笑:小绿,如果你不想继续帮我,也没有关系的。

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小绿狡黠地问:唔,烟烟,我在魔域这边可以捞到很多好处的,在那边也有好处吗?那是自然,唐烟烟笑着敲了下小绿脑袋,为它画一条开满鲜花的康庄大道,你在魔域就算拼尽全力,最高职位也只是天下第一魔兽而已,对不对?只是……天下第一魔兽……而已?小绿惊呆了,它小绿能当第一魔兽就高兴死啦!难道仙域那边……唐烟烟向小绿眨眨眼:天下第一魔兽确实厉害,那天下第一仙兽呢?小绿:?????!!!!!!唐烟烟一本正经道:首先魔兽这个词,听颜值就不过关,你那么可爱,唐烟烟违心地瞥了眼小绿,闭眼猛夸,这不是贬低你的外貌嘛?而且魔兽人人恐惧,躲都来不及。

仙兽就不一样啦,所有人都喜欢仙兽,大家都排着队想抱抱你想亲亲你,你小绿再不是从前的小绿,你是行走的团宠,是万兽憧憬景仰的神!!!团宠?神?嗷嗷嗷,小绿眼睛里盛满渴望的小星星,璀璨且明亮。

没错,第一魔兽又怎样?就算有了第一,魔兽也不上档次,咱要当就得当仙兽,人人宠爱喜欢想亲想抱的仙兽。

憋住快要藏不住的笑容,小绿轻扯唐烟烟衣袖,有点小害羞小得意:烟烟,你瞧瞧,我、我能胜任第一仙兽吗?唐烟烟忍笑也忍得很辛苦:当然啦,大功告成时,你小绿可是仙域最大功臣,他们敢不给你第一仙兽的封号吗?小绿激动得不行,口吃道:我我我我,可我、我还没立、立大功呢!唐烟烟朝它勾了勾手指:机会不就在你眼前吗?小绿震惊地把耳朵贴过去,听着听着,它高兴得直点头。

***近来朝天阙鲜少出差,魔兽郜乐得清闲,日日团在兽宫睡大觉。

春天郜总是犯困,夏天睡不饱,秋天是睡懒觉的好季节,冬天它好想冬眠哦!可惜魔尊朝天阙不懂睡觉的美妙之处。

在心里感叹了声朝天阙不懂享受,郜幸福地把庞大脑袋搁在腿上,鼻腔发出响亮鼾声。

呜呜呜郜大王,呜呜呜呜……宫外陡然传来凄厉哭喊声,郜睡得正香,突然被吵醒,它气鼓鼓地瞪大牛眼,望向大门口。

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敢扰它清梦?等它进来,它非得宰了它,片成片蘸酱吃!正想着,一坨挂满彩的绿肉球哽咽着跑进来,它扑到魔兽郜脚边,嘤嘤大哭:郜大王救命,我被仙域的鸟欺负了嘤嘤嘤!原来是它的头号忠实小弟小绿呀!魔兽郜收回杀气,眯着眼睛漫不经心道:是哪只没长眼睛的鸟?竟敢欺负你?你没报出本大王的名号吓得它屁滚尿流?小绿欲言又止,它浑身都没好肉,处处布满被啄伤的血痕:我、我报大王的名号了呀,可是嘤嘤嘤……魔兽郜最讨厌哭哭啼啼的畜生,一点它的威武之气都没有,于是拍爪不耐烦道:哭个屁,有话直说。

小绿用爪子擦拭泪痕:呜呜本来那鸟打我打得不重,可我报上郜大王名号后,它是往死里揍我呀,我差点就死在它手上了呜呜呜,要不是我聪明,郜大王你就再见不到小绿啦哇哇哇……魔兽郜闻言暴怒,岂有此理?郜倏地起身,浑身散发出十二阶大妖威压。

小绿不堪承受威压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魔兽郜怒问:是哪只找死的鸟欺负你?小绿摇头:不知道呀,它浑身白色羽毛,尾部是彩色,一对黄绿色眸子,长得特别丑。

魔兽郜气极反笑:很好,原来又是雪鹰这只老不死的丑鸟!魔兽郜怒得声音都在颤抖,它确实长得丑,自己长那么丑,还好意思骂本大王丑得惊天地泣鬼神,我可去它娘的。

小绿:……接下来,魔兽郜告诉小绿它与雪鹰这些年的恩怨。

足足讲了两天两夜,魔兽郜不仅毫无困意,眼底还闪烁着嗜血光芒:走,小绿,大王给你报仇去。

小绿弱弱劝它:还是算了吧大王,我这点伤没关系的,若让魔尊知道您擅离魔域,您……魔兽郜虽然怕极朝天阙,但它最痛恨别人知道它畏惧朝天阙:呸,现在不仅仅是帮你报仇的问题,那死鸟压根看不起本大王,本大王若不给它点颜色瞧瞧,还配当魔域兽王吗?至于朝天阙,咳咳,他近日鲜少召唤本大王,等他来找本大王时,本大王速速赶回来不就好了嘛。

可是……可是个屁。

魔兽郜火冒三丈地一把薅起小绿,立即冲上云霄。

***玄英宗。

陆雨歇替棋玉打通经脉,将他安置在宗门新进的一批弟子里。

言别之际,陆雨歇递给棋玉三张符纸:你毫无根基,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修行途中,若遇到危险或难处,记得用符纸联系本尊。

棋玉没有拒绝,他收好符纸,看向陆雨歇:烟烟是为你才堕魔,你对她真的毫无亏欠之心吗?不等陆雨歇回答,棋玉弯唇:祝你对她永远都没有亏欠之心!仙尊,我先去梵谷峰报到了。

笑眯眯行礼,棋玉转身便走。

陆雨歇原地驻足片刻,回到眷古峰。

整理好这些年所存的典籍,以及偶尔记载的修炼感悟,陆雨歇全部送到陆见寒处。

陆见寒讶异:仙尊何意?陆雨歇道:这些可送给用得上的仙门弟子。

又道,若有需要,本尊也可开坛授课。

陆见寒面色变了又变:你这是?陆雨歇眉眼寡淡,口吻无悲无喜:本尊寿命有限,在有限的时间里,我可以满足你们的需求。

若无需求,本尊……陆见寒等了半晌,没等到后话,便皱眉道:仙尊你大可不必如此,自藏云派惨案后,我仙域人人自危,奋发图强,早晚我们能攻入魔域,夺回你落入朝天阙手中的另一半魂魄。

陆雨歇沉默不语,另一半魂魄遗失的同时,也带走了他心魔。

陆雨歇其实松了口气,这些许年,他恐有朝一日被心魔掌控,变成完全陌生的陆雨歇。

至少这一天,不会再来。

离去前,陆雨歇问陆见寒:唐烟烟的事,你可曾欺瞒本尊?提起唐烟烟,陆见寒就来气:没有。

陆雨歇薄唇轻抿:当真?陆见寒:……双眼怒瞪,陆见寒胸脯大力起伏:唐烟烟这个魔女最擅长妖言惑众,蔚国这段日子,她是不是又招惹哄骗你了?陆雨歇神色淡然地摇头。

陆见寒气不打一处来:你千万别再被她骗了,你堂堂仙尊,不到恨极痛极怎会服用绝情丹?是吗?可那颗绝情丹,又是从何处来?陆雨歇定定看了眼陆见寒,转身离去。

他手中的两颗绝情丹莫名消失不见,他服用的那颗,是这两颗其中的一粒,亦或是?回到眷古峰,陆雨歇难得浮躁,无法静心。

古松下,他望着天际仙鹤出神,这时一只白羽蓝尾红嘴的仙鹤落在松枝,黑豆般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瞧。

陆雨歇看它一眼。

仙鹤受惊,扑腾翅膀要走,陆雨歇立即扔出光团,将仙鹤困住。

你认识我?唔,认、认识。

那个,烟烟在吗?仙鹤胆战心惊地问,每年她都会喂我灵果糕点,去年我来时她不在,今年她还是不在吗?她,有些事。

哦哦,仙鹤哆嗦不止,黑豆眼满是祈求,仙尊大人,您、您能放了我吗?陆雨歇眉梢微挑:她每年都会喂你糕点?仙鹤害怕地点头:嗯嗯,以前我不会说话,烟烟喂我仙露丹丸后,我去年就能开口了。

说完,有些古怪地瞅了两眼陆雨歇。

为何这般看本尊?仙鹤都快把脑袋缩进身体里:唔,因为你讨厌我,你从来不和我说话。

陆雨歇有些莫名:本尊为何不喜你?仙鹤小心翼翼说:你讨厌烟烟喂我吃东西,你讨厌烟烟抚摸我,还讨厌她的眼底只有我。

陆雨歇险些噎住。

仙鹤飞快看陆雨歇一眼:我以前不懂,如今懂啦!原来你只是在吃醋,其实大可不必哦,我是女的,我现在也和烟烟一样,有意中人啦。

我和我的意中人马上就要成婚,所以我想过来看烟烟有没有回家。

说着,仙鹤失望地叹气,哎,好想念烟烟,还有她的灵果和糕点哦。

陆雨歇:……八三章晋.江.独.发八三章仙鹤离开前, 陆雨歇赠给它一些仙露丹丸,当做它的成婚贺礼。

难以置信地接过贺礼,仙鹤直愣愣盯着陆雨歇瞧, 仿佛站在它面前的这个陆雨歇是假的。

仙、仙尊大人,仙鹤眨巴着滴溜溜黑豆眼,好生感动, 好生激动, 呜呜呜谢谢仙尊大人, 等仙尊大人和烟烟成婚的时候,我一定会飞回来送你们礼物的呜呜呜。

陆雨歇:……薄唇翕合,陆雨歇却不知该回什么。

索性保持一贯的沉默。

仙鹤曲了曲纤长脖颈, 向陆雨歇言别, 它扑棱翅膀飞向祥云高处,消失在腾腾仙雾深处。

独站半晌, 陆雨歇眉眼低垂, 陷入沉思。

他与唐烟烟曾经的亲密关系,陆雨歇从没想过否认。

无论他与唐烟烟在凡尘是否两情相悦, 无论唐烟烟是否哄骗欺瞒他,又或者他们的分开是否存在隐情,他都并不介意。

醒来的那瞬间,陆雨歇是这么想的,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改变想法。

但现在——他依然不在意过去的过去,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思考现在的现在。

眸中迷茫褪去, 陆雨歇眼底只剩笃定, 祭出灵剑, 陆雨歇前往指月峰。

可惜的是指月峰空无一人, 方寸世尊并不在。

指月峰是玄英宗最没有规矩的地方,从自由生长的树木便可看出。

方寸世尊生性洒脱,不愿管教弟子,不仅没有收徒,峰中连看守的门童都没有。

陆雨歇抬眸眺望这片空旷翠林,眉头微微蹙起。

一向喜爱清静的方寸世尊,当初为何愿意让唐烟烟住进指月峰?唐烟烟那般随□□笑的性子,似乎也与方寸世尊很合得来。

脑中线索逐渐串联成清晰的思路,陆雨歇眼眸幽深。

坐定在榕树下的矮凳,陆雨歇面色从容,静等方寸世尊归来。

***此时此刻,仙域与魔域交界处的悠悠谷中,魔兽郜终于蹲到雪鹰银朱。

银朱今年八万多岁,乃仙域颇有资历的十二阶仙兽,它早年曾随方寸世尊四处征战,风光无限。

但长江后浪推前浪,方寸世尊老了,银朱年岁也大了,现在这世道是它郜爷爷的天下了!!!!魔兽郜瞪着猩红两只牛眼,脚踩一只年轻雪鹰,冲急忙赶来的雪鹰银朱喝道:银朱,当年你仗着自己是满级妖兽,没少折辱本大王。

现在风水轮流转,本大王不怕你了!气势汹汹地昂首,魔兽郜爪下用力,直踩得足下小雪鹰哇哇惨叫。

这只小雪鹰是银朱最最疼爱的后辈,看到老祖宗,小雪鹰忙喊老祖救命。

银朱勃然大怒,气得尾巴炸毛。

它冷冷瞥了眼魔兽郜身旁的杂交小妖,这东西血统不纯粹,长得四不像,只一双眼睛碧绿如宝石,狡黠奸猾得很。

接收到银朱不怀好意的目光,小绿先发制人,它狗仗人势地挺起胸膛:大胆银朱,看见郜大王还不行礼叩拜?只要你恭恭敬敬向我郜大王磕三个头,咱就大发慈悲,放了这只可怜的小雪鹰,嘿嘿嘿。

魔兽郜赞赏地看小绿一眼,心想:不愧是我最忠实的小弟,干得漂亮!银朱气得脑充血,现在什么玩意儿都敢当面挑衅它了?猛地从高空俯冲而下,银朱直击魔兽郜最脆弱的颈部,它动作如闪电,快到不可思议,可谓是宝刀未老。

这些年银朱在仙域地位虽有下降,但辈分荣光摆在那里,仙者仙兽都不敢造次,偏偏这杂交小妖找死。

它三番五次主动寻衅滋事,扰得雪鹰族不得安宁,银朱作为祖辈,不得不出面教训它一二,结果它还敢跑去郜面前告状?也罢,待它搞定魔兽郜,就杀了它这狗东西。

魔兽郜与银朱交手,悠悠谷黑云压顶暴风肆虐,草木疯狂摇晃,有的甚至拦腰折断。

大佬干架,殃及池鱼,无数等级低的小妖纷纷逃窜,生怕成为炮灰。

小绿跳到远处一座山丘,扯着嗓子给魔兽郜鼓劲叫好:郜大王加油,斩了它丑陋尾巴,再削平它头顶仙羽,啊啊啊听说十二阶仙兽的肝肺超级美味,郜大王冲呀!我家烟烟可会烤串串了,待你扛着银朱尸体凯旋而归,我们把银朱的肝肺串成串儿,蘸酱吃呀!魔兽郜下意识舔了舔嘴巴,哎哟,出门打架前忘记吃饭了,好饿。

银朱此时却分外淡定,并不受小绿的激怒。

魔兽郜体型庞大,力大无穷。

银朱擅长出其不意,动作敏锐矫健。

它们一个胜在年轻体力好,一个胜在经验丰富。

打到大半夜,曾在战场数度受伤的银朱扛不住了,它雪白羽毛被黑血玷污,尾巴掉了好几根彩羽。

再逞强下去,恐怕它老命得交待在魔兽郜手里。

一个迅猛法术丢过去,银朱飞快传音给方寸世尊,让他赶来支援。

银朱乃方寸世尊的结契仙兽,所以方寸世尊赶来的很快。

看着腾云而来的帮手,魔兽郜气得不行,奶奶的,他们是欺负它不敢叫朝天阙吗?以一敌二,魔兽郜自然落于下风。

小绿见形势不妙,非常有义气的道:啊啊啊啊啊郜大王,我来帮你啦。

使出最擅长的麒麟火术,小绿不要命地冲向方寸世尊。

相比大佬修为,它还是太弱。

小绿被一道剑气隔开,骨碌碌滚到地面。

忍痛起身,小绿再度向前冲。

连续三四回,小绿伤得严重,另边的魔兽郜亦是自顾不暇。

抹了把嘴角血渍,小绿决绝地往前冲,突然悲怆大喊:郜大王你快走,我帮你拖住他们,请郜大王回去后帮我给域主唐烟烟带句遗言,让她一定为我报仇啊啊啊啊!我小绿死不瞑目啊啊啊!方寸世尊动作猛地顿住,他瞥了眼那团浅褐色妖怪,眉心微动。

剑气杀意褪去大半,但还是近距离击中小绿。

小绿半死不活掉在草地,似乎没了生息。

银朱住手,你伤势过重,收回剑,方寸世尊喊住拼命厮杀的雪鹰,先疗伤。

魔兽郜眼睛一亮,它趁机薅起小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遁走。

世尊,雪鹰银朱气得呕出大滩血,不甘地欲往前追,我们联手,分明可以杀了郜。

方寸世尊宽慰它:话虽如此,但你已是强弩之末,用你的命换它命,值吗?而且——攥紧掌中小小玉简,方寸世尊面上划过一丝深意。

替银朱疗完伤,方寸世尊立即布好结界,急急打开玉简……指月峰。

陆雨歇在榕树下等了大半月,才得到消息,方寸世尊带领仙域精英去了腾图秘境。

腾图秘境位于宥鸣山与流韧涧中间,是凶险程度颇高的上品秘境。

指腹轻叩桌面,富有节奏的声响萦绕在耳边,陆雨歇眼中疑惑也越来越深。

方寸世尊竟自愿带领仙域新人探索秘境?事出反常,且接二连三,说明什么?说明方寸世尊的身上一定承载着许多秘密。

陆雨歇起身,面无表情离开指月峰。

从前他并不在意所谓的真相,但现在他既然想理清一切,就务必查得清楚明白。

***成功将消息传递给方寸世尊后,唐烟烟守在小绿身边,替它疗伤。

唐烟烟也没想到,小绿竟这般豁得出去,而且它的行为实在过于危险。

但小绿比她想象中完成得更好,也没有引起郜的丝毫怀疑。

此番为了感谢小绿,郜的老本都掏出来了,送了小绿不少好东西,美得小绿一边嗷嗷喊痛,一边美滋滋。

笑着把灵果仙露堆在小绿面前,唐烟烟坐在它床边。

小绿嘎嘣嘎嘣咬着灵果,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它紧张又期待地问:烟烟,你觉得以我的聪明睿智,堪当仙域第一仙兽吗?当然了,第一仙兽这个位置,舍你其谁?小绿美呆了,它痴痴地笑,连嘴里的灵果掉了下去都不知。

走出小绿厢房,唐烟烟用水镜同孙鳌联系。

这些日子唐烟烟经常与孙鳌联络感情,孙鳌确实得了魔尊命令,在宥鸣山寻找凤凰精血,但凤凰精血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唐烟烟望着水镜里的那张胖脸,旁敲侧击问:孙鳌哥哥,找到凤凰精血和邪龙之骨,陆雨歇的另半魂魄就能炼成了吗?躺在飞行法宝里,孙鳌优哉游哉道:我哪知道?既然魔尊说是,那就是呗。

唐烟烟微笑:孙鳌哥哥,宥鸣山好玩吗?孙鳌抖了抖脸部赘肉,满脸嫌弃:不好玩,我想回去。

唐烟烟给他打气:孙鳌哥哥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凤凰精血的!对啦,章山道人那边情况怎样?孙鳌嘴里叼着根青草:老子哪有闲情管他?唐烟烟蹙眉,温柔提议道:孙鳌哥哥不能这么想的,如果章山道人比你先找到宝物,那不就……顿了顿,唐烟烟特地压低嗓音,至少咱们应该知道章山道人的进度,而且我觉得,章山道人已经找人在盯着咱们了。

孙鳌立即吐出青草,他疑神疑鬼看了眼四周,火急火燎道:烟烟妹妹你说得对,我马上让人去破煞谷盯着他们。

唐烟烟:嗯嗯孙鳌哥哥你快去吧。

关闭水镜,唐烟烟立即收起笑意。

不知怎么,这些日子,她心头总是惴惴不安。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且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她为何却……略收拾一番,唐烟烟心事重重地进入魔宫,拜见朝天阙。

朝天阙人在寝殿,侍者得了朝天阙吩咐,将唐烟烟直接带到寝殿地底的炼化池。

还没到地宫,腥臭铁锈味便扑面而来,唐烟烟偏过头,用衣袖掩住口鼻。

走下百级台阶,唐烟烟看到了朝天阙,他背对她,黑袍长长拖拽在地面,似乎看什么看得专注。

步步走近,唐烟烟终于知道朝天阙在看什么。

他身前是一汪咕噜沸腾的血池。

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便是从诡谲的血池中渗透出来。

陆雨歇黑雾般的魂魄浮在血池中央,它被古怪阵法困住,每隔一段时间,有五位魔修同时上前,将沾满欲望杀戮的戾气渡入阵法之中。

在重重桎梏下,黑雾般的魂魄游走着,变幻着。

它的力量越来越强,黑雾也越来越厚重。

唐烟烟眉眼低垂,浓密睫毛覆盖住眸色。

是错觉吗?她好像感受到了陆雨歇另半魂魄的情绪,它在喊痛,它说它好难受,它想挣脱阵法来到她身边,它想亲近她……其实在魔殿之上的初次见面时,唐烟烟便有感觉,却不如此刻浓烈。

八四章晋.江.独.发八四章你来见本尊有何事?朝天阙的视线从炼化池挪开, 淡淡落在唐烟烟身上。

唐烟烟露出微笑:最近左右护法不在城中,属下也没什么任务可执行,所以进宫看看魔尊殿下。

朝天阙弯唇:你倒是有心。

唐烟烟回以一笑, 目光坦然地望向炼化池。

新一轮戾气汹涌而来,陆雨歇的另半魂魄像是被巨浪卷起的一片枯叶,在血色海洋里被动沉浮。

唐烟烟再感受不到它的任何情绪。

它浸在欲望里, 无休止地吞噬所有能量, 仿佛不知餍足的孩童。

唐烟烟静静望着, 藏在袖中的双拳不自觉攥紧。

离开魔宫,唐烟烟闭了闭眼。

如今陆雨歇的另半魂魄还残留几分意识,可再这么下去, 它会被彻底湮没。

到那时, 又该怎么驱除它满满的戾气?站在廊檐下,唐烟烟仰头望着那轮坠入巍峨建筑的夕阳, 晚霞似血, 铺满蔓延了整片天空。

回到府邸,唐烟烟祭出水镜, 与孙鳌联系。

根据孙鳌的口述,唐烟烟在纸上绘制出宥鸣山地图。

每隔千年,火凤族会将上任火凤留下的精血炼化,从而转世,世世代代永垂不朽,成就不灭之身。

凤凰精血的珍贵令无数修者趋之若鹜,但千万年来, 鲜少有修者能从火凤手里抢走凤凰精血, 最近的成功案例也是百万年前了。

因此修者们渐渐失去兴趣, 不再对此抱有奢望。

唐烟烟日夜研究宥鸣山地图, 搜集火凤习性,为孙鳌圈出地图里的搜寻重点。

至于方寸世尊那边,唐烟烟知道他进腾图秘境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实目的应该是孙鳌。

原本阻拦孙鳌的行动即可,但——何不趁机除掉孙鳌,进一步扫清攻进魔域的障碍?反正陆雨歇魂魄在朝天阙手中,为了不让弑魔苏醒,仙魔两域迟早交手。

孙鳌作为魔域左护法,实力强劲,或重伤或除掉他,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夜凉如水,后半夜的嵬驿州极安静。

唐烟烟整夜未睡,天刚蒙蒙亮,她便祭出水镜联系孙鳌。

唐烟烟还没来得及开口,孙鳌已抢先道:烟烟妹妹,昨晚我们在宥鸣山西下角发现了火凤经过的痕迹。

孙鳌口吻激动,面部赘肉兴奋地上下抖动。

唐烟烟贺了声恭喜。

烟烟妹妹你怎么了?孙鳌高兴完,才察觉到唐烟烟的惆怅。

唐烟烟叹气道:孙鳌哥哥,我、我……粉唇翕合,欲言又止,最后唐烟烟沮丧地说,算了,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还是不同孙鳌哥哥讲了。

孙鳌:????!!!!天知道,话说一半留一半真的能急死人。

若对面不是可爱的烟烟妹妹,孙鳌早该骂娘了。

孙鳌努力耐心道:烟烟妹妹,你我不是外人,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你若不讲,就是不拿哥哥我当自己人。

唐烟烟急忙抬起湿润杏眼:哥哥你快别这么说,我、我……孙鳌的心如同被猫爪在挠:你什么?唐烟烟猛地闭眼,两排如小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不安颤动着:孙鳌哥哥,我觉得好生奇怪,仙域那帮人偏偏此时进入腾图秘境,他们真的是为了试炼吗?还是……孙鳌再傻,也明白了唐烟烟的深意。

他皱眉冷笑道:他们是为了凤凰精血?或者是想杀我?唐烟烟担忧地望着孙鳌,睫毛都被浅浅泪意染湿了:不仅如此,你和章山道人此次的行动十分隐秘,仙域又是如何得知?孙鳌愣住,他智商有限,这道脑筋急转弯,他转不过来。

唐烟烟低声道:从我来到魔域,章山道人便处处与我作对,我对魔域的衷心日月可鉴,你和魔尊殿下都对我信任有加,凭什么他却那么讨厌我?还三番两次排挤我诬陷我?孙鳌问:为什么?唐烟烟恐惧道:我猜、猜他或许是故意投奔魔域,实则是仙域奸细。

孙鳌傻眼:这不可能吧?章山道人当初可供出不少仙域卧底。

唐烟烟眸色微动:可据我所知,这些仙域卧底多数已被魔尊怀疑,章山道人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孙鳌瞠目:烟烟妹妹你等等,我得再仔细想想。

唐烟烟害怕地哽咽道:嗯,孙鳌哥哥,你千万别把这些话告诉别人,我本不敢说的,只因为是你,我才敢讲。

孙鳌自是忙不迭答应,见唐烟烟吓得不轻,还主动起了誓。

晨光熹微,淡金色光芒透过窗,落在唐烟烟面无表情的脸上。

辰时末,唐烟烟进魔宫拜见朝天阙,提出她欲前往破煞谷或宥鸣山的想法。

朝天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扳指:左右护法经验丰富,你一个女孩子,还是留在府邸休息吧。

唐烟烟笑得略不好意思:殿下,其实我主要是想去玩玩儿,待在家好闷!朝天阙抬起眸:哦?你想去宥鸣山,还是破煞谷?唐烟烟思索半天,拿不定主意道:唔,我更喜欢孙鳌哥哥,可是破煞谷好像更有意思诶!哎呀殿下,我好纠结,您帮我拿个主意吧。

朝天阙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唐烟烟:那便宥鸣山吧,本尊怕你在破煞谷和章山道人闹矛盾,耽误了本尊大事。

唐烟烟拱手行礼,开开心心地应下。

寻找凤凰精血与邪龙之骨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唐烟烟本不想搅合进去。

但远程操控实在太难,她倒不如冒着几分危险亲自前往。

不过两日功夫,唐烟烟便抵达宥鸣山。

与孙鳌会面后,唐烟烟不再提及章山道人,她全副身心投入到寻找凤凰精血中。

第十三日,他们找到火凤巢穴。

但火凤已察觉危险,提前撤离。

第十八日,他们与火凤擦身而过。

第二十六日,搜寻的小队伍正面撞上火凤,双方厮杀一场,魔修这边损伤惨重,火凤轻伤遁走。

……晚风清爽,吹来宥鸣山桐花的芬芳。

半山腰上,唐烟烟同孙鳌坐在篝火旁,烤魔修们猎来的山鸡。

肉香弥漫在夜色之中,浓郁鲜美。

唐烟烟注意力看似集中在烤鸡,思绪却已然飘远。

这一个多月,他们进度神速,虽没捉住火凤得到凤凰精血,但距离那天似乎不远了。

而破煞谷那边,依然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搜寻着。

章山道人性情好胜,他若不想与孙鳌分出高低,又怎会在朝天阙面前处处与孙鳌作对?但这次……事情仿佛有些不对劲。

从凡尘回到魔域,唐烟烟就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她好像一脚踏入了怪圈。

但这种诡异完全出于直觉,唐烟烟分析了不下于十次,但她找不到令她不安的问题所在。

烟烟妹妹,孙鳌瞥了眼不远处的魔修,私密传音给她,你上次说的事,我突然觉得可能性很大。

唐烟烟蓦地抬眸。

孙鳌不屑地嗤了声:自从章山道人来到魔域,想立功的心思就写在脸上,他百般讨好魔尊,还时常独自到魔宫和魔尊长谈。

呵呵,他一个刚投奔魔域的新人,却想挤掉我这个元老,图什么?烟烟妹妹你一句话点醒了我,章山道人说不定就是仙域派来的奸细。

你看现在魔尊多信任他,简直比我都更得宠。

他此番要是得到邪龙之骨并摧毁了它,魔尊的魂魄岂不是就完蛋了?唐烟烟微微一笑。

站在孙鳌的角度,这样想很正常。

唐烟烟知道孙鳌不是真蠢,只是神经大条。

如果她反复提章山道人,反而不美,留给他无限遐想的空间,更容易成事。

唐烟烟同样传音道:孙鳌哥哥,这是我们的秘密,在没有证据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孙鳌颔首,与唐烟烟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

山鸡烤得外焦里嫩,已经熟了,唐烟烟递给孙鳌一只。

小口吃着鸡腿,唐烟烟若有所思地望了眼腾图秘境的方向。

既然孙鳌入套,重伤即可,他的命得留着对付章山道人。

夜半,宥鸣山结界忽然传来异动。

这是魔域特别设置的禁制,防止火凤逃离,以及敌人的侵袭。

唐烟烟孙鳌速度赶去,只见皎月下,上万头宥鸣山妖兽正在撞击结界。

其中多以两三阶低品妖兽为主,有的妖兽甚至刚开灵窍,一撞上结界就神魂俱灭。

孙鳌怒道:好你个火凤,奶奶个熊的,阴险狡诈,你别以为你这样就能逃……耳旁孙鳌骂骂咧咧,唐烟烟眯着眼睛,嘴角轻微勾起。

火凤虽厉害,却指使不动那么多妖兽,这些应该都是方寸世尊的伎俩?低阶妖族为争取种族后代的强大,大多数都愿意牺牲自己,方寸世尊许是向它们承诺了什么吧。

魔修疯狂弥补结界,但蚍蜉亦能撼树。

结界终于破碎,一脸懵逼的火凤还以为天降大运,立即带着凤凰精血逃出宥鸣山。

孙鳌察觉,穷追不舍。

唐烟烟不紧不慢地跟上。

不出所料,本该在腾图秘境的方寸世尊和仙域弟子们也追来了。

看戏的时候似乎到了。

唐烟烟突然想摆出一桌瓜子糕点,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火凤聪明,引着两帮人马互斗,伺机逃亡。

唐烟烟挑眉,火凤逃跑的方向竟是破煞谷。

等等,破煞谷——火凤展翅翱翔,带着闪耀黑夜的火光,仙魔法术在天际乱炖,动静不小。

章山道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再者,孙鳌这边定有他安插的内线,此时动乱,哪怕他与孙鳌互为宿敌,亦要分清形势,以大局为重。

凤凰精血与邪龙之骨难道不是朝天阙炼化魂魄的关键吗?唐烟烟飞行的动作忽然顿住。

还是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唐烟烟小脸皱成一团。

她望着空中凌乱的打斗场面,用力闭上眼睛,放空所有思绪,重新梳理逻辑。

首先她顺利得到阵法回到魔域,朝天阙告诉她陆雨歇魂魄的秘密,引出凤凰精血与邪龙之骨的重要性。

她请求小绿将消息传递给方寸世尊,方寸世尊借腾图秘境为遮掩,在背后计划夺得凤凰精血。

哪里有问题?唐烟烟困惑地睁开眼,她遥望寂静破煞谷,眉头越蹙越紧。

章山道人为何袖手旁观?顺着这个思路往前推理,章山道人孙鳌为何来到宥鸣山破煞谷?因为这是朝天阙的命令。

再往前,朝天阙为何发出命令?因为他要炼化陆雨歇的魂魄。

而她唐烟烟在整件事情其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她本可以没有角色。

但她暗自联系方寸世尊,主动提议来到宥鸣山。

她充当的是……孙鳌说,章山道人时常进宫与朝天阙长谈,章山道人如今比他更得魔尊宠幸。

唐烟烟初听不以为意,但此时此刻,她好像堪透了其中玄机。

朝天阙这是联合章山道人给她下套呢!唐烟烟突然不可置信地发出一声轻笑。

哪怕她安安分分待在魔域,不惹事不生事,还精心打造出为情所困的恋爱脑人设,但朝天阙自始至终没有彻底放下对她的戒备。

他主动提及陆雨歇的魂魄,将它大大方方摆在她面前,不过是乱她心神让她焦急。

瞧,她这不就乱了急了吗?如果今晚失败,她就再也没有机会。

唐烟烟指甲嵌入掌心,气得心肺绞痛。

恨也罢,悔也罢。

都是无用的多余情绪。

浅白月光下,唐烟烟面无表情望向远处的刀光剑影,蓦地加快御剑速度,唐烟烟赶到正在缠斗的孙鳌与方寸世尊面前。

后方仙域弟子与魔修打得难舍难分,这里是他二人的战场。

唐烟烟瞥了眼火凤,它伤势颇重,被圈在结界里一动不能动。

孙鳌虽厉害,但方寸世尊是早期的神,两人如两道疾电,诡谲地游走在夜空里。

唐烟烟静静看着。

她从未见过方寸世尊出招,原来他这般厉害。

倘若他不曾受伤,他一定是比陆雨歇都更强悍的存在对不对?可惜……唐烟烟眼底沁出泪意,又被她迅速逼退。

望着渐渐落于下风的孙鳌,唐烟烟最后看了眼破煞谷。

章山道人现在在做什么呢?朝天阙又在做什么呢?他们在等最终的答案吗?眼底划过一丝厉色,唐烟烟祭出魔笛邬,放到唇边,蓦地奏响。

低沉鬼魅的笛声像无数条阴暗的蛇,它们疯狂吐着信子,在风里时快时慢地游动,全方位向那抹灰蓝的身影逼近。

方寸世尊动作随之凝滞半瞬。

高手过招,输赢往往就在呼吸之间。

孙鳌咳着血,伺机朝方寸世尊发出迅猛攻击,方寸世尊倒飞出数丈远,撞得地动山摇石壁龟裂。

唐烟烟飞身上前,她拦住有伤在身的孙鳌:孙鳌哥哥你先休息,我有魔尊送我的魔器邬,专门用来对付方寸世尊,哥哥你放心。

言罢,唐烟烟走到方寸世尊身旁。

右脚高高抬起,唐烟烟用力踩在他胸膛,方寸世尊立即哇地咳出大滩血。

唐烟烟无动于衷,她左手执邬,右手灵剑直指方寸世尊脖颈,讥讽道:你与章山道人狼狈为奸,不仅仅是为了凤凰精血与邪龙之骨对不对?你们想夺回陆雨歇的另半魂魄,是吗?方寸世尊额头挂满冷汗,他不屑地朝唐烟烟裙摆吐出大口血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老夫听不懂你个妖女在讲什么。

唐烟烟用脚底碾了碾方寸世尊胸部,碾得他唇色发青面颊惨白。

你若讲出实话,给我章山道人是仙域奸细的证据,我以心魔起誓,留你一条狗命。

方寸世尊唇角歪了歪,他不屑地扫了眼踉跄走来的孙鳌:好啊,老子心情好,可以告诉你们真相。

老子确实在你们魔域安插了奸细,不过……话语略顿,方寸世尊泰然自若地看向唐烟烟,笑得欠揍至极,不过那个人不是章山道人,而是你唐烟烟哈哈哈……咳咳……你他娘的找死!孙鳌不顾伤势,立即挥出光团,狠狠击中本就狼狈的方寸世尊。

大口大口的血从方寸世尊嘴里呛出,染红周围青草。

远处仙域弟子匆忙赶来,却被魔修全力挡住,厮杀正烈。

唐烟烟垂眉看着方寸世尊:死,还是说实话,你选一个。

方寸世尊曾受创的神魂被邬伤得不轻,他太阳穴青筋暴起,看起来狰狞如恶魔,可眼底依然流淌着风淡云轻的笑意。

他定定望着唐烟烟,像个慈祥的老长辈,沙哑嗓音时轻时重,仿佛用尽气力:烟烟,你在仙域时,老夫待你如亲孙女儿,那章山道人与老夫的关系,怎敌我俩之间的情谊?虽然陆雨歇抛你弃你,可你是个至情至性的善良女子,你那么爱他,怎能让他的另半魂魄沦落到魔人手中?于是你主动跟老夫说,你要去魔域做奸细哈哈哈哈,你要成功夺回陆雨歇的魂魄哈哈哈哈……方寸世尊笑得疯癫,孙鳌却被气得半死。

死到临头,这个疯子还想保全章山道人,顺便陷害烟烟妹妹?委实可恶。

烟烟妹妹,杀了他。

孙鳌在旁边怒道。

唐烟烟努力稳住右手,不让灵剑颤栗。

沉默地与方寸世尊对视,唐烟烟知道,当她开口的瞬间,方寸世尊什么都明白了。

他要她杀了他。

但这是她的错。

是她判断失误,是她上当受骗,是她害他沦落于此。

但唐烟烟从方寸世尊眼底读出了释然与宽慰。

他仿佛在说:若你死在魔域,你会怪老夫将你送到魔域吗?孙鳌知晓烟烟妹妹鲜少杀人,他上前几步,阴狠道:妹妹要是下不去手,哥哥帮你。

唐烟烟眸色幽深:不必,我亲自动手。

话落,唐烟烟没有犹豫地从发中取出红簪,上古神木在瞬间迸发出巨大威力,照亮整片黑暗世界。

无数萤火般的光辉包裹住方寸世尊,他的身体、他的神魂在眨眼之间,尽数消散无踪,全部融入到上古神木中。

唐烟烟从容不迫地将红簪重新插入发髻。

孙鳌讶道:妹妹竟也修得了此等魔功?唐烟烟谦虚道:略学一二,第一次使用呢。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仙域弟子已攻破魔修阻拦,眼睛发红地朝他们杀来。

唐烟烟对受伤颇重的孙鳌说:哥哥快逃,这里交给我。

孙鳌也知他状况不好,没有客气,御剑就跑。

唐烟烟体贴地为孙鳌拦住身后追兵。

不巧,这次的追兵,唐烟烟竟能认出五六人,其中就包括藏云派惨案中幸存的唐烟烟同窗。

站在最前面充满恨意望着她的是曲承望。

人群里还有曾经一起学习剑术一起钻研药理的熟悉面庞。

曲承望不含感情地瞪着唐烟烟,忍着悲伤对仙域弟子道:排阵,杀妖女唐烟烟!为方寸世尊以及无辜死去的我辈英才雪恨!唰地一下,仙域弟子飞快挪动位置,虚影重重,令人眼花缭乱。

唐烟烟秀眉微蹙,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们低她好几个境界,但这阵法诡谲,颇有几分来势汹汹之气。

她不由生出些忌惮。

事实上,忌惮是对的。

这阵法厉害得紧,唐烟烟本就不通此道,她被困在人形阵法里,辨不明他们的虚实。

正所谓团结就是力量,他们凝聚成一股绳,威力不容小觑。

唐烟烟从淡定自若到手忙脚乱,也不过小半盏茶时间。

受困的时间越长,对唐烟烟就越不利。

必须破阵,但她压根找不出破解的方法。

看来只能蛮力破阵了,哪怕负伤,也在所不惜。

唐烟烟眼神笃定地握紧灵剑,将半身修为集中在剑刃,她仰望星空,猛地直冲云端。

粉红衣袂在气流中卷成花,砰地一声,阵法碎裂,唐烟烟喉口腥甜,呕出大滩鲜血。

曲承望不给唐烟烟喘息时间,带领仙域弟子猛烈强攻。

各类法术应接不暇,唐烟烟满身狼狈,将仙域弟子们一一击败,唐烟烟已经濒临极限,毕竟破阵实在是消耗了她太多修为。

雪上加霜的是,魔域援兵未到,仙域已经赶来。

瞥了眼渐渐逼近的白色光点,唐烟烟放弃御剑,她落在地面,用压箱底的宝物掩藏气息,混迹在野兽尸体里。

待仙域的人搜查完毕,她再走不迟。

血腥味扑鼻,唐烟烟却不再觉得难闻,迷迷糊糊陷入昏睡,她好像做了很多梦。

她梦见了方寸世尊,也梦见了隋珍和莫停匀,还有好多好多的人。

他们向她微笑着,笑得好甜……醒来满脸湿润,唐烟烟掀开搭在身上的草木,以及野兽腥臭的尸体。

视线刚抬起,唐烟烟便看到前方尸堆里立着一道雪白的清隽背影。

八五章晋.江.独.发八五章那抹瘦削挺拔的背影站在清晨宥鸣山山巅, 皎洁干净,如黑夜里亘古的不灭星辰。

唐烟烟知道这并不是她的梦,亦不是幻境。

薄雾湿润, 丝丝冷气顺着毛孔进入她身体,血液仿佛都被冻得凝固。

唐烟烟眉眼低垂,然后看到了她沾满血腥的裙摆, 这里面有她的血, 有方寸世尊的血, 还有妖兽的血。

它们变成暗黑色,像抹不去的一个永久的记号。

颤栗着退后两步,唐烟烟开口时, 才意识到她唇瓣干枯, 嗓子也有些沙哑:你是来杀我的?陆雨歇终于转过身,天未大亮, 他脸颊湮没在半灰的天色里, 明明灭灭。

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吗?他嗓音很淡,如平静无波的水。

唐烟烟愣住, 她眼睛刚被泪水洗过,尤带湿润,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和委屈。

陆雨歇直视唐烟烟的眸:如果有,我给你解释的时间。

唐烟烟:……鼻尖酸酸的,眼底沁出涩意,唐烟烟用尽全身气力,把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原以为陆雨歇会二话不说地祭出灵剑, 狠狠刺入她心脏, 不再手下留情。

但他没有。

所以她突然好想哭。

狼狈地把头垂低, 唐烟烟闭了闭眼。

到底该怎么解释?同陆雨歇讲实话?然后被他带回仙域?让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一切都变成笑话?可如果不解释, 她会死在陆雨歇手上吗?会的吧!唐烟烟手心攥紧,又无力松开,反反复复,无法抉择。

她到底该怎么办?清晨冷风卷着寒雾袭来,唐烟烟瑟缩着肩膀,猛地剧烈咳嗽。

她内伤颇重,如今竟也如普通凡人般开始畏冷。

陆雨歇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双眸染满幽色。

等耳畔咳嗽声停止,陆雨歇重新看向那抹单薄脆弱的纤细身影:唐烟烟,你如实告诉我,你杀方寸世尊可有隐情?全身僵硬,唐烟烟纠结痛苦地咬住唇,将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强行往下压,她佯装镇静地望向陆雨歇:你会信我的话吗?陆雨歇声音单调,比以往低了两个度:你只需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唐烟烟唇瓣微启,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有。

沉默无限蔓延,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好似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陆雨歇收回落在唐烟烟脸上的视线,侧身望向别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趁仙域其他修者还没赶来,你走吧。

蓦然抬眸,唐烟烟震惊愕然地看向陆雨歇。

朝阳缓缓从地平线冒出了头,他侧脸轮廓被橙红勾勒得深邃。

陆雨歇你……陆雨歇打断唐烟烟没讲完的话,眉眼清冷:若你欺骗我,来日我会亲自取你性命,以慰逝者在天之灵。

唐烟烟粉唇颤抖,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陆雨歇皱眉,忽地怒目看她:在我改变主意前,走!唐烟烟似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到。

最后看了眼陆雨歇,唐烟烟捂住胸口,踉跄转身,摇摇欲坠地走入半人高的杂草中。

露珠染湿她裙摆,唐烟烟吸了吸鼻子,忍痛加快步伐……朝阳彻底从地平线升起,昏暗被光亮取代,宥鸣山沉浸在柔和的橙色中。

陆雨歇面朝火红太阳,浓密睫毛颤了颤。

放唐烟烟走的这个决定,情感明显大于理智。

陆雨歇并没有证据,但他知道,她只要说个不字,他一定会让她走。

虽然唐烟烟什么都不讲,但那双眼睛,明明解释了很多。

她在恳求他相信她,她在期盼他理解她。

她似乎早已绝望,可绝望里又开出一朵颤颤巍巍的小花,在暴风雨中强撑精神地望着他。

陆雨歇猛地闭上眼。

方寸世尊究竟与唐烟烟有什么关系?那个曾叱咤三界的老头真的就这么死了?在一场场戏剧般的变幻中,他与唐烟烟,究竟各自扮演着什么角色?方寸世尊的死是意外,又或者是……***在宥鸣山搜寻唐烟烟数日,仙域一无所获。

回到眷古峰,陆雨歇召来此次进入腾图秘境的玄英宗弟子宗仁。

古松下,宗仁恭敬向陆雨歇施礼:楚翠峰弟子宗仁拜见仙尊。

距离方寸世尊离世不过数日,宗仁的状态很不好,眉眼憔悴,含着悲愤。

沉默片刻,陆雨歇问宗仁:世尊进腾图秘境的理由,你可知晓?宗仁低声回:似乎是因为腾图秘境的荷露适合酿酒。

陆雨歇:世尊收集了荷露?宗仁眼眶微红,遗憾地摇头:还未,世尊说,离开秘境前再收集不迟,可后来世尊察觉到宥鸣山异样,匆匆带我们离开秘境,也没来得及采集荷露。

陆雨歇沉吟片刻:秘境里,世尊时时都与你们在一起?宗仁困惑地看陆雨歇一眼,思忖着说:应该不是,我们进入秘境后各自结成小队,偶尔我会遇见世尊,但每次看见世尊,他都和不同的小队走在一起。

陆雨歇颔首,温声让宗仁退下。

宗仁几经犹豫,回头问:仙尊问弟子这些,是与世尊的死有关联?可世尊他明明丧命在妖女唐烟烟手中,我们都看见了。

可恨我们当时被魔修阻拦,来不及前去援助。

陆雨歇顿了顿,低声道:本尊知道了,你且退下罢。

目送宗仁远去,陆雨歇独坐半晌,御剑来到指月峰。

拂开禁制,陆雨歇走进掩映在葱茏之中的院子。

站定在廊檐前,陆雨歇静站片刻,默念了句叨扰,然后拾步踏上台阶,推开两扇门。

一一探查,并无异样。

但后院的桐树上,挂着开满灵花的秋千。

西侧最后间房,似乎被布置成凡尘厨房的样子。

视线扫过瓶瓶罐罐,陆雨歇眼睛眯了起来。

指月峰处处存在着唐烟烟生活过的痕迹,且没有清理。

置在厨房的几坛梅子酒桃花酒,方寸世尊前不久似乎刚刚才尝过,许是时候未到,他又将酒杯放回桌案,那杯沿仍残留着淡淡的酒香。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明。

……转眼又到冬末,唐烟烟的内伤已经养得差不多。

那日她拖着疲惫身躯逃回魔域,第一件事便是去魔宫,把凤凰精血交给朝天阙。

凤凰精血和邪龙之骨真的是炼化魂魄的宝物吗?当然不是。

但朝天阙说是,那它们就是。

奄奄一息倒下时,唐烟烟终于看到朝天阙眼底划过一丝释然。

他相信了她。

这份相信有几分,唐烟烟并不确定。

但她知道,她成功了,这就够了。

倚在窗下,唐烟烟望向窗外晴日。

魔域没有冬天,一年四季都是艳阳高照。

唐烟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下雪的眷古峰,以及站在雪中的那抹清泠身影。

抬手取下红簪,唐烟烟凝视片刻,重新将它戴到发中。

再掀起睫毛时,唐烟烟眸中已无任何涟漪,只剩锋利的杀意。

前往孙鳌府邸,唐烟烟与他坐在院中喝茶。

上次把唐烟烟留在宥鸣山,甚至险些害她惨死,孙鳌非常过意不去:烟烟妹妹,你身体好些了吗?有什么事你让人叫我去找你不就好了,干嘛亲自过来。

唐烟烟捧着热茶,仿佛畏冷地缩了缩肩,嘟囔道:孙鳌哥哥,再不出来走走,我就要闷坏了。

孙鳌欲言又止,他神经再大条,也能看出唐烟烟脸上的抑郁和不甘。

妹妹,你是不是怪我?不是,唐烟烟扯唇一笑,轻叹道,我只是每每想到一些事情,就恨得牙痒痒,日夜不得安宁。

什么事?孙鳌哥哥,你以为魔尊殿下真的需要凤凰精血和邪龙之骨吗?……唐烟烟冷笑道:我们豁出性命找到的凤凰精血,根本不会用在炼化魂魄上。

这一切都是魔尊殿下不信任我而设置的考验。

他考验我没什么,反倒是连累了哥哥你,所以哥哥你不要怪我才好。

孙鳌瞠目结舌:啊这、这……唐烟烟放下茶盏,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怪殿下,如果没有章山道人煽风点火,我相信殿下不会那么做。

孙鳌涨红了脸,他猛地拍案而起:老子这就进宫,让魔尊知道章山道人这狗东西的真实嘴脸。

没用的,唐烟烟无奈弯唇,殿下也没那么信任我,这事终究还是殿下自己的决定。

至于章山道人是仙域奸细的事,我们根本拿不出证据,冒然说出来,指不定章山道人还会反咬我们一口。

孙鳌气得不行:那咱们就这么算了?唐烟烟摇摇头,突然阴狠地说:当然不,我要亲手杀了他,卸我心头之恨。

在魔域,唐烟烟一向都是咸鱼模样,贪吃贪玩,不务正业。

孙鳌头次看到她露出那么阴骘嗜血的表情。

孙鳌恶狠狠咬牙:好,杀了他。

唐烟烟感激地望向孙鳌:这件事我自己去做,孙鳌哥哥你不要管我。

孙鳌发出阴恻恻的冷笑:妹妹你和章山道人有仇,我就和他没仇吗?老子早看他不顺眼,索性杀了一了百了,看以后魔域还有谁敢和咱两作对。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嗯,但我要先好好计划一番,毕竟章山道人肯定防着我们。

孙鳌颔首,没有异议。

从孙鳌那里离开,唐烟烟进了趟魔宫。

她坦然地问朝天阙:殿下,听说章山道人找到了邪龙之骨,既然凤凰精血和邪龙之骨都有了,陆雨歇的另半魂魄何时才能炼成呢?朝天阙不慌不忙道:快了。

唐烟烟露出笑容:我想去炼化池看看。

朝天阙挥挥手,示意魔修领着她过去。

殿下不去吗?本尊不去,朝天阙似乏了,手肘撑头,双目紧阖,口吻懒散,你自己去吧。

行礼告退,唐烟烟进入地宫,来到沸腾的血池前。

守在这里的魔修并不多,唐烟烟不好支开他们,只不耐烦地让他们站远些。

蹲在血池边,唐烟烟朝血池中央的那团黑雾伸出手。

起初它并没有反应,就在唐烟烟失望欲收回手之际,它缓缓动了,像一个笨拙的蹒跚学步的孩子。

一点一点,它努力地向她靠近,中间数度停滞,仿佛被戾气掌控,无法动弹。

但它总能克服欲望,就这么艰难地浮到她面前。

唐烟烟忍住眼眶泪意,轻轻看着它。

你是另一半的陆雨歇对不对?还记得她还喜欢她的那个陆雨歇对不对?唐烟烟认真凝视它,在心底默念:对不起,我知道你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但不要放弃,只要你留住一线清明和意识,大概率就不会被朝天阙炼化。

那么,终有一日,我们会重新在阳光下见面,你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对不对?缓慢起身,唐烟烟没抱期望它会回应她。

可她转身没走出几步,仿佛得到某种感应般。

猛地回头,唐烟烟看到血池里的那团黑雾很轻很轻地动了下,它好像懂了她的意思,很努力地回应着。

八六章晋.江.独.发八六章转眼新年已至, 上界没有贺岁的习俗,唐烟烟闲来无事,教小绿写了几个福字, 倒贴在窗棂与门墙。

傍晚,唐烟烟特地做了蒸鱼、煮汤圆、炒年糕还有烤鸡等贺岁膳食。

每样都先匀出一份装在食盒里,唐烟烟招呼小绿, 两人面对面吃年夜饭。

啃完鸡腿, 小绿瞄准食盒, 刚垂涎地把爪子偷偷伸过去,便被唐烟烟的筷子击中。

小绿哭唧唧卖萌:嘤嘤嘤,烟烟你不爱我了, 你说你说, 你要把那份食盒留给谁?唐烟烟嗔它:你再胖下去,还找得着女朋友吗?小绿哼道:女友诚可贵, 美食价更高, 我不管我不管,烟烟, 我要吃鸡腿!!!唐烟烟哭笑不得:下次再给你做,我有事出门一趟,你把剩下的汤都喝了吧。

言罢,唐烟烟拎着食盒,推开门,在小绿幽怨的注视下离开府邸。

夜色朦胧,皎洁月光仿佛为她背影镀上一层浅浅的柔晕……她当真离开了魔域?幽暗天幕下, 站在院中的章山道人眼睛里划过一丝精光。

回师叔, 唐烟烟去往的方向确实是蝴蝶谷。

章山道人倏地起身, 他来回在树下绕步, 眉头时而蹙紧,时而舒展。

站在旁侧的蓝衣盛宇道:师叔何不将此事告知魔尊,然后将唐烟烟捉个现成?章山道人沉吟片刻:近来魔尊状态不大好,他日日都在炼化魂魄,再加上唐烟烟为人阴险狡诈,若是证据不足打草惊蛇,我们被反咬一口,恐怕会令魔尊心生嫌隙。

但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瞧,唐烟烟这不是快藏不住了吗?章山道人勾了勾唇角,宥鸣山唐烟烟亲手杀掉方寸世尊,确实让朝天阙放下了对她的戒备,从而专心投入到炼化魂魄当中。

但这又如何?章山道人始终坚信,唐烟烟就是仙域派来的奸细。

仙域那帮蠢蛋,一向不都是如此吗?为了保全大局,他们争着抢着牺牲自己。

方寸世尊恐怕就是这样吧。

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被唐烟烟蛊惑,他亦不会相信她。

望着面带笑意的章山道人,盛宇迟疑片刻,欲言又止道:师叔,您可曾想过将丹凤师姐复活?我前些日偶然得到一本上古秘籍,上面写着……章山道人微愣,随即蹙眉打断盛宇:我理解你对丹凤的情谊,但阿宇,丹凤已被仙域害得神魂俱灭,那些邪术不可信。

盛宇尤不死心:可师叔我……叹声长气,章山道人悲伤地轻拍盛宇肩膀:阿宇,丹凤刚走时,我想过很多法子,也曾动过搜寻拼凑她残魂的念头,但这根本无法实现,上古灵韵仙气充足,但现在不一样。

盛宇嘴唇嚅动,不再多言。

等章山道人离开,盛宇低下眉头,眼底满满都是不甘。

当初他随章山道人叛逃,并不是为了当魔域的走狗,他希望仙域的人得到报应,可魔域就不需要为丹凤师姐的死付出代价吗?然而来到魔域的这些日子,章山道人争权夺利,欲望逐渐填满他的心,他想灭仙域不假,拼命往上爬也是真。

盛宇蹙眉。

现在的环境确实不同于上古,但如果用魔尊炼化的那一半魂魄呢?这点萤火般的希望在盛宇心底生根发芽,让他对丹凤师姐的执念不断膨胀,膨胀到他想奋不顾身的试试。

***蝴蝶谷顾名思义,住着许多美丽的蝴蝶。

唐烟烟坐在温泉边,在周边设好结界,旋即脱掉鞋,把双足浸在温暖的水里。

灵蝶萦绕在她身旁飞舞,散发出一道道流光。

不多时,一道雪白身影从天际飘来,唐烟烟笑着朝他招招手。

两人并肩坐在温泉边,说说笑笑,场面温馨。

结界之外,章山道人派来的魔修眯着眼,努力辨认。

那应当是陆雨歇没错。

白衣翩跹,气质出尘,身上亦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大能的仙气。

不是仙尊陆雨歇又是谁?碍于结界,魔修生怕露出破绽被唐烟烟灭口,也不敢过分试探。

待唐烟烟与白衣男子进入谷中隐蔽山洞,魔修撇了撇嘴角,想着两人整晚应该是出不来了,他便小心翼翼回到魔域,向盛宇交差。

负责此事的盛宇近日心思都在旁处,他直接将结果汇报给章山道人,也懒得亲自去查证。

一连数月,唐烟烟共赴蝴蝶谷三次。

她行动隐蔽,每每都借着温泉疗伤的借口。

章山道人简直嗤之以鼻。

唐烟烟这是仗着朝天阙如今的心思全在炼化魂魄,所以越来越肆无忌惮?偏偏仙域最近确实嚣张得很,两域数度交锋,魔域不仅没占到便宜,还吃了大亏。

原先一蹶不振的仙域仿佛脱胎换骨,甚至主动向魔域周边发出攻击,到处寻衅滋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难怪唐烟烟有恃无恐,看来她是准备和仙域里应外合?章山道人思索着唤来盛宇,与他商量对策。

盛宇垂下的眼眸微微闪烁:我觉得,师叔可以带魔尊悄悄前去蝴蝶谷,让唐烟烟无法狡辩。

章山道人眉头紧锁:你不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劲吗?我总觉得怪怪的,所以才让你们先盯着唐烟烟,莫轻举妄动。

盛宇回:魔尊炼化魂魄似乎不顺,唐烟烟常常进宫,肯定对这件事了如指掌,她近日之所以和陆雨歇联系频繁,或许是在策划阴谋。

师叔再不阻止,或许就来不及了。

章山道人冷哼:他们难道还能灭了魔域不成?嘴上不屑一顾,章山道人心底却有了计较。

莫非仙域藏着大招?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章山道人沉声道:下次唐烟烟再去蝴蝶谷,速速前来禀报。

盛宇拱手称是。

五日后,唐烟烟再度前去蝴蝶谷。

章山道人马不停蹄赶到魔宫,然而朝天阙正在闭关,任何事情都不得叨扰。

左思右想,章山道人决定静等下次机会。

唐烟烟的异常令章山道人很不安。

他甚至怀疑唐烟烟是故意引他入局,但章山道人想不通,唐烟烟此举能达到什么目的。

让他在魔尊面前失去信任?从而彻底打消她唐烟烟不是仙域细作的嫌疑?还是不对劲。

章山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优美的蝴蝶谷里,唐烟烟坐在花树下,如往常般等陆雨歇的到来。

那并不是真的陆雨歇,而是她利用珍贵材料,以及陆雨歇的气息气味等制作出的高级傀儡。

事实上,若章山道人亲自前来,瞒不住他多久。

但他不敢。

他怕打草惊蛇,怕落入险境,怕被她和陆雨歇联手灭口。

至于章山道人派来的那些魔修,他们修为都低于唐烟烟,加上此处结界牢固,自然察觉不出陆雨歇的猫腻。

比往常多等半盏茶,那抹雪白身影终于来到蝴蝶谷。

唐烟烟蹙眉:可是在路上遇到阻碍?白袍男子几乎与陆雨歇长得一模一样,但眉眼略僵硬,并没有真陆雨歇的灵动与高洁。

坐下吧。

陆雨歇听话地坐到唐烟烟身旁。

唐烟烟仰头望月,沉默不言。

她做的这个傀儡人不会说话,唐烟烟也没无聊到自说自话的地步。

坐了小片刻,为求保险不露出破绽,唐烟烟带陆雨歇进入洞穴。

不再管陆雨歇,唐烟烟盘坐在岩石上,开始修炼。

她双眸轻阖,两排小扇子般的浓密睫毛覆在眼睑,落下小小阴影。

陆雨歇一动不动地站在洞穴入口,碧绿色藤蔓攀满壁面,几只灵蝶扇着翅膀,飞落在叶片上。

忽然,陆雨歇睫毛微抬,视线定在粉衫女子脸上。

唐烟烟蹙了蹙眉,似有所觉地睁开眼。

顷刻间,氤氲在她周身的浅蓝色灵雾全都消失不见。

打量陆雨歇片刻,唐烟烟走到陆雨歇身前,叮嘱他:还是和先前一样,离开蝴蝶谷后,若无人跟随,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

要是被人发现,立即湮灭,不要留下痕迹。

之后我会再联系你。

说完,唐烟烟握住陆雨歇的手,渡给他一些内力,让他再支撑得久一些。

陆雨歇静静看着她,许是月光柔和,他眸子多了些烟火气息,有点像是真正的人。

唐烟烟微怔,忽地自嘲一笑。

她不至于连自己做的傀儡和真陆雨歇都分不出来。

灵蝶飞舞在他们身边,许是氛围使然,唐烟烟仰头凝视着这个陆雨歇。

她粉唇微启,嗓音很低,像是在和恋人呢喃,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日宥鸣山,你是出于什么原因相信我呢?嘴角翘起浅浅的弧度,唐烟烟眉眼弯起,她抬起右手,抚了抚陆雨歇的脸颊,轻触便退,并没有多加停留:虽然我也没觉得多苦,但那个时候,有点甜。

目目相触,唐烟烟眼底浸着笑意,她对面的陆雨歇仍是毫无波澜。

唐烟烟望了眼夜色:你该走了。

他们走出洞穴,唐烟烟口吻已回归冷静,没了方才的温度:走吧。

陆雨歇眉眼低垂,没有动作。

唐烟烟还以为他没听清楚指令,用手戳了下他手臂:让你走。

陆雨歇看唐烟烟一眼,转过身,祭出灵剑,飞上高空,转瞬消失在天际。

唐烟烟挥手拂开禁制,回到魔域。

虽然鱼儿还没上钩,但唐烟烟并不着急。

她知道章山道人心存质疑,她要的就是他举棋不定瞻前顾后,毕竟,她真正要钓的鱼儿也不是他。

八七章晋.江.独.发八七章盛宇觉得他最近的气运委实有些好。

先是偶然得到一本上古典籍, 后又陆续得到天衔珠、闵兰参丹,以及两柄上品神器等。

利用这些宝物,盛宇闭关潜修, 成功突破到元婴境。

这对盛宇来说是非常大的进步,但比起已臻化境的魔尊朝天阙,却仍隔着天与地的差别。

从朝天阙手中夺到陆雨歇魂魄, 似乎是他的痴心妄想。

对此, 盛宇非但没有生出退却之心, 反而激动兴奋得热血沸腾。

越钻研那本上古仙典,盛宇越是满心澎湃。

他仿佛已经看到复活丹凤师姐的期望……月亮洒下皎洁光辉,唐烟烟坐在桂花树下, 面前小桌摆着好些稀奇古怪的典籍。

这都是她从各处搜集来的, 里面记载着关于复活死者的方法。

诚然在仙界,复活死者的几率是有的, 但也没那么容易, 尤其那些神魂都已灰飞烟灭的修者。

譬如丹凤仙子。

但心怀执念的人,总不愿放弃, 甚至试图抓住那点虚无缥缈的期望。

好比盛宇。

通读上百本相关典籍后,唐烟烟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随手胡诌出好几种让盛宇相信的套路。

事实证明,盛宇对那本上古典籍中的记载确实深信不疑。

做完这一切,唐烟烟把魔宫每隔半月要换一次魔卫的事传递到盛宇耳边,试图为他制造方便。

近日魔宫魔卫换得非常勤,唐烟烟每次进宫拜见朝天阙, 看到的魔卫都很陌生, 之前那几批魔卫, 全部不知所踪。

唐烟烟生出不太好的联想, 他们似乎都已经被朝天阙……是为了炼化陆雨歇的另半魂魄吗?如此残忍可怖的方式,整座魔域却习以为常,完全没人去管去顾那些魔卫的死活。

至于朝天阙那边,许是魂魄炼化的进展并不理想,他状态憔悴,面容苍白瘦削,仿佛耗损严重。

但无论他怎样耗损,都是唐烟烟干不过的存在。

唐烟烟偶尔会想,朝天阙这是图什么呢?他为何苦苦执着于唤醒弑魔?弑魔嗜杀,不易掌控,届时弑魔苏醒,还能听从他朝天阙的命令不成?如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岂不是活该?很快又到同陆雨歇作戏的日子。

唐烟烟带了些做给小绿的桃花糕,拎着食盒抵达蝴蝶谷。

蝴蝶谷四季如春,夜晚天穹繁星点点,地面灵蝶无数,清风拂动流光盈盈,堪称仙境中的仙境。

连着数月,唐烟烟钓鱼钓得也有些累了。

章山道人瞻前顾后,十分谨慎,而盛宇那头似乎也还没做好准备。

也罢,循序渐进吧!在周边多加一道禁制,唐烟烟直接褪下肩上轻纱,赤脚走进氤氲着灵雾的温泉。

水流温度适中,唐烟烟靠在石壁边,惬意舒适地闭上眼睛。

全身毛孔被泉水温柔地打开,这些日子累积的担忧疲惫全部一扫而空,唐烟烟抛却所有思绪,生出几许困意。

似睡非睡间,她察觉陆雨歇的到来。

唐烟烟眉梢微动,唇中溢出轻浅一声唔,再没动静。

临近十五,悬在半空的月渐渐圆润。

唐烟烟头顶是皎洁的月,背后是绚烂百花,身边则是缭绕水雾与蓝色灵蝶。

一切都恰恰好。

甚至包括氛围,不浓不淡,旖旎中透着圣洁与唯美。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陆雨歇站在温泉旁,眉眼低垂,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握紧。

他身旁是女子褪下的浅黄色轻纱,它们团成一团,从中透出一点绣着鸳鸯的朱红。

陆雨歇如芒在背,他不知所措地往后退避,意欲转身,却因为过于紧张而绊到石块。

重心不稳,陆雨歇踉跄了下,狼狈地站稳。

唐烟烟睁开眼睛,秀眉轻蹙,望向岸边的白袍男子:你怎么回事?傀儡人当然不会回答她。

唐烟烟疑惑地看了两眼陆雨歇,是因为她初次尝试做傀儡人吗?总感觉这个陆雨歇有点天生残缺的意思。

前些次倒还好,最近频频出错,可别撑不到计划成功的那日才好。

唐烟烟担忧地直起腰,往陆雨歇的方向走去。

肢体拨动泉水,发出清泠声响,带着那么点似有若无的暧昧。

温泉不算很深,唐烟烟站起来时,泉水堪堪遮住她胸/部以下,氤氲在水面的热雾不足以掩盖曲线。

反而因为若隐若现的朦胧,更容易让人生出无数遐思。

陆雨歇没来得及转过身,只能垂低眉眼,将视线集中在地面岩石。

余光里,那抹身影渐渐靠近,最终停顿在距他不过六七步的地方。

唐烟烟还没泡够温泉,她选了个靠近陆雨歇的地方,命令他:帮我把食盒递过来。

陆雨歇:……傀儡人的专业素养是对主人百分百顺从。

动作僵硬地拾起食盒,陆雨歇机械地向前走,弯腰把食盒递给那只从泉水里伸出来的玉臂。

唐烟烟漫不经心地接过食盒,顺便瞥了眼低眉顺眼的陆雨歇。

这样的陆雨歇,实在是怪怪的。

如果可以,唐烟烟根本不想把傀儡人做成陆雨歇的样子。

她指使他的时候都没有快感,反而有点心虚。

唐烟烟打开食盒,吃了两块桃花糕,又饮了杯梅子酒。

真舒服。

仰头靠在壁面,唐烟烟伸手把黏在脖颈的秀发拨开,通通拢在一起,挪到右肩。

她肩膀瘦削,锁骨线条清晰,乌发湿哒哒浸在水里,小脸被水雾染成桃粉色,就连眼尾,也缀上了淡淡粉晕。

唐烟烟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头发上。

做小仙女就是好,完全不用担心头发没有营养而打结分叉的问题。

抚摸头发的触感就像是雪缎,顺滑而细腻,越摸越上瘾。

唐烟烟很满意,但她头发实在是太长,无论是贴在胸前还是背后,都很不适。

用簪子把墨发固定在脑后,唐烟烟无聊地用手拨弄着泉水。

许是离温泉过近,陆雨歇的脸颊渐渐升温。

甚至生出种类似缺氧的压迫感。

他可以紧闭眼睛,什么都不看。

但听觉却在耳畔无限放大,大到每一次泉水从半空坠回水面,再被她纤细手指捧起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水珠滴滴答答,她偶尔绽放在唇角的低笑……泡了约莫半个时辰,唐烟烟浑身轻松。

她正欲起身穿衣,陡然想起附近还站了个陆雨歇。

那什么。

就算是傀儡人,也不能顶着陆雨歇的脸看她裸/体吧。

怪不好意思的。

唐烟烟抿了抿唇:你把身体转过去,没我命令,不准回头看我。

陆雨歇也委实松了口气。

肢体略显僵硬,陆雨歇背过身,腰杆在月下挺拔得像根小竹子,颇有种美色当前不为所动的不屈气节。

唐烟烟没忍住,笑出了声。

谁说她没有做傀儡人天赋的?她明明把陆雨歇阳春白雪的气质拿捏得妥妥的。

看了眼陆雨歇,确定他很乖很听话,唐烟烟赤脚上岸,拾起肚兜和底裙,唐烟烟不紧不慢地穿好,再系好腰带,披上轻纱。

乌发柔顺地披在肩膀,唐烟烟变出把小梳子,坐在岸边梳头。

简单地绾了个髻,唐烟烟从背后绕到陆雨歇身前。

她直接牵起他右手,预备为他渡内力。

这是两人分别前的仪式。

指腹摁住陆雨歇手腕,还没来得及给他渡内力,唐烟烟蓦地抬眸,直视陆雨歇平静无波的眼睛:你身体怎么那么烫?你该不是要坏了吧?唐烟烟着急地踮脚去摸陆雨歇额头,顺着脸颊往下,又薅了把他脖颈。

体温确实挺高。

唐烟烟神色仓皇,她能不着急吗?如此逼真的傀儡人,都是靠钱堆出来的啊!有的材料甚至万金难求,如果陆雨歇坏了,短时间内,她上哪儿再去找珍稀材料?完了完了。

唐烟烟小脸苦巴巴,她悲伤地看着陆雨歇,二话不说地上前脱他雪白袍子。

维修机器前总要先找出问题在哪,拜托拜托,希望问题不大。

唐烟烟动作粗鲁,她本来就很着急,脱衣服脱得毫不讲究,用扒来形容更为恰当。

扯开陆雨歇腰带,唐烟烟双手拽住左右衣襟,正要往两边扒开,傀儡人的手忽然从袖中抬起,他掌心用力按住她两只小手,阻止她肆无忌惮的动作。

唐烟烟眨巴眨巴眼,有些懵。

她顺着陆雨歇根骨分明的手指往上看,顷刻撞入一双深邃眼眸之中。

唐烟烟:……我做的傀儡人自动升级了?别脱我衣服,我没坏。

傀儡人竟然还开口说起了话!!??唐烟烟瞠目结舌,关键傀儡人的神情好写实哦!他微微偏移目光,躲开她的凝视,薄唇紧抿,倔强中透着尴尬,尴尬中又似乎透着些许羞涩。

此时此刻,唐烟烟更倾向于她做的傀儡人成精了。

我、我……你……唐烟烟难得语无伦次,就算傀儡人长成陆雨歇模样,那也是傀儡人,脱个衣服而已,没关系吧?再说了,他这身袍子起初就是她为他穿上的。

思及此,唐烟烟问,你真的没坏?那你还记得我是你主人吗?……唐烟烟竟从一个傀儡人眼中看到了对她的无语和淡淡鄙夷。

唐烟烟:……唐烟烟,傀儡人开口唤她名字,他视线慢悠悠回到她脸上,口吻一改方才窘迫,带着些无可奈何,你还没察觉,这个傀儡人已被本尊控制吗?唐烟烟:……非常抱歉,她真的没察觉出来。

瞪着面前镇定自若的陆雨歇,唐烟烟就很惊吓,惊吓到已然忘记表现出受到惊吓的样子。

八八章晋.江.独.发八八章夜色溶溶, 唐烟烟望着清泠月光下的这张俊颜,满脸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茫然。

她捏的傀儡人确实有血有肉,但并没有自我和思想好吗?陆雨歇居然把她单纯的傀儡人给玷污了?他这番操作还真是有够骚的。

唐烟烟心好累。

她基本能猜出经过, 大抵是傀儡人一时不察?被陆雨歇发现?然后陆雨歇重新将傀儡人改造,并将自己的神识附在傀儡人身上?唐烟烟尴尬得脚趾抠地,都怪她把傀儡人做得过于逼真, 估计陆雨歇都没怎么花费工夫, 就和傀儡人完美契合了吧!陆雨歇控制傀儡人的具体时间, 应该是从他们上次见面开始?想着想着,唐烟烟翻了个白眼,亏她还以为傀儡人出了毛病, 敢情这个毛病是出在他陆雨歇身上!唐烟烟越想越气, 陆雨歇没经过她同意,就占用她傀儡人, 凭什么还要用这副看蠢蛋的眼神看她?你堂堂仙尊, 不问自取即为盗的道理你不懂吗?傀儡人抬起清淡眸光,哪怕他神识完完全全掌控住傀儡人, 但傀儡与真人存在区别,动作总是慢半拍。

你将傀儡人捏成这般样貌,可曾问过本尊?……唐烟烟佯装自然地望了眼远处风景。

糟糕,她理直气壮指责陆雨歇时,竟忘了对方也有她的把柄。

唐烟烟憋屈片刻,脑中猛地一个激灵,双手护胸, 她悲愤地怒瞪陆雨歇:你、你刚都看到什么了?陆雨歇:……唐烟烟气结, 猛地退后两步。

陆雨歇视线闪躲, 窘迫地低眉盯着岩石。

唐烟烟这回占了理, 正要肆意发泄一通,突然想到什么,顿时心虚地把手放下来。

那什么,她捏的这个傀儡人,其实有生理缺陷。

当时唐烟烟挺不好意思的,上手操作总不能那啥也……她毕竟还是黄花大闺女呢,所以……所以她就毫无压力地把那部分给省略掉了。

唐烟烟面色怪异地瞅了眼陆雨歇下半身,镇定自若地捋了捋头发。

陆雨歇顺着唐烟烟视线下垂,然后整张脸都黑了。

唐烟烟注意到陆雨歇的神色,立即干笑道:呵呵,你把傀儡人驾驭得蛮不错嘛,情绪很到位。

陆雨歇深吸一口气。

也罢,再掰扯下去,整晚都不够他们相互讨伐。

眸色幽沉地看了眼唐烟烟,陆雨歇进入正题:你此番的目的是什么?唐烟烟眼珠转了转。

陆雨歇冷声低喝:休得胡言乱语欺瞒本尊。

唐烟烟清咳两声,她随手摘下身旁一朵红花,纠结得用手一片片拔掉花瓣,丢到温泉里。

方寸世尊如今——她独自一人在魔域终究难以成事,到最后,还需要仙域配合。

但对着什么都不记得的陆雨歇,唐烟烟讲不出我都是为了你这种煽情的话。

她当初答应方寸世尊,不是为了阻止弑魔苏醒的大义,她只是想夺回陆雨歇因她而失去的另半魂魄而已。

陆雨歇待她那般好,她自然也想待他好。

可那个待她好的陆雨歇已经不是眼前这个陆雨歇了。

唐烟烟一点都不想对着他讲他们的过去,那样的画面,总觉得很悲哀。

苍穹星辰闪烁,陆雨歇一动不动地站在温泉旁,他能察觉唐烟烟情绪的起伏,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和低落。

但短暂片刻,眉眼低垂的黄衫女子已重新抬起头,她眼底再无悲伤,只剩原先的灵动与狡黠。

我想除掉我的眼中刺。

陆雨歇蹙眉:谁?唐烟烟答:章山道人。

陆雨歇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唐烟烟。

唐烟烟道:今晚分别后,你把神识从傀儡人身上收回!反正我除掉章山道人对你们百利无一害,你犯不着阻拦我吧?空气陷入沉寂。

远处清泉汩汩流过山涧,像奏起一首婉转的琴曲。

陆雨歇目光落在唐烟烟脸上:方寸世尊……唐烟烟微怔,旋即收敛笑意,她盯着脚尖,取下发髻红簪,递给陆雨歇:这是上古辟邪木,方寸世尊的神魂被我收在里面。

但我不清楚他的神魂是否能在辟邪木里存留并再生。

陆雨歇静静看唐烟烟半晌,这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那支红簪。

红簪似乎沾染了唐烟烟体温,有些暖热,还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她的香味。

陆雨歇有些局促。

不过这支簪子——总觉得似曾相识。

陆雨歇认真观察,并不能感受到簪子里的神魂气息。

将魂魄锁在法器里,是魔修的修炼方式,他们试图炼化魂魄以增强法器的威力。

但很明显,唐烟烟并不是作的这般打算。

陆雨歇将红簪还给唐烟烟:方寸世尊的事,我会想办法。

唐烟烟没有异议地点了下头。

气氛莫名有些冷场,唐烟烟觉得时辰也不早了,正想言别,陆雨歇忽然开口问:你和方寸世尊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交易?唐烟烟埋头不吭声。

陆雨歇没打算放弃:你们的目的是阻止弑魔苏醒?唐烟烟挑了挑眉,咕哝道:你管我是为了什么呢?默了默,陆雨歇认真凝视唐烟烟:唐烟烟,本尊希望你不要任性。

阻止弑魔苏醒,攸关天下,更是仙域不可推卸的义务与责任。

你若是同我们站在一处,就不要再把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你与我交底,必要时刻,我可护你。

你怎么护我?鼻尖微酸,唐烟烟别过头,唇中溢出一声哂笑,你现在就连顾你自己都够呛吧?既然如此,就别多管闲事。

陆雨歇低眉,浓密睫毛覆在他眼睑,落下两扇阴影,看似脆弱,却又显得那般强悍:至少本尊顾得上你。

唐烟烟蓦地看他。

陆雨歇仍是垂着眸,口吻很平静:你为仙域牺牲良多,你放心,本尊定会护你。

唐烟烟没忍住,轻嗤了声:我自己的安危我自己能护,我不是你的责任与义务,你少自以为是了。

面容微沉,唐烟烟转身离开之际,冷声叮嘱陆雨歇,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再将神识附在这具傀儡人身上,否则你会害惨我。

语罢,祭出灵剑,唐烟烟破开禁制,毫不犹豫地飞出蝴蝶谷。

陆雨歇停留在原地,他双目略僵硬地望着那抹浅黄色身影,直至她消失在漫天星辰与月光里。

眉头深锁,陆雨歇闭了闭眼。

唐烟烟,似乎并不信任他。

也是,他曾亲手将灵剑刺入她心口,她又怎会再相信他?……月夜下,唐烟烟倚在窗畔,把玩着手中红簪。

等顺利除掉朝天阙的左膀右臂,距离事情结束的那天,仿佛便近了。

她和陆雨歇到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无论如何,她们各自好生活着就足矣。

唐烟烟望向渐渐逝去的黑夜,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她有预感,章山道人要行动了。

***黑夜冷寂,章山道人迎着风,前往魔宫拜见朝天阙。

近日朝天阙静养,并未闭关。

所以章山道人很顺利地见到了朝天阙。

拱手向宝座上的黑袍男子行礼,章山道人低声道:魔尊殿下,这数月,有魔修亲眼目睹唐烟烟在蝴蝶谷与陆雨歇私会,疑似交换情报。

朝天阙面色透着病态,更显眼神阴郁。

他不耐地掀起睫毛,懒懒瞥了眼章山道人:你一而再再而三指定唐烟烟乃仙域奸细,但一次又一次,皆被证明唐烟烟是无辜的。

这次呢?究竟是真还是假?章山道人惶恐跪地:魔尊殿下,属下全无私心,属下都是为了魔域着想。

唐烟烟生性狡诈,属下也是怕有什么万一,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所以属下才冒着被殿下嫌鄙的风险,向您禀报此事啊!朝天阙单手撑头,唇色苍白。

唐烟烟与陆雨歇私会?朝天阙皱眉,他并不相信,但唐烟烟与章山道人之间,朝天阙更相信章山道人这条心怀鬼胎的狗。

你带本尊前去看看。

朝天阙轻蔑地瞥了眼章山道人。

他知章山道人贪生怕死,若他有把握打得过陆雨歇,想必此时也不会趴在他面前。

朝天阙虽然看起来病恹恹的,但实力半点没减。

祭出飞行法宝,朝天阙带着章山道人,很快抵达蝴蝶谷。

风过无痕,任何人都没有察觉朝天阙的到来,包括唐烟烟。

她与陆雨歇靠在花树下假寐,不知不觉,她脑袋已经倚在陆雨歇的肩。

禁制被悄无声息地破开。

朝天阙起初是愠怒的,章山道人所说所讲竟然不假。

在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炼化魂魄的时候,唐烟烟当真与陆雨歇暗通款曲?呵,她是当他已经死了吗?朝天阙浑身杀意毕露,但不过须臾,那股煞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眼神冰冷地看向章山道人,比蛇更阴毒。

章山道人心道不好,他不如朝天阙修为高,一时没能察觉出陆雨歇的不同寻常,但朝天阙的态度……唐烟烟已经醒了。

她困惑地揉揉眼睛,带着傀儡人陆雨歇来到朝天阙面前。

咦,魔尊与右护法怎么来蝴蝶谷了?章山道人面如白纸。

他怔怔看着傀儡人陆雨歇,全身僵硬。

糟糕,他上当了,唐烟烟这是在给他下套。

但区区此事,不足以魔尊对他生出杀意?只要他姿态够低贱够卑微,并不会损失在魔域的地位。

不,不对。

章山道人面色几度变幻。

唐烟烟如此狡猾阴狠,怎会设这么简单的局?不好,后面一定还有什么圈套在等着他。

□□章晋.江.独.发□□章朝天阙凌厉的目光从章山道人面上一扫而过, 他心怀探究地看向唐烟烟、以及傀儡人陆雨歇。

嗓音听不出喜怒:你这是何意?花树下,陆雨歇端得是清隽儒雅芝兰玉树,风姿仿若真人。

唐烟烟满意地替他拂去肩头飘花, 落落大方回:殿下,我独自在蝴蝶谷泡温泉疗伤,寂寞又难耐, 就想着, 不如捏个‘陆雨歇’来陪我解解闷儿嘛。

说着, 唐烟烟无辜地眨眨眼,故作惊讶,右护法该不会以为我与仙尊陆雨歇在此地幽会吧?天!右护法若是疑心我, 大可亲自问我, 何必劳烦殿下走一趟?语罢,又洋洋自得道, 看来我捏傀儡人的手艺委实不错呢!居然瞒过了章山道人的法眼。

章山道人脸颊青红交错, 敢怒不敢言。

他紧绷的心脏几乎悬到嗓子眼儿。

以他对唐烟烟的了解,这事绝对没完, 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后面等着他的噩梦是什么,又该如何去化解。

额头沁出大颗汗珠,章山道人呼吸不由变得急促,到底是什么?唐烟烟握住傀儡人陆雨歇的手,笑眼灿烂:殿下您瞧瞧,他与陆雨歇相像吗?朝天阙眉头紧皱, 正欲打道回府, 下一瞬, 仿佛感知到什么, 他面色猛然剧变,整个人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魔,周身散发出滔天煞气。

眨眼间,朝天阙已消失在原地。

唐烟烟与章山道人不明所以,立即跟上。

他们赶到魔宫时,魔宫已血流成河遍地死尸,空气里填满了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深夜里的宫殿仿佛蛰伏的猛兽,在冷月下蓄势待发。

氛围古怪,四周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唐烟烟双脚踩过鲜血,面色沉静地沿百级台阶,缓缓走进地下炼化池。

章山道人震惊地望着地面尸体,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倒在地上的魔修——似乎是常跟在盛宇左右的副手?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章山道人深感不妙,细细回忆,这些日子,盛宇好像很不对劲,他前去魔宫告发唐烟烟的举动,不正是源自盛宇的怂恿鼓励吗?莫非盛宇背叛他同唐烟烟勾结到了一起?不不不,这不可能。

章山道人惊恐地沿阶梯往下走,他呼吸困难,仿佛被一只枯骨手狠狠勒住咽喉。

越往下走,那股濒临死亡的预感便更加强烈。

章山道人甚至生出一种想要逃跑的欲望,走完最后一层台阶,章山道人怔怔望着跪伏在朝天阙面前的那团肉球,半晌他才勉强认出,这是盛宇。

盛宇四肢骨头粉碎,姿势古怪,既像跪又像趴着。

他五官因疼痛,呈现出扭曲狰狞的形态,太阳穴脖颈一道道青筋凸起,活像沟壑山丘。

前一刻还好生生的盛宇,此刻却如此的卑微耻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章山道人腿已经软了。

孙鳌站在盛宇背后,冷笑着嘲讽道:章山道人,你口口声声污蔑唐烟烟乃魔域细作,其实别有目的人分明是你!你调虎离山,故意引殿下前去蝴蝶谷,背后却让盛宇来魔宫盗取魂魄,呵呵,我孙鳌今晚算是看清了你。

章山道人动了动唇。

他终于明白,一向听话的盛宇怎么会突然性情大变。

是唐烟烟,她以复活丹凤为饵,引盛宇上钩,从而借刀杀人。

章山道人气急攻心。

他不甘地仰头哈哈大笑,既气盛宇愚蠢,又恨唐烟烟居然敢利用他的女儿当诱饵,她怎么敢?从盛宇住处搜索到的全部证据都摆在眼前,朝天阙波澜不惊的表情下藏着汹涌愤怒。

他用看死物的表情冷冷看向章山道人:你还有什么话说?章山道人状若癫狂,他勾了勾唇,长发在空中肆意飘扬。

何必再解释?朝天阙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不会再容他。

忽地,章山道人以诡谲奇快的速度陡然向唐烟烟袭去,就算死,他也必须拉着这个阴险恶毒的女人一起陪葬。

唐烟烟必须死。

这暴力一击,集章山道人全部修为,却在触及唐烟烟的瞬间,被朝天阙四两拨千斤的化解。

身为魔尊,怎能容许心怀鬼胎的狗在他面前杀人?朝天阙掌心迸发出游丝般的黑雾,那黑雾化作千万细线,密密匝匝地缠绕章山道人。

不过须臾,地面只剩一片白色粉末。

朝天阙低眉望着掌心黑色圆珠,唇角轻扯,眼中闪过几抹意外之喜。

章山道人濒死前恨极、痛极、怨极,又心怀不甘与执念,竟能演化成如此浓郁的煞戾之气?朝天阙面不改色地将黑珠抛入炼化池,满池沸腾血水倏地发出嘶嘶声,中心魂魄瑟缩了下,不受控制地陡然壮大。

唐烟烟看得浑身冰凉。

方才章山道人挟裹着杀意近在咫尺时,她都没此时这般恐惧。

凌晨,唐烟烟心神不宁地同孙鳌并肩离开魔宫。

孙鳌眼底闪烁着兴奋,除掉章山道人,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盛宇为何突然痴迷于复活丹凤仙子,孙鳌不想追究,反正他和烟烟妹妹是同一阵营的。

与孙鳌言别,唐烟烟没有使用飞行法宝,她徒步沿着安静街道,慢慢行走在巷弄之间。

对盛宇,唐烟烟感到有些抱歉。

纵然他害人无数死有余辜,但他对丹凤仙子的情谊是真。

她不该对盛宇使用迷忆香,让丹凤仙子日日夜夜都出现在他脑海里,蛊惑得他神魂颠倒,哪怕以卵击石,也要豁出性命一试。

唐烟烟抬起头,望向路畔。

魔域最常见的树是红姬树,道路旁种植的几乎全是它。

此树叶大呈绿黑色,开出的花妖冶绚丽,美则美矣,却有剧毒。

唐烟烟府邸门口便有棵高大的红姬树,每到夜半,枝叶间大簇红花怒放。

走约半个时辰,府邸终于近了。

左拐,唐烟烟绕进宽敞街道,视线不经意抬起,蓦地愣住。

红姬树上,大团火红如霞,红姬树下,那抹月白身影清冽似雪……似有所察觉,清隽男子动作很慢地转身,面向唐烟烟。

他眉眼抬起,火红映入他眸底,显出几分旖旎。

唐烟烟:?!她提起裙摆,小跑到傀儡人陆雨歇面前,粉唇翕合,有些语无伦次:你、你疯了吗?傀儡人薄唇微启,说话的速度像是老旧机器人:只——些微——神识。

唐烟烟:……恼火地拽住傀儡人手腕,唐烟烟放出神识查探周围,疾步拉着陆雨歇进屋。

傀儡人踉跄而行,跨越门槛时,甚至因为唐烟烟步履过快,差点绊倒。

唐烟烟把陆雨歇扔进她卧房:确定没人发现?傀儡人陆雨歇:没——有。

唐烟烟给自己斟了杯茶,仰头饮尽,然后审视地瞪向陆雨歇。

傀儡人陆雨歇面无表情,浓密睫毛缓慢动了动:你——今晚——成——功了?唐烟烟一言难尽地瞥了眼陆雨歇:嗯。

傀儡人陆雨歇:接下来——你——打算——唐烟烟是个急性子,她痛苦地抱住脑袋,有些无语。

陆雨歇知道她嫌弃他,哑然半晌:抱——歉。

唐烟烟:……唐烟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蹙眉思索片刻,唐烟烟问:其实我不大明白,朝天阙痴狂于唤醒弑魔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总觉得,灭掉仙域,并非他的终极目标。

毕竟仙魔对立万亿载,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傀儡人陆雨歇蹙眉,他抬起漆黑眼睛,欲言又止:你——准备——好了吗?唐烟烟莫名其妙。

傀儡人陆雨歇一本正经:我的——语速。

唐烟烟绝倒。

如果她没准备好,他就不说了吗?比起好奇心,网卡算得了什么?就当她还活在2G网络世界吧。

唐烟烟勉强露出微笑,她摆摆手,示意陆雨歇继续说吧,她会拿出在2G网络吃瓜的勇气和耐心的。

傀儡人陆雨歇斟酌半晌,尽量言简意赅:弑魔——苏醒,天地——重塑,万物回归——初始——混沌状态,千年——亿年后,有可能——灵气——复苏,成就——终极大道。

唐烟烟睁圆眼睛。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那也就是说,朝天阙的终极目的是重塑天地,飞升大道。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陆雨歇目光极慢地落在唐烟烟眉眼。

弑魔……唐烟烟倏地抬头,与陆雨歇专注眸光在半空相触,时间仿佛有刹那的凝滞。

避闪不及,陆雨歇只好一直看着唐烟烟。

唐烟烟卡了壳,突然记不起自己要讲什么。

唐烟烟偏开目光,蝴蝶谷时,她急于回魔宫,便将傀儡人抛在原地。

陆雨歇是……因为担心她,所以才来到魔域吗?操控着这具动作脑子都不太灵光的傀儡人?想想他的那段旅程,莫名很有笑点。

唐烟烟忍俊不禁。

陆雨歇面露疑惑。

陆雨歇,唐烟烟歪着脑袋,挑眉看他,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傀儡人陆雨歇手脚更僵硬了:莫要——胡言——乱——语。

唐烟烟不以为然:不喜欢最好,我……烟烟,门外陡然传来敲门声,小绿习以为常地直接走进来,它怀里抱着厚厚几沓册子,嘟嘴道,烟烟,你最近怎么不连载小人书了呀?人家看得正入迷,突然戛然而止,好暴躁哦!看到傀儡人陆雨歇,小绿也不稀奇,它直接坐下,颇有兴致道:烟烟你说你以前很喜欢看什么舞台剧电视剧还有啥影的,都是真人表演。

瞧,陆雨歇也在,我都没看过舞台剧电视剧诶,要不你和他演给我瞧瞧呗?九十章晋.江.独.发九十章小绿表情无比天真, 说出口的话却恐怖如斯,简直如狼似虎。

唐烟烟就很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叫你平常没事瞎嘚瑟,21世纪的电视剧舞台剧电影什么的, 也都敢跟小绿讲。

这下可好,被套路了吧?小绿把册子堆在桌面,兴奋得触角来回摇晃, 它同唐烟烟说:烟烟, 虽然他只是个傀儡人!但应该并不妨碍什么吧!烟烟你快试试, 最好搞出你说的什么爱马克思效果,天上一边掉花瓣,然后你们一边转着圈圈, 一边拥吻。

唐烟烟:???!!!是IMAX好不好。

唐烟烟扯了扯嘴角:缠缠绵绵的感情戏没有, 但我可以给你演场面恢弘的打斗戏,你想看吗?小绿并不是很想看, 它的生活充满打斗戏, 苦巴巴的孩子就想吃点糖。

但有总比没有好,于是小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唐烟烟冷笑两声, 她撸起浅黄袖摆,露出两截白玉般的皓腕。

然后——小绿哇哇乱叫着逃出唐烟烟房间大门,一团金光在它背后炸开,差点把它尾巴都给烧着。

唐烟烟追出去,一人一怪在庭院大打三百回合,树叶在空中狂舞,剑气如龙, 瞬息化作无数光影, 如排山倒海的巨浪。

把小绿揍趴在落叶堆, 唐烟烟潇洒收剑, 居高临下地挑挑眉:我送你的这张IMAX亲身体验票,满意否?小绿呸地吐出嘴里叶子,绿宝石般的眼睛泪汪汪。

呜呜呜孩子心里苦,但孩子什么都不说QAQ.收拾了小绿,唐烟烟浑身舒畅,重新推开卧房的门,一抬眼,唐烟烟石化ing.独坐桌畔的傀儡人陆雨歇正在翻阅她画册,他动作一板一眼,神情也很僵硬。

唐烟烟竟分不出,他到底是真身体僵硬,还是真思想僵硬……淡定地望了眼窗外清泠弦月,唐烟烟大喇喇回到座位。

曲起的指节轻叩桌面,唐烟烟翘起二郎腿,口吻坦然:那什么,陆雨歇,时至今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其实很辛苦的,为了让他们放低戒备,我不得不给自己立一个人设。

人设你懂吗?譬如你不近女色高冷禁欲,这就是你的标签,我的标签则是被抛弃的恋爱脑小魔女。

你知道我为了维持这个与我本身完全相反的人设,有多辛苦吗?唐烟烟越说越真情实感,她下颚忧伤地抬起,就差落两滴珍珠泪:我从前可是如假包换的仙女本仙,笑不露齿衣袂翩跹,喝的是露水吃的是花瓣。

在魔域的众多日日夜夜,我握着笔,在保住节操与实现大义之间来回纠结,终于,我痛苦地画下第一笔,此后每多画一笔,我生不如死的感觉就增加两分。

但我心底有乾坤胸中有大义,区区名声算得了什么?所以我忍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画出一张一张又一张。

你看,这地上这铺满的并非我遗落的节操,而是我不被外人理解的血泪啊。

陆雨歇:……他慢半拍地从画中移开视线,看着一脸诚恳的唐烟烟,气极反笑。

当他第一天认识她唐烟烟吗?这流畅的线条,这饱满的挥墨。

若她作画时有半分痛苦,他陆雨歇跟她姓,改名叫唐雨歇。

唐烟烟读懂了傀儡人陆雨歇脸上的些微情绪,她挑衅地问:你不信吗?我以前真的很仙。

否则你我以前怎会有一场短暂的露水情缘?你还不就是看上了我的貌美如花气质出尘。

陆雨歇薄唇缓慢颤动:唐——烟烟——你——唐烟烟截住他话茬:我知道我以前真的很好,但为了大义,人总是要牺牲点什么的。

陆雨歇睫毛猛地掀起:你——再——胡编乱造——试——试试?唐烟烟端正坐好,摆出乖巧脸:好吧,以上都是我胡编乱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你开心,我都没有异议。

陆雨歇:……陆雨歇气得拂袖而去。

神识离体,傀儡人眼底再无情绪与起伏。

他垂眉低眸,安安静静的,再不会结巴地启唇说话,也不会露出羞愤的眼神。

唐烟烟一脸茫然,她伸出手傀儡人面前晃了晃:不是吧?这就被气跑了?她的实力明明才发挥出百分之一好不好?唐烟烟摇了摇头,感叹了句陆雨歇不行啊,便悉心整理起她珍藏的原版画册。

整理整理着,唐烟烟不由认真看了起来。

嗷嗷,她画得好棒哦!如果不代入她自己和陆雨歇的话,真少女心爆棚呢!唐烟烟看得一脸姨母笑,她刚要抓起两颗杏仁喂到嘴里,对座一动不动的傀儡人突然抬眸,他开口道:请稍微——控制——你——的表情。

肩膀微抽,手里的杏仁掉落在地。

唐烟烟吓得面色都白了。

傀儡人陆雨歇很满意唐烟烟的反应:关于——方寸世尊——魂魄修复——的方案,等有消息——我再来——找你。

唐烟烟傻眼中,还没回过神。

陆雨歇薄唇微启:我——走了。

时间流逝,许久过去,唐烟烟试探地翻了页画册,然后猛地抬头看傀儡人。

傀儡人面无表情毫无反应,这是真的走了?唐烟烟拾起一颗杏仁,本想往陆雨歇脸上砸,又觉得这么英俊的脸蛋,是杏仁不配!便撇了撇嘴,朝他胸膛扔去。

***魔宫。

朝天阙立在炼化池旁,满脸阴骘。

盯着那抹始终未被吞噬的魂魄,朝天阙冷笑:你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待天地重塑,世间浓郁灵气复苏,岂不是更好?但无论他是劝是骂,那团黑雾始终毫无反应。

朝天阙眼中尽是狠戾,他倏地伸出手,整座宫殿里的魔卫在瞬间化为一丝丝黑雾。

有的魔卫甚至来不及露出痛苦之色,便神魂俱灭。

黑雾源源不断地渡入炼化池,中心魂魄仿佛再承受不住痛苦,猛地剧烈颤栗。

朝天阙嘴角划过一丝狞笑:本尊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黑袍拽地,朝天阙拂袖转身,步履缓慢地消失在地宫。

血池里,黑雾蜷缩着,它累了,它好想将所有的恶与欲都吞咽下腹,包括朝天阙,包括这肮脏的世界,包括这腐朽的天与地。

可是——它好像答应过谁,要撑住的。

但那人究竟是谁?它答应的人是谁呢?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既然想不起来,所以要不要就这么算了?干脆当承诺不存在?真的好疼,它的神识总是被无数只恶爪撕碎,每次它还来不及拼凑完整,便又被更猛的飓风撕得粉碎。

周而复始,终而复始,受不住。

它真的受不住了。

仅存的意识像骇浪中的一叶小小孤舟,它自暴自弃地在海中沉浮。

风雨愈演愈烈,它有感觉,要结束了。

等它被湮没,苦痛就会彻底消失。

真好。

它微笑着想。

寂静中,它察觉到脚步声渐近,很轻,不是朝天阙。

虽然不太想睁开眼,但它还是撑起最后的气力,奄奄一息地仰头望过去。

那是个女子。

她身形纤细,腰肢不盈一握,着水绿色长裙。

内双的杏眼,圆溜溜,柳叶眉、挺俏鼻、桃粉唇。

挺好看的,它觉得,这应该是它喜欢的姑娘类型。

漂亮之余,她的脸仿佛又很熟悉。

它不禁蹙眉,难道他们认识吗?刹那间,天旋地转,海水倒流。

它努力挣扎着不被欲望湮没,它得想想,先想清楚她是谁。

它和她是不是认识很久了?它和她是不是存在着某种亲密的联系?为什么看到她,它内心濒死的意识突然活了过来,耳畔甚至有声音不停在叫嚣,撑住,如果撑不住,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它的心猛地一震,美好记忆随之汹涌袭来。

枯萎的绿芽仿佛在此刻获得阳光与水,它迅速生长,重获了能量与勇气……唐烟烟蹲在血池边,低眉望着那团黑雾。

仙魔两域纷争已进入白日化,左护法孙鳌与魔域九位堂主率兵抵御,各地战火不断。

就连张毛子他们,都接收到了命令,随时上阵。

唐烟烟不免有些唏嘘。

为什么朝天阙的一己之私,要牺牲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临走前,唐烟烟仔细背下地宫地形,又把炼化池禁锢魂魄的阵法默记在心底。

对那团黑雾笑了笑,唐烟烟不再迟疑地转身。

***夜浓如墨。

唐烟烟将地宫地图和阵法默画出来,递给傀儡人陆雨歇。

近日仙域频频挑起事端,吸引走魔域大半注意力,嵬驿州中,除坐镇魔宫的朝天阙,并没多少得力干将。

相应的,陆雨歇出现在唐烟烟面前的次数越发频繁,也更肆无忌惮。

陆雨歇低眉琢磨阵法。

他毫无表情的脸很难让人猜测到进度。

唐烟烟忍了忍,小声问:怎样?陆雨歇回:我——再看看。

唐烟烟安静片刻:仙域近日似乎一直都占据优势?陆雨歇淡淡嗯了声。

唐烟烟托着腮,无聊地在周围看来看去,最后目光落定在陆雨歇脸上。

灯下看美人,果然美上加美。

唐烟烟不得不承认,哪怕21世纪男明星各有各的英俊,也没有此刻灯下的陆雨歇动人。

他的美不止是皮囊,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清冷矜傲。

高岭之花什么的,好像是能激发出人潜在的胜负欲呢!她想看他跌落神坛,想看他是否自愿为谁卸去满身傲骨与自尊,甚至卑微地沉沦……陆雨歇忽地抬眸:我——教你——破阵。

唐烟烟心虚地愣了下,颔首:难度高吗?咳咳,我在这方面不太行。

陆雨歇:你过来,坐——我身边。

唐烟烟挑眉。

陆雨歇一本正经:单靠说——你能——听懂?唐烟烟本想质疑陆雨歇是否存在假公济私的念头,结果……好像只证实了自己的蠢?撇撇嘴,唐烟烟起身,坐到陆雨歇身旁。

提笔蘸墨,陆雨歇肢体僵硬地在纸上画符,唐烟烟起初还眼巴巴看着,后来嫌他画得慢,便趴到桌上。

再后来,眼睛不知何时闭了起来。

眼底不知不觉染上笑意,陆雨歇偏过头,手上动作戛然而止。

他低眉望着唐烟烟恬静的睡脸,嘴角微微上扬。

灯火缠绵,她呼吸轻柔。

那么软软的一团,都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与胆量,竟敢独自卧底魔域。

陆雨歇用视线描摹唐烟烟的眉眼、唇鼻。

他突然很想拂去贴在她脸颊的一缕碎发。

却又怕惊扰了她。

陆雨歇想起第一次见唐烟烟时的情形,她故作可怜的柔弱将他骗得彻底,可转眼间,她又化作狡黠的猫,刻下那一句句狂妄的言语,并留名——爱你的唐烟烟。

她喜欢他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陆雨歇辨不清明。

唐烟烟的嘴里似乎总没有实话。

但陆雨歇很清楚,她了解他。

下界的那段日子,她的只言片语,便能轻易化解他的疑惑、改变他的决定。

他们曾经相爱吗?若相爱,唐烟烟喜欢的陆雨歇,似乎并不是如今的陆雨歇。

以前的陆雨歇是何种模样?至少他定然不会将剑狠狠刺入她胸口,毛笔笔尖的墨汁突然跌落,画到一半的符被损,陆雨歇蓦然回神,苦笑一声,他重新提起笔。

唐烟烟并没有真的睡着。

再睁眼时,好家伙,陆雨歇的符居然还没画完。

皎月逐渐退场,天际泛出鱼肚白,金光穿透云层,均匀洒落大地,有几丝调皮地钻进窗,温柔笼住屋内的一双男女。

唐烟烟伸了个懒腰,昨晚在陆老师结结巴巴的指导下,唐小烟同学勤奋刻苦,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终于背下桎梏魂魄的六种阵法破解之策。

是的,足足有六种。

陆雨歇眉眼微抬:记住了?唐烟烟点头:差不多吧。

陆雨歇直直望入那双水润杏眸: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唐烟烟:我又不傻。

陆雨歇欲言又止,终是没忍住,他沉声道:既然——不傻,先前种种——危机关头,为何——不讲出——实情?气氛短暂沉默。

唐烟烟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走?陆雨歇闷了会:现在,立刻,马上。

唐烟烟:那再见。

陆雨歇:……半晌,陆雨歇薄唇微动:唐烟烟——你——唐烟烟正熟悉阵法呢,颇不耐烦的口吻:你怎么还没走?陆雨歇滞了滞,低声说:你——不如——随我一起——离开。

蓦地抬眸,唐烟烟看着傀儡人陆雨歇,半晌没有作声。

陆雨歇道:仙域会——阻止弑魔——苏醒,你的任务——结束了。

结束了吗?分明还早着呢。

唐烟烟微笑着看向傀儡人面无表情的脸,她的任务从不是阻止什么弑魔苏醒,三界毁灭又何妨?她并不是那么的在意,反正她也是被毁灭的其中之一。

她只是不想看到别人都能活着,而他陆雨歇却要死掉。

这么好的陆雨歇,当然也不能被邪恶的心魔掌控,她期望有朝一日,能看到最真实最干净再无忧虑的陆雨歇。

我暂时不能走。

为何——还要留下?不用你管。

……玄英宗。

独坐雪松下的陆雨歇睁开眼睛,结束打坐。

他墨瞳深邃,填满复杂,以及化不开的一抹淡淡悲伤。

议事殿内,陆见寒同仙域诸位掌门正在商讨战事。

月前,陆见寒得陆雨歇令,集仙域全力,正式开启对魔域的反攻。

虽然陆见寒料到迟早有那么一天,但这日来得比他想象中早太多,而且还是仙尊陆雨歇亲自下的命令。

陆雨歇从前虽是仙域定海神针,但他为人平和,厌烦争斗,若魔域不主动发难,陆雨歇便将自己封闭在眷古峰中,近百年都不会踏出半步。

但这次,他居然一改常态,主战而非主和,莫非,是方寸世尊的死刺激到他了?九一章晋.江.独.发九一章魔宫, 朝天阙独坐于枯骨宝座。

他单手撑头,双眼阖着,没有血色的唇紧抿。

世间三垢贪嗔痴, 亦不能彻底湮没天生仙骨的陆雨歇神魂吗?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苦苦强撑着?舍不下这天地?亦或是他一直守护的仙域?睫毛蓦地掀起,朝天阙眸底沉着狠戾阴郁。

他恨自己生不逢时,若在上古时期, 他早已修得大道飞升神界。

作为修者, 追求的难道不该是突破?年复年的日子, 委实蹉跎无趣,他腻味至极,倒不如放手一搏。

嘴角轻扯, 朝天阙脸上突然露出嗜血般兴奋的笑容。

隆冬。

仙域一路北下, 顺利攻入魔域都城。

陆见寒等人自然看得出,这是朝天阙的阴谋。

月前, 孙鳌与魔域诸位堂主突然撤退, 留守嵬驿州,而通往魔域都城的路, 再无阻碍。

魔域敞开大门,似乎就等着仙域送上门,来个瓮中捉鳖。

两域交战,若朝天阙拿出真实实力,他们恐怕……从前仙尊陆雨歇还能与朝天阙相互制衡,但失去一半魂魄后,陆雨歇还能胜过朝天阙吗?这一战, 似乎注定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但仙域士气高涨, 谁都不愿退缩。

况且阻止弑魔苏醒, 不仅仅是他们仙者的责任与义务, 也是在拯救苍生与他们自己。

他们退无可退。

***天空阴云密布,魔域结界被破,大雪纷飞在这座阴寒的城市。

街道两畔的房屋鳞次栉比,青石路空无人影。

红姬树下,陆雨歇一袭月白长袍,专注地望着唐烟烟府邸的方向。

在孙鳌等率军回嵬驿州前,陆雨歇只来得及与唐烟烟匆匆见了一面,未免露馅,他此后再未将神识依附到傀儡人身上。

那晚唐烟烟的话很少。

陆雨歇的话也不多。

他告诉她,仙域攻入魔域时,他会全力以赴,尽量将另半魂魄毁灭,阻止弑魔苏醒,让她得到真正的解脱。

没说的话是:如果我死了,你不要难过。

但唐烟烟会为他的死难过吗?陆雨歇并不确定。

他们之间,似乎有好多的结未解,更有好多的话没有问过对方。

可到了如今,倒也不必再追问个明白了。

仙尊,你在看什么?陆见寒同两位掌门走过来,疑惑地问,可是在等进军魔宫的时机?陆雨歇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本尊没有在等时机。

他只是在想,他与唐烟烟,以后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不知怎么,向来看淡生死的陆雨歇,此时竟有些彷徨与不舍。

忽地释然轻笑,陆雨歇低声道:即刻出发罢。

乌压压的仙域大军腾空而起,他们衣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无数道灵剑与光华闪耀苍穹,照亮一张张不屈坚毅的面庞。

不过须臾,仙域大军气势磅礴地攻入魔宫。

另边,魔军严阵以待。

两域交锋,厮杀肃穆的气氛在雪中无限蔓延开来。

伴随着一声杀,刀戟铿锵,血溅四方。

站在炼化血池的朝天阙勾唇轻笑,蓦地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他居高临下地悬在半空,漫不经心地望着地面那群蝼蚁。

魔域这些日子当然不会什么准备都没做。

孙鳌倏地大喊开阵,他的声音充斥在魔修耳旁,也被仙者听得明白。

尽管早有准备,仙者们还是流露出慎重忌惮的眼神,并相互示意,提点大家多加防范。

只是——他们等了又等,四周似乎并无任何异样?孙鳌被肥肉挤成两道缝的双眼满是迷茫?莫非是他嗓音太小?他们都没听见?于是孙鳌用内力大吼:开——阵。

他浑厚嗓音几乎传遍嵬驿州所有角落。

如此高昂声势,可见魔域准备的阵法相当厉害。

仙域这边不免如临大敌。

厮杀中,仙域的新生代代表人物,诸如曲承望、宋怡然等人,他们不甘落后地朝周围仙修道:诸位道友听我令,结御阵!唰地一下,仙域立即结成无数抵御阵,等待魔修的进攻。

然后,没有然后了。

一个个仙修满脸懵逼,莫名其妙。

许久过去,有人在抵御阵里骂道:糙,孙猪好不要脸,竟敢扯谎糊弄我们!诸位道友,咱们冲进去,看谁能抢先杀了这头蠢笨肥猪。

孙鳌:……老子没糊弄你们,老子真的没糊弄你们。

说好的能将仙域各个击破拿去喂魂魄的无敌阵法呢?战场厮杀凌乱,孙鳌面对一波波扑上来的生猛仙修,也腾不出时间去探个究竟。

他这厢懵懂,那边的朝天阙眼神微凝,意识到了什么。

正要折返炼化池,一道雪白身影突然拦在他面前。

陆雨歇单手挽了个剑花,神色淡漠:想走,先问我手中的剑。

朝天阙先是低声狞笑,然后仰天大笑,他猩红着眼,怒视陆雨歇:你以为失去一半魂魄的你,还能成为我对手?识相点就滚开。

陆雨歇漆黑睫毛掀起,他看朝天阙的眼神仍然云淡风轻:你试试?语罢,陆雨歇微微拂袖,半空立即多出道半透明结界,将他们与地面隔开。

朝天阙嘲讽道:自己都快死了,还担心底下那群蝼蚁?陆雨歇,你不成佛可惜。

不若我们联手,待天地重塑,你我一起觅得大道,岂不快哉?陆雨歇轻笑,面上并无篾意:你有道吗?这句话彻底激怒朝天阙,他眼神变得无比狠戾残忍,扯了扯唇角,朝天阙在瞬间化为虚无,闪身到陆雨歇背后,他发出致命攻击,然而这道杀招却被陆雨歇轻描淡写地避开。

凌厉剑意划破空气,卷起劲风,化作一片片锋利的刃。

大能过招,直打得天地变色黑云滚滚。

鹅毛般的雪凝成拳头般大的雪球,从巨雷闪电中狠狠砸落地面,砸得地面深深浅浅一片坑。

有些闪避慢的魔修仙修,都受到或轻或重的内伤。

望了眼头顶快得看不清身影的陆雨歇与朝天阙,小绿混迹在魔军队伍中,一边躲雪球,一边套路队友。

魔域专门为仙域准备的阵法,就是被它和烟烟联手毁掉的。

事到如今,它当然要发挥出它未来第一仙兽的实力,让仙域的同胞们都认可它喜爱它。

装作无意地一脚把十阶妖兽揣进坑里,小绿冲前面的蓝衣剑修眨眼,示意他快补刀。

蓝衣剑修:……魔修和仙修打得不分胜负时,小绿高喊:俺小绿来也,看俺夺命连环箭。

然后箭全部不小心射进魔修身体。

小绿哭唧唧:混战好烦,误伤队友好难过。

奄奄一息的魔修:……***魔宫前殿硝烟弥漫,位于朝天阙寝殿的炼化池却很安宁,留守于此的都是朝天阙心腹。

废话不必多说,唐烟烟一路杀进地宫,鲜血染满粉色裙摆。

站定在炼化池,唐烟烟按照陆雨歇教她的方法,一一破阵。

其实唐烟烟早就想找机会动手。

但她没料到朝天阙竟会将孙鳌等人召回,窃取魂魄本就危险,加之孙鳌等人归来,唐烟烟只能静等仙域攻入魔宫。

朝天阙心底打的什么主意,唐烟烟清清楚楚。

他是想趁此屠尽仙域,将戾气渡入炼化池,借以刺激陆雨歇魂魄里残留的心魔。

只要陆雨歇魂魄意识仍在,它便不能不对这场厮杀无动于衷。

这可是他庇护万千年的仙域,受到这番刺激,陆雨歇定会崩溃吧?忍着痛,唐烟烟开始破解最后的阵法。

她所能做的,一直都不多。

倚仗孙鳌他们的信任破坏阵法,是她能为仙域做的事。

带走陆雨歇的另半魂魄,是她自己必须要完成的目标。

陆雨歇的这半魂魄,是那么的辛苦。

她怎么能让朝天阙炼化它?当然也不能让它被陆雨歇亲手毁灭。

虽然理解陆雨歇的选择,但唐烟烟心疼。

无论是现在的陆雨歇,还是深陷恶渊的另一半陆雨歇,她都心疼。

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他的生机。

不是逼他为了什么责任与大义而放弃自己。

轰隆一声,地宫剧烈摇晃。

血池中困住陆雨歇的阵法已解。

唐烟烟眸含欣喜,她正欲收回魂魄遁走,后背陡然传来阴冷刺骨的凉意。

来不及回首,唐烟烟猛然被一股巨力狠狠掀开,后背砸在破碎石壁,五脏六腑痛得仿佛挪了位,唐烟烟抬起模糊的眼,看到朝天阙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

这是朝天阙的一缕分神。

只是一缕分神罢了,她并非毫无抵抗之力。

唐烟烟不怎么意外,她发狠地咬了下唇,倏地飞起,祭出红簪,主动向朝天阙攻击。

两人近身缠斗,整座地宫摇摇欲坠,无数飞石爆破。

……另边的陆雨歇察觉出不对劲,他望了眼地宫方向,刚要动作,却被朝天阙缠住。

朝天阙目眦欲裂,他眼角笑意发冷:好个唐烟烟,好个陆雨歇,好个仙域!哈哈哈哈哈——疯癫狂笑,朝天阙暴怒,悬在头顶的天仿佛都要沉沉坠下。

陆雨歇心急如焚,颇有些乱了章法。

朝天阙却越发狠戾。

空气里充满凄凉肃杀之意。

地宫石壁,唐烟烟脊背抵在凹凸壁面,被朝天阙狠狠扼住了咽喉。

肺部几近爆炸,唐烟烟颤抖着握紧藏在掌心的红簪。

她还没死呢!眼前模糊不堪,唐烟烟咬紧舌尖,艰难地等待时机反攻。

掐住她的朝天阙眼球凸起,布满红色血丝:唐烟烟,你好大的胆子,本尊竟然都着了你的道,让你这么死,委实便宜了你。

你放心哈哈哈哈,本尊会把你丢进炼化池,让你和陆雨歇一起……唐烟烟努力保持最后的清醒。

只是她晕眩摇晃的视线里,什么时候多出——唐烟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怔怔望向朝天阙身后,仿佛看到什么惊恐的画面。

朝天阙注意到唐烟烟神情,不屑道:死到临头,你少装腔作势,你以为本尊还会上你的当?九二章晋.江.独.发九二章炼化池里, 那团黑雾悬浮在浑浊血潭,它像条灵活的鱼,在遍地狼藉里静静游向岸。

四周厮杀与狰狞仿佛都与它无关。

它认真挥舞黑雾, 试探着爬上岸。

率先触碰地面的黑雾幻化成男人赤/裸双足,紧接着是被宽大玄色长袍遮掩的长腿,再是劲瘦腰肢……最后, 是男人惊艳绝伦的脸。

墨缎般的长发如瀑, 垂落至他脚踝。

他面色极白, 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憔悴苍白,太阳穴甚至隐隐可见淡青色血管。

薄唇却是很妖冶的血色,像怒放在魔域夜晚的红姬花。

那常含清冽的眸此刻微微眯着, 透着那么点儿漫不经心。

眼尾挑起, 看什么都似傲慢不屑。

赤足向前,他不疾不徐, 胜似闲庭信步。

玄色衣摆随他动作荡开, 弧度轻浅。

唐烟烟全身僵硬,几乎忘记濒死的处境。

她仰着眸, 静静地看着他步步逼近。

唐烟烟的震愕神情不似作假,莫非他背后真的有什么?朝天阙动作下意识顿住。

可为什么他察觉不到任何危机。

难道是陆雨歇?呵!不可能。

他正被他主神魂纠缠,怎会出现在此处?除了陆雨歇,又还有什么值得他朝天阙忌惮?唇角轻扯,朝天阙露出胜券在握的嗤笑,他加重双手力气:唐烟烟你休要再使诈,本尊——话语戛然而止, 朝天阙再不能言语。

他如同可怜的小鸡崽, 突然被某股神秘且不可抵抗的力量制住。

这股力量磅礴滔天, 哪怕他现在只是一抹分神, 亦是已臻化境大能的分神。

他怎会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拿捏?莫非世间,还有比他和陆雨歇都更恐怖的存在?朝天阙试图挣扎,却一动不能动。

他耳畔陡然传来男人幽幽的低笑声,男子嗓音有些嘶哑,仿佛端坐莲花的佛者,充满普度众生的慈悲,又恍若地狱修罗,字里行间遍布凛冽杀意。

便让你死个明白吧!可怜虫。

他不无悲悯的说。

无端寒意密密匝匝渗入骨髓,朝天阙瞠目结舌,终于意识到什么。

他脖颈以极度扭曲的幅度转过去,额头因痛苦冒出豆大汗珠,血红眼珠暴凸。

然后朝天阙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是陆雨歇。

也不是陆雨歇。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陆雨歇微笑如圣人,他微笑着向朝天阙伸出苍白且骨节分明的手。

朝天阙生平第一次露出恐惧如斯的表情,他试图逃离,试图求饶,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狼狈地望着陆雨歇,眼睁睁等着噩梦降临。

陆雨歇摇摇头,惋惜轻叹。

紧接着,朝天阙已在陆雨歇指尖化为一缕烟气。

分神湮灭,另边朝天阙的主神魂也惨遭重创。

唐烟烟呆呆看着眼前可怖的画面,浑身无力地从石壁滑倒在地。

她背部衣衫破烂,白皙如玉的肌肤满是肮脏血印,眉骨和嘴角亦沾染了斑驳血迹。

陆雨歇舔了舔嘴角,他走到唐烟烟身旁,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动作温柔至极。

额头轻抵唐烟烟眉心,陆雨歇低声呢喃:烟烟,别怕,我在呢!唐烟烟眼眶通红,那股晕眩的痛感并未消失。

她粉唇翕动,却开不了口。

近在咫尺的这个陆雨歇,他也变成陆雨歇了吗?可他周身散发的那股阴郁之气,让唐烟烟感到害怕。

察觉到怀中女人的颤栗,陆雨歇眉眼倏地聚满狠戾,漆黑墨瞳也在瞬间化为血色。

但不可以,她是烟烟。

陆雨歇忍着满腔暴戾,俯首舔舐净她眉眼间的血渍,轻笑着望入那双清润水眸:烟烟,你怎么能怕我?谁都可以,你不行。

他口吻听似温和,却含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除了安抚,亦是命令。

唐烟烟鼻尖突然泛酸。

比起对这个陆雨歇的畏惧,她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以及无法接受。

怎么会这样?以后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办?地宫外的厮杀声愈演愈烈,陆雨歇终于不耐地抬起头,杀意毕露。

低眉看向怀里的唐烟烟,陆雨歇压制住汹涌欲望,他似血唇瓣微启,阴晴不定地说:烟烟,你在此处等我,外面太吵,我让他们静静。

正要放下唐烟烟,他衣襟突然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拽住。

对上唐烟烟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陆雨歇喜不自胜。

他眼底浸着悦色,开心地说:烟烟也想与我同去?好,我带烟烟一起去。

话落,他们已瞬移到宫殿之巅。

此处是魔宫最高的建筑顶端,陆雨歇悬在檐角,怀里抱着唐烟烟。

大雪纷纷,很快在他墨发铺满白霜。

脚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蝼蚁们举着武器,互相厮杀,华光道道中,像极一场可笑的戏剧。

陆雨歇唇中忽地溢出低低一声笑。

察觉怀中唐烟烟的异色,陆雨歇又笑了数声,才与她解释:反正他们都要死,又何必如此声嘶力竭,烟烟,你说是也不是?笑完,陆雨歇眸中转换成怜悯:死干净就解脱了。

而且,他们真的……好吵。

双眸紧阖,陆雨歇似再也无法忍受。

他猛地睁开眼,神色锐利如刀刃,苍白脸颊迸发出骇人气势。

天地随之色变,空气被无穷无尽的力量挤压,宫殿、树木、人的形态,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扭曲而狰狞。

唐烟烟惊骇地看着这个诡异的世界,蓦地用力拽住陆雨歇的手:别,陆雨歇你别这样,我求你。

她眼角不知何时淌下热泪,呈现出一种狼狈的艳丽。

陆雨歇困惑地睁开眼,望着唐烟烟的模样甚至有些委屈:可他们吵。

唐烟烟又急又恼,胸腔更积着一股无法宣泄的浓浓悲哀:不要,我求你了。

陆雨歇不喜欢烟烟的眼泪。

他一直都不喜欢。

虽然烟烟做过一些错事,但他还是舍不得看她哭。

陆雨歇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如血红唇抿成直线,尽管他并不愿意,但他还是决定顺着烟烟:好罢!我将他们都赶出去。

不杀。

唐烟烟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眼前画面已彻底颠覆。

所有魔修仙者都不见了。

眨眼间,魔宫恢复成整洁干净的模样,就像这里从不曾发生过任何争斗战役。

雪花洋洋洒洒。

陆雨歇笑着看向苍茫天地:烟烟,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

他眼里氤氲着甜蜜,以及沉郁的阴骘:擅闯者,杀无赦。

这声擅闯者杀无赦随风蔓延数百万里,弥漫在仙域魔域各个角落。

被转移阵地的修者们先是不明所以,后是吓得面色煞白。

他们怎、怎会在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是魔尊朝天阙与仙尊陆雨歇,亦不可能做到这种逆天的事。

究竟是谁?到底是谁在说话?场面宁寂,所有人都忘了厮杀。

只有奄奄一息的朝天阙试图逃跑,他正欲趁乱离开,噗地一声,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怔怔低头,看到淡蓝色灵剑戳穿他胸膛,他黑色的血沿着剑尖滴滴坠落。

功亏一篑。

他所有的抱负,他心心念念追求的大道,全部功亏一篑。

呵——朝天阙死不瞑目地倒下,眼底残留着不甘。

站在他身后的陆雨歇收回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以剑撑地,陆雨歇勉强稳住重心,他抬头望向魔宫方向,攥紧灵剑的手青筋毕露。

没有谁比陆雨歇更清楚。

当另半魂魄拥有自主意识,并幻化成形的滋味是什么。

它仿佛在召唤他。

也仿佛在嗤笑他。

他和他,变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陆雨歇。

***昏暗里,唐烟烟睡得并不安稳。

她应该是在做梦,有人亲昵地将脸贴在她眉间。

属于她的画面与记忆像落花似的,纷纷投入那人血液。

唐烟烟想阻止,可在那强悍的力量面前,她只是最不值一提的柔弱小草。

唐烟烟难受得哭了出来。

那人吻去她面颊的泪,将充沛灵力渡入她身体。

不知过去多久,唐烟烟终于醒了。

她躺在巨大无比的床榻,身上盖的是云锦被褥。

而躺在她身侧的男人——唐烟烟转过头,看向他苍白的睡颜。

他墨发铺满床榻,与她两缕青丝交织在一起。

不是梦,他确实是陆雨歇的另半魂魄。

集这世间最恶劣的欲望、最残暴的戾气、最嗜血的杀意的另半魂魄。

突然,那单薄的眼皮掀起,陆雨歇微微歪头,浅笑着与唐烟烟对视。

唐烟烟避开他眸光,低声问:你搜寻我的记忆?陆雨歇撑起头,他右手手肘托着下颔,专注看着唐烟烟的脸,耐心解释:烟烟,自烈焰魔窟一别,我与你便分别至今。

我当然得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发生了什么。

烟烟,你真傻,你怎么能为我做这么危险的事?还有……面色蓦地变得阴狠凛冽,陆雨歇欺身靠近唐烟烟,他掌心覆住唐烟烟胸口,嗓音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他竟敢用剑刺你?呵——唐烟烟眼神亦是一震。

他在碰她哪里?察觉到唐烟烟眼底的怒意,陆雨歇后知后觉垂眸,目光呆呆落在她春光微露的胸口。

触感软软的。

想要。

心随意动,陆雨歇指腹又轻轻在那酥软的地方按了下。

然后换来了一巴掌。

倒也不疼。

唐烟烟崩溃地坐起来往后退。

双手揉乱长发,唐烟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眼前的陆雨歇,并不是她熟悉的陆雨歇的任何一面。

她是真的糊涂了,也崩溃了。

烟烟,眼神逐渐被欲望湮没,陆雨歇的视线丝毫不加掩饰,他贪婪地凝视她露在衣衫外的所有雪白肌肤,烟烟,我想要……你闭嘴。

九三章晋.江.独.发九三章大雪翻飞, 魔宫积雪深至脚踝。

唐烟烟倚在窗畔,视线不知飘向了何处,目光透出些茫然和怔忪。

微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 吹得她莹白脸颊染上浅浅粉红,像挂在树梢初熟的桃子,从桃尖儿开始红, 青涩中透着勾人采撷的风情。

无法想象, 那滋味该有多甘美。

独坐桌案的玄袍男子眼神微眯, 他陶醉地深嗅一口空气。

唔,清冽雪中有香甜的桃香呢!唐烟烟失焦的目光逐渐恢复神采,在陆雨歇像狗一样贴过来时, 她侧身避开, 面无表情道:别碰我。

陆雨歇不以为然,他轻轻拂袖, 不费吹灰之力, 便把唐烟烟禁锢在怀里。

将人抵在角落,陆雨歇埋首在唐烟烟脖颈, 从锁骨一直吻到她脸颊。

又来这套?唐烟烟从最初的羞恼愤怒,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已经再无波澜。

她浑身发软,修为被限制,除了说话,什么都做不了。

呼吸急促,陆雨歇动情地一声声唤着烟烟。

他艳丽的唇停留在她眼角, 嗓音沙哑, 含着浓郁鼻音:烟烟, 你怎么不说话?唐烟烟不是根木头, 她声音难免软绵了几分,却听得出冷淡:陆雨歇,你脑子里每天装的都是这些东西吗?陆雨歇喘着气,稍微与唐烟烟分开,他染满情/欲的眸盛满旖旎,像春夜倒映着月光的池水:烟烟,一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

温热掌心捧住唐烟烟的脸,陆雨歇迫使她仰头与他对视,他喉口溢出低低的笑,眉梢轻微挑起,似是鄙夷,烟烟,不要试图把男人想得过于圣洁。

你以为他就不想?唐烟烟睫毛颤了颤,眼睛瞪得更圆,明显的不认同。

陆雨歇泛起冷笑,他面色陡然阴沉,周遭空气仿佛凝成锐利冰钩。

唐烟烟只觉得腰肢一紧,整个人已被动撞进一面坚硬胸膛。

疼得她鼻尖酸酸的。

烟烟,你怎么那么好骗?陆雨歇阴骘的眼底全是不屑,他嗤之以鼻道,他不就是比我会装吗?道貌岸然,假惺惺。

不知想到什么,陆雨歇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他近距离地攫住唐烟烟杏眸,很高兴的样子,你以为他白衣裹得比谁都紧,脸上摆得比谁都清冷无情,一双眼睛看似无欲无求,就真的对你没点别的想法?啧啧,他当然也想吻你,也想如我这般亲密无间地搂着你,也想在漆黑的夜和你……唐烟烟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怒视陆雨歇:你快闭嘴吧你。

陆雨歇得意地挑起唐烟烟下巴,轻吻在她嘴角:你看,你其实也很清楚,他如果爱你,当然也想要占有你轻薄你。

他和我,谁都不比谁高贵低贱,呵!唐烟烟:……真的听不下去了。

唐烟烟脸颊滚烫,试图制止他谈论这个让人崩溃的话题:陆雨歇,我们谈正事。

陆雨歇脾气很好:好啊,到床上谈。

唐烟烟差点没被他噎死。

这几天,唐烟烟非常认真地试图和陆雨歇谈正事。

他的回答就不太认真了。

好啊,抱着谈。

好啊,边亲边谈。

好啊,坐在我怀里谈。

然后现在已经……唐烟烟就真的快疯了。

她打是打不过这个陆雨歇的,他亦不像陆大宝那般听话好哄。

自那日仙魔两域大战到如今,唐烟烟一直被禁在这座偌大宫殿,她睁开眼,看到的是这个陆雨歇,闭上眼,鼻尖氤氲的也是他气息。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境况,她全都一概不知。

虽然暂时没察觉出陆雨歇的不对劲。

但唐烟烟清楚,这个陆雨歇……每每想到这里,唐烟烟眼眶就忍不住泛红,她知道他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世间最肮脏污浊的恶欲填满他身体与思想,所以他性格才有那么剧烈的变化。

唐烟烟想和陆雨歇好好谈谈。

她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她想知道他现在还疼不疼,还有他的心魔……唐烟烟担忧地看着陆雨歇,杏眸盛满心疼。

陆雨歇。

唐烟烟刚要说什么,突然毫无症状地晕厥在陆雨歇怀里。

把浑身软绵的女人拦腰抱起,陆雨歇咬紧牙关,他额头青筋暴起,全身血管清晰浮现在表皮,从鲜红转变为可怖的幽黑色。

豆大汗珠如雨,陆雨歇尽量不让肮脏玷污唐烟烟裙摆,快步将她放在床榻,他逃似地快步冲出寝殿。

大雪飘扬,苍白的赤/裸双足匆匆踩过积雪,留下一串串散发着魔气的血黑色脚印。

长发在暴风中狂舞,无数座宫殿在呼吸间灰飞烟灭。

陆雨歇双目赤红,面色狰狞,杀意与欲念在血液里无限蔓延,如山洪突发,袭遍周身百骸。

他仰起头,天空阴云仿佛察觉危机,拼命想躲,却在下个瞬间被扼住咽喉。

疾速流动的阴云幻化成巨大黑色漩涡,惊雷闪电从深渊般的漩涡中狠戾砸下。

魔气随黑色的雪坠落在每个角落。

***人间沧暮山。

成群土匪纵马侵入山底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魔鬼般的狂笑声中夹杂着沙哑哽咽,以及婴儿悲戚的啼哭。

土匪面露凶光,他一刀挥出去,拦腰斩断护在年轻女儿身前的中年男人。

年轻女人似乎已经吓傻,她不会哭也不会喊,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两半父亲,他的腿在动,另边的头努力仰起,似乎想同她说什么。

当着濒死男子的面,土匪狞笑着将年轻女人压倒,手猥琐地探入她裙底……黑色雪花无声坠落。

落在土匪们的脸上、肩头。

滋滋——像水滴在烧热的铁锅,瞬息无影无踪。

衣衫不整的年轻女人躺在被血染红的草丛里,她无神双眼逐渐变得惊恐。

消失了。

压在她身上的土匪消失了。

他好似化作一缕肮脏的黑色烟雾,湮没在空中。

踉跄着爬起来,年轻女人看向四周,她张大嘴,想笑又想哭。

全部都不见了。

呜呜呜,他们全部都消失了。

……人间三千世界,包括仙域魔域。

转眼之间,无数生灵就此灭亡。

黑色的雪越下越大。

山巅之上,玄袍男子稳稳立在暴风雪里。

他长及脚踝的墨发随风恣意而舞,红色眼瞳闪烁着兴奋和不满足。

低眉看着因激动而颤抖不停的右手,陆雨歇舔了舔嘴角,露出贪婪的笑。

啧,还想要——他还想杀。

杀尽所有恶与善,毁灭所有爱与恨。

但烟烟会不高兴的。

陆雨歇不得不强忍着痛苦收手。

不过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烟烟应该也不会很难过。

那剩余的,便下次再杀罢!陆雨歇遗憾地摇摇头,割下所有不舍,他努力将颤抖的手藏在身后。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黑色的雪消失,陆雨歇眼瞳也恢复成正常的墨色。

***寝殿幽静无声。

夜明珠悬在空中,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芒。

躺在床榻的粉衫女子睫毛颤了颤,掀起眼皮。

唐烟烟率先看到的是陆雨歇苍白的脸。

他坐在床畔,神色憔悴,头倚靠在床柱,鹅黄色纱幔垂在他身旁,流苏很轻地摇晃着。

唐烟烟总觉得她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但又好像什么都并没有忘记。

而且,陆雨歇为什么看起来好疲惫的样子?方才不还好好的吗?唐烟烟秀眉微蹙。

这段日子,虽然陆雨歇很混账,但他想必也承受着她不知道的苦难。

唐烟烟对这个陆雨歇有埋怨,有愤怒,也有很多很多的怜惜。

他有什么错?他一直都是无辜的。

掀开被褥,唐烟烟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动作很轻地将薄毯披在陆雨歇肩上。

无意触碰到他手指,唐烟烟皱眉,他的手好凉。

摸了下自己额头,唐烟烟又用掌心去试陆雨歇额头的温度。

是真的凉,难道他在外面雪地里走了一遭?这场雪貌似有些不对劲。

唐烟烟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窗外,正欲起身为陆雨歇取热水,她的手却被背后伸出来的苍劲手臂抓住。

那股力带着唐烟烟往回退,让她一下子跌坐到男人大腿上。

陆雨歇睁开似笑非笑的眸,他双臂如铁,紧紧箍住怀里的柔软细腰。

唐烟烟面色很镇定。

就真的,已经习惯了。

烟烟,我好冷,陆雨歇得寸进尺地把下巴埋进唐烟烟肩窝,深深汲取她含着浅香的温暖,但我不需要热水,我只要你,你帮我取暖好不好?你适可而止。

止不住。

……唐烟烟挣扎了两下,见陆雨歇不肯松手,干脆放弃。

闭上眼睛,唐烟烟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开始睡觉。

闷笑声从胸膛发出,陆雨歇身体轻微颤动,他把玩着唐烟烟的一缕发,爱不释手地说:烟烟你怎么这么可爱,我好喜欢你,最喜欢你了,你喜欢我吗?恶作剧般地俯首,陆雨歇往她耳廓轻轻吹气。

温热的风拂动耳廓细小而敏感的绒毛,一直痒到心底。

唐烟烟脸颊憋得通红,终于气鼓鼓睁开眼:陆雨歇,你到底想怎样?陆雨歇眨巴眼睛,无辜至极。

偏他容色绝伦,作出这般无辜的表情,就好像唐烟烟果然冤枉了他似的。

唐烟烟心好累。

她继续躺倒装死。

算了。

忍着吧。

等他折腾得无趣,兴许就罢手了吧。

烟烟,陆雨歇用手掐她的腰,命令她,不许闭眼,睁开眼睛看着我。

唐烟烟专业躺尸,充耳不闻。

陆雨歇如法炮制,又俯首逗弄她敏感的耳廓。

唐烟烟攥紧藏在宽袖的手。

她恨不得抡起拳头把陆雨歇压在地上狠狠地砸,无论是仙尊陆雨歇还是陆大宝,他们都不会欺负她,还会处处顺着她。

这个真的太坏了,蔫坏。

看着怀中人儿颤栗的睫毛,不自觉缩起的双肩,以及倔强紧抿的粉唇,陆雨歇胸腔忍不住又发出一阵止不住的愉悦闷笑声。

他笑得身体抖啊抖,唐烟烟便跟着他颤动。

唐烟烟只恨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若是与陆雨歇有一战之力,她定要他尝尝这般屈辱。

烟烟,你再不睁开眼,我……陆雨歇挑了挑眉梢,他眼眸倏地幽暗,口吻满是戏谑与欲望,我——可就要——吻你了。

他故意放慢语调,每个字都含着浓厚鼻音,像是一种暧昧的调情。

唐烟烟吓得立即睁开眼。

唰地一下,如蝶翅般的两扇睫毛迅速掀起,仿佛受到惊吓。

但陆雨歇说话不算数,他嘴角扬起得逞的一抹得意笑容,在唐烟烟睁眼的刹那,他迅速俯首吻住她水润樱唇。

趁唐烟烟惊讶愤怒,他长驱直入,径自攻进更甘甜的地方。

耳鬓厮磨,缱绻旖旎。

唐烟烟发髻散乱,脸颊贴着被细汗濡湿的蜷曲碎发,灯火星辰纷纷涌入她雾濛濛的眸,令人沉醉无法自拔。

陆雨歇恨不能把她揉进他骨髓。

轻喘着气,唐烟烟避开陆雨歇的吻,然后无力地抓住他正解她衣衫的手。

那双盛着缠绵春水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陆雨歇读懂了唐烟烟无声的制止。

但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

陆雨歇乌黑长发铺在唐烟烟雪白脖颈,他哀求地吻她眉骨:烟烟,给我吧!我很乖的,炼化池里,你让我忍着,我就忍着,一直忍到现在。

我那么听你的话,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奖励和补偿?烟烟,烟烟,烟烟……他一声声地唤。

低柔轻浅,楚楚可怜,又藏着刻意蛊惑的媚。

唐烟烟原本有些涣散的神智,突然变得清明。

她静静看着陆雨歇,他沾染□□的脸终于不再是脆弱的苍白色,他眼底是汹涌的渴望,那渴望泛着朦胧的黑红色。

唐烟烟心脏被狠狠拧了下,她没有松开握住陆雨歇的手,微笑着说:以后,我以后补偿你,好吗?她嗓音沙哑,有点悲凉和哽咽。

额头热汗滚下,陆雨歇眼神闪烁,动作略顿。

就在唐烟烟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陆雨歇突然用力咬她肩膀,然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吻她。

如狂风骤雨般。

唐烟烟愣了愣,开始奋力反抗。

陆雨歇发了狠,他双手紧紧箍住唐烟烟纤细手腕,固定在上方。

一番激烈争斗,两人呼吸都有些急促凌乱,面颊都是不正常的红。

眼神阴骘,陆雨歇冷冷看着不肯屈服的唐烟烟,薄唇勾起轻嗤的笑意:唐烟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是我对你太好,所以才让你一直都看不清现实吗?唐烟烟,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是一个人,你也永远别指望我能和他融合!语罢,陆雨歇俯首,狠戾地继续吻唐烟烟的唇。

身下再无反抗与挣扎,然后,陆雨歇尝到了苦涩的咸味。

他置之不顾,吻尽她所有的眼泪。

但越来越苦,越来越苦……陆雨歇太阳穴青筋毕露,他胸腔满是暴躁的杀意和欲望,急需释放。

指甲嵌入掌心,疼痛迫使陆雨歇停下动作。

他面无表情起身,淡漠地望着床上狼狈的唐烟烟。

眼眶一圈圈染红,唐烟烟迅速抬起恢复自由的右臂,遮挡住眼睛。

但眼角的泪,还在往下淌。

陆雨歇视线落在她白得耀眼的手臂,以及手腕上的红痕。

五脏百骸似乎都在抽抽的疼。

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陆雨歇猛地转身,踉跄着推开寝殿大门,冲入大雪中。

冷冽寒风吹进来,床头浅黄色纱幔肆意摇晃着。

唐烟烟放下手臂,呆呆地望着纱幔。

许久,唐烟烟整理好凌乱衣裙,她走到寝殿朱色门框旁,望向漆黑夜空。

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唐烟烟瑟缩了下肩。

好冷。

除却冷,仿佛还有股凌厉逼人的肃杀之气。

意识到什么,唐烟烟迅速追出寝殿。

魔宫阴森诡谲,四处空旷,她双脚踩在雪地的声音好像都有回音。

冰冷的雪刀子把鼻尖刮得通红,肺腑隐隐作痛。

唐烟烟顾不上不适,她循着那股浓郁的嗜杀之意,穿过大片夜幕下的巍峨建筑,终于找到陆雨歇。

他孑然一身,独站在高耸的宫殿之上。

玄色衣袂在厉风中猎猎作响,每一缕舞动的发似乎都将要随风远去。

唐烟烟望着陆雨歇背影,飞快擦了擦睫毛上的泪。

这些日子表面太平,实则暗藏汹涌。

她早知道。

她知道陆雨歇一定很不容易,他肯定苦苦忍耐着,为了不让她担心,所以他才什么都不告诉她,而选择独自强撑着对不对?可是——唐烟烟步履缓慢地一步步朝他走。

可是她想替他分担。

她也想试着与他一起承受。

跃上屋檐,唐烟烟刚往前踏出两步,站定在檐角的陆雨歇忽然开口:烟烟,你别过来。

他声音轻微的颤栗,仿佛强忍着什么痛楚,有种扭曲的怪异。

唐烟烟步伐略顿,她似有所觉地看向陆雨歇的手,他手背布满血黑色血管与筋脉,像丑陋的蜈蚣。

猛地将手藏入袖摆中,陆雨歇侧了侧身子。

他嗓音发着抖:等会儿就好,烟烟,我等会儿就好,你先别过来,你……话没说完,唐烟烟已冲到他身后用力抱住他腰。

脊背僵硬,陆雨歇垂眉望着紧紧环在他腰的小手。

如此凛冽的夜,如此寒冷的雪,却有动人的暖意将他包围。

陆雨歇突然有点想哭,烟烟的手可真好看,细腻软白,纤纤手指如葱尖儿。

所以他怎么敢?他居然在她漂亮的手腕留下两道深深勒痕,不可饶恕,就算是他自己,也不可饶恕。

唐烟烟拥紧陆雨歇的腰,她忍着酸楚,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的陆雨歇,我从没有放弃过你,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所以,你别躲着我,好吗?啪嗒,一颗滚烫的泪滴落在唐烟烟指尖。

唐烟烟没有哭,她额头轻轻蹭了蹭陆雨歇的背,眼底蕴着暖煦的浅笑。

九四章晋.江.独.发九四章仙尊另半魂魄幻化成人形的事, 在这场诡异的纷纷大雪中,传得四海皆知。

真的,我亲眼所见。

那个黄昏, 魔化陆雨歇就站在妖驼山,漫天墨雪里,他笑着把所有妖魔都杀了, 那些沾染魔气的墨雪, 最后全被他吸收, 他这是在利用魔气修炼为自己增加道行啊!好恐怖!他都那么厉害了,还想修炼到什么境界?我也远远见过一次,不过那次他杀的是仙域修者。

他这是要取代朝天阙当魔尊吗?不知道!魔化版陆雨歇什么人都杀, 我感觉更像嗜杀成狂的疯子。

嘘你小点声!就算他是疯子, 也是咱们招惹不起的疯子。

完了,我们该不会都死在他手上吧?……一时之间, 仙魔两域人人自危。

面对强敌, 他们尚有活命的机会。

但遇到彻头彻尾的疯子,尤其这疯子还已炼成修真界天花板, 强悍无人能及,这——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此时此刻,他们都想到了一个人——仙尊陆雨歇。

既然另半魂魄是他的,他或许能占据主导权?***玄英宗眷古峰。

简单古朴的厢房里,躺在床榻的白袍男子眉头紧蹙,他分明昏睡着, 却似被梦魇折磨, 日夜不得安宁。

他手心时而攥紧, 时而松开。

蓦地, 男子突然掀起单薄眼皮,仿若被什么可怕的画面惊醒。

愣怔片刻,陆雨歇匆匆掀起薄被,他踉跄起身,狼狈地扶墙冲出房门。

积雪覆盖住整片眷古峰,皑皑不见尽头。

如纸苍白的薄唇微微翕动,陆雨歇呢喃了声烟烟,面上尽是沉痛。

裹着细雪的风迎面扑来,陆雨歇薄唇更显苍白,他披头散发地走在大雪里,幽深眼底划过一丝笃定。

正欲御剑前去嵬驿州,陆见寒却及时赶来,他阻止陆雨歇道:仙尊万万不可,你那日与朝天阙决战,本就损耗颇大,现在你去嵬驿州,岂不是——剩余的话陆见寒没敢继续说下去。

他面色青黑,亦是难看至极。

这些日子,仙尊陆雨歇昏迷,他们却清醒得很,他们清醒地看着魔化陆雨歇祸乱三界,杀无数人于无形。

魔化陆雨歇不仅仅可恨,也可惧可怖。

面对这般对手,他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清冽雪花飘落肩头,陆雨歇没有伸手去拂。

他身形憔悴瘦削,面无血色。

但神情坚毅,并无退缩胆怯之意。

他是仙尊陆雨歇。

这些许年来,他历经风霜雪雨,什么惊涛骇浪没见过?陆见寒知陆雨歇无所畏惧,但这次情况真的大不相同。

长叹一声,陆见寒如实道:仙尊,你另半魂魄在魔域日夜被恶念煞气浇灌,泯灭道心与良知的同时,他依靠恶戾魔气修炼,现下境界深不可测啊!所以我们必须好好的从长计议,若没有周全之策,此去……唐烟烟,陆雨歇薄唇轻启,遽然打断陆见寒的长篇大论,唐烟烟还在魔域。

陆见寒怔住。

陆雨歇清冷眸光缓缓落在陆见寒脸上:攻打魔域之前,本尊同你讲过,若本尊有去无回,你会替我将唐烟烟接回仙域,好生照料她弥补她。

既然本尊没死,自然是要亲自接她回来。

可他会放唐烟烟离开吗?如果唐烟烟还活着的话。

陆见寒犹豫地问。

她活着,陆雨歇眸色微动,本尊感觉得到。

话说到这里,陆见寒也不知该如何阻止陆雨歇。

唐烟烟前去魔域卧底的事,要不是仙尊陆雨歇跟他讲,陆见寒真的一概不知。

如今想来,唐烟烟背叛仙域这件事情,似乎真的存在许多蹊跷。

可当时所有人都沉浸在愤怒中,又加之陆雨歇服用遗情丹记忆全无,故此没有人怀疑。

本尊时常忍不住想,她去魔域,究竟是为了阻止弑魔苏醒,还是为了……缄默须臾,陆雨歇忍不住低声苦笑,他垂眉望着积雪上的一片枯叶,眸光温润。

好似冰凌上开出小小一朵花,是暖色的,我隐约有预感,却始终不愿承认。

虽然本尊不记得曾经的往事,但我接她回来这件事,也与从前的陆雨歇无关。

雪花纷纷扬扬。

陆雨歇不再顾及任何人的阻拦,他脚踏飞剑,穿过凛冽寒风。

掩袖咳嗽两声,陆雨歇蹙眉望向四周,越靠近嵬驿州,他越能感知到异样。

此处魔气浓郁,且夹杂着很强的欲念与杀意。

陆雨歇闭了闭眼。

他不惧生死,可唐烟烟,不该被那人偏执地占有。

他甚至不敢想象,那个人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黑暗的世界里,陆雨歇仿佛在雪绒里看到一双璀璨笑眼。

他从不知什么叫怦然心动,亦不知从何时开始对她怦然心动。

初始,唐烟烟似与其他女修没什么不同,渐渐地,她却在他眼里显出几分差别来。

当她与别人的不同越来越多时,陆雨歇似乎开始明白。

明白他为何介意她眼底偶尔一闪而过的委屈。

明白他为何能捕捉到她明媚里的哀伤。

在凡尘时,他甚至曾情不自禁地暗暗跟踪唐烟烟。

她会送乞丐小孩儿吃食,会替受辱的老弱病残讨回公道,尽管方式有些泼辣,但她有一颗诚挚温软的心。

越了解唐烟烟,他就越怀疑自己。

所以当方寸世尊死于她手上时,他选择信任她,而非如七星宗那事般,直接将灵剑刺向她胸口。

风雪渐大,陆雨歇御剑落于魔宫外。

魔宫布置了结界,陆雨歇尝试破解,却屡屡失败。

强悍如仙尊陆雨歇,首次品到了无能为力的悲哀。

自嘲轻笑,陆雨歇并没有放弃,尽管他修为不及那人,却能从一次次的失败中,摸索到阵法规律。

任何结界阵法都源自五行,只要它存在,便有天生可攻克的弱点。

白雪落满陆雨歇墨发,他好似变成一个雪人。

晨昏朝暮,雪人始终站在阵法之外,他睫毛被冰霜凝成白色,但他依然不知疲倦地尝试着,仿佛沧海桑田岁月白首,他亦不会放弃。

寝殿屋檐下,玄袍男子抱胸倚在门框旁,他身形懒散,透着股漫不经心。

透过凌乱飘雪,玄袍男子望向遥远的结界之外的白衣男子,微眯眼睛满含戏谑与嗤笑。

不自量力,呵——就算他仙尊陆雨歇成功进入结界又如何?他可不会将他放在眼底。

你最近天天都站在那儿看什么?大殿另一侧,唐烟烟将煲好的浓汤端到桌案,她奇怪地看陆雨歇一眼,笑着说,雪天最适合涮羊肉啦,你快过来尝尝。

陆雨歇支起好似柔软无骨的腰杆,缓慢走到桌旁坐下,他托着腮,专注地看唐烟烟将肉片与嫩笋投入沸腾热锅中。

唐烟烟嗔陆雨歇一眼:你还没回答我,天天在看什么啊?是不是有人在外面呀?她笑眼温软,并无任何攻击性。

仿佛只是随口提及罢了。

陆雨歇神色如常。

同样自然的口吻:雪景很美,我只是想多看看而已。

唐烟烟并不是很信,但她还是笑着点点头:确实很美。

这些日子,唐烟烟摸清了这个陆雨歇的阴晴不定,能顺着他的事,她都尽量顺着。

把涮好的肉片与青菜分给陆雨歇,唐烟烟埋首吃菜,修炼到他们这般境界,早已辟谷。

突然开始做饭,唐烟烟一是无聊,二是想降低陆雨歇对她的戒备。

不知为何,陆雨歇对她还是处于警惕的状态。

你怎么不吃?我想看着你吃。

……唐烟烟及时住嘴,她怕再和他聊下去,又会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虎狼之词。

见状,陆雨歇闷笑出声,他眼尾微微翘起,染了霞晕般,旖旎又魅惑。

故意歪了歪头,陆雨歇口吻慢条斯理的:不知怎么,原本不饿,看到烟烟吃得那么香,我突然就饿了。

唐烟烟全身一僵,她咀嚼着肉片,非常保守地往他玉碗里夹了些嫩笋与鲜菇。

反正她已经嗅到了危险,所以还是闭嘴为妙。

他一个人应该骚不太起来吧?欣赏着唐烟烟小心翼翼的神色,陆雨歇大为愉悦,他拾起银筷,刚要把鲜菇喂进嘴里,又挑着眉梢停下动作,状似惆怅。

唐烟烟:……陆雨歇低声轻叹,还有意无意地向唐烟烟传递秋波:啧,人家馋的果然不是食物呢!唐烟烟忍着暴脾气,加速吃饭。

她习惯了,真的习惯了。

就让他一个人独占风骚吧。

陆雨歇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吃了些涮羊肉。

没办法,这不是他想吃的吃不着嘛。

吃着吃着,思及结界之外的雪人仙尊,陆雨歇又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甚至多吃了两碗。

幸福果然是对比出来的呵呵。

尤其饭后陆雨歇爬到床榻耍赖抱住唐烟烟时,那种幸福感简直爆棚。

仙尊陆雨歇正凄凄惨惨戚戚淋着雪,他却美人在怀,还能时不时窃取香吻两三枚!啧,可能这就是人生吧!陆雨歇蓦地俯首吻了吻唐烟烟眉心,轻笑出声。

唐烟烟:……双眼阖着,唐烟烟迫使自己入睡。

她有感觉,结界外有人,至于是谁,她心中隐隐有猜测。

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唐烟烟迫切地想知道,她也不想被关在这里一辈子。

但她同样不想激怒这个陆雨歇。

如何寻求矛盾之间的平衡?唐烟烟也正在努力地艰难摸索着。

数日后的夜晚,陆雨歇察觉到了结界的松动。

或许要不了多久,仙尊陆雨歇便会彻底走进魔宫。

嘴角牵起一抹不以为意的讽笑,陆雨歇眼底游走着猩红的杀气。

既然仙尊陆雨歇不知死活自投罗网,他不替烟烟报那一剑之仇,岂不是太便宜了他?又过三五天。

结界于晴雪的晌午,陡然破裂。

陆雨歇赤脚走到床畔边,他玄色衣袂曳地,衬得双足冷白似雪。

温柔地望着熟睡的唐烟烟,陆雨歇尤不放心,怕给烟烟身体带来不好的影响,这次陆雨歇只轻微施了法诀。

烟烟,我很快就回来。

痴迷地望着她娇憨睡脸,陆雨歇俯首在她嘴边印下一吻,旋即消失在原地。

在陆雨歇走后不久,床榻上安静的唐烟烟忽然动了下手指。

她动作幅度很浅,不留意几乎察觉不出。

积雪越发深厚,维持数月的大雪过后,天空终于现出一点稀薄阳光。

点点金色照射着皑皑白雪,生出些许久违的灿烂。

陆雨歇微笑着站在空旷雪地,一袭黑发黑衣在雪中随风舞动。

苍茫白色世界里,那抹似乎与雪融为一体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他头发被霜雪覆盖,狼狈又可笑。

陆雨歇不禁哂笑出声。

九五章晋.江.独.发九五章两个陆雨歇, 除了一般无二的容貌与身形,竟再无任何相似之处。

他们面对面,在晴雪中望着彼此。

白衣陆雨歇眸色清冷, 薄唇抿出淡淡孤傲。

玄袍陆雨歇眼底却饱含戏谑,勾起的嘴角噙着不屑。

一者清若寒星映荷塘。

一者艳如烈火灼红叶。

玄衣身形懒散,动作表情皆是漫不经心。

白衣脊背挺直, 神色凛然, 似万年松竹。

微末阳光下, 宫殿屋檐坠着融雪的冰水,滴答滴答,在安静的白色世界里奏起紧张的乐曲。

仙尊陆雨歇忽地抬眸, 他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点儿细雪的清冽气息, 口吻坚毅且笃定:本尊,来接唐烟烟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明显激怒了魔化版陆雨歇, 尤其后面的那个家字。

可他心底越是生气, 眼中的笑容便更明媚。

眉梢微挑,魔化版陆雨歇吊儿郎当地抱着胸, 嗤声道:擅闯我家门,还想撬走我女人,啧,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要脸?还仙域仙尊,我看你连凡尘隔壁家的老王都不如。

不等仙尊陆雨歇搭话,魔化版陆雨歇挑衅地扯扯唇,毫不留情地怒斥, 陆雨歇, 虽然你我同属本源, 可你拿什么跟我比?又凭什么跟我争跟我抢?你是有和烟烟在凡尘同甘共苦的记忆?还是有和她在烈焰魔窟生死与共的情谊?呵, 你什么都没有,所以你根本没有站在这里和我对峙的资格。

但凡你还有那么点自知之明,就识相地马上给我滚出去。

一言一句,字字珠玑,仙尊陆雨歇被霜雪冻僵的面颊更显苍白。

他稳住摇摇欲坠的躯体,并不退让地直视对面玄衣男子:你以为,你又还是曾经的你吗?魔化版陆雨歇怒目圆瞪,他眼瞳闪烁着猩红,周身黑雾环绕,杀意毕露。

仙尊陆雨歇无惧轻笑:你看,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烟烟留在你身边,除了危险,你还能带给她什么?我伤谁都不会伤害烟烟。

仙尊陆雨歇淡淡望着另一面的自己:或许你现在还能控制杀念,日后呢?你现世的这数月,遍地杀生,心魔欲望仍在膨胀,再这样下去,难保你不会伤害烟烟。

魔化版陆雨歇目眦欲裂,似是被戳到痛处,厉声打断仙尊陆雨歇:你给我闭嘴。

四周环境受到魔化版陆雨歇情绪影响,倏地剧变。

阴云挡住轻浅阳光,空中积雪凌乱狂舞。

整片天空,都被墨汁染得昏暗。

仙尊陆雨歇面不改色,循序渐进道:让我带烟烟走,这才是对烟烟最好的选择,你也舍不得她因你受半分伤痛,对吗?望着一本正经的仙尊陆雨歇,玄袍男子忽地哈哈大笑,他长袖拂起,怒指仙尊陆雨歇:陆雨歇,不愧是你。

可你似乎忘记一点,我也曾是你,你眨一眨眼抿一抿唇,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阴险算盘。

警告你,少和我耍这种低级手段。

想抢走我的烟烟,没门。

除非你能打得过我。

说着,魔化版陆雨歇轻蔑地瞥了眼白衣男子,冷笑三声道:有点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仙尊陆雨歇,果然一贯的道貌岸然,你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烟烟好,可我们还没分裂前,何曾伤害过烟烟?我日夜遭受折磨无法保护烟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竟敢忘了她,还敢将灵剑刺入她胸口。

陆雨歇,你好大的胆子。

既然烟烟是为我才进入魔域,那便是我害她遭受你的那一剑。

所以今日我势必要替烟烟向你讨回这个公道,拔剑吧!让我瞧瞧那日你痛伤烟烟的能耐!听闻这番话,仙尊陆雨歇眼眶一阵泛酸,他踉跄后退,双脚深陷于雪中。

攥紧袖中双手,仙尊陆雨歇闭了闭眼,他确实愧对唐烟烟。

但凡失去记忆后的他不那么自负,但凡他愿意多了解唐烟烟一点,而不是听任旁人讥讽她指责她,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仙尊陆雨歇蓦地抬起染红的眼眸,他定定望着魔化版陆雨歇。

他若想替唐烟烟出气,他确实没有还手的理由。

可他今日必须要接唐烟烟回仙域,所以——此战,退无可退。

两个陆雨歇都从彼此眼中捕捉到必胜的决心。

刹那间,天地间盈满尖锐悲凉的肃杀之意。

一片刚好悬落的枯叶被阴凌厉流绞碎,瞬息化为粉末,在寒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漫天积雪随黑白两道身影,卷起一道道山崩般的风暴。

凌厉剑意荡开数万里,却都刻意避开了魔宫东苑的寝殿。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魔化版陆雨歇对她频频使用法诀的呢?唐烟烟也说不清,但就是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在魔宫的这些日子里,她真的很不对劲。

她记忆似乎总是断断续续的,但仔细去想时,脑中却空茫茫一片,什么线索都抓不住。

他为何要这般对她?唐烟烟相信这个陆雨歇对她没有伤害之心。

那就只能是——他有秘密要瞒住她。

于是,唐烟烟也开始悄悄地研究应对之策,她不能再这么被动。

此后每次陷入熟睡时,唐烟烟都留了极浅一抹神窍,日日锤炼,让它不断在旁唤醒她沉睡的意识。

醒醒。

快睁开眼。

唐烟烟,你必须清醒。

醒醒,快点醒醒……一次又一次,在今时今日,终于成功。

唐烟烟仿佛沉浸在梦魇中,顺利睁开眼时,她浑身都被冷汗濡湿了。

汗涔涔的衣衫挂在身上,非常难受,唐烟烟无暇清理,她迅速跑出寝殿。

踏出寝宫拱门,唐烟烟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她像是从冰重天一脚踏进火重天。

寝殿内晴日和煦,红梅盛放,而殿外……不远之处的天地如磁石般几近相连,闪电无声炸开,画面骇人。

黑色煞气在大大小小的漩涡中强势碾压淡蓝灵息,它化作黑色巨剑,几乎将苦苦支撑的淡蓝灵剑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灵剑始终不肯屈服,它抵抗着,甚至试图扭转局势。

然而相对于黑色巨剑,它实在是过于渺小与卑微。

果然是陆雨歇来了吗?可他们明明都是陆雨歇啊,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他们怎么能对立呢?唐烟烟崩溃地抱了下头,祭出灵剑,她迅速冲入浓郁魔气中。

越往战斗中心靠拢,那股肃杀之气越强。

唐烟烟五脏六腑受到剧烈冲击,几乎承受不住。

况且黑雾如此浑浊,她也没办法辨明准确的方向。

御剑停在半空,唐烟烟尽量稳住身形,用内力传音道:住手,你们都,住手。

唐烟烟蓦地咳出一口血,传出的声音微弱且颤抖。

但两个陆雨歇都听到了。

魔剑与灵剑同时收回威压,天地分离,魔气消弭,世间从黑暗恢复光亮,空气褪去污浊,重现清明。

唐烟烟内府受到重创,在一切都停止时,她终于站立不稳地从灵剑上倒栽下去。

黑白两道光影争先恐后地向她奔来,但仙尊陆雨歇被魔化版陆雨歇击伤,动作慢了半拍,被玄色身影抢先一步。

抱着唐烟烟落在地面,魔化版陆雨歇慌忙渡给她内力:烟烟,对不起,是我的错,你怎么样?痛不痛?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白衣男子紧随其后地来到唐烟烟身边。

他双拳攥紧,浓眉紧蹙,目光担忧地凝在唐烟烟惨白的小脸上。

唐烟烟:……她看了看陆雨歇,又看了看另个陆雨歇,就很崩溃。

我没事。

唐烟烟推开黑化版陆雨歇,她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并命令试图跟上她的两个人,你们站住,别动,都不要靠近我。

唐烟烟单手扶额,就算她现在身体是真的很疼,但也不敌头疼。

余光见黑色身影竟还想走过来,唐烟烟立即狠狠瞪他一眼。

魔化版陆雨歇:……他当然不可能生唐烟烟的气,所以他把账都算在仙尊陆雨歇头上。

若非他刻意捣乱,烟烟怎会受伤?又怎会待他如此冷淡?他没来的这些日子里,他与烟烟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烟烟喜欢在乎的人只有他。

所以,都是仙尊陆雨歇的错。

双目被黑红色魔气浸染,杀意无限膨胀,魔化版陆雨歇墨发玄衣在厉风中狂舞,他狠戾攻向仙尊陆雨歇,低沉嗓音在空气中不断回旋:杀了你,我要替烟烟报仇。

天地再度变色。

仙尊陆雨歇岂会退让?就算拼尽性命,他也要带唐烟烟逃离这个恶魔。

黑白两道身影在眨眼之间已数次针锋。

虽然他们刻意避开唐烟烟,但杀意如此浓郁,唐烟烟还是受到不小影响。

她痛苦地捂住心口,根本没有力气再去劝二人收手。

仙尊陆雨歇率先察觉唐烟烟异状,他收手,欲去唐烟烟身边,此举却彻底激怒了魔化版陆雨歇。

理智全无,魔化版仙尊使出真实实力,他狞笑着掷出黑色巨剑。

挟裹着滔天魔气,巨剑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白袍男子狠狠击落雪地。

魔化版陆雨歇紧随其上,他用脚狠狠踩住白袍男子的右手,厉声道:就是这只手伤了我的烟烟?白袍血迹斑斑,仙尊陆雨歇嘴角挂着一抹刺目殷红。

哪怕遭受折辱,他面容圣洁,依然神圣不可侵犯,周身散发着皎若月光的清冽气质。

他没有看面前玄衣男子,而是侧眸望向唐烟烟的方向,眼底含着温煦的浅笑。

你找死——足底用力碾着仙尊陆雨歇右臂,黑化版陆雨歇面目狰狞,他举起魔剑,便要刺入仙尊陆雨歇胸口。

九六章晋.江.独.发九六章场面陷入尴尬。

仙尊陆雨歇的声音如冰似玉, 回荡在这天地之间:烟烟,跟我走。

他苍白两片薄唇沾染血迹,像盛放在雪地的红梅, 向来端方清冷的眼底生出几分缱绻,有意无意地,勾人心魄。

唐烟烟对上仙尊陆雨歇的视线, 略有些失神。

他这算什么意思?呵——魔化版陆雨歇面含笑意, 心底却把仙尊陆雨歇骂了个半死。

好个装腔作势伪君子, 老阴阳人了。

但不好意思,这招他也会。

不甘示弱地欺身向前,玄袍男子浓密睫毛轻轻垂下, 他半是质问半是乞怜地望着唐烟烟:烟烟, 留下来。

你说过,你不会放弃我,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你忘了吗?唐烟烟当然没忘。

不行,她得先想个办法把眼前的局面给解决掉。

她又不是他们, 分成两半她会死的,那干脆——魔化版陆雨歇陡然意识到唐烟烟的话不会令他满意,墨瞳被戾气点燃,他升起满腔怒火,是了,他凭什么要将选择权交给唐烟烟?她是他的,没人可以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她自己也不可以。

思及此, 玄衣男子厉声冷笑:烟烟, 他刺你的那一剑难道就这么算了?你大度, 你可以不计较,但我做不到。

今日他擅闯魔宫,我本可以杀他,但念在烟烟你不喜我们厮杀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他,但他若要带你走,也不是不可以,扯了扯唇,魔化版陆雨歇轻蔑地扫了眼白袍男子,除非他能赢过我,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仙尊陆雨歇眸色微抬,容色冷肃。

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魔化版魂魄的厉害,世间无人能敌。

他与他的差距,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方才对战,他全力以赴,依然狼狈不堪。

而对方却始终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是他太弱。

曾经人人敬仰推崇的天骄,竟也有被人耻笑弱小的时刻。

白袍男子自嘲轻笑。

原来他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

还有他曾深深刺入唐烟烟胸口的那一剑——想到那日山巅之上的画面,仙尊陆雨歇眼中闪过无尽愧疚与自责。

他伤唐烟烟是真,她那时必定十分难过失望,甚至对他心存芥蒂,再难信任。

要怎样才能弥补他对她的伤害?似乎做出什么决定,仙尊陆雨歇掌心忽地现出一方墨绿色锦盒,他看着唐烟烟,眼底噙着星辰碎片般的柔光:此物我寻觅已久,或许能助簪中方寸世尊重塑灵胎,原想早些给你,无奈没有合适时机。

唐烟烟心中一喜,她接过锦盒,正欲打开,忽听铮地一声,浅蓝色灵剑出鞘,华光刺痛她的眼。

又要开打??!!唐烟烟就很崩溃。

她的命运难道就是站在黑白两个陆雨歇中间,不断地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唐烟烟实在是接受无能。

想想那傻X的画面,她就忍不住风中凌乱,所以,她要把这一切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唐烟烟刚要说话,仙尊陆雨歇忽地看玄袍男子一眼,他低笑道:不必你动手,我自己来。

语罢,淡蓝色灵剑居于半空,在唐烟烟震撼惊恐的目光下,它仿佛有了意识,高高悬起,忽地朝白袍男子右臂垂落。

与此同时,地面白雪翻飞,恰恰遮挡住唐烟烟的视线。

鲜血四溅,如红梅瓣瓣掉落。

魔化版陆雨歇挑了挑眉梢,他睨了眼雪地里的断臂,神色波澜不惊,就差嗤笑出声。

唐烟烟什么都没能看见。

白雪在她眼前凝成一道屏障,但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却回荡在耳畔。

她捧着墨绿锦盒的手仿佛在颤抖。

疯了。

他们都变成了疯子。

画面如斯血腥暴力,立于雪中的白袍男子依然皎若月光。

他薄唇抿成直线,身体右侧空荡荡,却丝毫不影响他高山雪莲的气质。

豆大汗珠从额间滚滚滑落,纵然已失去痛觉,但身体的残缺却令他神魂不住战栗。

当初便是这只手,将灵剑送入唐烟烟胸口。

如今它已承受它该接受的命运。

仙尊陆雨歇苍白脸颊露出几许释然的笑,他望着那抹僵硬的粉色纤细身影,口吻极平静:烟烟,别怕。

这不是我给你的交待,而是我给我自己的交待。

顿了顿,他温声道,烟烟,抱歉!如今的我确实无力将你带走,但你相信我,我不会永远都是这样被动卑弱的我,所以请你再等等,再给我些许时间,我定会信守承诺,亲自接你回家。

左手轻拂,话落的瞬间,那截断臂在白雪中化为虚无。

他右肩伤口鲜血汩汩流淌,很快将白雪染成红色。

仙尊陆雨歇淡淡看了眼玄袍男子,并未将他似笑非笑的鄙夷放在眼底,他口吻高高在上,含着为仙者一贯的神圣不可侵犯:你不该出现在这世间,莫再作恶,以及,请善待烟烟。

冷冷睨了眼仙尊陆雨歇,玄袍男子双臂抱胸,不屑于与他辩驳。

惫懒地掀起眼皮,魔化版陆雨歇不耐烦道:说完了?那便滚吧。

隐忍地最后再看一眼唐烟烟,仙尊陆雨歇决绝转身,他没有再回头,残缺身形在风中渐行渐远。

他这漫长的一生,除却童年尝尽冷暖,再无任何事与人能摇动他冰冷的心。

走马观花千万载,他始终活在封闭的黑暗世界,直至遇见唐烟烟,好似才在黑暗里窥得了一线天光。

他想抓住这道光。

因为不曾没有光,所以才更想握紧,才更期待拥有光的未来。

原来他并非他自以为的那般享受孤独寂寞,原来他也想活在阳光下,也想活在她璀璨斑斓的眼眸之中……伴随仙尊陆雨歇的离去,唐烟烟眼前的屏障化为雾气消散。

地面已恢复洁净,白得纯粹且干净。

怔怔望着那抹几乎融入苍茫世界的渺小背影,唐烟烟心中酸酸麻麻,脑中大片空白。

诚然,陆雨歇的那一剑曾一度让她难以释怀。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跨过这个心结,可是——可是唐烟烟很清楚,她不需要陆雨歇这般向她赎罪。

眼眶酸楚,唐烟烟还没缓过神,眸中便被大片玄色侵占。

魔化版陆雨歇挡在唐烟烟身前,他眉眼轻垂,嗤之以鼻道:这就感动了?我为你跳入无刹海,我为你在烈焰魔窟生生剥离出另一半魂魄,你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唐烟烟实在没有心情与他争,但还是没忍住道:那个陆雨歇不是你,也不是他。

他是完整的陆雨歇。

玄袍男子面色陡变,他含笑眼眸游走着危险的红光:烟烟,你似乎忘记,那个陆雨歇并没有过去的记忆,他是多余的存在。

所以,你若再想着他,我不敢保证,我会对他做出些什么。

空中盈满肃杀之气,温度陡然降低,就连风都裹挟着冰刀子。

唐烟烟难受地仰望魔化版陆雨歇,嗓音是那么的迷茫无力:你现在确实拥有我们共同的记忆,但是你也要面对现实,你还是以前那个你吗?你将我囚在魔宫,限制我的自由,干涉我的思想,你想要的是我,还是一具能满足你任何需求的玩偶?你们都不是他,你们只是他的一部分!所以,能别再逼我了吗?悲凉垂眸,唐烟烟转过身,独自沿相反的方向离去。

玄袍男子面颊青筋暴露,再现可怖状态,他竭尽全力,才能压制住那股嗜杀的欲念:唐烟烟。

他在她背后低沉地唤她名字,满是警醒命令之意。

那抹纤细身影并未回头:我不会离开魔宫,唐烟烟忽地轻笑一声,像是自嘲的语气,我离得开吗?所以你大可不必忌惮。

心脏剜痛,像是被利刃活生生地剖开。

魔化版陆雨歇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看着她单薄身影越走越远,直至走出他的世界。

嘴角轻勾,玄袍男子突然无声低笑。

既然他们都不是陆雨歇,那她选择谁?如果有一天,他与他之间只能存活一个,她会选谁?烈焰魔窟中,被抛弃的他起初并没有意识。

他混混沌沌地任人拿捏宰割,心中的恨与欲不断膨胀扩大。

是她唤醒了他。

所以,为什么又要嫌弃他?他只想永永远远与她不要分离,只想拥有她独一无二的爱,有错吗?如果没有唐烟烟,他早已毁灭这世界,甚至毁灭自己也无妨。

但他舍不得,因为她,他填满肮脏邪恶的灵魂,也想辟出一方桃源,将她放在他干干净净没有污浊的桃源里,他尽力了,真的已经尽力了……***玄英宗。

仙尊陆雨歇狼狈地御剑落在眷古峰。

此去数月,他不仅没能带回唐烟烟,竟还失去右臂。

陆见寒大惊失色,那另半魂魄果然可怖至极。

仙者失去肢体倒也不是毫无治愈之法,只要及时使用极品灵丹,便可令肌肉再生,且没有后遗症。

陆见寒刚掏出弥足珍贵的极品灵丹,白袍男子蓦地启唇拒绝:不必。

不等陆见寒回话,立在雪松下的仙尊陆雨歇遥望天际,他眼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欲望与决意,几乎颠覆他从前无欲无求的高冷形象:本尊将要闭关,时限不定。

陆见寒呆住。

这……说实话,因这片大地灵气稀薄,能修炼到陆雨歇朝天阙这般境界,已是比登天还难。

这样的朝天阙与陆雨歇在另半魂魄面前都不堪一击,可见魔化版陆雨歇的厉害。

但这一半魂魄也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并非靠正儿八经的苦修,所以?陆见寒忧心道:仙尊又何必为难自己?总是有别的办法的,不如我们集全仙域之力,再试着另辟蹊径?白袍男子轻笑着摇摇头:这世间灵息有限,但心念永无止境。

本尊从前只是为了修炼而修炼,思想难免备受桎梏,但如今……所谓遇强则强,他若再不进步,岂不是要将烟烟拱手让与那人?也因这番变故,仙尊陆雨歇隐约茅塞顿开之势,他想要变得更加强大,他当然也可以变得更加强大,他定会变得更加强大!九七章晋.江.独.发九七章唐烟烟抱膝坐在石阶, 遥望墙角两簇红梅。

融雪的寒风拂起她额间碎发,在空中轻微摇晃。

就像她此刻紊乱的心绪……他们都是陆雨歇,亦不全是, 况且他们似乎都很排斥另一半的自己。

这真不是在刻意刁难她吗?唐烟烟烦躁地捡起一根枯枝,在白净无暇的雪面乱七八糟瞎划。

黑白陆雨歇,没谁能让她真正省心。

唐烟烟恨不能撂摊子跑路, 一个两个的, 仗着修为比她牛逼, 很了不起吗?她全都不要了,独闯江湖它不香吗?愤怒地在雪地画出两个Q版古风男,唐烟烟在他们脸上各打了个大大的叉。

尤其黑陆雨歇, 魔化很厉害是吧?居然还敢圈禁她?唐烟烟倏地起身, 她拎起裙摆,双脚用力把黑袍陆雨歇踩了个稀巴烂。

决定了, 她唐烟烟凭什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都想得到她唐烟烟的宠爱是吧?那首先就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 凶谁呢凶?关谁呢关?再搞不清楚状况,就老老实实在门口跪搓衣板去吧。

思及此, 唐烟烟陡然挺起胸膛,豁然开朗。

明明拿着当女王的牌,她为什么要活得如此憋屈?她唐烟烟要撕掉错误的剧本,让游戏重新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回到寝宫,唐烟烟还没进门,就叉着腰摆出气势:陆雨歇,你给我滚出来, 我现在口渴肚饿, 要吃好吃的, 要喝好喝的, 你还不快快呈上来。

话音落,回应唐烟烟的只有死一般的静寂。

唐烟烟:???!!!!陆雨歇,唐烟烟冷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数三声,你若不及时出现在我面前,你就pass了,你就彻底失去争宠的资格了。

一、二,二点一,二点二……数着小数点的女王烟突然觉得好悲哀。

她收了声,沉默地走进寝宫。

陆雨歇不在,甚至整座魔宫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所以他凶完她威胁完她自己却气得离家出走了?唐烟烟就很无语。

跑就跑嘛!好歹把魔宫的结界打开,他信不信,她唐小烟跑得一定比他还快。

搬了张椅子坐在窗下,唐烟烟气极反笑。

气着气着,唐烟烟被气饱了,干脆爬到床榻睡觉。

许是神魂在黑白陆雨歇大战中受到影响,唐烟烟自动陷入昏睡状态,以恢复受创的神识。

不知睡了多久,唐烟烟再醒来时,身旁已多出一抹玄色身影。

偌大床榻,他偏贴着她睡。

陆雨歇侧身面向她,脸颊微微埋在她长发里,伴随富有频率的温热呼吸,她一缕黑发在枕边幅度很轻地拂动。

莫名其妙的,唐烟烟堵在胸中的怨气突然消了大半。

但并没有完全释怀。

唐烟烟冷着脸翻身,不想再看陆雨歇。

她怕再看下去,仅剩的怨气也会不知所踪。

心魔的存在非他所愿,被朝天阙炼化更不是他自主的选择。

这个陆雨歇有他的苦衷,他有他的无奈。

唐烟烟全都清楚。

但她也有自己的原则,或许是这段日子她过于顺着他,所以唐烟烟经常迷茫,经常不知所措。

两个陆雨歇互相融合什么的,暂时指望不上,那便先试着做她能做的事吧!她可以先定一个小小的目标,譬如试着帮陆雨歇清除魔气什么的?唐烟烟刚打定主意,腰肢便多了一只不安分的手。

男人手掌宽大,几乎揽住她大半截腰身。

滚烫温度穿透轻薄衣衫,渗入腹中,唐烟烟身体微僵,迅速把魔化版陆雨歇的手拍打下去。

陆雨歇,唐烟烟板着脸起身,声音严肃,你这样我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男人双眸仍阖着,口吻含着淡淡的戏谑。

那两排小扇子般的睫毛乖乖覆在他眼睑,浓密且纤长,还细微颤栗着,透着股若有若无的诱惑。

唐烟烟:……陆雨歇蓦地掀起眼皮,他眉梢挑高,似笑非笑地望着唐烟烟,语不惊人死不休,唔,那一定是,我的技术还不够好。

唐烟烟:……唐烟烟就很凌乱。

可她是要做女王的人,岂能被如此小儿科的撩拨打败。

别忘了,她唐小烟也是身经百战的人。

咳咳,她画小人书的时候,他魔化版陆雨歇还在血池里泡着呢!知道自己技术不好,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唐烟烟拿出无所畏惧的气场,怎么,我是你的练手工具吗?玄袍男子眉梢挑得更好,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唐烟烟,幽深眼瞳竟划过一丝……兴味?唐烟烟阻断他满脑子的肮脏:既然你说你是陆雨歇,那就矜持自重些,你看看你,哪有以前陆雨歇的样子?玄袍男子单臂支着头,漫不经心地扯唇道:因爱生欲,如人饮水,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烟烟,你让我斩断欲,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唐烟烟:……况且我只对你有欲望,你又让我找谁去练习技术?我管你呢!唐烟烟怒目。

陆雨歇若有所思:唔,不如去捉些该死的好色之徒?待我吸尽他们精气,技术也就趋于娴熟了吧?唐烟烟先是震惊,然后满心怔忪,最终眼底只剩心疼。

她吸了吸鼻子,低垂眉眼:陆雨歇,你在炼化池时,朝天阙便是将这些污秽通通塞给你吗?陆雨歇轻啧一声,他舔着唇瓣,状似有些惋惜:他塞进来的过于杂乱,若将色/欲单独分类,也不至于让我遭你嫌弃呢!唐烟烟:!!!???攥紧手心,唐烟烟忍了又忍,终于没挥拳暴打陆雨歇。

果然,同情什么的,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多余的事情。

那日过后,你去了哪里?唐烟烟转移话题,她冷冷盯着陆雨歇,以示决心,你居然将我丢在魔宫?陆雨歇,我们很有必要谈一谈,我需要自由,我不是你陆雨歇养在金丝笼的一只鸟,你听过一首诗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陆雨歇闻言蹙眉,感觉有些棘手。

怎么数日不见,烟烟就变得如此……不乖?她居然还敢提什么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准死,更不准不爱他!魔气不由自主地聚拢在胸腔,陆雨歇眼眸猩红地盯着唐烟烟,仿佛将要爆发。

唐烟烟没有妥协,她安静地与陆雨歇对视。

但鼻尖酸酸的。

要怎样才能让他摆脱欲与恶的掌控?他以前明明是最尊重她的人,他明明是宁愿离开她,也要归还她自由的人。

黑色火焰愈演愈烈,将要湮没他心脏与整片天地时,这股冲天火焰忽然被一双含着湿润的杏眼熄灭。

她睫毛缀着泪珠,将落未落。

陆雨歇突然从疯魔中惊醒,所有偏执欲念在一瞬间消散无踪。

他惊慌地闪躲着眸光,避开唐烟烟的注视。

他方才竟又想着勉强烟烟……陆雨歇,不给陆雨歇退避的机会,唐烟烟握住他略微颤抖的手,让我帮你好吗?我们可以从最基础的开始,一点一点,逐渐累积,终有一天,你会彻底摆脱它们的控制。

你难道想被它们控制一辈子吗?我不愿,但烟烟……我知道很难,但没关系,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你会乖吗?会。

唐烟烟没有拒绝陆雨歇的拥抱。

这个拥抱比起情爱,更像抚慰。

唐烟烟松了口气,她轻轻拍打陆雨歇脊背,像是在哄一个无措的小孩。

拥紧怀中温软,陆雨歇情绪逐渐恢复平静。

然后——他便再控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渴望,还是好想好想。

埋首轻吻她裸/露在外的香肩,陆雨歇欣喜于唐烟烟的温顺,他掌心收拢她纤细腰肢,恨不能将她揉入他的骨血里。

啪!唐烟烟一巴掌拍在陆雨歇额头。

陆雨歇可怜兮兮捂住头,推锅道:都是情不自禁的错,不是我的问题。

唐烟烟铁面无私地甩开陆雨歇,她方才把他当小孩,他却想着轻薄她?抬了抬下巴,唐烟烟面无表情地往寝宫外指:去殿外面壁两个时辰,以后你再‘情难自禁’时,我会像这样帮你的。

陆雨歇:……一边面壁,陆雨歇一边怀疑人生。

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对劲?究竟又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劲?他魔化版陆雨歇,轻而易举击败仙尊陆雨歇的修仙界天花板,本可以凭本事强行抱得美人归,为什么会沦落到面壁的地步?所以他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冲进去凭本事强行占有美人?还是继续面壁?陆雨歇陷入深深的纠结中……腿绷直点儿。

趴在桌案研究红簪的唐烟烟猛地抬头,她不满地看向殿外的玄袍男子,不许三心二意。

陆雨歇怔了怔,只好收起漫不经心,把腿绷直。

这才乖嘛!唐烟烟适当地给出表扬。

是的,他很乖的。

陆雨歇沾沾自喜地想,就算他被恶欲控制,他也一直是她的小乖乖啊!站满两个时辰,陆雨歇没事儿人般地走回殿中,他帮唐烟烟把锦盒里的佛莲芯渡入红簪,嗤声道:算他仙尊陆雨歇有点本事,有这佛莲芯,方寸世尊溃散在红簪中的碎魂很有可能被吸引,从而依附在佛莲芯上,待时日久了,或许真能重塑灵胎也未可否。

唐烟烟惊喜地捧着红簪,笑眼明媚,心中更是生出数不清的喜悦与感动。

从凡尘来到仙域,在所有人都厌恶她无视她时,方寸世尊是唯一以真心待她的人。

很多时候,唐烟烟脑中都会浮现出糟老头儿啃鸡腿的画面,如果方寸世尊能重新回到世间,她一定给他烤好多好多的野鸡,让他吃个够。

魔化版陆雨歇曾窥探过唐烟烟的记忆,这些事情,他自然全都知晓。

他好心疼经历过这些残忍的烟烟。

烟烟,都怪我害你吃苦。

动情地抚摸唐烟烟如瀑秀发,陆雨歇俯首,将濡湿的吻落在她发间。

……唐烟烟饱含杀气的一瞥淡淡落在陆雨歇脸上。

身体略僵,陆雨歇自然而然地退开,佯装镇定地说:烟烟你发上落了片花瓣。

唐烟烟挑眉:花瓣呢?陆雨歇脸部红心不跳:我吃了,你要检查吗?我可以全力配合。

说着,微微张开艳丽的唇,仿佛等着她来品尝采撷,啊不,是检查。

唐烟烟:……把红簪插入发髻,唐烟烟再度向陆雨歇提要求:我要出魔宫。

陆雨歇眼神闪烁。

他确实是曾经的陆雨歇,但心魔与恶欲将他执念无限扩大。

他要唐烟烟,这是他最大的执念,也是他最深的羁绊。

凡是可以满足唐烟烟的事情,他无条件妥协。

但出魔宫?陆雨歇不得不斟酌再三,甚至生出许多忌惮。

烟烟聪明,哪怕他修为高深无人能敌,可他也会担心烟烟用计谋离开他。

另外,出了魔宫,烟烟便可以接触到除他以外的很多人,这让陆雨歇非常没有安全感,尤其仙尊陆雨歇。

烟烟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还有,一旦烟烟恢复自由。

她便会知道他大开杀戒的事。

尽管陆雨歇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可以避免的麻烦,为什么非要让它横亘在他与烟烟之间?陆雨歇思来想去,神色变幻莫测。

唐烟烟等得不耐烦,她气呼呼地催促他:你到底爱不爱我?爱我就要给我自由。

连自由都不敢给我,你算什么男人?九八章晋.江.独.发九八章提问:对象耍赖甚至试图得寸进丈, 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吗QAQ?唐烟烟:谢邀,还是直接送他上天吧[微笑jpg]。

索吻失败的陆雨歇很暴躁。

在萌妹与女王之间反复横跳最终定格在女王人设的唐烟烟无所畏惧。

事实证明,男人真的不能宠, 他们通常会恃宠生娇[摊手]。

三日后,魔化版陆雨歇乖乖地带唐烟烟走出魔宫。

他玄袍曳地,衣袖间的金凤仿佛展翅欲飞, 长及脚踝的墨发柔顺光泽, 双眸微微眯起, 看起来颇不耐烦以及挺不好招惹的样子,就很有黑化的feel.凭良心说,唐烟烟觉得这样的陆雨歇有那么一丢丢带感。

毕竟仙尊陆雨歇是公认的端方君子, 清风霁月, 冷若冰霜。

眼下这个陆雨歇却颠覆了以往的刻板印象,甚至全都反着来。

不过欲求这点——咳咳, 两者还是稍微中和一下比较有利于身心健康呢。

唐烟烟脸颊发热, 她掩饰性地挠了下脖颈,嗓音干巴巴的:唔, 今天天气很好嘛!陆雨歇掀起单薄眼皮,他惫懒地扫了眼头顶艳阳,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陆雨歇怪不爽的。

这点唐烟烟完全能看出来。

唐烟烟拿出教导主任的语重心长,义正言辞地教育魔化版陆雨歇:你心胸要开阔一点,不要总惦记囚禁、强制这种万恶的旧思想,我是你的玩物吗?当然不是了。

除了你,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对不对?你我整天黏在一起, 会腻的。

陆雨歇余光瞥了眼诡辩的唐烟烟:你腻, 我不腻。

唐烟烟:……不要用看渣女的眼神看我谢谢。

来到仿若琉璃罩的结界下, 唐烟烟激动地搓着手, 示意陆雨歇快解开禁制。

陆雨歇像是只晒太阳的大懒虫,戳一下才肯动一下,催一下才肯挪一下。

他扯扯嘴角,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拂袖。

瞬息间,琉璃光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烟烟兴奋地跑出魔宫,她以为她看到的嵬驿州会是一座死城,然而并不。

主街魔修络绎不绝,两畔甚至开了许多商铺。

唐烟烟震惊得瞪圆眼眸,她看到了什么?她竟然看到了串串店、火锅城、烧烤摊子,还有乱七八糟的各类小商铺。

张毛子,你怎么在这里?唐烟烟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差点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小跑着奔向串串店,唐烟烟望着正往红油锅里放食材的瘦高魔修,以及正在洗菜的张娃子,又惊又喜,还有你哥张娃子,你们怎么都到嵬驿州了?烟烟大人,不止我们兄弟二人过来,我们把建在奇龚州的商铺也都搬来了。

张毛子面露微笑,他标准地露出八颗牙,恭敬无比,烟烟大人,这些都是按照你从前的吩咐建造的,烟烟大人满意吗?唐烟烟猛点头。

何止满意,简直大喜过望。

这就是她理想中的社会主义新魔域嘛!舌尖上的魔域哈哈。

唐烟烟嗅了嗅空气中熟悉的香味儿,迫不及待指着汤锅说:张毛子,快给我来串毛肚肉丸豆腐香菇,还有这个这个那个。

好的,烟烟大人。

张毛子上半身稳如狗,下半身却颤如抖筛,呜呜呜,大魔王陆雨歇此时就站在烟烟大人背后,他眼神阴森森的,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小小魔修,能不吓得要死要活吗?事情是这样的。

几天前,下着黑雪的傍晚,大魔王陆雨歇突然出现在张毛子眼前。

阵阵阴风吹动玄袍男子鬓角墨发,大魔王红如鲜血的唇轻启:听说烟烟很喜欢你?张毛子当时直接吓得五体投地。

陆雨歇一分为二的事,仙魔两域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且白的陆雨歇干不过黑的陆雨歇,黑陆不仅斩断白陆右臂,还抢占唐烟烟当压寨夫人,囚在魔宫里日日宠幸。

张毛子非常担心烟烟大人的身子承受不住,毕竟棋玉在时,烟烟大人就有些力不从心。

但比起烟烟大人的幸福,张毛子更担心哪天大魔王过来杀自己,这恐怖的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吗?就在张毛子自己吓自己快被吓死的时候,大魔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犹如一座尊贵的神祇,口吻嫌弃道:三日后,带着奇龚州这些奇奇怪怪的建筑来嵬驿州。

张毛子:就这???!!!好咧TAT!此时充满友好和谐氛围的主城里,唐烟烟心满意足地啃着串串,还慷慨地递给陆雨歇一串毛肚:很好吃的,脆脆的。

陆雨歇看着唐烟烟沾染点点油渍的唇,喉结倏地滚动:甜吗?唐烟烟:是辣的呀。

陆雨歇舔了舔唇角,眼神倏地幽深,仿若无月的黑夜:感觉很甜。

唐烟烟:……倏地转身,唐烟烟调头便走。

然后她看到了小绿!小绿站在街角,像只大号的招财猫,冲烟烟摇晃着它的爪子。

唐烟烟扭头看了眼陆雨歇,突然想笑。

他这是把她认识的都召来嵬驿州了吗?唐烟烟与小绿的认亲现场并没有两眼泪汪汪,小绿僵硬地动了动触角,细声说:烟烟,好巧哦。

唐烟烟:是挺巧的。

小绿有苦不敢言,笑得非常开心。

与烟烟分别的这些日子,它委实不好过,魔域遭受重创,那厢仙域也没捞到什么好果子吃,眼见仙域第一神兽将要泡汤,小绿还没来得及顾影自怜,大魔王陆雨歇便找上门,把它捉回了嵬驿州。

那什么,友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烟烟固然重要,但它不想被囚在嵬驿州哇呜呜呜……让小绿回魔宫寝殿等自己,唐烟烟在路畔买了串糖葫芦,赠给玄袍男子:给你一点甜甜。

红姬树下,女子一身水绿,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她笑眼明媚,此时艳阳璀璨,金色无尽散落,她绿裳墨发如缀星辰碎玉。

陆雨歇几乎沦陷在她饱含旖旎的眸子里。

怔怔接过冰糖葫芦,陆雨歇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进胸口。

唐烟烟:你干什么?陆雨歇很认真的表情:这是烟烟你赠我的礼物,怎能随意就吃了?我要把它珍藏起来,留给我们以后的孩子看。

唐烟烟:……哪儿来的孩子?唐烟烟朝天翻了个白眼,她一边吃着串串,一边快步往前。

心情愉悦,步伐自然轻松。

待走到长街尽头,唐烟烟再笑不出来。

她指着横亘在城门口的结界,怒目而视:陆雨歇,你什么意思?玄袍男子神色淡然,悠悠答:结界啊。

唐烟烟扯唇,半晌才问:说好的还我自由呢?陆雨歇艳丽双唇翘起温柔的弧度,他俯首深深攫住那双杏眸,眼底游走着黑红色煞气:烟烟,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你瞧,你已经走出魔宫数十里。

唐烟烟:……骗子!唐烟烟被气得语无伦次。

难怪陆雨歇将张毛子小绿都找了过来,敢情他在后面挖了个坑等她呢。

唐烟烟脸上笑容尽失,她突然觉得好无力:陆雨歇,你这样我真的会生气。

玄袍男子敛眉抿唇,他眉峰微微挑起,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头,眼神无辜道:烟烟,我有病。

笑容倏地在他眉眼间漾开,你得对病人多有点耐心,不如这样,只要你乖,我逐年把结界往外延伸百里,好不好?唐烟烟冷眼看着陆雨歇。

他却在清风中好整以暇地微笑。

愤怒与失望在刹那间全部化作疲惫。

唐烟烟转身往回走,并制止身后尾随的那道墨色身影:别跟着我。

陆雨歇笑着收回脚步,语气无比轻柔:烟烟,你看,你现在就又不乖了。

脚步戛然而止,唐烟烟闭眼停顿片刻,忽地回到陆雨歇面前。

玄袍男子颇感意外,他眼梢微勾:烟烟,你——话还没讲完,唐烟烟撸起袖子就扒开陆雨歇胸口衣襟。

陆雨歇震惊了,饶是他现在面皮如城墙般厚,也生出些小羞涩:烟烟,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如我们回魔宫再继续?唐烟烟唇中溢出一声嗤笑,把陆雨歇外袍扯得凌乱不堪,唐烟烟终于找回她的冰糖葫芦。

陆雨歇瞳孔渐渐放大:这个不可以!!!!唐烟烟直接拍开陆雨歇想要抢糖葫芦的手,面无表情泼他冷水:陆雨歇,你似乎搞错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没那么需要你,别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嘚瑟!从现在开始,你要是再敢同我讲一句话,我就缝了你的嘴。

抛下骚操作一堆的陆雨歇,唐烟烟冰冷无情地扬长而去。

路畔看呆的魔修们连忙低头装忙。

卧槽!惊天大逆转。

魔化陆雨歇竟当街被唐烟烟训得一声不敢吭,哪还有半分嗜杀狂魔的气场?原来最厉害的不是魔陆,也不是仙陆,而是将两陆双双捏在掌心的唐烟烟啊。

失敬失敬。

他们的副域主果然棒棒哒。

回到魔宫,唐烟烟就发了场脾气。

她发脾气也没别的方式,就做个黑陆雨歇人形牌,用石头拼命砸。

小绿也好想砸。

但它默默收回了跃跃欲试的爪子。

呵,大魔王是你想砸就能砸的吗?别把命都给砸进去了。

屋檐下,发泄完的唐烟烟与小绿排排坐。

唐烟烟问:仙域现在是什么情况?小绿哇地哭出来:烟烟求求你让我再多活几年吧,如果我告诉你仙陆的事情,大魔王会杀掉我的呜呜。

唐烟烟:别假嚎,不问了。

小绿收放自如地擦掉泪水:那我们就还是最好的朋友。

唐烟烟:……气氛沉默。

唐烟烟抱膝望着湛蓝天空,睫毛很久才缓缓眨动一次。

小绿用触角碰了碰唐烟烟的手,稚嫩的嗓音,沧桑的口吻:认命吧烟烟,大魔王咱们谁都招惹不起,他现在是超逆天的存在,就是你说的游戏里的BUG,恐怕以后都不会有人比他更厉害了。

唐烟烟蹙眉。

小绿继续安慰:你想想,我们拼死拼活奋斗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财富权利与地位,以及人们的尊敬,所谓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烟烟你以前常说,等你完成你想完成的事情,你就当咸鱼的嘛!现在黑化陆也是陆,你就是为了得到他才进魔域的呀!所以你干脆乖乖留在他身边当咸鱼吧,有吃有喝,还有人随时侍寝,好舒服的一条咸鱼哦!唐烟烟有些心动:听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哈?是吧是吧?小绿越说越嗨,嫁给他,你立马成为人生赢家,走上巅峰。

你讲的好好哦,说吧,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好处啦,大魔王说只要我劝你乖乖听话,他就放我离开嵬驿州嘿嘿嘿——笑着笑着,小绿连忙用爪子捂住嘴,它惊恐地望着似笑非笑的唐烟烟,大呼完蛋,嗷,吾命将要休矣!!!!九九章晋.江.独.发九九章唐烟烟和黑化陆的梁子就此结下。

一连数日, 唐烟烟都没搭理他。

陆雨歇却厚颜无耻,他每天都如常出现在她视野中,夜里唐烟烟安歇, 特地在屋外设置结界。

可第二天清晨,她床榻边还是会多出一抹熟悉又欠扁的玄色身影。

没脸没皮到这种境界,唐烟烟能拿他怎么办?凉拌吧……唐烟烟干脆不再睡觉, 反正修者精力充沛。

夜间更深露重, 唐烟烟披了件毛领斗篷, 端坐书桌前,认真研磨阵法。

她于阵法果然毫无天赋。

把无数张画得乱七八糟的草图搁置,唐烟烟单手托腮, 望向窗外。

树枝将苍穹弦月切成数片银碎, 隐约有虫鸣声入耳。

唐烟烟眼睫微微垂下,粉唇溢出一声无奈轻叹。

魂魄一分为二, 对仙尊陆雨歇影响不小, 黑化陆怎会毫无反应?莫非是他修为已臻化境的缘故?修道本就可以突破世间种种规则,所以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

只是黑化陆雨歇体内盈满恶之根源, 唐烟烟有理由推断,他亦饱受着折磨,亦有可能承受未知的后果,这个后果,若他根本承担不起呢?唐烟烟从未对一个人有过这般复杂的情绪。

她对黑陆又怜又恨又怒又忧,还心疼。

重新将精力放在破解结界上,唐烟烟尽量集中神念。

但学渣逼迫自己学习的结果通常都是——月光如纱, 温柔笼罩住匍匐在草图的女子。

枣红斗篷的一圈白色绒毛贴在唐烟烟面颊, 随她富有频率的呼吸细微摇曳。

玄袍男子立在身后, 无奈摇头。

俯身将唐烟烟抱到床榻, 陆雨歇替她盖好被褥,情不自禁地伸手拂去黏在她额角的碎发。

睡得这么粉雕玉琢一小团,看起来就很好亲的样子。

陆雨歇挑挑眉,他可不是仙尊陆雨歇那种端方君子,能占的便宜就万万不能错过。

凑近唐烟烟水嘟嘟的唇,陆雨歇含住那圆润唇珠,稍微辗转厮磨了番,终于隐忍地退开。

回到书桌旁,陆雨歇拾起几张乱七八糟的草稿,直看得眉眼抽搐。

他勾了下唇,回首望向床榻上的女子,尔后执笔蘸墨,好笑地为她奉上正确的结界详图。

……东方显出鱼肚白,晨曦阳光普照大地。

唐烟烟在床上惊醒,她下意识望向身旁,床单是凉的,陆雨歇昨晚似乎并没有来过。

不过她居然睡着了?唐烟烟暗自羞愧,又想,不对啊,她是怎么睡到床上的?掀被起身,唐烟烟来到书桌,然后无风也凌乱。

压在砚台下的白纸绘制着清晰的结界结构,显然不是出自于她唐·废柴·烟烟的手。

唐烟烟无语凝视半晌。

陆雨歇是有多鄙视她啊!而且他的鄙视……是对的!因为就算他将结界结构大大方方摆在这里,她也确实解不开。

唐烟烟微笑着放下图纸,从抽屉里翻找出十余本佛经,抱着去找陆雨歇。

赌气什么的,终究解决不掉任何问题。

咱们大女子能屈能伸嘛!!!不过陆雨歇并不在魔宫。

唐烟烟瞥了眼缩手缩脚跟在她身后的小绿:陆雨歇呢?小绿眨巴着无辜大眼睛,露出刻意谄媚的笑:离开嵬驿州了吧,烟烟,你原谅大魔王了吗?唐烟烟勾了勾手,哥俩好地带小绿出宫撸串串:小绿啊,你别害怕,想离开嵬驿州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其实我也想离开。

小绿吓得触角都竖起来:烟烟,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你要是逃了,我和张毛子他们都会被大魔王吞噬掉的。

唐烟烟:吞噬?小绿心有余悸:是呀,大魔王巨厉害的,只要他想,他肯定能吞噬掉所有人。

呜呜,我不想死呀小烟烟。

唐烟烟蹙眉,之前她并不知道陆雨歇时常出宫,因为他会给她施法诀陷入昏睡状态。

难道陆雨歇频频出宫是为了……唐烟烟不由沁出一身冷汗。

她问小绿:你很怕他?小绿瘪着嘴,哭唧唧:除了烟烟你,谁不怕大魔王?唐烟烟脚步戛然而止,眼底布满沉郁。

小绿瑟瑟发抖,惊恐地瞪圆绿眸,它慌慌张张问:烟烟,我该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唐烟烟复杂地睨了眼小绿,用手拍它脑袋瓜:没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可能是我太聪明了吧。

小绿:……呜呜呜烟烟这话说得为什么让它更害怕了呢?***嵬驿州外,黑雪漫天。

玄袍男子立在结界外,他长袖轻拂,解开禁制的同时,簌簌飘落的黑色雪花全部化作游丝,纷纷涌入他身体。

陆雨歇闭着眼,他周身游走的红黑色脉络逐渐隐入肌肤,脖颈脸颊间的凸起恢复平整,再睁开眼时,墨瞳里再无阴煞之气。

这些日,每当恶念无处排解时,陆雨歇就想杀人。

那股嗜杀的欲望愈发强烈,让陆雨歇有些头疼,他担心的自然不是双手沾染更多血腥。

而是若再无节制,他这具躯体是否会因承载不起磅礴魔气而自爆?无论心底如何烦忧,回到魔宫,陆雨歇面上都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仿佛除唐烟烟,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引起他情绪波动。

烟烟,踏入宫殿门槛,陆雨歇讶异望向桌旁的那道窈窕身姿,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他眼底兀然被欣喜点亮,璀璨若星辰。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唐烟烟好像能闻到陆雨歇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气。

但不管他是魔鬼还是天使,唐烟烟都不可能对他置之不顾。

唐烟烟颔首对陆雨歇说:你过来。

陆雨歇大喜过望,他呆愣愣地疾步而来,痴迷目光凝在她如玉面颊:烟烟,你不怪我了?唐烟烟示意陆雨歇坐下,然后将十余本佛经道经放在他面前:陆雨歇,以前的事我一概不再追究。

但从现在起,你必须开始抄写经书,我会陪你。

陆雨歇视线缓慢落在最上面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眉梢挑起,陆雨歇开始谈条件:也不是不行,我每抄写经书一页,烟烟你就必须亲我一下,亲嘴巴!艳若红姬花的两片薄唇噘起,陆雨歇眼底弥漫起狡黠的笑意。

唐烟烟面色淡淡:你白天乖乖抄写经书,晚上我陪你睡觉。

陆雨歇目瞪口呆,傻傻追问:……哪种睡觉?原本他还觉得几个香吻都不错了!结果?唐烟烟差点把经书全砸在他脑瓜:你说呢?陆雨歇震惊。

他说的话,那当然是那种……睡觉咯。

瞧烟烟羞恼成怒的模样,以及染上绯红的桃花面,陆雨歇觉得他悟了,深刻的悟了。

姑娘家面皮薄,烟烟自然不例外。

她定是……睫毛慌乱眨动,陆雨歇就觉得,幸福来得如此之快,且没有征兆,让人怪紧张局促的。

迅速拿起《地藏菩萨本愿经》,陆雨歇翻开第一页,开始激动地抄写起来。

唐烟烟:???!!!这么乖?她都做好两个时辰的抗战准备了呢。

瞅着陆雨歇俨然打鸡血的模样,唐烟烟疑惑坐下,翻开《太上感应篇》慢慢看。

关于驱除心魔和恶欲,唐烟烟暂时没什么好法子,又无人可商量,那便先尝试抄写佛经吧。

眼巴巴等到夜幕降临,陆雨歇怪扭捏的。

他日夜盼望着盼望着,真到了此时,反而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心态。

你去做什么?又翻过经书一页,唐烟烟察觉到陆雨歇起身,并未抬起眼眸,天已经黑了,不睡觉就继续坐在这里抄写经书。

陆雨歇结巴道:我睡、睡的。

哪个傻子会放着美觉不睡,而去抄写枯燥又乏味的经书?呵!唐烟烟掀起睫毛,状似不解:那你去干什么?陆雨歇羞涩得耳朵尖泛红,脚趾都腼腆得蜷缩起来:洗澡。

唐烟烟懵了两秒,像黑白陆雨歇这种人,通常不都是施诀净身?居然还有要洗澡的这一天?她大大方方道:快去快回。

陆雨歇整张脸都红了,他慌张垂眸,低声道:很快很快的。

语罢,立即闪身消失在殿中。

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唐烟烟颇有些无语,倒也不必这么快。

佛经晦涩难懂,唐烟烟还没读几个片段,陆雨歇就脚底生风地回来了。

唐烟烟被突然出现的黑色身影吓了一跳,以及……这什么香味儿?目光缓缓定在陆雨歇身上,唐烟烟神色复杂,仿佛第一天认识真正的陆雨歇本歇。

躺到床上去。

唐烟烟拾起佛经,命令陆雨歇。

好、好的。

头重脚轻地走到床榻,陆雨歇晕晕乎乎的,心脏扑通扑通,如同小鹿在撞。

他一板一眼地躺好,热血几欲沸腾。

烟烟她、她竟是要……唐烟烟撩起裙裾,坐在床榻边:你闭上眼睛。

陆雨歇:闭、闭眼睛?烟烟果然好会哦!糟糕,待会若是显得他特别不会怎么办?失策,应该将烟烟的画册全部精心研究三四番的。

睫毛仓促眨啊眨,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陆雨歇全身绷紧,足底都弓了起来。

唐烟烟翻开经书,轻咳:我开始了啊!陆雨歇睫毛眨得更加无措,这都开始了?那那就……开始吧。

他已经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了。

唐烟烟粉唇翕合,字正腔圆地念:是道则进,非道则退。

不履邪径,不欺暗室;积德累功,慈心于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怀幼;昆虫草木,犹不可伤。

宜悯人之凶……陆雨歇:?????莫非念经是前戏?陆雨歇忍住颤栗的灵魂,耐心等待。

苟或非义而动,背理而行;以恶为能,忍作残害;阴贼良善,暗侮君亲;慢其先生,叛其所事;诳诸无识,谤诸同学;虚诬诈伪……足足等了小半盏茶时间,陆雨歇被这经念得拔凉拔凉的。

他委屈地睁开眼:烟烟!唐烟烟百忙之中觑他一眼:干嘛?你睡你的,我念我的,别插话。

陆雨歇薄唇颤动:我、我们,不一起睡吗?唐烟烟到现在都没觉得这个睡字有何不妥,口吻极其自然:我不睡啊,我给你念佛经驱逐邪念。

陆雨歇:!!!!!!!受伤了。

陆雨歇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天都要塌,地都要裂。

他足足怔了许久,然后在缄默中翻过身,把孤独落寞可怜的背影留给唐烟烟。

唐烟烟一无所觉,还在兢兢业业地念经:以直为曲,以曲为直;入轻为重,见杀加怒;知过不改,知善不为……念到半夜,唐烟烟有些乏,她起身喝了杯仙露,回来继续诵读。

陆雨歇压根没睡着,哪里都没睡着。

终于忍无可忍,陆雨歇翻身,把正脸对上唐烟烟。

唐烟烟冷不丁抬眼,差些被陆雨歇的哀伤怨妇脸吓到:唔,你怎么了?陆雨歇扯扯唇,眉宇间透着股楚楚可怜的幽怨:烟烟,讲真,你念一百遍佛经都不如亲我一下有用,你还是亲我吧,求求了,亲吧!一百章晋.江.独.发一百章唐烟烟无情驳回黑化陆的索吻请求, 并继续念经,俨然唐僧附身。

如果唐烟烟是唐僧,那陆雨歇便是觊觎唐僧身子的妖怪。

陆妖显然非常擅于魅惑之道, 一会儿温柔动人,一会儿妩媚撩人,一会儿俏蛮诱人。

唐僧烟:……这、这么会玩的吗?她唐小烟真是看错他陆雨歇了!!!努力稳固道心, 唐烟烟淡定念了半月经, 但收效甚微, 期间黑化陆还是消失了两天。

于是唐烟烟琢磨着回趟仙域,她始终没搞清楚,陆雨歇的心魔究竟因何而存在, 如果万千年前的灾祸是源头, 那他憎恨的是谁?他耿耿于怀至今无法释然的又是什么?比起朝天阙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恶欲,心魔似乎才是最该解决的问题。

金乌西沉, 唐烟烟眺望遥远的琉璃光罩, 蹙眉沉思。

嵬驿州被结界包围,逃是逃不掉的。

至于破阵, 更是无稽之谈。

那夜陆雨歇大方将法阵图纸给她,但唐烟烟瞅着就跟看天书似的,旁的用处没有,催眠效果倒是一流。

敌我实力差距如此之大,唐烟烟算是彻底歇了与黑化陆斗智斗勇的心思。

入夜,唐烟烟为玄袍男子奉上香茗,然后用葱白般的手指轻轻拽住他衣袖, 我见犹怜地说:陆雨歇, 我想去趟仙域, 好不好?玄袍男子动作微顿, 旋即自然地浅啜茶水,回以一笑:烟烟,不好呢!唐烟烟桃腮含嗔,把他衣袖扯来扯去晃来晃去:人家去仙域有正事的。

陆雨歇顺势揽住唐烟烟纤细腰肢,像个祸国昏君似的,把美人用力按进胸膛:什么正事?陆昏君一边把玩唐烟烟秀发,一边性感又危险地眯起眼眸,准备去看你的老情人?老情人什么的……比起黑化陆,仙尊陆确实年纪不小了咳咳。

唐烟烟满脸黑线,赶紧把自己飘远的思绪拉回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进烈焰魔窟前,你送了我些许典籍与法器,我都留在玄英宗没带出来呢。

陆雨歇眉峰拧紧,他当然记得。

他赠给唐烟烟的,是他母亲云葭仙子的遗物。

唐烟烟趁机加把火力:如果你不放心,可以陪我一同回仙域,除了拿回那些东西,我还想见见故人。

陆雨歇看似漫不经心:哪些故人?唐烟烟很配合地回:不包括他,我发誓。

俯首深嗅唐烟烟的发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雨歇眸色暗沉且凌厉。

他不再是曾经的陆雨歇,他不仅对仙域没有任何好感,甚至还很厌恶。

数千年守护仙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从前的陆雨歇,包括如今的仙尊陆雨歇,通通都是个笑话。

我陪你。

思忖半晌,陆雨歇应允唐烟烟的要求,但他绝不可能让唐烟烟单独前往仙域,毕竟那儿还有个仙尊陆雨歇。

好,我们明早出发。

以免夜长梦多,唐烟烟迅速定下时间。

陆雨歇似笑非笑地挑眉,也不戳破唐烟烟的小心机。

翌日,天刚破晓,唐烟烟便祭出飞行法宝,同陆雨歇离开嵬驿州,前往玄英宗。

银月仙楼重出江湖,一路吸睛无数。

全仙域都知道,这是仙尊陆雨歇赠给唐烟烟的宝物,所以说……唐烟烟回来了?既然唐烟烟出现,那另半邪恶的陆雨歇呢?全仙域修者都陷入忐忑不安的恐慌之中。

那日仙尊陆雨歇重伤而返,闭关至今,明显是在魔化陆雨歇手上吃了大亏。

连仙尊都拿他无可奈何,他们难道只能安静等死吗?毕竟魔化陆雨歇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处处杀生,且毫无忌惮,哪还有半分人性?长久以往下去,他迟早会杀光他们所有人的对不对?……仙雾缭绕,银月仙楼稳落玄英宗。

时隔数年,唐烟烟没想到她再回这里,居然会享受到那般大的迎接阵仗。

率先走出仙楼的唐烟烟吓了一跳。

乌泱泱人群中,陆见寒为首,他一袭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面容凛冽肃穆。

陆见寒身后是蓄势待发的长老们,再往后,是由玄英宗弟子排列的大型驱魔阵。

如临大敌的气势,前所未有。

唐烟烟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她刚踏出仙楼半步,便急急退回去,刚好撞到黑化陆雨歇坚硬胸膛。

陆雨歇当然不会辜负唐烟烟的投怀送抱,可惜他还没来及吃豆腐,唐烟烟就抓住他手,带着他往回走。

眉梢轻挑,陆雨歇望向出口,眉眼划过一丝阴骘,口吻仍是懒懒的:怎么?又想回魔域了?唐烟烟:当然不是。

陆雨歇:那你怎么不出去?唐烟烟干巴巴说:我累了,先坐会儿。

陆雨歇:……两人便围着仙檀桌坐下。

唐烟烟眉眼轻垂,不想让陆雨歇察觉到她的难过。

怎么讲呢?道理谁都懂,可唐烟烟还是难以接受。

他明明也是陆雨歇!他明明也身不由己。

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仿佛他曾经为仙域所付出的一切,都如泡沫般烟消云散。

那些尊敬崇仰也全部化为乌有,所有人对这个陆雨歇就只剩满心仇恨。

这世界是不是除了她唐烟烟,再没有人盼着他好?陆雨歇,你留在仙楼等我行吗?忍着心酸,唐烟烟微笑着掀起睫毛,我答应你,我真不见他。

陆雨歇把玩着桌面的一个茶杯,心脏无端颤了颤。

仙尊陆雨歇正在闭关,他是知道的。

所以就算烟烟想见,也见不到,但他就是放心不下,他就是想像尾巴一样跟着烟烟。

那些如蝼蚁般的修者,谁在乎呢?他们的厌恶恐惧鄙夷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他一根手指就能轻而易举碾死他们,所以他无所畏惧,也断然不会将他们的忌惮排斥放在心上。

但烟烟似乎很在意,她害怕他们会刺痛他脆弱敏感的神经吗?大可不必。

谁伤谁还不一定呢。

陆雨歇缓慢抬眸,定定望着面前的唐烟烟。

忽然弯了弯唇:好。

唐烟烟松了口气,担心陆雨歇无聊,唐烟烟找出九连环,还有旁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塞给他:你乖乖在仙楼等我,我先去两个时辰,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陆雨歇薄唇轻勾,眼梢流淌着旖旎:烟烟,你好像比想象中更离不开我呢!真好!唐烟烟:……自恋狂。

唐烟烟暗自腹诽,没敢真说出来。

安排好陆雨歇,唐烟烟面色微沉,走出银月仙楼。

陆见寒等人仍是严阵以待,没有丝毫松懈。

见唐烟烟独自出来,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她身后。

唐烟烟轻笑:没想到大家这么欢迎我,倒也不必兴师动众,要真欢迎,不如每人给我封个灵石大礼包当做见面礼吧!陆见寒眉头紧蹙,仍固执地望着仙楼入口。

魔化陆雨歇修为高深莫测,他们根本辨不出银月仙楼中是否还有人。

陆见寒不敢放松,他问唐烟烟:只有你一个人?唐烟烟没有回答,她眺望指月峰,神色颇有些怅惘与怀念:陆掌门,我回来取些遗落的东西,没有问题吧?如果陆掌门有时间,我还想单独和你聊聊。

陆见寒终于把目光落在唐烟烟身上。

从失忆陆雨歇将她带回玄英宗,陆见寒对唐烟烟一直没有什么好感。

一个无甚天赋更没有背景的区区小弟子罢了,若不仅仅抓住陆雨歇,她终会湮没在众多弟子中,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所以陆见寒想当然的认为,唐烟烟只是在为自己谋便利,她对陆雨歇更多是利用和攀附。

待真正的仙尊陆雨歇归来,他一定会对唐烟烟嗤之以鼻。

但他错了。

一开始便错了。

若陆见寒知道陆雨歇对她的用情至深,他便该将唐烟烟好生保护起来,管她是真爱陆雨歇还是利用他呢?之后所有偏离轨道的事情,似乎都以唐烟烟为圆心而展开。

早知道……无声轻叹,陆见寒闭了闭眼,示意长老弟子们都退下。

唐烟烟御剑来到指月峰,她望着又高了许多的参天榕树,迅速收拾好东西放入储物手镯。

陆见寒在指月峰榕树下等她,他面朝南面,目之所及之处,是唐烟烟熟悉的眷古峰。

那日仙尊陆雨歇来魔域的画面历历在目,唐烟烟想起来都觉头皮发麻。

比起魔化陆雨歇,唐烟烟更不理解仙尊陆雨歇的举动。

他不是没有他们的记忆吗?为何仿佛对她情根深种的模样?他自残右臂的荒谬行为,唐烟烟甚至以为他被魔化陆雨歇传染,也变成了个偏执疯子。

摇摇头,唐烟烟收回遥望眷古峰的视线。

想必仙尊陆雨歇此时正在闭关吧。

比起魔化陆雨歇,唐烟烟现在根本没有精力去关注他。

她只希望他远离魔化陆雨歇,正常点,别雪上加霜地再来添乱。

走到陆见寒身旁,唐烟烟唤了声陆掌门。

陆见寒双手负在身后,他那张总是端正严肃的面容仿佛沧桑许多,他依然望着眷古峰的方向,低沉道:那日仙尊回到宗门,便闭关至今。

他说,他想早日超越另半魂魄,将你接回仙域。

唐烟烟微愣。

陆见寒转过头,他看唐烟烟的目光再无轻视与厌恶:魔域的那段日子,委屈你了。

你前往魔域,是想取回仙尊的另半魂魄,对吗?唐烟烟嗯了声:起初是这么想的,但我并没有完成任务。

陆见寒缄默片刻,突然说:那你还想继续这个任务吗?一零一晋.江.独.发一零一章唐烟烟神色转为慎重, 乌黑眼眸流转着警惕与戒备:陆掌门这是何意?陆见寒望向浮在眷古峰上空的祥云,定了定神,道:合二为一, 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魔化陆雨歇如今的种种猖狂行为,已激起众怨,无人不心怀惶恐。

这是一颗不安的种子, 一旦发芽, 后果不堪设想。

魔化陆雨歇再厉害, 他终是一人,他对抗的是全世界。

纵然他现在无敌,但蚍蜉亦可撼树。

所以……唐烟烟蹙眉, 半晌无言。

陆见寒沉声继续:削弱魔化陆雨歇的实力, 待仙尊陆雨歇出关,让他吞噬魔化陆雨歇, 这样合一的陆雨歇仍由仙尊神识掌控, 如此不仅对三界好,也是为真正的陆雨歇好。

唐烟烟, 你难道想看他们其中一方在对方手中化为乌有?待仙尊顺利出关,为了你,他们势必对立,不死不休。

男人厚重嗓音回旋在耳畔,唐烟烟许久没有说话。

陆见寒看了眼身旁的年轻女子,不再步步紧逼,特地留出时间让她静心思索。

缥缈仙雾中, 仙鸟展翅起舞, 翩跹姿态一如往昔。

这般闲适美景, 好似仍停留在陆雨歇只是陆大宝的时候。

彼时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陆大宝与唐小烟, 每天苦恼的都是再单纯不过的琐事,哪会像如今这般陷入为难的抉择中?唐烟烟忽地苦笑,她根本做不出选择。

在她眼中,每个陆雨歇都是真实的陆雨歇。

陆大宝,魔化陆雨歇,仙尊陆雨歇,他们都是陆雨歇其中一面的无限扩张版本,他们偏执且残缺。

到底谁该做谁的主宰?至少这个选择权,不该在她唐烟烟手上。

陆掌门突然提起这件事,想让我做什么?现在能接近魔化陆雨歇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本尊希望你能为大局着想,站在我们这一边。

唐烟烟早有预料,神态依然平静:抱歉,我不会站在你们任何一边,我是我,我有我的考量与想法。

陆见寒问:你怎么想的?唐烟烟语气略顿:为什么你们那么相信仙尊陆雨歇,却不肯对另个陆雨歇多点信任?他们本属同源,我不相信魔化陆雨歇真的已经无可救药。

陆见寒微怔,忽而轻笑,只是笑着笑着,脸上饱含苦涩与无奈:唐烟烟,你到底年轻,天真未泯。

你可知心魔究竟有多可怖?更何况魔化陆雨歇被炼化的那些日子,早已魔根深种,他突破极限幻化人形,血液里灵魂里沾染了无数恶欲,就算他想克制,但他本就是由这些煞气组成,你要他如何忍?或许你认为,他待你仍一如往昔,但他不是真正的陆雨歇。

有朝一日,可能他连你也会认不出,到那时,一切都不再有转圜余地。

我们也会因此失去所有先机,你再仔细想想罢!尽管很想辩驳,但唐烟烟不得不承认,陆见寒所说,是未来可能会遭遇的境况之一。

她愿意相信魔化陆雨歇,但结局却不一定按照她的意愿来。

冷风迎面而来,像刀子般划过脸颊。

唐烟烟侧眸看陆见寒一眼:陆掌门这么说,是已经有了计策?颔首的同时,陆见寒掌心现出一瓶钴蓝色药瓶:此药是仙尊闭关期间,仙域竭尽所能研制出的九转去煞丹。

经试验,有一定驱除魔气的效果,但魔化陆雨歇修为高深,此丹对他或许效用不大,你常常给他服用便是,长此以往,兴许能成。

眼神定在钴蓝色药瓶上,唐烟烟袖中双手握紧,隐约颤抖。

她真的要利用魔化陆雨歇对她的信任,让他服用吗?动作迟缓且僵硬地将药瓶接到手中,唐烟烟轻声说:我先拿着。

又抬眸道,我这次来仙域,是想打听陆雨歇爹娘的事情,听闻陆雨歇幼时,云葭仙子常带他云游四方,陆掌门可知他们去过哪些地方?陆见寒诧异地看着唐烟烟,想了很久,他皱眉说:那么多年前的事,本尊不太记得。

不过云葭仙子时常带回许多从各地寻来的药材与典籍,都记录在古旧的宗门典册,你要是想要,我让人给你寻来。

唐烟烟道了声谢,突然又想起什么:陆掌门,方寸世尊曾为我施法,让我以神魂之态回到过去,你可知这是什么功法?陆见寒仿佛被震惊到,他厉色道:你们竟……又连连摇头,你们真是胡闹,此乃逆天邪术。

稍不留神,神魂会永远滞留在过去。

不过若是方寸世尊,把握确实会大些,但他如今……多余的话不必再说,唐烟烟已经明白。

告别陆见寒,唐烟烟离开指月峰,在途中偶遇宋怡然。

两人择了处僻静角落,并肩眺望玄英宗群峰壮景。

宋怡然手中握着一把银蓝色的剑,姿态神色比之以往,从容淡定许多。

看着脱胎换骨的宋怡然,唐烟烟突然生出许多感慨。

自冲破桎梏,宋怡然修为一日千里,如今倒有了超脱的真仙风骨。

坦然面向唐烟烟,宋怡然嘴角挂着淡笑:你现在是要回魔域吗?唐烟烟点头。

宋怡然蹙眉,犹豫地说:唐烟烟,我知道我没有说这些的资格,但……顿了顿,宋怡然握紧手中灵剑,望向眷古峰,其实仙尊也很辛苦!我知道他们都是我师父,不该偏袒其中任何一方。

但唐烟烟,我觉得你好像过于看重那个陆雨歇,从而忽视了仙尊。

唐烟烟没想到宋怡然竟会对她说这些话,沉默了会儿,她回:仙尊比起另个陆雨歇,至少还算正常。

宋怡然忽地摇头,苦笑说:自从遗失记忆,仙尊他一直都不正常。

沧澜境中,师父他已经对你动心,他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如果这些不能证明什么,那他孤身前往魔域找你,耗费数月破阵,甚至断臂归来,还不能说明他的心意吗?师父性情越发偏执,现在他又把自己关在眷古峰,没日没夜的闭关苦修,我担心师父他……挺不过这关。

怎么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另个陆雨歇的修为恐怖如斯,若想超越他,仙尊必须强行突破,同为修者,你该知道其中凶险。

唐烟烟随之看向眷古峰,眉心拧紧。

又望了眼银月仙楼的方位,唐烟烟纠结地咬住唇。

她答应过魔化陆雨歇,不见仙尊,但只是去眷古峰的话,应该不算违背承诺?没有犹豫太久,唐烟烟御剑前往眷古峰。

隔着结界,唐烟烟能感受到内里大量灵气的游走与运转,无奈轻叹,唐烟烟伸出右手,将掌心轻轻贴在结界,尔后低声道:陆雨歇,如果你能听到,请你……请你务必珍重自己,我会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望着熟悉的眷古峰,唐烟烟从雪松树下挖出几坛松雪酒。

当初住在这里时,她最大的爱好便是藏酒,以至于经常忘记酒都埋在了何处,偶尔还会在同一个地方埋上四五坛。

把酒坛搁在桌面,唐烟烟笑着面朝结界:陆雨歇,顺利出关后,请记得尝尝我的手艺。

所以,拜托你一定要顺利……静静逗留片刻,唐烟烟最后看了眼眷古峰,御剑飞上青空。

***玄英宗吊桥旁,银月仙楼散发着旖旎华光。

玄袍男子倚在窗畔,冷目望向眷古峰,他嘴角勾起淡淡嘲讽的弧度,眼底布满沉郁。

唐烟烟,你答应我的承诺呢?你果然还是放不下他,呵——茫茫天际,一道白光突然闪现,极快落在银月仙楼旁。

来者是位穿白裳的年轻女修。

眉头紧蹙,陆雨歇居高临下地俯首,面无表情看着这个鬼鬼祟祟的女子。

魔尊大人,你在里面吗?白裳女子围绕银月仙楼绕了两圈,还试探地敲了敲壁面,魔尊大人?陆雨歇懒懒抬手,正欲把这只不知死活的小蝼蚁掐死,底下白裳女子又小心翼翼道:魔尊大人,我有话想对你说,很重要的话,真的很重要!闲来无聊,陆雨歇漫不经心换了个姿势,无所谓地问:你认识我?这句话以内力传音,只有白裳女子听得到。

白裳女子懵了一瞬,面颊陡然绽开花朵般灿烂的笑意:魔尊大人!!!!你听见了?魔尊大人你在哪里?白裳女子仰头寻觅半晌,以她修为,自然无法发现倚在窗畔的陆雨歇,魔尊大人,你还记得我吗?半晌没有得到回应,白裳女子也不恼,她是活泼的性子,眼下心中只剩雀跃,便忘记了凶险:魔尊大人,三个月前,火炎沼泽地,是您救了我,你还记得吗?陆雨歇挑眉。

他救人?啧,不存在的。

白裳女子仍喋喋不休:魔尊大人,我叫白小蝶,那日我同宗门师兄妹前往沼泽地寻珍惜药草,恰逢埋骨之地妖兽出动,是您灭了那些铺天盖地的食人妖兽。

虽然我们师兄妹幸存人数不到一半,但如果没有魔尊大人出手相助,我们都会死掉的。

陆雨歇单手支着下颔,隐约有些印象:哦,你那些师兄妹,是我杀的。

白小蝶震惊地瞪圆眼睛,旋即伤感道:我懂,魔尊大人修为盖世,为了对付凶猛妖兽,你难免会伤及无辜,我、我想,他们不会怪你的。

陆雨歇喉口倏地发出一声嗤笑。

神经病!刚要转身离去,陆雨歇却被白小蝶接下来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白小蝶紧张的说:魔尊大人我找你找了好久,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惜我爹他不相信我。

所以我决定逃离蓬莱,把这件事告诉你。

仙域前不久差人进我蓬莱,求了一味神药,能驱除压制你的修为。

你可千万不要上当服用,他们定是想害你。

脚步戛然而止,陆雨歇面上的不以为意逐渐消失殆尽,他当然不惧任何手段,但他……扯唇轻笑,陆雨歇攥紧双拳,眉宇之间煞气渐浓。

仙域?唐烟烟?他们会联手对付他吗?白小蝶?陆雨歇眼瞳染满血色,他记得,蓬莱仙岛避世已久,族人擅岐黄。

魔尊大人你叫我?这世间可有让人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药?啊这……白小蝶搔了搔头,有好几种啊,但都有副作用的。

不要副作用。

目前没有,但我可以帮魔尊大人研制。

拿着这玉符,跟随它指引,到魔域等我。

话落,白小蝶手中已多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符。

玉符呈浅黄色,隐隐能感知到其中的磅礴力量。

白小蝶暗暗想:好不容易逃出蓬莱,她才不要被抓回去,魔域当然是最安全的地方咯。

欣然同意,白小蝶迫不及待祭出玉符,跟着它赶往魔域。

目送那道白光消失,陆雨歇侧眸望向南方,祥云仙鸟中,熟悉的窈窕身影越来越近。

微微垂首,陆雨歇掩饰住眸中阴骘。

步入仙楼,唐烟烟笑着走向窗下玄袍男子:久等,我遗落的东西都已经取回来了。

陆雨歇若无其事抬眸,明艳薄唇微启:烟烟。

唐烟烟没等到后话:嗯?你喊我……话没讲完,眼前暗影略过,她已被拥入一抹坚硬且温暖的胸膛。

抱紧唐烟烟,陆雨歇下颔抵在她肩膀,口吻极尽温柔,眸光却似被暗夜笼罩,游走着危险与偏执:没什么,就是想叫你的名字。

烟烟,我的烟烟。

独属于他谁都不能妄图夺走分走的烟烟……回魔域时正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收起银月仙楼,两人在绵绵细雨中走回魔宫,颇有些浪漫气息。

因为淋雨,唐烟烟回寝宫便直接沐浴。

洗完澡,唐烟烟在殿外设了道结界,取出陆见寒交给她的九转去煞丹。

从药瓶中倒出一粒浅褐色丹丸,唐烟烟将之碾成粉末,检查成分。

这一路走来,唐烟烟不会再轻信任何人。

哪怕陆见寒并没有欺瞒她的必要,但唐烟烟也不想因为一时的失误而让自己后悔。

低眉轻嗅,唐烟烟拨了拨药粉,虽然她不擅医术,但这丹丸确实没有问题。

该给黑化陆雨歇服用吗?唐烟烟无法抉择。

融合似乎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她是否该促成这一天的到来?比起黑化陆雨歇吞噬仙尊陆雨歇,自然是仙尊陆雨歇占据主导地位比较保险。

怔怔倒了杯仙露,唐烟烟把丹丸粉末混入液体中。

窗外传来熟悉的气息。

是陆雨歇。

唐烟烟霍地起身,衣袖险些将琉璃杯碰倒。

那股含着淡淡红姬花的气味渐渐近了,然后来到唐烟烟身旁。

陆雨歇轻扫了眼桌面仙露,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

唐烟烟嗓音莫名干涩,以及颤栗:你口渴吗?陆雨歇没有回答,欺身来到唐烟烟面前,他俯首按住她瘦削的肩,把脸埋入她完全披散开来的秀发,撒娇般闷声低喃:烟烟,你好香。

一零二晋.江.独.发一零二章唐烟烟没敢动, 她低垂着眼。

窗外月华洒在他垂落衣袖,好似点亮了那片栩栩如生的凤凰翅羽。

烟烟,陆雨歇埋首在她乌发间, 蓦地轻瞥了眼那杯仙露,口吻寡淡,我渴了。

唐烟烟怔了怔, 慢半拍抬头, 仿佛才听懂陆雨歇的话。

不如你喂我喝?陆雨歇下颔指向桌面琉璃盏, 似笑非笑地说。

注视着面前女子恍惚神情,陆雨歇突然生出些烦躁和不忍。

伸出苍白得过分的手,他笑着执起琉璃盏。

杯中澄澈液体随他动作晃悠了下, 却半滴未洒。

眼睁睁看着陆雨歇明艳薄唇触碰到杯壁, 唐烟烟惊醒般抓住他苍劲手腕。

玄袍男子挑了下眉。

唐烟烟:我重新给你倒一杯。

陆雨歇眸色幽深:不必。

语罢,不等唐烟烟回应, 他已将仙露一饮而尽。

唐烟烟:……看着空空如也的琉璃盏, 唐烟烟粉唇翕动,不知该说什么。

要不要那么心急?陆雨歇闲散地将琉璃盏放到桌面, 揽着唐烟烟腰肢上榻:我们歇息吧。

浅黄色纱幔旖旎垂下,天旋地转间,唐烟烟已躺在榻上,她下意识挣扎,想要起身。

一只右臂突然搭在她柔软腰腹间,阻止了唐烟烟的举动。

双眸紧阖,陆雨歇仿佛很困的样子, 并没有任何逾矩行为:睡吧, 烟烟。

今晚的魔化陆雨歇似乎过分老实, 唐烟烟疑心九转去煞丹有副作用, 问:你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陆雨歇没有睁眼,他薄唇微勾,含糊不清地回:没有,不过烟烟你再问的话,可能就有了。

唐烟烟抿了下唇,懒得再搭理他。

耳畔呼吸声逐渐匀畅,唐烟烟却毫无睡意,睁眼望着纱幔花纹,良久,她缓缓转头,望向陆雨歇安静的睡脸。

随遇而安吧!他那么信任她,若以无法预测的未来结果为由而伤害他,终究是她有愧在先。

小心翼翼翻了个身,唐烟烟背对陆雨歇,终于徐徐入睡。

夜浓如墨。

床榻上,玄袍男子倏地睁开紧闭凤眸。

他凝着女子如瀑墨发,信手捻起一绺把玩。

窗外月光浅淡,陆雨歇眼底却游走着深不可测的浓郁暗涌,以及笃定意念。

烟烟,既然你如此辛苦纠结,那不如由我帮你做决定?你总是那么心软。

可天下间许多事必须分个黑白,也必须做出选择。

他和我,你当然得选我!嘴角扬起满意的笑,陆雨歇将脸埋在唐烟烟温热的后脖颈,他揽住她纤细腰肢的臂弯,也不自觉收紧。

***寒秋冷霜满地,如同深夜刚落了场絮絮小雪。

自魔化陆雨歇占据嵬驿州,魔域不再用结界阻碍四季变幻。

昨晚唐烟烟睡得不深,今晨便早早醒转。

将陆见寒交给她的九转去煞丹全倒入花园泥土里,唐烟烟折身回去时,凑巧遇到闲逛的白小蝶。

两人都有点意外。

白小蝶蜗居蓬莱,听来的八卦都是陈年往事,对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百年前。

出蓬莱后,关于仙尊陆雨歇与魔尊陆雨歇的纠葛,她听得迷迷糊糊,但唐烟烟这三个字却令她如雷贯耳。

你一定是唐烟烟吧?白小蝶激动地跑到唐烟烟身边,用看珍稀动物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你是?我叫……小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迎着晨曦阳光,陆雨歇踱着懒洋洋的步子从身后走来,他双眼惺忪,仿佛还未睡醒。

唐烟烟看了眼陆雨歇,又看向小白。

陆雨歇浑不在意的语气:离家出走的小孩,亲爹是蓬莱宗主,医术不错。

白小蝶有些懵,她怎么就被调查得明明白白了?还有,她虽然是蓬莱宗主的女儿,医术确实可圈可点,但她不叫小白,小名儿也不叫小白啊。

小白你好,唐烟烟脸上露出笑容,如果你想熟悉魔宫地形,可以找我或小绿陪你。

好的。

小白傻眼,这里居然还有个小绿吗?烟烟,我们走。

淡淡扫了眼白小蝶,陆雨歇揽住唐烟烟的肩,带她转身。

离开之际,唐烟烟礼貌地对白小蝶笑了笑:小白,如果你有时间,随时欢迎你来朝露殿找我。

好的。

走出后花园,唐烟烟笑容微敛,她看向陆雨歇:你让小白留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陆雨歇轻笑:非得需要理由吗?唐烟烟似笑非笑:不需要吗?陆雨歇顿了顿,没有再否认:烟烟,过段时日,你就知道了。

唐烟烟眉梢轻挑。

两人并肩走过一段青石路,来到红莲池畔。

感受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唐烟烟忽地问:陆雨歇,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希望未来的你是什么样子?陆雨歇垂眸,与唐烟烟目目对视,忽地粲然一笑:身边有你的样子。

唐烟烟仰起头,面容严肃:只要我在,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没关系吗?陆雨歇沉默了会,肯定的回:是。

唐烟烟再笑不出来。

她静静望着陌生又熟悉的这个陆雨歇,不知还能讲什么。

沾满血腥,面目全非,堕入深渊……他是真不在乎。

他也不在乎她是否在乎?唐烟烟低眉盯着足尖,声线轻柔却有力量:陆雨歇,如果你彻底沦为我无法接受的样子,无论你是不是陆雨歇,我都会离开你。

就算你将我圈禁,我也不属于你。

所以拜托你,不要只是我一个人在努力,就算辛苦,我也希望你不要放弃。

你先好好想想吧。

说完这番话,唐烟烟没有停留,转身便走,独剩陆雨歇站在满目秋色之中。

半黄叶片随风卷落,陆雨歇神色平静地看唐烟烟走远。

他确实应该思考,他不能让欲望煞气吞噬自己,他想活得很久更久,这样烟烟才能永远属于他。

但这并不妨碍他替烟烟做决定。

下瞬间,陆雨歇已闪身出现在白小蝶身前。

白小蝶正稀奇地盯着一株魔草研究,差点被陆雨歇吓到跳脚:魔尊大人你吓死我了。

陆雨歇言简意赅:你开始研制了丹药吗?白小蝶无语:也不用那么着急吧?陆雨歇薄唇微启:急。

白小蝶瞪圆眼睛,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烧,她指了指他们方才离开的方向,激动兴奋中又透着谴责:魔尊大人你难道想把药给唐烟烟吃?哇,你太坏了吧!这可是恶性竞争!你太不道德了,我听说爱情是很神圣的东西,需要两情相悦,我瞧唐烟烟对你挺好的,你却在背后偷偷搞小动作,还想我和你狼狈为奸,你……陆雨歇嗤笑道:白小蝶,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那日火炎沼泽地,我没救你。

白小蝶:你救了啊?陆雨歇嘲讽地睨着她,周身煞气毕露:我是去杀人,你和你师兄妹并不在我狩猎范围,仅此而已。

所以,眼神倏地阴狠,陆雨歇勾唇冷笑,三十天,三十天后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丹药,我便杀了你,再灭蓬莱全族。

白小蝶懵了。

等等?大魔王不是她恩人?他只是杀妖兽时阴差阳错帮她解了围?虽然也算半个恩人,但爹说的没错,外面的世界果然好危险!关键她白小蝶蠢不自知,居然还跑到人家地盘主动求被威胁?!苍天啊……你自己掂量掂量,陆雨歇在妖冶魔花中回眸,面无表情道,该说的,不该说的,胆敢犯错,我杀了你。

白小蝶哭都没地儿哭,她弱弱地瘪嘴说:呜呜不就是和你狼狈为奸嘛,我狼我狈就是了。

送走变态大魔王,白小蝶蹲在角落抠砖缝。

太惨了太惨了。

自投罗网的小白太惨了。

她死了没啥,但绝对不能连累蓬莱。

丢掉手中枯枝,白小蝶拍拍手上泥土,哭着跑回霞辉殿,开始着手研制能让唐烟烟对大魔王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丹药。

一晃小半月过去,唐烟烟再没见过小白,好歹小白是魔宫中除她和陆雨歇之外的唯一人类。

唐烟烟便相约小绿,拎着刚出笼的几屉糕点,来霞辉殿看她。

魔宫清冷空旷,唐烟烟和小绿还没进霞辉殿,已被白小蝶察觉。

看着主动出来的白小蝶,唐烟烟并不意外,女孩子独身在外,多点警惕是有必要的。

方才多做了些糕点,你若不嫌弃,不如我们一起吃吧?白小蝶身上散发着很浓的药草味儿,唐烟烟没过多探究,既然她擅岐黄,日常钻研医术也很正常。

我……好吧。

连续半月,白小蝶制药并不顺利,她确实需要观察唐烟烟,再依据她的个人体质做改善。

两人一妖坐在苍翠树下。

白小蝶意思意思地拿了块糕点,吃人嘴短,她有点心虚,所以只打算浅尝。

但这糕点实在是太好吃惹,白小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频繁出击的手。

为了争抢糕点,小白小绿眼神交战数回,差点没打起来。

解决掉最后一块糕点,白小蝶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嘿嘿傻笑:真好吃!唐烟烟轻笑:下次我们再一起吃。

白小蝶毫无尊严地连连点头,眼睛都亮了。

又聊了些闲话,唐烟烟切入正题,她来找白小蝶,其实也有一点点私心。

小白,你觉得陆雨歇正常吗?大魔王当然……正常了。

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白小蝶有苦难言,正常?他那叫正常的话,疯子就不是疯子了。

唐烟烟听出小白的勉强,有些好笑:不好意思,虽然唐突,但我想问,你们蓬莱能制出遏止他欲念心魔的药吗?白小蝶张了张嘴,保守地回:就算有,对大魔王估计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唐烟烟早有预料,神色还算平静。

犹豫片刻,白小蝶握住唐烟烟手腕,伺机探寻她气息,表面仿佛好奇的问:烟烟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魔尊和仙尊,你更喜欢谁?如果让你选,你愿意永远留在大魔王身边吗?一零三晋.江.独.发一零三章唐烟烟眼底弥漫着笑意:为什么都要我在他们之间择其一?我可以全选, 也可以全都不要的啊!白小蝶咋舌,这回答好酷哦!然而——松开握住唐烟烟皓腕的手,白小蝶不安地搔了搔头。

如果她研制出丹药, 唐烟烟恐怕就失去自主选择的权利了。

左思右想!白小蝶打定主意。

她决定看在美味糕点的份儿上,先研究丹药,然后立即配制解药!再将解药偷偷交给唐烟烟, 这样她就不用被那个变态大魔王控制啦!心下舒爽, 白小蝶工作效率都提高许多, 更别说还有唐烟烟隔三差五的美食投喂,简直活得不要太滋润哦!假如大魔王不时常过来询问进度的话,白小蝶就过得更舒坦惹。

秋末, 地面铺满数不尽的落叶, 萧条瑟瑟。

魔化陆雨歇负手立在巍峨宫殿屋顶,定定望向仙域方位。

冷风卷起他衣袍翻舞, 那双幽深墨瞳看得认真, 眼也不眨。

纵观三界,魔化陆雨歇的修为已无人可敌, 换句话说,他的境界早就超越这世界的维度,更接近于上古神魔的水平。

因此,他能感受到周围许多些微能量的波动与聚拢。

近来仙域上空凝着无比纯净的灵气,想必是仙尊陆雨歇突破在即。

没想到,他居然真想超越他。

也确实付出了行动。

关键还很有可能成功。

薄唇抿开淡漠笑意,陆雨歇眼底布满寒霜。

他以为这样就能从他手中抢走烟烟?呵, 做梦!距离和大魔王约定的期限还有两天, 白小蝶依据唐烟烟体质, 终于量身定制出丹药。

握紧药瓶, 白小蝶打算拖到最后一刻再交给他,在这之前,白小蝶准备着手研究解药。

只是这药做出来不易,想解也没那么简单。

霞辉殿里,白小蝶挑拣出数百种药草,正摸索着写方子,眼前暗影忽地拂来,变态大魔王已出现在她面前。

白小蝶僵硬抬头。

大魔王薄唇紧抿,眼梢微扬,勾起凌厉且刻薄的弧度。

就连他太阳穴隐隐凸起的淡青色血管,都在诉说着我很不爽四个大字。

白小蝶觉得事情可能有蹊跷。

大魔王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勤,且脸色越来越不好,隐隐有种暴风雨欲来的节奏。

他很着急吗?白小蝶有心拖到最后一刻,但她实在扛不住大魔王嗜杀阴骘的眼神,只好默默掏出药瓶,把丹丸奉上。

陆雨歇低眉检查,眼神似能杀人:确定没有副作用?白小蝶喏喏答:大概率没有。

陆雨歇面容忽地冷冽,如千年寒冰。

白小蝶腿都软了:哪里都没有百分百无副作用的丹药,我敢保证,我的药安全指数最高,真的。

磅礴杀意如海潮缓缓褪去,陆雨歇面容好看很多,但语气仍然冰凉刺骨:可有注意事项?白小蝶谨慎地回:服用丹药后,唐烟烟可能会陷入昏睡,快则几个时辰就会醒来,慢则好几天。

待她醒来看到你的第一眼,丹丸正式起效,她会对你深爱不疑言听计从。

陆雨歇挑眉:第一眼?白小蝶点头:对啊,如果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你,是别人,那就……声音渐弱,白小蝶在大魔王想杀人的可怖眼神下,彻底噤声。

陆雨歇满意地冷哼一声:待烟烟醒来,你就可以滚了。

白小蝶扯扯唇,在心里暗骂陆雨歇大坏蛋。

用完就丢?真阴险。

哼!她偏不走,她还要替唐烟烟研制解药呢!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淋湿了地板路。

唐烟烟还没放弃监督魔化陆雨歇抄写佛经,隔着屋檐下的雨帘,唐烟烟捧一卷经书,看得颇入神。

近旁炉子温着茶,困乏时抿两口,有清神醒脑之效。

放下手中经卷,唐烟烟先给陆雨歇斟满一杯,尔后才浅啜几小口,放在手边。

细雨声仿佛奏成一首岁月静好的曲子,唐烟烟嗅着空气里的茶香,只觉困意不断袭来。

单手撑额,唐烟烟掀起眼皮,望向对面抄经的陆雨歇。

许是那日她的一番话起了作用,陆雨歇收起散漫与敷衍,至少在唐烟烟看来,他的态度很认真。

眼前画面愈发朦胧模糊,像隔着大片浓雾,唐烟烟不由自主伏在桌案,阖上眼睛。

滴答滴答!雨声绵绵不绝,陆雨歇抄经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将毛笔搁在白玉笔架,起身走向那团浅粉色身影。

衣袍曳地,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窸窣声。

陆雨歇蹲在唐烟烟身前,他微笑着握住她白净手指,声音含着无限蜜意:烟烟,等你醒来,你就彻底属于我,我真开心,你也会开心的,我保证!虔诚地在唐烟烟手背印下一吻,陆雨歇将脸贴在她温热掌心,眉宇间尽是满足与温柔。

自幻化人形到现在,魔化陆雨歇的心从未这般宁静过。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烟烟再不会在他与仙尊陆雨歇之间徘徊,她永不会舍下他,转而投向仙尊陆雨歇的怀抱。

真好啊——仙域神歙州,玄英宗。

起初并没有人察觉到异常,直至一阵心旷神怡的灵息扑面而来。

那种灵息不同于往,它清澈纯粹,像洪荒初开,天神用仙枝洒下的第一场雨。

它唤醒干涸大地,它滋润万物生灵,它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纪元。

渐渐地,整座仙域都感受到那股震撼。

他们不约而同驻足,昂首眺望远处那座山巅。

那里没有祥云仙鸟,甚至没有任何修仙者晋升时的繁荣华景,所谓大道至简,便是如此吗?尽管没有异象,但人们却清清楚楚知道,仙尊陆雨歇成功了。

以眷古峰为圆心,那不断往外扩散的真神之气足以证明一切。

在真神灵雾的笼罩下,修者们几乎想下跪,但仙尊向来仁慈,他在乎的从不是万众膜拜,他的真神之气里也没有一丝威压。

清风拂动庭院落叶,雨后雪松青翠欲滴,白衣男子立在檐下,如列松,如白雪。

闭关结束,陆雨歇仿若脱胎换骨般,他眼中的天地不再是以往的天与地,他亦不是曾经那个痴傻的一无所知的陆雨歇。

五感尽数回归,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服用遗情丹的缘由,想起那晚唐烟烟的决绝……陆雨歇抿了抿唇,他似乎还记得她吻他时的温度。

炽热也冰凉。

轻轻闭眼,陆雨歇眉宇间尽是痛苦与自责,但当他再度掀起眼皮时,墨瞳中只剩坚毅与笃定。

唐烟烟是他的,从来都是。

放弃她遗忘她非他本愿,所以,他要挽回错误,让一切都回到正轨。

入冬天色总是昏沉沉的,仿佛睡不醒的老朽。

阴云密布下的魔宫静静蛰伏着,像只凶戾猛兽。

床榻上,躺在唐烟烟身侧的玄袍男子猛地睁开漆黑眼眸。

他面上再无平日的半分戏谑散漫,那恶虎狩猎般的眼神如利刃,仿佛只要猎物出现在视线,他便要将他狠狠撕得粉碎。

在朝露殿布下数道结界,魔化陆雨歇离开前,俯首在睡美人粉唇落下温柔一吻。

烟烟,等我。

……瞬息之间,苍穹全黑,星子月亮畏惧地缩在云层后,不敢露脸。

冷风催使树木纷纷弯腰,地面的花草颤若抖筛,生灵更是气都不敢出。

一切都如死般宁寂。

玄袍男子立在宫殿之上,他睥睨着天地,身影像是被黑暗吞噬,又像是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手中被煞气氤氲的黑剑无声嘶吼着,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里是没有光明的深渊,但一抹白光却陡然划破界线,强势侵入。

魔化陆雨歇冷冷勾唇,倏地与黑剑合二为一,毫不畏惧地迎难而上。

假如把这片天地比作棋盘,黑白两点便是冲锋陷阵的棋子,他们破千军万马,挟裹着永不服输的磅礴杀意,争着将对方击败,哪怕置彼此于死地,为了赢,亦在所不惜。

黑白陆雨歇打得难舍难分,空气里满是凄凉肃杀之意。

霞辉殿,白小蝶吓得半死,她惊恐地抱住自己,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打着颤儿往窗口挪。

借着罅隙,白小蝶露出一只眼睛,望向窗外。

太黑了,又或许是他们动作太快,白小蝶什么都看不见。

忽地,一片落叶随戾气射向窗内,白小蝶全身僵硬,砰一声,叶子擦着白小蝶耳尖,如利器般直接穿透墙壁。

白小蝶当场就跪了。

她四肢并用,匍匐着往外爬,呜呜她要去找唐烟烟,此时此刻,整座魔宫恐怕也只有唐烟烟的朝露殿安全。

高空之中,黑白陆雨歇几乎打成平手。

渐渐地,仙尊陆雨歇占据些微优势,他动作间仿佛带着寒雪的气息,凛冽慑人。

不愿再浪费时间,仙尊陆雨歇面无表情祭出一座炼天塔。

炼天塔呈浅冰蓝色,约莫百层,小小的炼天塔一飞离出仙尊陆雨歇掌心,便不断膨胀变大,然后将玄袍男子困于其中。

收回灵剑,仙尊陆雨歇不顾魔化陆雨歇的咆哮怒吼,直接落在魔宫朝露殿。

朝露殿被重重结界保护,分毫未损。

立在禁制前,仙尊陆雨歇瞥了眼匍匐在地上装死的一坨白色肉球。

白小蝶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们都看不见我……解开重重结界,陆雨歇视若无睹入内。

穿过几道殿门,他疾步走进唐烟烟安歇寝殿。

一路直行,狂奔床榻。

然而浅黄色纱幔下的床榻却空无一人,陆雨歇蹙眉,突然似有所觉地回眸。

窗畔,穿着简单浅粉睡袍的女子呆呆望着他,倏地展颜一笑。

一零四晋.江.独.发一零四章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 衬得唐烟烟肤如凝脂,恍若神女。

如瀑乌发顺着那截纤细脖颈,长长垂落于胸前。

她没有穿鞋, 水粉裙袍堪堪遮住脚踝,露出奶白玉足。

睡裙过于单薄,影影绰绰, 几乎能看清她曼妙身姿。

仙尊陆雨歇下意识扫过唐烟烟足尖, 以及她胸前大片春光……倏地移开目光, 陆雨歇面红耳赤,心有窘迫。

但颤栗眸光又缓缓移回来,落定在那张久违的小脸上。

目光缠绵, 眼周生出一圈圈红晕。

陆雨歇情难自禁地低声唤她名字:烟烟。

这声烟烟, 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般漫长,含着数不尽的眷念与柔情。

唐烟烟粲然一笑, 她拎起裙摆, 快乐地朝陆雨歇飞奔而去。

等跑到他身前,唐烟烟张开纤细双臂, 将白衣男子抱了个满怀。

陆雨歇很高,唐烟烟蹦起来抱住他脖颈,像是挂在他身上。

她雪白脚丫悬在空中,调皮晃了晃,浅粉衣袂跟着晃动,仿佛落了场旖旎的三月桃花雨。

陆雨歇眼睛都直了,一动不敢动, 任由唐烟烟紧紧黏在他身上。

衣料摩挲, 窸窸窣窣。

他们体温融为一体, 并不断往上攀升。

陆雨歇喉结猛地滚动, 睫毛慌张颤动,充满不安,以及无法抑制的满腔欣喜与热血澎湃。

烟烟,从未这般主动过。

她心底有他。

她定是最爱他的。

陆雨歇,你终于来见我啦!唐烟烟把脸埋入陆雨歇脖颈蹭了蹭,像柔软奶猫,呜呜咽咽地撒娇,我好想你啊!我也、也想你。

陆雨歇眼眶陡然湿润,他情难自禁地用左臂环住怀中女子,嗓音喑哑,很想很想你,很想,很想!陆雨歇,你哭了吗?没有。

可我脖颈里有水。

陆雨歇还没来得及寻找措辞,唐烟烟猛地从他身上跳下来,圆眸怒瞪:该不会是你的口水吧?陆雨歇默了默:是我眼泪。

唐烟烟毫不留情笑出声,她指着他鼻子,稀奇得不得了:你竟然会哭!陆雨歇:……哇,唐烟烟笑着用袖摆擦他睫毛上的泪珠:陆雨歇,你现在终于像个正常人啦!如果能再多笑笑的话,就更棒惹。

陆雨歇鼻尖酸涩,他握住唐烟烟替他拭泪的手,主动将她拥入怀中,忍住哽咽: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每天都会笑。

是不是真的啊?千真万确。

那你现在笑一个我瞧瞧?陆雨歇正欲说话,眸色陡然凛冽,他望向漆黑窗外,察觉到了炼天塔的勉强。

严格来说,魔化版陆雨歇的修为与他不相上下,双方交战,谁赢谁输都有可能。

若等魔化陆雨歇破开炼天塔的束缚,他或许很难顺利将烟烟带走。

烟烟是他的。

他必须带烟烟远离那个陆雨歇的身边。

烟烟,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陆雨歇语气藏着不安与恐惧。

他知道,对烟烟来说,他是陆雨歇,另一半魂魄也是陆雨歇。

好啊!唐烟烟应得毫不犹豫。

烟烟你……陆雨歇惊讶且欢喜,你是爱我的,我和他之间,你选我对不对?嗯嗯,我最爱你啦。

烟烟。

陆雨歇觉得,他好像又要哭了。

幸福前所未有的盈满他胸怀,甚至融在血液里,与他的心脏一起雀跃着、舞动着。

陆雨歇左手紧紧握住唐烟烟掌心:好,我们马上走。

唐烟烟没有留念地颔首:嗯嗯我们快点走吧!祭出灵剑,陆雨歇满足地拥着唐烟烟,转瞬消失在漆黑夜幕。

那厢炼天塔内,困在其中的魔化陆雨歇如发疯猛兽,他双眼猩红,肌肤沁出黑色筋脉。

一团团魔雾打在炼天塔内壁,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显示出主人的心慌意乱。

不好。

烟烟,烟烟还睡在朝露殿!玄袍男子目眦欲裂,他狂躁地甩出无数术法,震得炼天塔落下无数灰尘石块。

他绝不能让仙尊陆雨歇带走烟烟,更不能让烟烟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魔化陆雨歇心急如焚,哐哐哐!炼天塔在他蛮横的强势攻击下,终于摇摇欲坠。

忽地,玄袍男子身体僵住。

他怔怔站在簌簌掉落的石块里,一动未动,那双布满煞气的红黑色眼瞳流露出恐惧。

仙尊陆雨歇似乎已经走了?他自然不会独自离开。

他抢走了他的烟烟?难道烟烟已经清醒?难道烟烟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撕心裂肺的吼声直接震碎炼天塔,魔化陆雨歇像个疯子般冲进朝露殿。

没有了,他的烟烟真的没有了。

血泪从黑黢黢的眼眶里淌下,衬着他苍白面色,形同凄厉鬼魅。

仙尊陆雨歇,暴怒痛苦的嗓音响彻云霄,如回音般传遍魔域仙域,我杀了你。

整座魔宫在魔化陆雨歇的嘶吼下支离破碎。

而魔化陆雨歇本人则手持魔剑,气势汹汹消失在漆黑夜空。

一切逐渐归于平寂,又等片刻,匍匐在石头堆里的白小蝶终于冒出头。

她拎着裙摆,呆呆走在荒芜且崎岖的地面。

小白?啪得一声,几块大石被推开,里面钻出一只圆圆脑袋,不是小绿又是谁。

小白小绿在毁灭的魔宫里泪眼相望,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绝望与庆幸。

呜呜呜,太可怕了。

两个陆雨歇都太可怕了。

……疾速离开魔域,陆雨歇并没有带唐烟烟回仙域。

待魔化陆雨歇发现唐烟烟消失,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仙域便是最危险的地方。

没有思索多久,陆雨歇已经有了决定。

三千凡尘,恒国竣城。

这个卤味好好吃,一家知名酒馆里,唐烟烟坐在窗畔大快朵颐,她一边啃着卤猪蹄,还笑容灿烂地夹了块放到陆雨歇碗里,你也吃呀。

陆雨歇眉眼含笑,他从怀中取出洁白丝帕,温声说:慢点儿吃,又无人同你争抢。

来,把脸转过来,我替你擦擦。

好的。

唐烟烟乖巧地把脸凑过去,还嘟起嘴巴,让陆雨歇帮她擦拭。

陆雨歇心跳一滞,只能硬着头皮凑近她水润的唇。

砰砰砰——他心脏仿佛撞入一头慌张的鹿,它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始终找不着出口的路。

等陆雨歇擦得差不多,唐烟烟心急地埋首,继续啃猪蹄。

良久,陆雨歇终于平复好紊乱心绪:烟烟,你喜欢竣城吗?不如我们在此处逗留数日?好的呀。

陆雨歇只觉心窝软绵一片,灌满蜜糖般。

痴痴望着吃得开心的唐烟烟,陆雨歇根本移不开眼。

他的烟烟真好。

从今往后,他只想陪伴在烟烟身旁,做她想做的事情,去她想去的地方,什么守护仙域什么世道和平,他都不想再管。

烟烟,我们今晚住客栈行吗?嗯嗯。

我听说柔河别院风景甚美,我们住那儿也可。

没问题啊。

陆雨歇嘴角翘起轻浅弧度:烟烟,我们到底是住客栈,还是别院?唐烟烟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忙中回复:都听你的嘛。

陆雨歇面颊微红:那便住别院。

唐烟烟口齿不清地唔了声。

用完晚膳,唐烟烟和陆雨歇走出酒馆。

凡尘正值暮夏,火红晚霞延绵天际,像凤凰漂亮的尾巴。

街道人来人往,空气中夹杂着各样食物的香气。

唐烟烟拽着陆雨歇空落落的右臂袖摆,把头倚在他肩侧,懒洋洋地掩嘴打了个哈欠。

困了?陆雨歇俯首低眉,用左手整理唐烟烟被微风吹乱的碎发。

吃得太饱,就困啦。

我背你。

好呀。

唐烟烟喜笑颜开,她跳到陆雨歇背上,掌心仍握着他的空袖摆,陆雨歇,你的右手不能再长出来了吗?可以是可以,但——没有右手好麻烦呢,你背我那么辛苦。

不辛苦。

那抱起来会辛苦的呀。

陆雨歇脖颈涨得通红,两人衣料摩挲声在风中无限扩大,清晰无比地回响在耳畔。

她温热的呼吸,濡湿了他脖颈。

她胸前的柔软,撞击着他灵魂。

陆雨歇步伐稳重,心脏却颤栗不停,仿佛枝头成熟将要坠落地面的桃子:以后抱你的时候,它会好的。

现在——剩下的话语湮没在喉口,陆雨歇睫毛缓缓眨动,眼底沉着哀伤与愧疚。

他知道他的这番举动十分幼稚,仿佛一个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不断惩罚自己的孩子。

但至少它是一个记号。

时时提醒着他,他曾做过的蠢事。

烟烟?须臾,陆雨歇轻微侧眸,望向伏在他背上的唐烟烟。

唔。

回应他的是似睡非睡的小奶音。

陆雨歇嘴角徐徐抿开笑意,这抹笑意在霞辉的映照下无限扩大,大到整片街道、整座竣城都洋溢着暖色……仙域神歙州,玄英宗。

数千名着蓝袍的宗门弟子站在夷为平地的两座山峰下,他们神色或愤怒暴躁,或无奈悲伤。

半个时辰前,魔尊陆雨歇手持魔剑,不费吹灰之力便砍平两座玄英宗宗峰,只留下句十日后,交出唐烟烟,否则……,然后消失在天际。

交出唐烟烟?呵!他们到哪里把唐烟烟找出来交给他?陆见寒平静地与诸位峰主商谈,交待事后安排。

被毁山峰的两位峰主面色惨白:掌门,仙尊呢?若仙尊在,我们也不必如此忍气吞声。

陆见寒望向远处,淡淡道:仙尊不回来对他好,对我们也好。

若他带唐烟烟归来,就不是区区几座山峰能解决的问题,而是整个仙域的灾难。

两位峰主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

陆见寒摇头轻叹,蹙眉道:那魔魂恐怕还要来生事端,吩咐弟子们做好准备,确保自身安危即可。

***整整两个月零三天,魔化陆雨歇翻遍仙域魔域,甚至找遍沧澜境蓬莱等禁地,依然没有发现唐烟烟的丝毫踪迹。

他眼睛越来越猩红,黑色筋脉依附在肌肤表皮,再不消退。

因为疲于奔波,他长及脚踝的墨发变成乱糟糟一蓬,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漫天黑雪里,玄袍男子赤脚走在长长的街道。

他头埋得很低,黑发遮住了眼睛。

烟烟,你到底在哪里?玄袍男子突然踉跄着跪倒在地,一滴滴血泪落在黑雪,红得妖冶。

撑在雪地的双手用力往下嵌,手背黑色筋脉毕露。

魔化陆雨歇蓦地仰起头,露出沾染两道血红泪痕的苍白脸颊。

他死死盯着阴云密布的天,喉口发出一阵阵瘆人的狞笑声。

仙尊陆雨歇。

别让我找到你,再见之日,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拆骨入腹!魔域最近总是阴沉沉的。

自那晚双歇大战,魔化陆雨歇就一直没回嵬驿州,但结界仍在。

白小蝶和小绿被困在城里,哪儿都去不了。

小绿很伤心,它端着碗张毛子友情赠送的串串,一边啃一边哭:小白完蛋了,我们完蛋了,如果大魔王一辈子都不回来,我们就要在这里被囚禁到死吗?白小蝶已经哭了一个多月了,但哭又有什么用?她整理着药草,绝望中仍抱有一丝期待。

听闻仙尊陆雨歇慈悲为怀,同那嗜杀可恶的大魔王完全不同,若他察觉唐烟烟的不对劲,是否会回来找她讨解药呢?拜托拜托,请仙尊大人一定要回来讨解药呀!你那么爱唐烟烟,你一定会回来的哦?!你有精力哭,还不如帮我把草药分类。

白小蝶没好气地瞥了眼小绿,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待在这里吃到死算了。

小绿理直气壮:撑死总比抑郁而死好,我都瘦了,你看不见吗?没看见,白小蝶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你还想不想离开这里?想就别废话,快过来帮忙。

小绿眼珠转得滴溜溜:你有出去的办法?三言两语,白小蝶把她与大魔王狼狈为奸的事情告诉小绿。

小绿气得嗷嗷叫:你们好坏!你们真是太坏了!说罢,它嗷嗷跳起来转圈圈,快乐得眉飞色舞,哈哈哈小白你快研制解药,仙尊那么喜欢烟烟,他肯定会带她回来解救我们的,嘿嘿嘿嘿嘿嘿!一零五晋.江.独.发一零五章数日后, 陆雨歇携唐烟烟离开恒国竣城。

仙尊陆雨歇生性谨慎,面对强敌,他必须慎之又慎, 以免落入劣势。

俨国花都城,百姓正在庆贺每年一度的拜月节,即中秋。

整座城市洋溢着喜悦, 氛围浓厚。

烟烟, 慢些。

走至福来街, 摩肩擦踵,人们聚集在这里,参加商家为庆节日而衍生的奖励活动。

唐烟烟正好奇地往里钻, 听到男人低沉嘱咐, 她乖巧驻足,笑着把手递给人群里的白袍男子。

烈日高悬, 空气弥漫着作呕的汗臭味。

人群拥堵, 大家难免心情浮躁容色狼狈,唯独那抹皎洁的素白色与众不同。

他像是一缕清冽微风, 散发着雨后青草香,仿佛能带走所有的焦躁与不耐。

这般郎艳独绝的公子竟是个没有右臂的残疾?委实可惜。

上天果然公允,既给了他这般姿容与气质,却也会拿走弥足珍贵的东西。

陆雨歇并不在乎旁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他眸底只有那抹淡紫色。

望着人群里巧笑倩兮的姑娘,陆雨歇眉宇间划过一丝哀痛。

起初他并未察觉唐烟烟的异常,他沉浸在他们重逢的喜悦中, 他被她依赖的眼神冲昏头脑, 他甚至以为, 烟烟是因为恋慕他, 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判若两人。

但她不是。

凡尘这段日子,烟烟说得最多的话是好的嗯嗯没问题呀。

她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从不反抗,她眸底对他的爱慕也只增不减。

可烟烟不是这样的。

自此之后,除了必要决定,陆雨歇不再主动拿主意,也不再给提议,他只要顺着烟烟的意愿便可。

但总有些时候会忘记,譬如此刻。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落在烟烟耳里,已然变成命令。

她拿它当做神旨,绝不违背。

心酸灼痛陆雨歇双眼,他握住烟烟柔软的手,心事重重地与之穿行在人群。

不难猜测,是魔化陆雨歇在烟烟身上动了手脚,他怎么敢?他竟如此狠心?陆雨歇愤怒暴躁的同时,又深深唾弃鄙夷自己,因为他竟能理解魔化陆雨歇的做法。

谁不期望烟烟眼中只有自己呢?魔化陆雨歇如此,他亦如此。

陆雨歇痛苦地闭上眼,心底满是纠结。

他像是被不同方向的两只手狠狠拉扯着,理智教训他:你素来行得端做得正,竟也会屈服于龌龊手段?简直有失德行。

感性劝告他:恶事非你所为,你不过是顺其自然不予理会罢了。

谁叫那半魂魄犯错在先,你顶多称得上帮凶。

既然那半魂魄傻傻为你做好嫁衣,你为何不欣然接受呢?两个小人仿佛在脑海不停打架。

理智义正言辞:陆雨歇,回头是岸,你切莫误入歧途,烟烟不会喜欢这样子的你。

感性嗤之以鼻:好啊好啊你就带烟烟回去找解药吧!到时候媳妇儿就像煮熟的鸭子飞咯!你可千万不要哭鼻子哦!理智辩驳:休要胡说,烟烟不会抛弃你选择另半魂魄的。

感性冷笑:呵呵,说得烟烟好像就会丢下另半魂魄跟你走似的。

理智词穷,结结巴巴道:反正谁、谁都没有绝对优势,你和另半魂魄始终站在同一起跑线。

感性语气十分得意:呸,咱们现在不就把另半魂魄远远甩在后面吗?陆雨歇你要不要那么大度,竟准备给情敌追上来的机会?哇,年度心胸最豁达男人非你莫属啦啦啦啦……夜深,雨珠敲打瓦片,庭院地砖被雨水淋成深色,树木皆被洗涤得青绿。

陆雨歇坐在门前石阶,怔怔眺望夜幕,任湿气濡湿他白衣。

砰——屋内茶杯破碎的声音陡然响起,陆雨歇眼神一震,从呆愣中回神。

烟烟?他立在檐下,望向投映在窗户的那抹窈窕剪影,眉峰微蹙。

下一瞬,木门被洁白皓腕推开,唐烟烟揉着惺忪睡眼,不理解地细声嘟囔:陆雨歇,你不睡觉,坐在我卧房门口做什么呀?陆雨歇词穷,半晌,他指了指雨帘:赏雨。

唐烟烟扑哧一笑,她放下手,口吻含着戏谑:哎呀,你居然是那么浪漫的人吗?陆雨歇略窘迫。

他不好窥视唐烟烟闺房,便问:里面什么碎了?唐烟烟埋怨说:我想喝水,结果迷迷糊糊的,把杯子摔碎啦。

陆雨歇颔首:介意我进去帮你清理吗?唐烟烟摇头: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呀。

陆雨歇脸颊染上薄红,他并非一无所知的凡尘陆大宝,仙界风气虽开阔,但礼仪仍要遵守。

更何况他自持端庄,向来不与女修来往,能规避的都会规避。

深更半夜,他怎会随便进入女子卧房呢?更何况还是他心仪女子的闺房,且那位女子衣衫单薄,正毫不设防地望着他笑。

该说她单纯,还是她过于相信他品行?陆雨歇默默垂头,嗯,他是不是也应该对自己的品行多几分信任?从唐烟烟身旁擦身而过,陆雨歇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挥去杂念,将地面碎瓷片拾起。

唐烟烟掩嘴打了个哈欠,无骨般倚在门框旁,眼睛眯起来,仿佛又要睡着了。

陆雨歇便说:你睡吧,我收拾好就出去。

若是原来的唐烟烟,肯定有些不好意思,估计还会拿起抹布,和陆雨歇一起清理。

但眼下的唐烟烟听到这般话,非常自然地哦了声,她直接越过白袍男子,撩起床畔绯色纱幔,钻进了被窝里。

女子行走间刮起细微香风,陆雨歇身体僵了僵,尽量心无旁骛地用力擦桌子。

烛火在夜色里颤颤巍巍,灯花要剪了。

陆雨歇忙完手里的活儿,一抬头,就见裹着被子的唐烟烟在冲他笑。

她露出可爱脑袋,隔着朦胧纱幔,嘴角弧度弯弯的,像精酿美酒,浅淡芬芳便能醉人。

陆雨歇嗓音喑哑,尽量抑制眼底幽色:怎么还没睡?唐烟烟歪了歪头,奇怪地说:是啊,我明明很困的,为什么突然又不困了呢?陆雨歇无奈摇头,面上堆满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

唐烟烟笑嘻嘻地把被子掀开,坐直上半身,撒娇道:不管不管,是你把我瞌睡赶跑的,你得对我负责。

陆雨歇这话被呛得连连咳嗽。

他耳尖滚烫,眼神无处安放。

负责,该怎么负责?唐烟烟坐在纱幔里,朝陆雨歇招手,还拍了拍床榻边沿:你过来陪我聊天。

陆雨歇能怎么办呢?他当然要对烟烟负责到底。

寂静深夜,雨还没有停驻的趋势。

陆雨歇把垂落纱幔用金钩挂住,拘谨地坐在唐烟烟床榻。

我们聊天呀。

唐烟烟快乐地翘起脚丫,很没有形象。

嗯,聊什么?陆雨歇目不斜视,但不知怎的,那白晃晃的脚丫总是主动跑到他视线里。

就聊天气好啦,陆雨歇,你喜欢下雨天还是晴天,或是下雪天?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唐烟烟憋笑地捂住嘴。

什么啊!土味情话怎么都冒出来了?关键他表情超认真的。

唐烟烟忍着不笑场,以免伤透小雨歇的脆弱心灵:换你,你问我吧。

陆雨歇背脊崩得很紧,如列松,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怕他一旦懈怠,就会被密密匝匝的古怪想法吞没:我、我没什么问的。

唐烟烟轻哼:是哦,你都不需要了解我的。

陆雨歇敏锐觉察到唐烟烟不高兴,霍地抬眸,他定定望着面前女子。

烟烟久违的耍小性子的一面,不知怎么,让陆雨歇倍感亲切。

他是潭死水,烟烟却是灵动的。

久而久之,那潭死水因她复活,它开始拥有生命的劣性,它懂得了贪婪与欲望,然后再回不到从前。

烟烟,你爱我吗?爱啊。

陆雨歇微笑: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我身边,是不是?唐烟烟颔首:是的。

陆雨歇脸上笑容越来越灿烂,他笑到眼眶发酸,然后不得不用左手捂住刺痛的眼睛。

唐烟烟莫名,她俯身凑过去,轻拍陆雨歇的背:你怎么啦?又哭又笑的?陆雨歇嗓音哽咽:我没哭。

唐烟烟点头:是是是,你没哭。

再控制不住,陆雨歇蓦地抱紧唐烟烟,他将脸埋入她脖颈,拼命汲取她体温。

唐烟烟就挺懵的。

说好的高冷呢?是因为记忆恢复吗?感觉仙尊陆雨歇越来越大宝化呢。

两人在俨国花垣城没待多久,便匆匆去往另个凡尘小世界。

唐烟烟有点不开心,她不喜欢那么频繁的迁移,仿佛身后有穷凶极恶的追兵似的。

但每次陆雨歇同她说时,她都会笑着应好。

真奇怪,她好像不愿意的呀,为什么望着陆雨歇的那瞬间,她却满心赞同呢?甚至每每想提出抗议的下一秒,她就突然改变想法!唔,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女人心海底针?烟烟,抱歉,站在他们暂住的居所庭院,陆雨歇握着唐烟烟的手,眸色闪躲,似有难言之隐,委屈你了。

没关系呀。

唐烟烟心底的质问变成了软绵绵的依恋。

陆雨歇挤出笑容,替唐烟烟整理额发。

微风吹来花朵芬芳,陆雨歇盯着那花瓣般饱满的唇,突然如魔怔般:烟烟,我能吻你吗?唐烟烟眼底没有羞涩:可以啊。

她坦然极了。

情难自禁地俯首,陆雨歇左臂轻捧烟烟后脑勺,在即将贴近她粉唇时,陆雨歇仿佛被冷水兜头泼下,瞬间清醒。

他面色煞白,漆黑眼眸失去焦距。

唐烟烟疑惑:你怎么不亲我了?陆雨歇喉结倏地滚动,他重新俯首,望入那双澄净眼眸。

颤抖且虔诚地轻吻唐烟烟嘴角,陆雨歇既享受,也承受着痛苦。

如果可以选择,烟烟她会愿意吗?***禁地万丈崖。

再次将仙域魔域等地翻个底朝天后,魔化陆雨歇终于确定,唐烟烟被仙尊陆雨歇带到了凡间。

红尘滚滚,三千小世界密集。

只要仙尊陆雨歇加以掩饰,他们就像流入大海的沙子,踪迹难寻。

呵,他以为这样就能甩掉他吗?天真。

万丈崖底,玄袍男子双眼猩红地站在尸横遍野中,倏地狞笑两声,他化为一团黑雾,消失在原地。

万丈崖毗邻蓬莱。

得到魔化陆雨歇遁走的消息,一蓬莱弟子迅速向上级通报,上级的上级则立即禀告给蓬莱宗主白戟。

雕刻着精致壁画的大殿内,几位蓬莱长老坐立难安,为首白发及地的老者连连叹气:宗主,当初我们千不该万不该提供药方给仙域,魔尊陆雨歇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难保他不会找我们蓬莱报仇。

宗主白戟倒是淡定得多,他安抚长老们:死在万丈崖的都是追杀他的前魔域修者,只要我们不招惹那魔魂,他兴许不会大开杀戒。

前些日在沧澜境,那魔魂不就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了吗?另位长老根本不能放心:谁知道他是不是突然发疯。

宗主,我们要不要同那些主战派结盟?魔魂一日不灭,我们蓬莱就危险啊。

白戟蹙眉:可仙域玄英宗等仙门并无动静。

长老怒道:魔魂可是仙尊另半魂魄所化,他们有脸吗?分明是他们的错,如今一个个倒成了鹌鹑撒手不管了。

白戟叹息抚额: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望向座下一张张焦虑面孔,白戟掌心紧握一枚玉环,此物与他女儿白小蝶性命相通,如今玉环温润,则表示她还活着。

也罢,她留在外界,说不定比蓬莱更安全。

一零六晋.江.独.发一零六章不知何时起, 三千凡尘多出个人见人惧的大魔头。

那魔头面容狰狞,眼眸猩红似残血,五指锋利如白骨, 张开的血盆口能同时咽下七八个小孩。

于是百姓经常恫吓自家不听话的小孩,譬如:你再玩泥巴弄脏新衣服,大魔头就把你抓走啦。

再譬如:如果不好好背书, 晚上大魔头会出现在你床头把你吃掉哦……月黑风高,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男人无声飞跃城墙, 落在寂静街道。

他疯狂耸动着鼻尖,或趴在地面匍匐爬行,或摘下树叶在嘴里咀嚼。

他像一条猎犬, 拼命汲取城墙、砖瓦, 以及草木的味道。

但哪里都没有。

哪里没有她的味道。

烟烟,你究竟在哪里?蓬头挂面的男人捂住脸, 狼狈蜷缩在角落, 一声声地嚎啕大哭。

他哽咽声在夜里交织成恐怖的索命曲,不断往外扩散。

引得官兵纷纷出动, 他们手握长戟,铠甲在月色下泛出瑟瑟寒意。

那布满黑色筋脉的脸和脖颈,如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为首官兵心悸地盯着他,猛拔出冷剑,剑指他咽喉,颤抖着问:从实招来,你是谁?深更半夜闯入此地, 意欲为何?魔化陆雨歇抱紧了头。

他好难过, 难过得心脏绞痛, 难过得仿佛快要死掉。

是啊, 他是谁?他恍恍惚惚不太能记得,但他知道,他是来找烟烟的,找烟烟。

你们见过我的烟烟吗?我的烟烟不见了,我的烟烟……狼狈男子眼底忽然亮起星光,他霍地起身,魔怔般向持剑的官兵靠近,恐怖脸上满是期待与祈求,我的烟烟不见了,我把我的烟烟弄丢了?你们谁见过她?求求你们,告诉我,呜呜呜我错了,求你们告诉我的烟烟在哪里,求……为首官兵骇然后退,冷月下,男子眼瞳猩红,似魔似妖。

他倒吸一口凉气,哆嗦着将利剑刺入男子胸膛。

嗤——剑刃穿透男子胸膛。

火把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剑尖淌下的血竟然是黑的。

玄袍男子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他仍步步往前,猩红眼睛盯着为首官兵:你见过我的烟烟吗?为首官兵吓得瘫软在地,连滚带爬般随其他人逃跑。

望着他们慌不择路的背影,魔化陆雨歇怒火中烧,跑什么跑?他们还没回答他的问题!攥紧袖中双拳,陆雨歇眼底杀意毕露。

杀了他们。

全部杀光光。

没用的东西。

掌心黑雾不断聚拢膨胀,正欲向那些官兵袭去时,魔化陆雨歇神情猛地僵住。

不行。

不能杀人。

如果烟烟知道他杀人,就再也不会要他了。

魔化陆雨歇仓惶收回杀气,他惊恐地用双手环抱住自己。

不能杀人。

不能杀人。

千万不能杀人……他不停嘟囔着,一遍复一遍,然后怔怔往前走。

月下,他与他拉长的倒影为伴。

***莒宜城。

翠林旁的小竹院里,紫裙女子正捧着西瓜,看白袍男子为菜园浇水。

西瓜清凉凉的,好甜哦。

唐烟烟满足地眯着眼睛,用铁勺挖了块西瓜,喂进嘴里。

真好吃,好吃得脚丫都忍不住翘起来。

仙尊陆雨歇目光温柔地落在唐烟烟脸上,微微一笑,俯身继续浇灌已长出果实的胡瓜。

唐烟烟一个人吃了大半西瓜,突然觉得陆雨歇怪辛苦的,便用她吃过的勺子挖了块西瓜,凑过去喂白袍男子:好甜的,陆雨歇,你要不要赏脸尝一口?那双圆溜杏眼弯成了月牙儿,满是灵动娇俏。

陆雨歇赧然看唐烟烟一眼,配合地咽下西瓜。

甜吗?甜。

是我甜,还是瓜甜?唐烟烟戏谑地眨巴右眼。

明知故问。

唔,我完全不知道谁更甜呢!难道是我吗?当然是瓜……陆雨歇睫毛微垂,虽然青涩,但眼底流转着化不开的旖旎与柔情,不及你甜。

……唐烟烟抱着瓜,乐得哈哈大笑。

虽然有种调戏良家妇男的感觉,但不得不说,这滋味真是棒棒哒!陆雨歇带着唐烟烟在莒宜城已住小半月。

这座城市虽小,百姓却友善。

夜晚睡在榻上,能听到山涧河水从门口流过的声音。

唐烟烟很喜欢这里。

仙尊陆雨歇也知道,唐烟烟很喜欢这里。

陆雨歇,我们还不走吗?清晨薄雾里,唐烟烟捧着一束尤带露珠的鲜花,是陆雨歇送给她的。

两人肩并肩坐在院前桃树下,唐烟烟拨弄着花瓣,奇怪又忐忑地望向陆雨歇。

我们可以再住一段时间。

住到什么时候?陆雨歇伸手轻抚唐烟烟柔软的发:住到菜园里的蔬菜都被你吃完,好吗?唐烟烟眸中迸发出不可置信的喜悦:好啊!不过是不是真的哦?这样算,起码我们在莒宜城还能住两三月呢!陆雨歇笑着颔首。

唐烟烟立即欢呼着举高手。

莒宜城的生活节奏很慢。

两人称作夫妻,很快便与周围邻居熟络起来。

邻居王叔经常下水捕鱼,时常用叶子裹着两条新鲜鲫鱼,热情地给唐烟烟他们送来,让他们煮汤喝。

隔着两条田埂的兰婆婆家里养了母鸡,有次唐烟烟气色不好,她立即让孙女儿送来几枚鸡蛋。

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林大姐……唐烟烟和陆雨歇哪好意思一直收礼物,他们会把新摘的胡瓜,以及在街市买的糕点糖果分给大家。

这些日子,唐烟烟早晚都与陆雨歇腻在一起。

倒不觉得烦,就算他们不说话,各做各的事,也没有半分尴尬。

但今天陆雨歇不在家,说是去集市帮王叔儿子的忙。

唐烟烟赖床到晌午才起,久违的单身生活还是很快乐的。

唐烟烟去菜园摘了新鲜青菜,煮碗汤面下肚,幸福地坐在树下看书。

这种轻松愉悦感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终于消失。

唐烟烟放下书,频频眺望左方好山坡路。

天都要黑了,陆雨歇怎么还不回家?她晚饭吃什么呢?独自用餐很没有胃口呢!唐烟烟自然不害怕陆雨歇遇到危险,就是……哼!他都不知道她会担心的嘛。

不开心。

唐烟烟丢下书,正要进门,林大姐提着灯笼匆匆赶来:烟烟妹子,我家小囡肚子疼得睡不着觉,你上次那个法子特别好用,能劳你再走一趟吗?小囡是林大姐五岁的三女儿。

唐烟烟虽然不擅岐黄,但她是修仙者,可以用生息与灵力为凡人抚平伤痛。

一零七晋.江.独.发一零七章宴席在热闹中结束, 河畔逐渐归于沉寂。

星光月光坠在水中悠悠荡荡,如同洒了无数糖碎。

唐烟烟和陆雨歇并肩坐在芦苇丛旁,面向无尽旖旎夜色。

烟烟!嗯?唐烟烟单手托腮, 内心无比宁静。

我们已经喝了合卺酒。

陆雨歇嗓音不稳,就连目光仿佛都在温柔颤栗。

所以呢?唐烟烟好笑,那是因为刚刚大家都在起哄嘛!所以, 陆雨歇睫毛掀起, 定定望入那双弯月眸, 所以,烟烟,我什么时候能拥有一个正经名分?……唐烟烟险些呛着。

陆雨歇这是在向她求婚吗?怪尴尬的, 尽管他们已经同居好久。

假装淡定, 唐烟烟望向旁处,嘴角不自觉翘起点弧度。

她是很喜欢陆雨歇的, 她根本无法拒绝他。

内心深处也有道声音, 不停催促着唐烟烟,答应他!答应他!唐烟烟没有细想, 颔首轻轻嗯了声。

这个缱绻的夜,唐烟烟在陆雨歇怀里、在他珍惜的吻里甜甜睡去。

成亲前的准备很繁琐,但在陆雨歇眼里,这些都不是事儿。

嫁衣红烛等皆由他布置,唐烟烟乐得当甩手掌柜,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吃吃喝喝。

月末,缠绵桂花香里, 喜日来临。

周围热情的街坊邻居们纷纷来祝贺, 陆雨歇给的理由是, 从前他们的婚礼过于简陋, 所以现在想重新再办一次。

不管街坊邻居们相信与否,大家都未提出质疑。

吉日清晨,唐烟烟在几位妇人帮助下换好喜服,化好夸张妆容。

望着镜中自己,唐烟烟扑哧一笑。

好像颗寿桃儿啊!吱呀——轻掩房门突然被一只粗糙劳作的手推开。

唐烟烟侧眸往去,是姗姗来迟的林大姐。

烟烟,你能和我去趟我家吗?抬眸四顾,见房中无人,林大姐局促地看唐烟烟两眼,又很快垂下头,藏在袖中的手似在发抖。

是小囡身体不舒服吗?唐烟烟问。

林大姐扯扯唇:是、是啊。

唐烟烟能理解,古代医学水平低,小孩夭折几率很高。

难怪小囡今天没过来,平常她最爱热闹了。

唐烟烟连忙起身。

出去时,唐烟烟遇到兰婆婆,兰婆婆忙问她干什么去。

我去看下小囡,很快就回来。

兰婆婆笑道:尽量早去早回,最好别耽误吉时啊。

唐烟烟颔首说好,她引颈眺望,没在人群中找到陆雨歇人影,想必他正忙着呢吧!拎起红色裙摆,唐烟烟快步和林大姐赶往她家房子。

路上林大姐格外沉默。

唐烟烟以为她担心小囡,安慰道:没事的,如果林大姐你不放心,我让陆雨歇再开一副强身健体的药方,平时煮给小囡喝,她身体会慢慢变好的。

虽然唐烟烟不擅岐黄,但陆雨歇医术还行,放到现代,陆雨歇肯定是什么都会的超级学霸吧?而且还是那种女生缘极好的校草学霸!缀在唐烟烟身后,林大姐欲言又止地看向那抹浓艳身姿。

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抿紧了唇,恐惧且愧疚地揉去眼角泪水。

林大姐家收拾得整洁干净,唐烟烟推开木栅栏门,刚要踏入台阶,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木屋中有很淡很淡的杀气,若不靠近,很难察觉。

唐烟烟猛地回头看向林大姐。

穿粗布麻裙的中年女人哪还强忍得住,她双腿瘫软,跌坐在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小囡她、她今早被邪物附身呜呜呜,邪物让我,让我引你过来,呜呜呜!哽咽说完,林大姐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刹之间,唐烟烟脑海转过许多念头。

毫无疑问,所谓邪物,是冲她和陆雨歇而来。

唐烟烟低声叮嘱林大姐:在外面等我。

语罢,唐烟烟直接推开门,找到昏睡的小囡。

女孩软糯一团,静静躺在简陋木床,她双腿崩得很直,形同傀儡。

察觉有人靠近,那双紧闭眼眸陡然睁开,有猩红的光一闪而过。

唐烟烟凝气为剑,猛朝小囡挥去。

啪——剑气仿佛撞到什么东西,闷哼声从小囡腹部传出:唐烟烟,你要是再动手,我就和这具躯体同归于尽。

附身在小囡体/内的粗粝男声威胁她,我说到做到,我现在就掐着她命门,你有本事再动下试试?唐烟烟怒不可遏:你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男声冷笑道:我乃上清宗弟子,数月前,在外历练的我回到宗门,竟发现宗门上下无一活口,说到这里,他嗓音含着浓烈悲伤与仇恨,是魔尊陆雨歇,他屠我上清宗满门!我要杀了他,我要将他千刀万剐,为我师门上下报仇雪恨!唐烟烟微怔,魔尊陆雨歇?没错,当初在烈焰魔窟,陆雨歇灵魂一分为二,另半已入魔。

可为何这些日子,她从未想起过这件事?唐烟烟虽震愕,面上并无异样:既然是魔尊陆雨歇所为,你为什么要伤害无辜凡人?男声陷入癫狂状态,他哈哈大笑,笑到嗓音哽咽:魔尊陆雨歇修为已臻化境,我区区结丹修士,怎么斗得过他?所以……唐烟烟眼眸幽深:你想以我为饵?男声嗤道:算你聪明,只要你老老实实听我指令,我就放过这个孩子。

唐烟烟沉默片刻:你怎么确定是魔尊陆雨歇动的手?而且他已入魔,又怎么肯为我束手就擒?不是他还有谁?男声咬牙切齿,他到处杀人,无恶不作,不止上清宗,还有灵衡门缥缈派等数百宗门,敢问这世间,还有他不敢作孽的地方吗?至于你,你不知道吗?他这几年像疯了般到处在凡尘找你。

蓦地抬眸,唐烟烟怔住。

找她?魔化陆雨歇在找她?仙尊陆雨歇带她辗转各地,莫非就是为了躲避魔化陆雨歇?努力挥去杂念,唐烟烟皱眉,她逼问道:你背后是哪些人?谁指使你使用此等秘术?你不知道将神魂投注三千凡尘,自身会遭受重创?男声阴恻恻狞笑:当然是和我抱着同样目的的人,只要能杀掉那个魔鬼,就算我神魂俱灭,又有什么关系?话落,他狠戾道,你别多嘴,快按照我说的话做,立即前往万丈崖,他们看见你后,我就放过这孩子,否则我马上让她断气。

唐烟烟轻摇头!何其愚蠢。

她去万丈崖当然没问题,但他们真的能制住她吗?就算她寡不敌众,仙尊陆雨歇又怎会任她置身险境?他很快就会追随而至。

挥手画出一个符阵,唐烟烟当即传送到仙域与魔域交界处,然后御剑前往万丈崖。

高空清风浩浩,唐烟烟俯首,看到万丈崖腹地人影幢幢,仙魔妖皆有,其中仙域修者唐烟烟都不认识,想必是类似上清宗的小门派弟子。

而队伍为首站着的……唐烟烟轻挑眉梢,是孙鳌。

老朋友了啊。

唐烟烟笑着落在孙鳌身前。

许是最近的日子不好过,孙鳌竟消瘦了些,但还是很胖。

他扛着法器钉耙,被赘肉挤成细缝的眼睛布满愤怒,轻嗤道:唐烟烟,我孙鳌自问待你不薄,谁知道你竟然是仙域派来的奸细!还三番五次利用老子!简直把老子当猴儿耍。

唐烟烟笑容满面,甜甜道:孙鳌哥哥,你别这样想嘛。

假如朝天阙和章山道人没死,你怎么能……抛给孙鳌一个媚眼,唐烟烟提醒他,他们不死,哪轮得到你来统领魔域修者?呵,老子难道还得感谢你?咱们哥哥妹妹的,就不用说谢谢这么见外的话了吧。

孙鳌火气往上涌,皮笑肉不笑:行啊,你再帮哥哥一个忙,彻底毁灭魔尊陆雨歇,让哥哥坐稳魔尊之位,怎么样?唐烟烟害怕地抖了抖脖子:人家又打不过他。

孙鳌扯唇:你打不过,仙尊陆雨歇总可以吧?唐烟烟眸中厉色晃过,咬紧牙关。

果然好手段。

挫折促使人成长,蠢笨如孙鳌,今日居然也学会了坐山观虎斗,得渔翁之利?他凭什么要替你们办事?唐烟烟没好气。

壮阔队伍中,一仙修怒目而视,突然掷地有声道:陆雨歇乃仙尊,庇护仙域苍生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这是他自己惹的事,本该由他亲自解决,结果呢?为了你这个红颜祸水,他居然弃仙域与苍生不顾!还眼睁睁看着魔化陆雨歇到处残杀同胞,仙尊陆雨歇他有脸吗?他配我们称他一声仙尊吗?唐烟烟气得拳头冷硬。

她内心越愤懑,面上越淡然:从始至终,庇护苍生是你们强加在他身上的责任。

至于魔化陆雨歇?他难道不无辜吗?他原来的宿命是湮没于红尘,结果却被朝天阙夺去炼化,这一切是他想要的吗?而且你们口口声声说魔化陆雨歇灭你们宗门,证据呢?不是他还有谁?就是他!你欺负我们小门派没有人权是不是?这世间再找不出比他更疯魔嗜血的人,我要为我宗门报仇。

报仇!报仇……唐烟烟不再出声。

她用余光注视孙鳌,他面色镇定,眉梢甚至露出一丝喜意,显然有备而来。

唐烟烟敛眉沉思。

魔化陆雨歇是否是屠杀众宗门的刽子手,唐烟烟不确定。

但数百个宗门遭殃,魔化陆雨歇能有那么多耐心?与其这样挨个来,他倒不如直接冲进以玄英宗为首的几大仙门大开杀戒。

也就是说——唐烟烟蓦地福至心灵。

从一开始,这就是阴谋,为除掉魔化陆雨歇,他们滥杀无辜,栽赃嫁祸给魔化陆雨歇。

但,还是说不通。

唐烟烟疑惑地抿直红唇。

就算集齐全仙域之力,恐怕也对付不住两个陆雨歇,他们招揽那么多境界低微的仙域散修做什么?唐烟烟一袭明艳喜服,站在万丈崖崖底,冷风拂动她红色衣袂,像傍晚天际火红的霞。

忽然想到什么,唐烟烟眸中森冷无比。

她骇然祭出红簪,集大半身修为放出杀招。

漫天白光如波纹,疾速攻向万丈崖的无数散修。

一半攻击被孙鳌等人拦下,另半被波纹扫过的修者,当即神魂俱灭。

唐烟烟,你居然灭仙域同门?你个贱人。

总比你们蠢不自知好!唐烟烟嘴上说着话,动作丝毫不停,但以寡敌众委实艰巨,唐烟烟再难放出杀招,你们听我说,灭宗门非魔化陆雨歇所为,一切都是魔域阴谋,魔域是不是怂恿你们动用禁术俯身下界凡人?你们仔细想,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做?因为动用禁术,神魂非死即……孙鳌厉色截断,大声道:唐烟烟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你们忘了她怎么在魔域当卧底的吗?她是在骗你们。

唐烟烟怒视孙鳌,正要开口,孙鳌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得逞笑意,他仿佛做了什么暗示,瞬息间,大部分仙域散修默念口诀,禁术已启动。

寒风猎猎,唐烟烟默然望着眼前景象,再无力阻止。

她突然好难过。

所有人都认定仙尊陆雨歇舍不下苍生,所以才要用他的仁慈逼他就范吗?远处灵剑破空,踏着清风薄云而来。

唐烟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陆雨歇到了。

他寻她心切,怎知已落入魔域阴谋呢?魔域倒是好计谋,他们先让散修附身小囡,引她来万丈崖,再让附身小囡的散修通风报信,趁陆雨歇离开,同时开启禁术,让无数散修以百姓为要挟,迫使仙尊陆雨歇听话。

此时恐怕受制的不止是莒宜城吧?还有很多很多三千凡尘的小世界。

唐烟烟攥紧红簪,闭了闭眼。

拯救苍生,还是与魔化陆雨歇决一死战?他会怎么选?一零八晋.江.独.发一零八章万丈崖四面陡峭, 如刀削般。

阴风从罅隙钻进来,卷起细小沙石。

灵剑在足尖化为云雾,仙尊陆雨歇稳落平地。

男子一袭白袍, 普通棉麻质地,不是上等灵蚕丝所制。

他还没来得及换上喜服。

万丈崖魔兵严阵以待,其中不乏妖修, 以及仙域散修。

陆雨歇眸光落定在那抹明艳的红, 漆黑眼瞳闪过一抹阴郁。

如果没有意外, 此时他和烟烟正在祝福声中成亲拜堂,结为永世夫妻,而现在……薄唇抿成直线, 陆雨歇视线轻扫众人。

不难猜测, 这是他们精心设计的圈套,最终目的是引他前来。

上界与三千凡尘隔着结界, 修者下凡易如反掌, 但修者真身前来莒宜城,自然难逃陆雨歇法眼。

陆雨歇昔日修为就已登峰造极, 更遑论如今?纵观三界,恐怕也只有魔化陆雨歇可与他较量一二。

所以,魔修们便想出附魂术,以无辜百姓生命为胁,从而牵制仙尊陆雨歇,叫他乖乖听话。

面无表情穿过重重魔修,陆雨歇来到唐烟烟身旁, 他神色云淡风轻, 仿佛从没将这些宵小放在眼底。

两人目目对视, 唐烟烟率先别过头。

他们在莒宜城呆的太久了, 久到魔尊陆雨歇没来,反被这些心怀不轨的魔修设计。

终于等到仙尊陆雨歇,孙鳌挑眉,态度还算不错:仙尊陆雨歇,好久不见!今天请你到这儿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呢,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你能收拾好另半魂魄的烂摊子,咱们仙魔两域的过往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从今往后,我魔域愿意和仙域结万年之好,永不侵犯,怎么样?陆雨歇淡淡觑他一眼:不怎样。

孙鳌吃瘪,旋即扯唇,露出阴恻恻笑容:双赢的事你放着不干?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陆雨歇你先看看我身后,孙鳌得意轻笑,他右臂一挥,指向无数双手结印的入定散修,你瞧,这些修者的神魂此刻已降落三千凡尘,依附在普通百姓体/内,就算身死,他们神魂依然不灭。

唐烟烟拧眉不语,陆雨歇同样蹙了蹙眉。

这么浅显粗暴的威胁,想听不懂都难。

见他们终于色变,孙鳌傲然抬起下巴,层层赘肉来回晃动:如果你们不答应,这些修者就会立刻捏碎凡人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陆雨歇你记住,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对万物心怀慈悲的你,居然对那么多无辜生命无动于衷?哈哈哈哈,仙尊陆雨歇不过如此!原来他也是个自私自利、为红颜祸水不顾别人死活的伪君子!陆雨歇缄默无言,半晌,他侧眸望向唐烟烟。

她身着红衣,小脸白皙,薄唇涂了厚厚胭脂,庸俗妆容下的她,依旧美丽动人。

尽管浓妆艳抹,陆雨歇知道,她在生气,在愤怒。

烟烟她,想必很珍惜凡尘界遇到的那些有缘人。

陆雨歇收回目光,薄唇微勾。

以慈悲渡众生吗?其实他并非如此。

自心魔离体恢复记忆,陆雨歇经常思考,似乎从母亲用生命护他离开烈焰魔窟起,他便不再是真正的陆雨歇。

他内心充满仇恨,但他是仙域修者,他接触或受到的教育,都是教他如何做个守仙域护苍生的有担当的人。

父亲镇阳仙君对他的爱与纠结,更是让年幼的他乖乖筑起一座囚牢,把阴暗卑劣的心思通通锁在里面。

所以,他变成了仙尊陆雨歇,只有善没有恶的陆雨歇。

后来烟烟被另半魂魄禁锢,他不得不闭关修炼。

成功超越境界走出眷古峰的那刻,陆雨歇默默和自己说:从今往后,你要彻底摆脱这些与你无关的束缚,你所在意的,明明只有唐烟烟一人,那就只在意烟烟一人便好。

他们要杀谁,就杀好了。

世间纷纷攘攘,关他何事?漠然看着孙鳌等人,陆雨歇眼神冰凉,没有温度。

但陆雨歇明白,他仍然需要伪装,伪装成有血有肉充满善意的陆雨歇,不再以仙尊,而是以男人的身份,在烟烟面前,他必须扮演曾经的自己。

如果烟烟知道,凡尘他对街坊邻居的善意与慈悲,全是假象,她会怎么想?陆雨歇垂眸,眉眼划过一丝自嘲。

烟烟当然舍不得他受伤遇难,这并不代表,她愿意看到无数人因他而死。

她不会怨他,甚至不会责怪他。

但心底终究还是有道坎,毕竟他可不是被魔煞之气吞噬的另半魂魄,烟烟对另半魂魄有怜惜,她知道他本就邪恶,但他呢?他可是仁慈的仙尊陆雨歇啊!空气宁寂。

唐烟烟瞪着孙鳌,只恨当初没来得及除掉他。

魔化陆雨歇修为已臻化境,仙尊陆雨歇亦是攀至顶峰。

他们对战,谁都有可能消失在这片天地,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

如果他们肯融合就好了。

可能吗?唐烟烟无奈苦笑。

她不希望仙尊陆雨歇冒险,但凡尘无辜的小囡他们……握住陆雨歇的手,唐烟烟眸含期冀。

她希望他能与另半魂魄融合。

陆雨歇对上唐烟烟目光,幅度很轻地摇头,他不愿意。

另半魂魄,自然也不愿。

他们早已分裂,性情迥异,且都对唐烟烟有独占欲,怎乐意让对方吞噬自己,占据身体主动权?孙鳌阴骘地看着眉目传情的二人,暗暗打小算盘。

魔化陆雨歇怎么还没到?不是让魔修去通知他了吗?待魔魂赶到,双方为争夺唐烟烟,势必有场恶战。

他这边以普通百姓为要挟,仅仅只是想打消仙尊陆雨歇避战的念头。

这几年,仙尊陆雨歇带唐烟烟东躲西藏,可不就是不想与魔魂正面对决吗?孙鳌美滋滋地想,如果仙尊胜了,他就是名正言顺的魔域老大。

就算魔魂险胜,肯定也是狼狈不堪,他补两刀不就死了嘛?最好两个陆雨歇打得两败俱伤奄奄一息,这样他是不是还能捡漏,然后完成朝天阙没完成的理想?攻进仙域直接一锅端?越想越曼妙,孙鳌都沉浸在即将展开的宏伟蓝图里了。

寒风猎猎,万丈崖死寂。

乌云厚厚盖在头顶,遮住日月。

唐烟烟没松开握着陆雨歇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一定有两全之策。

如果没有……察觉到烟烟偏爱他的心思,陆雨歇双眼熠熠生辉,生出无限欢喜。

他才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也是他最挚爱的人。

所以他怎舍得让她对那些凡人永远心怀愧疚?陆雨歇笑着看烟烟,穿新娘喜服的烟烟可真好看,他都看不够。

做出选择的唐烟烟也松了口气,人人皆有私欲,所以,她要选择她的私欲。

但阴沉沉的天,怎么突然开始飘雪了?而且这雪,是很浅很浅的蓝色。

唐烟烟愕然望向高空,大雪绵密,如鹅毛般纷纷下坠。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看这场古怪的雪。

是仙尊陆雨歇!孙鳌突然瞪大眼睛。

他居然将神魂切成无数碎片,然后随雪渗入施术修者身体,追寻他们神魂去向,从而去救千万凡人?简直疯了!他神魂得多强大,才能化为无数碎片,且仍保持着人形。

孙鳌怔怔看向白袍男子,男子眼底仿佛只有唐烟烟,他专注望着她,半分注意力都不屑于分给旁人。

蓝色雪花飘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中。

唐烟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全身开始颤栗。

陆雨歇他果然还是没办法见死不救无动于衷。

他总是为仙域为苍生为无辜的人,牺牲着自己。

值得吗?明明可以置之不顾的,毕竟坏人总是仗着好人的好,便来欺辱你。

陆雨歇,你不用一直做好人的。

神魂重创,维持此刻的淡然已很不易,陆雨歇很想摸摸烟烟的头,但他没有多余气力。

雪花洋洋洒洒,除他们两人,所有修者包括孙鳌,都僵硬在原地,被定住身体,不得动弹。

你会死吗?唐烟烟嗓音哽咽。

不会。

但会重伤,倘若魔魂来袭,他怕是守不住他的烟烟了。

陆雨歇薄唇微弯,幸好,幸好烟烟服了药,她只喜欢他。

唐烟烟不再说话,她搀住陆雨歇,眼睁睁看他唇色越来越惨白……这场浅蓝的雪足足下了两个时辰。

雪停时,代表那些凡人都得救了。

支撑不住地倒在唐烟烟肩膀,陆雨歇嗓音很轻很细,他睫毛颤颤巍巍眨动着:烟烟,我是为你,只为了你,与他们无关。

语罢,阖上双眼,失去神识。

唐烟烟没有听很懂。

陆雨歇此刻虚弱至极,她无暇去管万丈崖的那些修者,直接御剑前往蝴蝶谷,准备用温泉替他疗伤。

在两人消失不久,孙鳌等人逐渐从蓝雪的威慑中缓过神。

这场淡蓝色雪的威力很大,如果仙尊陆雨歇最重要的目的不是救人,他们恐怕得当场神魂俱灭。

孙鳌捂着胸口,满眼畏惧忌惮。

突破境界极限的修为,竟恐怖如斯吗?他之前是不是过于盲目自信了?什么仙域魔域,根本就是黑白双陆的自家后花园!除了做笼中待宰的困兽,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搏命的反抗,也只能让仙尊陆雨歇受点伤罢了。

孙鳌心底突然涌出无奈的窒息感。

静寂里,乌云深处突然传来恶魔般的连串狞笑声。

眨眼间,玄袍男子从天而降。

他猩红眼瞳透着愉悦,布满黑色筋脉的脸颊因为笑容,显得更加可怖。

魔化陆雨歇早就到达万丈崖。

在那场淡蓝色雪开始的刹那,他便及时赶来。

事实上,就算没有孙鳌的通风报信,魔化陆雨歇也快找到唐烟烟了。

他已经追踪到临国。

莒宜城,隶属于临国。

真是让他看了好精彩的一出大戏啊!不费吹灰之力,仙尊陆雨歇便身负重伤,连老天都在助他!呵,傻子才会冲出去呢!坐等他们互斗,坐收渔翁之利,难道不香吗?高高在上地俯视这群蝼蚁,魔化陆雨歇轻抚袖摆,红艳薄唇吐出愉悦的话语:啧,本尊该怎么赏你们才好呢?孙鳌吓得险些跪倒在地,魔魂的这句话,无疑给他活下去的信心,他卑微祈求道:不、不敢求赏赐,但求魔尊,放我一条生路。

一零九晋.江.独.发一零九章温泉里, 仙尊陆雨歇毫无意识。

唐烟烟看了眼仙尊陆雨歇,蹙眉望向玄袍男子。

清泠月光在石面洒下盐霜,魔化陆雨歇眼眶含泪, 他赤着双足,怔怔向前。

每一步,仿佛都跨越了无数个孤独日夜。

天知道, 他有多思念她。

烟烟。

他声音低浅, 含着喜极而泣的哽咽, 我终于找到你了。

魔化陆雨歇朝唐烟烟伸出右手,嘴角含笑,烟烟, 跟我走吧。

唐烟烟淡淡看一眼他悬在半空的手臂, 摇头拒绝:我不会和你一起走。

玄袍男子怔住。

眼瞳泛起幽红色,他瞥了眼仙尊陆雨歇, 咬牙切齿问:因、为、他?好不容易压制的杀气, 因怒意重新爆发,且汹涌磅礴, 有毁天灭地之势。

黑夜肃杀,蝴蝶谷鸦雀无声。

唐烟烟并不畏惧,她奇怪地望着玄袍男子: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开?魔化陆雨歇似被问住,半晌才答: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啊。

唐烟烟纠正道:不,我不爱你。

月下那抹黑色身影似遭受重大打击,他跌跌撞撞, 险些摔倒。

悔恨嫉妒几乎将魔化陆雨歇逼疯, 他突然跪倒在地, 捂住脸颊, 嚎啕大哭。

泪水从他布满恐怖筋脉的脸颊滴落,时而狰狞凶煞,时而卑微祈求。

是我的错,烟烟,对不起。

你怎么能不爱我?你不能不爱我呜呜呜。

都怪他!他卑鄙无耻,他乘人之危。

呜呜呜烟烟你看我,你看看我,你快说,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明知烟烟是因为丹药作用,才对仙尊陆雨歇一往情深。

但魔化陆雨歇仍是心如刀割,杀人何必用武器?只要烟烟一句话,他就痛得快死掉了。

没有尊严地仰起头,他悉心整理过的头发衣衫又乱了,跪在嶙峋石面,魔化陆雨歇拽住唐烟烟红色裙角,额头抵在她足尖,不停呢喃,自欺欺人般: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你不会抛弃我,不会……唐烟烟受惊地收回脚,迅速后退。

砰,魔化陆雨歇额头磕在尖锐石面,沁出黑红色血液。

唐烟烟脑子有些乱,但有点很确定: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他。

她葱白手指指向仙尊陆雨歇,嘴角弯弯,带着暖花似的满足笑意。

那我杀了他。

沉寂片刻,寂静中陡然响起一道疯魔的沙哑声。

魔化陆雨歇缓慢起身,他扯扯唇,消瘦脸颊布满狰狞,额头血液沿着他眉骨,滴滴往下淌,散发出邪恶的血腥气,你喜欢他?那就让他消失好了!他笑声越来越癫狂,带着漫不经心的高高在上。

仿佛杀死仙尊陆雨歇,就跟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事实上,现在确实是杀掉仙尊陆雨歇的绝佳机会。

那场纷飞的雪,已耗费他大量修为。

瞪圆杏眸,唐烟烟愤怒地张开手臂,挡在魔化陆雨歇面前,她下巴微抬,鄙夷且轻蔑:你要杀他,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他如果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魔化陆雨歇呆呆看着她,似哭似笑:那我呢?那我呢?我呢……唐烟烟思索片刻,认真说:我不知道,如果你们不想融合,也可以。

但你以后不要再害人。

只要我不害人,你就喜欢我吗?我不会喜欢你。

那我杀遍仙妖魔,只剩你与我,看你除了喜欢我,还能喜欢谁!没有我,只有你,唐烟烟怜悯地看着玄袍男子,我不会和你一起活的。

……眼瞳的光陡然湮灭,魔化陆雨歇仿佛失去所有生机。

他呆站着,突然不知该怎么办。

对了。

解药!如果有解药,烟烟就不会对他那么冷漠。

脑海中突然有灵光一闪而过。

玄袍男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濒临枯萎的心重新焕发出绿意。

烟烟,我会再来找你。

立誓般攥紧双拳,魔化陆雨歇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信心,下次见面,你一定会选我。

语罢,魔化陆雨歇冷冷瞥了眼泉中男子,周身杀气难以掩饰,他真想杀了他,连吞噬都觉恶心,只想杀掉他。

等烟烟知道他的真面目,她定会抛弃他,呵……魔化陆雨歇眷念地再看唐烟烟一眼,倏地化为一团黑雾,消失在蝴蝶谷。

与此同时,温泉氤氲雾气中,双眸紧阖的仙尊陆雨歇,徐徐睁开深邃眼睛。

陆雨歇你醒啦。

唐烟烟又惊又喜。

烟烟,仙尊陆雨歇薄唇微启,他的满脸漠然在看向唐烟烟时,化为无限温柔,下次他再找来,我会吞噬他。

你之前……我突然改变主意,与其放他在外放肆,不如吞噬他、控制他。

唐烟烟欲言又止,现在又没有人逼迫他们决斗,为什么非要打个你死我活?而且两个陆雨歇修为相近,到底谁能吞噬谁?魔域嵬驿州。

年复年,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

困在城中的魔修简直苦不堪言,起初,白小蝶是充满希冀的。

但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呵呵,什么狗屁仙尊。

简直和大魔王一样卑鄙无耻下流龌龊。

烟烟好可怜哦!不,我白小蝶才是真正的可怜。

大大大。

我压小,这局绝对小。

呸,大,我赌大。

好啊王老三,这局你要是再输,你就得脱底裤啦哈哈哈。

红姬树下,魔修们把一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

抢占最佳位置的白裙仙子撸起袖摆,气势汹汹:大大大,一定是大。

小绿手执精致骰盅,抖了抖触角,它正要揭开最终答案,忽地怔怔望向众修身后:大魔王?!白小蝶暴跳如雷:大魔王你个头,快开,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小。

大,肯定是大。

……小绿眨巴眼,哦,大概是它看错了吧!低头,小绿正要揭开骰盅,一股磅礴威压飓风般袭来,把众修吹得乱七八糟。

毫无形象的白小蝶:……顶着竖起的发,白小蝶蓦然回首。

飞沙走石惊雷闪电中,那抹渐近的玄色身影是如此雄伟倜傥英俊不凡惊艳绝伦。

白小蝶还没来得及扑过去抱大腿,众魔修已经抢先扑过去,哗啦啦,一瞬间跪倒一大片:魔尊大人,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回来啦嘤嘤嘤……魔化陆雨歇嫌烦,他一脚踹开他们,来到白小蝶面前,冷酷无情道:给我解药,不给,杀!白小蝶哭了,感动地哭了。

这熟悉的恶魔口吻,她梦里响起过成千上百回。

我,白小蝶吸了吸鼻子,心念电转,你得捎上我,余光扫及拼命打眼色的小绿,白小蝶非常有骨气的说,还有小绿!不等大魔王回话,白小蝶秒怂,那什么,我要根据唐烟烟个人体质改善解药成分,小绿是我不、不可或缺的助手。

魔化陆雨歇:可。

白小蝶还在找借口:我和小绿现在是最佳拍档,那什么那……你这就答应了?魔化陆雨歇皱眉。

白小蝶和小绿顿时闭嘴,吱都不敢再吱一声。

其实唐烟烟的解药早已配好,陆雨歇再不来,都得霉了。

但白小蝶终于聪明一回,如果傻乎乎把解药交给大魔王,她还有什么利用价值?被大魔王捎着离开嵬驿州,小白小绿跟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看到一颗嵬驿州没有的树,他们都觉得好新奇!!!总而言之,在血与泪的教训中,白小蝶领悟了站对队伍的重要性,从今往后,她就是唐烟烟的忠实小尾巴!!!打死都不叛变的小尾巴!!!赶到蝴蝶谷时,唐烟烟他们已经离开。

勾了勾嘴角,魔化陆雨歇嗤声道:看你能躲到何时?接下来数月,小白小绿就跟着大魔王疯狂作威作福。

作到自家门口时,白小蝶差点忘了自己是蓬莱族人。

我、我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告诉我们唐烟烟行踪,我们就、就……白小蝶瞥了眼大魔王阴骘的脸,又看着亲爹快吐血的样子,再说不出话了。

孽障!白戟朝天怒吼,还不给老子滚过来?白小蝶左右为难。

这这这……紧要关头,魔化陆雨歇突然嗅了嗅鼻尖,然后眸光微动,猛朝蓬莱西处飞去。

白小蝶震惊地对白戟说:爹,你完了,仙尊陆雨歇居然真在咱们蓬莱?你快带着族人跑吧。

白戟气急攻心,手指着她抖啊抖:你个小孽畜才完了,你、你竟敢……白小蝶一把薅起小绿,迅速往西处飞:爹,我去投奔我的新靠山啦,你们快跑,快快快!白戟用力锤了锤胸口,摇摇欲坠。

身旁大弟子过来扶他,白戟没好气一把甩开,怒道:扶什么扶,还不召集族人,赶紧跑路!……唐烟烟和仙尊陆雨歇确实在蓬莱。

为吞噬魔魂,仙尊陆雨歇向蓬莱宗主白戟求了一味药。

两半同样强大的魂魄,若强行融合,最终胜利的不一定是仙尊陆雨歇。

所以,他需要白戟的神药为辅。

白戟作为蓬莱宗主,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

魔魂乃一颗不安的种子,若能除掉他,当然再好不过。

蓬莱西边阙楼下,仙尊陆雨歇微笑面向浅衫女子:烟烟,稍后你站在我为你画的圆圈中,胜负未分前,不要走出半步。

唐烟烟乖巧颔首,眉眼尽是担忧。

白袍男子俯首轻吻她额头,眼底闪过几许阴霾与不安。

此战避无可避,若烟烟成功服下解药,她怎么对待那半魔魂不得而知,但她绝对不会再同他在一起,所以,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他来了。

沉寂中,白袍男子遥望天边,他面容凛冽,神色傲然,丝毫不惧。

天边夕阳瞬间被蠢蠢欲动的乌云吞噬,万道闪电垂直劈下,点亮漆黑夜空。

与此同时,一团魔雾冲破乌云,带着开天辟地的气势,穿透虚无,诡谲地闪现在他们面前。

不给魔化陆雨歇开口的机会,仙尊陆雨歇集灵力为剑,率先发出攻击。

这一剑之威,足以撼动天地,空气中充满肃杀凄凉之意。

玄袍男子化作无尽魔雾,不退反进,将灵剑尽数湮没包围。

画面急速转换,快得再无法捕捉到他们身影,唐烟烟只听到魔魂一声嗤笑,然后便是不绝于耳的利刃铮铮声。

沙石横飞、乌云蔽日,战况不明。

唐烟烟站定在圆圈内,感受不到外界的山崩地裂。

她突然有点无助。

融合,是这样融合吗?哐哐——不知过去多久,两团物体突然砸在结界边缘,又被反弹出去。

唐烟烟抬眸,结界外,石块粗木坠落翻滚间,似乎夹杂着两坨不太一样的东西。

烟烟,救我!!嘤嘤嘤!这两自然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分别是小绿和白小蝶。

白小蝶不敌小绿眼尖,但她嗓门够大啊,看到唐烟烟的刹那,白小蝶扯着嗓子狂喊:烟烟救我救我救我!!!登时把小绿娇气的嘤嘤啼哭压了下去。

唐烟烟愕然,手上动作却很快。

她立即祭出灵绳,把小绿小白串成串,捞进圆圈内。

蔫了吧唧摔在地面,白小蝶和小绿顿时相拥而泣:我们得救了,得救了呜呜呜。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哇哇。

一人一妖毫无形象地蹦蹦跳。

唐烟烟也不打扰他们。

蹦完,白小蝶想起正事,她猛倒出颗丹药,递给唐烟烟:烟烟,你快吃下,这是解药。

唐烟烟皱眉:我怎么了吗?小绿难得给力,它语速极快道:黑陆企图用丹药控制你只爱他,结果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居然被白陆截胡捡漏,他们不愧都是陆,都黑心得要死。

现在黑陆就想喂你解药,白陆估计不愿意,这不就打起来了吗?白小蝶点头如捣蒜:他们蠢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解药明明在我白小蝶手上,他们俩瞎打什么哦!唐烟烟:……光听这段话,唐烟烟拳头就硬了。

但不知怎么,她仍控制不住依恋信任仙尊陆雨歇的想法。

是,她确实不对劲。

猛闭眼,唐烟烟将解药放入唇中,咽下。

丹药入口即化,苦涩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然后随血液流动。

黑暗中,所有强加在唐烟烟脑海的BUFF消失不见,再睁眼,那双清澈眸底只剩愠怒与冷漠。

小绿眨巴绿宝石眼睛:烟烟,你回来了吗?白小蝶赶紧表忠心:烟烟我是被迫的,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今后只跟着你混啊呜呜呜,你千万不能不要我啊呜呜。

唐烟烟面无表情仰望暗黑苍穹,一击划破结界,旋即祭出上古神器银月仙楼,把小绿小白踹了进去。

结界外,灵力与魔气交织成一片凌厉的网,仿佛能把万物绞碎。

银月仙楼在危机重重中,艰巨地载着两人一妖,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飞出蓬莱……一一零晋.江.独.发一一零章天昏地暗, 狂沙飞石,黑白陆雨歇大战三百回合。

高手过招,细节往往决定成败, 是以两个陆雨歇都无暇注意周围境况,譬如小白小绿闯入结界,譬如银月仙楼在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双陆察觉事情不对劲, 已是三天后。

没日没夜的斗法, 双陆皆有损伤, 仍没分出最终胜负。

怔怔望着空空如也的结界,仙尊陆雨歇满脸不可置信,他眼底尽是震惊愕然:烟烟?他薄唇颤栗, 整个人仿佛失去斗志与神采。

魔化陆雨歇亦是眉峰紧蹙, 他思忖片刻,蓦然想到被他忽视的白小蝶。

眼底划过笑意, 魔化陆雨歇语含讥讽:呵, 仙尊陆雨歇,这就是你的报应!双臂抱胸, 魔化陆雨歇眉飞色舞沾沾自喜道,烟烟定是已经服用解药,她知道了你仙尊陆雨歇虚伪的真实面目,所以回魔域等我了。

魔化陆雨歇好不得意。

他作势便要甩开仙尊陆雨歇,立即赶回魔域与烟烟团聚。

她若服用解药,你以为她会回魔域?仙尊陆雨歇冷不丁出声,他神色凛冽, 眸染冰霜。

魔化陆雨歇收回脚步, 略微挑眉。

仙尊陆雨歇不无嘲弄:你似乎忘记, 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魔化陆雨歇:……他还真忘了。

魔化陆雨歇神色陡然铁青。

糟糕, 他只顾着让烟烟服用解药,解决眼下局面,却没想到,若烟烟恢复正常,他与仙尊陆雨歇,谁又比谁无辜?两个陆雨歇默默对视一眼,皆恨恨别过头。

当下最要紧的事,自然就是找到烟烟,谁先得到烟烟的宽恕,谁就抢占先机。

心念电转,两个陆雨歇都想到了这个道理。

唰唰两道光影略过天际,黑白陆雨歇同时消失在原地。

……无论去往何处,被两个陆雨歇找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这点唐烟烟心知肚明。

不过做亏心事的又不是她,她凭什么躲躲藏藏?无颜面对她的,分明是那两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

唐烟烟面有愠色。

她无法原谅,无论是谁,都无法原谅。

他们这点,触及了她不能容忍的底线。

挥去脑中愤懑不平,唐烟烟把情绪调息平稳,对着雕花琉璃灵镜,她抬手取下发髻红簪。

看着掌心红簪,唐烟烟闭上眼,感受其中气流灵息的波动。

早在数月前,唐烟烟便觉红簪有异。

这些年,蕴养方寸世尊魂魄的事,无论身在何处,她从未懈怠。

而现在,似乎终于有些成效了。

嘴角露出浅浅笑意,唐烟烟重新把红簪佩戴上。

走出仙楼厢房,唐烟烟找到小白小绿,他俩正优哉游哉趴在窗口,边啃瓜果糕点,边欣赏风景。

小白小绿,唐烟烟温声唤他们,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情。

什么啊?白小蝶快活地啃着灵桃儿,扭头问。

我准备前往三千凡尘,如果你们不想去,那……想去想去,我哪里都想去,只要跟着烟烟你就行,白小蝶忙不迭点头,立即做出哭唧唧表情,呜呜呜烟烟,你可不能不要我啊,我当初不是故意害你的。

大魔王他不是人!他利用蓬莱族人的安危,逼迫我就范啊!我不想和他狼狈为奸的啊,你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你不管我,我肯定会死在大魔王或者仙尊手上的呜呜呜。

这几天,白小蝶已经哭了四五六回了。

小绿翻了个白眼,觉得她好做作。

烟烟要是怪她,早就把她踹出银月仙楼了好不好?唐烟烟面色淡然。

要说对小白毫无芥蒂,自然不太可能。

但这件事终归到底不是小白的错。

思索片刻,唐烟烟问:以后他们再以蓬莱为威胁,让你出卖我,你怎么做?白小蝶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圈,脑中灵感乍现:告诉你,无论他们怎么逼迫我,我都如实告诉你。

说不定咱们还能来个将计就计啥的,那我也能过个双面细作的瘾了。

唐烟烟点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白小蝶忙拍胸脯:记住了,记住了。

天大地大你唐烟烟最大!小绿脸上满满都是对白小蝶谄媚的鄙夷。

白小蝶用眼神怼它:天大地大唐烟烟最大有什么问题?有本事你别谄媚,你去和黑白双煞硬刚啊?小绿悻悻收回视线,噤声。

离开上界,唐烟烟特地先去莒宜城等地探望,知晓那些凡人无碍后,唐烟烟与小白小绿暂住廷国奉城。

时下正是深秋,唐烟烟买下的宅子内院有三颗柿子树,树枝间挂满黄澄澄的果,沉甸甸的。

小绿小白窜上蹿上,摘了满满一竹筐柿子。

唐烟烟尝了个,清甜。

余下的,他们便用绳子串起来,挂在檐下风干,到冬日,就能吃到柿饼了。

凡尘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唐烟烟尽量不去想陆雨歇,哪个陆雨歇都不去想。

每日清早,唐烟烟会和小绿去市场买些新鲜蔬菜。

说起来,化作人形的小绿,倒是让唐烟烟与白小蝶有些惊艳。

瘦削少年郎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是宝石般的深碧色,格外灵动。

玉冠束发,再穿一袭鸭卵青锦袍,可就不是凡尘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哥儿吗?做妖怪时日长了,小绿做人难免束手束脚,且再叫他小绿未免……唐烟烟便给他新起了个名字,叫绿翡,唐绿翡,二人以姐弟相称。

这个秋末,唐烟烟白小蝶轮流教小绿怎么做人,转眼间,冬天已至。

第一场雪时,黑白双煞终于找来廷国奉城。

却不凑巧,唐烟烟正在院中宴客。

唐烟烟白小蝶,再加一个唐绿翡,三人随便拉一个出去,都相貌不凡气质出尘,自然引来不少人的刻意结交。

久而久之,人情上的你来我往,也不可避免。

厅内,地龙烧得屋子暖融融一片,六七位差不多年纪的小姐和妇人围坐一团,相谈甚欢。

修仙者不畏寒冷,但唐烟烟白小蝶还是穿了袄子。

唐烟烟话少,白小蝶倒是同大家聊得其乐融融,她宅居蓬莱,何曾听过这般精彩绝伦的闺阁秘闻?哪家公子小姐看对了眼,哪家丫鬟爬床勾引主人,哪家……这类八卦白小蝶最感兴趣,听得是津津有味。

小绿则领着他交好的公子上雪山打猎去了。

凡尘这段日子,小白小绿过得如鱼得水,恨不能生生世世都留在凡尘。

中途唐烟烟嫌闷,寻了个由头,独自到梅园透透气。

这栋宅子的梅花开得极好,公子小姐们便是打着赏梅的旗号来作客的。

盯着两簇红梅,唐烟烟取下红簪,习惯性往内渡入纯净灵息。

近来簪子里的波动愈发强烈,唐烟烟有预感,或许再过不久,方寸世尊就……唐小姐。

背后陡然响起一道温润儒雅的含笑男声。

唐烟烟转身望过去,男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穿靛蓝色缎子袄袍,脚踩皮靴,俨然是刚骑马归来的样子。

奉城民风较为开阔,男女虽有别,但也没那么封建。

唐烟烟颔首,她依稀记得,这位笑盈盈的公子姓秦,是奉城首富家的公子,家里有位姐姐进宫做了皇帝的嫔妃,他很快也要前往都城,大概是要谋个官职当当吧。

我家弟弟呢?唐烟烟问,他怎么能让秦公子独自在这里?秦之谊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他在前厅招待其余公子,我只是突然想来梅园赏花。

唐烟烟哦了声。

秦之谊寻找话题:唐姑娘的弟弟可真身手不凡,他年纪轻轻,却什么都会,且样样拿手,实在不简单,唐姑娘和你的弟弟妹妹,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唐烟烟客套地回了两句。

秦之谊羞涩笑笑,频繁向唐烟烟抛出新的话题。

到这里,唐烟烟也确定秦之谊的意思了。

这些日子,倒有不少公子哥儿属意活泼可爱的白小蝶,唐烟烟不爱走动不爱说话,更不是一副好相处的样子,是以——抬眸,唐烟烟不加掩饰地定定看着秦之谊。

气氛尴尬,秦之谊率先红了脸。

搔头掩饰窘迫,秦之谊讷讷道:唐姑娘,明年初春,我便要启程去都城,都城和奉城隔得也不远,那儿繁华热闹,不知唐姑娘想不想定居在都城?凡尘男女交往都是奔着成亲去的,若不是,那便是登徒子玩玩儿而已。

唐烟烟不愿秦公子过于难堪,笑着回:秦公子,我喜欢奉城,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秦之谊有些焦急:奉城确实极好,那、那……唐烟烟低眉无声。

秦之谊忐忑道:唐姑娘你懂我的意思对吗?我想说,你要是愿意,便先随我去都城几年,以后我争取回奉城任职,行吗?唐烟烟轻抿粉唇,这儿是凡尘,拒绝也没什么多的理由,她思索片刻,开口说:秦公子,事实上,我已经成亲。

空气有片刻死寂。

白皑皑的世界里,秦之谊瞠目结舌,他半晌才找回言语,失落且难过:唐、唐姑娘,你若想拒绝我,又何必找这种辱没你名节的托词?我……唐烟烟正要解释,寒风中拂来一句似笑非笑的低沉嗓音,他语气甚至透着警告与威压,像是在宣示他的所有权:啧,谁说她没有成亲?她的夫君就是我。

闻声蹙眉,唐烟烟面色沉了下来。

一只温热掌心,在同一时间,轻轻搭在唐烟烟瘦削左肩。

唐烟烟余光扫到一抹玄色身影,她没有看他面色,也没有看秦之谊。

扯唇冷笑,唐烟烟避开魔化陆雨歇触碰,目视前方,突然云淡风轻道:我确实成过亲,但又和离了。

一一一晋.江.独.发一一一章秦之谊瞠目结舌, 然而令他大跌眼镜的画面还在后头。

只见簇簇红梅中,一芝兰玉树翩翩白衣郎踱步而来,他白袍曳过积雪, 容色出尘,行动间如有清风拂过。

秦之谊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巴:你、你……他伸手指向白衣郎,又望了眉眼肃穆的玄衣男子, 结结巴巴道, 你们竟长、长得一模一样?魔化陆雨歇冷哼一声, 全神戒备。

仙尊陆雨歇顿步,他神色悲痛、眸含期冀,仿佛有数不尽的话想对唐烟烟说:烟烟, 你还记得我们未拜完的堂吗?它不作数了。

唐烟烟口吻清冷, 说完,她嘴角含笑, 又对石化的秦之谊说, 秦公子,你如果累了, 就先去前厅喝盏茶稍作歇息吧!秦之谊讷讷拱手,狼狈告辞。

这这这……他委实过于震撼。

难道唐烟烟先和玄袍男子成亲和离,又在与白袍男子拜堂的婚礼上逃婚?关键两位男子容貌一般无二,恐怕是亲兄弟吧?唐烟烟居然游走在一对同胞兄弟之间!这、这信息量委实巨大,实在是太大太大……秦之谊神色怔忪,他呆呆往前,足靴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积雪, 还险些被一块横亘在路畔的石头绊倒。

看秦之谊这被吓傻的样儿, 唐烟烟用力闭了闭眼, 脑仁生疼。

待秦之谊走远, 玄袍男子敌视地瞥了眼仙尊陆雨歇,瞬间变脸,他楚楚可怜对唐烟烟说:烟烟我错了,真错了!你给我一次改过自信的机会好不好?其实你服用那药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我准备给你解药来着。

但他……魔化陆雨歇眼神阴骘,他怒指仙尊陆雨歇,准备把锅全部都推到他身上,都怪他,若非他将你虏走,烟烟你怎会吃那么多苦,我们又怎会被破分离长达……唐烟烟面色深沉,霍然开口截断:你闭嘴。

魔化陆雨歇一僵,乖巧收声。

他表情看似知错,心底却绞尽脑汁苦想,他究竟该怎么顺利渡过这关,并不露声色地拉踩仙尊陆雨歇呢?仙尊陆雨歇望着唐烟烟,眼眶通红。

他口吻很淡,含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烟烟,我无法失去你!只要能留住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做出那等不可饶恕的事,我问心有愧,但无悔。

魔化陆雨歇登时一个咯噔,心道,好啊仙尊陆雨歇,你居然反其道而行?看似冥顽不化死不认错,实则还是在卖惨,高段位的卖惨。

害怕烟烟被他蛊惑,魔化陆雨歇抢话道:烟烟,我更加无法失去你,烟烟,你就是我的命!说着,他伸手抓住烟烟袖摆,欲撒个娇,结果却被那只皓白手腕毫无怜惜地挥开。

唐烟烟退后数步。

她面无表情抬眸,视线落在黑白双陆脸上。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们,何必在我面前如此惺惺作态?瞥了眼似乎想辩驳的魔化陆雨歇,唐烟烟抬手指向院外,嗓音冷厉,在我话还没说完前,谁敢插嘴,马上出去。

四下静寂,唯有寒风偶尔卷起积雪,漫天飘舞。

黑白双陆噤声,不敢再放肆。

唐烟烟眉眼低垂,突然自嘲轻笑道:二位,我唐烟烟,真的承受不起你们这般厚爱。

我一直认为,爱别人前首先要学会爱自己,你们珍惜过自己吗?或许因为你们是残缺的,所以你们总是轻而易举的边缘化偏执化,变质的爱还算爱吗?你们只会让我感到恐惧厌恶。

我也想帮你们,既然你们抗拒融合,那我可以尊重你们的选择。

但请你们也尊重一下我的选择,我唐烟烟,比起在意你们,更想先好好珍惜我自己。

蓦地抬眸,唐烟烟定定看着两人,无比笃定认真道,所以现在,我不需要你们了。

雪落无声。

不知何时,鹅毛大雪又开始翻飞。

白绒纷纷扬扬,遮挡在他们中间,模糊了视线。

两个陆雨歇皆是仿佛受到重击,摇摇欲坠。

说出这番话,唐烟烟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弯了弯唇:如果你们愿意,以后大家还是朋友。

不愿意的话,那就……黯然垂眸,唐烟烟眼中闪过几丝阴霾,又很快仰起头,把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意往回收。

既然抉择那么难,那她就全都放弃好了。

这样他们再无法指责她偏爱了谁,或忽视了谁。

佛经我都好好收在魔宫寝殿抽屉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唐烟烟看着魔化陆雨歇,温声道,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我坚信,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摆脱恶欲的束缚,就算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但我会默默为你祝福,真希望你能早日找回真正的自己。

就算只是陆雨歇的另半魂魄,你也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存在,对不对?隔着纷飞雪絮,唐烟烟笑着面对白袍男子,我以前最放心你了,但很抱歉?似乎是我错了。

话语略顿,唐烟烟望着他空空如也的右臂衣袖,语气轻柔,不要这么孩子气啦!试着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找回真正的你自己,而不是做条条框框中,别人眼中的你,好吗?说完,唐烟烟粲然一笑。

再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烟烟。

烟烟!两人异口同声。

唐烟烟脚步微顿,她背对他们,望着雪中红梅,嘴角微弯:我意已决,假如你们还想逼我就范,我永远不会再原谅你们。

提裙往前,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唐烟烟娇小的脚印。

即将走出梅园之际,唐烟烟蓦然回首。

黑白双陆皆眸露欣喜,误以为事情还有转机。

唐烟烟却细声道:我家还在宴客,他们都是普通凡人,若你们无事,赶紧离开这里吧,谢谢!黑白双陆:……雪花很快落满他们乌发。

两个陆雨歇神情呆滞,他们静静看对方一眼,又徐徐挪开。

曾经他们视对方为死敌,厌恶、嫉妒、鄙夷,憎恨,皆是因为烟烟。

但现在,烟烟她谁都不要了。

他们再打杀争抢,又还有什么意义?或许从踏出错误的那步开始,他们都已经失去了烟烟。

为什么会踏出那步呢?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想独占她……我有什么错?魔化陆雨歇跌跌撞撞后退,他自嘲轻笑,声嘶力竭地低吼,我到底有什么错?我只是想要她!只是想留住她而已。

仙尊陆雨歇眉眼低垂,薄唇惨白:是啊,可如果是以前的陆雨歇,他会怎么做?如果是以前的他……魔化陆雨歇怔住,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陆雨歇了啊!他们都不是。

这场雪一直下到傍晚,终于停驻。

小白小绿尚且不知黑白双煞来过。

想来秦之谊是个正人君子,并未把他撞见的那幕闹得人尽皆知。

唐烟烟坐在屋内,望向被雪光照亮的夜晚。

小白小绿不知聊到什么,开始新一轮的争吵。

耳畔声音嘈杂,唐烟烟起身回卧房,小白小绿没有察觉唐烟烟的异常,仍在唇枪舌战。

在桌案点了两盏灯,唐烟烟倚在窗畔赏景。

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空落落的。

过往画面轮番在眼前闪现,唐烟烟轻笑,没关系的,美好依然存在啊!它们在她记忆里永远不会褪色。

正要关窗,唐烟烟陡然察觉到一股磅礴灵气。

立即取下红簪,唐烟烟激动地盯着它,是方寸世尊,她察觉到簪内气流汹涌,似乎是魂魄碎片已蕴养拼凑完整。

这股波动过于剧烈,小白小绿纷纷赶了过来。

两人一妖盯着桌面红簪,眼也不眨。

小绿问:他会嘭一下从簪子里蹦出来吗?白小蝶托着下巴:或许吧?!唐烟烟幻想了一下那副场景,觉得很符合方寸世尊的气质。

眼底喜意流淌,唐烟烟说:小白小绿你们帮我看着,我去厨房准备点好酒好菜,为方寸世尊接风洗尘。

小绿很诚实地舔了舔嘴角,垂涎道:烟烟多准备点儿,我也想吃。

白小蝶怎甘落后:烟烟我也要我也要,我要吃烤肉烤鸡糖醋排骨!!!唐烟烟心情好,自是对他们有求必应。

小白小绿对面而坐,频频打哈欠。

凡尘气息浑浊,他们每晚都要睡觉的。

小绿我困了,你看着点,我睡会儿。

凭什么我看着,我也想睡。

白小蝶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咱们可以轮番看守。

小绿哼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白小蝶腹诽了句你知道个屁,便趴在桌案睡觉。

两炷香后,小绿迫不及待叫醒小白:该你了该你了。

白小蝶双眼惺忪,她单手托头,盯着桌面红簪打瞌睡。

好困啊!白小蝶头一歪,和小绿双双进入梦乡。

厢房寂静。

一缕浅蓝色灵雾忽地从红簪中溢出……半时辰过去。

唐烟烟端着托盘,满载而归。

踏入门槛的那瞬间,唐烟烟察觉出古怪,这屋子里,似乎有哪儿不太对劲?她不经意抬眸,整个人都傻了。

怔怔把托盘搁在一旁,唐烟烟叫醒小白小绿,她粉唇颤动,呆滞问:小白小绿,莫非你们瞒着我,偷偷生了个孩子吗?白小蝶惊醒:哈?我、我生了孩子?小绿仍没完全清醒,他嘟囔道:烟烟别开玩笑,人家还是个孩子呢,再说了……他打了个哈欠,又要睡下,谁要和小白生孩子?唐烟烟食指颤抖着指向桌面躺着的婴儿:不是你们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白小蝶也看到了婴儿,她猛起身,吓得面色惨白:我……我……小绿慢半拍意识到不对,他眯眼一瞧,顿时惊恐倒退:我……我……莫非他和小白真的、真的睡一觉就睡出了个孩子?那粉嫩婴儿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睛,似乎知道自己终于有了存在感。

他望着唐烟烟三人,忽地瘪嘴,啼哭声立即响彻云霄!一一二晋.江.独.发一一二章唐烟烟硬着头皮抱起婴孩, 哄了半晌,他终于不再掉金豆子,只无声抽噎着, 看起来可怜极了。

婴孩粉嫩嫩一团,并不是初生婴儿皱巴巴的模样。

他瞳仁黑亮,睫毛湿润, 小肉手抓紧唐烟烟绯红衣襟, 懵懂望向四周。

唐烟烟蹙眉, 旋即盯着桌面红簪。

该不会——小白小绿这时也不再害怕,他们围上来,新颖好奇地逗留婴孩。

烟烟, 他、他该不会真是我、我孩子吧?白小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瞧她那不安的眼神,估计还是想哭更多一点。

唐烟烟若有所思, 没听清小白的话。

她探过婴孩筋脉, 并无灵息,只是个普通幼崽。

把孩子递给白小蝶, 唐烟烟拿起红簪,往内渡入内力。

那厢白小蝶下意识接过软绵绵一坨,整个人都僵了。

她有孩子了?她怎么就有孩子了?听闻上古期间是有过这种例子的,男女两位修者在秘境清清白白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多出个灵婴,据说是两人灵息极为投契,自动渗出体外孕育而成。

呜呜呜, 难道这真的是她孩子?还是她白小蝶和小绿的?短短须臾, 白小蝶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念头。

她最后闭了闭眼, 仿佛鼓足莫大勇气:既然是我孩子, 我不会推卸责任,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小绿怔怔看着白小蝶,傻了。

喜当爹?他该高兴吗?小绿悲怆地挺直脊背,稚嫩少年面庞突然显出几分严肃:我、我也会负责的。

红簪内浩瀚无垠,唐烟烟屏息探寻许久,确实搜寻不到方寸世尊的碎魂。

所以,这个婴孩应该就是方寸世尊?唐烟烟刚准备把真相告诉小白小绿,冷不丁听到二人的立誓,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白小蝶俯首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孩,转忧为喜:瞧瞧他眼睛,黑漆漆的,像我。

小绿凑过去:他鼻子像我,又挺又高。

白小蝶怒瞪:滚,他像我。

小绿不服气:哪像你了?你眼睛是不是不好使?唐烟烟:……抚了抚额,唐烟烟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方寸世尊。

这么小的婴孩,面貌根本瞧不出端倪。

欲言又止,唐烟烟说:咱们先养着,等大点儿,看看他到底像谁。

白小蝶挑眉得意:准像我的,我的孩子嘛!小绿冷哼,他伸出手轻戳婴孩脸颊,洋洋得意道:也是我的孩子。

唐烟烟:……宅院莫名其妙多出个婴儿,唐烟烟等人不再频繁出门,也谢绝来访。

婴儿得喝奶,白小蝶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他们买了牛和羊养在院子里。

没新鲜几天,小白小绿作为孩子的爹娘,便为起名权利数次大打出手,偏这孩子又是个爱哭的。

一时之间,整座宅院鸡飞狗跳,颇不安宁。

唐烟烟简直心力交瘁。

大半月过去。

两人一妖都受不住了。

孩子着实难养,稍微分神都不行。

半夜起身给孩子喂过一次羊奶,唐烟烟苍白着脸把白小蝶叫醒,她憔悴无力道:既然是你的孩子,你自己养,我要睡了。

白小蝶哭嚎撒泼:呜呜呜呜,这不是我的孩子,小绿,你管管你的孩子吧。

趴在桌上的小绿懵懂抬起头,孩子?迷惑眨眨眼,他又寻了个姿势睡了。

哇哇哇——仿佛存心跟他们作对,婴孩又开始不要命地嚎啕大哭。

唐烟烟崩溃地重新走回来,白小蝶揪起小绿耳朵,两人一妖围着摇篮里的小孩,恨不得喊这孩子爹。

爹您能别哭了吗爹?***这厢唐烟烟等人被折磨的要死要活,那厢黑白陆雨歇也不好受。

那日被唐烟烟狼狈赶走后,魔化陆雨歇便回到了嵬驿州。

走在熟悉的街道,看着路畔开得妖冶的红姬树花,魔化陆雨歇眼眶酸痛。

一切都和原来没有区别,但他身旁没有烟烟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身侧,魔化陆雨歇低垂眉眼,脚步滞缓地走进破碎魔宫。

站在满目狼藉荒凉之中,魔化陆雨歇闭上眼。

如果没有烟烟,他还不如去死。

但他凭什么要一个人死?这世界充满邪恶,就算死,他也要万物为他陪葬!眼瞳赤红,他双手因为兴奋激动而不停颤抖。

突然不知想到什么,魔化陆雨歇浑身一震。

不,烟烟不能死……魔化陆雨歇癫狂地跑向魔宫寝殿方向。

看着满地坍塌碎裂的青砖玉瓦,魔化陆雨歇蹲下身,他双手刨开碎片,不停地在里面翻找。

佛经,烟烟说的佛经。

他必须找到它们。

这是烟烟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她说她希望他每日抄写,直至驱除魔性。

眼泪一滴滴落下。

魔化陆雨歇甚至不敢动用修为,生怕把脆弱的纸页摧毁。

就这么翻找了整整半夜,他终于找到满匣子的经书。

如珍稀宝贝般抱在怀里,魔化陆雨歇喃喃自语:烟烟,我会抄写的,我会每日抄写的……火红阳光破开晨雾,一座座仙峰浮在半空。

白袍男子站在山巅,没有焦距的目光不知望向了何处。

仙尊陆雨歇在思考,用力思考。

他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或许他想认认真真走一遍世间万水千山;或许他想找处桃源,不再被纷纷攘攘所扰;或许他只想做个普通人,为每日的生计而发愁。

但仙尊陆雨歇很清楚。

他不愿独自一人,那些事,他只想和烟烟一起去完成。

如果只有他自己,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和乐趣呢?终是忍不住对烟烟的思念,仙尊陆雨歇来到了凡尘。

转瞬之间,廷国奉城已迎来春天,春夜的空气里填满花粉的香味。

仙尊陆雨歇不敢让烟烟知晓他的存在,他偷偷藏身在宅院角落,只求能看一眼烟烟,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窗内,烟烟拿着个小鼓,正逗弄摇篮里的小婴儿。

铃铛每响动一下,长得粉嫩嫩的孩子便伸出手想抓。

唐烟烟故意收回手,不让他得逞。

一来二去,哇哇哇——惊天嚎哭声响彻云霄。

唐烟烟:小祖宗您又来?唐烟烟真是怕了,她赶紧把小鼓塞到婴孩手里,哪知他怎么都不肯要,扯着嗓子哭得脸颊胀红。

对不起行吗?唐烟烟抱起婴孩,搂在怀里安慰,我错了,真错了,寸寸祖宗,您别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怀里婴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肯停。

唐烟烟耳朵都要炸了。

就在唐烟烟忍无可忍之际,一抹白影陡然出现在她身前。

唐烟烟吓了一跳。

看清来人的脸,唐烟烟来不及兴师问罪,跟扔炸弹似的,她立马把孩子塞到仙尊陆雨歇怀里。

烟烟,你的孩子?仙尊陆雨歇眼眶通红,他太阳穴青筋毕露,似是强力忍着,才没狼狈痛哭。

唐烟烟气道:这才几个月?我就能生出个孩子了?又气鼓鼓像是泄愤道,我以后生的孩子要那么能哭,我就把他扔了。

仙尊陆雨歇一怔。

神奇的是,这婴孩一到陆雨歇怀里,竟止住了哭声。

唐烟烟感动得快哭了。

麻烦你帮我再抱会儿。

唐烟烟擦了把额头热汗,坐到桌旁,喝了两杯茶。

他是?仙尊陆雨歇蹙眉与怀里的孩子目目对视。

肉嘟嘟的小孩咧嘴一笑,突然捉住仙尊陆雨歇的头发,猛地拉扯。

仙尊陆雨歇:……看着白袍男子忍痛的表情,唐烟烟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唐烟烟轻咳道:他暂时叫寸寸。

那什么,你觉得,他长得像方寸世尊吗?仙尊陆雨歇:……见唐烟烟不似开玩笑,仙尊陆雨歇用内力探查婴孩一番:表面来看,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但他知道,烟烟绝不会信口雌黄,她这样说,代表这个婴孩是方才世尊的几率很大。

思忖片刻,仙尊陆雨歇看向唐烟烟,会不会是魂魄蕴养的时日稍短,所以世尊他……正说着,那坏蛋孩子双手都揪住陆雨歇墨发,拼命拉扯,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还伴随着开心的打哈哈声。

唐烟烟睨了眼仙尊陆雨歇,心里就……挺过意不去的。

但她身体却很诚实,双手都背到了身后,丝毫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咳咳,小白小绿等会就回来。

堂堂仙尊,陆雨歇何曾被婴孩挑衅过权威?他俯首,板着脸冷厉命令婴孩:不准闹。

寸寸变本加厉,不肯松手,笑得更欢了。

仙尊陆雨歇略施法诀,从寸寸拳头中夺回他的头发。

哇哇哇……寸寸嘴一瘪,大哭特哭起来。

唐烟烟不忍直视:你怎么又把他搞哭了?仙尊陆雨歇有苦难言,难道这不是第一次吗?哭喊声循环播放,仙尊陆雨歇看唐烟烟暴躁得走来走去,只好卑微地把自己头发塞进寸寸手里。

给他玩还不行吗?寸寸抬高两倍音量的哭声回答他:当然不行。

唐烟烟捂住耳朵:小白小绿怎么还没回来?两人期望地望向窗外,怎知没等回小白小绿,却等到一道突然闪现的墨影,还伴随着怒气冲冲仿佛要杀人的狠戾声:烟烟,仙尊陆雨歇。

你们、你们竟偷偷瞒着我生了孩子?你们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们居然敢戏耍我?你、你们欺人太甚。

唐烟烟:……仙尊陆雨歇:……看着被磅礴愤怒包围的玄袍男子,仙尊陆雨歇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气。

他非常自然地把孩子塞进玄袍男子怀里,与烟烟刚才塞给他的嫌弃动作如出一辙。

魔化陆雨歇一呆,与怀中婴孩视线相对。

与此同时,冲破云霄的哭声陡然停止。

唐烟烟松了口气,她扶着腰欲哭无泪说:二位,你们真的太看得起我了,我唐烟烟,生不出这么不同凡响的孩子。

一一三晋.江.独.发一一三章小白小绿回到宅院, 一看到两个陆,就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奈何照顾婴孩的任务委实艰巨,白小蝶瞅了眼两个陆, 把唐烟烟拉到角落,暗戳戳出主意:烟烟,要不你留下魔尊和仙尊吧, 我看他们挺喜欢小孩子的。

唐烟烟暗暗腹诽:你哪只眼睛看见的?然后犹豫道:这恐怕不太好。

白小蝶睁圆眼睛:哪里不好啦?你说寸寸有可能是方寸世尊啊!作为晚辈, 魔尊仙尊留在这里是很有必要的。

唐烟烟心知肚明地看白小蝶一眼。

她哪能不清楚白小蝶打的小算盘, 只是……唐烟烟陷入纠结。

小白小绿每天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再把两个陆留下,她家房顶估计都能被掀。

思忖片刻, 唐烟烟迟疑道:两人同时留着, 似乎不太合适,况且, 他们也不一定愿意留下。

白小蝶抽搐嘴角, 斜睨唐烟烟:烟烟,你这话说得好意思吗?只要你开口, 他们还能不愿意?唐烟烟轻咳一声,面色尴尬。

白小蝶机灵地拍拍胸脯:烟烟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马上去和两个陆说。

然后白小蝶勇敢地找到双陆,分别告诉他们,这叫做竞争上岗。

两人按月轮流,谁照顾寸寸照顾得更好,就能获得长期照顾寸寸的权利。

两个陆雨歇自然不屑。

让他们照顾孩子?呵, 未免过于大材小用。

白小蝶充分发挥她的口才:谁说照顾寸寸是主要事情啦?听说烟烟前阵子似乎拒绝了你们哦?所以这次绝对是挽回烟烟最好的机会, 女孩子嘛, 都喜欢善良耐心负责又会哄小孩子的男人的!到时你们好好表现一下, 说不定烟烟就回心转意了呢!又一本正经说,咳咳,我本来是好心想帮你们,如果你们不领情,那就算了吧!毕竟……一个套路用两遍,每当白小蝶假装转身离开,身后便传来男人应允的低沉声音。

白小蝶默默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她怎么就那么聪明呢!事情就此定下,两个陆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魔化陆雨歇和仙尊陆雨歇起初并没当回事儿,他们上能开天辟地,下能降妖伏魔,看个孩子而已,又有何难?事实证明,这份差事是真的不简单。

寸寸岂是普通婴孩,他精力充沛到令人发指,哭功更是出神入化,折磨人的本事堪称教科书级别。

就连睡觉也得有人陪着,稍微离开片刻,他便咧嘴嚎啕大哭。

从早到晚,不得安宁。

他们光应付寸寸都比登天还难,哪抽得出时间同唐烟烟亲近?***夏日烈阳炙烤大地,树梢蝉鸣一声声,奏响独属夏季的弦曲。

唐烟烟端着碗冰镇桂花百合莲子羹,拂开竹帘,走进寸寸居住的房间。

榻上,寸寸睡得四仰八叉,他肉嘟嘟的脸颊泛着红晕,水润双唇微张。

一旁白袍男子伏在床边,双眼紧闭,眼睑落下两扇小小的睫毛阴影。

唐烟烟把冰镇甜点放在桌上,俯身用帕子给寸寸擦了擦汗,仔细端详这张稚嫩的脸。

时间一晃而过,寸寸今年三岁半了。

但这张脸,无论唐烟烟怎么瞧,还是无法同方寸世尊那张为老不尊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唐烟烟正要起身,不经意侧头,突然与一双深邃的眸子在半空相遇。

那凤眼漆黑,目光专注宁静,仿佛能吹散这夏日的焦躁与炎热。

唐烟烟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伸手往桌面指,示意仙尊陆雨歇,她做了冰镇桂花百合莲子羹。

白袍男子微微一笑,端得是丰神俊朗皎如玉树。

人人都爱美好的事物与容颜,唐烟烟也不例外,她稍微晃神,离去时竟踩到拖在地面的浅绿裙摆,将要栽倒在床榻时,被白袍男子一把扶住了腰。

仙尊陆雨歇眼底含着笑意,压低嗓音说:小心,别伤到寸寸。

唐烟烟皱眉:我会用法术护住他的。

仙尊陆雨歇嗯了声,他嗓音低沉沙哑,因两人距离近,就好像在唐烟烟耳畔拂过一般。

心底略有些不适,唐烟烟用手挡在胸前,格开两人距离。

啧,忽地,一声分明稚气却刻意老成的嗟叹在半空响起。

唐烟烟仙尊陆雨歇同时望去,只见寸寸不知何时已醒来,他单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瞅着两人笑,这声笑促狭且暧昧,委实不像一个三岁半的孩子能发出来的。

你笑什么?白袍男子放开唐烟烟,面无表情地挑挑眉。

小爷笑笑都不行啊?寸寸翻了个白眼,冷哼道,连笑一笑你都要管?你要不要管小爷每天撒几泡尿啊?仙尊陆雨歇顿了顿,仍是仙气飘飘的神情,口吻却含威胁:你若再这般语气同我说话……寸寸眼珠转了一圈,立即向唐烟烟邀宠:烟烟,求抱抱!唐烟烟没好气地拍了下他手: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寸寸低眉对手指,装可怜:能有谁嘛!就是那个小黑黑啊。

他看不惯小白白不是一天两天啦!他还说,我要是能气走小白白,给小白白多点教训,他就送我九连仙环和毒蛛哦。

唐烟烟怒不可遏,毒蛛?毒蛛是三岁半的小孩子能玩的?仙尊陆雨歇却若有深意地瞥了眼寸寸。

等唐烟烟离开,寸寸屁颠颠抓住仙尊陆雨歇衣袖,殷勤道:小白白,小爷为了你,这下连小黑黑都得罪了,不管不管,你得赔我宝物,先赔小黑黑的那两样,再附带送我两样宝物,当做给小爷的谢礼,怎么样?仙尊陆雨歇几不可察地弯唇:你待我这般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寸寸眉开眼笑,当他已经答应:小白白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仙尊陆雨歇安抚他:别着急,介时给你惊喜。

寸寸期待地直搓手:小白白你好大方哦!不如这样,小爷趁你不在时,帮你看着小黑黑啊,你每次来都帮我带点小玩意儿好不好?仙尊陆雨歇轻拍寸寸的头,仿佛宠溺无奈的语气:你怎么这么调皮?眼见糊弄住小白白,寸寸表面却不露分毫,心里却高兴得要死,他哥俩儿好地冲白袍男子眨眨眼:哈哈哈,谁叫咱两是好兄弟呢!仙尊陆雨歇但笑不语。

窗外天色逐渐浓黑。

寸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笑得合不拢嘴。

仔细算算哈!他答应帮小黑黑看住小白白,方才小白白和烟烟的那波暗送秋波,怎么着也值一件宝物吧?再加上前天小白白帮烟烟折花,又是一件宝物!小黑黑这边欠债约莫十多样宝物,他刚又坑了小白白四件宝贝……越算越兴奋,许久,寸寸才迷迷糊糊睡着,可就连入睡,他嘴角都挂着甜甜的笑。

但这晚,寸寸睡得极不舒坦。

他做噩梦了。

他梦见自己想撒尿,却四处找不着茅厕,他跑啊跑、跑啊跑,急得额头汗珠滚滚,刚找到茅厕,天降五只黑紫大毒蛛,那毒蛛口吐白丝,将他去路封死,他气得想骂娘,只好鼓足勇气向为首大毒蛛冲去。

大约下腹过于用力,寸寸刚喊了声奶奶的,就察觉身下热乎乎一片,还是湿的……夏夜天空星辰璀璨,像洒了无数糖碎。

小白小绿出门十多天,终于在今夜归来。

燃着数盏烛火的堂内,小白小绿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

这些日子,他俩奔波劳累,在野外只能靠野果与烤鱼烤鸡过活,然而他俩烤出来的食物味道委实差强人意,不到饿极,真是难以下咽。

唐烟烟与仙尊陆雨歇对视一眼,她笑着摇摇头,给小白小绿分别倒了两杯茶。

毫无形象打了个饱嗝,白小蝶满足地放下碗筷,摸摸肚皮对他们说:前阵在竹塘县作乱的是一个毁容的闺阁妇人,她受邪气侵蚀,为挽回自己丑陋的脸,便杀人剥皮给自己换上。

唐烟烟皱眉:听说被害的不仅仅是貌美年轻女子?小绿这会也已经吃完,他面色恶寒道:嗯,当年这个妇人王氏在刘家为妾,当家主母陈氏嫉妒她受宠,和几个婆子狼狈为奸,不仅害王氏毁容,还让她受惊滑了胎。

身为堂堂男妖,小绿对这些内宅弯弯绕绕很鄙夷,说了一半,他抿住嘴,竟是怎么都不肯再说。

白小蝶接口道:妇人换脸后一一找到仇人残忍杀害,为避免被官府抓捕,所以她就不停杀人换脸,再继续行凶。

仙尊陆雨歇面色最为镇静:你们是如何处理的?小绿道:在她化为戾气时捏碎了她魂魄。

说到这里,气氛暂时沉默。

这世间可怜人数不胜数,作为旁观者,除了一声轻叹,又能如何?唐烟烟不再纠结这案件本身,她质疑道:凡尘界向来太平,最近廷国怎么出了那么多祸乱?不知道其他小世界是什么状况。

白小蝶顿了顿:前阵子我与我爹联系,似乎蓬莱周边也不安宁。

不过两者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关联?真的毫无关联吗?唐烟烟看了眼似在沉思的白袍男子。

仙尊陆雨歇回以淡然一笑。

烛火微微摇曳,在他俊美脸颊晃动,衬得五官格外挺拔。

片刻,白袍男子薄唇翕合:我早已不过问仙域之事,稍后我会向玄英宗传封符信,问问情况。

唐烟烟颔首:这样也好。

唔,终于能歇一阵子了!白小蝶开心地伸了个懒腰。

小绿连连附和。

唐烟烟轻笑,连续半年,小白小绿时常接一些降妖除魔的活儿,在廷国小有名气,人送白绿侠侣称号,不过两位当事人并不承认就是了。

唐烟烟笑道:卧房都给你们收拾好了,去歇着吧。

小白小绿跳起来欢呼:烟烟你最好啦。

几人并肩走在长廊,忽见一团小身板抱着皱巴巴床单,鬼鬼祟祟躲在院子桂花树下,可惜地面倒影出卖了他。

白小蝶不怀好意地冲唐烟烟等人使眼色,她笑嘻嘻飞上前,一把揪住寸寸衣领,把他扯出来:哟,深更半夜你躲这儿干嘛呢?寸寸把怀里床单捂得更紧,他心虚地瞥了眼附近水井,装腔作势道:小爷我乐意!要你们管?!说罢,恶狠狠怒瞪唐烟烟身旁的白袍男子。

仙尊陆雨歇眼观鼻鼻观心,作入定状。

唐烟烟瞥了眼陆雨歇,又看向寸寸怀里的床单。

她觉得她似乎是懂了……偏有人不识趣,小绿做妖的,鼻子自然灵敏,他又惊又好笑:哎呀,寸寸你居然尿床了?这下大家都乐了。

寸寸羞怒转身,用屁股对着他们:呸,小爷才没尿床!小爷从不尿床!你们都不准污蔑小爷!!!!一一四晋.江.独.发一一四章八月末, 桂花香浓。

这天是两个陆雨歇换岗的日子,魔化陆雨歇一来,便被寸寸鬼鬼祟祟拉到房间。

两人关上门, 躲在屋子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唐烟烟没过去打招呼,因为小白小绿又要出门。

两人刚歇没几日, 都城一位姓袁的商户匆匆寻来, 说要重金请白绿侠侣为他家祖宅驱邪。

这位袁老板语焉不详, 言辞间颇有隐瞒,唐烟烟也没细问。

白小蝶嘴上虽抱怨着累,眼底却沁出几丝兴奋, 唐烟烟哪能不知道, 她这是当大侠当上了瘾!目送小白小绿随袁老板策马远去,唐烟烟轻笑着摇摇头, 回到后院。

凡尘日子清闲, 唐烟烟多少有些疏于修炼。

她正要去静室打坐,便见一抹玄色身影推门走了出来, 他站在长廊檐下,一双眼睛寻觅着,尔后定定锁住花园里的那抹浓紫色。

唐烟烟步履微顿,在魔化陆雨歇的注视下,走到他身旁。

三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至少他们相处得还算和谐。

两人相视一笑,魔化陆雨歇说:上个月我将般若经抄写了千遍, 稍有感悟。

唐烟烟嗯了声, 她回头望向寸寸紧闭的房门:你和寸寸倒是很合的来。

魔化陆雨歇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得意:寸寸是个很乖的孩子。

唐烟烟笑得很淡定:哦?因为你送他毒蛛, 所以他才那么乖的吗?魔化陆雨歇:……唐烟烟看魔化陆雨歇一眼, 将视线投向远处。

怎么说呢!魔化陆雨歇其实挺幼稚的。

这一半分神似乎更接地气儿,情绪大开大合,像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少年,有许多古古怪怪的想法和点子。

而仙尊陆雨歇则过于含蓄,仿佛一汪平静的湖泊。

这就是明骚和闷骚的区别?唐烟烟额头挂满黑线,连忙挥去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

毒蛛已经被我驱除毒性,和一般蜘蛛没什么不同。

魔化陆雨歇小心翼翼观察唐烟烟表情。

嗯,你心里有数就好。

烟烟,你不骂我?你心里不是有数吗?魔化陆雨歇高兴点头,又说:对了,听说最近上界与凡尘都不太平?唐烟烟似笑非笑地睨魔化陆雨歇一眼。

方才他和寸寸闷在屋里,是在交换情报?想到寸寸那稚嫩的脸蛋,唐烟烟顿时头疼得厉害。

魔化陆雨歇掩饰性地抿抿唇,尬笑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唐烟烟颔首道谢,转身去静室修行。

注视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眼帘,玄袍男子笑容渐渐消失在嘴角。

他当然不满足于现状。

但眼下这般局面或许是目前最好的形势,他和仙尊陆雨歇,谁都不占优势或劣势,但今后,便说不准了。

霍然抬眸,魔化陆雨歇定定望着上空,眸色晦暗不明。

……仙域玄英宗。

眷古峰雪松下,白袍男子眉峰微蹙。

他掐指算着什么,黑沉的眸子远眺天际,他视线穿透灵雾祥云,仿佛在重重阻隔间,看到了什么。

片刻,仙尊陆雨歇收回目光,眸色恢复平静。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凡尘又三年飞逝。

唐烟烟仍定居在廷国奉城,小白小绿却穿梭在各个小世界驱除邪祟。

这三年凡尘形势愈发恶劣,唐烟烟当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性。

听闻仙域众仙门弟子这些年频频下界,欲帮助百姓渡过难关,然而不止是凡尘,仙域魔域同样祸乱不断。

这些斩不尽的魔气邪祟,究竟从何而来?唐烟烟陷入迷茫,这并不像是某一方的势力而为,更像是……小爷要吃的烤鸡腿儿呢?一道稚气却派头十足的嗓音陡然响起,打断唐烟烟的沉思。

倚在厨房门侧发怔的唐烟烟回神,侧眸望去。

长廊下,一个墨绿小胖墩儿大步跑来,他额头挂满汗珠,却浑不在意地用衣袖迅速擦去。

唐烟烟温声说:今天没有烤鸡腿,只有红烧牛肉。

寸寸不满,凶巴巴地耍横撒娇,还一把抓住唐烟烟袖子:不管不管,我就要吃烤鸡腿儿。

唐烟烟难掩低落:卖活鸡的沈婆婆昨晚去世了。

寸寸一愣,他偶尔会和唐烟烟一起去集市,自然认得那位慈眉善目的圆脸沈婆婆,她还送过他糖果和橘子吃呢!沈婆婆怎么死的?埋低头,寸寸肉乎乎的手轻扯腰带,似乎在掩饰难过。

唐烟烟摸了下他的头:还不确定。

寸寸咬唇,恨恨问:被邪祟杀的吗?唐烟烟并不隐瞒:大概率是。

今年寸寸将满七岁,面目已经能看出方寸世尊的轮廓,性情更是与方寸世尊一般无二。

忽地抬眸,寸寸攥紧拳头,他神色笃定道:烟烟,我想和小白小绿一样,降妖除魔守护百姓!所以我要找到杀死沈婆婆的凶手,为沈婆婆报仇!唐烟烟低眉打量寸寸半晌,没有反对:可以,但你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寸寸撇嘴,不情不愿道:小爷答应你就是了,又激动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唐烟烟看了眼天色:晚上再说吧。

给寸寸盛了碗牛肉饭,唐烟烟去找仙尊陆雨歇商量。

近年邪祟四处作乱,两个陆雨歇对此漠不关心,态度颇有些耐人寻味。

若说魔化陆雨歇的态度还算合理,但仙尊陆雨歇呢?听到唐烟烟的决定,端坐桌畔的白袍男子微笑道好,面色从容淡然。

唐烟烟:寻得奉城作乱的邪祟后,我想带寸寸离开奉城。

仙尊陆雨歇沉默片刻,提议道:你们随我回眷古峰如何?眷古峰宁静祥和,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任何人叨扰你们。

唐烟烟摇头:方寸世尊的修为正在觉醒,我准备带他云游凡尘历练。

白袍男子依然笑得如沐春风:好,我陪你们。

气氛突然有些僵硬。

唐烟烟安静半晌,蓦地开口:陆雨歇,你早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吗?另半陆雨歇也知道?如果我一直不问,你们是不是没打算告诉我?仙尊陆雨歇眉眼温润,他给唐烟烟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眸底略有些欣喜:烟烟,你为何问我,而不是问他?唐烟烟皱眉:凑巧罢了!从前这些事离我不算近,但现在就连我们身边熟悉的人都在遇害,奉城已经乱了。

仙尊陆雨歇垂眸,神色黯然,很快,他重新笑道:烟烟你放心,我会永远护着你,陪着你的。

唐烟烟认真望着白袍男子俊美的脸,难以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

天道乱,他们真的能独善其身?这些年,唐烟烟面对两个陆雨歇时,经常心生质疑,他们好像都是陆雨歇,又好像都不是了。

他们渐渐走向偏执的两端,彻底放弃剩余的自己。

当他们的眼底只有她,再看不见任何事与物。

唐烟烟无法形容她的感觉,感动吗,还是可怕……烟烟,仙尊陆雨歇静静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眸中的退缩,我确实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也不在乎三界是否沦陷,更不在乎身处天堂还是炼狱。

唐烟烟沉默不语。

白袍男子执起茶杯:你认为这是偏执,或许,也可以称作纯粹。

烟烟,我们都变成了更纯粹的自己。

世间牵绊千万种,完整的陆雨歇之所以正常,那是因为他身处一片密密麻麻的网中,情和义,忠和孝,把他锁在无边无际的深海里,他总是做着人们称之为‘正确’的事。

但为了你,现在的我们摒弃了那些微不足道的欲望和羁绊,只有你,才是我们贫瘠土壤上唯一盛开的花。

所以,这样的我们不是更纯粹了吗?唐烟烟一怔,她从不曾以这个角度去思考。

是啊,世间羁绊千万种,人人都在其中,她也不例外。

所以她是正常的?烟烟,你知道魔化陆雨歇打的是什么主意吗?顿了顿,仙尊陆雨歇突然粲然一笑,他向来凛冽的神色变得生动明艳起来,他希望这场风暴愈演愈烈,然后我便以守护苍生维护世间稳定为己任,心甘情愿被他吞噬,可惜……白袍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将淡然目光重新落定在唐烟烟脸上,可惜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一一五晋.江.独.发一一五章离开仙尊陆雨歇的卧房, 唐烟烟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她不愿再做选择,也不会干涉他们的选择。

待方寸世尊恢复记忆与修为,唐烟烟或许能在方寸世尊的帮助下回到过去。

倘若顺利, 她或许还能驱除陆雨歇心底深处的心魔。

等完成这计划里的最后一件事,她想开启新的篇章,和过去的自己彻底说再见。

但天道已乱, 眼下的异象恐怕只是开端。

她还能等到如愿的那天吗?唐烟烟遥望天际, 眉头微蹙。

夕阳西下, 最后的余晖逐渐被昏暗吞噬。

奉城傍晚,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暮色里,唐烟烟牵着寸寸的手, 走在死气沉沉的街道。

现在是夏初, 天黑得越来越迟,百姓们回家的时间却愈来愈早。

唐烟烟和寸寸走在前端, 白袍男子独自行在后方, 月光下,他们的身影在青石砖地面拉得狭长。

一阵寒风拂来。

唐烟烟蓦地回眸, 目光锁定斜角的一颗繁茂桑葚树。

寸寸拽了下唐烟烟的手,眸子里写满渴望与期待。

唐烟烟思索片刻,略微颔首。

寸寸紧张又兴奋地吞咽了下口水,他握紧手中桃木剑,仿佛下定决心般,嗖地飞向挂满涩果的桑树。

一边手忙脚乱地掐诀攻击,他一边向那团藏在树后的黑影扔毒丹。

黑影意识到自己被发现, 瞬息膨胀到数倍大。

它没有形, 只有影。

眼睁睁看它影子越过墙面, 呈巨大蝙蝠状将他们笼罩在黑暗里, 寸寸一时慌了手脚。

他胡乱祭出各种攻击符箓,因为不知节制,塞得满当当的宝囊很快去了十之七八,在宝囊即将被耗空时,黑影终于像漏了气的皮球般,化为虚无。

狼狈跌坐地面,寸寸用手擦拭挂满额头的冷汗。

小爷这票干得漂亮吧?等怂劲儿缓过去,寸寸原地复活,他立即神气活现地爬起来,向唐烟烟陆雨歇炫耀。

唐烟烟轻笑着瞥了眼他腰间空宝囊。

寸寸顿时心虚不已,他得承认,他刚才确实是吓懵了。

仙尊陆雨歇淡淡道:不过是未成形的初级邪祟,下次再遇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动用丹丸符箓。

寸寸撇了下嘴,暗暗嘀咕道:还用你说,小爷当然知道,哼!给寸寸尝试的机会后,唐烟烟不再旁观,她与仙尊陆雨歇出手,不消须臾,整座奉城的魑魅魍魉已消失干净。

当晚回到宅院,唐烟烟便开始收拾行囊。

向小白小绿传了封玉简,唐烟烟与寸寸离开廷国,前往其他小世界游历。

沅国连城。

枯黄的叶覆盖住大街,却无人清扫,偶有乌鸦蹲在树梢哑哑叫着,平添几分荒凉恐怖的氛围。

寸寸自然不害怕,他看着房门大敞的住宅,皱眉问:这里好像已经没有人住了。

唐烟烟放开神识,探查整座空荡荡的城市。

西南城隍庙有人。

仙尊陆雨歇很快道。

我们去看看。

唐烟烟看了眼仙尊陆雨歇,他修为比她高深,探查的速度比她快,范围也更广,这点毋庸置疑。

左右城中无人,寸寸便祭出他的飞行法宝,一个翡翠色的酒葫芦。

这是唐烟烟送给他的七岁生辰礼物。

三人搭乘飞行法宝,来到城隍庙。

唐烟烟并没有收回神识,方才在高空时,她已经感知到庙里仅有祖孙两人。

寸寸一马当先,率先跑进城隍庙。

唐烟烟与仙尊陆雨歇紧随其后。

城隍庙里供奉的佛像俯视众生,眼神慈悲且宽容。

唐烟烟双脚踩过铺在地面的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观察周围的同时,寸寸已经找到藏匿在佛像后的祖孙俩。

你们是谁?女孩尖锐的声音含着恐惧颤栗。

小爷还没问你是谁呢!我、我……咳咳咳咳。

苍老咳嗽声打断了两个小孩的对话。

小姑娘着急喊:婆婆,婆婆你还好吗?苍老嗓音又咳嗽几声,勉强安慰小姑娘道:婆咳咳,婆婆没事。

这时唐烟烟和陆雨歇也已经循声走了过去。

祖孙俩警惕地望着他们,尤其偎依在老妇身旁的小姑娘。

她约莫与寸寸同龄,衣衫整洁干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满是戒备与紧张。

唐烟烟观察老妇两眼,从香囊取出一粒药丸,递给小姑娘,笑道:我是名大夫,这药能缓解你婆婆的痛苦。

小姑娘半信半疑,也不敢伸手接,只用眼睛询问地看向老妇。

寸寸没好气道:让你接着就接着,我家烟烟还能害你们不成?祖孙二人被他凶恶的态度吓得浑身一抖。

唐烟烟瞪寸寸一眼,温声对祖孙俩说:婆婆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坏人,这药您要是不放心,那就算了。

说罢,准备收回药丸。

小姑娘却直愣愣盯着那粒黑色药丸:这药真的能治我婆婆的病?待得到唐烟烟肯定的回答,小姑娘起身接过药,她先礼貌地向他们道谢,然后哽咽着对老妇说,婆婆,他们一家人生得面善,肯定都是好人,婆婆你快吃下这粒药吧,婆婆你一定要好起来,求你千万不要留燕儿一个人呜呜,燕儿害怕!老妇浑浊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她一口一句我苦命的燕儿,然后感激地看向唐烟烟等人。

吃下药丸稍作休息,老妇告诉他们沅国的情况。

原来两个月前,沅国边陲出现了一种非常可怕的邪祟,这邪祟长得与猿猴有五六分相似,因为它以活人为食,所以被叫做食人兽。

食人兽战斗力很强,所经之处,如蝗虫过境,哪怕官府派出大批大批的军队,也无能为力。

知晓食人兽的厉害后,沅国国主为守住都城,特地请高人在都城设下符阵。

为了得到活命机会,全国各城的百姓便纷纷赶往都城。

似是说到伤心处,老妇垂泪道:我那狠心的儿子媳妇嫌我病得厉害,不愿意捎上我这个拖油瓶,就连燕儿,他、他们也,他们只顾着大宝二宝,却不管我的燕儿呜呜呜……老妇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她把燕儿紧紧搂在怀里,哽咽道,我苦命的燕儿,苦命的燕儿……小姑娘啜泣着喊:婆婆!燕儿不苦,燕儿还有您!唐烟烟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祖孙俩,眉头深蹙。

食人兽?她好像从没听过这种魔物。

在祖孙俩的哭声中,唐烟烟看向安静立在一侧的仙尊陆雨歇。

他眉目很淡,看似毫无动容,但唐烟烟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挣扎。

他曾说,他不会为了拯救苍生,而选择被魔化陆雨歇吞噬。

为什么要这么讲?难道只要他们融合,就能阻止这些接踵而来的惨剧?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否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唐烟烟最终什么都没问。

陆雨歇为仙域为苍生,牺牲的已经够多。

如果三界注定要沦陷,那就……沦陷吧!给祖孙俩留了些药丸,唐烟烟带寸寸离开城隍庙。

烟烟,我们现在是要去沅国都城吗?寸寸难掩激动,他拍了拍胸脯,雄心壮志道,小爷还没见过食人兽呢,这次小爷一定要大展神威,杀它千百头食人兽要你们好看,哼。

我们不去沅国都城。

那我们去哪儿?离开沅国。

……寸寸倏地愣住。

仙尊陆雨歇也怔了一瞬,随之望向烟烟面无表情的脸。

烟烟,寸寸难以置信,我们就这么走啦?不管那些人的死活了?都城有防护阵。

屁的防护阵,那阵能顶十天半月就不错了。

唐烟烟沉默无言。

仙尊陆雨歇突然开口:就算我们能帮他们这次,他们依旧逃不过最终的命运。

说到这里,白袍男子身体猛然僵住。

这句话似曾相识,他以前似乎曾也对烟烟说过,烟烟当初怎么回答他的?仙尊陆雨歇勾了勾唇,仿佛陷入美好回忆。

烟烟说,人固有一死,帮助别人,并不是要许别人无忧无灾的一生,只不过是成全自己当下的无愧于心罢了。

帮助别人,重要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所以,那次烟烟助他走出魔障,找回他遗落的初心。

只是现在,他的初心,只有她。

气氛宁静。

唐烟烟亦是心神微荡,她也想起来了,想起她曾经劝解仙尊陆雨歇的说辞。

今天就算斩尽食人兽,沅国或许还是难逃灭顶之灾,但至少这件事不会成为他们的心结。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唐烟烟突然不想再做徒劳无功的事。

反正结局已经注定,三界皆会毁灭对吗?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不想离开沅国。

清风拂过,寸寸稚嫩却格外坚定的嗓音陡然回响在两人耳旁,我要去沅国都城!语罢,寸寸祭出飞行葫芦,独自赶往都城。

他速度很快,快到唐烟烟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墨绿小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头。

与此同时,仙尊陆雨歇平静地祭出飞剑,他拉起唐烟烟手,带她追上寸寸的飞行法宝。

飞剑如鹤,恣意飞驰在白云间。

唐烟烟惊讶回眸,视线落定在面前男子的清隽眉眼间。

仙尊陆雨歇微微俯首,与唐烟烟四目对视。

谁都没有开口,只有风声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

眼前是随风猎猎作响的雪白衣袂,唐烟烟眨了眨眼,突然有点慌。

仙尊陆雨歇总说,他不再是曾经的他,他视苍生万物为草芥,他不介意生命的消逝,他不会阻止噩梦的到来。

他只想守着她护着她,他不甘心把她拱手让给另一半的陆雨歇……是这样吗?一一六晋.江.独.发一一六章远远望去, 沅国都城被一座七彩光罩笼罩,只是那护阵已趋黯淡,尤其东南方位的一角。

城墙外围, 食人兽密密麻麻如黑点,它们拼命往上攀爬,为先的食人兽一触碰光罩, 便吱呀两声, 惨叫着化为一蓬血雾。

后面的食人兽并不畏惧, 它们争先恐后,仿佛在进行一场死亡献祭。

寸寸坐在葫芦上,他惊惧地拍了拍胸脯:烟烟, 这玩意儿也太多了吧!看得小爷心里直发憷, 小爷最怕这种多毛怪物了。

唐烟烟俯视地面情况,蹙了蹙眉。

底下形势不容乐观, 食人兽并不愚笨, 它们似乎知道护阵东南方位最为脆弱,正在集中攻击此处。

在它们疯狂进攻下, 沅国都城护阵已岌岌可危。

寸寸讪笑着望向身侧两人:烟烟,小白白,这事恐怕还得你们来。

唐烟烟与仙尊陆雨歇对视一眼,既然他们已经站在这里,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仙尊陆雨歇法力无边,弹指间,大半食人兽便化为灰烬。

唐烟烟祭出红簪, 随之加入战斗。

地面食人兽疯狂咆哮着、吼叫着, 声音振聋发聩。

困在都城内的百姓和贵族惊惶不安, 还以为结界即将被这群魔物攻破。

不消片刻, 世界静寂了,如死一般的静寂。

人们怔怔抬头,他们互相望着彼此,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句哽咽沙哑的声音在大街上响起,呜呜呜仙人来了,仙人来救我们了!仙人驾着祥云来帮助我们了!我们得救了!很快,沅国都城街道跪满了人。

从高空俯视,只能看到乌泱泱的大片头颅。

此时,地面百姓也正昂首看向高空,他们不停对唐烟烟三人叩首跪拜,又哭又笑,似乎无法掩饰胸腔里的激动。

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危机已经被化解,他们不用死了,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但一时的安全,并不代表他们获得了真正的解救。

唐烟烟别过头,不愿去看那一张张充满感激的面庞。

三人离开沅国时,在结界处看到等候于此的玄袍男子。

寸寸很是兴奋,他冲到玄袍男子身旁,好不得意道:小黑黑,你来晚一步,错过了扬名立万的重要时刻!嘿嘿,你刚是没看见,全国百姓都跪下来感激我们,那场面可恢弘可气派了。

魔化陆雨歇轻挑眉梢:是吗?他目光先是在仙尊陆雨歇面无表情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定在唐烟烟脸上。

唐烟烟招手让寸寸过来,揽着寸寸的肩,她淡淡看向两个陆雨歇:我和寸寸会继续在凡尘游历,如果你们忙……不忙。

不忙。

不待唐烟烟说完,两个陆雨歇便异口同声道。

魔化陆雨歇睨仙尊陆雨歇一眼,薄唇含笑:烟烟,我陪你们。

白袍男子面色听不出喜怒,他略微颔首,也是同样的意思。

唐烟烟没有异议。

事实上,他们跟不跟在她身边,都无所谓。

此后数月,从沅国到靖国、梵国,他们游历了二十多个国家。

这些小世界都不太平,如食人兽般凭空出现的魔物很多,更有饥荒雪暴等种种天灾降临,各国百姓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梵国邻近的莲国正值夏季,往年此时,芜湖周边会汇聚无数游人骚客,共赏荷塘美色。

今年芜湖风景依旧,四周却没了惜花之人。

数日前,一场瘟疫席卷莲国。

从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整个村整座城的灭亡,莲国人人自危,竟是不敢再出门。

名医们没日没夜地研制解药,却见效甚微。

一天天过去,莲国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却越来越少,氛围压抑得仿佛透不过气。

唐烟烟他们刚来这里,便感受到了空气里的浑浊。

毒源已挥散到空气,哪怕闭门不出,人们照样会被感染。

或许再过不久,莲国会彻底沦为炼狱。

身为修者,处理这些事并不难。

唐烟烟的随身空间里也储备了许多仙域药草。

他们在街头搭建了个临时茅屋,仙尊陆雨歇负责在此炼制解药,寸寸则屁颠屁颠地围在仙尊陆雨歇身旁,负责分拣药材。

这条空街的尽头长了棵粗壮紫薇树,唐烟烟信步走到树下,望向一条条空旷的街道。

烟烟,你若是累了,随我回魔域可好?魔化陆雨歇不知何时站在唐烟烟身后,突然低声道。

暖风拂动花瓣如飘雨,唐烟烟看着地面的一片紫薇,没出声。

玄袍男子俯首弹走落在他肩头的花:烟烟,既然你知道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事,何必还要去做?你随我回魔域,再过不久,这一切都会平息。

唐烟烟闻声回头,恰逢几片花瓣在她眼前坠落,像隔了薄薄一层雾纱。

魔化陆雨歇怔怔望着她,眸光逐渐变得痴迷。

唐烟烟声音无悲也无喜:三界的变化,与你们两人有关对吗?魔化陆雨歇皱眉,心头略过一丝紧张。

唐烟烟将他神色看在眼里,便不再追问。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玄袍男子忽地攥住她纤细手腕。

世间变幻无常,重塑天地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是偶然成为这个契机而已。

见唐烟烟面上没有流露出厌恶和惊恐,魔化陆雨歇松了口气,烟烟,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魔化陆雨歇显然不愿帮仙尊陆雨歇解释,但此时,他们同属一方。

唐烟烟低眉思索,重塑天地吗?早在朝天阙炼魂时,仙尊陆雨歇就曾说,朝天阙唤醒弑魔的目的是重塑天地回归上古,恢复蕴含在大自然里的灵力。

如今弑魔未出,但两个陆雨歇……唐烟烟恍然顿悟,两个陆雨歇一仙一魔,修为早已突破这世道的最高境界,所以天道即将崩塌,从而进入重塑阶段?玄袍男子纠结片刻,索性全盘道出:现在不是我们压制修为就能解决的问题,天眼已开,一切都已成定数,除非……唐烟烟没有看魔化陆雨歇的眼睛,她已经大致有了猜测。

天眼在弑魔沉睡之地,要进入天眼,一半神魂并不够。

魔化陆雨歇顿了顿,突然轻笑出声,他口吻似漫不经心,又似无比认真,烟烟,我可以进入天眼,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但前提必须是‘我’为你死,不是他为你而死。

唐烟烟蓦地抬眸,紫薇树下,玄袍男子眼尾拉得狭长,一如当初在魔宫地底,他从血池里朝她步步踱来的慵懒模样。

唐烟烟怔怔与魔化陆雨歇对视,尔后移开目光。

天眼之行,想必凶险万分。

就算陆雨歇能活着回来,到底又该抹杀哪个陆雨歇?魔化陆雨歇说得对,他们只是契机,错不在他们。

他们没必要为这件事赎罪。

没有人值得他们牺牲自己,她也不值得。

烟烟,你放心,如果仙尊陆雨歇不愿意被我吞噬,危急关头,我会辟出一方须弥空间,我们只要静静待在须弥空间里,就可等到新天道的诞生,魔化陆雨歇信誓旦旦道,你不是喜欢小绿小白吗?把他们抓进来,还有魔域的张毛子,不过须弥空间最多可容纳七八人,再多恐怕难以保证绝对安全,还有,我们……唐烟烟安静地听着。

以前她看过很多灾难电影,也曾想象,如果危难当头出现一艘诺亚方舟,且只能承载几人,她当然选自己和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起逃离。

所以,现在是到了这一天吗?街道另边,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白袍男子正认真用法术将药材磨成药粉。

丹炉里传来阵阵药香,看守凤火的寸寸嗅了嗅鼻尖,面色一喜,扭头问:小白白,丹药是不是要成了?白袍男子淡淡道:再等两刻钟。

寸寸哦了声,他撇撇嘴,探头张望道:烟烟和小黑黑真讨厌,也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也不带上我。

仙尊陆雨歇动作微顿,很快恢复正常。

寸寸托着下巴,唉声叹气:凡尘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喝的,小爷本来是来玩儿,结果呢,结果每天都在做善事,我看这些百姓不用拜佛了,直接拜小爷我得了。

过了会,寸寸不爽道,小白白,你怎么不吭声?嘿嘿,你是不是在嫉妒小黑黑啊?你呀就是太老实!这样怎么追得到烟烟?按小爷我说,你就直接霸王硬上弓,然后酱酱晾晾再……仙尊陆雨歇充耳不闻,忽然,他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街角。

远处,玄袍男子与紫衫女子并肩走来,明艳阳光下,他们宛如一对耀眼且般配的璧人。

哥哥,你们喝水吗?一声稚气童音,突然把出神的仙尊陆雨歇拉了回来,他扭过头,看到身后站着个梳羊角髻的小丫头,她怀里还捧着大碗茶水。

小姑娘生得水灵动人,一双眼睛清澈干净,盛着最令人动容的笑意。

哥哥,我家住在那里,小姑娘把茶碗放在地上,然后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排宅居。

很快,她又掩嘴,俏皮地对仙尊陆雨歇说,白衣哥哥,我是偷偷过来的,我爹娘不许我出门。

寸寸立马凑过来,他佯装不怀好意地揪住小姑娘羊角髻,恫吓她:嘿嘿,小爷等会就告诉你爹娘,让他们打你屁股。

小姑娘瞪圆眼眸,立即躲到仙尊陆雨歇身后,气得脸蛋通红:你、你真坏,我是看你们在这里好辛苦,才偷偷送茶水的!你怎么这、这样坏?寸寸扮了个鬼脸:小爷就是这么坏,你能咋滴?小姑娘结结巴巴道:你、你……盯着地面那碗茶水,仙尊陆雨歇蹙眉。

半晌,他似是真心疑惑:为什么要给我送水?小姑娘瞪了眼寸寸,口吻僵硬:天那么热,我怕哥哥你们口渴嘛。

一一七晋.江.独.发一一七章唐烟烟和魔尊陆雨歇回来后, 小姑娘好奇地在两个陆雨歇之间来回打量,最后以害怕爹娘察觉为由,蹦蹦跳跳跑走了。

小孩的童真扑面而来, 干净又纯粹,无需任何修饰。

仙尊陆雨歇若有所思地看她在阳光下跑远,默默收回视线, 把出炉的丹丸分瓶装好。

接下来的事不用他们亲力亲为, 直接把药材与药方子交给莲国大夫即可。

他们一行人在每个小世界都不会逗留很久。

但这次, 唐烟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索性决定在莲国多呆几天。

凌晨。

月夜下的莲塘泛着幽幽荷香,有蜻蜓落在荷苞尖尖, 似在休憩。

唐烟烟睡不着, 披着外袍沿河边慢走。

木栈桥尽头,白袍男子氤氲在如雪月光里, 周身仿佛被镀上一圈浅金色的光晕。

这些天, 仙尊陆雨歇似乎越发沉默,唐烟烟正迟疑着要不要过去, 男人已侧眸朝她看来。

这一眼隔着散漫月光,富有温度,淡淡的暖,让不染纤尘的仙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唐烟烟莫名放松很多,便踱步朝仙尊陆雨歇走去。

两人并肩站在木栈桥,半晌都没有人打破这股恬淡的氛围。

我幼时,曾来过这里。

唐烟烟微愣, 很快了然, 陆雨歇幼时和他娘亲在莲国游历过吧。

唐烟烟轻笑:你居然还记得?本来无甚印象, 但下午那个小姑娘, 让我有些熟悉。

白袍男子看着满塘莲叶,突然望向唐烟烟,烟烟,我的心魔,并不是来源于别人,而是我自己。

话题转换得太快,唐烟烟措手不及,她呆呆看着眼前的仙尊陆雨歇,粉唇翕合,还没开口,对面男子就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薄唇轻勾,笑着说:旁观者清,日日看着那半魔魂,有些事,我自然而然也就想明白了。

半晌,唐烟烟垂眸低语:陆雨歇,那些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白袍男子含笑嗯了声,他伸出手,掌心落在唐烟烟头顶,眉梢都洋溢着温柔:烟烟,如果我能早些遇到你就好了。

或许……或许他就不会困顿在囚牢里那么多年。

以前从没有人和他说,不是你的错,也从没有人给予他温暖与宽慰。

他们不断强调,只有弱者才会受坏人辖制,只有弱者才没有反抗之力。

与其说那时的陆雨歇恨透仙域魔域,恨透这世间,不如说,他一直活在愧疚里。

他企图用人们的肯定与需要来证明自己,其实他一直在等,等某年某月某日,等他漫长的生命中出现一道不同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惩罚自己,不用向任何人赎罪,不需得到谁的认可,你可以活得任性点。

他终于等到了。

仙尊陆雨歇定定望着面前的女子。

唐烟烟对他的需要,并不是因为他的强悍。

若他柔弱不能自理,说不定他与烟烟,反而能更顺畅些。

你突然和我讲这些干什么?唐烟烟拧眉看着他,莫名有点不安。

白袍男子顿了顿:没什么,我想说,那半魔魂对你这般疯狂执着,除了他身上沾有太多恶欲煞气,也有心魔的原因。

你应该不知道,你在陆雨歇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你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希望,他离不开你。

这点在魔魂身上被放大百倍千倍,所以……唐烟烟哭笑不得:你这话说得,好像你就不是陆雨歇似的。

空气突然安静。

唐烟烟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貌似挺暧昧。

这不是要让仙尊陆雨歇当面承认,他也爱她爱得离不开吗?唐烟烟干咳两声,装忙地看向别处。

仙尊陆雨歇倒是笑了。

他当然是陆雨歇,但他这个陆雨歇做得不称职。

心魔并不在他身上,他却受不住那半魔魂的挑衅与刺激,每日每夜都嫉妒的发狂,甚至像个才活了几十岁的毛头小子,与他争与他抢,从而影响天道。

后悔吗?真不怎么后悔。

这样的经历,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羞耻,却也幸福。

唯一让仙尊陆雨歇难以释怀的是,顺应自然,这世间说不定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若天道重置,那些见证他与烟烟一路走来的星月花草和人,是不是都要消失了?烟烟,你想听我抚琴吗?仙尊陆雨歇低沉嗓音突然随风散落在空中,像绒毛,轻轻柔柔的。

你会抚琴?唐烟烟惊讶完,又挠了挠脖颈,不好意思地笑,哦,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会的,而且很厉害。

还行。

还行就能轻轻松松在沧澜境赢过琴师?白袍男子讶异地看唐烟烟一眼:那就是,不止还行。

唐烟烟噗嗤笑出声,她和陆雨歇好像许久都不曾这么自在的聊过天了,两个陆雨歇都是。

每每面对他们,氛围都有些微妙。

大概他们三人都在刻意压制。

她迫切的想找到平衡点,他们却一心只想得到她全部的关注。

与此同时,仙尊陆雨歇掌心凭空出现一把伏羲式古琴,看样式,应该年岁颇为久远。

席地而坐,白袍男子掀起鸦羽般的睫毛,他含笑看着唐烟烟,复又垂眸,修长干净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铮地发出第一个音节。

紧接着,琴音如流水,倾泻而出。

唐烟烟便在白袍男子对面坐下来,她单手撑着下巴,看他手指在琴弦上跳舞。

哪怕不懂音律,唐烟烟也听得出仙尊陆雨歇的厉害,这曲子细腻婉转,仿佛能勾动人心,像爱人在她耳畔呢喃,也像爱人落在她唇间的轻吻。

唐烟烟沉醉其中,怔怔抬头时,恰好触及白袍男子不加掩饰的眸光。

他竟一直在看她。

他嘴角微弯,眼底盛满星光,虽是在看她,手上动作却不曾停顿,好像她才是他手中的那把琴。

一曲毕。

唐烟烟许久才缓过神。

她不是傻子。

她听得出这首曲子的寓意。

但这却是她迟迟不想面对的事情,白小蝶曾劝她,不如把两个陆雨歇都收下,一黑一白,一冷一热,都不愁夫妻之间的七百年之痒。

唐烟烟玩笑般附和过,可是,果然还是不行吧!她能接受单纯的陆大宝,也很喜欢明明恢复记忆却在她面前表演的陆雨歇,从烈焰魔窟逃出生天后的那半仙尊陆雨歇,她更是怜爱。

但魔魂幻化成形后,他们相互排斥相互抗衡,还对她做出一系列陆雨歇根本不会做的事。

唐烟烟忽然就觉得他们很陌生,她的陆雨歇是不是已经消失了?但他们身上又都有陆雨歇的影子……你弹得真好。

唐烟烟笑着起身,她蔓延在栈桥的裙摆如花般合拢,自然而然地说,很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我还想再坐会儿,你先回去。

那我走了?好。

白袍男子温润颔首,今晚的他,嘴角一直都噙着笑。

唐烟烟犹豫了会,到底是不想再谈下去,便转身离开荷塘。

四周安静下来。

仙尊陆雨歇低眉看着古琴,不再拨动琴弦。

藕花深处,一玄色身影突然出现,他嗤笑着走到仙尊陆雨歇面前,明目张胆地嘲讽道:啧啧啧,这首思慕之曲当真精彩得很,可惜啊可惜,可惜烟烟偏不吃你这套。

仙尊陆雨歇面不改色,他眉眼平和,甚至蕴含着包容:下午那个小姑娘,你可有印象?魔化陆雨歇不懂他想搞什么鬼,不耐烦拂袖道:区区凡童,有何稀奇?仙尊陆雨歇收起古琴,轻笑道:数千年前,我们途经莲国,那个小姑娘,长得与你我幼时的玩伴很相像,我记得她好像叫三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魔化陆雨歇皱眉。

他落在朝天阙手里时,被他强塞许多恶欲与戾气,那些魔念自然都来自不同的人妖魔。

所以他每天光对抗这些都够辛苦了,哪还想得起不值一提的久远往事?仙尊陆雨歇读懂了魔化陆雨歇眼底的不屑。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区别,魔魂的一切偏执都有理可循,他没有。

你有没有发现,凡人释放的善意看似脆弱无用,实则力量磅礴。

不懂你乱七八糟在讲什么。

玄袍男子嫌弃地瞥了仙尊陆雨歇一眼。

我想说……白袍男子仰头眺望夜空,他想说,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过去岁月里,无数凡人曾向他释放善意,就像三娘,她会在恶狗朝他扑来时,哭着挡在他身前,尽管那时的陆雨歇觉得很可笑。

还有这些日子,他在各个小世界遇到的百姓。

他们毫不吝啬他们的善意,或是一句嘱托,一件袄衣,一杯凉茶,一块糕点,一声感谢……陆雨歇应该是个有温度的人。

白袍男子望着对面一模一样的自己,他看着他,就像在照镜子,但无论怎么照,都不是最初的陆雨歇,我曾经以为,眼里只在乎烟烟的我们,不过是在做最纯粹的自己,但没遇到烟烟之前,陆雨歇本来就是个有温度的人,只是在遇到烟烟后,他才找回最真实的自己。

他是吗?他是。

魔化陆雨歇的满脸不耐突然消失不见,他狡黠地转动眼珠。

仙尊陆雨歇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在乎,但他察觉到了仙尊陆雨歇的企图:你是不是改变主意,愿意被我吞噬?白袍男子颔首嗯了声。

他这般干脆利落,反而叫魔化陆雨歇生疑:等等,你该不是想阴我吧?仙尊陆雨歇扯了扯唇: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而已。

魔化陆雨歇大喜,连忙奉承道:不愧是你仙尊陆雨歇,论心怀大义仁慈宽厚,你称第二谁敢称第一,你放心,三界一定会感激你的。

等我抱得烟烟归,就给你立个功德碑。

白袍男子眉心猛跳,他虽然想通,但还是很难不嫉妒。

冷冷望着喜形于色的魔化陆雨歇,他忍着酸溜溜的醋意说:你以为你吞噬了我,你就是原来的陆雨歇?魔化陆雨歇满不在乎:世间只剩一个陆雨歇,烟烟没得选。

天真。

仙尊陆雨歇摇摇头。

他正是明白他们与真正的陆雨歇渐行渐远,所以才自愿放弃。

再这般对峙,他们谁都得不到烟烟。

若仅仅只为大义,仙尊陆雨歇不甘牺牲,更不甘放弃主动权。

他只不过是想在遍地荆棘里,铺出一条烟烟愿意重新走近他的路。

他和魔魂,谁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和输家。

但此举危险重重,哪怕满盘皆输,也值得去赌。

一一八章晋.江.独.发一一八章第二天清早, 唐烟烟去叫寸寸起床,告诉他,他们准备离开莲国。

寸寸一脸无所谓, 到哪儿浪不是浪,再说现在的三千凡尘,真没啥可浪的。

他惆怅地问唐烟烟:烟儿啊!这凡尘界到底怎么回事啊?以前不还好好的嘛!小爷最近愁得很, 吃也吃不好, 睡也睡不好。

唐烟烟被他沧桑的语气给逗笑了:你才几岁啊?你放心吧, 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给你顶着。

寸寸非但没被安慰,反而更气了,他双手叉腰, 鼓着嘴:好啊烟烟, 你在嘲笑我矮对不对?唐烟烟:……整理好储物手镯,唐烟烟去找黑白陆雨歇。

魔化陆雨歇告诉她, 仙尊回仙域了, 过阵子再过来找他们。

唐烟烟闻言嗯了声。

她低着头,站在屋檐下, 像是陷入思考,半晌没动。

晨曦薄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带着点儿朝露的湿气,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玉兰。

魔化陆雨歇酸溜溜说:你舍不得仙尊陆雨歇?他难掩妒忌,口吻藏讽,他才离开多久,你就舍不得他了?也没见你以前舍不得我。

唐烟烟自动忽略他的话, 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魔化陆雨歇扭过头, 委屈得不行:烟烟你偏心!唐烟烟无奈:你真幼稚, 你放心, 就算三界颠覆,全天下只剩你们两个男人,我也不会跟你们好的。

魔化陆雨歇气道:那如果只剩一个呢?唐烟烟没回应。

这句话本就是试探,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昨晚仙尊陆雨歇的种种行为,现在想来,确实反常。

他的坦白和赤诚,带着些许诀别的意味。

难道他已经做出决定了吗?原来从始至终,仙尊陆雨歇都是个温柔的人啊!因为魔魂的出现,才使他暂时被嫉妒蒙蔽双眼,他的心明明很柔软,所以吃亏的那个人总是他。

唐烟烟望着魔化陆雨歇,忽地叹气,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有时候觉得还是你这样好。

玄袍男子被表扬得莫名其妙,他嘴角情不自禁上扬,顺着唐烟烟的话说:你才知道?我比仙尊陆雨歇好一万倍,你以后就跟我好吧!你看看我,每天都不忘记抄写你给我的佛经,我身上的暴戾之气再没发作过。

唐烟烟听不得他卖惨,因为也是真的很惨。

从前唐烟烟总想着让他们合二为一,还她完完整整的陆雨歇。

但以这样的方式,唐烟烟又不想了。

我要去仙域见他,谈谈你们融合的事。

玄袍男子正要发作,猝不及防听到后面一句,瞬间蔫了。

他呆呆看着唐烟烟,是啊,烟烟聪明,很多事,他们根本瞒不住她。

魔化陆雨歇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释:烟烟,就算我吞噬掉仙尊陆雨歇,他还是存在在这具躯体里,不会消失,就像陆大宝和陆雨歇融合一样,所以烟烟,你没必要舍不得他。

我还是得去见见他,你可以和寸寸留在这里等我。

一起去仙域吧。

魔化陆雨歇扯扯唇,他哪敢不跟着烟烟?万一仙尊陆雨歇出尔反尔,又把她拐走了怎么办?说走就走,他们带着寸寸,跨越结界,回到仙域。

这些年人世间不太平,原先活跃在凡尘除恶的仙者渐渐稀少,倒不是他们见死不救,而是自顾不暇,仙域也遇到了麻烦。

天道公平,凡人柔弱,灾难便弱,修者强悍,灾祸便强。

打个比方,假如三千世界出现的魔物和灾难等级为一,修真界出现的等级就得在这个基础上乘以千倍或是万倍。

隆冬腊月,天空雾濛濛的,仿佛沉淀了许多杂质。

御剑行在半空,唐烟烟低眉俯视下方。

难以想象,这片满目疮痍的荒凉土地,曾是琼楼玉宇仙雾翻涌的仙域。

此时此刻,苟延残喘的那些修真者,与凡尘无能为力的凡人又有什么不同?唐烟烟稍微想象,就知道他们在凡尘的这段时间,仙域经历了怎样的劫难。

如果两个陆雨歇融合,就能阻止天道的劫难,还能拯救一片片濒临灭亡的土地,她该支持吗?唐烟烟脑海中的天平不断左□□斜,仙尊陆雨歇并不会消失,他只是融入到魔魂的身体里,两相比较,选择融合是不是一个很划算的选择?冷风拂来,唐烟烟猛地一个激灵,身体瑟瑟发抖。

她都在想什么?唐烟烟看向身旁神色淡然的玄袍男子,他眸色平静,脸上并没有怜悯同情。

魔化陆雨歇意识到他的反应过于冷漠,轻声对她说:烟烟,等我吞噬仙尊陆雨歇,我就会可怜他们了。

唐烟烟试图用笑容化解尴尬,却笑不出来。

魔化陆雨歇撇嘴哼了声:烟烟,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会做这样的选择。

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明明是在乎你的,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你。

呵呵,早放弃不就好了,非得和我争和我抢,还闹出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惹我生气。

唐烟烟睫毛颤了颤。

她像是被点醒般,茫然的视线重新有了焦距。

连魔魂都清楚,仙尊陆雨歇最终的选择。

那么,仙尊陆雨歇呢?他早就动摇了吧?他一遍遍告诉她,真实的他冷陌无情又自私,除了她他谁都不在意。

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苍生和她,选择苍生的是仙尊陆雨歇,选择她的是魔魂。

他们象征着陆雨歇的两面性。

如果陆雨歇选她,唐烟烟不会有负罪感。

他选苍生,她也不会生气,但前提是,他有把握保护自己。

一路奔行,玄英宗近在咫尺。

玄英宗是仙域最具名望的仙门,比起其他州域,玄英宗庇护的神歙州衰败得并不明显,但来来往往,看不见什么人。

唐烟烟在藏书阁感知到了仙尊陆雨歇的气息,守门仙兽告诉她,仙尊陆雨歇在藏书阁第九十九层,那里是玄英宗禁地,除掌门陆见寒与仙尊陆雨歇,其余人没有指令不得擅入。

这事倒也简单,留下寸寸,唐烟烟直接带魔化陆雨歇上第九十九层,让他以神魂之气破开结界,然后两人大大方方走进去。

反正无论是魔魂还是仙尊,他俩都是陆雨歇,神魂之气并没差别。

他们还没走几步,仙尊陆雨歇就迎了出来,三人在幽闭的阶梯相逢。

仙尊陆雨歇不染纤尘的袍裾拖曳在地面,白得晃眼。

他面色坦然,毫不心虚。

唐烟烟抚平怒意,语气尽量平静地问:你就这样做出决定了?不提前和我商量商量吗?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和我讲,说是为了我好,但你看我现在很好吗?仙尊陆雨歇垂眸,鸦羽般浓黑的睫毛微颤。

魔化陆雨歇不太高兴,在旁插话道:烟烟,你以前不是希望我们融合的吗?唐烟烟淡淡看魔魂一眼,轻笑出声:你就这么傻?为了吞噬他,你什么危险的事都肯做?万一这趟有去无回,你愿意吗?魔化陆雨歇斩钉截铁拒绝:当然不愿意。

语罢,他怒不可遏拂袖,瞪向白袍男子,早知道你没安好心!我差点被你给坑了,我才不愿意为了劳什子的苍生离开烟烟,要去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仙尊陆雨歇默了默,看着魔魂说:我并非没有把握,只不过……唐烟烟拧眉:只不过什么?仙尊陆雨歇犹豫片刻,看着唐烟烟的眼睛说:你们跟我来。

转身走下阶梯,仙尊陆雨歇带唐烟烟和魔魂来到天书面前。

天书呈碧蓝色,高约数丈,周身散发着震慑人心的气势,像是残留的上古余威。

仙尊陆雨歇袖袍轻拂,书页开启,空白页面突然显现出遒劲锋利的文字。

鸿蒙初开,乾坤始奠,天眼即源,源生万物,英雄辈出,清浊两立,周而复始……唐烟烟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大段话的意思并不复杂,和现代的环保理念有些相似。

天地初开的时候,灵气也就是所谓的源,非常充足,大能者横空出世,三界繁荣昌盛。

渐渐的,灵气被过度消耗到一定界限,世间物资匮乏,每到此时,天眼会自动重启,让濒临枯竭的世界恢复到混沌状态,再开启一个崭新的鸿蒙。

眼下三界虽然还没到崩塌边缘,但出现了两个堪比上古大能的陆雨歇,天道有所感应,所以降下惩罚。

仙尊陆雨歇口吻很淡:弑魔起初也并非是魔,而是初代上古修真者,那时他修炼至瓶颈,怎么都无法突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窥得天机,便要屠戮三界重启天道,却被数位仙者联合封印在天眼处,依靠天眼的力量将他囚禁。

唐烟烟和魔化陆雨歇听得都很认真。

白袍男子顿了顿:天书曾有记载,上个轮回时,仙魔两域为了挽救苍生,曾齐心协力试图闯入天眼将轮回关闭,但结局以失败而告终。

三界覆灭之际,前辈们为给后人启示,尽力保住了天书,后被玄英宗创宗人发现。

魔化陆雨歇闻言挑眉:既然他们失败,你凭什么认为你能闯入天眼,并顺利回来?唐烟烟把视线投向仙尊陆雨歇,她眼底是同样的疑问,以及担忧。

心中微暖,白袍男子嘴角勾起,看着魔化陆雨歇说:我们融合后,修为堪比上古大能者,你不必忧心。

魔化陆雨歇仍是不满:你把握有多大?仙尊陆雨歇回:百分之九十,另外,天眼内的混元之息可以清除你身上的魔气,所以,这趟对你有利。

我知道,你目前还能控制身上的魔欲,但以后呢?随着天道不断沦陷,三界生灵涂炭,怨声载道,戾气陡增,你可还有不失去理智的万全把握?魔化陆雨歇蹙眉,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三界大乱的这些年月,他控制魔欲的难度确实越来越大。

再者,仙尊陆雨歇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若不应……魔化陆雨歇沉默无言。

只有融合,世间才有唯一的陆雨歇。

但他总觉得,事情或许没有那般简单,可仙尊陆雨歇会拿自己冒险吗?他肯定也想活着走出天眼与烟烟团聚!唐烟烟适时开口,对魔魂说:你可以考虑,不用草率应允。

魔化陆雨歇慎重地点点头。

唐烟烟再看仙尊陆雨歇一眼,或许她也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下现在的情况。

既然回到了玄英宗,唐烟烟便带寸寸去往指月峰。

烟烟,我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寸寸皱眉,扭头逡巡整座山峰,他时不时摸一把粗壮榕树,又踢了踢石桌,嘀咕道,小爷对这里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是吗?后面一段时间,我们暂时住在指月峰好不好?唐烟烟没有多作解释,她笑着揉了把寸寸的脸,不禁感慨,等寸寸找回遗落的上世记忆,她肯定就不能再做这个动作啦,思及此,唐烟烟又用力揉了两把寸寸的脸,揉得他龇牙咧嘴直呼疼,才肯罢休。

指月峰的模样一如往昔,唐烟烟回到曾居住的厢房,盘腿坐在榻上修炼。

夜里,唐烟烟敏锐睁开眼,感受到了一股极危险的气息。

她刚起身,山峰便剧烈摇晃起来。

飞出房间,唐烟烟仰望上空,本该浓黑如墨的夜,此刻却亮如白昼,无数道流星似的石刃坠落,却被一片薄如羽翼的淡蓝色护阵抵挡在外。

石刃砸在护阵,如雨珠般争先恐后溅落在地面,爆发出一道道骇人的惊雷闪电。

这一幕看得令人触目惊心,但无论石刃如何气势逼人,皆被护阵全部拦下。

天道似勃然大怒,瞬息间,惊雷闪电愈加汹涌,天空仿佛着了火,银花一直蔓延到视线看不见的尽头。

整个世界被白光充斥,唐烟烟以袖挡眼,不敢直视。

这场风暴持续了小半夜,终于停止。

半空的浅蓝护阵逐渐黯淡,最后消散。

唐烟烟侧眸定定看向眷古峰,御剑前往。

浓黑夜幕里,清辉落满雪松,在地面筛下参差不齐的星点。

白袍男子席地而坐,正在调息紊乱的识海。

唐烟烟静立一旁,耐心等待。

她目光停落在仙尊陆雨歇上,眸色愈加深邃。

时间不知不觉逝去,冷雾飘洒着落满他睫毛,为他墨发铺了层白霜。

天悄悄亮了。

红日将要冲破迷雾时,仙尊陆雨歇倏地睁开眼眸,他周身寒霜随之消散不见。

唐烟烟有所察觉,回头,对上那双沉静的眼。

两人对望片刻,仙尊陆雨歇垂眸轻喃:烟烟,别担心,我无碍。

唐烟烟哦了声。

过了会,唐烟烟又说:藏书阁那番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你能详细同我讲讲吗?还有,你口中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究竟是真是假?仙尊陆雨歇蹙了下眉:是真。

唐烟烟盯着白袍男子,眼神颇为凌厉:天眼里的情况你了解几分?如果你什么都不清楚,凭什么那么笃定。

仙尊陆雨歇眼神温润,像山涧缓慢流淌的清泉:烟烟,我并未欺瞒你,天书里有前辈们留下的些许经验。

再者,我与魔魂融合,修为强劲,保住性命不是难事。

说着,白袍男子莞尔一笑,他笑容缱绻,含有淡淡无奈,但有件事,我确实没向魔魂和你坦白。

唐烟烟板着脸,眸色阴沉,仿佛早料到他有所隐瞒。

白袍男子长睫微垂,掩住眼中万千思绪,良久,他才静静道:就算成功终止轮回,天眼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

天眼内一片混沌,进去容易,出来却难,我不知……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回来的路,短则百年,慢则……空气寂静,静到仿佛能听见晨风摇动他长发的声音。

烟烟,你等我,他抬起眸,用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甚至是祈求的声音说,烟烟,请你一定要等我。

唐烟烟鼻尖有点酸:值得吗?仙尊陆雨歇忽地轻笑:我不知道是否值得。

唐烟烟仰起头,阳光终于凿破寒雾,明亮地缀在她眉心,吸引他止不住地想要靠近那抹温暖。

但仙尊陆雨歇最终还是没有向前。

他攥紧双拳,将眷念与不舍都藏在颤栗的心脏里。

如果只为苍生,他不知是否值得,但为了她,当然值得。

此去天眼,就算前路未卜,至少烟烟会记挂他,绵长的时间会让她忘掉他所有不好,那些难以释然的芥蒂终会消散。

若有再见之日,他和她回到最初相见的那刻,该有多好?……陆雨歇愿奔赴天眼关闭轮回的事,很快在三界流传开来。

这几日玄英宗久违的热闹,散落在各地抵御劫难的修者纷纷登门拜访。

甚至有许多修为还算高深的修者,表示愿意同陆雨歇进入天眼,助他一臂之力。

仙域有些老者虽然迂腐,却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哪怕有去无回,他们也毫无畏惧。

仙尊陆雨歇全部婉拒,就算众人再三请求,亦是不肯妥协。

唐烟烟起初也有这个想法,她虽然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在天眼里,陪他度过漫长的孤单岁月。

但仙尊陆雨歇告诉她,天眼凶险,他倚仗修为,虽有把握自保,却保不住旁人。

既如此,唐烟烟便不再强求。

意已决,仙尊陆雨歇即刻奔赴弑魔沉睡之地,寻找天眼入口。

唐烟烟则留守在玄英宗。

冬天里的一抹暖阳斜斜照射着古榕,寸寸和魔化陆雨歇坐在树下下棋。

任外界纷纷攘攘,他二人却自得其乐。

欢声笑语萦绕在耳旁,唐烟烟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她怔怔盯着盘错的黑白棋子,良久,视线落在魔化陆雨歇脸上。

手执黑子,魔化陆雨歇蓦地抬眸,目光在半空与唐烟烟的视线相撞。

唐烟烟没有躲避,玄袍男子冲她弯唇一笑,他眼底没有仙尊陆雨歇的克制与温润,只有属于他自己的肆意与潇洒。

嗷嗷嗷等下,我刚走错了棋,我本来是要下在这里的。

唐烟烟陡然被寸寸耍赖的叫嚷声唤回思绪。

寸寸鼓着脸,迅速悔棋,他把棋盘上的白子收回手中,不服输地瞪着棋局,半晌,忽然跳起来说:哎呀,小爷的烤鸡还没吃完呢,小黑你等着,等小爷解决了烤鸡,再来杀你三百回合。

语罢,挺着胸膛,大步离开,丝毫都看不出落荒而逃的颓唐。

魔化陆雨歇摇头轻笑,把玩着手中棋子。

唐烟烟也有些忍俊不禁。

榕树下只剩他们两人,魔化陆雨歇索性把桌案收拾整齐,他取出佛经,就这么静静地伏案誊写。

唐烟烟欲言又止。

如果魔化陆雨歇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时是归期,他还愿意吗?从日出到日暮,他们就这样坐到夕阳落山。

火红晚霞如层峦,铺在天空,仿佛快要燃烧起来。

余晖把宣纸晕染成浅红色,玄袍男子收笔,将抄好的佛经晾干。

白纸黑字,字体锋利遒劲,却又违和地透出几分岁月静好。

唐烟烟拾起一张宣纸,从上往下地看。

这张是《般若经》前篇。

看着看着,唐烟烟微微弯唇。

魔宫那会儿,魔化陆雨歇亦是这般,他总是遵循她吩咐,一遍遍抄写着枯燥的佛经,但字里行间并无半分敬重与顿悟,纸张洋溢的满满都是桀骜与肆无忌惮。

如今却不同,哪怕胸中并无慈悲和佛性,但他收起了原先的玩世不恭,态度虔诚且认真。

唐烟烟在看佛经,玄袍男子却在看她。

她被风吹起的衣袂与长发,甚至包括她卷翘浓密的睫毛,都落满了旖旎霞辉。

她仿佛氤氲在一副美好的画卷中,让人不忍叨扰。

他生怕惊醒了她,她就会消失在这幅隽永的画卷里。

如果一定要有个结局,置之死地而后生,似乎也不错。

魔化陆雨歇自嘲一笑,天眼之行,哪会有仙尊陆雨歇说得那般容易?他想了很久很久,在炼化池幻化成形的那刻,似乎就注定他的结局不会太美好。

他偏不服气。

偏想凭一己之力,把烟烟牢牢握在手中,让她成为他的独有物。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离真正的陆雨歇,确实越走越远。

真正的陆雨歇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怎么知道?玄袍男子忽地扯唇,算了,便走这一遭吧,他愿意和仙尊陆雨歇融合。

最后一片霞云随风而逝,唐烟烟从佛经中抬眸,她看着魔化陆雨歇,眼中再无挣扎,抱歉,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就算他不说,我也应该告诉你,关于天眼,你现在知道的并不是全部,我……烟烟,魔化陆雨歇忽地轻笑,其实我都知道。

你知道?唐烟烟愕然。

魔化陆雨歇眉梢微挑,用戏谑的语气说:在你眼里,我当真就这么蠢笨?任凭那个仙尊牵着我鼻子走?烟烟,我这个人,确实自私,如果自私就能让我彻底拥有你,我一定不会大度。

顿了顿,他眼神落定在唐烟烟脸上,嘴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烟烟,其实我也想知道,真正的陆雨歇是什么样子。

真正的陆雨歇?唐烟烟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面的陆雨歇,天真无忧的陆大宝,隐忍克制的白衣仙尊,恣意妄为的玄袍魔尊。

他们俱是他,却又不是。

当一切尘埃被雨水冲刷,当他心底的结全部解开,当他彻底接纳每一个部分的他,他会成为怎样的陆雨歇?唐烟烟想象不出。

魔化陆雨歇闭上眼,仿佛在感受擦脸而过的晚风。

缄默很久,魔化陆雨歇唇瓣轻启,嗓音很轻:烟烟,你是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我?抱歉,我也不想总惹你生气。

他似是想笑,嗓音却沙哑颤栗,我只是太想太想拥有你,我……黑暗中,脸颊感受到一团温软。

玄袍男子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被温暖的阳光包裹住,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鼻酸。

唐烟烟捧住魔化陆雨歇苍白的脸,用指腹抚平他眉间褶皱。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唐烟烟揪心地望着他,一股股刺痛搅动五脏六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烟烟,你才没有不好。

魔化陆雨歇截断唐烟烟的话,他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澄澈而干净,不含杂质与恶欲,是我一次次将你逼入绝境,烟烟,我不怪你放弃我,榕树叶子在银月中窸窸窣窣,洒下一片片流光,照亮他苍白脸颊,照亮他狭长凤眼,照亮他妖冶红唇,烟烟,你说你不讨厌这样的我,那你喜欢吗?你喜欢这样的我吗?我……唐烟烟眉梢微蹙,她喜欢吗?唐烟烟最初对魔魂的感情,自然是基于过往的陆雨歇。

后来呢?她想,她也是很喜欢他的,虽然他对她做过一些她难以释怀的事,但这不能抹去她对他的喜欢。

她喜欢他的直接和赤诚,她喜欢他不加掩饰的爱意与亲昵,她甚至喜欢他偶尔不过火的独占欲……烟烟,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魔化陆雨歇虽然笑着,眼底却划过一丝黯然。

喜欢,唐烟烟差不多同时出声,她笃定颔首,我喜欢这样的你。

魔化陆雨歇一怔,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眼也不眨望着面前的烟烟。

渐渐地,眼眶开始染红。

这便够了。

此时此刻,就算让他去死,魔化陆雨歇也觉得死而无憾。

原来被喜欢就是这种感觉吗?比起一厢情愿的占有,这般滋味,更让他满心欢喜,他曾经的偏执突然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真想永远永远都被烟烟喜欢,哪怕作为陆雨歇的一部分,也很好……魔化陆雨歇眼眶酸痛。

他俯身拥住烟烟,将下颔轻抵在她发上。

虽然他明白得有些迟,但好在也不算晚。

烟烟,等我。

榕树下,月色正好。

一道低沉而笃定的嗓音流淌在风声里。

……冬去春来,融雪,新绿。

仙尊陆雨歇终于寻找到天眼入口。

在此期间,一波波天罚让三界疲惫不堪,仙魔两域都陨落不少修者。

这日清晨,唐烟烟立在眷古峰雪松下,她目光穿过一簇簇绿意,定在那扇紧闭石壁。

五天前,两个陆雨歇正式闭关,融二为一。

倘若顺利,今日便是他们顺利出关的日子。

因为紧张,唐烟烟掌心沁出薄薄的一层汗渍,虽然他们的两半神魂并不排斥,但她还是忐忑难安。

时间仿佛走得很慢,唐烟烟在雪松下来回徘徊。

她没有等到陆雨歇,反而先等来玄英宗宗主陆见寒。

陆见寒一袭蓝袍,英俊面容看似没有变化,眉间却难掩风雪沧桑,向来严肃凛冽的寒眸也染上几分疲惫。

落定唐烟烟身边,陆见寒望了眼紧闭石壁,突然舒展手心,把掌中的棕红色匣子递给唐烟烟:待仙尊出关,劳烦你把它交给他。

这是?唐烟烟疑惑。

陆见寒唇角微扬,看着唐烟烟说:此去天眼,哪怕仙尊不说,也定是凶险万分。

我们帮不上忙,只好想想别的办法。

唐烟烟接过匣子,隔着上好樟木,唐烟烟能感受到内里蕴含的强大力量,只是除了灵息,她似乎还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黑暗力量。

陆见寒见唐烟烟有所察觉,便笑着解释:除了仙域修者,许多魔域修者也纷纷前来,想为仙尊尽一点自己的绵薄之力。

几番尝试,我们终于顺利锻造出这件鸿蒙神机铠甲。

鸿蒙神机铠甲?唐烟烟愣了下,脑中旋即浮现出关于它的信息。

难道这就是流传在神话里的天极神器?唐烟烟捧着沉甸甸的盒子,不可置信。

鸿蒙神机铠甲的特殊性在于材料,旁的神器材料再珍贵再难寻,也不敌鸿蒙神机铠甲的特殊,因为它是由数千数万仙魔修者的修为铸成。

仙魔之气两相对立,好比水与火,互不相容,况且每个修者的功法也不尽相同。

要把它们融成鸿蒙神机铠甲,可见有多艰难。

但他们成功了。

最让唐烟烟动容的是他们的心意,危难时刻,自保且难。

纵然陆雨歇即将启程天眼,但一时半会无法彻底扭转形势,天罚仍会络绎不绝地降临在这片大地,他们舍去大半修为,等待他们的甚至可能是死亡。

但他们并没有置身事外,他们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谢谢,唐烟烟真心道,我会把它交给陆雨歇。

你不必言谢,应该是所有人都欠他一声谢谢。

陆见寒难掩惭愧与自责,他长叹一声,什么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都是无能者的推诿之词。

仙尊他……陆见寒闭了闭眼,苦笑一声,他这一生多舛多难,幸好,幸好他遇见了你。

唐烟烟别开眸光,眼底闪烁着泪意。

是她幸运才对,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遇见陆雨歇,有他守她护她,才是她的三生有幸。

捧着红棕木匣,唐烟烟背靠雪松,一个人站了很久,久到石壁中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唐烟烟都没能察觉。

她在回忆,回忆与陆雨歇的所有过往。

回忆他们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或悲或喜,或哭或笑。

一幕幕,历历在目,崭新如初。

直至一双雪白云纹靴出现在她视线,唐烟烟才赫然回神,她怔怔望着他,忽地粲然一笑:你来了啊。

男子轻轻颔首,嗓音低沉浑厚:嗯,我来了。

……陆雨歇走后的第一年,三界频频爆发灾难,魔域两州彻底沦陷,三千凡尘的百姓苦不堪言。

陆雨歇走后的第三年,为抵挡剿灭威力无穷的庞然巨怪,玄英宗宗主陆见寒与一众修者魂飞魄散。

陆雨歇走后的第十年,绵延不绝的黑雨日夜侵蚀万物,修者们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即将被逼入绝境时,这场破坏力极强的黑雨,突然戛然而止。

那天是所有人的狂欢日。

无论魔修还是仙修,无论是老是小,大家都喜极而泣地互相拥抱,互相道贺。

唐烟烟湮没在乌泱泱的人群里,遥望天际,仿佛想透过空气,望见世界的尽头。

她嘴角挂着笑,眼角淌着泪。

真好。

什么都很好。

自此之后,天罚逐渐减少,在陆雨歇走后的第三十六年,一切噩梦都结束了。

太阳每日照常升起,星月相伴同行,四季恢复如初,满目疮痍的土地重新焕发活力,被苦难压得透不过气的人们开始恢复生息。

时间永远是最好的良药。

一百年,或许两百年,唐烟烟相信,三界又会回到从前的模样,不,是比从前更好的模样。

唐烟烟仍然留在玄英宗,帮助新任宗主处理门派大小事宜。

至于小白小绿,这数十年,他们一直没有离开三千凡尘,哪怕一个个国家相继灭亡,他们依旧固执地帮助着需要帮助的凡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呢?当然,长大的不仅仅是小白小绿,还有寸寸。

大抵是陆雨歇前往天眼的第六年,方寸世尊的修为与记忆有了觉醒的趋势。

迄今百年,他遗落的记忆与修为都已恢复大半。

很多人都说,百年光阴于凡人而言就是一辈子,对修仙者来说,却不过是弹指之间。

唐烟烟却很难认同。

一年有十二个月圆之夜,十年就有一百二十个。

一年有四个季节更替,十年就有四十个。

唐烟烟清晰记得一圈圈的年轮,每一圈都是她期待已久的盼望。

眷古峰雪松下,唐烟烟望着这片焕发生机的大地,闭眼在心中默念。

三界已定,君可缓缓归矣!……一一九章晋.江.独.发一一九章烟烟!烟烟!烟烟!男人的一声声呼唤, 突然在耳畔响起,他嗓音含着温柔宠溺的笑,如羽毛擦过心尖, 惹来一阵阵颤栗。

伏在书案的青裳女子猛然抬头,她双眸不见初醒的惺忪,只有满满的焦切与欣喜, 她寻觅着逡巡四周, 粉唇呢喃:陆雨歇, 陆雨歇,陆……然而周遭空旷,哪有那抹熟悉的身影?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梦?唐烟烟收回视线, 苦涩一笑。

事实上, 她并不常梦见陆雨歇。

有时候,唐烟烟觉得她都快要忘记他的样子, 可为何她梦中的陆雨歇仍如此清晰?细致到他清隽眉眼, 他高挺鼻梁,以及他棱角分明的唇, 都与真正的陆雨歇一般无二。

然而当唐烟烟高兴地跑过去拥抱他时,却只能触摸到一片寒冷的空气。

揉了揉眉心,唐烟烟头晕目眩地起身。

走到眷古峰外,她惯性地在古松下置一桌灵泉与糕点,供往来仙鸟小憩。

那些年的天罚不仅对人类造成很大影响,对灵兽更是灭顶之灾。

眼下四海皆平,也是灵兽们繁衍生息的好时机。

心情被突如其来的阴霾笼罩, 唐烟烟呆呆坐在雪松下, 盯着半空出神。

翱翔在天际的飞禽经过眷古峰, 习以为常地落在桌面, 尽情享用清甜灵泉与美味糕点。

今天似乎比平常多来了一只小肥鹤。

它浑身羽毛洁白,怯生生跟在群鸟身后,趁大鸟们不备,小肥鹤啄了块仙糕,躲在角落狼吞虎咽。

因为唐烟烟准备的食物充足,大鸟们也没有与它计较。

等吃饱喝足,所有鸟儿们朝唐烟烟拍拍翅膀,似是在道谢,然后潇洒飞走。

小肥鹤动作略慢,跃上枝头时,它扭头看唐烟烟一眼,才扑棱翅羽,努力跟上群鸟的步伐。

唐烟烟继续坐了片刻,回到静室。

后面好几天,小肥鹤都随大鸟们来眷古峰享用美食。

三月后的一天清晨,小肥鹤没有像往常一样埋首于糕点,它站在桌角,突然抬起头,认真望着站在雪松下神情怔忪的白裳女子。

片刻,小肥鹤扑棱翅膀,飞到唐烟烟身旁的雪松树枝上。

唐烟烟终于回神,侧眸看它。

小肥鹤圆滚滚一团,看起来有点笨头笨脑,特别可爱。

唐烟烟嘴角不由带了些笑:小肥鸟,你不去吃糕点,跑到我这里做什么?是食物被它们吃完了吗?说着,唐烟烟朝鸟群望去。

小肥鹤连忙摇了摇脑袋,好像在说不是不是。

但它还太小,灵智未全开,并不能张口。

唐烟烟见小肥鹤似乎有话要说,便温和地朝它招招手。

小肥鹤会意,立即飞到唐烟烟掌心。

一团莹白灵息包裹住小肥鹤的瞬间,唐烟烟读懂了它没能说出口的话。

请问,你是烟烟吗?小肥鹤在心里问。

我是。

唐烟烟有点奇怪又有点好笑地回。

小肥鹤瞬间变得激动起来,它两片翅膀扑棱得分外起劲,黑豆般的眼睛迸发出喜悦的光:你果然是烟烟,我就知道你是烟烟,烟烟,你还记得我爹娘吗?它们从前经常和我提起你,它们还说等你成亲,要给你送礼物呢,可惜它们……小肥鹤神情陡然沮丧,泫然欲泣的样子。

唐烟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等,小肥鹤的爹娘?她认识吗?很快,唐烟烟便从小肥鹤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明白始末,原来它爹娘以前也经常来眷古峰喝灵泉吃糕点。

思及此,唐烟烟脑海顷刻浮现出一只与它同样肥敦敦的鸟儿,原来那只鸟儿是小肥鹤的父亲?可这些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吧?时间走得好快。

在心里感叹了两声,唐烟烟低眉望着小肥鹤,眼神莫名多出几丝慈爱,嗯,属于长辈的慈爱。

你爹娘……唐烟烟话刚出后,便后悔了,既然小肥鹤这般伤心,那它爹娘恐怕想必已经在那场浩劫中……嗯,小肥鹤虽然伤感,但它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我爹娘和兄弟姊妹都走了,只剩下我。

唐烟烟怜爱地用手摸摸它头:那你要不要留在眷古峰陪我?小肥鹤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说:不行的,我每年春天都要飞去凤凰境,我把我爹娘没有做完的事情完成。

唐烟烟没有多问,她尊重小肥鹤自己的意愿:那你明年春天还飞回来吗?小肥鹤欢欢喜喜点头:会的啊!我最喜欢吃这里的糕点了,烟烟你欢迎我吗?唐烟烟点了点它脑袋:当然欢迎。

冬去春来,四季变幻。

转眼已是五百年后。

眷古峰青翠雪松下,唐烟烟望着峰下说说笑笑的年轻弟子们,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五百年来,仙域各州在宗门带领下,百废俱兴,蒸蒸日上,一批又一批的新弟子涌入宗门,为仙域带来新的血液。

看着练武场上互相切磋喂招的弟子们,唐烟烟忍不住仰头,望向蔚蓝高空。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那陆雨歇呢?他是否也正在黑暗中努力寻找回来的路?这漫长岁月,唐烟烟闲时便努力钻研天书,也明白了很多她从前不懂的道理。

当初陆雨歇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大概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摧毁天眼,天眼化为混沌,魔气汹涌,凶煞万分,唐烟烟根本无法想象陆雨歇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他真的还能回来吗?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唐烟烟做了个恐怖至极的噩梦。

她梦见了陆雨歇。

酷似宇宙的浩瀚天地里,无数黑色沉淀物悬浮在空中,随着时间变换,它们不断膨胀,然后爆炸。

火光溅射中,络绎不绝的凶兽喷涌而出。

男人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球体沉淀物上,他衣袂污浊,早看不出原本颜色,护体的鸿蒙神机铠甲破烂不堪,一切都显得狼狈又窘迫。

尽管如此,男人仍保持着敏锐锋利的动作,他手起刀落,不断重复着枯燥的杀戮。

好不容易斩杀最后一头凶兽,男人足下的球体沉淀物陡然爆炸,嘭嘭嘭,剧烈爆破声再度响彻这片阴暗之地,与此同时,更大一波的魔物来袭。

男子被数不尽的魔物围在中间,它们争先恐后冲上前,仿佛要将他撕成碎末。

男人杀了很久很久。

最后收剑时,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黑色血液沿着染红剑尖,一滴滴坠落,染湿他本就污浊的衣摆。

这个梦里,唐烟烟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旁观者。

当杀戮结束,她终于看清陆雨歇的脸,他眼角额头脸颊布满伤痕,有结痂的,也有新血。

交错的黑红色伤痕中,他蓦地抬眼,神色空洞地望向看不见的黑暗尽头。

唐烟烟突然就觉得这样的陆雨歇好陌生。

那是一双死寂漠然没有波澜的双眸,如同寒霜冰雪凝成,他瞳孔倒映着这片混沌暗色,仿佛已经融入其中。

这是陆雨歇吗?还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比起魔魂,这样的陆雨歇,更令唐烟烟感到心悸与恐慌……唐烟烟张了张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那抹背影孑然向前,他沿着虚无,越走越远,走向无穷无尽的深渊,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然而那里并不是回来的方向。

……唐烟烟遽然吓醒。

黑暗里,她额头冷汗涔涔,后背一片寒凉。

窗外弦月挂在枝头,散发着清泠的雾光。

唐烟烟怔怔坐在床榻,良久,她僵硬地抬起右臂,抹去脸颊湿润。

尽管是梦,唐烟烟却有种笃定的预感,或许这就是陆雨歇正在面对的困境。

捂住心口,唐烟烟弯着腰,五脏六腑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呆坐到天明,唐烟烟披着外衣,面色苍白地走进陆雨歇房间。

每当胸中的负面情绪无法排解时,唐烟烟都会在陆雨歇房里默默待一会儿,让心情得到平静。

但今天失败了。

独属于陆雨歇的气味逐渐在这片空间变淡,或许再过不久,就会彻底消失。

唐烟烟闭了闭眼,难受得厉害。

是陆雨歇让她等他的。

所以,他一定不会说话不算数对不对?再睁开眼时,唐烟烟竟看到一只浅蓝色灵蝶朝她翩跹飞来。

它不知从何处出现,却非常笃定地落在唐烟烟指尖。

唐烟烟心脏猛地一缩,陡然有种无比强烈的预感。

果不其然,灵蝶在触碰到唐烟烟的刹那,突然化为一片萤光,温柔地将她笼罩其中。

烟烟,陆雨歇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半空响起,像极了春天傍晚的微风,带着些许晚霞与夕阳的暖色,好久不见,烟烟。

他说。

好久不见。

唐烟烟看着环绕她身边的点点萤光,喉口一阵灼热。

明知陆雨歇听不见,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好吗陆雨歇?陆雨歇自然不会回应。

他嗓音顿了片刻,如潺潺流水般缓缓道来:烟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五百年。

当你看到这只灵蝶时,显而易见,我还没能回到你身边,抱歉,他顿了顿,真的很抱歉。

唐烟烟轻笑,有什么好抱歉的呢?他从不需要对她说抱歉。

烟烟,现在的三界,有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好?这些年,你又过得如何?还好吗?唐烟烟默默在心里回:我很好。

我想你一定过得不错,陆雨歇似是想到什么,浅笑说,不管在哪里,你总能让自己活得开心快乐,这很好,我对你向来是很放心的。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仰起头,不让酸涩溢出眼眶。

她这五百年过得好吗?虽然不算坏,但却远没有想象中的好。

曾经唐烟烟以为,哪怕没有陆雨歇,她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毕竟这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

甚至在陆雨歇初初离开时,唐烟烟并不觉得特别难过。

她想,反正陆雨歇总会回来的。

开始她也确实没有很想陆雨歇,三界初定,要做的事情很多,她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可随着岁月更替,唐烟烟才发现,她心脏有个缺口,起初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缺口,可渐渐的,那个小缺口不断扩张蔓延,最后变成一个令她无法忽视的苍白深洞。

只有陆雨歇,只有他才能填满那个黑洞。

这些许年,她没有时时想念陆雨歇,也从没有真正忘记过他。

她常常在某个时刻,譬如芙蓉花开时,譬如枫叶变红时,譬如吃冰糖葫芦时,譬如……总是总是,唐烟烟总是在这些突然的时刻想起陆雨歇,然后心中生出一种渴望,要是陆雨歇此刻也在这里就好了。

想着想着,她会忍不住侧眸,看一眼空空如也的身旁,然后露出怀念的笑容。

有些人,只要他在你的人生存在过,就永远不会被时间抹灭痕迹。

好比陆雨歇。

也是在这个时候,唐烟烟才明白,她从前的那股自信,没有陆雨歇她也能过得很好的自信,似乎都源于她还没有真正的失去他。

哪怕陆雨歇服用遗情丹忘记一切,唐烟烟也并不慌张。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陆雨歇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她,只要他心底有她,他就从不曾真正离去。

但现在,她想他了。

五百年,真的太久太久。

久到唐烟烟觉得,她已经体会到失去他的感觉,她甚至开始害怕永远失去他……烟烟,陆雨歇的嗓音依然回荡在她耳边,含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语,要不,你别再等我了吧!伴随这句话落,空气一片死寂。

唐烟烟全身僵硬,她似是不可置信,瞪大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光彩。

陆雨歇沉默好半晌,才重新开口:五百年,足够了。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等我,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可以去接受喜欢你你也喜欢他的人。

又是好一会儿的寂静,比上次更久。

陆雨歇声音里不再有笑意,淡淡的,很平和的感觉:烟烟,你不用对我感到亏欠。

比起漫长的等待,我更希望你快乐,所以,到此为止吧。

唐烟烟没有哭,她觉得这些话很荒唐。

一会儿让她等他,一会儿又变卦不要再让她等,反反复复,难道很好玩吗?她凭什么要听他的?攥紧袖中双拳,唐烟烟咬了咬唇,忽地轻笑。

这便是说完了?就算没有说完,她也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

唐烟烟刚抬脚离开,陆雨歇的声音就出现了。

唐烟烟掐诀想要捏碎灵蝶,可她舍不得。

五百年来,这是她离陆雨歇最近的一次。

唐烟烟抬袖揉了揉眼眶,暗骂自己没出息。

陆雨歇人虽然不在,却不忘早早备下灵蝶和她提分手,所以她有什么好难过的?烟烟,你是在怪我吗?陆雨歇苦笑一声,如果我的这些话还能令你生气,那我应该高兴。

唐烟烟蓦地冷笑。

陆雨歇语气突然多出很多不确定,他犹豫地说:烟烟,五百年真的太久,久到我不敢以我过去对你的了解,来判断你此刻的反应。

我希望你生气,这表明你还在乎我。

如果你听到这番话觉得释然解脱,我也不会伤心,因为这就是我由衷的期望。

是……理智的我的盼望。

他无奈低笑,叹了声气,天眼之行,福祸相依,若我能抵挡魔气侵袭,魔魂身上的戾气便会消散,若我不能,恐怕会变成比魔魂更加可怕的存在。

五百年,是我自己判断的时间,也是我对你的私心。

如果顺利,五百年内,我应该能走出天眼回到你身边,如果超过五百年,烟烟,恐怕我折返的几率已经很渺茫,又或许,我再也不可能回来。

所以烟烟,对不起,耽误了你的五百年,下个五百年,下下个五百年,你不必再等我!眼前视线模糊如雾,恍然间,唐烟烟好像透过迷离的萤光,看到了陆雨歇。

他站在她面前,薄唇微勾,笑得儒雅又清隽。

然后萤光越来越黯淡,陆雨歇转过身,随光芒消散得无影无踪……什么都没有了。

唐烟烟伸出手,奋力去抓,但什么都没捞着,她掌中心空空如也。

再控制不住情绪,唐烟烟猛地跌坐在地。

不必再等他?陆雨歇竟说得这般决绝笃定?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面,每颗泪珠里都倒映着她惨白的脸。

唐烟烟何尝不懂,陆雨歇是为了她好,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为了她好,可五百年太短,他的私心只有区区五百年吗?他完全可以让她再等五百年,再等下下个五百年!他明明知道,她会等的。

心疼!唐烟烟生气的同时,又好心疼陆雨歇。

双臂用力环抱住自己,唐烟烟把头埋入膝盖。

不必等?然后过她的生活?然后去找一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的男人?可是再没有人比他更好。

而且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只要想想他此刻遭受的苦难,唐烟烟就觉得心如针扎。

在小小的房间里关了两个多月,唐烟烟终于推开房门。

刺眼阳光迎面而来,唐烟烟下意识抬手遮挡。

是夏天了,风吹枝叶,满地摇曳着婆娑树影……没关系,唐烟烟憔悴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

第一个五百年是陆雨歇的,第二个五百年算她自己的。

至于第三个第四个五百年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裙摆拂过槛阶,唐烟烟从雪松下穿过,她纤细背影渐行渐远,仿佛融入这片葱绿的天空。

第九百三十五年。

玄英宗归雁峰。

归雁峰峰主姓棋名玉,两百年前,棋玉迁入归雁峰,成为一峰之主,广收门徒。

说起棋玉,此人五十年前才勉强踏入金丹境,于修行一途委实无甚造诣,但他在阵法上却颇有天赋,三百年前的一场秘境之旅,更是让他打开任督二脉,节节攀升,如今已是仙魔两域最厉害的阵法大师,没有之一。

妙慈尊者,师父在和风堂,弟子这就带您过去。

一个年轻的蓝袍少年向唐烟烟行礼,面含尊崇。

唐烟烟自然知道和风堂在哪里,她是去惯了的。

有劳了。

唐烟烟笑着颔首,没有拒绝小弟子的心意。

少年忙拱手,笑容憨傻,纯真稚气未脱:妙慈尊者客气了,能为妙慈尊者引路,是星德的荣幸。

你叫星德?姓什么?姓陆。

唐烟烟微愣,很快恢复如初: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少年挠了下头,脸颊红扑扑的。

一路来到和风堂,陆星德行礼退下,唐烟烟独自走进一间四四方方的院落。

这里是棋玉研制阵法的地点,院内家具摆设一应从简,既有几分缥缈出尘,也有些许凡尘的烟火气息。

看着埋首于各种材料与图纸间的青袍男子,唐烟烟正要上前,忽听棋玉头也没抬道:你两个月后再来。

唐烟烟僵了片刻,眼中陡然生出一簇小小的火苗:你什么意思?棋玉停下手中动作,虽然他现在的样子称得上落魄,但眼神格外明亮,仿佛仍是千年前的那个凡尘少年郎。

笑着理了理袖摆碎屑,棋玉起身走向唐烟烟,温声说:烟烟,你所说的阵法,两个月后,大概能成。

棋玉神态虽平静,却难掩激动与骄傲。

怔怔看着胸有成竹的棋玉,唐烟烟几乎被欣喜冲昏头脑,她嘴角牵动,笑得不可置信:当真?棋玉颔首:嗯,其实十年前我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但须弥空间很不稳定,我怕你失望,不敢同你多讲,现在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所以先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唐烟烟猛地捂住脸,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此刻的震撼与雀跃似的。

棋玉摇了摇头,无声轻笑。

千年前,仙尊陆雨歇奔赴天眼,从此再无音讯。

而唐烟烟……棋玉低眉看着容颜未改的紫衫女子,眼神莫名复杂。

唐烟烟是他这一生的命运转折点,她的出现,曾让他暴露内心最龌龊的阴暗面,但也正是她的出现,才有了如今的棋玉。

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现,尔后落定在四百年前的枫林下。

满目枫红里,唐烟烟站在他对面,无比认真的问:棋玉,你能不能帮我研制一套阵法?我想回到过去,我想回到很多很多年前。

彼时棋玉在阵法上还没有多大建树,他震惊地望着眼前女子,不明白她为何会相信他。

棋玉想要拒绝。

这如何实现?哪怕方寸世尊使用禁术,也只能让人的神魂短暂回到过去,且危机重重,稍有不慎,神魂便会在过去的空间里化为虚无。

但棋玉说不出口。

不知为何,他内心突然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激动与澎湃。

他想试试,除了想帮唐烟烟实现她的愿望!他也想迎接新的挑战,突破自我。

历经数百年,棋玉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终于在方寸世尊与唐烟烟的帮助下拨开云雾,成功指日可待。

三月初春,满枝新绿。

唐烟烟与方寸世尊并肩走入和风堂。

起初记忆刚觉醒时,方寸世尊每每看到唐烟烟,心底还是略有些尴尬的,毕竟那些年那些月的荒唐事儿委实有些不堪入目。

但时日一长,便也就释然了。

烟丫头,你当真决定回到数千年前?方寸世尊一袭简朴灰袍,恢复了从前邋里邋遢却分外恣意的糟老头模样,你要知道,这阵法虽然成了,还是存在很多未知危险,你……万一……世尊不用为我忧心!唐烟烟轻笑,这是我的意愿。

你,哎!方寸世尊捋了捋胡须,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唐烟烟以微笑回应。

方寸世尊放缓脚步,扭头看着唐烟烟:你知道老夫真正担心的是什么吗?老夫担心陆雨歇安全归来时,你却已经被困在过去。

唐烟烟愣了愣,旋即弯唇:比起陆雨歇回来,我觉得我不会受困的几率更大。

方寸世尊低叹:你这是何苦?既定的事情无法改变,就算你回到过去,看见了从前的陆雨歇,你又能做什么?唐烟烟:至少我可以陪伴他,在他孤独落寞时,在他成功荣耀时。

方寸世尊摇摇头:是吗?在老夫看来,你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寄托罢了。

唐烟烟:……脚步戛然而止,唐烟烟哭笑不得地问方寸世尊:在您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方寸世尊反问:不是吗?外面的人都在传,说这千年来,你心如死灰,若不是还存有几丝期冀,怕是……方寸世尊又沉痛地说,老夫本来认为你不是这样的人,可这几百年,你跟着棋玉一块儿发疯,竟想回到过去见陆雨歇,你难道不是思念成狂已然魔怔了吗?这……听起来似乎还挺有逻辑道理的样子。

唐烟烟扶额,无力道:大家误会了。

方寸世尊看着唐烟烟不说话,神色悲壮又心疼,显然不相信她的解释。

唐烟烟摇摇头,笑着继续往前走,声音平静道:世尊,您可知陆雨歇为何无法从天眼中走出来?方寸世尊沉思着答:天眼本就凶煞万分,那里一片混沌,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唐烟烟点头:当初两半魂魄融合时,陆雨歇心中的心魔并没有彻底消失。

方寸世尊闻言蹙眉。

唐烟烟:陆雨歇曾说,天眼中的力量能消除魔魂戾气,那这种力量,是不是也能助长他的心魔呢?我想,这或许就是陆雨歇始终走不出天眼的真正原因。

方寸世尊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唐烟烟颔首:我想试着回到过去,消除陆雨歇的心魔。

陆雨歇的心魔究竟是什么?是……唐烟烟抿唇,她想,陆雨歇的心魔并不是具体的人或事,而是一种日积月累的负担与自责,它从一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在陆雨歇的身体里根深蒂固。

它与他一同成长,它伴他数千年,就算是她,也不能轻而易举地从陆雨歇心中砍断那棵无形的巨树。

所以,唐烟烟想回到过去。

她想在无数的时间碎片里,去做陆雨歇身旁的那个人,哪怕渺小,也想用她的温度感染他。

尽管,唐烟烟不知过去是否能影响现在,不知她的心意是否能传达给天眼中的陆雨歇,但她仍想尽力去尝试。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从未自暴自弃,她只是在努力寻找她力所能及的方式而已。

两人走入和风堂四方院。

棋玉正在等他们,他身后是一面水镜,水镜由天蛛丝、万宝竺等珍贵材料制成,四周镶嵌着六颗血红色玛瑙珠眼石。

棋玉微微向两人颔首,说:稍后我和方寸世尊同时将灵息注入玛瑙珠眼石,阵法即可启动,烟烟,棋玉忐忑地看着唐烟烟,事实上,我并没有万全把握,但我知道你的决心,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你且耐心听我说,第一,这个法阵存在一定的时间误差,约莫五年到三十年间,我现在设置的是仙元第九千五百年,但你有可能回到九千五百年前,也可能是九千五百年后;第二,你在过去的修为必须限于筑基境第六重以内,否则法阵可能崩塌破裂,将你永远困在虚无空间;第三,我和方寸世尊会在阵法外轮流看守,当水镜呈现出紫黑色,代表法阵已承受不住,你必须在听到铃铛声的瞬间,立刻跟随指引回到现在。

唐烟烟认真记下事项:你们放心,我有分寸,我明白我回到过去是为了什么,所以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方寸世尊看了眼唐烟烟,终究什么都没再说。

棋玉与方寸世尊对视一眼,两人伸出右手,由掌心渡出的纯净灵息渗入六颗玛瑙珠眼石,一瞬间,玛瑙珠眼石散发出耀目的白光,让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水镜仿佛接收到能量,迅速化为浅浅的蓝色,稀薄雾气里,隐约可见过去世界的模糊轮廓。

唐烟烟握了握掌心,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向水镜。

波纹剧烈颤动起来,然后将唐烟烟尽数湮没。

很快,一切归于平息。

看着恢复如常的法阵水镜,棋玉对方寸世尊说:过去与现在的时间流动速度不一样,烟烟初次回到过去,我估算她能在过去待两周左右,换算到现在,大概是三四天的时间。

方寸世尊颔首:那这次老夫便与你一起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棋玉望着毫无动静的水镜,轻轻点了下头。

刚开始走进法阵时,唐烟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仿佛变得很轻很轻,就像一片浮在水面的羽毛。

紧接着痛感袭来,水面突然刮起飓风,她身不由已地随着骇浪沉浮,在一次又一次的天旋地转中,她被来自四面八面的无数只手拼命撕扯……到底过去了多久,唐烟烟不太清楚。

再醒来时,她孤零零躺在一条河岸边。

河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与绿木,这三种充满活力的色彩,让唐烟烟身体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撑地起身,唐烟烟正想使个净水决除去周身污泥,却想起棋玉的嘱咐。

在过去世界,她使用的法术越少,空间便越牢固稳定。

蹲在岸边,唐烟烟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徒步走出山林,来到附近集市。

果不其然,法阵并没有把唐烟烟传送到确切的时间,而是提前了几年,地点也不是定好的玄英宗以北,而是以南。

这年陆雨歇似乎才四五岁?唐烟烟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玄英宗。

如今的仙域民风淳朴,各门派规矩并不森严,相反,他们还对慕名前来拜访的各路修者十分友好。

唐烟烟便以探讨修炼心得的名义,成功进入玄英宗。

引路修者是一名健谈男弟子,名叫楚维,筑基境大圆满的修为。

楚维乐呵呵走在前,与几位唐元派的几位弟子聊得欢快,唐烟烟缀在几个女弟子身后,侧耳听他们聊天,居然也听到了不少这个年代的小道消息。

唐元派那几个女修并不怎么避讳,说说笑笑,谈及不久前的一桩趣事。

道是数月前,镇阳仙君在外除妖,却意外招了几朵烂桃花。

那烂桃花之一是个法力高深的美女蛇妖,镇阳仙君与其缠斗得难解难分时,美女蛇妖竟被镇阳仙君英武身姿迷得神魂颠倒,发誓要将他虏回洞穴做夫君。

镇阳仙君???唐烟烟听得一个趔趄,险些滑倒。

陆雨歇的亲爹?柳眉细眼女修道:镇阳仙君可是规规矩矩有妻有子的人,哪会被蛊惑?更何况对方还是作恶多端的蛇妖。

另一女修回以一笑:那是自然,但蛇妖诡计多端狠辣毒绝,不惜以无辜百姓做饵,这才让镇阳仙君上当入套,落到危险境地。

紧接着就是第二朵烂桃花上场了?几个女修默契对视,扑哧一笑。

柳眉细眼女修道:这次如何也称不上烂桃花了吧,圣灵派圣女身份尊贵,要不是镇阳仙君有了道侣,两人说不准就成了。

无论何时何地,风花雪月果然是女人永不过时的话题。

但主角变成陆雨歇的爹娘,这叫唐烟烟怎么听得下去?咳咳,唐烟烟清咳两声,打断她们的谈话,感情这种事,看对眼才重要,不一定先来就抢占先机,后到就落于下风。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哪怕生下来就相识,也不会在一起。

说完,唐烟烟也不去看女修们的眼神,老神自在地一拐弯,往旁的地方去了。

数千年前的玄英宗仙峰众多,好在眷古峰一直都悬浮在那里。

唐烟烟悄悄御剑飞上去,她在心里预设了一堆阻碍,结果整段路程出奇顺利,整座偌大山峰居然没有设置结界。

唐烟烟:……古人果然豪放不羁呢。

唐烟烟几乎是大摇大摆进了眷古峰。

因为紧张,唐烟烟也不敢多看,但眷古峰变化不算太大,峰内种植着满满的青翠雪松。

唐烟烟小心翼翼往前穿行,沿着抄手游廊,走进内院。

很快,便听到里处传来的细微说话声。

唐烟烟屏住呼吸,躲在一簇青竹后。

男人嗓音含笑,语气里明显带着讨好:夫人,你刚和糯糯云游完南沧十境,怎么又要下界?要不这次你们捎上我,可好?女子淡淡回:我与糯糯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岂敢耽误镇阳仙君降妖除魔守护苍生?男人似有些理亏:夫人,你且听我解释,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我和她们之间清清白白。

夫人,我发誓,往后十年我哪儿都不去,天天陪你和糯糯四处游历,你就别生气了!女子轻笑:陪我们游历?糯糯还小,我带他游历是为了增长见识,你跟着能教他什么?教他如何招惹桃花?男人哎呀着连忙求饶:夫人你可别再埋汰为夫了……厢房内不时传出夫妻俩的斗嘴声,渐渐地,气氛逐渐变得融洽。

唐烟烟松了口气,想必这二位便是镇阳仙君和云葭仙子了。

既然他们夫妇居住在眷古峰,那陆雨歇肯定也在这里。

得到有用信息,唐烟烟准备撤退,毕竟偷听墙角这个行为并不光彩。

悄声拨开青竹,唐烟烟正要离开,忽见对面一簇青竹丛中钻出小团身影。

那小人儿穿着雪白云纹锦袍,墨发束成个啾啾,头上还顶着两片绿油油的竹叶,滑稽中透出两分稚嫩可爱。

这是……迷你版本的陆雨歇吗?唐烟烟傻眼了。

一二零章晋.江.独.发一二零章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雪白团子睁大圆溜溜的眼睛, 然后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唐烟烟不要出声。

唐烟烟:……她怔怔盯着那小团子,哪怕他容颜稚嫩, 五官并未长开,但轮廓神态,也看得出成年陆雨歇的几分影子。

隔着半空中的一圈圈光晕, 唐烟烟眼也不眨地望着迷你版陆雨歇。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仿佛为了这一刻, 她跨越时空的种种艰难与危险,全部都是值得的。

雪白团子小心翼翼钻出竹林,动作娴熟, 神色机敏。

他朝唐烟烟招手, 示意她跟上。

唐烟烟回过神,提起裙摆, 追上团子陆雨歇的步伐。

走出庭院, 雪白团子驻足,仰头对唐烟烟展颜一笑:请问姐姐是哪一峰的仙子?找我父亲母亲可有要紧事?迷你版本的陆雨歇笑得天真烂漫, 黢黑眼瞳里有两簇亮光,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你时,仿佛一股夏日凉风迎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唐烟烟攥紧手心,努力忍住rua他脑袋的冲动。

这就是幼崽陆雨歇吗?果然好可爱啊。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雪白团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扯了下唐烟烟袖摆, 软声说, 若是姐姐有事, 可以让我转达给父亲母亲吗?眼下父亲母亲……迷你陆雨歇挠了挠脖颈, 露出羞涩的笑容。

显然,他是一只懂事的小糯米团子,眼下乃是镇阳仙君与云葭仙子和好的最佳良机,当然不好被叨扰。

唐烟烟忙说:也没什么紧要事,其实我不是玄英宗弟子,实不相瞒,这位小道友,我只是一介散修,因玄英宗美名在外,我心生仰慕,这才过来瞻仰一二,然后……尴尬一笑,唐烟烟说,然后我就迷路了。

迷你版陆雨歇露出恍然的表情,他思索片刻,然后粲然一笑,糯声糯气说:没关系的啊!如果姐姐有空,我可以陪姐姐在宗门四处走一走的哦!小陆雨歇果然善解人意,这是要给她当导游吗?唐烟烟喜出望外:有空有空。

又担心自己答应得太快,不合常理,便露出犹豫的表情,这样好吗?你家人不会担心你吗?迷你陆雨歇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不会啦,我从小在玄英宗长大的。

唐烟烟拱了拱手:那有劳小道友了。

小团子清咳一声,装作大人回了个礼:不客气不客气。

说完,还俏皮地朝唐烟烟眨了眨右眼。

两人这便下山,哪怕努力收敛,一路上,唐烟烟还是忍不住频频打量小团子,他脸颊未脱稚气,有点婴儿肥,笑起来卧蚕很明显,像挂在苍穹的两弯小月牙儿,美好得让人想永远守护住这份纯真。

他们逛了桃花潭、九曲园,黄昏还在后山采了小半篮的灵草灵果。

迷你陆雨歇性情温和,礼貌谦逊,乐于助人。

遇到谁都会打招呼,并不会因身份尊卑而有所差别。

他年纪小小,却眼界开阔悟性高,可见云葭仙子把他教养的极好。

接下来几天,唐烟烟住在玉守峰,这里是玄英宗招待外客的地方。

小陆雨歇按照约定,每天都很认真地领着唐烟烟熟悉玄英宗。

小团子,我听他们都喊你糯糯,这是你的小名吗?对啊,我娘亲有喜时很爱吃红糖糍粑,所以给我起名叫糯糯。

说到这里,小陆雨歇有些扭捏,他忐忑地望着唐烟烟,急于寻求肯定的模样,小甜姐姐,糯糯是不是很像女孩子的名字啊?孟小甜是唐烟烟在这个世界的化名。

你长得绵软软一团,叫糯糯特别合适!唐烟烟蹲下身,终于向迷你陆雨歇伸出邪恶之手,心满意足得rua了好几下他粉嫩脸颊,一个名字而已,何必计较男与女,咱们不必理会那些狭隘的话。

小甜姐姐说得对,不过是称号罢了。

迷你陆雨歇咧嘴一笑,向唐烟烟露出可爱的小奶牙,面上还带着几分被夸奖的赧然。

唐烟烟没忍住,又rua了两下,rua得小团子脸颊都红了。

糯糯,你过段时间是不是要离开宗门?嗯嗯,提起这件事,小团子显得特别兴奋,他眼底弥漫着璀璨流光,这次爹爹也会陪我和娘亲一同游历哦!唐烟烟看着小陆雨歇喜悦的神情,心头一阵难过,她忍不住摸了摸小陆雨歇的脑袋。

他怎么可能知道,未来等待他的命运有多残酷呢?正是这趟游历,让他沦为魔域的目标,成为他生命中的噩梦。

唐烟烟真想冲进眷古峰,把之后的事情都告诉镇阳仙君和云葭仙子。

倘若避过这一劫,陆雨歇会成长成怎样的陆雨歇?无论他会不会成为万人敬仰的仙尊,至少他不会封闭内心,在满目荒凉中踽踽独行那么多年。

可她不能。

一个小小的改变,就像蝴蝶效应,焉知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巨大的影响?若是好的便也罢了,若是更糟糕的怎。

么办?她赌不起,也不敢唐烟烟在心底默念,她回到过去,只是为了陪伴陆雨歇,是的,只是想好好陪伴每一个阶段的他。

小甜姐姐,你怎么了?小陆雨歇轻轻握住唐烟烟的手,眸露担心地问,你眼睛里进了雾。

唐烟烟连忙用手背去擦:唔,风把沙子吹进了我眼睛,有些不舒服。

那小甜姐姐你蹲下来。

小团子一脸正经地招手,示意唐烟烟服从命令。

唐烟烟笑了笑,依言蹲下。

迷你陆雨歇凑近唐烟烟,嘟起粉嫩水润的唇,很轻地朝她眼睛吹气。

暖风拂动睫毛,有些微痒意。

唐烟烟恍惚想起,在理国时,失忆的陆雨歇也曾这样认真地做过这件事,只不过当时,唐烟烟是真的被风沙迷了眼睛。

他稚嫩的轮廓逐渐与记忆里的那张脸重合,唐烟烟鼻尖酸楚,忽地用力抱住小团子。

小甜姐姐?怀里传来迷惘的嗓音。

唐烟烟闭着眼睛,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栗:姐姐没事了,姐姐很感谢你,所以想抱抱你。

迷你陆雨歇哦了声,他伸出手臂,回抱住唐烟烟,嗓音里含着甜甜的笑,还调皮地抓住她一绺墨发,放在鼻尖闻了闻:小甜姐姐你头发好香哦!唐烟烟失笑,原来陆雨歇喜欢玩她头发的恶习,是打小就有吗?时间过得很快,夜幕下,唐烟烟望着璀璨明星,眼底划过一丝怅然。

她有预感,她可能快要回去了。

从昨天起,她就有种魂魄好似要游离出身体的异样,偶尔眼前一片黑暗,与身处阵法中的感觉相似。

小甜姐姐,你在吗?软糯稚嫩的嗓音突然响起,是小陆雨歇的声音。

唐烟烟取下腰间香囊,里面装着传音符,小团子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她温声问:怎么啦?姐姐,今夜是十五,我娘亲刚刚做了好多糕点,我们想邀请你来眷古峰一起赏月,好吗?唐烟烟愣了下,今夜是十五?她下意识仰头望向明月。

圆圆一轮皎月如银盘,悬挂在苍穹,仿佛正在笑看这人世间。

十五吗?十五于她和陆雨歇而言,可是个重要的日子。

唐烟烟握紧传音符,原来她和陆雨歇之间的回忆那么多吗?小甜姐姐,团子以为她在犹豫,用撒娇的语气说,来嘛来嘛,我娘亲做的糕点可好吃了。

还可怜兮兮央求道,今夜是我和小甜姐姐赏月的第一个十五哦!过两日我就要和父亲母亲离开仙域啦,下个十五就不能和小甜姐姐看月亮了哦!唐烟烟在心中默念:才不是,这才不是我们第一次赏月。

眼眶微微湿润,唐烟烟笑着嗯了声:好,我马上就来。

刚说完,一股眩晕感袭来,唐烟烟什么都看不见了。

整个世界沦陷在黑暗里,唐烟烟扶住旁边的漆红方柱,安静等待。

渐渐地,眼前画面重归清晰,唐烟烟在心里叹了声气,沐着月色,前往眷古峰。

远处升起一盏盏孔明灯,似有人在许愿。

唐烟烟刚落在眷古峰,便看见站在雪松下的云葭仙子与陆雨歇。

月光点亮他们的轮廓,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的温暖。

他们正在等她。

唐烟烟忙上前同云葭仙子打招呼,看着面前含笑的美丽女子,唐烟烟有些紧张,双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尽管云葭仙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但她毕竟是陆雨歇的母亲。

小团子站在云葭仙子身旁,悄悄冲唐烟烟扮了个鬼脸,逗得唐烟烟轻松不少。

孟姑娘,这些日糯糯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云葭仙子嗔了眼迷你陆雨歇,笑着拍了拍唐烟烟的手以示亲昵。

她眉眼与陆雨歇生得有几分相似,笑时缱绻旖旎,不笑时则显出几分冷清。

唐烟烟忙说:仙子叫我小甜就好,其实这些日子都是糯糯在陪我,是我给他添麻烦才对。

不等云葭仙子开口,小团子忙上前一步,粉脸透出几分红晕:才不麻烦呢!和小甜姐姐一起玩最开心了。

云葭仙子用手指轻点了点小团子的额头,笑着带唐烟烟往里走去。

圆月缓缓攀上枝头,行到苍穹最中央。

古松下,唐烟烟与陆雨歇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

美酒佳酿,灵果灵蔬,还有云葭仙子亲手做的糕点。

小陆雨歇喝的是一杯浆果汁,淡淡的紫色,装在琉璃杯里,被月光折射出璀璨色彩。

唐烟烟出神地看着小团子,他没喝一口,便会露出沉醉幸福的表情,脚丫晃啊晃的。

小甜姐姐,你的酒好喝吗?粉团子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把目光落定在唐烟烟手上。

还可以,你的好喝吗?很好喝呀,小甜姐姐你尝尝?迷你陆雨歇大方地把自己的杯盏递给唐烟烟,露出期待垂涎的可爱表情,好似也想尝尝唐烟烟手里的清酒。

唐烟烟挑眉,故作不懂地喝了口他的果汁,颔首说:酸酸甜甜的,果然好喝。

镇阳仙君与云葭仙子此时已不在桌上,他们站在眷古峰悬崖边,并肩眺望那轮圆月。

古松下,他们身影偎依在一起,不分你我。

唐烟烟默默看了会儿,收回目光,然后就对上迷你陆雨歇晶晶亮的眼睛。

小甜姐姐,见唐烟烟始终get不到他的意图,迷你陆雨歇舔了舔嘴角,俯身悄悄凑近她,小声说,我想尝尝你的清酒,就一口,一小口,好不好嘛?边说,还一边拿眼神去瞄另边的镇阳仙君与云葭仙子,生怕被父亲母亲抓个正着的样子。

不可以哦,会醉!唐烟烟轻点他鼻尖,哄他说,等你长大了,小甜姐姐亲手给你酿酒好不好,用初雪的水,用荷叶的露,还用你最喜欢的灵果和花。

小陆雨歇眼神都直了,他毫不掩饰他的渴望与憧憬:那一定很好喝吧?唔,要是我明天就能长大就好了。

唐烟烟安静地望着他,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不着急,我等你,慢慢等着你。

小团子捣蒜般用力点头,还伸出小指,要和唐烟烟拉钩钩,生怕她说话不算数似的:小甜姐姐,我们说定了哦!看着他肉嘟嘟的手指,唐烟烟忍俊不禁,她配合地伸出手,握住小团子的手:嗯,拉钩,说定了!谁不守信用,谁就是小狗。

迷你陆雨歇夸张地瞪圆眼睛,皱着鼻尖模仿道:汪汪汪的小狗吗?那我可不要当小狗呀!月色迷离,唐烟烟望着俏皮稚嫩的这张脸,视线渐渐模糊,尔后变成一片黑暗,她仿佛被困在一个匣子里,不断旋转着。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唐烟烟还是忍着身体不适,说:糯糯,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过几年,我再来看你好不好?小甜姐姐,你要离开玄英宗了吗?这么快啊。

唐烟烟感觉自己袖口被抓住了,小陆雨歇的声音带着不舍:那你要说话算话哦,以后记得来看我,不算话的是小狗,要汪汪汪叫的哦。

这次黑暗持续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唐烟烟额头沁出薄薄的汗,她正要说话,脑海里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铃声响。

她要回去了。

这是她和棋玉做的约定,铃声响,代表阵法已坚持到极限,她必须放松身心灵魂,跟随阵法的指引,回到数千年后的世界。

唐烟烟有点慌,巨大冲击下,她仿佛被一个黑洞深深吸了进去,立即消失在原地。

好。

唐烟烟拼尽全力,想给他一个肯定的承诺。

却不知道这个回答有没有被小团子听到。

阵法传送的时间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很短暂。

终于,一束耀眼白光取代无穷无尽的黑暗,唐烟烟身体一轻,失重的感觉后,她回到了现世。

因为阵法副作用,唐烟烟小脸苍白,头发湿透。

大概是太痛了,痛到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

棋玉,方寸世尊。

画面颠倒摇晃,唐烟烟勉力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然后在下个瞬间彻底失去知觉。

再醒来,是整整一个月后。

坐在榻上,呆呆望着窗外,唐烟烟有种分不清时光的错乱感。

她回来了?回来了这个没有陆雨歇的世界?脑海中那张肉乎乎的圆脸一闪而过,唐烟烟揉了揉眉心,满心都是小团子。

掀开薄被,唐烟烟御剑来到棋玉的院子。

她开门见山说:棋玉,我醒了,麻烦你现在送我回去。

棋玉拾掇着他好像永远都整理不完的满院器械材料,头也没抬说:你需要休息。

唐烟烟蹙眉:我身体没什么问题,已经睡了半个多月了。

棋玉掀起眼皮:就算你身体没事,我的阵法也有事。

它没你想象的那么无坚不摧,回到过去,跨越的不仅仅是空间,还有时间。

阵法一旦开启,你和它都会受到一定的损伤和影响,所以,最快也要再等半年。

半年?对仙者来说,半年的确不长。

可不知怎么,唐烟烟突然有种自己还是凡人的错觉。

半年,太长了。

她等不及,尤其是刚刚见过小陆雨歇,她如今满脑子都是小团子即将面临的困境,年幼的他遭遇那等灾难,该多有多难过?她迫不及待想回到那一刻,陪在他身边,陪他度过那一段煎熬的岁月。

唐烟烟眉间尽是化不开的焦虑,但看着垂眸摆弄阵法的棋玉,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棋玉有棋玉的难处,他能帮她已是仁至义尽,更何况是阵法本身的问题。

握紧袖中双拳,唐烟烟闭了闭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睛认真看着棋玉说:对不起棋玉,是我着急了。

她苦笑说,这么多年我都等了,本不觉得日子难熬,可见到他之后,却觉一分一秒都等不及,大概是我越来越浮躁了。

棋玉,谢谢你,谢谢你帮我!还有,我虽然不通阵法,但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棋玉动作微顿:倒真有一件,他说,我需要三窟洞的天蚕丝做阵法材料,你若不忙,劳烦帮我在洞口守上五月,等到八月,便是取天蛛丝的最好契机。

唐烟烟牢牢记下:好,你放心,我记住了,我现在就去。

语罢,祭出御剑,腾云远去。

那抹雪白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方寸世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站在棋玉身后叹道:这丫头,近年是越发爱穿一身白了。

棋玉愣住,是啊,他都未曾注意。

从前的唐烟烟在衣食住行上颇多考究,穿的虽不夸张,却也是多姿多彩的,如今……这就是她怀念他的方式吗?哪怕嘴上说过得很好,哪怕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她就是在想陆雨歇,无时无刻像空气般深入骨髓。

棋玉垂眉不语。

将近一千年了,过去的事他早已释然。

他对唐烟烟的爱,究竟是单纯的爱慕更多,还是难以启齿的杂质更多。

原来,是第二种。

人只有找到自己的信仰,和终其一生想要去做的事情,才能变得从容,才敢坦然接受过去那个不完美甚至卑鄙的自己。

棋玉忽地轻笑,他曾经总是拿自己和陆雨歇作比较,越及不上,越在意越自卑。

事实上,他确实不如陆雨歇。

无论是对唐烟烟的执着,还是对苍生的贡献。

有些人真的好像就是个傻子,可如果没有傻子,这个世界该有多可怕?指望忙着抨击别人傻别人善良的那些人吗?那这个世界早就完蛋了。

对了,天蛛丝,方寸世尊突然转移视线,看向棋玉,是你哄骗那丫头的吧?棋玉面色不改,淡淡道:世尊有闲工夫关心这种事,还不如去主持即将开启的仙魔两域试剑大会。

方寸世尊挑眉,笑而不语。

自千年前那番风云翻涌,仙魔两域不再针锋相对,虽然两域在修炼功法上大相径庭,但同为修者,互相交流还是有必要的。

这不,五百年前,在唐烟烟的促成下,仙域每隔二十年举办一次的试剑大会逐渐演变,此后不仅仅只是仙域仙门之间的比试聚会,也是仙魔两域切磋探讨的一场重大盛会。

仙尊陆雨歇不在,陆见寒和一些颇有资历的长老在千年前牺牲,眼下这些要事,方寸世尊不揽在身上都不行。

那些故去的面孔在脑海里一一浮现,方寸世尊摇头苦笑,生命的长河,最怅惘、最美好的永远都是回忆,他是衷心盼望,盼望陆雨歇能好好地回来,别让那丫头在漫长的年岁里慢慢枯萎。

……三窟洞。

唐烟烟背靠凹凸不不平的石壁,静看太阳落山。

夕阳染红半边天,万物都被镀上一层旖旎的绯色。

连续四个多月,唐烟烟守在三窟洞寸步不离,这里很安静,安静到只有她与清风明月作伴,渐渐地,唐烟烟浮躁的心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抚平。

还有五天,便是取天蛛丝的最佳时机。

其实唐烟烟猜到了,猜到这件事是棋玉故意为之。

他担心她日日焦虑,所以才专门给她找点事情做。

仰望夜空冉冉升起的星辰,唐烟烟弯唇一笑,她感受到了他们给予她的温暖,而这些温暖,都会转化成支撑她的能量。

天蛛丝,我取回来了。

四合院,唐烟烟把一方匣子交给棋玉。

棋玉轻扫了眼面前的素衣女子,她眼神清澈,仿佛已洗去那日的一身疲惫和焦灼。

棋玉微微弯唇,接过匣子:谢谢,再等一个月,阵法就可以第二次启动。

唐烟烟点头:该说谢谢的是我,那我现在先回眷古峰了,一个月后来找你。

薄雾下的眷古峰若隐若现,与数千年前的变化不大。

唐烟烟穿行在古松间,眸光忽然定住。

就是在那里,她和小团子面对面坐着,在满月下许诺并拉钩的地方。

唐烟烟走到那片空地,寻了块地方坐下,然后从储物空间取出一本册子。

这里面记载着陆雨歇母子曾游历过的地方,是唐烟烟在宗门记录里搜集到的。

数千年的小团子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正在游历册子里记载的这些地方吧!他一定很快乐对不对?真希望他快乐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九月初,唐烟烟如约来到四合院。

棋玉站在水镜前,正不厌其烦地测试阵法的稳定性。

最后一遍测试结束,棋玉不无担忧地说:烟烟,虽然第一次的穿越还算成功,但不代表危险不存在,你记住,如果出现意外,不要慌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努力保证你的安全。

相比棋玉的紧张,唐烟烟镇定坦然很多。

回到过去有多危险,她当然知道。

所以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她真的等够了,也等得怕了。

她想继续赌下去……没关系,棋玉。

唐烟烟笑着直视棋玉的眼睛,我们会成功的。

就算以后出现意外,也与你无关,所以你不必自责。

这句话唐烟烟没有明说,但她相信,棋玉能够接收到她传达给他的心意。

棋玉定定望着面前的唐烟烟,回以一笑:好,等方寸世尊过来,我们就开启阵法。

烟烟,这趟你应该能比上一次停留的时间长。

唐烟烟眼睛一亮:真的吗?我能在过去停留多久?棋玉:按照估算,大约两个月。

唐烟烟大喜过望:太好了。

两人说了些话,方寸世尊便到了。

阵法的开启方式与上次无异,只是注入阵眼的灵力比第一次需多出数十倍。

随着灵力波动,平静水镜陡然迸发出刺目的亮光,唐烟烟下意识用手挡了下眼睛,然后就看见水镜模模糊糊倒映出数千年山河的模样,像是隔着一层浓郁雾气,如何都辨不清明。

唐烟烟最后看了眼方寸世尊和棋玉,笃定地迈入万丈光芒之中。

唰地一下,唐烟烟几乎在瞬间被水镜吞噬。

封闭空间中,光阴飞速倒流。

唐烟烟像被关在一个疾速转动的黑匣子里,身体与灵魂都承受着难以形容的失重虚无感。

黑暗中,无法估量时间的流逝。

当一切停息时,唐烟烟昏昏沉沉地掀起眼皮,她迷糊地看了眼这个世界,便再支撑不住地失去意识。

日头渐渐高了。

橙红色光晕笼罩着青草中的白衣女子,她被露珠浸湿的裙摆逐渐被暖风吹干。

道友,这位道友……一男一女蹲在唐烟烟身边,两人都身穿紫色宗服,似是某个宗门的弟子。

他们的声音好像从遥远天际传来,若隐若现,唐烟烟蹙了下眉,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

这位姑娘好像只是身体虚弱,吃两颗增益丸应该就可以了。

师兄你确定?当然确定了,给两颗增益丸我。

不要,咱们一人出一颗。

师妹你怎的如此小气?哼,师兄你还好意思说我小气?你储物袋里明明有两瓶增益丸。

师妹你储物簪里比我还多一瓶呢!那是师叔送我的。

既然是师叔送你的,拿两颗出来不碍事吧。

凭什么啊?就凭……唐烟烟:……她眼皮动了动,终于如愿睁开眼睛。

旁边那对师兄妹仍在为两颗增益丸吵得不可开交,论小气,这两位不分伯仲才是。

唐烟烟既无语又好笑,撑着草地,她努力坐起来。

师兄妹终于察觉到动静。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唐烟烟,瓜子脸师妹高兴地说:诶,你醒啦?唐烟烟点头,她打量这对师兄妹一眼,道谢说:嗯,谢谢两位道友照顾我,请问你们是……瓜子脸师妹心虚地笑了声,他们哪有照顾她啊:我们是紫霄仙宗的弟子,奉宗门之命,前去支援仙域。

紫霄仙宗?后世里并没有这个宗门,想必是湮没在岁月长河里了吧。

比起这个,唐烟烟更在意现在是仙历多少年,陆雨歇的情况如何。

不等唐烟烟婉转打听,相貌极具亲和力的师兄主动道:姑娘,近日仙域颇乱,处处不太平,你怎的晕倒在此处?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唐烟烟随口胡诌:只是遇到一头妖兽,灵力有些透支,不要紧的。

瓜子脸师妹叮嘱唐烟烟:那你千万要小心,仙域中不乏贪婪鼠辈,上个月就发生了好几起杀人夺宝的事呢!唐烟烟拱了拱手,笑容多了些真诚:我会的,谢谢二位道友提醒。

几人交换姓名,随意聊了片刻。

唐烟烟有意引导话题,顺利得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面色不由变得凝重。

这次阵法将她送回的时间点非常精准,正是云葭仙子和陆雨歇受困烈焰魔窟之际。

很快,云葭仙子会以自己的生命为献祭,强行将烈焰魔窟撕开一道小小的裂缝,再把小陆雨歇传送出魔窟。

作为一个母亲,云葭仙子考虑周全,儿子年幼,若魔窟外无仙域接应,他该怎么逃过魔修的追捕?于是云葭仙子辟出一方须弥空间,让小陆雨歇藏在里面,除非他自己愿意出来,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这些信息,唐烟烟是从方寸世尊那儿打听来的。

年轮更替,知晓这些旧事的前辈陆续仙逝,方寸世尊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镇阳仙君当年误以为妻儿丧命于烈焰魔窟,自责万分,日夜守在烈焰魔窟外,哭哭笑笑恍若魔怔。

再后来的后来,不到十岁的陆雨歇终于走出须弥空间,可他的后半生,再没走出那个巨大的噩梦。

告别紫霄仙宗师兄妹二人,唐烟烟收拾好心情,启程赶往碧玉潭。

烈焰魔窟位于仙魔两域交界处,碧玉潭距烈焰魔窟数十里,小陆雨歇藏身的须弥空间就停留在碧玉潭附近。

哪怕心急如焚,唐烟烟也不敢加快御剑的速度。

棋玉叮嘱过,她能运用的修为如果超过筑基境,可能会影响阵法稳定性,从而引起未知的后果。

风擦着脸颊呼呼刮过,烟雾笼罩下的仙域既熟悉又陌生。

跨越三大洲,唐烟烟在第五天的傍晚抵达碧玉潭。

《仙域山河百书》里曾记载,碧玉潭的湖水呈翡翠色,从高处俯视,像极一块纯粹无暇的美玉,每到河畔上古凤凰花开,可向神灵许愿,或能成真。

但后世的碧玉潭早已失去它原本的色彩,上古凤凰花也没有再盛开。

一路走来,仙域越来越乱,这时的仙域资源充足大能者众多,虽无法彻底压倒魔域,至少占领上风。

因为云葭仙子与小陆雨歇还在魔域手中,仙域不敢轻举妄动。

可昨日仙域却有了大动作,遥远的西南交界处迸发出一道道剑光和戾气,是仙魔两域正式交锋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云葭仙子已陨落,意味小陆雨歇独自活了下来,就藏在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的须弥空间里。

他现在在这里吗?他是不是正抱紧双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默默地坐着,难过到眼眶干涸,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唐烟烟站在碧玉潭岸畔,她轻轻地问:糯糯,你在这里吗?陆雨歇,你在这里吗?对岸吹来的风把这声低语吹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碧玉潭不大,唐烟烟安静站了片刻,等再次抬眸,她眼底只剩暖融笑意:好久不见糯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约好,约好我会再来看望你。

现在,我终于来了!伴着话语,枝叶窸窣,有鸟儿受惊,飞出林间。

唐烟烟这番话动用了内力,方圆都能听见,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糯糯,我在这里陪着你,唐烟烟站在岩石上,迎着阳光,别怕,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日落,风止,月亮爬上枝梢,唐烟烟始终守在原地,一动未动。

漫天星子悬在头顶,唐烟烟仰起头,嘴角挂着微笑:你看,今夜星光多美,是不是很像我们分别前的那一夜?此时,在唐烟烟视线无法窥探的须弥空间里,小小一团身影坐在角落,他衣衫脏乱,双眼无神,漆黑瞳仁像幽深的一汪海,就算投入两颗石子,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今年的陆雨歇将满十岁,他逐渐褪去稚气,不再是肉嘟嘟的包子脸,五官轮廓趋于立体分明。

但仍是漂亮的,介于俊朗与可爱之间的漂亮。

这片须弥空间不算大,如同一个没有缝隙的龟壳,将小小少年藏蔽在其中。

陆雨歇双手抱膝,乌青唇瓣沾染了一道道干涸血痕,很明显是他自己咬破。

风无法进入这片须弥空间,星光月光都被隔离在外,至于回荡在林间的那片温柔女声,小小少年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原来娘是骗他的?为了送他离开烈焰魔窟,她倾尽全力豁出性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只为替他劈开一条生路。

他看见娘在火焰中化为无数碎片,他哭喊着想要回去,却被一股力量推出魔窟。

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生一同死?以后,他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娘亲了?眼眶里蓄满泪,少年哭得无声无息。

他不想没有娘亲,他不想孤苦一人,可是,现在他只是一个人,他只有一个人。

蓦地想到什么,少年抬头,慌忙去寻……一二一晋.江.独.发一二一章黑夜消散, 天光熹微。

密林里,偶有鸟雀振翅飞出。

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四周空荡荡的, 小陆雨歇还是不愿走出那片隐秘的须弥空间。

它就像是个茧,把他包裹其中,但困住小陆雨歇的, 或许从来都不是什么外物。

薄雾浸湿唐烟烟浅蓝色裙摆, 她眉眼低垂, 漆黑睫毛覆住眸中汹涌。

她还能说什么呢?宽慰的话再多,也不能减少他半分苦楚。

再多的感同身受,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唐烟烟突然被一股空前的沮丧和无力感湮没, 她害怕她的穿越只是一场徒劳, 更害怕永远都没有机会在未来和陆雨歇重逢。

毕竟她连给小陆雨歇一点慰藉,似乎都做不到。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唐烟烟抱膝坐在草地, 从天明等到黄昏。

微风摇曳,草叶窸窣。

一道喑哑熟悉的嗓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恍若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

小甜姐姐!声音低弱到几不可闻。

唐烟烟身体一僵,猛地回首。

当视线触及到那抹虚弱、沾满血污的身影,唐烟烟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他孤身站在那里,眼神是如此空洞,像失去灵魂的木偶、像迷失归途的羔羊。

夕阳余晖笼住他单薄身影,却无法温暖他寒凉如冰的眼眸。

他袖中双拳紧攥,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分明脆弱到极点, 但他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

再次见面, 竟恍若隔世。

他长高了很多, 瘦了很多。

一个半大的孩子, 也有了历尽磨难的疲惫沧桑。

唐烟烟三步并作两步,踉跄上前,一把将小小少年抱进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逐他身上的冰冷。

没事了,没事了……她一遍遍重复,比起安慰,她更像是在拼命地说服自己。

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被唐烟烟抱到怀里,小陆雨歇感受的是满满的温暖与温柔,他僵硬神色终于出现一丝崩裂,这像是个征兆,突然,他全身都不可控制地颤栗起来。

唐烟烟只能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许久都没有松开。

从须弥空间出来的小小少年格外沉默,除了最初的那声小甜姐姐,他再未开口吐露一个字。

唐烟烟自然不会勉强他。

她取来干净泉水,为他擦拭脸上的污浊,为他梳理干枯打结的头发,为他治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外在的伤口固然可以治愈,可内心的呢?唐烟烟强忍着情绪上的波动,为呆呆坐着的小陆雨歇披上披风。

夜里风大,他身体虚弱,受不得寒。

唐烟烟还找了些果腹的野果,放在他手边。

可小陆雨歇静静坐着,始终无动于衷。

唐烟烟无声叹气,她撩起裙摆,依偎着小陆雨歇坐下。

这般寂静的夜,她嗓音低柔,仿佛正在和他诉说一个美好的故事: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也有一个很疼我很疼我的姥姥。

那时候,我经常和姥姥上山采蘑菇、挖竹笋、摘木耳。

乡下的生活虽然不比城市富足,但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我最怀念的记忆。

相比生父生母,姥姥才是最亲近的人。

可是后来,唐烟烟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怅然,但很快被她压下,她怔怔望着糊成墨汁的黑夜,仿佛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画面,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坏天气里,姥姥旧疾发作,晕倒在路边。

天气太糟糕,路上鲜有人烟,过了很久,她才被好心人发现。

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人没能抢救回来。

她声音越来越低。

小陆雨歇愣住,他封闭的窗口好似被一只手轻轻叩了叩,好半晌,他才转头看向身旁女子。

唐烟烟冲他牵了牵嘴角,笑得略有些勉强:其实那天是我生日,她换一种更容易理解的说法,那日是我的寿辰,在我家乡,每年生日都要吃一种名叫‘蛋糕’的甜点。

我姥姥,是为了替我取蛋糕才出门。

那样大的风雨,她就撑着把褪了色的蓝色小碎花雨伞,一个人走着走着,然后走上了一条永远都不能再回来的路。

有萤火虫在唐烟烟脸颊边一闪一闪,月光勾勒出她隐忍而悲伤的轮廓。

小陆雨歇怔怔看着唐烟烟,薄唇翕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颤动的睫毛,逐渐被泪水浸湿。

大颗大颗的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睛里滴落。

他不知是在为唐烟烟惋惜,还是在悲痛自己的悲痛。

又或许,两者都有。

唐烟烟跟着吸了吸鼻子,然后仰头看天。

姥姥去世后,唐烟烟回到城市,跟改嫁的母亲生活。

母亲的再婚家庭条件不错,继父也不曾苛待她,但她再找不回曾经的快乐了,也再不会有像姥姥那样纯粹疼爱她的人。

唐烟烟长长吁出一口气:曾经我也非常痛恨自己,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最爱我的姥姥。

如果那天不是我生日,如果不是我想吃蛋糕,如果我能陪着姥姥出门,如果……一只小手突然覆住唐烟烟的手背,并不那么温暖,甚至带着微微的冰凉。

唐烟烟顿了顿,反握住陆雨歇小小的手。

小陆雨歇嗓音沙哑地说:不是姐姐你的错。

唐烟烟看着他问:为什么?小陆雨歇揉掉脸颊泪水,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说:因为……因为你的姥姥很爱你,她不希望你难过。

唐烟烟眼睛微微湿润,她认真地望着小陆雨歇:如果她知道我会害死她,她还会爱我吗?小陆雨歇不假思索:当然,而且,姥姥不是被姐姐害死的,她……话语戛然而止,小陆雨歇陡然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他轻笑一声,鼻音很重地说:小甜姐姐,原来我娘,我娘也和小甜姐姐的姥姥一样呢!你姥姥很爱你,我娘也很爱我。

就算她知道我会害死她,她、她也爱我,她……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决了堤似的,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仿佛是一场迟来的磅礴暴雨。

唐烟烟动作很轻地拍着他背部,一下又一下。

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没事了。

曾经为我们付出全部爱意或者生命的人,只要我们活着,她便永远不会离我们而去,她会永远在我们的记忆里鲜活如初、永不褪色。

……几天后,得到消息的镇阳仙君匆匆赶来。

比起小陆雨歇的狼狈落魄,镇阳仙君又能好到哪里?他衣衫褴褛、眼眶猩红,胡髭与浓重的黑眼圈掩盖住原本的仙君气度。

唐烟烟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蓬头挂面的男人,事实上,他也只是一个失去妻儿悲痛欲绝的普通男人而已。

看到小陆雨歇的瞬间,镇阳仙君仿佛是濒临干涸的枯木遇到水,眼底涌出一缕生息。

他似哭似笑,跌跌撞撞朝他们跑来。

小陆雨歇却倒退两步,把自己藏在唐烟烟身后。

镇阳仙君面色死灰,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

许久,才缓缓收回。

唐烟烟神色复杂,她并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于苍生,镇阳仙君确实无愧。

但对于陆雨歇母子而言,他确实错了,大错特错。

镇阳仙君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寂寥死寂。

苍生他不能辜负,妻儿又岂能舍弃?失去他们,他独自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早已决定陪伴他们共赴黄泉。

可如今,小陆雨歇仍活着,他便不能再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云葭,你是故意的么?故意让我不能陪你离去……镇阳仙君满眶热泪,重获至宝般地看着小陆雨歇。

这一瞬间,他像是苍老了百岁,背脊深深地佝偻下去。

但失去朝气的眼眸却生出一点亮光,比星辰更璀璨。

在唐烟烟的陪同下,小陆雨歇跟着镇阳仙君等人回到玄英宗。

失去女主人的眷古峰显得格外萧索,满地落叶仿佛都在诉说着悲伤。

看着熟悉的家,小陆雨歇紧紧攥着唐烟烟的手,用力十足。

手心传来阵阵痛意,唐烟烟没有出声,也没有甩开小陆雨歇的手,她看向镇阳仙君,低声说:仙君,我先带糯糯回房休息。

正触景伤情的镇阳仙君回过神,抬头定定看着唐烟烟。

对唐烟烟的印象,他本就单薄贫瘠。

此时再见,镇阳仙君心中难免生出许多疑窦。

她为何突然出现在那里?为何又会陪在陆雨歇身边?一切都过于巧合,就像一场刻意为之的阴谋。

镇阳仙君犹豫地看了眼儿子,他是如此的信任这个女人,有些话,并不适合在此时说。

唐烟烟当然能读懂镇阳仙君眼底的警惕与怀疑,可她没有办法给出让人信赖的回答。

她的出现,本就不是巧合。

她的到来,从来都只是为了陆雨歇。

沉默中,镇阳仙君把视线转移到陆雨歇脸上,他神色郑重,仿佛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什么时候等你准备好,我想和你进行一场大人之间的对话。

唐烟烟听得心脏一阵紧缩。

镇阳仙君的态度和神情,都非常的坚决。

他终究还是要把沉甸甸的担子压在陆雨歇身上吗?现在就可以。

更让唐烟烟惊讶的是陆雨歇的回答。

小小少年双唇毫无血色,脸颊因清瘦而显得挺拔立体,竟多出几分坚毅。

他抬眸望着自己的父亲,再没有任何退缩。

突然之间,有什么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镇阳仙君同样感到意外,他望着陆雨歇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但很快便烟消云散。

只有强大,才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他不希望他和云葭唯一的儿子重蹈覆辙,落到和他一样的结局,永生永世活在无尽的苦痛之中。

糯糯……唐烟烟刚开口,小小少年便仰头静静看着她,他的眸色坚定而沉着,仿佛在跟她说我可以。

一瞬之间,原来他真的已经成为大人。

唐烟烟鼻尖酸涩,突然好想哭。

目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远去,唐烟烟站在静寂檐廊,默默等待。

似乎过去很久,也许并没有真的很久。

那抹单薄身影终于从一排排雪松树下走来。

他的步伐很稳,也很慢。

恍惚之中,唐烟烟仿佛看到成年的陆雨歇正在朝她一步步而来……风卷起地上残叶,小陆雨歇眉眼低垂。

父亲的话,一句句,仍盘旋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父亲说:要么强大,走上一条视死如归的路;要么隐姓埋名,摒弃仇恨,蜷缩在蜗牛壳里,就这么平凡地度过漫漫余生。

对他来说,这个选择很难吗?不,一点儿都不难。

他当然选第一个,他不愿再成为别人的累赘,尤其是亲近在乎的人。

他也想要拼命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只要足够强大,这一切就可以实现了对吧?一阵风拂来,是如此的寒冷。

隔着翠绿雪松枝,小陆雨歇蓦地抬起头,他遥望着廊上那抹浅青色身影,袖中小小的拳头捏得死紧。

许久,他舌尖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父亲还说:此女身份可疑、来历不明,处心积虑地接近他,恐有大谋。

是这样么?小甜姐姐,会是这样的人吗?陆雨歇眼中忽然起了雾,他好像在看唐烟烟,又好像透过她,在看触摸不到的远方。

明日,他将随父亲离开玄英宗,离开眷古峰。

他的人生,即将走上与过去截然相反的道路。

那些困住他的结,那些他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的爱恨愧疚,都将成为他的养分,它们会督促他成长,督促他成为一个能守护别人的强者。

可是小甜姐姐……糯糯,糯糯,小雨歇……女声由远至近,温软亲昵,把陆雨歇从怔忪里唤醒。

小陆雨歇掀起睫毛,怔怔看着面前的蓝裙女子。

她微笑着弯腰,用手轻轻整理着遮住他眼睛的碎发。

她眼底氤氲着藏也藏不住的暖意,像皎洁月辉,洒落于他肩,滋润着他的心。

陆雨歇莫名眷恋这样的温度。

明明他们并没见过几次,明明除了她的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明明……可他总觉得小甜姐姐好熟悉,他甚至希望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

她对他,也是这样吗?除了母亲,小甜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他的女子吗?此时陆雨歇并不明白爱的定义有哪些,但他却无比确信,小甜姐姐和母亲,于他而言,意义是不同的。

仿佛下定决心,陆雨歇蓦地仰高头,他静静看着唐烟烟,眸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小甜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唐烟烟愣住,她惊讶地与小陆雨歇对视,内心不由泛起层层涟漪,有喜悦,也有彷徨。

他的问题,她该如何回答?这个时空,她并没有办法一直陪伴他。

可眼前的小小少年哪怕努力佯装淡定,也掩藏不住眼眸深处的期待与脆弱。

或许,他现在正站在过去的陆雨歇与未来的陆雨歇之间,如果她给予他足够的温暖,将来的陆雨歇是否就不会那般冷漠孤寂?他心底的阴霾是否能驱散一些?他肩上的包袱是否能减轻一点?唐烟烟嘴角微微上扬,话里仍然保留了一丝余地:只要可以,我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一刻,风停止,万籁俱寂。

小陆雨歇悄悄把颤抖着手藏到身后,淡定地点了点头。

他表面虽然装得波澜不惊,内心翻涌的浪花却澎湃凶猛。

本来已经做好决定,今后的路,他自己一个人走,他无需任何陪伴与温暖,可如果是小甜姐姐……小陆雨歇说不清,也道不明,他为何这么信任甚至是依赖她。

或许是在他最需要陪伴与慰藉的时候,出现在他身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小甜姐姐。

或许是小甜姐姐诉说的那个故事,让他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又或者他只是贪婪,他内心深处渴望陪伴。

但小陆雨歇确信,他并不是谁都可以,他只想要小甜姐姐。

电光石火间,小陆雨歇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最终,他低声对唐烟烟说:明天我会离开玄英宗,前往九宫迷踪山。

小甜姐姐,你、你要一起么?尽管已经得到她肯定回答,小陆雨歇还是忐忑不安,他害怕小甜姐姐临时改变主意,害怕小甜姐姐不愿陪他走上那条孤单艰难的路。

那条路是那样的无趣危险,她与他毫无干系,为何要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呢?当然要同你一起啦。

唐烟烟笑着拍拍他肩膀。

小陆雨歇咬紧下唇,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九宫迷踪山危机重重,你……你不害怕么?你是真的确定吗?下意识屏住呼吸,小陆雨歇突然无法理解自己。

他究竟想听到怎样的回答?他是期待小甜姐姐坚决的肯定,还是希望她就此绝断他虚妄的念想?唐烟烟看着小小少年故作坚强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涩。

她抚平他眉间细微的褶皱,用轻快的语气道:姐姐既然答应了你,就说话算话。

别愁眉苦脸啦,很像个小老头哦!陆雨歇面色微红,他侧头避开她温热的指尖,有些羞恼。

心底却忍不住默念:是你说要陪着我的,这是你的承诺和选择,所以我相信你。

可小甜姐姐,如果有一天你违背了誓言。

那么,我今后就再也不需要你了!……翌日早,父子二人轻装简行,前往九宫迷踪林历练。

唐烟烟自然同行。

镇阳仙君对此没有多说什么。

他倒不是已经对唐烟烟卸下戒备,而是以小陆雨歇目前的状态,镇阳仙君不敢冒险刺激到他。

九宫迷踪山位于极北之地,那儿常年积雪皑皑,聚集着许多凶恶魔兽。

因为地势险峻、魔兽等阶高,并不在仙门弟子历练地的选择之中。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能激发人的潜能。

镇阳仙君是铁了心,要把陆雨歇锤炼成无坚不摧的钢铁。

望着看不见尽头的雪地,哪怕唐烟烟有所准备,还是被吓得说不出话。

九宫迷踪山由九九八十一座山峰组成,越往内走,凶险程度越高。

镇阳仙君交给陆雨歇的第一个任务是:独自进入迷踪山,在外围十峰内存活半个月。

小陆雨歇换下常穿的精致锦袍,一袭灰黑色短打,头发束成发髻,英气而硬朗。

他定睛望着连绵群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细雪如飞絮,很快落满肩头。

不等唐烟烟替他拭去落雪,陆雨歇已退后半步,他黑黢黢的眼睛望着唐烟烟,抿唇说:小甜姐姐,如果你有别的事情,你就走吧。

不用等我。

话毕,他不等她回答,便转过身,决绝地迎着风雪踏入九宫迷踪山。

白茫茫的世界里,他踽踽独行,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再无痕迹。

唐烟烟视线久久都没能从那抹瘦削的背影上挪开,风雪中,她嘴角漾开浅浅的弧度。

不用等他么?可她怎么觉得他想说分明的是,你一定要等我呢!一二二晋.江.独.发一二二章九宫迷踪林, 深夜,第十二天。

一团瘦弱的身影躺倒在雪地,半圆形的透明法罩将他护在之中, 法罩外,是虎视眈眈的数只凶恶魔兽。

雪地反射出惨白的光,而魔兽眼睛是幽深的碧绿色。

右手紧紧捂着淌血的胸口, 小陆雨歇艰难地掀开眼皮, 冷冷瞥了眼这些贪婪的魔兽。

他伤势颇重, 修为已耗尽,隐身术法还有两个时辰便要失效。

等待他的结局,会是什么呢?陆雨歇眯着双眼, 仰往高空, 他视线穿过术法光罩,定定盯着漆黑的天。

今夜并没有星星。

据说, 人陨落后, 会化作一颗星星,静静俯视着人世间的亲人。

娘亲现在也化作天上星星了吗?幸好今夜她不在, 这样她就不必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生命混合着血液里的温度,好像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

魔兽们的绿色眼睛几乎贴在透明法罩上,小小少年的意识逐渐模糊。

他攥着一把冷雪的掌心,终于缓慢松开。

空寂中,有慈爱的温柔女声,仿佛顺着雪花飘来,一声又一声, 声声入心, 声声入骨。

糯糯, 今日功课可不许懈怠哦!糯糯, 你要永远记住,众生平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糯糯,娘带你游历五湖四海,是想告诉你,仙者并非凌驾于凡人与妖魔之上,人妖魔有贪与恶,仙者亦有。

坚守本心,才是为仙之道。

糯糯,挑食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哦。

糯糯,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娘都会保护你,陪着你。

小雨歇,娘的宝贝,娘好像再也不能陪你慢慢长大,你要好好的,好好活着……熊熊火焰中,那抹薄弱身姿陡然化为虚无,只留下最后一抹温柔笑颜。

她笑得很甜,眼底却含着泪。

……雪地里,小小少年染血的手突然动了动,蓦地,他狠狠抓住一大把白雪,用力攥在掌中。

彻骨寒冷唤醒他的神智,陆雨歇睁开泪光朦胧的眼。

护住他的抵御法罩越来越薄弱,魔兽在周围咆哮着、怒吼着,它们在等待法罩的消失,然后将里面的少年撕得粉碎。

小陆雨歇缄默地望着无尽黑夜,眼中映出凄厉的血色。

他的命,早已不再只是他自己的。

他不能死,更不能这样窝囊地死去。

迷踪山外,还有人等着他。

小陆雨歇死寂的眸中划过一点亮光。

那人有着和娘亲一样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有着如阳光般温暖的声音……她正在等他。

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小小少年挣扎着从雪地爬起来,即将消散的防护罩里,他盘坐着,心无旁骛地默念法诀。

渐渐地,氤氲在他周身的灵气聚集,愈发充裕。

陆雨歇惨白的面色逐步恢复正常,他耗尽的修为也一点点盈满,甚至比之前更磅礴浩瀚。

防护法罩彻底消散的刹那,小小少年握紧手中长剑,冷冷注视着挡在他身前的魔兽。

这些魔兽下意识退后半步,被小少年的浑身气势所震慑住。

奇怪,它们方才感知到的灵力分明很弱,为何现在却……剑光在空中挥舞出一道道凌厉的线,哀嚎嘶吼声响彻山谷。

温热血液溅在他冰凉脸颊,陆雨歇笃定地目视前方,从今往后,他要走的再不是一条畅通无阻的道。

路上或有荆棘,或有障碍,没关系,一一铲平便是。

雪花洋洋洒洒,如絮团般。

不知何时,雪突然下得更大了。

……九宫迷踪山山外。

大雪陆续下了三天,唐烟烟披着大氅,静站在雪地。

望着眼前绵延无尽的九宫迷踪山,唐烟烟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

距小陆雨歇进山,已经过去十余天,如果顺利,他今日便要出山。

这小半月,镇阳仙君并不在此地,唐烟烟则寸步不离守在迷踪山山外。

在这个时空,她没有去处、没有想做的事情,除了陆雨歇,她更没有别的牵挂。

虽然独自一人,唐烟烟却不孤单,她甚至觉得等待的时间很充实。

曾经属于陆雨歇的百年千年的光阴,她从未参与,但现在,她终于拥有了这个短暂却宝贵的机会。

风雪骤停。

唐烟烟头顶的兜帽已落满雪。

遥远处,苍茫无边的白色里,突然涌现出微弱的黑点。

唐烟烟不由睁大眼睛,险些以为又是幻觉。

直至那小小的墨点逐渐变大,显现出瘦削的人形轮廓。

所有担忧都在此刻转变成欣喜,唐烟烟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她拎起裙摆,飞快跋涉在雪地里,朝那抹身影奔去。

是小陆雨歇。

或许是被唐烟烟的迫切感染,小小少年情不自禁加快脚步,也朝她奔赴而去。

雪地上,两道身影逐渐接近。

面对面站定。

风拂起衣袂,两人微微喘着气,望着彼此,眼中俱是笑意。

唐烟烟认真打量小陆雨歇,短短半月,他变化没有很大,尤其笑起来的时候。

但细微改变也是有的,他的眼神与气质都变得更加坚毅、凌厉。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柄锐利冰冷的剑。

唐烟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她牵起少年寒冷的手,两人安静地走在雪地里。

变得更强更有力量,自然没有错。

她只是希望,在这段注定孤独寂寞的道路上,那个温暖爱笑的陆雨歇,不要被他埋没封印在深不见底的心里。

偶尔,哪怕只是偶尔,他也一定要露出像今天这样灿烂的笑靥啊!回到临时搭建的木棚,唐烟烟用雪化了盆水,用灵力加热,然后仔细地给小陆雨歇处理伤势。

这趟回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竟多达数十道。

唐烟烟早就做好面对的准备,可亲眼目睹时,手腕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他皮肤本就细嫩,便显得那些伤疤红肿格外丑陋惊心。

咬着牙,唐烟烟尽量轻柔地为他剜去腐肉、敷药,再缠上绷带。

过程中,小小少年额头冷汗密集,却一声不吭。

唐烟烟刚替小陆雨歇疗完伤,一转头,突然看到站在身后的镇阳仙君。

也不知他是何时到的。

看到镇阳仙君的瞬间,陆雨歇身体微微僵硬。

略显不自然。

镇阳仙君自然捕捉到了,他眼中划过一丝悲痛,旋即低看向陆雨歇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又飞快移开视线。

做父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但一昧纵容宠溺,只会召来恶果。

修真世界的残酷,远甚凡尘俗世。

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伤痕累累地走下去。

你做的不错,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镇阳仙君嗓音冷硬,维持着严肃苛刻形象,休息两日,然后再进行下一个任务。

半月内,斩杀二十只低阶魔兽,带着它们的内丹回来见我。

两天?会不会太短。

唐烟烟终是忍不住开口,镇阳仙君,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一只小手突然抓住唐烟烟衣袖,打断她没说完的话。

没关系的,我不疼了。

小陆雨歇扯了扯唇,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容。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不知怎的,唐烟烟再说不出任何劝解的话,她喉口酸酸的、苦苦的。

镇阳仙君盼着他疾速成长。

其实他自己也无比渴望着强大对吗?所以哪怕痛苦,哪怕煎熬,也全部无所谓,对吗?这些丹药你留着。

镇阳仙君不敢再看,他猛地别过头,从储物袋抛出两个药瓶,半个月后,我来验收你的成果。

语罢,立即消失在原地。

唐烟烟拾起丹药,拧开闻了闻。

这些都是难得的上品回元丹,有它相助,小陆雨歇的伤势,两日确实能恢复如初。

暮色沉沉,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

木棚外,风雪飘摇;木棚里,暖意如春。

唐烟烟铺好床褥,笑着对小小少年说:过来,早些睡吧。

陆雨歇看了眼简陋版单人床,神色略有局促:那你睡哪儿?这里只有一张床。

唐烟烟拉着小少年的手直接走向床榻:我晚上准备修行!过两日又要进迷踪山,最需要好好休息的是你。

这些日子,一定很累吧?唐烟烟满脸怜惜,她伸出手,下意识就想摸摸他的脑袋,将要触及时,却被小陆雨歇迅速避开。

别扭地皱了皱鼻子,他到底还是喃喃解释了句:总觉得,这样有点怪怪的。

唐烟烟不由生笑,确实怪怪的啊,长大后的陆雨歇比她高很多呢,她好像都没有机会摸摸他的头。

去睡吧。

唐烟烟看了眼小陆雨歇毛茸茸的头顶,略有些可惜的说。

嗯。

小小少年乖巧上榻,盖好被子,闭眼前,他飞快扭头看了眼唐烟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我下次从迷踪山出来,你可以摸我的头,但只能一下。

说完,他马上闭上眼,假装已经睡着。

唐烟烟愣了愣,嘴角漾开一抹甜甜的笑意。

两日时光流逝的很快,这片荒凉雪地,这个简陋的木棚,又只剩下唐烟烟一人。

静静看着落雪,唐烟烟伸出手,接住两片雪花,看着它们在她掌心融化。

自陆雨歇前去天眼,她一个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秋冬春夏,早已习惯寂寞的她,此刻突然觉得好孤独。

看到小小少年,她会想他。

看不到小小少年,她会更想他。

……转眼又是四五月过去。

陆雨歇的试炼任务仍在进行,这次是镇阳仙君发布的第四个任务,成功进入九宫迷踪山内域,并在内域存活一个月。

一个个任务艰巨而危险,陆雨歇都完成得很圆满,或许过程惊险,好在结果是好的。

唐烟烟守在迷踪林外,一天天,几乎掰着手指数日子。

她知道,陆雨歇肯定会走出这片望不见尽头的迷踪林。

这种信任,不完全是因为她知道未来的走向,而是她相信他。

寒冷的极北之地,唐烟烟一张嘴,便呵出一团白雾。

她搓了搓并不冷的手,眼底闪过几丝迷惘与不舍。

她在这个时空逗留的时间将满三个月,相比第一次穿越,时间延长了许多。

棋玉曾说,如果顺利,这次的时间约为半年到一年。

若唐烟烟幸运地呆满一年,也只剩下数月的日子了。

这段时间,小陆雨歇日夜在迷踪山历练,他们实际相处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清。

唐烟烟不由有些遗憾与伤怀,是她太不知足了么?人似乎总是如此,一旦尝到甜头,便不由自主变得贪婪,想要的更多一点,再多一点……极寒之地的春季如约而来。

浅金色阳光落在雪地,像铺了无数的碎星。

山崖旁的一处温泉,唐烟烟与小陆雨歇隔着一面山壁,惬意地享受着这个美好的小时光。

水雾朦胧,唐烟烟听着旁边传来的哗啦水声,嘴角不由翘起笑意。

小甜姐姐,那边传来小少年犹豫的嗓音,你的生辰,是在春天吗?那天我想陪你,可以吗?唐烟烟好一会儿都没能给出反应,她确实很久不过生日了。

时间早已带走大部分阴霾,就像她劝解小陆雨歇那般,她该带着姥姥留给她的爱意,好好生活,快乐生活。

可以啊!前提是你从迷踪山安全回来哦。

嗯嗯。

温泉里的小陆雨歇终于松了口气,他笃定地说,我一定会赶回来的。

我相信你,不过安全最重要。

好。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约定。

哪怕这次的试炼任务前所未有的艰巨,小陆雨歇也精神抖擞、信心十足。

只要提前五天完成任务,走出迷踪山,他就能陪小甜姐姐度过她的生辰。

这样的约定,让小陆雨歇有种他长大了、他是个小男子汉的感觉。

他希望在小甜姐姐的眼底,他是值得信赖的。

迷踪山内域。

小小少年眉骨染血,一双墨瞳浸满杀意。

无数魔兽尸体中,少年单膝跪地,右臂撑剑。

许久,他眸中血色一点点散去,恢复如初。

拭去嘴角血迹,小陆雨歇飞快深入探查内域。

在九宫迷踪山,有一种叫做幽昙的美丽花卉,此花花瓣为淡淡的流光浅蓝色,若以灵力灌溉,可花开不败。

长期蕴养,对人体有清心养颜、提升修为的功效。

幽昙珍贵而稀少,小陆雨歇进行任务的同时,一直寻觅着它的踪影。

他想把它作为生辰礼物,送给小甜姐姐。

小陆雨歇的运气并不差,或者说,他为此花费了太多时间,而现在,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漆黑夜幕下,淡蓝的幽昙散发出浅浅光晕,柔和而圣洁。

哪怕已练就从容淡定的性子,看到幽昙的瞬间,小陆雨歇也难掩眼中惊喜。

疾步飞落幽昙脚边,他小心翼翼用手扒开土壤,将这朵形似莲花的幽昙捧在掌心。

它真漂亮。

小甜姐姐会喜欢这份生辰礼物吗?小陆雨歇认真盯着幽昙,既期待又忐忑,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小甜姐姐收到幽昙的模样。

回程小陆雨歇的速度很快,他是如此的迫切。

以至于那些凶猛魔兽,他都没放在眼里。

刀起,刀落,他动作前所未有的敏锐麻利。

阳光照耀着雪山,甫一离开九宫迷踪山,小陆雨歇便忍不住用灵识探查唐烟烟的存在。

他习惯了她的翘首以盼。

他习惯了每次她的温柔拥抱。

……但这次,她并不在雪山脚下。

陆雨歇有瞬间恐慌,他安慰自己,小甜姐姐一定就在周边,她不可能无时无刻地站在那里等他。

没错,一定是这样。

陆雨歇怀揣着盛放的幽昙,寻遍极寒之地的每个角落。

简陋木棚、温泉、盆地……都没有。

陆雨歇不敢相信,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小甜姐姐遇到危险了吗?可这里是极寒之地,人烟稀少,这些日子,除了他们,再没见过其他修者,凶恶魔兽亦鲜少踏出迷踪山外。

小小少年疯狂地跑起来,都忘了御剑飞行。

今日不是她生辰么?他没有迟到,他努力赶回来了。

如果她只是不愿过生辰,那不过就是了。

没必要躲着、藏着。

她明天会回来吗?翻遍每一寸土地,陆雨歇颓丧地回到简陋木棚。

他双肩耷拉,神色迷茫,眼瞳涣散。

仿佛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可怜狗狗。

怔怔在木棚站了许久,天色彻底昏暗。

取出木匣里的幽昙,陆雨歇木然走向那张床榻。

被褥叠成整齐的豆腐块,是没有温度的冰冷。

指尖抚过深蓝色床单,陆雨歇突然发现,枕边搁置一封留讯玉简。

死灰眼中涌出一丝希望,陆雨歇迅速展开。

唐烟烟:抱歉糯糯,当你看到玉简时,我肯定已经不在这里。

对不起,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陪你到天长地久。

但我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和苦衷。

你能原谅我么?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能对我露出真心灿烂的微笑么?床底木箱里,有我送给你的礼物,时间仓促,也不知礼物有没有完成……总之,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期待下次见面。

末尾是一个古怪的似乎在笑的人脸符号。

陆雨歇面无表情仰着头,看着这一行行虚浮半空的文字。

他的轮廓渐渐清晰,五官越来越硬朗,甚至多出几许凌厉漠然的味道,尤其微抿薄唇时。

不得已的苦衷吗?陆雨歇蓦地扯了扯唇角。

下次见面?下次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半年?两年?还是五年或者更久?她把他当成了什么。

就算离开,不能当面同他道别、不能把事情说清楚么?每次都无声无息地离开,又无声无息地出现,是不是在她眼里,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孩?是不是如父亲所说,她接近他,本就是有所图谋。

可她究竟图什么?小小少年眼眶染红,周身气场凶煞,像是站在遍地魔兽的屠场之中。

攥在他掌心的幽昙几乎被捏断捏碎。

许久,陆雨歇蓦地回神,他愣愣看着蔫了的幽昙,如被烫到般,迅速松开手。

任它残败地坠在地面,花瓣零散。

呆坐到凌晨,陆雨歇翻找出床底木箱。

里面放着两套衣袍,针脚不算精致,看得出缝制之人手艺并不精通。

其中一套衣袍仍未做完,滑稽地躺在箱子里,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他……陆雨歇静静看了片刻,心思烦乱,脑海混沌。

这一切到底算什么?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涌现在眼前。

陆雨歇忽地将木箱阖上,动作粗鲁,毫无怜惜。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小小少年眸中已是一片不符合他年纪的幽寂。

很多事情,他确实不懂,也想不明白。

但他记得自己曾经的誓言,如果小甜姐姐愿意像她承诺的那般,陪着他、守着他,他亦会永远将她镌刻在心灵深处。

若她舍他弃他,那么,他便再也不需要她了。

或许,一个强者,本就什么都不该需要。

没有牵挂,没有弱点,他才能所向披靡!一二三章晋.江.独.发一二三章二十年后。

埋骨荒漠。

一架瘆人的兽骨骷髅横亘在埋骨荒漠, 仿佛连绵起伏的山脉。

兽骨骷髅旁,体型庞大的魔兽微微俯首,透过被腐蚀的斑驳白骨, 它猩红眼瞳盈满怒意,冷冷盯着它面前的几个修者。

半时辰前,这几个仙门修者误入此地, 打断了焦唲魔兽的闭关修炼。

他们害得焦唲魔兽进阶失败不说, 连修为都往后倒退了数百年。

焦唲魔兽气得抓狂, 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

但就这么死了,委实便宜他们。

焦唲魔兽打算先将他们狠狠折辱一番,再吸干他们体内每一滴灵力, 以弥补损失。

说起来, 这帮修者也是倒霉,他们乃恒山派弟子, 两年前, 他们结伴下山历练。

本来他们现在应该在返回恒山派的路上,奈何小师妹岳扇灵临时起意, 非要来埋骨荒漠摘取灵草,以孝敬师父和掌门师叔。

师兄姐们一合算,觉得这主意不错。

恒山派名声不小,乃当今仙门三大宗派之一。

这些个下山试炼的弟子又都是门中天骄,自下山,他们一路斩妖降魔、锄强扶弱,不曾遭遇挫折, 便有些自信心爆棚。

就算埋骨荒漠危机重重, 以他们的实力, 应当不至于身陷险境无法自救。

哪知, 刚进埋骨荒漠第一天,这帮恒山派弟子就啪啪打脸了。

在焦唲魔兽强大威压下,他们伤的伤、残的残,连求救信号都传送不出去。

眼看众人全要折在这里,大师兄许惊蛰勉强撑剑起身,他抹了把嘴角血渍,对身后师弟妹道:我来挡住它,你们先走。

岳扇灵自然不肯:不,大师兄,要走我们大家一起走。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师兄,就乖乖听话,否则以后别再叫我大师兄!许惊蛰佯装愠怒地望了眼众人,吼出一声快走,他决绝地持剑朝那团庞大身躯攻去。

大师兄……扇灵,听大师兄的话,我们还是先走,另个男修扶起黄衫少女,悲痛道,待我们出去,立即向师父传讯,他会赶来救惊蛰师兄的。

可大师兄……少女眼眶蓄满泪水,要落不落。

焦唲魔兽对他们这幅作态非常的不屑,煽情给谁看呢!它轻蔑地望着他们,从鼻腔里冷哼出声。

大言不惭的蝼蚁们,今日一个都别想从这里逃。

蓦地一挥爪,焦唲魔兽轻而易举便将袭来的许惊蛰击飞。

许惊蛰狠狠撞在骷髅,竟被半截兽骨戳穿胸口。

他哇地吐出大口鲜血,面色煞白。

惊蛰师兄!岳扇灵等人惊呼出声,他们踉跄着正要跑回去救许惊蛰,焦唲魔兽冷冽的杀意便对准了他们。

此时众人早已是强弩之末,他们的反击软绵无力,就如孩童打闹般,可笑又可叹。

岳扇灵作为最受宠的小师妹,一直被护在中间,眼睁睁看着师兄师姐们倒在血泊里,她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都怪她!都怪她!接下来,该轮到她了是吗?岳扇灵颤抖地闭上眼睛,可预想之中的疼痛久久没来。

黑暗中,耳畔除了狂风卷沙,再无声息。

岳扇灵困惑地睁开眼,然后,她看到了人生中最为震撼的一幕。

天地被尘沙覆盖,瘦削的黑衣青年仿佛从天而降,他伫立在漫无边际的昏黄之中,脊背挺直,如同暴雨里的一株寒松。

他手握雪白长剑,衣袂在风沙中恣意飞扬。

空旷的荒漠里,他孑然一身,周身轮廓仿佛镀了层暖金色光芒,似星辰,似艳阳,熠熠生辉。

岳扇灵怔怔看着他。

她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唯独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格外快。

嗒——一滴鲜血突然从雪白剑尖坠落,融入沙地,转眼消失不见。

岳扇灵不可置信地低头,那具焦唲魔兽的尸体正倒在他脚边。

它死了,方才还将他们逼入绝境的焦唲魔兽就这么死了。

它狼狈地倒在荒漠,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

岳扇灵猛地回神,连忙去看倒在荒漠的师兄姐们。

万幸的是,他们都还有一线生机。

手忙脚乱给他们喂下救命丹药,岳扇灵赶紧联系师门。

焦唲魔兽已死,威压消失,通讯再无阻碍。

等忙碌完,岳扇灵抬头,才发现,那位瘦削男子早已没了踪影。

他走了。

她都没来得及同他道声谢,他便走了。

不知为何,前所未有的遗憾将她笼罩,岳扇灵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入夜,天上月光极浅。

瘦削男子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他眉眼深邃,刀削般的五官在阴影里明明灭灭。

忽地,男子淡淡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幽冷死寂。

他身后,巨山般的阴影陡然袭来,悄无声息地将他笼罩。

似乎过了很久,又不过短短一刹。

那团黑影蓦地动了。

它快,瘦削男子的动作却更快。

男子身影如风、快若闪电。

他以一种诡魅敏捷的步伐,迅速躲开背后致命的偷袭。

尘沙飞扬,一人一兽,在这个阴森森的黑夜,倏然展开生死间的较量。

但对这个男人而言,这不过只是千万战斗中的一场罢了。

不管对手多强劲,无论局势多凶险。

他都不会输。

绝不。

月光被云层遮住,暗夜无光。

偷袭的魔兽轰然倒地,而瘦削男子,岿然不动地持剑立在它身后。

没多看地上的魔兽尸身一眼,黑衣青年收剑,径直离去。

他胸膛一路淌着血,伤口狰狞可怖。

黑衣青年却不以为意。

风沙越来越大,他随手撩起兜帽,盖住头,也盖住了他大半张英俊冷漠的面孔。

无垠荒漠里,他越走越远,很快,风沙中只剩那淡淡一撇孤影。

时光无声,当年的小小少年,早已长大。

他背影依然瘦削,却结实又牢固,仿佛能扛住所有的狂风暴雨。

只是他孑然一身,身后亦没有需要守护的人,又何惧任何的狂风暴雨?!五日后,恒山派敛华道尊带着伤重的弟子们,启程离开埋骨荒漠。

此地风沙带煞,无法驾驭飞行法宝。

几人相互搀扶,慢步行在荒漠之中。

岳扇灵伤势最轻,她搀着袁兰师姐,眼神不住地往四处瞟。

一望无垠的沙漠里,除了他们,再无旁的人烟。

那个男人,那惊艳的一幕,仿佛只是她的一场梦。

又或许他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从没真实存在过。

但岳扇灵知道,不是这样的,他是真的,是他救下了她和师兄姐的性命,他是英雄,连名讳都不曾留下的大英雄!黄沙漫漫,岳扇灵失望地从昏黄天际收回目光。

关于那个男人,她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打探。

难道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么?也无法亲口对他道一声谢谢了吗?一想到这里,岳扇灵就前所未有的烦躁憋闷。

前面有人。

又行片刻,为首的敛华道尊突然开口道。

是他吗?岳扇灵猛地抬头,她迫不及待地四处寻觅,难掩欣喜:在哪儿?敛华道尊略抬下颔,往前方示意。

视线尽头,模模糊糊的尘沙里,似乎有人晕倒在荒漠。

岳扇灵不由地心头一紧。

他那般厉害,怎会落到这般险境!肯定不是他,但——岳扇灵一时竟分不清,她到底希望倒在沙漠的人是他,还是不是他。

抛下众人,岳扇灵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风沙凌厉,割破她细嫩的脸颊,岳扇灵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离得近了,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抹烟粉色。

倒在荒漠里的,原来是个姑娘。

岳扇灵怔怔顿在原地,眸中的光倏然熄灭。

随后而来的敛华道尊俯身,替晕倒的姑娘诊脉。

这姑娘面色唇色皆惨白,却难掩姣好容颜,她静静躺在荒漠,气息微弱。

敛华道尊耐心诊脉片刻,眉头蹙紧,他轻轻咦了声,似是自言自语:好生怪异的脉象。

身后有人问问:师尊,她这是怎么了?敛华道尊摇摇头,半晌,他沉思道:这姑娘气息微弱,又孤身一人,咱们还是先将她带回宗门吧。

唐烟烟再度醒来,是在一间布置清雅的客房里。

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唐烟烟很快觉察到了自己的虚弱,她试图起身,却险些栽倒在地。

此时的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虚弱。

唐烟烟怔怔坐在床榻,想起穿越前,棋玉曾说过的话。

他说,若她这次仍一意孤行,坚持穿回过去,很有可能发生无法想象的意外与险境。

毕竟时空阵法的不足与弊端,在第二次穿越时,就已显露无疑。

而棋玉,目前并没有修补这些的能力。

犹记得,九宫迷踪山的小木屋里,唐烟烟正准备出门寻找药草,却突然被时空阵法强行拽回现实世界,期间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任何的预警。

她甚至来不及替陆雨歇做完那身衣裳。

唐烟烟原以为,她还能在那片冰天雪地,与小小的少年再见一面。

她甚至想着,或许她能亲口告诉他,她要走了,但她会回来,所以,不要怪她。

那封离别的信,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提前备下。

却没想到,竟成了先见之明。

唐烟烟视线凝在空中,微微失神。

因为阵法失控,所以她的身体现在才这么虚弱么?可她不能不来,就算不能实现她的目标,至少,她需要亲自向陆雨歇告别。

唐烟烟失神之际,门外忽地传来女子的攀谈声。

袁兰师姐,他真的很厉害的,一招,他只用一招就杀了焦唲魔兽!另道女声戏谑道:哦?你不是说你当时闭着眼睛吗?怎知他只用了一招。

那三招,肯定在三招之内,我闭眼睁眼的功夫,那焦唲魔兽就已经死啦!自打埋骨荒漠回来,你十句话里九句都离不开那位神秘的黑衣男子,你连他模样都没看见,万一他是个丑八怪呢?哼!他才不丑,就算他丑,那、那我也喜欢他崇拜他!!!……她们的说话声越来越近,随即唐烟烟的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两个身穿紫白裙裾的姑娘。

唐烟烟抬眸,率先对上一双明亮灿烂的眼睛,正是岳扇灵。

你醒啦?岳扇灵眸露欣喜,她高兴地同袁兰走到床边,上下打量唐烟烟,问道,你是什么人呀?怎会独自出现在埋骨荒漠,你可知那里危险得很,你修为平平,要不是遇到我们,肯定难逃魔兽吃掉的命运。

岳扇灵稚气未脱,说话时扬起两只手,作出吓唬人的动作。

不见凶恶,倒是可爱得很。

袁兰嗔她一眼:你呀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岳扇灵吐了吐舌头,她抓住袁兰衣袖晃了晃,像是在撒娇:哎呀袁师姐,我错啦,我哪儿知道我们的实力原来这般低微,幸好有那位英雄哥哥!提起那位黑衣男子,岳扇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脸颊绯红,满满是小女儿家的娇羞。

袁兰打趣道:这便叫起哥哥了?岳扇灵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她赧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重新落在唐烟烟身上,明显的转移话题:那什么,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唐烟烟没有再用化名,她笑着回:我叫唐烟烟,是你们救了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岳扇灵摆摆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客气不客气,说起来,都是那位英雄哥哥的功劳!要不是他救了我们,我们又哪能救你呀。

袁兰听得简直无语,她连连摇头,还歉意地冲唐烟烟笑了笑。

唐烟烟回以一笑,等岳扇灵说得差不多,唐烟烟礼貌问:请问,如今是仙历多少年?修仙之人时常闭关,一向不知年月,岳扇灵倒也不稀奇,她答道:是仙历九万九千五百二十八年。

唐烟烟既震惊又不可置信,她怔怔道: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启动时空阵法前,棋玉设置的分明是仙历九万九千五百一十三年,就算有误差,也绝不可能过去了那么久。

这又是阵法时空而导致的意外之一吗?二十年?陆雨歇他……唐烟烟面色苍白,她着急地掀开薄被,甫一起身,眼前漆黑,又是好一阵头晕目眩。

岳扇灵眼明手快地扶住唐烟烟,虽然没好气,话里却是好意:唐姐姐,师尊说你脉象微弱古怪,需要好生休养,而且你现在这幅样子,又能去哪儿?你还是先留在咱们恒山派好生将养吧。

袁兰见唐烟烟心事重重,体贴地问:唐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不介意,可以讲出来,我们兴许帮得上忙。

我……唐烟烟欲言又止。

她如今的身子,或许还没找到陆雨歇,就已支撑不住。

想到这里,唐烟烟期冀地抬起头:你们可曾听说过陆雨歇?陆雨歇,谁啊?岳扇灵眼神迷茫,她看向身旁的袁兰,袁师姐,你听说过这人吗?袁兰摇摇头。

唐烟烟苦笑,现在的陆雨歇,还不是那个赫赫有名守护苍生的仙尊!她们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袁兰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唐姑娘,你先别灰心。

三个月后,我们恒山派后山的九渊秘境即将开启,所以再过几天,各地宗门会齐聚恒山派,进行试炼,前一百名的弟子皆可进入九渊秘境。

你寻找的那人若是修士,他说不定会来。

唐烟烟并不抱什么希望,陆雨歇会参加仙门秘境试炼吗?大抵不会吧!见唐烟烟这幅神情,岳扇灵不服气地叉腰: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九渊秘境可不是普通秘境,而且这次开启后,九渊秘境大有可能会消弭于天地之间,作为最后的开启,秘境资源异常丰富。

但凡仙门中人,无不心生向往。

就连沉静多年的玄英宗,这次也要参加呢。

玄英宗?唐烟烟失望的眸子陡然生出点点涟漪:贵派可有各宗各派的试炼名册?袁兰有些诧异地看了唐烟烟一眼,颔首道:确实有,不过名册由执事师伯掌管,我们可以帮你去看看,陆雨歇是吧,他是哪个宗派的弟子?玄英宗。

当天下午,袁兰便带回好消息,玄英宗送上来的试炼名册里确实有陆雨歇,而且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唐烟烟自是喜不自胜,但她身子太弱了,就连情绪波动起伏太大,都有些承受不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大宗门陆陆续续汇聚在恒山派,却始终不见玄英宗参赛弟子。

唐烟烟焦切难耐,只觉时间万分难熬。

为感谢岳扇灵等人的救命之恩,唐烟烟闲暇时,会指点他们修行上的困惑。

她并不藏拙,无论是炼丹符箓上的难题,还是在突破瓶颈方面,唐烟烟都能根据不同的情况,给他们最合适的建议。

这倒是让岳扇灵等人惊掉下巴。

在他们看来,唐烟烟的修为不高,又整日娇娇弱弱的,实在无法将她和修真大能联系在一起。

面对众人的质疑,唐烟烟一笑置之。

她来自万年后的仙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所了解的,自然比他们这个时代广泛许多。

日复日的紧张忐忑中,玄英宗弟子们终于要来了。

从袁兰那里得到消息后,唐烟烟迫不及待地御剑冲出紫薇洞府。

时至傍晚,层峦般的晚霞蔓延在天边。

因为激动,唐烟烟脸颊沁出不正常的绯色红晕。

洛霞客府外,唐烟烟在玉兰树下来回踱步,心绪无法宁静。

这里是恒山派为玄英宗弟子安排的住处,待忙碌完,他们自会回客府歇息。

许是情绪过于汹涌,眩晕无力感再度朝她袭来。

唐烟烟扶住一株玉兰树,歇息片刻,她将眸光投向深远处,面上除了欣喜急切,还有忐忑与不安。

二十年了,他与她记忆中的陆雨歇,是否已然重合?!当年的小小少年,还记得她吗?再见到她,他会是何种神情?多么希望,他依然能笑得纯粹灿烂,就像曾经的糯糯,就像曾经的陆大宝一样。

暮色四合。

唐烟烟蹲在玉兰树下,面色惨白,像朵憔悴缺水的小蘑菇。

这般羸弱的状态,唐烟烟很久都没再体会过。

恍惚间,她仍然只是个轻易就能被病痛打倒的普通凡人。

墨汁把整片天地染透,晚风徐徐,唐烟烟拢紧外衣,有些畏寒。

蓦地,天灯由远至近,一盏盏如星辰般骤然点亮。

有人来了。

飞行宝船稳稳停落在洛霞客府,身穿玄英宗宗服的年轻弟子们鱼贯走下宝船。

唐烟烟迎上去,因为着急,步伐还踉跄了下。

她眸含期待地扫过一张张陌生面孔。

可不是,他们,通通都不是。

一直等到最后几个弟子进入洛霞客府,唐烟烟才意识到,陆雨歇并不在这里。

她连忙拉住人群最后的修者,着急地问:请问,陆雨歇不在这里吗?男修回头望着唐烟烟,温和道:他啊,他刚被一个恒山派的小丫头纠缠,直接御剑走了,没同我们一起回来。

唐烟烟愣住,恒山派的小丫头?男修观她病容恹恹,便关切道:这位道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这个灵符你拿着,等陆师弟回来,我通知你。

唐烟烟感激地接过男修递来的灵符:谢谢你啊。

男修笑道:不客气。

玄英宗弟子们陆续步入客府,四周恢复寂静,唐烟烟独自在客府外站了会儿。

她不想走,也舍不得走。

她应该还能再坚持一阵子,她想等着他。

蹲在玉兰树下,唐烟烟用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入臂弯。

她微微用力,咬住舌尖,用疼痛驱逐疲惫。

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有耳熟的女声传入唐烟烟耳畔,似乎是岳扇灵。

英雄哥哥,你等等我,我有话同你说,你能不能先别进客府呀!两道光影御着剑,一前一后,落在巨石旁,那嶙峋巨石用剑意书写着洛霞客府四字。

黄衫少女迫不及待地从剑上跳下来,提裙追上那道孤峭的瘦削黑影。

她笑靥如花道:英雄哥哥,我就知道你会经过宣代门,不枉我守株待兔那么久,总算等到你啦!少女声线绵软,娇俏甜美,又含着些少女的娇羞与得意,英雄哥哥,你都不知道,我方才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对了,英雄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你……那抹瘦削黑影的步伐戛然而止,他没有回头,姿势挺拔,身形紧绷,好像一支随时都能离弦的箭矢。

别再跟着我。

他声音含着明显的不耐烦。

凛冽彻骨,如冰似雪,不含丝毫温度。

说完,他加快脚步,穿过满地落叶。

岳扇灵呆呆站着,有些尴尬,也有些难过。

望着他漠然的背影,岳扇灵无措地攥紧裙子,仍固执地不肯走,她哽咽道:那日在埋骨荒漠,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当时虽然没看清你的脸,但我记得你的衣服,就是这一身。

其实我、我也不是故意烦你的,我只是想亲自向你道谢,可你总是躲着我,我就那么讨人厌吗?少女眼眶蓄满眼泪,委屈极了。

道谢我可以接受。

黑衣男子无动于衷,说话时,他甚至动了动掌中利剑,活脱脱凶戾的警告,别再跟着我。

岳扇灵的啜泣声终于抑制不住。

黑衣男子听到了,但也仅仅只是皱了下眉而已。

他心冷硬得似乎像石头,少女隐忍的抽噎,除了令他厌恶,别无所感。

步履不停,即将没入洛霞客府进口时,黑衣男子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本能地侧眸回首,朝后望去。

悬在苍穹的天灯,在黑夜里晕开丝丝暖色。

斑驳处,身着水色长裙的女子静静立在玉兰树下,就像一撇花影。

树上白兰怒放,空气隐约游走着清香。

微风拂起她的发丝和袖摆,她轻盈得像是一根羽毛,随时都能随风飘远。

她定定看着他,眼瞳有水光。

熟悉的面庞戛然闯入眼帘,黑衣男子心口蓦地一窒,久远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水,徐徐涌上来,汹涌地湮没他四肢百骸。

年幼的依赖、短暂的相伴,还有已随岁月消逝的憎恨,全部都重新浮上心头。

原来已经二十年了,是的,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他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雨歇蓦地转过身,带着他自己未曾察觉的僵硬。

右脚迈出去,即将踏进客府入口。

唐姐姐?!岳扇灵此时也发现了玉兰树下的唐烟烟,她惊讶地看向她,因为哭泣,她声音沙哑,还带着酸酸涩涩的哭音,你怎么在这里啊!哦,你是来找人的对吧!唐姐姐,你要找的人叫陆雨什么来着?要不我帮你进去问问?岳扇灵没注意到,她说话的同时,那道挺拔的瘦削背影陡然顿了顿。

不自觉攥紧手中的剑,陆雨歇薄唇抿成直线,她在找他吗?她为什么还要找他?兵器的寒凉,随冷风渗入陆雨歇脉络,将他不断升温的血液冷却。

薄唇轻勾,陆雨歇眉梢微微挑起,轻蔑又不屑。

现在才来找他,有什么用?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不需要任何依赖与羁绊。

可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僵在原地,竟有些无法迈出去……唐烟烟专注地望着那道背影,她没有看岳扇灵,甚至没听清她的话。

她的视线,她的灵魂,在陆雨歇出现的那一刹,就全系在了他身上。

可他看她的目光,与看路边的草丛、天空的流云,没有任何区别。

他决绝地转过了身,再不看她一眼。

这就是长大的陆雨歇吗!如此锋锐,如此冷冽,像一柄新出鞘的宝剑。

他身上,没有仙尊陆雨歇从容淡定的样子,也没有糯糯、陆大宝温顺柔软的样子。

这是唐烟烟从未见过的陆雨歇。

唐烟烟鼻尖酸酸的,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多么期望,他能回头看她一眼。

不用多温柔眷念,她只是想,隔着千万年的光阴,再看看那张久违的面庞。

晚风拂动,光影似在摇曳。

冷意千丝万缕,直往她骨髓里洇,唐烟烟全身都在颤栗,快要支撑不住。

动了动唇,唐烟烟迷迷糊糊地看着那抹背影,她想喊他的名字,眼前的画面却如同地裂般,凌乱地晃动着。

唐烟烟慌忙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稳住重心,但她什么都没抓住。

眼前彻底化为深渊般的黑暗。

她真的,再提不起半分力气了。

暗夜里,纤细柔弱的女子好似一朵盛放的白玉兰,摇摇欲坠,即将摔落地面。

唐姐姐!察觉到不对劲,岳扇灵惊呼出声,她正要奔去,余光里,黑色身影如电,飞速从她眼前掠去,只留下一阵凉风,吹起她耳畔的秀发。

是英雄哥哥!岳扇灵怔在原地,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

他认识唐姐姐吗?对她避之不及的英雄哥哥,为何会对唐姐姐那般紧张?岳扇灵抿着唇,远远看着两人。

她心底莫名的,晕开密密匝匝的难受与嫉妒。

枝叶婆娑,在二人裙袍投映出参差不齐的光影。

陆雨歇搂着怀中女子,他深如古井的眼眸,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点点复杂的涟漪。

她身体竟如此的轻盈,面色竟如此的苍白。

他印象中的她,甜美爱笑,面对他时,眼睛总是弯弯的,仿佛有总也耗不尽的活力。

现在的她,面貌与过去没有丝毫改变,年轻漂亮,可她不应该是这幅弱不胜衣的模样。

这些年,她到底去了哪儿?又发生了什么?陆雨歇垂眸,不敢看她煞白的面色,他指腹轻轻搭在她脉搏,陆雨歇皱紧眉头。

不过区区二十年,她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憔悴?微风晃动树影,陆雨歇薄如蝉翼的睫毛颤了颤,想起她曾留下的那封信……所以,她当年真的有不得不抛下他、甚至食言的苦衷吗?唐姐姐,岳扇灵小步跑过来,她咬着唇,先看了眼她的英雄哥哥,才把目光落在唐烟烟身上,唐姐姐身子本就虚弱,许是受了寒凉才晕倒,没事的,养养就好了,英雄哥哥你别担心。

你叫她什么?陆雨歇眼眸黑沉,黯淡无光。

唐姐姐,她叫唐烟烟。

唐烟烟?陆雨歇忽地轻笑出声,带着无法言语的自嘲与暗讽。

她的名字,究竟是孟小甜还是唐烟烟,亦或者,全都不是。

难怪前些年,他总是寻不到关于孟小甜这个人的蛛丝马迹。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在骗他。

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失踪二十年,突然出现,又是想来骗他了吗?陆雨歇眸中渗出的短暂暖色,旋即被冰雪取代。

他将怀中女人推给孟小甜,动作毫无怜惜。

寒风吹起他漆黑的发,陆雨歇起身,露出惊艳却漠然疏离的侧脸。

目送英雄哥哥远去,岳扇灵看了眼昏迷的唐烟烟,试探地在身后问:你、你是叫陆雨歇吗?男人不答。

岳扇灵再度鼓起勇气:请问,你和唐姐姐是什么关系?这次男人回答了。

他清冷的声线回荡在夜色里,带着划清界限般的决绝: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一二四晋.江.独.发一二四章阳光如绵密的水, 静静淌入整洁的卧室。

楹窗下,着水色长裙的女子坐在美人榻,专注缝制着手里的一件松青色外袍。

一针一线, 女子神情恬静,淡金色的光芒将她笼罩,仿佛一副隽永的画卷。

袁兰端着药盅, 一进来, 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虽不是初次见, 袁兰还是怔忪了下,眼底流露出惊艳之色。

唐姑娘,你身体虚弱, 还是不要过多劳累, 歇会儿吧!袁兰劝道。

我不累。

话虽这么说,唐烟烟还是顺从地将膝上衣袍放到一旁, 笑着走向袁兰。

美人款款而来, 柳腰纤纤。

只是脸颊过于苍白,便显得那抹唇瓣格外鲜艳浓郁, 似开至荼蘼的红梅。

袁兰别过眼,突然不忍再看。

她想起前些日子,敛华道尊说过的话,他说唐姑娘的病情,怕是不容易好转了。

唐姑娘风华正茂,怎的偏偏却……想到这里,袁兰面上难掩同情。

唐烟烟好似没看到袁兰怜悯的神情, 接过她手里温热的汤药, 唐烟烟一饮而尽。

习惯了汤药的苦涩, 唐烟烟脸上没有异样, 她放下药碗,感恩地看向袁兰:袁姑娘,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其实你不用日日替我煎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喝药与不喝药,也没多大差别。

袁兰生怕她伤心,手忙脚乱地解释:唐姑娘,你千万别这样想,我本就对岐黄之术有兴趣,并不是专程为了照顾你。

而且你不要灰心,你的病情,道尊他、他早晚会想到办法的。

说到最后,明显底气不足。

唐烟烟笑而不语,只当没听出她的心虚。

二人闲聊片刻,唐烟烟望了眼窗外的蓊郁绿意,问:仙门比试已经开始了吗?见她转移话题,面上并无郁色,袁兰总算松了口气:是啊,昨日正好是第二轮比试,你闲来无事,要不出去看看?唐烟烟顿了顿,目光追随着翱翔的仙鹤,飞向遥远天边。

片刻,唐烟烟摇头,苦笑道:还是算了吧。

那夜,陆雨歇看她的眼神,疏离又漠然。

他厌恶她,是如此的明显。

她再急切,似乎也不该在比试期间去叨扰他,徒增他嫌弃。

送走袁兰,唐烟烟回到窗下美人榻。

她拾起未缝制好的衣袍,一针一线,重新忙碌起来。

……烈阳高悬,同一时间的问剑台上,两名年轻弟子正在激烈斗法。

这场仙门比试,名次虽不是主要,但各宗各派还是铆足了劲,力争第一。

其中,最吸睛的门派当属玄英宗。

前两轮比试,玄英宗弟子们竟全员晋级,无一淘汰。

而陆雨歇,这个从未公开露面的玄英宗新秀,更是天之骄子中的佼佼者。

不过短短数日,陆雨歇这个名字,响彻云霄,在宗派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强得离谱,接连三十六场密集的对战中,从无败局,甚至还以极大优势,接连击败五名热门夺魁人选。

这人一旦拿起剑,就像个杀意泛滥的疯子。

他根本不会退缩避让,哪怕鲜血淋漓,哪怕两败俱伤,他的人和他手中的剑一样,始终向前。

问剑台,一局战斗结束。

新的对决已然开始。

原本稀稀落落没几人的参观台瞬间爆满,正在别处的弟子们争先恐后御剑赶来这里,只为亲眼见证强者的再一次胜利。

此时台上即将对决的两名修者,正是陆雨歇,以及百闻门的轩辕哲。

轩辕哲本也是热门选手之一,他一袭浅蓝色宗服,手握碧笛,端端正正站在问剑台一侧,面无惧色。

可没人知道,他藏于袖中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发着抖。

轩辕哲在害怕。

他害怕他同那些修者的结局一样,不过区区几招,就败在陆雨歇手下,成为整个仙界的笑柄。

对面,黑衣男子始终低垂着眸。

他脊背挺直,站得挺拔。

却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意懒意味。

轩辕哲眼神颤动,心更慌了。

半空,一股纯净灵力击中鼓锣,砰地一声,比试正式开启。

伴随这道声响,陆雨歇抬起黑黢黢的眸子,这是一双永不服输、充满戾气,让对手恐惧的眼睛。

轩辕哲心头一震,他攥紧手中碧笛,紧咬牙关,勉力迎上去……高座,几个仙门长者望着问剑台交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眸色复杂。

这场比试的结果自然毫无悬念,但是——一老者抚着座椅扶手,忽而叹息:镇阳仙君亲手培养出的继承人,果然不同凡响,只是这孩子……旁边尊者神色更加复杂,他视线不离那道黑色身影,眼神像是羡慕,又像是在嫉妒:一招一式,锋锐老练,仿佛锤炼过千次万次,可又纯粹得浑然天成。

假以数日,他必定所向披靡。

后生可畏啊,然而……旁的长者们都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长叹!陆雨歇年纪轻轻,能有今日之成就,天赋与勤勉,缺一不可。

可他剑气凌厉,只知进,不知退,整个人就如同时时绷紧的一根弦。

现在虽没什么,但长此以往,心境定会出现问题。

可陆雨歇的身世,几位长者都一清二楚。

他们无奈地对望一眼,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十天后,比试大会在陆雨歇碾压式的胜利下,匆匆落下帷幕。

这似乎只是一场独属于陆雨歇的舞台,其余人扮演的角色无非两种。

观众,以及惨败于陆雨歇手下的对手。

比试结束,各宗弟子相继离开恒山派,百名榜的修者们则留在这里,静待九渊秘境开启。

这日清晨,紫薇洞府西厢的客居卧房里,唐烟烟收了衣袍最后一针,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她抚着缝制好的衣袍,如释重负。

比之从前,她的针法有所长进,这身衣袍,穿出去应不至于丢人。

捧着袍子,唐烟烟走出房门,前往洛霞洞府。

天光大亮,雾气被驱散。

唐烟烟刚出抄手游廊,便遇上同要出门的岳扇灵。

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有些意外。

岳扇灵今日的装扮与往日截然不同,她穿着桃红色的春衫襦裙,婴儿肥的脸蛋也上了精致妆容。

这打扮略成熟,虽衬得她腰肢纤细、明媚动人,却有些违和。

唐烟烟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岳扇灵见她这副模样,不太自在地扯了扯衣襟,目光尴尬地扫向旁处。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

唐烟烟友善地冲岳扇灵笑了笑,道了声好巧。

岳扇灵笑不出来,那晚的情形始终在她脑海挥散不去。

她不傻,当然能猜到,唐烟烟同她的英雄哥哥,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而且,这些过往,多半是她不愿知晓的。

正因如此,岳扇灵才特别不想看见唐烟烟,更不想被她比下去。

唐姑娘,这么早,你是要去哪儿?岳扇灵目光落在唐烟烟脸上,笑得不太自然,声音也带着几丝僵硬,清晨风大,湿气重,你身子弱,还是不要到处乱走比较好。

唐烟烟笑了笑:多谢岳姑娘关心,我有点事,想去趟洛霞洞府。

你去那儿……岳扇灵浑身一震,下意识想问唐烟烟去洛霞洞府干什么。

下秒,她目光偏移,看到唐烟烟怀里捧着的衣袍,不由面色一变。

那是件新衣,男式的。

要送给谁,似乎不言而喻。

岳扇灵脸上的笑意散得无影无踪,她绞着手指,定定看着唐烟烟。

同为女子,岳扇灵不得不承认,唐烟烟确实长得很美,她不是那种乍看就惊艳绝伦的相貌,而是很舒服、没有攻击性的漂亮。

近日恒山派的弟子们,无论男女,因着唐烟烟的指点帮助,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倒是惯会笼络人心,也不知她怎会懂得那么多。

岳扇灵粉唇紧抿,颇为忌惮地瞅着唐烟烟,是不是男子都喜欢像她这样的女子?她的英雄哥哥能免俗吗?嫉妒如阴云,悄悄笼罩岳扇灵心头。

她没有察觉,她的语气开始变得尖酸:唐姐姐手里的衣袍,是要送给陆哥哥吗?唐烟烟暗暗叹了口气,并无欺瞒:嗯。

岳扇灵不自觉攥紧掌心,随之粲然一笑,她仰头望着唐烟烟:我刚好也要去找陆哥哥,明晚有宗门传统的点灯节,掌门师伯说,留在恒山派的各宗派弟子也能参加呢!所以我想亲口跟陆哥哥说一声。

陆哥哥?唐烟烟睫毛颤了颤,没计较这个亲密的称呼:原来如此。

岳扇灵面上盈满天真:唐姐姐你身体如果撑得住,明晚出来看看吧,点灯节很热闹的。

唐烟烟微笑道了声好。

二人一道走出紫薇洞府,岳扇灵状似不经意地问:唐姐姐,你和陆哥哥是什么关系啊?唐烟烟步伐慢了两拍,眼眸染上迷惘,她和陆雨歇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她和未来的仙尊陆雨歇,是两情相悦。

可对现在的陆雨歇而言,她只不过是他年幼时短暂依赖过的人罢了。

在他眼里,她甚至并不怎么重要。

捧着衣袍的手紧了紧,唐烟烟看向身旁活力四射的小女孩,笑容勉强了些:有些复杂,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这便是托词了。

岳扇灵扯扯唇,忽然有些懊恼,如果那日在埋骨荒漠,他们如果没有遇到唐烟烟,没有把她救回恒山派,她是不是也不会遇见陆雨歇了?如果有如果,那该有多好。

二人各怀心思,御剑来到洛霞洞府,候在陆雨歇暂住的厢房外。

此时洞府宁静,往来路过的几个玄英宗弟子频频向她们投来目光,有艳羡,也有揶揄。

自会试结束,陆雨歇的名声彻底打响,哪怕他性情冷淡,从不给人好脸色,扑上来的姑娘们仍如过江之鲫。

可惜陆雨歇是个不解风情的,他以修炼为由,整日待在屋里,仿佛入定。

门外的敲门声、问候声,他通通听不见。

姑娘们送的礼物、抛来的媚眼,他看都都不曾看一眼。

与陆雨歇年龄相仿的这些修者们欣羡有之,不屑也有之。

碍于陆雨歇的实力,那些觉得他装腔作势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晨曦阳光清浅,微风还裹着未褪的湿气。

唐烟烟捂着嘴,尽管极力掩饰,还是发出压抑的咳嗽声。

岳扇灵站在廊下,皱了皱眉。

她之前来找过陆雨歇好几次,他都不曾见她。

他应该也不会见唐烟烟,对吧?!不知为何,岳扇灵突然有些忐忑不安,她瞥向身旁的唐烟烟,下意识就开了口:唐姐姐,你身体不好,还是先回去吧。

陆哥哥正在闭关修炼,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来。

唐烟烟看了眼岳扇灵,她眼神清澈,却看得岳扇灵莫名气弱。

岳扇灵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今日无事,可以等。

但唐姐姐体弱,我怕再吹会儿风,姐姐会像那晚一样晕倒,这几天敛华道尊忙碌,总因为你的事耽误他时间也不好。

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事实。

唐烟烟默默叹了声气,她暂住恒山派,确实给恒山派添了许多麻烦。

这段时间,唐烟烟尽力传授恒山派弟子们技巧功法,也是为了报答他们的照顾。

可岳扇灵的这番话意有所指,并非表面意思。

唐烟烟本是有些恼,可她年纪都可以当人家的祖宗了,难道真要跟小姑娘置气不成?抿了抿唇,唐烟烟不想就这么离开,便逞强道:我今日感觉身体还好。

刚说完,一阵寒风灌入她脖颈,像是专门与她作对般。

唐烟烟受了寒,又不可抑制地捂嘴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止了咳嗽,唐烟烟尴尬得不行,偏偏岳扇灵还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

那我就先回去了。

唐烟烟再怎么厚颜,此时也有些待不住。

况且陆雨歇愿意见她与否,也不好说。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面无表情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后,像一柄刚出鞘的剑,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气。

陆哥哥!岳扇灵瞪大眼睛,不无惊喜地唤道。

随即是清冷低沉的男声:找我什么事。

岳扇灵嗓音透着轻快,像一只翱翔于天际的百灵鸟:我、我想说……哦哦,我想说明晚是点灯节,在衡水之眼举行。

陆哥哥,你也来参加好不好?男声沉默。

岳扇灵忙道:是掌门师伯邀请的,旁的宗门弟子也会去。

陆哥哥,很久都没有人得到麟祖赐福了,你去试试呀,说不定你可以的。

唐烟烟捧着衣衫转过身,有些忐忑地望向黑衣男子,面对陆雨歇,她好像从没这么紧张过。

陆雨歇像是感应到什么,转瞬移开望向这边的眸光,刻意地望向旁处。

墙角养着盆墨兰,叶片劲瘦,就连花苞都透着股倨傲。

黑衣男子长身玉立,脊背绷直,清凌凌地站在那儿,与墨兰相得益彰。

许久,他不咸不淡嗯了声,算是应了。

岳扇灵喜出望外:那我明天来找陆哥哥,我们一起去。

黑衣男子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又抿直了薄唇,竟没有拒绝。

唐烟烟这会儿杵在这里,倒显得有些多余。

陆雨歇脖颈笔直地看着远方:还有事吗?也不知是在问谁。

岳扇灵摆摆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没事啦,那我明天再来找陆哥哥呀!陆雨歇低垂的睫毛颤了颤,他沉默转身,正要关门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女子声音很轻,不像是刻意压低,而是由内而外的虚弱无力。

陆雨歇攥着房门的手指收紧,下颔线条愈加冷厉。

我有话想和你说。

唐烟烟往前走了两步,直视那张年轻的面庞。

不料黑衣男子突兀地后退两步,重新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唐烟烟怔怔然,鼻尖一阵发酸。

他避着她,真是如洪水猛兽般。

唐烟烟把衣袍递过去,挤出一丝笑意:给你做的。

陆雨歇目光始终落在旁处,听到她温柔的嗓音,他喉结猛地上下滚动,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剑眉蹙得更紧:我不需要。

不远处的凉亭下,几个玄英宗弟子交头接耳,似乎正在瞧热闹。

岳扇灵抿着唇,不错眼地直直盯着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四周流淌着尴尬。

唐烟烟的手顿在空中,久久都没有收回。

余光里那抹纤细的水色身影碍眼得很,陆雨歇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忍了忍,终是忍无可忍。

像是一头突然发狂的狮子,陆雨歇猛地俯首,眼眶猩红,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唐烟烟手腕僵了僵,当年的事是她理亏,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轻言细语道:这身衣袍嵌了玄甲鹰铁,于你修炼有益,你就收下吧。

唐烟烟!半晌,陆雨歇嗤笑出声,他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吐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言罢,他像是更生气,眼神阴骘,声色俱厉地指向门口,你给我滚!唐烟烟措手不及地抬头,正撞上他汹涌沉郁的黑眸。

他眼里仿佛起了飓风,天地都在旋转漂浮。

唐烟烟心有不忍,却固执道:你收下它,我马上走。

陆雨歇气极反笑。

她还敢威胁他?她有什么资格!陆雨歇看着面前这双清润无辜的眸子,五脏六腑都窝了一通火。

收下是吧?嘴角轻扯,陆雨歇蓦地伸出手,他近乎蛮横地夺走唐烟烟捧着的袍子,直接扔到屋前的锦鲤池。

松青色衣袍顷刻被水染成墨色。

陆雨歇挑衅地看着她,满眼恶劣,清清楚楚地写着:现在你可以滚了吗?唐烟烟眼眶烧得炽热,她怔怔盯着浮在水面的衣袍,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以前的陆雨歇,事事为她着想,独自承担所有。

她不高兴,不喜欢。

觉得他小瞧了她,觉得他迂腐不尊重人,像个急于把她护在羽翼下的老父亲,从不逾越雷池。

原来,那样的陆雨歇,曾经也会负气骄横,甚至还有幼稚的报复心。

只是这些恣意,终究都埋没在了年轻的岁月里。

唐烟烟对陆雨歇气不起来,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是真的狼狈。

双肩耷拉着,唐烟烟垂低了眼,像只受伤的小兽,轻轻说: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下次再做别的。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语罢,温顺地下了台阶,从始至终她都是柔柔的,不曾反抗辩驳,像包容万千的春水。

陆雨歇却气不打一处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眸光阴沉。

她凭什么作出这幅受伤的模样?凭什么?!他和她,当年到底是谁抛弃了谁?她既然消失,为什么还要再出现?掌心传来丝丝痛意,陆雨歇一无所觉,他冷冷看着那抹离去的纤弱背影,嗓音讥诮道:唐烟烟,但凡你还有丁点自知之明,就不该再出现在我面前。

还有,他顿了顿,嗓音染了几许刻意的顽劣,你是叫唐烟烟吗?十年、二十年后,还是叫这个名字吗?陆雨歇扯唇冷笑,他眼里略过讽刺。

尤其看到她背影僵硬时,陆雨歇竟有一种痛快的报复感。

这下,她不会再来纠缠他了吧!他再不想看见她这张虚伪的脸。

砰地一声,房门在唐烟烟身后无情地关上。

唐烟烟身形一滞,虚晃了两下,到底是稳住了重心。

缓缓回头,唐烟烟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她该高兴吗?陆雨歇对她的怨念,似乎比想象中的深很多很多。

当年她的离开,他该多介意,才能说出这番与他本身性格相违和的话?耳畔嗡嗡,唐烟烟被太阳晒得晕眩。

可她真的高兴不起来。

他是如此的排斥她,任何的示好和亲近,他都全盘拒绝。

这个结,究竟该如何解?唐烟烟闭了闭眼,睫毛无力地颤动,如果她选择告诉他实情,他会信吗?还是觉得,她又在骗他?原地站了片刻,唐烟烟拖着无力的步伐,缓缓离开洛霞洞府。

檐下,岳扇灵眼眶泛红,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她使劲地用袖子擦了擦,脸颊都擦红了。

岳扇灵实在是不敢置信,她心目中的英雄哥哥,居然会露出这样刻薄的嘴脸,居然会做出这等故意羞辱人的事。

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一遇到这个唐烟烟,他就变得完全失控了?岳扇灵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

这是不是证明,唐烟烟在他心中,跟别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一二五晋.江.独.发一二五章点灯节, 是恒山宗的特殊节日。

当日弟子们手执莲灯,在不动用内力修为的前提下,以轻功渡过千里衡河, 来到衡水之眼,将莲灯置于麟祖雕像手中,或可得到恒山派开宗老祖的赐福。

唐烟烟回紫薇洞府后, 又听袁兰详细解释了遍点灯节的由来。

据说得到麟祖赐福的人, 皆受益匪浅, 危难时刻,说不定还能解性命之忧。

开宗祖仙残留的神力,自然强大无比。

唐烟烟不由感慨:此等机缘, 怕是不易得到的。

袁兰正在点花药凝制的熏香, 她笑着点头,嗯, 上个得到麟祖赐福的有缘人, 乃三千年前的蘅玉道尊,也就是恒山派现任掌门。

此后的三千年, 再没出现能获得麟祖赐福的有缘人。

宗门内部传言,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唐烟烟若有所思地看了袁兰一眼。

在未来,她并从没听说过恒山派。

宗门的兴衰更迭,想来也是一件极无奈的事情。

对了唐姑娘,有件事我想征询你的意见。

忙完手里的活儿,袁兰坐到唐烟烟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了压裙摆, 是这样的, 在九渊秘境正式开启前, 勤心斋准备办个公开学堂, 给参加秘境试炼的弟子们传授课业。

昨日,勤心斋的几位师伯执事找到我,想邀你去上几堂课。

唐烟烟惊讶地睁大眼睛,袁兰急忙又说,我知你身体不佳,本想替你婉拒,可师伯们也是一心为弟子们着想。

此次的九渊秘境势必凶险。

这些日子,你教我们的术法常识当真有用极了!不过这些都是极隐秘的传承,如果你不方便,我马上替你拒绝。

唐烟烟笑着说:倒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传承。

只是我从未正儿八经授过课,担心误人子弟。

袁兰亲热的握住唐烟烟的手:你之前传授我们的那些技巧法门就很好。

所以,你这是应下了吗?唐烟烟点头:你们不嫌弃就行。

袁兰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会嫌弃,我们欢喜都还不及呢!二人愉快说定,袁兰风风火火离开,急着向执事师伯们复命。

这日傍晚,夜幕微垂。

一帮平时与唐烟烟来往颇多的恒山派弟子来寻她,邀她去点灯节瞧瞧热闹。

唐烟烟不好拂他们的意,换了身明亮喜庆些的衣裳,随众人来到衡水。

天空蔓延着璀璨明灯,一望无际的衡水倒映着潋滟灯影,一时竟分不清天与地。

河岸边聚集着诸多仙气飘飘的修者,大家如凡尘百姓过节般聚在一起,倒多了几许烟火气。

唐烟烟苍白脸颊被灯火晕染上丝丝暖意,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倒映着斑斓色彩。

此刻点灯节还没开始,唐烟烟站在河岸边,像一株细柳,婀娜娉婷,淡然自如。

不知不觉,周围朝她投来的视线越来越多。

唐烟烟自是不知,她由内而外的气质,与旁的女修是很不一样的。

如她这般的女修,要么潜心修炼,孤傲清冽,难以亲近。

要么娇憨软糯,凡俗未脱,尽管可爱,却少了几许让人尊敬仰慕的意味。

唐烟烟与她们却不一样,她难得的将刚柔融合得淋漓尽致。

她眼中既有令人向往的温暖灯火,又有可望不可即的属于高位者的风淡云轻。

漫长岁月里的苦和甜,终是将她酿成一盅回味无穷的醇酒。

唐姑娘,给。

许惊蛰取来一盏莲灯,殷勤地递给她,笑得温润如玉道,待会儿你要不要点灯?我可以送你到衡水之眼。

以唐烟烟现下的身体,想以轻功渡到衡水之眼,怕是痴人说梦。

唐烟烟也知这点,听许惊蛰这般说,她面露诧异:还能请人帮忙吗?许惊蛰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冲唐烟烟说实话。

麟祖的灯三千年都没人点亮,就算不作弊,估计她也不会成功。

袁兰闻声走来,劝唐烟烟道:就让大师兄带你去吧,你总是闷着,放松下心情挺好的。

只可惜我实力不如大师兄,带不动你,不然我就亲自送你去衡水之眼了。

唐烟烟听得忍俊不禁,嘴角抿开浅浅的两个笑涡。

他们这边正说着,突然有人问:对了,小师妹那丫头呢!她呀,你还不知道么?去找她的那位英雄哥哥了呗!这丫头,真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咱们这帮师兄师姐!往日咱们可是白疼她了。

几人说说笑笑,谈及陆雨歇,倒是真心实意的服气。

讲真,若小师妹能把陆雨歇这般天骄搞定,于咱们恒山派来说,实在是喜事一桩。

哈哈哈,陆雨歇要是入赘了咱们宗门,那她功劳可就大了。

……唐烟烟面容略僵,笑意顿时清淡了些。

袁兰瞅了眼旁边几人,掩鼻轻咳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点灯仪式要开始了吧!话题暂时被转移,一个弟子回了话后,又重新聊到陆雨歇和岳扇灵身上。

没办法,修者们也是热爱八卦的。

袁兰神色尴尬,她歉意地看了眼唐烟烟,不知该怎么办。

旁人或许不清楚,袁兰却知道,唐烟烟当初要找的人,便是玄英宗陆雨歇。

也是巧得很,那位让岳扇灵念念不忘的英雄哥哥,偏偏就是这位了不得的陆公子。

喏,说曹操曹操到,你们快瞧,那边走来的是不是小师妹和陆公子?众人闻声,皆昂首望去。

满目旖旎中,黑衣男子与粉衫少女一前一后,走在熙攘人群中。

男子面无表情,眉头微蹙,似不喜这般热闹氛围。

粉衫少女一蹦一跳缀在他身后,右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眉眼弯弯,活泼灵动。

许是陆雨歇在仙门试炼中出尽风头,加上他为人神秘。

旁的修者看见他,竟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供他和岳扇灵通过。

灯火阑珊,波光粼粼,他们的身影仿佛交织融合在一起,在暖风中轻微的摇曳。

唐烟烟拎着莲灯,不错眼地盯着那抹浓黑身影,唇色面色皆煞白。

男人眉眼低垂,走得漫不经心,步履却保持着不疾不徐的速度。

是为了配合身后的小姑娘吗?唐烟烟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说好的高岭之花呢?仙尊年少青葱时,就是这样不近女色的吗?心底窜出一团无名火,唐烟烟猛地别过头,拨开人群,负气地朝反向离开。

许惊蛰莫名其妙,唤了声唐姑娘,担忧地朝她追去。

衡水周遭都是人,唐烟烟走了会儿,便有些喘不过气。

唐姑娘,你怎么了?许惊蛰拽住她右手,总算把人拉住,她手小小软软的,完全被他掌心包裹住,就像是天生量制般的适合。

许惊蛰脸颊不由发烫,尽管不舍,他还是守礼地松开,嗫嚅道,唐姑娘,你、你是身子不适吗?唐烟烟摇摇头,泄了气般,满脸写着沮丧。

许惊蛰身为大师兄,哄师妹们的手段向来不少,见唐烟烟眉间沉着郁色,他突地伸手往前指:咦,你瞧那是什么?唐烟烟提不起劲地掀起眼皮,刚看去,许惊蛰手袖蓦地翻转,登时变出漫天流萤。

本就是璀璨美丽的夜晚,一只只萤火虫飞舞在星河,最能触动女子柔软心脏。

周围姑娘们欣喜连连:哇,好多萤火虫!远处甚至有男修调侃:兄弟,你哄姑娘的这招不错哦!下次我也定要效仿一二。

起哄般的笑声渐大,许惊蛰尴尬地摸摸后脑勺,对唐烟烟说:你别误会,我只、只是想让你开心。

唐烟烟本没什么感觉,她现在的心情,不是区区萤火虫就能治愈的。

但身处这般轻松氛围,她双肩突然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仰头望着星河萤火,唐烟烟由衷感叹:很好看!许惊蛰呆呆看着她,耳廓逐渐绯红。

漫天萤火虫飞舞,像蜿蜒散开的银河。

岳扇灵伸手捉住一只,朝旁侧冷峻男子笑道:是大师兄的萤火虫诶。

陆雨歇眉目寡淡,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压根懒得搭理。

这一路,陆雨歇薄唇紧抿,不曾开口。

他必须承认,答应岳扇灵参与点灯节,是个鬼使神差的错误。

他今晚本可以反悔,他可不会有言而无信的羞耻感。

可不知怎的……陆雨歇抬起头,染上茫然的黑眸陡然沉入深渊。

哪怕修者繁多,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的那张清丽面孔。

眸光冷冷落在她身侧男修脸上,旋即收回。

风中,男子嘲弄的轻笑声一闪而逝。

点灯节很快开始。

岳扇灵取来莲灯,欲塞进陆雨歇手里。

怎知男人厌烦地侧身避开,他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嫌弃,还有不知因何而起的愤怒。

岳扇灵尴尬地举着灯,眼眶发酸。

另一边,唐烟烟在许惊蛰帮助下,已腾空跃入横河。

二人分别握着丝绸两端,鞋尖点动水波,就像翩然起飞的双鹤。

夜的温度,水的触感,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

如果唐烟烟没有回头,她这会儿的心情是非常不错的。

可惜没有如果。

唐烟烟一转头,便望见临河并肩的那对男女,岳扇灵似乎正递莲灯给陆雨歇。

遥遥望去,二人亲密得刺眼。

唐烟烟憋屈得恨不能打道回去,把手里的灯砸向陆雨歇面门。

气就气在,她不能。

许惊蛰察觉到了唐烟烟的低落,方才还欣然雀跃的姑娘,又不开心了。

换作旁的女修,许惊蛰或许会觉得麻烦,但放在唐烟烟身上,就只剩可爱。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善变细腻的。

许惊蛰嘴角划过一丝宠溺,忽地开口道:唐姑娘,握紧丝绸,我要加速了。

语罢,他催动身体机能,蓦地以极快速度,接连超越前面的十几位修者,位居第一。

唐烟烟的注意力被转移。

凭什么陆雨歇美人在旁快活得很,她却要独自伤怀难过?二人渡河百里,无人超越。

许惊蛰笑道:想拿第一吗?唐烟烟无可无不可,但不想扫了许惊蛰的兴,便颔首:可以。

许惊蛰眼神缠绵地望着身侧佳人,满怀雄心,给出承诺:好,我定让你当今晚点灯的第一人。

哪知刚放出话,黑色身影从他们身旁疾行而过,像一道无法捕捉的光。

许惊蛰瞪大眼睛,又羞又恼,好胜心被激起。

他从不是那等轻易放狠话的人,此刻生怕被唐烟烟看扁,当下便道:唐姑娘,我们追上去。

唐烟烟却蹙了蹙眉。

前方的黑影,是陆雨歇。

许惊蛰急于表现自己,他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将那道黑影抛在脑后。

双方擦肩而过之际,唐烟烟看向陆雨歇。

他年轻的面庞冷若冰霜,灯火都无法温暖他眉眼。

不知是否看错,唐烟烟收回视线的那一刹,他嘴角扯起极浅的弧度,恶意满满。

唐烟烟秀眉锁得更紧,她竟无法揣测陆雨歇的想法。

他该不会是……唐烟烟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诞的想法清空。

很快,陆雨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超过他们。

许惊蛰哪会服软?他铆足了劲,大汗淋漓地往前追。

双方你追我赶,短短片刻,已竞争数个来回。

许惊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全靠骨子里的韧劲强撑着。

唐烟烟面色难看。

陆雨歇是故意的?她居然猜对了?这似乎只是一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陆雨歇在戏耍他们。

他们是他爪下猎物,他就是想看他们拼命挣扎却又无法逃脱的丑相。

许惊蛰尤不觉,他与陆雨歇素来没有矛盾,权当双方在认真比赛。

许惊蛰脸颊涨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很想赢过陆雨歇,尤其是在唐烟烟面前。

理由无它,只因陆雨歇是人人称赞的强者。

你先歇会儿,唐烟烟看向勉力支撑的许惊蛰,压制着胸腔里的怒气,稍后再追也不迟。

可是……许惊蛰旋即想到什么,担忧道,可是身体不适?唐烟烟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许惊蛰再想赢,也不会不顾唐烟烟身体。

他们慢下之后,前方的黑色身影随之放缓速度。

唐烟烟气得发抖,陆雨歇显然是冲她来的。

为什么?因为她不识时务,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就那么讨厌看见她,以至于牵连无辜旁人。

后面已有别人追上他们。

许惊蛰保持匀速前进,讶异道:为何陆公子也放慢了速度?距离衡水之眼只余百里,以他的实力,第一不难。

唐烟烟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渐渐地,追上来的修者越来越多。

不知是谁打头,众人开始互相攻击。

这本没什么,往届点灯大会,大家都如此,算是一场友好的打雪仗。

难就在难在唐烟烟他们是两个人,攻击目标大,不多时,唐烟烟便成了众人的活靶子。

恒山派各系弟子繁多,不是谁都认识唐烟烟。

许惊蛰急得连连告饶,他倒不怕,就担心唐烟烟落入水中,本就柔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偏偏他越护得紧,那些修者越是捣乱,他们嘴上嘻嘻哈哈地应下,下手却更重了。

唐烟烟尽量不拖后腿,但当许惊蛰都落于下风时,她便放弃了反抗。

水面惊起数排浪滚浪,高约五丈。

许惊蛰叫苦连连,下意识便想动用修为,结罩护住唐烟烟。

一片雪白浪花忽地朝他扑来,不过瞬间,那头丝绸一轻,唐烟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烟烟只觉得腰肢一紧,被人揽着,轻而易举便出了水墙。

揽着她的那人步伐诡魅,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分修为都不曾动用。

衡水深处寂静,悬在天空的灯盏静静燃烧。

唐烟烟被人抓住右手腕,就这么左手拎着莲灯,随他如履平地般奔行在水面。

水中他倒影修长,与漫天旖旎连成缱绻一片。

风甜丝丝的,唐烟烟如坠美梦。

不知不觉,他们抵达衡水之眼。

麟祖雕塑静默地立在水中,仿佛庇佑四方的神佛。

陆雨歇双手空空,莲灯早已不知去向。

唐烟烟抬高细腕,将她的灯递给他。

他猛地侧身避让,面色阴沉得可怕,像是在同谁生气。

这里除了她,还能有谁?唐烟烟低着头,认真反省,她错在哪儿?错在不该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不该随他来到衡水之眼。

可是,主动抓着她手的,难道不是他吗?思及此,唐烟烟不可思议地掀起眼皮,怔怔看着年轻的陆雨歇。

很显然,陆雨歇生气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懊恼得快要抓狂,他无法解释这番匪夷所思的作为。

他想他应该是疯了!一二六晋.江.独.发一二六章唐烟烟嘴角微微翘起, 担心被陆雨歇发现,愈加让他气恼,她干脆侧过身子, 用长袖挡住脸颊。

再转回头时,唐烟烟面上风淡云轻,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盛着滟滟笑意, 不是想掩饰就能掩饰得住的。

陆雨歇脸黑得彻底。

她很得意是么?陆雨歇一颗心五味杂陈, 一会儿似被火烧, 一会儿如坠冰窖。

最终,这些狼狈懊恼都被黑暗吞噬。

他静静望着面前的女子,难堪又悲凉。

一次两次三次, 他或许能做到视而不见。

可第四次、第五次呢?瞧, 他刚让她滚,结果却主动抓住了她手。

原来, 他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远处有水声人声传来, 是落在他们后面的修者。

唐烟烟上前两步,着急地把莲灯塞给陆雨歇:给你, 去点灯。

陆雨歇冷冰冰看她一眼,不肯接。

唐烟烟气得去掰他紧攥的手指,眼见后来者就要登上衡水之眼,唐烟烟顾不得那么多,她干脆握住陆雨歇的手,两人双手交缠,就这么把莲灯送到了麟祖手中。

一刹间, 麟祖周身迸发出耀眼极光, 蜿蜒无边的衡水仿佛被点亮。

天地皆寂静, 麟祖的神识幻化出虚影, 他微笑着,手结莲印,如无所不知的佛祖,爱怜地凝视着二人。

唐烟烟一动不能动,这种感觉太过玄妙,她像是被麟祖看透,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眼眶酸涩,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苦涩,却也甘之如饴。

麟祖笑眼和蔼,手指翻转,一朵千瓣佛莲自他手中诞生。

那朵佛莲飞舞着,如有鲜活的生命,它静静悬在唐烟烟陆雨歇头顶,万丈光芒将他们笼罩。

须臾,佛莲下坠,融于二人身体。

赐福仪式结束,光芒渐渐黯淡,沉静的衡水开始沸腾。

同最后一丝光芒消散的,是屹立于衡水之眼的麟祖。

所有人的眼底都透着不可置信,以及悲痛。

麟祖消失了。

冗长沉寂后,修者们放飞手中莲灯。

他们缄默地仰望高空,无声恭送麟祖留存于世间的最后一抹神息。

……栈桥上,唐烟烟安静地跟在陆雨歇身后,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至走到栈桥尽头,前方挺拔身影戛然而止。

唐烟烟下意识停步,她抬起雾朦胧般的眼睛,与之对视。

陆雨歇眼底有审视,有不解,还有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复杂情感。

接下来的话,若你有半句谎言,我定会杀了你。

许是想让唐烟烟感到恐惧,他嗓音寒厉,周身迸发出肃杀阴冷的气场,那双黑黢黢的眸子,晕染了无边血色。

唐烟烟乖巧嗯了声,嘴角仍挂着无所畏惧的浅浅笑意。

无论他说出口的话有多绝情,她都不会害怕。

不管成仙还是堕魔,她知道,他永远都不会伤她分毫。

任谁看到这样盛满信任眷念的眼神,都难掩心潮汹涌。

陆雨歇自然不能幸免。

除了满腔澎湃,他心中的怒意也被撩拨得疯长。

她当真以为他不敢对她下手吗?她以为他只是吓唬她吗?她是不是就仗着这点,所以才总对他肆无忌惮?等陆雨歇反应过来,他双手已然扼住唐烟烟咽喉。

唐烟烟重重撞在望柱上,头朝水面后仰。

呼吸急促,额发凌乱。

陆雨歇眼瞳猩红,如一匹饿极了的狼。

只要掌力再重些,她便如那些魔兽魍魉,在他手中消亡。

可为何,窒息得喘不过气的人,更像是他。

陆雨歇没有错过唐烟烟细微的神色,但凡她眼中流露出恐惧,他就会收手。

但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尽管难受,却不挣扎。

陆雨歇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蓦地松开手,陆雨歇踉跄后退。

他掐着她脖颈的掌心,不知何时,沁出绵密冷汗。

唐烟烟无力地倚在栏杆,容颜憔悴。

她一声声难受的咳嗽,如重锤,狠狠砸在他心脏。

陆雨歇闭着眼,仍能感觉到她的注视。

清心诀一遍遍游走于五脏六腑,终于神台清明。

风中,陆雨歇低沉的嗓音破碎又无助:别这样看着我。

他轻嘲地笑了笑,你总是这样看着我。

不是看一个孩子的眼神,也从没有长辈的风范。

而像是,在凝视心爱的情人。

前所未有的疲惫突然将他湮没,陆雨歇低垂着眼,问:你的名字,到底叫什么?唐烟烟。

她嗓音尤带沙哑,在这样的夜里,撩人而不自知,我叫唐烟烟。

陆雨歇紧了紧拳头,嘴角轻扯:为什么骗我?连名字都要作假么!唐烟烟窘迫得脸颊通红,她视线轻轻扫了眼陆雨歇,随即如蝶般振翅远去。

她该怎么解释呢?重回爱人年幼时,她总不能让他唤他姐姐或小姨,尤其是烟烟姐姐、烟烟小姨。

这是唐烟烟无法容忍的称呼。

他和她,未来是要做夫妻的,是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

辈分的差距,多么令人羞耻。

就好像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是这样的关系罢了。

我……唐烟烟咬了咬唇,难堪道,你权当我只是一时兴起吧。

什么叫一时兴起?陆雨歇显然并不满意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但他读懂了她脸上的羞涩。

陆雨歇大脑空白了一刹,不自然地撇开脸。

他是男人,哪怕年轻,却不会不懂女子对他的倾慕。

她究竟何时……陆雨歇难得有了几分气急败坏,他鄙夷地睨她一眼:你心思怎的那般龌龊,我那时才多大。

唐烟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总之就还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唐烟烟弱弱辩驳: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污蔑我。

陆雨歇冷笑:那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说不出来,我就杀了你。

唐烟烟尴尬得不行:你小时候可不是这种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性子。

陆雨歇还嘴道:一个与我相处统共没几年的女人,能有多了解我?唐烟烟无话可讲。

她了解他的未来,但不知道他的过去和现在。

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陆雨歇,不是被时光打磨得圆润的冷玉,他桀骜孤勇,光芒毕露,是一柄出鞘便沾血的利刃。

唐烟烟倒不是自恋,但她能感觉,陆雨歇或许并不是真的排斥她。

他只是在闹别扭。

而她现在首先要做的,还是要改变固有想法,把姐姐这个认知从陆雨歇的脑海里抹去。

唐烟烟思索得认真,殊不知她眼珠子滴溜溜转的狡黠神态,早已落在陆雨歇眼里。

我知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讲的都是实话,唐烟烟破罐子破摔地抬起头,陆雨歇,我是你未来的恋人。

……你先别不屑,我真的来自万年后。

我们本来很相爱,都准备成亲了,因为一桩意外,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无法相见。

我太想你了,所以通过时空阵法,回到过去,出现在了你面前。

……陆雨歇指腹摁了摁太阳穴,转身便走。

他果然是疯了。

居然留在这里听她的胡言乱语。

陆雨歇!唐烟烟小跑着追上去,拽住他袖袍,埋怨道,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

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陆雨歇俯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面庞,她似赌气,粉唇微微噘着,责怪他责怪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从她手中抽出袖袍,陆雨歇避开唐烟烟理直气壮的眼神。

理智告诉他,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什么倾慕,什么恋人,都是她的骗局。

但陆雨歇又觉得,她似是真的恋慕他。

一言难尽地睨着面前女子,陆雨歇艰涩开口:唐烟烟,就算你想为了你的龌龊思想开脱,也不必编出这等毫无逻辑的话。

我不歧视变态。

变态?唐烟烟指着自己,无语问青天,她变态?如果当变态能打消陆雨歇对她身份的怀疑,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可是,她长得很像变态么……唐烟烟委实气不过。

苍天可鉴,面对小陆雨歇时,她可是很克制的。

一个小藕丁罢了,她顶多母爱泛滥,怎会出现变态的嘴脸呢?!哼!有的人,就是自己脑子不干净,所以才看谁都像变态。

点灯节后,勤心斋的公开课堂正式开启。

唐烟烟体弱,勤心斋的几位执事很是体谅她,只安排了寥寥几堂课程,时间还任她挑选。

为了不丢脸,唐烟烟化作普通弟子,偷偷溜进勤心斋,准备观摩一下习微执事的课程,也好心里有个底。

这日午后,唐烟烟随弟子们鱼贯入内,挑了个后排座位坐下。

这节课,习微执事传授的是《五行功法的灵活运用》。

讲坛上,习微执事讲得摇头晃脑,底下修士们也听得认认真真,尤其坐在唐烟烟旁边的小正太。

小娃娃约莫八九岁的模样,很是好学,笔记写得详细繁复,几乎把习微执事的每句话都抄了下来。

唐烟烟慢吞吞地凑过去,指尖点了点中间一句话,小声提醒他:错了,这里不是七星黄泉,而是七星掩月。

小正太恍然大悟,冲唐烟烟感激一笑。

课间休息时,小正太已与唐烟烟十分熟络。

两人叽叽咕咕,探讨着五行防御之术,唐烟烟托着下巴,对小正太道:其实我这里有一套更简便实用的法诀,将七星掩月与九煞回春的功效合二为一,增益起码多了八层。

小正太一副我虽然年纪小但你不能骗我的眼神。

唐烟烟敲了敲他脑袋,不服气道:谁骗你了?喏,我这就将法诀写给你。

撸起袖摆,唐烟烟正要奋笔疾书,背后忽然投来一道并不怎么友善的注视。

她扭头望去,居然看到了坐在她右后方的陆雨歇。

陆雨歇单手托着下巴,眼皮微垂,他目光在她和小正太之间扫了两个来回,嘴角忽地扯开两分薄笑。

那意味,不言而喻。

直至他起身离开勤心斋,唐烟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汰,他是不是在骂她死变态?!一二七晋.江.独.发一二七章目送陆雨歇离去, 唐烟烟愣了一瞬,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匆匆跑出勤心斋,顺着蜿蜒小径, 唐烟烟一路下行,竟寻不见陆雨歇踪迹。

是御剑离开了么?唐烟烟气恼地跺了跺脚,刚转身, 便见左侧古松下, 立着一撇挺拔隽秀的孤影。

他站在青翠掩映处, 遗世而独立。

皎皎似冰月,凛冽如寒松。

唐烟烟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漾开甜甜笑意。

她提着裙摆, 灿烂艳阳般踏上台阶, 一步一步,小跑着涌入他阴沉寡淡的世界。

陆雨歇冷冷看着她踏足他的领地, 因为奔跑, 她脸颊泛出红晕,眸中似有炽热星火, 那么的真诚,那么的毫不掩饰。

双拳不自觉握紧,陆雨歇躲闪般,迅速移开眸光。

躲到树荫下,唐烟烟乏力地撑着树干,她如今的这幅身子骨娇虚得很,稍微动一下, 就累得气喘吁吁。

唐烟烟小口小口吐着热气, 胭红唇瓣一张一合, 饱满胸口跟着微微起伏。

阳光描绘着她纤细锁骨, 白得几乎晃晕人眼。

唐烟烟自是不知,她这副神态落在陆雨歇眼里,不仅不够端庄,更像是蓄意为之。

陆雨歇心里突然有股说不出来的愤怒。

她如今,同曾经的孟小甜当真判若两人。

为什么?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吗?陆雨歇耳朵轰一下炸开,他心绪汹涌,为掩盖这种陌生又热烈的感受,只好厉声质问:你追来做什么?唐烟烟委屈地瞪着他,一双氤氲着水雾的眸子欲语还休,有窘迫,也有羞恼:我这不是担心,你对我有什么不正经的误会么!她不提这茬,陆雨歇已经忘了,这会儿却被她勾起了方才看见的画面:误会?黑眸眯了眯,陆雨歇审视着她,就像一头正在狩猎的危险猛兽,你确定是误会?唐烟烟昂起脖颈,光洁优美的颈线显露无疑:当然是误会了!那抹白白得反光,陆雨歇蓦地抬臂遮住眼睛,暗吸了口气。

唐烟烟莫名其妙。

紧接着便听他带着些许恶劣的口吻道:哦,我以为,那小娃娃,也是你未来的恋人之一。

唐烟烟猛地看向陆雨歇,整个人如雷劈中。

他怎么可以这样讲?唐烟烟有些生气,又很难过。

她早知陆雨歇不会相信她的说辞,他不信她从未来而来,他不信他是她的恋人。

可他不能开这种玩笑,听着,特别的让人难受。

唐烟烟试图安慰自己,没关系。

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恶意。

但还是,觉得好难过。

眼里起了层朦胧水雾,唐烟烟咬着唇,倔强地望着陆雨歇。

两人双目相对,陆雨歇喉口干涩,不知所措。

她似乎快哭了。

又是在用这幅可怜兮兮的外表骗他吗?还是他说的那句话,真的很过分?时间缓缓流动,气氛沉默。

唐烟烟不知从哪儿生出股力气,她猛地推了把陆雨歇,竟把他推得往后一个趔趄。

她睫毛上沾着要坠未坠的泪珠,嗓音哽咽:如果是他,就不会说这样讨厌的话。

说完,小跑着离开。

蜿蜒小径尽头,她水色衣裙蔓延成了一朵花,然后消失不见。

天色转暗,夜幕浓黑。

陆雨歇站在苍松下,像是化作一棵树,又或是一块原本就立在这里的石头。

唐烟烟口中的他,指的是,未来的他吗?无边无际的黑暗将陆雨歇湮没,他眼中尽是迷惘,以及疑惑。

他真的是他吗?次日上午,是唐烟烟在勤心斋初次授课的日子。

她准备充分,讲堂上,她传授的皆是改良多次的基础仙诀法术,既简洁,威力也大。

譬如《吐纳洗髓经》、《五行遁术》等。

面对数百名修者,唐烟烟不急不躁,由浅入深,讲得十分细致。

刚开始,修者们都很有些不以为意。

这些基层法术,连修真界里的垂髫小童都会,有何稀奇?听到后面,大家才知道是他们过于浅薄无知了,假如他们现在所用的《五行遁术》能发挥出两分效果,那唐烟烟传授的便能达到满分。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座下有人兴奋地问:敢问唐执事,这般神奇的法诀,是您自己创新出来的吗?唐烟烟望着提问的修者,余光扫了眼坐在角落的陆雨歇,摇了摇头。

那是谁创造出来的?唐烟烟微微一笑,淡然道:这些法诀在遥远的未来,其实都是极普遍的存在。

将众人质疑惊诧的神色尽扫眼底,唐烟烟又道,或许大家不信,我曾梦见过万年后的修仙世界,这些法诀,便是我在那里记下来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众人惊诧有之,质疑也有之。

喧嚣声中,陆雨歇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目光牢牢锁住那抹纤细身影。

她今日穿着绛紫色衣裙,庄重优雅,黑色束带将腰肢缠得不盈一握。

领口露出的白皙,也比那天他所见到的还要多上两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从陆雨歇踏入勤心斋那刻起,那些欣赏的、倾慕的目光,便不加掩饰地投落在她身上。

陆雨歇明白唐烟烟话里的意有所指,或许,她是故意讲给他听。

而他,应该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这件事情上,可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讨厌那些正大光明看她的眼神。

而她呢,高高在上地站在讲坛,俯视着众人,毫不吝啬地笑着,眉眼弯如新月,唇角似沾了糖蜜。

传授纲要细节时,她声如莺啼,如清泉泠泠淌过山涧。

示范法诀仙术时,她手腕流转,袖纱飞扬,珠光薄雾围绕着她,美轮美奂。

陆雨歇仿佛听到了许多道暗暗吸气的嗓音。

络绎不绝。

攥紧的双拳几经舒展,终是忍不住,陆雨歇忽地站起身。

唐烟烟温软的嗓音戛然而止,不明所以地望向陆雨歇。

他黑眸沉沉,似极力压抑着什么,眼里冒出了火苗,仿佛要吃人。

四周鸦雀无声,众目睽睽,唐烟烟只好公事公办地问:有事吗?陆雨歇蓦地勾了勾唇,这生疏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他只是普通讲师与学子的关系!就在气氛渐渐古怪之时,陆雨歇开口道:学子想试一试唐执事的《五行遁术》。

唐烟烟心有疑惑,却不好拒绝:好。

寂静中,黑衣男子闲庭散步地走上讲坛,身姿清隽,如孤傲的玄鹤。

走到讲坛,陆雨歇站到唐烟烟身侧,按照她先前所授,以剑画决。

讲坛之上,一人冷峻,一人柔美。

画风虽迥异,却又无比的和谐。

是这样么?唐执事。

陆雨歇以剑画诀,睫毛微掀,斜睨了眼唐烟烟。

剑尖向内,幅度略微下转。

这样?不够。

现在呢?……还是不对,唐烟烟气结。

天赋异禀如仙尊陆雨歇,怎会照葫芦画瓢都画不准?想必他是在故意找她的茬儿,就为了报那日之仇?接连试了数次,都没成功,陆雨歇仿佛很惭愧:不如唐执事亲手教教学子?他眼尾下垂,睫毛眨了眨,无辜又纯良的样子。

唐烟烟静静看着陆雨歇演戏,忍着憋屈,面无表情地上前。

她右手覆在他手背之上,二人合力握剑,仙诀起,剑气凝。

刹那间,周遭灵力陡然暴动,在座学子修士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再望向讲坛之时,哪里还有唐烟烟和陆雨歇的身影?光影如电,唐烟烟眼前一黑,再回过神,已和陆雨歇来到陌生翠林间。

不远处有瀑布哗哗声,从这里依稀能望见九层琉璃塔,想来并未离开恒山派领地。

唐烟烟抚了抚额,她是真的不明白,便虚心请教道:陆雨歇,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勤心斋还有数百人等我授课呢!陆雨歇只是淡淡看着她,不言不语。

唐烟烟摁住眉心,好吧,二十岁出头的仙尊好幼稚哦,报复人的手段就这些么?我得回去了。

唐烟烟不想同他置气,随手掐了个仙诀,竟毫无反应。

她不信邪,又试一次。

可翠林还是这片翠林,耳畔瀑布流水声依旧,他们并未回到勤心斋。

唐烟烟蹙眉,四下环顾,莫非此处有古怪?唐烟烟不经意一扭头,居然看到了仙尊嘴角的笑意,似有若无的,暗藏得意的。

是你?!唐烟烟睁圆眼睛,是了,这是陆雨歇的《五行遁术》,他在她的基础上做了手脚。

陆雨歇似是不解,他坦然地目视唐烟烟:唐执事你在说什么?学子怎么听不懂?我只是按照你教的术法而施诀,大抵是学子学艺不精,这才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里。

说着,他皱眉往她走了两步,一脸无辜道,唐执事,你快带我回勤心斋吧,大家肯定都在等我们。

唐烟烟:……唐烟烟默默又试了两遍法诀,试图破阵,却毫无动静。

怎么着,她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祖宗,居然就这么着了毛头小子的道。

若被人知晓她解不开二十岁陆雨歇的法阵,岂不让整个修真界笑掉大牙?唐烟烟郁闷死了,干脆别开脸,不肯搭理陆雨歇。

他太坏了,肚子里全是腹黑墨汁。

二人静静站了许久,陆雨歇祭出冷剑,朝唐烟烟伸出手:唐执事,我带您御剑回勤心斋。

唐烟烟有点小赌气:我自己可以御剑。

陆雨歇沉默了会儿:此地乃恒山派西林,距勤心斋极远,以唐执事的体力与灵力,想回勤心斋,怕是要飞到夜半三更。

顿了顿,他作势要走,倘若唐执事想与清风明月相伴,学子也不该扫唐执事的雅兴。

语罢,陆雨歇竖指掐诀。

忽然,一只柔软小手拽住他衣角,不情不愿的。

陆雨歇眉眼未动,眸中却氤出几不可察的点点笑意。

二人回勤心斋的时辰掐得奇准,正好是结束时分。

几位执事等得心急如焚,学子们也是一脸担忧。

陆雨歇倒也识趣,他独身上前,主动承担错误,只道他不熟悉《五行遁术》,这才连累了唐执事。

唐烟烟抿着唇,也不搭腔。

毕竟,她是真没脸让他们知道真相。

陆雨歇虽不耐烦,面对众人的疑惑,却也应对自如。

唐烟烟在旁看着,默默在心里叹气。

好个道貌岸然的仙尊陆雨歇!她以前怎么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仙尊陆雨歇呢!一二八晋.江.独.发一二八章入夏, 天气时冷时热。

这种温度上的变化,于修者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以至于唐烟烟病倒告假时, 勤心斋学子们都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

下了学,大家三五成群地结伴,到紫薇洞府探望唐烟烟。

雨过初晴, 唐烟烟正靠窗晒着太阳, 她精神不济, 病容恹恹,巴掌大的小脸小了整整一圈。

奇怪的是,病痛非但没有夺去她原本的光芒, 反而衬得她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仿佛一尊金贵易碎的琉璃艺术品。

几个男学子怔怔望着光晕里的唐烟烟,不由心跳加速、脸颊胀红。

她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与这个时代的姑娘很不一样。

他们难以形容, 却叫人无力抗拒。

学子们局促地把花果送给唐烟烟,都没能说上几句话, 便被袁兰送了出去。

接下来的每一天,紫薇洞府总有学子进进出出。

他们打着探病的名义,行亲近追求唐烟烟之实。

这日下午,好不容易送走大献殷勤的男修,唐烟烟揉了揉眉心,语气无奈:你们这儿的修真界,风气都这么开放的吗?什么叫我们这儿的修真界?袁兰反问, 又笑着同她说, 你这是少见多怪, 为了争夺心上人, 上问剑台决斗的修者都比比皆是呢!你这算什么呀?唐烟烟听得瞠目结舌,万年前的修真界,竟恐怖如斯?烟烟,袁兰不知想到什么,斟茶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神秘兮兮坐到唐烟烟身侧,压低声音问:你觉得,我大师兄为人如何?唐烟烟警铃大作,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时间,袁兰开始大力推销许惊蛰,从内到外,将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不选他,便是她唐烟烟慧眼不识珠的架势。

唐烟烟听得头都大了,趁袁兰喘气的空档,唐烟烟尴尬道:许师兄确实不错,性格温润,做事细心,也很照顾别人感受。

没错没错,相比勤心斋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大师兄成熟稳重,你同他在一起,他什么都能替你安排妥帖,出趟门都恨不能把你捧在手心。

而且大师兄用情专一,就咱们恒山派,倾慕他的姑娘都不少,但他……微风徐徐,女子细碎的说话声随风飘向窗外。

一字不落的,全部落在陆雨歇耳畔。

他站在梁柱后,眸色幽深。

正午明媚的阳光,似乎都无法温暖他眉眼。

他神情很冷。

心也很冷。

小半月了,唐烟烟一直病着。

勤心斋大部分学子都来看过她,唯独陆雨歇,从未踏足此地,直至今日此时。

他刻意躲着唐烟烟。

源于那日勤心斋里的荒唐行径。

那日后,陆雨歇回去反省了很久。

他厌恶自己的情不自禁,痛恨所有脱离轨迹的想法。

唐烟烟到底算什么?他又把她看作什么?至少,他从未把她当作姐姐,当作长辈。

这样的认知,让陆雨歇既恐慌又愤怒。

陆雨歇,你对这个女人,生出了那种龌龊的心思吗?你都不觉得恶心么?你是疯了么?他或许是真的疯了。

这些日子,陆雨歇甚至没办法入定,没办法专注修行。

只要闭上眼,他脑海里就涌出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她那些毫无逻辑的话,也一遍遍、一声声,重复在他耳边放映。

他耳根滚烫。

他心旌摇曳。

他整个人好像变得奇怪又脆弱,偶尔脑子里,还会冒出更可怕的想法。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他和唐烟烟在未来,真的是一对两情相悦的恋人。

似乎,也,不错。

纠结着、犹豫着,陆雨歇无法控制地来到了紫薇洞府。

结果那个肆意扰乱他心神的女人,就这样悠然坐在屋子里,见了一个又一个对她有所图谋的男人,眼下还同旁人大大方方的讨论着仰慕她的男人。

这是病人该有的样子?陆雨歇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何必?他这些日子的挣扎与难堪,在她怡然自得的衬托下,仿佛只是个笑话。

陆雨歇闭了闭眼。

转身,去意已决。

恰恰此时,那道扰乱他心绪的嗓音,轻轻柔柔开了口,袁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和许师兄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你嫌他老?还是更喜欢勤心斋的那帮小年轻?唐烟烟摇了摇头,嘴角笑容收了两分,她眼神在薄光下,显得有些悲哀: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再也回不来。

所以不仅仅许师兄,我和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你明白吗?袁兰满目愕然:你要离开?恒山派不好吗?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么?恒山派很好,可我有不得不离开的苦衷。

那你还可以再回来的啊!不好说,或许不能。

袁兰紧紧握住唐烟烟的手,这些日子,她是真拿唐烟烟当做可以交心的好朋友:为什么?烟烟你能不能别走,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们。

烟烟!袁兰嗓音已然哽咽。

轻风晃动风铃,仿佛扯动着心弦。

陆雨歇离去的步伐骤然顿住。

什么叫再也回不来?透过花窗,他望着那抹苍白清丽的脸。

她正在安慰袁兰,右手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温柔且耐心,却绝不肯收回说出的那些话。

陆雨歇面色唰地惨白。

她还是要走,就像那年雪天,在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西斜。

唐烟烟独坐在桌前,黯然又失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兰、许惊蛰、敛华道尊,还有许许多多的恒山派弟子,他们都以诚心待她。

而她待他们,却不能毫无保留。

她不属于这里,她和他们,经此一别,或许再不会有重见之日。

还有陆雨歇……唐烟烟闭了闭眼。

她好像把一切又搞砸了。

为什么她总是不自量力?她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挽回一切,就能解决所有困难。

可最后,依然重复着苍白无力的结果。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将她击得溃不成军。

唐烟烟倏地拎起桌上酒壶,仰着头,不管不顾地灌入喉口。

酒水辛辣,冰凉凉地划过唇舌,在胃里搅动骇浪。

从未试过借酒浇愁的人,好似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

唐烟烟大口大口喝着酒,她喝得急促、喝得洒脱,想把堵在心里的愁绪全忘掉。

难怪世人爱酒。

唐烟烟晕乎乎地抱着酒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她还要再喝。

她要去找方寸世尊,两人一起喝个痛快。

踉踉跄跄走出屋子,唐烟烟头重脚轻地在回廊转悠。

她醉得厉害,压根没走多远,倒更像是原地打转。

奇了怪了,方寸世尊的指月峰在哪个方位来着。

唐烟烟迷糊地甩了甩头,努力睁大眼睛。

咦,玄英宗不是悬浮于高空么?怎么她现在好像踩在土地上?而且星空和月亮,离她离得好远哦!这不对劲。

大大的不对劲。

唐烟烟伸出手,虚抓了把星空,险些把怀里的酒坛给摔到地上。

抱宝贝似的紧紧搂住酒坛,唐烟烟嘟囔着坐在回廊,她双腿悬空,一边潇洒喝酒,一边朝月亮高喊:陆雨歇,陆雨歇,陆雨歇……她叫得大声,把住在周围的袁兰、岳扇灵等女弟子都引了过来。

岳扇灵瞪着唐烟烟,就差把厌烦写在脸上:深更半夜,你鬼哭狼嚎什么?自点灯节后,岳扇灵便断绝了与陆雨歇的往来。

她再蠢笨愚昧,也知有些人有些事,强求不得。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唐烟烟不顺眼。

看着喝得烂醉却难掩媚态的女人,岳扇灵怒从心起,出言讥讽道:唐烟烟,你身子不是娇贵羸弱得很嘛,病人还能喝酒?平日里那些男修的示好,你来者不拒,晚上却躲在这里喊另个男人的名字,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周遭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隔壁洞府的男修都惊动了。

袁兰面色铁青,毫不留情地朝岳扇灵抛去一记厉眼。

岳小师妹什么都好,就是被他们宠得任性了些。

她这是把在陆雨歇那儿受的窝囊气,全都撒在唐烟烟身上了。

岳扇灵委屈得眼眶泛红,难道她说错什么了吗?她知道自己讨厌唐烟烟的理由不纯粹,但她就是忍不住。

这个唐烟烟,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她都快把她的袁兰师姐和大师兄也抢走了。

烟烟,袁兰弯下腰,试图搀起地上的唐烟烟,你怎么喝酒了?起来,我扶你回房休息。

唐烟烟躲开袁兰的触碰,她眯着眼,面前的女子似乎有点眼生:你是玄英宗新进弟子么?袁兰失笑,同喝醉的人能计较什么?她否认:我是恒山派弟子,烟烟,你不认识我了?恒山派?好熟悉,但她怎么记不起来?唐烟烟很苦恼,抓了抓头发:陆雨歇呢?他怎么不来接我?我头好晕啊。

说着,便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四处逡巡。

袁兰怕唐烟烟出更多的丑,半强迫着把人拽起来。

唐烟烟哪肯跟她走。

两人拉拉扯扯,唐烟烟意外绊到酒坛,脚一滑,便要狠狠摔下去。

袁兰正准备施法,眼前黑影一晃,唐烟烟已软软倒在来人胸膛。

他仿佛与夜色相融,竟不知何时而来。

月色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周身似在发光。

平日不苟言笑的男人,此时竟褪下冰冷模样,露出难得的柔色。

而这份温情,显然只针对他怀里的女人。

唐烟烟仰起头,望见她熟悉的脸,忽地粲然一笑,她张开手臂,用力扑入他怀中:陆雨歇,你终于来接我啦!我等你好久了哦!她语气娇娇软软,像个邀宠撒娇的小女孩。

陆雨歇身体一僵,他微微俯首,目光慢慢略过她眉眼、鼻尖,然后在她唇瓣停留。

胭红,醇香,泛着水光。

莫名的,很想尝一尝。

仿佛猜透他难以启齿的心思,唐烟烟主动扑入他怀中,毫不犹豫地,在他唇角印下深深一吻。

她亮晶晶的眼睛,闪着光。

偷了蜜般,狡黠又羞赧。

一股沸腾的热血,从陆雨歇脚底直冲天灵盖。

前所未有的柔软,精准击中他心脏。

原来一个人的心,也有这般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的时候么?!周遭围观修者皆瞪大眼睛,捂着嘴,难以置信。

陆雨歇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旁若无人地打横抱起唐烟烟,越过袁兰、岳扇灵,回到唐烟烟房间。

砰地一声,房门紧闭。

修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才逐渐散去。

一二九晋.江.独.发一二九章唐烟烟被陆雨歇抱到床边坐下。

月明如水, 在空中漾开一圈圈的波纹。

唐烟烟托着腮,春水般的眸子定定望着陆雨歇。

那目光似胶。

几乎黏在他脸上。

陆雨歇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狼狈起身,作势要走。

衣袖却被弱弱地拽住。

陆雨歇用余光轻轻扫她一眼, 嗓音黯哑:我给你倒水。

唐烟烟歪着头,似在思索是否要松手。

陆雨歇趁机抽出衣袖,逃到桌边, 匆匆倒了杯水。

这水分明是倒给唐烟烟的。

他却口干舌燥得厉害。

陆雨歇顺势将水一饮而尽, 望向窗外。

今夜月色极美。

像某双撩人而不自知的眼睛, 潋滟又旖旎,仿佛盈满盛放的桃花。

热血上涌,直冲腹部。

这种感觉, 既陌生, 又难堪。

身后,突然有人又扯了扯他袖摆。

回眸的瞬间, 陆雨歇仿佛坠入漫天旖旎桃花中。

月光笼罩着她清瘦的身躯, 她粉润的唇微嘟,委委屈屈地控诉他:我的水呢?陆雨歇陡然回神, 拎起水壶:马上倒。

唐烟烟乖乖把头凑过去,就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咕噜咕噜喝了两杯水。

有水渍残留在她唇间,光晕映照,亮若星辰。

陆雨歇目光闪躲,恨不能封闭五感。

这样他就能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怎么没穿鞋?陆雨歇这才注意到, 她裸着双足, 粉嫩的脚指可可爱爱的。

我忘了。

唐烟烟老实认错, 她蜷缩着脚趾, 想把双足藏起来。

陆雨歇深吸一口气,猛地别过眼,似是被那抹莹白晃晕了眼。

抚平心绪,陆雨歇将唐烟烟重新抱回床榻。

过程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心抓着他衣袖,不肯松手。

就这么喜欢我?许是被她身上的酒香熏得上了头,陆雨歇一时难忍,竟脱口而出道。

话说出来,才觉懊恼。

这并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和口吻。

嗯。

就在陆雨歇后悔反省时,一记软绵绵的嗓音随风落在他耳畔。

陆雨歇眸色倏地晦暗,他无意识舔了舔唇珠,俯首看她,喉口微动。

醉酒的人可不懂这些,唐烟烟把玩着他衣袖,冲陆雨歇笑得无辜又无害:就是这么喜欢你。

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

陆雨歇静静看着她,哑声试探:那你告诉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你更喜欢哪一个?唐烟烟顿时苦了脸。

这问题,怎好轻易下结论?唐烟烟纠结得很,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偷偷看陆雨歇,心虚地扭过头,又转回来,再悄悄看两眼。

你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终于下定决心,唐烟烟朝陆雨歇勾了勾食指,示意他低头。

陆雨歇听话地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唐烟烟眨了眨眼,用猫崽般的小气音哄他说,我更喜欢现在的你!如果我最先遇到的是你,我说不定会对你一见钟情哦!喜欢他?陆雨歇眉梢微挑,无法压制嘴角上扬的弧度。

虽然幼稚,但陆雨歇必须承认,他有被这个答案愉悦到。

殊不知,唐烟烟垂下的眼眸里,狡黠一闪而过。

不同的陆雨歇,她自有不同应对之策。

陆雨歇犹豫片刻,低声问:未来的那个他,对你好么?很好的。

唐烟烟愣了下,然后吸了吸鼻子,他就是太好了,所以才特别的坏。

怎么这么说?唐烟烟瘪了瘪嘴。

夜色与美酒,总能轻易击溃内心。

想起那一连串伤怀的事,还有那么多年的相隔,唐烟烟抽噎着,泪珠突然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陆雨歇吓了一跳,慌忙给她擦眼泪:哭什么?唐烟烟越哭越凶,她哇地搂住陆雨歇腰,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唐烟烟一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雨歇哄了许久。

最后是她自己哭累了,静静睡去。

陆雨歇坐在床沿,替唐烟烟将额发捋到耳后。

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睛,陆雨歇不由失笑。

比起他,她才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真奇怪,这般脆弱的女人,为何他年幼时,却莫名地想要依赖她?夜浓如墨。

陆雨歇一直守着唐烟烟。

他想,或许早在她开口的那刻,他便已相信,他和她之间的渊源与纠缠。

只是不愿接受,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否认。

其实他心里,是信了的。

他信唐烟烟,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就好像,幼年的陆雨歇,之所以努力地快快长大,便是为了早些遇见她。

……一夜好眠,并没有宿醉的痛苦。

翌日,唐烟烟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匍匐在她手边的黑衣男子。

他睡着了,墨黑发丝如瀑,衣袖生出些许褶子,有种凌乱的美感。

陆雨歇?他怎么在她房间?随之纷沓而至的,是昨晚破碎的回忆。

她昨夜……唐烟烟用被子捂住脸,太丢人了。

大惊之后,是慢慢回过味儿的欣喜。

她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

昨夜陆雨歇对她的态度颇为纵容,四舍五入下,都能说是宠溺了。

所以,是她想的那种意思吗?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伏在床边的黑衣男子撑起头,他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须臾,语气自然地问:醒了?唐烟烟点头。

两人一时无言。

陆雨歇随即起身,理了理袖摆和衣领。

唐烟烟到底沉不住气,她别别扭扭的,主动开口:你没什么跟我说的么?说完,自己同自己生起了闷气。

看来她长陆雨歇的这些年岁,真是白长了。

陆雨歇年轻这会儿,某些性格就已然成型。

她虽然比他多出许多阅历和年岁,却仍改不掉沉不住气的毛病。

将她神情尽扫眼底,陆雨歇眸中氤氲出几不可察的淡淡笑意。

顿了顿,他说:勤心斋课程已经结束,明日我们便要前往九渊秘境,归期不定。

为期时间最少半月,至多不过两月。

你……他俯视着她,眸色幽深。

有些话,似乎比想象中的难以启齿。

唐烟烟哦了声,表示知道了。

关于陆雨歇生平的种种经历,后世纪录并不完整,尤其早年间。

此次九渊秘境,危险或许有,但都没有性命之忧。

唐烟烟并不怎么担心,不过至多只有两月吗?许多秘境,在里面待上两年都算常态,更何况即将消弭于天地间的九渊秘境。

尽管疑惑,唐烟烟却没多嘴追问:那你在里面万事小心,注意安全。

陆雨歇颔首,神色清淡,似有些心不在焉。

气氛再度沉寂下来。

陆雨歇拧着眉,将深潭般的目光投向她:你,就没什么同我说的?唐烟烟脊背僵硬,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心虚得很。

这是打算兴师问罪么?昨夜种种,唐烟烟确实记得些零碎片段,却记不完整。

眼神游移,唐烟烟着急的转移话题:那你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般刻意,唐烟烟并不抱多大期望。

怎知陆雨歇竟成功被她带偏了,他似乎很满意,嘴角笑意都深了些,还顺着她的话说:好,我会尽快回来。

离去时,他站在门侧,回眸望着他,一番话仿佛思量许久:等我回来,只要你乖乖地在这里等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些事情。

唐烟烟:……糟糕,昨晚她有求他答应她什么吗?唐烟烟支支吾吾,有意试探他:你确定?陆雨歇挑了挑眉梢,言辞笃定:确定。

没能套到消息,唐烟烟讪讪地笑,只能顺着话题往下讲: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陆雨歇倏地轻笑出声。

天色渐亮,晨辉洋洋洒洒地从窗而入,星子般坠在他身上。

这还是穿越以来,唐烟烟第一次见他笑。

他笑起来真好看。

是属于年少的恣意和飞扬。

第二天,袁兰、许惊蛰等恒山派弟子,和陆雨歇一起进了九渊秘境。

紫薇洞府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连个说话人都很难寻到。

唐烟烟索性待在屋子里,专心养生。

她这具身体,确实需要好好调理。

两个月过得不算快,唐烟烟几乎是掰着手指数日子。

但陆雨歇没有回来。

他虽说至多两月,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唐烟烟并不怪他,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

唐烟烟再见袁兰,是又两月后的傍晚时分。

她脸色很难看,看得出来,受了不轻的内伤。

唐烟烟翻找了些疗伤补益的内丹,急急给袁兰送去。

袁兰看到她的时候,眼神很复杂,她嗫嚅唇瓣,垂下头去,低声说:烟烟,陆雨歇在秘境出事了。

唐烟烟微怔。

似是不相信。

袁兰不敢直视唐烟烟清澈的眼睛,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告诉她。

毕竟她和陆雨歇的关系……而且,九渊秘境里,陆雨歇舍命救过她,若非他,她或许已经死了。

袁兰明白。

陆雨歇肯护她,是看在唐烟烟的情面上。

对不起烟烟,袁兰自责地闭上眼睛,他救过我,因而受了伤。

如果他没受伤,或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对不起,我……他到底怎么了?唐烟烟倏地打断话语。

袁兰眼睛湿润,那般怜惜愧疚地望着她。

唐烟烟一颗心不断下沉。

尽管她告诉自己,陆雨歇不会有事,绝不会。

但万一呢?万一是她的出现,改变了某些轨迹呢?冷风呼啸,自入冬,气温越来越低。

袁兰含着哭音的话,随寒风灌进唐烟烟耳中,一字一句,如刀刃,狠狠割在心口。

唐烟烟听得面色煞白。

当夜,唐烟烟便御剑离开紫薇洞府,离开了恒山派。

一三零晋.江.独.发一三零章冬日的第一场雪, 在夜里悄然降临。

唐烟烟御着剑,一路服尽两瓶补灵丹,才风尘仆仆地赶到玄英宗。

此时玄英宗宗门紧闭, 防护大阵开启。

宗门不仅谢绝所有访客,门内戒备也非常森严,不时有门中弟子列队巡视。

他们肃然着脸, 神情冰冷, 不复往日热情好客的模样。

唐烟烟站在巍峨宗门之下, 朝内望去。

眷古峰被护阵掩藏其中,苍茫茫的天灰暗厚重,什么都看不真切。

雪还在下, 不知不觉, 落满肩头。

唐烟烟几乎变成雪人,头发也被冰雪浸湿了, 湿漉漉地贴在脸颊。

守宗门的两个小弟子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以传音劝说护阵外的唐烟烟:姑娘,宗主之令不可违, 你还是先回去吧,若有要事,可过段时间再来。

唐烟烟冻得嘴唇发乌,但她眼神很沉静:没关系,我可以等。

那小弟子又说了几句,见唐烟烟意志坚定,他没有办法, 只得放弃规劝。

裹着细雪的风冷得彻骨, 唐烟烟却感觉不到冷。

她低垂着头, 如一粒渺小尘埃, 被银装素裹的世界吞没。

……眷古峰,积雪累累,一枝松枝竟被硬生生压断。

啪得一声,雪团和着松枝,重重砸落地面。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窗下出神的镇阳仙君,他怔怔望着银白的眷古峰,蓦地回眸,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陆雨歇。

他气色并不好,双目紧阖,昏睡至今,始终未醒。

镇阳仙君定定看着他,艰难地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床畔。

他颤抖的双手缓缓伸出去,掐住陆雨歇脖颈,周身迸发出耀眼白光。

白光渐盛,瞬息便能化作利刃,取人性命于无形。

镇阳仙君眼珠瞪得极大,满布血丝,似要生生从眶里掉出来般。

只需瞬间,他就能将他……额头冷汗涔涔,镇阳仙君脚步发虚、全身冰冷。

他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险些被衣摆绊倒。

他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般,不敢再看榻上的陆雨歇。

这孩子又有什么错?他错就错在,不该投生成他的孩子。

镇阳仙君眼瞳猩红,泪如雨下。

终于,他颓唐地佝偻着背,走出这间清清冷冷的厢房。

这个冬天可真冷。

陆雨歇醒来的时候,十二月还没过完。

他唇色、面色皆苍白,憔悴得像是霜雪里的一根瘦竹。

眷古峰很静,静得能听见风穿过空气、松林的声音。

陆雨歇冷静地逡巡着四周,这里并不陌生,是他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桌椅柜,包括书案上的古玩摆设,都是云葭仙子生前亲手为他布置。

陆雨歇看着一件件熟悉的摆设,视线盯着某处,似在发怔。

雪后初晴,阳光很浅,窗下有纤尘在微光下跳舞。

陆雨歇终于收回视线,抬手摸了摸脖颈。

他在昏睡中感受到了杀意。

可他现在为什么还活着?陆雨歇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九渊秘境发生的一切,如一场漫长噩梦,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

没人知道,九渊秘境为何会出现上古魔兽。

当时情况危急,陆雨歇率领所有试炼弟子,与魔兽殊死搏斗,没料到的是,这魔兽极擅幻术。

恍惚间,陆雨歇仿佛看见了他娘,甚至回到了他与云葭仙子受困的烈焰魔窟。

从未真正遗忘的画面重复上演,一遍又一遍,在陆雨歇深可见骨的伤痕洒满白盐,他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破碎。

他憎恨这一切,憎恨所有的善与恶,憎恨所有的因与果。

陆雨歇从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狰狞可怖的模样。

他眼瞳血红,筋脉暴凸,似癫似狂。

一个陌生的陆雨歇提着剑,周身萦绕着黑雾,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恶魔举起屠刀。

灾祸即将降临世间。

倘若九渊秘境没有被及时劈开,倘若诸位仙门大能没有合力出手,事情会变成怎样?他们那些人,是不是早已沦为他剑下亡魂?陆雨歇想到那一张张并不陌生的脸,面色倏然惨白。

他平生所受教育,是做个好人,明善恶,辩是非,护弱小。

可他现在却是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魔鬼。

虚弱地掀被起身,陆雨歇在窗下沉思许久,缓步来到镇阳仙人的房间。

门虚掩着,并没有关。

轻轻一推,便开了。

蒲团之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对着入口,似已入定。

老人的背影既陌生,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仿佛察觉到什么,陆雨歇心口一窒,直愣愣盯着那抹苍老的干瘦身形。

老者似乎有所感应,忽地回头,露出堆满褶皱的脸。

他浑浊的眼睛在看见陆雨歇的刹那,有微光一闪而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互相望着彼此,久久不语。

最后是老者打破沉默,他视线落在桌案上的沉香木匣,哑声道:匣子里装的是玲珑七窍丹,待你休养几天,将它服用吸收,往后好生清心修行,便可压制你体内的魔气。

陆雨歇站在纤尘飞舞的微光里,低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

眼泪在眶里打转,他克制着,没有掉下来。

玲珑七窍丹,便是致使他瞬间衰老的罪魁祸首?陆雨歇嗓音冷硬,可惜颤栗的尾音,出卖了他此时惶恐不安的情绪:你,还有多久时日?镇阳仙君嘴角微扬,痴痴地望向窗外。

有风吹起他花白的发,恍惚间,镇阳仙君仿佛看到那张姣好的容颜,她撑着伞,在雨下蓦然回首,冲他盈盈而笑。

真好,去见你母亲的日子,就快到了。

镇阳仙君像是说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眼底阴霾一扫而光,竟恢复了几分往昔恣意飞扬的风采。

真好。

他看着陆雨歇的眼睛,一字一顿,复又轻快地说,是真的很好。

这些话,镇阳仙君说得坦荡,透着解脱的意味。

他眼底笑容很轻松,仿佛卸下肩头重担,甚至包括心里的种种郁结、自责,还有无限愧疚。

陆雨歇的头垂得很低很低。

喉口似被火灼,烧成了一片烈焰红海。

刹那间,陆雨歇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他今日来到这里,本是一心求死。

镇阳仙君想杀他,不是一次两次了。

作为人人尊崇的仙门道尊,他怎能容许自己的儿子有污点?在他堕魔前,大义灭亲,是镇阳仙君会做的事情。

可结果呢?所谓的玲珑七窍丹,并不能彻底抹杀他的心结执念,它的作用不过是强行压制罢了。

镇阳仙君却为此耗尽修为、生息枯竭,不日便将要……值得吗?陆雨歇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真的值得吗?当年云葭仙子为了让他存活下来,选择牺牲自己。

她一个不够,如今就连刚正不阿、向来极少感情用事的父亲镇阳仙君,也做出了这个最不划算的选择。

又或许,镇阳仙君只是为了洗清心中的罪孽感,他只是为了赎罪,他根本舍不得为他牺牲,他更不敢用苍生和无数人的性命当赌注……这般想着,一滴眼泪却滚烫地从陆雨歇眼睛里滚落,砸在玉阶,晕开一地凄凉。

他抬起朦胧的眼,看向那团花白的身影。

老者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平生,他似乎从未像这般慈祥和蔼地注视过他。

半月后,玄英宗镇阳仙君陨落,门中鸟兽哀鸣,全宗缟素。

哪怕丧事办得低调,往来祭奠的仙门众人仍是络绎不绝。

陆雨歇站在眷古峰雪松下,一身寡白。

他站了许久,从他身后遥遥望去,像是一尊不会动的雕塑。

地面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清扫。

唐烟烟双脚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动静并不大,却算不上轻。

远处雪衣轻曳的青年却纹丝不动,分毫未觉。

唐烟烟稳了稳心绪,拾步上前,在陆雨歇右侧站定,她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这个寒冷的冬天对许多人来说,都很难熬。

唐烟烟也是。

她脸颊白得寻不见血色,本就单薄的身躯更显纤细,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

陆雨歇黯然无光的眼神,在她身上掠过,并未多作停留。

唐烟烟觉得,他甚至没有看她。

游历,修炼。

他嗓音坚定。

我,能陪着你吗?不能。

陆雨歇转过身,决绝地往前走。

唐烟烟满目愕然。

他原先站过的地方空无一人,风拂来,将残留的几缕清冷松香一并带走。

唐烟烟在这里站了很久,直至夜幕袭来。

她在等,可惜,并没有等来任何的回心转意。

唐烟烟盯着黑漆漆的夜空,难掩失望。

这个世界的陆雨歇,并不那么需要她,现在需要他的,是她。

想清楚这一点,唐烟烟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也不再纠结彷徨。

她的穿越,或许改变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能够被改变。

那她为什么还要回到未来?所以,决定了。

她要留在这里。

敲门声响的时候,陆雨歇正在整理包袱。

在外历练,他向来一身轻,什么都是累赘。

这次却不一样。

陆雨歇往储物空间里放了许多东西,有云葭仙子过去为他准备的生辰礼,有镇阳仙君送他的剑谱,还有很多满满都是他们一家三口记忆的物件。

待到临走之际,陆雨歇还想折一枝雪松,庭前的那棵。

从前父亲总在这棵树下舞剑,母亲则在旁弹奏箜篌。

音律剑啸的声音,并着欢笑,在雪松树下久久萦绕,仿佛不曾消失。

陆雨歇闭着眼。

能感受到长剑裹着琴音、欢笑,划破夜空的激荡声。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美好的回忆。

陆雨歇放下包袱,打开了门。

夜幕沉沉,一袭丁香色裙袂的女子站在檐廊灯笼下,她仰着头,静静看着他,眼底氤氲着缱绻的月色。

陆雨歇无动于衷地垂下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经此事故,他脾性趋于沉稳,已能窥见未来仙尊陆雨歇宠辱不惊的模样了。

何事?他嗓音也是冷冰冰的,冬天已然过去,万物复苏,他却还活在凛冽寒雪里。

唐烟烟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她望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认真地说:陆雨歇,我不回去了,从今往后,我陪着你。

她会陪着他,直至她消亡,直至她泯灭于这苍茫天地间。

再不回去了。

不回那个没有陆雨歇的世界。

陆雨歇像是怔愣了两个世纪,才反应过来唐烟烟说了什么。

他久久地沉默着。

不肯轻易给出答案。

云葭仙子和镇阳仙君相继陨落,带给陆雨歇的不仅仅是灭顶般的灾难打击,还有前所未有的淡漠和理智。

他像是一匹狩猎的狼,正在暗暗观察他的猎物,是否值得他去冒险。

他在评估,在考量,在思索。

唐烟烟这个人,给他带来过温暖,也带来过背叛。

他对她的在意,究竟源自于恨,还是喜爱?他那时想将她永远扣留在身边的念头,会不会只是为了弥补曾经的缺失?陆雨歇眉头深锁。

也不是割舍不下的。

如今的陆雨歇心硬如铁,他很确定,比起曾经拥有再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四周宁寂,唐烟烟不错眼地盯着陆雨歇,不肯错过他细微的表情。

他神色凛冽,不见柔软。

唐烟烟很清楚,她在他那里,丝毫没有信誉可言,如果再不争取,结果必然是她不愿看到的。

陆雨歇,唐烟烟上前一步,主动拉住他手腕,她仰起头,一双眼睛泛着濛濛雾气,尤其招人怜爱。

但她没有刻意卖惨,或是祈求什么。

她只是忽地笑起来,双眸灿若星辰,满脸的诚挚:我不会再离开你,除非我死。

陆雨歇一怔,垂眸定定看着她。

她语气轻快,似乎还不知死亡是多么沉重的誓言。

死也不离开他吗?固然不知可信与否,可这句话带来的影响远比陆雨歇想象中的大。

它在他灰暗的世界破开一道天光,仿若降下神明。

灯光照着她柔软的脸,温暖得像黑暗里的一豆萤火。

他则是迷途的旅人,忍不住朝这点星火靠近。

陆雨歇终于被打败了,他未封存彻底的心还有期待,还有妄想。

没有人生来孤独,只是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绝望,才让人觉得,原来这世间,并没有谁可以依靠。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

他是如此的脆弱,所以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再不会离开我?他仿若呢喃般问。

唐烟烟含笑点头:嗯,除非我死。

在未来的那个世界,唐烟烟觉得她已经活得够久了。

永恒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同他快快活活随心所欲地走这一遭。

唐烟烟突然豁然开朗。

原来就这么简单啊。

她既然无法改变未来,那她不如改变自己。

伸出双手,唐烟烟轻轻搂住陆雨歇过分清瘦的腰。

才一个冬天而已,他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唐烟烟眼里泛出泪光,她心疼他。

殊不知,陆雨歇也是同样的想法。

直至肌肤相贴,感应到对方传递而来的温度。

陆雨歇才惊觉,她瘦得过分。

双臂逐渐收紧,陆雨歇用力抱住怀里的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抱着她,他突然觉得心安。

原来,她是在意他的。

那就这样吧。

她说除非死,否则不会离开他。

如果她出尔反尔,还想消失,他或许会亲手杀死她……同年十月。

人间正是秋天。

伊宁位处边境,是个荒凉的城市。

前些日子,童宁镇邪祟横行,渐渐地,邪祟越来越放肆,整座伊宁城都深受妖魔之害。

州府请来许多仙师除魔,皆无能为力,部分仙师失踪,还有一部分仙师惊吓过度,从城中落荒而逃。

久而久之,再没有仙师愿意踏足伊宁。

伊宁城人人自危,每到邪祟出没的夜晚,家家户户锁门闭窗,可莫名失踪的人,还是越来越多。

近日,富绅王斯费尽心力,终于成功请到一位仙师。

他家祖上是做丝绸生意的,天南海北四处奔波,门路也多,几经介绍,才请来这位年轻的陆仙师。

陆仙师生得英俊不凡,浑身气度一看就跟旁的仙师不同,想来是有真材实料的。

若不是陆仙师有了妻子,王斯都想把自家小女儿嫁给他。

不是他吹,他家小闺女样貌标志得很,配陆仙师都不在话下。

黄昏,一辆普通马车停在王宅大门前,门帘掀开,一对璧人从马车上下来。

正是游历在凡尘的陆雨歇与唐烟烟。

伊宁民风开阔,有属于自己的服装特色,两人尚来不及入乡随俗。

陆雨歇一身玄黑,利落不失雅致,唐烟烟身着白裙,仙气飘飘。

王斯出了大门,抬头一看,也登时愣住。

上回在外地,他有幸见过陆仙师一面,当时就直叹,世间竟还有这等出类拔萃的男子。

至于他夫人,那次戴着面纱,并未瞧见真容。

眼下一看,王斯面上便有些讪讪,他那小女儿已是出落得貌美如花,可与夫人相比,还是逊色太多。

在王斯的热情迎接下,二人入住王宅。

一番折腾,天色已然全黑。

王斯看了看亮起的灯笼,想到近日越来越嚣张的邪祟,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陆仙师,对那邪祟,您可有什么把握和高见?陆雨歇与唐烟烟对视一眼,低声回:初来此地,我们还需观察,再下定论。

见陆雨歇成竹在胸,王斯心情倒是松快不少,哪知他一颗心刚放下来,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因为陆仙师说,他们要出去探探情况。

王斯的脸顿时垮了,慌忙摆手:不行不行,您走了,我们这一家大小可怎么办?前夜隔壁的张家,几个公子女儿全都失踪了。

他特地请来陆仙师,是为了保护家宅,可不是来为全城捉妖的。

陆雨歇眉头微蹙,耐心解释:我会在府上布施两道禁术,邪祟不会伤害到你们。

王斯半信半疑,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旁侧唐烟烟身上,眼珠一转,顿时笑眯眯道:仙师只管去,但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是累极。

王某早已悉心备下雅间,夫人今晚不如就留在客房好生歇息吧。

这话一出,唐烟烟便忍不住轻笑,王斯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陆雨歇哪能不明白,面色当即阴沉下来,像是要发火。

幸得唐烟烟及时拽住他衣袖。

她眉眼弯弯地望着陆雨歇,口吻软糯糯的:夫君,我确实有些乏了,你早去早回,我会备好夜宵,等你回来!王斯喜上眉梢,期盼地瞅向陆仙师。

陆雨歇看都没看王斯,他清咳两声,略掩饰尴尬,点了头。

仔细瞧,他耳廓已染上浅浅的粉色,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二人在外游历,向来称作夫妻。

夫君两个字,不是唐烟烟第一次唤。

她喊得熟稔,陆雨歇却面皮薄,每每都要脸红。

唐烟烟眼底笑意更盛,她旁若无人地执起陆雨歇的手,亲自将他送出门。

王斯自然眼巴巴跟着,生怕夫人夫唱妇随,临时改变主意跟了上去。

仙师与夫人可真恩爱啊!路上,王斯有意恭维道。

陆雨歇冷冷看了眼他。

唐烟烟抿唇回以一笑,她替陆雨歇理了理衣襟袖摆,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轻轻亲了一下:早去早回,路上小心点。

含着花香的风伴着软语,搅起一池春水涟漪。

陆雨歇含糊应声,没好意思看其余人,转身便匆匆离去,像是要掩盖他羞得通红的脸。

自离开眷古峰,他二人从未分开,一路同食同睡,斩妖除魔亦是随行,不曾有片刻的离别。

陆雨歇闷着头,直至走到长巷尽头,才不知不觉缓下步伐。

他突然觉得不安。

他不想把她一人留在这里。

隔着一盏盏灯笼散发的暖晕,陆雨歇蓦然回首,不放心地看着那抹纤细身影。

唐烟烟察觉了他的迟疑,她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莫要担忧。

一旁的王斯急得干瞪眼,生怕陆仙师要带走夫人,赶紧扬声道:仙师请放心,王某一定好好照顾夫人,只要王某在,夫人必不会少一根手指头。

陆雨歇闻言蹙了蹙眉。

他犹豫片刻,决意快刀斩乱麻,早去早回。

夜色吞没陆雨歇劲瘦的背影,唐烟烟仍望着他消失的那处,一动不动。

神经兮兮地望着周围,王斯额头冒出恐惧的大汗,他忍不住催促道:夫人,夜深了,咱们进去吧,该紧锁大门了。

唐烟烟没有反驳,陆雨歇布施的禁术他们看不见,没有修为的凡人缺乏安全感,自然以为关上大门,就能多一道保障。

几人入内,立刻有仆役封锁门窗。

唐烟烟被王斯亲自带到厢房,他备下的雅间果然精致。

歇息片刻,唐烟烟找到小厨房,挑拣着食材,开始揉面擀皮,包馄饨。

很快,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虾泥馄饨便包好了。

唐烟烟净了手,回房间,只等陆雨歇回来,就能将这些馄饨下锅。

夜色渐浓。

特意被王斯叫来陪唐烟烟的王家小姐困极,掩嘴打了个哈欠。

唐烟烟劝她回房歇息,王家小姐却摇头不肯,她眼底挂着两团大大的乌青,有些赧然地看唐烟烟一眼,实话实说道:唐姐姐,我好久都没睡过安稳觉了,心里实在害怕,不敢睡。

害怕是人之常情,要不这样,我要等我夫君回来,你若不介意,就去床上躺一会儿,我守着你。

王家小姐犹豫不决,不知为何,唐烟烟带给她的安全感远比仆妇要多,也实在是疲惫得很,王家小姐支撑了会儿,便不再客气,自躺到床上安歇了。

秋夜凉,唐烟烟披了斗篷,走到廊下,朝大门方向眺望。

这些日子,唐烟烟也习惯一睁开眼,就看见陆雨歇熟悉的脸。

时时处在一起的人,只分开片刻,便觉得过了很久。

月上中天,时间越来越晚。

唐烟烟终于觉出不对劲,按理来说,凡尘邪祟对陆雨歇几乎没有威胁,若是从前,他早该回了。

莫非这次的邪祟很难应对?唐烟烟又等了一个时辰,再坐不住。

她叫醒睡得浅的王斯,打听与邪祟相关的一切事情。

王斯也是有些不安。

犹犹豫豫的,挑拣了些说了。

唐烟烟听得频频皱眉:你是说,前来伊宁除魔的部分仙师都失踪了,那剩下的仙师呢?他们可有什么线索收获?王斯心虚得眼神乱瞟:线索不多,剩下的仙师都跑了。

唐烟烟气极。

她与陆雨歇并不了解当地情况,当然,也有他们自视甚高,从未把凡尘邪祟放在眼里的原因。

唐烟烟冷眼看向王斯,皱着眉,半晌没说话。

王斯自知理亏,伊宁城不安生,他害怕告诉陆仙师实情后,他们不肯再来:夫人,陆仙师神通广大,王某听朋友说,这世间就没有他对付不了的妖魔邪祟,所以我、我这……唐烟烟没有再计较,毕竟现在责问王斯也于事无补。

那些仙师来伊宁城后,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又有哪些反应?可有失踪人口的比例、八字、阴阳属性等,你现在将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王斯见她神色肃穆,也端正坐好,思索片刻,慢慢把他了解的,以及道听途说的,都讲给唐烟烟听。

烛光摇曳,唐烟烟听着听着,秀眉紧蹙,吓得王斯大气都不敢出。

王斯哭腔试探道:夫人,陆仙师应该能有七八成把握吧?唐烟烟沉着脸,一言不发。

据王斯所讲,来伊宁城除魔的,多是修为低浅的小仙师,其中大半还是招摇撞骗的术士。

陆雨歇是正儿八经仙门中人,天赋异禀,乃新一代天骄里的魁首翘楚,实力强劲。

可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如果唐烟烟没有猜错,那邪祟好巧不巧,所擅长的,正是幻术。

被它俘虏的百姓,应当就在伊宁城中,只是被幻术巧妙地掩藏住气息与踪迹。

而那些逃走的小仙师,许是察觉端倪,自知无法应对,这才仓惶离开。

伊宁城舆图,你这里有吗?有的有的。

王斯是商人,全国各地的舆图都有收藏。

待下人取来舆图,唐烟烟铺平在桌案,用毛笔勾勾点点,顿时画出一张复杂的阵法图。

唐烟烟望着被标红的圆心,神色变得异常难看:我要出去一趟。

王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可、可是……要不要等天亮,或者咱们先去报官?唐烟烟没有搭理王斯,她直接从马厩牵了匹马,破开大门,扬长而去。

黑夜仿若一头蛰伏的巨兽,稍不注意,就能将万物吞噬入腹。

王斯吓得腿软,等唐烟烟一走,立马叫人重新封锁大门。

夜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唐烟烟孤身驰骋在死一般寂静的城市里,眼神冷若冰霜。

这邪祟修为不低,又在伊宁城为非作歹多日,实力必定精进不少。

无论它何等厉害,正面对抗陆雨歇,也毫无胜算,但,若它使用幻术呢?九渊秘境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那样的事情若再发生一次,陆雨歇会怎样?他好不容易压制的魔气,会重新席卷而来吗?黑夜将尽,唐烟烟望了眼天色,心头生出不好的预感。

恐怕陆雨歇已被幻术困住。

这次他看到的是什么?云葭仙子,还是镇阳仙君?唐烟烟吸了吸鼻子,将马儿驾得飞快,等她抵达法阵阵眼,天已经大亮了。

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清浅的金色光晕挥洒人间。

城郊废宅处,几队官兵进进出出,抬出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空气弥漫着恶臭味,唐烟烟腿软地从马背上滑下来。

唐烟烟如今的灵力微乎其微,她无法感知法阵的存在和消亡。

但官兵能够找到这里,定是幻术已解,陆雨歇安全了。

唐烟烟上前打听,得到证实,到官府报案的男子外貌确实与陆雨歇符合。

知晓陆雨歇无碍,唐烟烟终于松了口气,她牵着马,缓步往回走。

许是来时将马儿催得飞快,现下她大腿内侧疼得厉害,伴着走动,伤处传来撕扯般的痛意。

乡间小路凹凸不平,唐烟烟走得一瘸一拐。

心想,陆雨歇现下回王宅了吗?若发现她不在那里,他会出来找她吗?要是他能来接她就好了。

也是巧得很,唐烟烟刚这般祈祷,陆雨歇便凭空出现在她眼前。

他站在两丈之外,玄袍沾染了清晨厚重的湿气,显得格外凛的冽清冷。

他面色僵硬,直直盯着她,眼神深沉又复杂。

唐烟烟太过惊喜,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异常:陆雨歇,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会不会来找我呢!一时得意忘形,动作幅度难免大了些,唐烟烟哎哟一声,弓着腰,疼得小脸扭曲。

陆雨歇寒霜般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快步上前,扶住唐烟烟,口吻急且凶:怎么了?是不是伤了哪里?说着,便准备检查她伤处的样子。

唐烟烟面露尴尬,见四周无人,极小声道:来时骑马快了些,腿侧有些疼。

陆雨歇微怔,他视线在她大腿内侧顿了顿,旋即俯身将她拦腰抱起。

毫不犹豫地祭出冷剑,二人御空而行,如一道闪电般,眨眼便出了伊宁城。

唐烟烟瞠目结舌:你怎能在凡尘御剑?还有,我们这就走了?伊宁城邪祟一事,不必收尾了吗?陆雨歇淡淡嗯了声,他薄唇紧抿,脸上没有半丝血色,漆黑眼瞳被阴霾覆盖,山雨欲来。

后知后觉,唐烟烟察觉陆雨歇在生气。

好像还是在生她的气。

唐烟烟抓住他衣襟,意识到什么,小声道:我实在是担心你,也很害怕,那邪祟擅长幻术对不对?陆雨歇仍是沉默,下颔弧度绷得极紧。

唐烟烟知道,有些事不适合再提,她垂下头,安安分分地蜷缩在他怀里,乖巧道: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山林如光影般飞速略过。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过后,陆雨歇薄唇轻启,口吻有些傲然:区区邪祟,岂能奈我何?唐烟烟扑哧一笑,她仰头看着他,眉眼弯弯,恭维道:那是自然,我们陆仙师最厉害了。

她笑容明媚,如一抹灿烂暖阳,逐渐消融皑皑冰山。

陆雨歇嘴角微弯,他御剑入密林,看了眼四周,抱着唐烟烟落在山涧清泉旁。

叮咚叮咚的流水声如琴音,美妙而活泼。

把怀中女子小心翼翼放在平地,陆雨歇掌心忽地变出一个白瓷药瓶:需要我帮你上药吗?唐烟烟闻言一愣,面颊浮现两团胭红,难得有了女儿家的扭捏与娇羞:不、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话出口,陆雨歇也是有些懊恼。

那伤处隐私得很,他们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陆雨歇尴尬地转过身,往旁走了两步,却固执地不肯离去。

唐烟烟虽然赧然,也没想太多。

她红着脸觑了眼陆雨歇,撩起裙摆亵裤,忍着疼,飞快抹了药膏,往伤口处揉涂。

随着修为灵力的褪减,她身上伤口的恢复也慢了下来。

我好了。

唐烟烟重新理了理衣摆,笑着对陆雨歇的背影说。

晚上想吃什么?陆雨歇面色仍不自然,他看花看水看天看地,就不看她,这里刚下过雨,或有蘑菇,水里也有鱼。

那我去采蘑菇,你捉鱼。

唐烟烟如往常般安排妥当,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树枝当拐杖,作势要走,陆雨歇却夺走她手里的树枝,蹙眉扔掉,然后俯身,抱起她,所有动作简直一气呵成。

我陪你一起去。

他淡淡地说。

唐烟烟莫名其妙。

她搂住陆雨歇脖颈,弯着一双月牙儿眼,嗔道:只是一点小伤,不妨碍走路的。

陆雨歇唔了声,却没有放下她的打算。

唐烟烟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这般待遇,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但她喜欢。

雨后森林绿如翡翠,陆雨歇踩着松软的泥土,鼻尖隐约沁出点点汗珠。

软香温玉在怀,圣人也很难无动于衷。

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在耳畔不断放大,最后化成某种难言的旋律,和着砰砰心跳,在血液里燃烧。

陆雨歇收紧臂弯。

怀中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可他仍控制不住地加大力气,想把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再不分彼此。

再不分离。

陆雨歇眼尾染上丝丝黑雾,眼睛却充斥着血红。

他指尖掐进唐烟烟柔嫩的肌肤里,惹得唐烟烟一阵蹙眉,她嘤咛一声,嗔怪地抬眸:陆雨歇……陆雨歇像是倏然惊醒,惶恐密密匝匝地填满心脏。

不能被发现。

来不及掩饰,他猛地俯首,狠狠吻住唐烟烟花瓣般柔软的唇。

这个吻,像是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来得凶狠且猛疾。

大雨婆娑,唐烟烟像是一株柔弱无依的小花,毫无反抗之力,她只能被动跟随狂风暴雨的节奏,无助又凌乱地飘摇。

唐烟烟被陆雨歇放在青青草地,他动作是柔软的。

可将她抵在树身掠夺的时候,又如此的强横野蛮。

陆雨歇紧闭着眼,吻得毫无章法,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拆吃入腹。

她唇中的芬芳仿佛能抚平他体内疯狂叫嚣着的魔气。

陆雨歇神台时而清明,时而混沌。

昨晚受困于幻术的画面,仿佛被谁剪碎了,零零碎碎地占满他脑海,如千万蝼蚁啮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般上不得台面的孽畜,那般低劣的幻术幻境,可笑他竟中了招,且受困阵中长达两个时辰。

陆雨歇恼恨自己的没用。

越是恼怒,越清楚,他是如此的害怕。

在那绵长的画面里,他看见了唐烟烟。

他看见她要舍他而去。

他看见他毫无尊严地试图挽留她,无果后,他疯狂地举起剑,深深捅入她胸口,漫天都是血梅怒放。

她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怨毒地瞪着他,气绝也不肯闭上双眼……一三一晋.江.独.发一三一章离开伊宁, 陆雨歇与唐烟烟相携南下,两人如迁徙的鸟儿般,往温暖的岭南逃去。

尽管途中多加小心, 唐烟烟还是生了病。

从脉象来看,只是常见的气血双亏罢了。

可无论如何调养,病情总是反反复复, 好得并不彻底。

唐烟烟病倒后, 陆雨歇忙前忙后, 十分娴熟。

短暂两年,他于医理方面已颇为精通,开方、熬药, 全都信手拈来。

云深客栈, 黄昏时分。

陆雨歇拎着刚在后院煮好的汤药罐子,拾阶而上, 与几位住客擦身而过。

其中两位便是途经此处的商户朱纶, 及其夫人林鹃儿。

目送那道儒雅隽秀的背影入屋,正下楼的林鹃儿眸露惊艳, 她对这位年轻公子的容貌有多满意,就有多嫌弃身旁的丈夫。

越想越气,林鹃儿狠狠拧了把朱纶胳膊,酸道:你瞧瞧人家,模样俊俏也就罢了,还对夫人如此上心,再瞧瞧你, 昨晚半夜睡得跟死猪似的, 叫你起来给我倒杯水都听不见。

姓朱的你老实讲, 你昨晚根本就是在装睡对不对?朱纶连声喊痛, 直呼倒霉。

这几天,他和夫人上楼下楼,时常遇到这位芝兰玉树的小相公。

女人嘛,总爱攀比,他家夫人恐怕又在嫌弃他丑陋的脸,这才找个由头生事出气。

娘子,你看你说什么话呢!我昨天不是跟李家的谈皮子生意么,太累了,晚上就睡得沉了些。

朱纶嘿嘿傻笑,解释完倒水的事儿,朱纶乖觉地立马把奉城恭维安排上,那位小相公确实生得一表人才,只可惜他家娘子定不如我家娘子美。

对自己的相貌,林鹃儿虽然自信,但她不想给朱纶好脸色,冷哼道:我们又没见过那位小娘子,你怎知她不如我美?朱纶亲昵地揽住林鹃儿的腰,甜蜜蜜道:世上比夫人美的女人我还没见过,况且……朱纶压低嗓音,凑到林鹃儿耳边低语,夫人你看那相公早晚都拎着药罐子,他家小娘子分明是个病秧子!不是我成心诅咒人家啊,而是生了病的人大多面色蜡黄身材枯瘦,哪有娘子你……说着,眼神暧昧地扫向林鹃儿鼓囊囊的胸口。

林鹃儿没好气地啐了声,她拍开朱纶手,表面不以为意,心里却十分受用。

一桩危机安然渡过,朱纶顿觉神清气爽。

他回头瞥了眼二楼,心想,这客栈是不能再住下去了,等今夜生意谈妥,明早他就带着林鹃儿启程去下个城镇吧。

与此同时,二楼里侧雅间内,浑然不知这些非议的病秧子唐烟烟正睡得香甜。

许是棉被厚实,她小脸睡得红扑扑,本就昳丽的容颜,更添几分妩媚。

陆雨歇悄声进屋。

他把药罐放到桌面,随即又将滚烫的药汁倒入碗中。

空气顷刻填满中药苦涩味,熟睡中的唐烟烟眉头轻蹙,条件反射般睁开双眼。

实在不愿面对喝药的现实,唐烟烟连忙闭眼,假装熟睡。

这药若有效,她忍忍便也罢了。

只是唐烟烟心里清楚,她这病是治不好的。

但凡留在这个时空,她的身体状况就很难好转。

烟烟,温润嗓音回荡在耳畔,陆雨歇柔声道,该喝药了。

半晌过去,榻上女子无动于衷。

陆雨歇倒也不急,他坐在塌边,用汤匙轻微搅动黑乎乎的药汁,自言自语般道:烟烟,都怪我今日送药比平日晚了半时辰。

昨日客栈新住来一位客人,嫌弃熬药的味儿大,掌柜不许再在院里生火,我便拎着小火炉去附近湖边,来来回回,这才耽误了些许时间,希望烟烟莫要生气。

唐烟烟:……这是生气不生气的问题么?这是问她到底有没有良心、心不心疼他的问题。

唐烟烟自然是心疼的。

这些日子,陆雨歇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揉了揉眼睛,唐烟烟佯装初醒。

陆雨歇看破不说破,他嘴角含笑,及时将吹凉的汤药送到她唇边。

浓烈的涩意仿佛钻入五脏六腑,唐烟烟喝完药,苦得什么话都不想说。

陆雨歇拿出一包蜜饯,哄道:烟烟来,吃颗糖枣就不苦了。

唐烟烟不满轻哼:吃糖枣才没有用!要你亲亲才能好呢。

气氛陡然静谧。

唐烟烟脸颊臊得通红,其实她只是一时嘴快罢了,并非索吻的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陆雨歇怔在原地,耳根发烫。

唐烟烟生出些懊恼。

再看呆若木鸡的陆雨歇,唐烟烟又有些想笑。

若是未来的仙君陆雨歇,想必只是轻轻扫她一眼,便充当闻所未闻了。

但现在的陆雨歇,青涩得像是挂在树上未成熟的果子。

正要转移话题,一片暗色阴影,忽然自上首拂来,挡住唐烟烟所有的视野与光线。

轻柔的、含着冰雪般微凉的吻,就这么落在唐烟烟唇角。

它像美丽的蝴蝶,在她唇瓣短暂栖息一瞬,便又扇扇翅膀,轻盈地飞走。

唐烟烟全身一滞。

待陆雨歇退后两步,唐烟烟才迟钝地意识到,陆雨歇居然真的亲她了?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唐烟烟把目光投向床畔,泛黄的光线交织出缠绵的暖意,笼罩着略不自在的隽秀男子。

陆雨歇不自然地转过头,脊背虽挺得笔直,内心早已乱了。

他知道,唐烟烟一直在看他。

她的视线像是一场绵密春雨,细雨如丝,丝丝牵引住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脏。

砰砰砰,它如擂鼓般跳跃着、颤栗着。

无论内心如何震动,陆雨歇面上仍是不肯轻易泄露分毫。

还苦么?陆雨歇轻声问。

唐烟烟尤在出神:啊?陆雨歇望着她,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我已经亲过你了。

唐烟烟弱弱道:还是再给我一颗蜜枣吧。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唐烟烟嘴里含着陆雨歇投喂的蜜枣,想的却是刚刚落在嘴角的吻,他唇软软的,带着一点点濡湿的暖意……浓郁甜意自舌尖弥漫开来。

唐烟烟嫌弃地想,蜜饯是不是太甜了?都快甜到发鼾了。

沉默过后,陆雨歇开口道:我今晚要去趟邻镇。

唐烟烟还含着蜜枣呢,说话有些口齿不清:猎魔吗?嗯,隔壁镇有艳魔踪迹。

艳魔是很低级的魔,靠与异性双修获取修为。

几乎所有艳魔都重外貌,专挑漂亮皮囊下手。

两人对视一眼,唐烟烟笑着道:那你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陆雨歇低低应了声嗯。

随即,缓步走近床榻。

他替唐烟烟掖了掖被角,两人眸光在极近的距离相触,陆雨歇这次居然没有移开视线,他薄唇微启,很认真地叮嘱她:那你乖乖等我,不要出门,我回时给你买糖葫芦。

许是夜色将近,他嗓音听起来喑哑又富有磁性。

唐烟烟总觉得耳朵痒痒的,想躲。

不知怎么,这些日子,陆雨歇仿佛拿她当小孩儿哄。

或者说,他们离开伊宁以后,陆雨歇就变得有些古怪。

具体古怪在何处,唐烟烟却又说不上来。

夜幕渐渐沉了,距陆雨歇离开,约莫已有两炷香。

无人盯梢,唐烟烟轻松许多。

她掀被下床,坐在桌旁敲核桃吃。

许是心情好,冬日略冷清的月色在唐烟烟看来,也十分有意境。

她手中小锤轻敲,如纸薄的核桃壳儿便碎了。

入夜,四周寂静。

微风送来男女说笑的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唐烟烟眉梢微挑。

客栈隔音效果一般,他们隔壁,住的正是朱纶林鹃儿夫妻俩。

很快,空气里传来男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女人娇软难耐的求饶……唐烟烟神情陡然僵硬,她悻悻起身,准备关窗。

落栓的声音不算大,隔壁夫妻的动静却戛然而止。

莫不是难为情?唐烟烟失笑地摇摇头,淡定地继续敲核桃。

清脆声音回荡在安静夜晚,不知想到什么,唐烟烟忽然望向紧闭窗棂,眉头微蹙。

唐烟烟身体虽每况愈下,但面对危险的感知力,并没有完全消失。

不对劲!夜色浓黑,月影诡魅,有股说不出的诡异。

唐烟烟冲到隔壁厢房,剑气一荡,强势破门而入。

凌乱床榻上,赤条条的朱纶蜷缩在角落,他一身肥肉乱颤,涕泗横流。

听见踹门声,他吓得猛抬头。

皎洁月色里,绝色女子携光而来。

她一袭雪色衣袂,墨发如瀑,直垂腰际。

既像不惹尘埃的谪仙,又像是慑人魂魄的艳鬼。

朱纶怔怔看着,眼中毫无惊艳,又或者得救的喜色。

他面色煞白,抖若筛糠,身下不禁濡湿一大片。

墙角已无去路,朱纶拼命往角落里挤,恐惧到极致的眼泪,不停从他眼眶里流出来。

饶命、饶命!求你别吸我,别吸我呜呜呜,求求你……燃着熏香的房间,混合着难以言明的气息。

唐烟烟几欲作呕:你夫人呢?朱纶神智不清,只颠来倒去地磕头哭求:别吸我,呜呜呜,我长得丑,饶命,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唐烟烟蹙眉:我不是妖魔,是住在你隔壁的房客。

朱纶空洞的眼神几经变幻,似是不信,又很想相信。

对,我夫人,终于想起林鹃儿,朱纶跌坐在床上,捂脸嚎哭,她、她被妖魔抓走了,呜呜呜,怎么办?呜呜呜……唐烟烟本想再问问线索。

可朱纶如一团绵软的烂肉,想来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线索。

唐烟烟从乾坤袋取出纸鹤,纸鹤晃动着翅膀在房间飞了半圈,变成一抹浅淡暗红色。

很快,纸鹤咻地飞出窗,循着痕迹寻觅。

夜色荼蘼,唐烟烟一边追踪,一边用传讯符和陆雨歇联系:客栈疑似出现艳魔,掳走了隔壁娘子。

我和觅鹤正在搜寻他踪迹,沿路都有留下记号,你忙完就赶紧过来吧。

陆雨歇几乎瞬间给出回应:谁准你擅自离开客栈?!他凶狠暴躁的质问,把唐烟烟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陆雨歇的传讯符竟会来得如此快。

烟烟,你是不是答应我,乖乖等我回来?陆雨歇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努力平复情绪,烟烟,快回去。

唐烟烟试图解释:可……陆雨歇当即打断,不容置喙般道,我去追,你回去。

见唐烟烟不再动,纸鹤飞回来,催促地在她头顶盘旋,好像在说,快点,我们马上就要追到了。

唐烟烟眉头紧蹙,陆雨歇最后的语气,认真得可怕。

这一刻,唐烟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陆雨歇的不对劲究竟在哪里。

是掌控欲。

南下后,大多时候,唐烟烟都病恹恹的。

她一直将陆雨歇寸步不离的照顾,当成对她的在意与呵护。

但从另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偏执的掌控欲。

纸鹤仍在扑腾翅膀,唐烟烟睫毛轻颤,她该继续追吗?纸鹤不懂唐烟烟的顾虑,感知到主人的犹豫,它不停催促,继续往前方飞。

唐烟烟犹豫半晌,提剑追上。

如若她不追,今夜又将有一个无辜女子遇害,而且,陆雨歇已在赶来的路上了不是么?在纸鹤指引下,唐烟烟在附近山洞,寻到被虏女子林鹃儿。

她□□地躺在洞穴,四周不见艳魔踪影。

唐烟烟为林鹃儿披上外衣,随即点燃长明灯,一缕缕灯火化作利刃,瞬间朝巨石后方攻击而去。

一只黑乎乎怪影狞笑着挡去攻击。

艳魔本欲逃走,他知道,追来的这位女子是修者。

坏就坏在,离开之前,他回头多看了一眼。

月光下,雪裙女子身形纤弱,像是开在夜间的一朵梨花,如此的惊艳又脱俗。

就算猎艳无数,艳魔也甚少见到这般绝色,一丝为色所迷,又见唐烟烟修为不算高,艳魔笑着现身道:如此绝色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在下果然艳福不浅呐!一三二晋.江.独.发一三二章唐烟烟抬头, 视线正好撞上艳魔猥琐的目光。

她神色镇定,并不露怯,一双秋水般的眼瞳盈满淡然, 这般无所畏惧的模样,极大程度激发出艳魔的征服欲,以及那股怎么都无法压制的怒意。

去年夏天, 艳魔寻找目标时, 一时不察, 被几个仙门弟子重创,他狼狈逃到人间,虽保住一条命, 却伤了元气和根本。

自此之后, 艳魔只能蜷缩起尾巴,落魄地躲在凡界, 四处寻找资质普通的凡人女子来为自己疗伤。

可凡尘女子精气浑浊, 姿色亦不能与灵气蕴养过的仙子相提并论,每次艳魔还没折腾几下, 那些凡尘女子就断了气,实在令他扫兴至极。

想到这里,艳魔盯着唐烟烟那张过分漂亮的脸,难得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以他丰富经验来看,此女哪怕在修真界,也算极品, 若能吸尽她精气, 他的伤势说不定还能提前修复。

洞穴静谧无声, 几缕稀薄的月光从石缝渗透进来, 藏身在暗处的艳魔见唐烟烟修为不高,似乎也没什么帮手,终于急不可耐地动了。

他张牙舞爪地朝唐烟烟俯冲而来,意图以最厉害的招式,迅速将唐烟烟制服。

唐烟烟自然看出了艳魔目的,她面不改色地给林鹃儿施了个防护阵,然后提剑迎上艳魔。

若单纯与艳魔比修为,唐烟烟自知不敌,她是这个时空的外来客,留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终究会受到天道规则的责罚,所以她的修为与身体都在不停衰弱,现在的她没办法用实力与艳魔直接抗衡。

但唐烟烟也有其独特的优势,她来自万年后,曾历经无数劫难,应敌经验丰富,此时若她面对的是实力碾压她的强悍大能,唐烟烟确实很难投机取巧,但对付区区一个不入流的艳魔,唐烟烟还是有很大把握,只是过程免不得要辛苦些。

战斗一触即发,昏暗山洞里,黑白两道影子数度交错,艳魔出手狠辣,含着威压的攻击一波波猛朝唐烟烟袭去,伴随嗡鸣声,四周石壁轰然皲裂。

飞扬粉尘里,唐烟烟动作敏捷,她如一只敏捷的羽燕,身姿灵巧地闪躲着,无论多凶险的处境,她都能凭借过硬的反应能力,在最后关头化险为夷。

因灵力有限,所以唐烟烟并不把目标放在反击艳魔上,她打算消耗艳魔的修为和耐心,待他慌乱露出把柄,再伺机行动。

时间不断逝去,艳魔本是稳操胜券,这会儿却忍不住焦灼起来。

他原以为唐烟烟只是运气好,才能三番五次躲过他攻击,可几轮交战后,对面这个女人依旧没有落他下风,而且她居然还能预判出他下一步动作,从而提前做好防范,反倒让信心满满的他接连吃了几个亏。

艳魔暗暗心惊,同时也明白,这女人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柔弱可欺,就算她修为不高,可老道敏锐的反应,以及缜密至极的谋算,都说明她身份或许不同寻常。

越想越是心神紊乱,到最后,艳魔已有去意。

攸关生命的大事,犯不着去冒险,这是艳魔从数次死里逃生中得出的经验。

最后看了眼因战斗而布满红晕的唐烟烟的脸,艳魔压下心头蠢蠢欲动的邪念,哪怕心有不甘,艳魔还是打定撤离的主意。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倘若再在这里停留,他说不定会有大祸。

虚放一招,艳魔趁黑雾阻碍唐烟烟视线的瞬间,飞快祭出符箓,徒手撕开一片空间,预备遁走。

唐烟烟当然不会追,若把艳魔逼急,她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目视艳魔涌入凭空那扇浮现出来的空间门,唐烟烟松了口气,却仍不敢露出疲态。

待艳魔大半身体进入空间门,只剩一条细长的黑雾,唐烟烟彻底放下戒备警惕的心,她侧身走向林鹃儿,怎知刚迈开脚步,一股磅礴雄厚的灵力裹挟着寒意,如君临天下般,陡然降临在山洞。

空气顷刻化作流动的涓涓细流,在唐烟烟眼前漾开细密的纹路,意识到什么,唐烟烟瞳孔微微睁大,猛地回首。

无比熟悉的那道清绝身影,此时正背对着唐烟烟。

他笔直地立在洞穴,仿佛与夜融合。

月光泠泠,勾勒出玄衣男子凶煞又阴戾的气势。

那骨节分明且极度苍白的手倏然抬起,狠狠攥住即将遁入空间传送门的艳魔,他略微用力,便轻而易举将不明状况的艳魔倒拽出来,紧接着,男子指尖迸发出灼眼火星,那星火似有生命般,争先恐后地扑向艳魔。

艳魔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击,顷刻间,便被火海湮没吞噬。

火光照亮漆黑的夜,那团偌大火球眨眼间只剩黄豆般大小,最后将艳魔烧得连一点渣滓都寻不见了。

从头至尾,艳魔竟连一声凄厉的叫喊都没机会发出来。

天地静寂,月光似乎都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猩红,诡异光芒纷落而下,笼罩住瘦削的男子。

陆雨歇许久都没有转回身,他单薄身形立在阴影里,似一柄锋利的刃,那双被额发遮挡的漆黑眸子,蓄满汹涌起伏的骇浪。

唐烟烟呼吸一滞。

此番陆雨歇出手,竟是罕见的狠辣果决,显然他已怒极。

唐烟烟动了动唇,有心向陆雨歇解释今晚发生的一切。

不料陆雨歇却在她之前开了口,他侧身望着她,漆黑眼瞳似游走着某种情绪,但声音却很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我们明天启程离开这里。

唐烟烟愕然,她心知,陆雨歇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必然是因为今晚的这桩意外,他在怪她自作主张,没有听他的话。

眼下气氛着实有些紧张,唐烟烟努力弯了弯嘴角,她没有反驳陆雨歇的提议,而是顺着他道:好,我们明天离开这里。

说完,唐烟烟上前两步,她伸出两根手指,轻拽了拽陆雨歇袖摆,一点儿都不畏惧他此刻骇人的阴沉面色,她眼睛亮晶晶的,如两弯新月,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害你担心的。

事发突然,艳魔闯入客栈掳走无辜的凡人,我既然已经察觉,总不好坐视不理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吧?这些年,你以守卫苍生为使命,斩杀妖魔无数,也挽救了许多无辜生命,所以肯定能理解我当时的为难!而且你可不能要小看我哦,我还是有自保的能力的。

瞧,你没来之前,那艳魔就已经被我吓得要逃了。

唐烟烟话语故作轻松,偏偏她这样的态度,让陆雨歇更为不喜。

他皱紧眉头,没有血色的薄唇轻掀了掀,分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看了眼唐烟烟搭在他臂上的葱白手指,陆雨歇隐忍地垂下眸。

他应该理解她当时冲出客栈救人的选择吗?换做以前的陆雨歇,想必不会有太多异议!在父母熏陶下,他自幼熟读无数仁善礼德的经文,也有志沿袭父母坚持的信念,但现在,陆雨歇突然不想去理解。

凉凉瞥向地上晕死过去的林鹃儿,陆雨歇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漠然念头,不过区区一个凡人,比起唐烟烟,她算什么?死便死了,他只想让他在意的人好好活着,只要不是唐烟烟,这世间谁都可以受伤或者去死,什么斩妖除魔什么救死扶伤,对他来说,有意义吗?可若没有意义,他这些年忙忙碌碌,到底又是在为了什么?陆雨歇深觉讽刺地勾勾唇,他曾经的所学所知皆以天下苍生为重,父母品性亦是修仙界无数弟子心中的楷模。

可在这一刻,陆雨歇开始怀疑。

或许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否了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意念。

涣散的目光逐渐恢复焦点,陆雨歇定定看着唐烟烟,对她今晚的行为,陆雨歇当然很生气,她就不能袖手旁观或者等他来解决吗?为什么她总是不听话!藏在袖间的拳头不自觉握紧,陆雨歇只觉丹田气血一阵翻涌,他胸膛里的怒意不仅没有得到缓解,甚至叫嚣得更加猖獗。

眼瞳渐渐被血雾覆盖,陆雨歇抿直唇角,仿佛陷入腥红的世界。

他果然还是讨厌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尤其对象是唐烟烟。

他甚至想把她牢牢拴在身边,不许她离开他视线半步,也不许她忤逆他的决定。

陆雨歇虽面不改色,身体却承受着极大痛苦。

猝不及防地,他一抬眼,便对上唐烟烟宁静的目光。

她温柔地看着他,一如往昔,眸子里盛着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暖意。

许是对他心存歉愧,她表情甚至有些楚楚可怜,像是一只试图获得主人谅解的小猫咪。

她表情总是灵动的,有时候,陆雨歇觉得唐烟烟实在太过狡黠,就像一只聪明的狐狸。

她总在他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慷慨地给予他关怀与陪伴,在他陷进去的时候,却毫不留情地倏然抽身离开。

此时此刻,陆雨歇能在她深棕色的眼瞳里看见小小的他的缩影,也只有他。

她曾说,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他。

真的有人能跨越时空的距离,只为追逐他而来么?就像这世间,有一个人是专为他而生。

如此荒诞又滑稽的说辞,却也足够融化一颗冰封的心,哪怕陆雨歇一次次筑起阻止唐烟烟靠近的城墙,也能轻易被她的寥寥几句话或是笑颜击溃。

闭了闭眼,陆雨歇丹田胡乱流窜的灼热感已慢慢平息。

她就好像是他的一味药引,在他即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悬崖时,指引着他走向光明。

他现在什么都失去了,所以他只能握住这黑暗里的一线光亮,紧紧地抓住。

天空星子开始黯淡。

两人把林鹃儿送回客栈,天不亮,陆雨歇就带着唐烟烟动身出发。

乍暖还寒的时节,温度很低。

唐烟烟坐在设有灵阵的马车里,倒也不觉冷。

因是雨天,小窗外雾濛濛一片,唐烟烟看了会雨,收回视线,望向身旁闭眸小憩的陆雨歇,他低头斜靠在马车一侧,漆黑两丝碎发垂落在浓眉间,眉心是微微簇着的,薄唇也习惯性地轻抿,勾勒出几分倔强固执的味道。

他正在为什么事情而犯愁吗?对于这个年轻的陆雨歇,唐烟烟越来越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离开岭南后,他们不急不缓行了一个多月的路,期间除置办物资,陆雨歇很少留下唐烟烟独自一人。

这一路极平静,鲜少发生什么值得一说的小插曲,唯一让唐烟烟有印象的是前几天的一桩事。

那日晌午,他们马车停在山道上,陆雨歇去林中取泉水,一行商队正好从唐烟烟身边经过。

那商队统共十多人,看起来倒也友好和善,大抵对此处并不熟悉,为首两个男人下了马,想要找唐烟烟问路。

他们走到唐烟烟马车旁,双方还没说上几句话,陆雨歇就极快地回了。

他神色冷冷,扫向两个男人的眸光似含冰刀。

年轻的陆雨歇还没磨平性格里的棱角,多舛的经历也使他气势更为锋利,商队两个男人被他吓了一大跳,路都没问,直接就走了。

待那商队催着马儿速速远去,唐烟烟哭笑不得道:你吓到他们了,说不准他们还以为我们是山匪呢。

又看了看陆雨歇空空如也的手,问,你取的泉水呢?陆雨歇拧眉:这里的水不好。

他语气生硬,像是不悦。

唐烟烟眼珠微转,思及方才那两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似有惊艳,唐烟烟忽然把脑袋凑到陆雨歇面前,飞快用指尖点了下他额头,开玩笑般道:你这小孩,该不会学大人吃起醋来了吧!唐烟烟本想缓和下气氛,顺便逗逗陆雨歇,不料陆雨歇忽然抬起下颔,他幽深的眼直直盯着她,薄唇轻掀,吐出几个硬邦邦的字:我已经长大了。

他停顿两息,复而开口,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早就长大了。

陆雨歇口吻非常平淡,仿佛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但唐烟烟还是能感受到话语里的怨气与冷意。

唐烟烟尴尬地勾了勾嘴角,识趣地打住话头。

空气突然沉寂,陆雨歇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还记得你对我许下的承诺吗?唐烟烟侧眸看他,顿了顿,点头。

陆雨歇勾唇:最好不要忘,也不要试图违背。

灿烂阳光穿过枝叶罅隙,参差不齐地洒落。

陆雨歇忽然朝唐烟烟俯身压了过来,他冰冷的唇擦过她鬓边碎发,停在她耳旁,含着微微嘲弄,像一只巨大的猛兽,正在用自己的威势恫吓渺小的猎物,如果你胆敢再消失,别以为我真的找不到你,天涯海角,就算是另一个时空,我也说话算话,会追过去杀了你。

这样凛冽令人恐惧的后语,因为是陆雨歇,所以唐烟烟不觉害怕。

陆雨歇退后的刹那,衣袂摩擦间,唐烟烟蓦地拉住陆雨歇手腕,倾身抱住他脖颈。

感受着陆雨歇僵硬的身躯,唐烟烟双臂更加用力,她紧紧攥着他衣袍,轻声笑道:你是在威胁我吗?可怎么办,我一点儿都没有被巨兽扼住咽喉的恐惧,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嗯……就好像被一只可爱的小鹿绊住了脚,哪怕它凶巴巴地冲我龇牙咧嘴,可它眼睛是湿漉漉的。

我想,它是故意装出盛气凌人的样子,因为它不想被别人发现它的脆弱与无助。

这样的它真可爱,对不对?久久无声。

唐烟烟松开搂着陆雨歇脖颈的手,收回时,一直僵硬不动的男人竟主动伸出臂弯,把烟烟重新捞回他怀里。

他们姿势变得更加亲密,陆雨歇下颚轻靠在唐烟烟肩胛骨,他埋低了头,看不清表情,声音碎碎的,仿佛历经挣扎,他终于肯向唐烟烟稍微敞开一点他紧闭的心扉,也开始好奇另个时空的唐烟烟与陆雨歇,同时也能听出他的犹疑与脆弱:在你的时空,我是什么样子?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唐烟烟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悲伤的,也有喜悦的。

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唐烟烟闭上眼睛,笑着说,至于未来的陆雨歇,没有现在的你,又怎么会有将来的你呢?我和他,像吗?嗯,你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

是吗?陆雨歇扯了扯唇,他试图去勾勒另一个自己的模样,却无从想象。

他还有许多许多的疑问,仍有太多太多的不解,譬如唐烟烟为何要来到这个时空,为什么她要来找他,她到底如何成功跨越时空,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

话到喉口,陆雨歇却又不愿问了。

他忽然不想知道将来的事情,他只想留下她。

一三三晋.江.独.发一三三章人间三月正是芳菲季, 到处都是新绿盎然的景象,马车轱辘而行,从苍凉冬日驶进了温暖的春天。

天气逐渐暖和, 唐烟烟的身体却没好转多少。

陆雨歇用灵力替她检查了一遍内府丹田,结果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除了虚弱, 也探查不出别的什么病症。

眼见唐烟烟日渐清减, 陆雨歇心里自然焦急, 他用了无数法子,可那些所谓的灵丹妙药,用在唐烟烟身上却毫无增益。

陆雨歇仍记得, 他幼年初见唐烟烟时, 她面颊丰盈,腮若桃花, 笑起来仿佛有阳光透过窗, 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脸上。

后来再见,她气色一次比一次羸弱苍白, 可惜,那时陆雨歇对唐烟烟的不辞而别仍心存怨怼,并不曾好好关心过她。

这些年,复仇曾是陆雨歇前进的唯一动力,或者说,是他活着的意义。

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和父亲也是害母亲惨死的重要原因。

是害怕他太过自责吗?所以母亲临终之际, 并不怨恨任何人, 她只是希望他成长得足够强大, 可以保护自己, 可以守住自己重要的人。

但他真的守得住吗?默默望着陷入昏睡中的唐烟烟,陆雨歇闭了闭眼,睫毛突然不安地颤动。

车马又行几日,途经桃林遍地的若水村时,陆雨歇终于作出一个决定。

他想任性地尝试一次,他想留在这个平凡的小山村,挥别过去,试着做一回普通的平凡人,然后和身旁这个叫唐烟烟的女人,体验一段迥然不同的新人生。

若水村是个漂亮的地方,这里有秀美的山水景致,也有勤劳朴实积极生活的人们。

刚开始,唐烟烟以为他们只是在若水村休整几日,很快就会离开,直到陆雨歇买下一户闲置院落,并将之修缮得焕然一新,唐烟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陆雨歇的心思。

这倒不是唐烟烟不会察言观色,这些日子,她清醒的时间还没昏睡多,反应力自然也变得迟钝。

最关键的是,唐烟烟感知到她体内的那股力量又在蠢蠢欲动,它正试图指引她离开这里,回到原本的世界。

唐烟烟非常努力地抵抗这股力量。

令人惊恐的是,她与这股力量的对弈,竟愈发艰巨,唐烟烟莫名有股不太好的预感,假如有一天,她再也不能击败这股力量,是否会被它强行带离这个世界?许是若水村的日子太过恬静美好,陆雨歇有非常显著的变化。

以前他脊背总是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弦,随时都准备对抗整个世界。

如今的陆雨歇神态放松,眉眼之间也有明显的松弛。

他仿佛真的变成一个普通人,就像居住在若水村的大多数人一样,劈柴生火,煮饭打猎,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柔软的烟火气息。

这样简单温馨的日子,仿佛让唐烟烟回到穿书之初,那时,她和陆雨歇也曾度过一段纯粹无忧的日子。

如果她能永远停留在这个时空,那该多好!也是在这时,唐烟烟突然开始理解那些信奉神佛的人,他们肯定也像现在的她一样无力茫然,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遥远而未知的神明,祈盼祂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可惜,不是只要拥有足够的诚意,就会有救世主莅临。

这日黄昏,唐烟烟与陆雨歇正在湖边散步,那股令人惶恐的力量突然又来了。

它总是这样,在唐烟烟毫不设防的情况下突然出现,打乱所有美好的平静。

一股股痛意蔓延四肢百骸,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啮咬着。

唐烟烟咬紧牙关,她佯装不经意般抬起头,口吻随意地对陆雨歇说:不如我们明早做酒酿圆子吧,沈嫂嫂家做了许多酒酿,昨儿遇上时,她还说如果我们需要,可以随时去她家取呢。

因为唐烟烟努力保持着自然的语调,陆雨歇也不疑有他,他只当是唐烟烟临时起意,便笑着颔首应好:行,那我们现在去沈家娘子那儿取酒酿。

尽管陆雨歇和唐烟烟来若水村的日子不长,和村民们相处得却颇为融洽。

大抵他们生得和善漂亮,不似坏人,所以村民们对他们都很热情。

毕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唐烟烟身体不好,像是得了重病,人们总是会对怜弱者生出恻隐之心,若水村村民也不例外。

再加上陆雨歇一直不离不弃守候在唐烟烟身边,任谁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自然就又对他们多了几分尊重和喜爱。

一碗酒酿并不算多贵重的东西,但陆雨歇向来不喜占人便宜,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健骨丹,道:烟烟,我们用这个与沈家嫂子换取酒酿可好?健骨丹在仙界是非常普通的丹药,一般为炼气期使用,若给凡人吃一些,有延年益寿强健筋骨的功效。

唐烟烟颔首:嗯,不过我就不随你一起去了,我有些累了,想回家休息一会儿。

陆雨歇习惯性地扶住唐烟烟的肩,不放心道: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取酒酿。

不用。

唐烟烟回的太快,反而有些不同寻常,见陆雨歇眼底生疑,唐烟烟连忙指了下天空,补救道,你瞧,天都快黑了,沈家嫂嫂晚上歇得早,你一个人去比较快,我自己回家没问题,反正也不远。

为了让话语更有说服性,唐烟烟还故意露出一抹极其自信的笑,一副你居然敢不相信我的可爱模样。

不同于往日的面色苍白,唐烟烟此时脸颊微微泛着红,想来是走了些路的缘故,很漂亮也很健康。

陆雨歇扫了眼半湮没在绿意里的小院,从这里回他们家其实并不远,路程还不到半里。

思及此,又见唐烟烟坚持,陆雨歇便不再犹豫。

那我快去快回。

陆雨歇定定道。

一直等那抹挺拔年轻的身影没入葱茏之中,唐烟烟才敢卸下表面的伪装。

她面色潮红得诡异,很快,她的脸从潮红变得灰白,额头也不断沁出豆大汗珠,它们一滴接一滴,陆续滚入茂盛的青草丛。

好在天色已晚,漫山遍野到处玩耍的孩子们也都回归了家。

四处无人,唐烟烟捂着腹部,踉跄没走几步,便狼狈地跌倒在一株花树下。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魂魄出窍,唐烟烟感觉她正被用力地撕扯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仿若黑洞,要把她吸入其中。

恍惚之间,唐烟烟好像看到了棋玉模模糊糊的面庞,他站在浓雾中,双唇翕动,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但唐烟烟什么都听不清。

然后雾气越来越浓,什么都看不见了。

唐烟烟太疼,身体到处都疼,她竭力抵御着那股力量,甚至不知方才出现的棋玉是否只是幻觉。

不可以,她不能就这么回去。

每一次的穿越,都会对阵法造成难以修复的损伤,如果返回未来,她又需要多久才能再回来这里?十年?一百年?还是更久?到那时,陆雨歇恐怕再难信任她了。

最关键的是,陆雨歇的精神状态好不容易稳定,若他再受刺激,指不定会酿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唐烟烟咬紧牙关,口腔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疼痛让她意识稍稍恢复清明,身体和意志力的强烈消耗几乎让唐烟烟昏厥,她一手紧攥地上青草,另只手臂则死死环抱住树身。

视线已然模糊,唐烟烟不经意低眉,恍惚似看到她的手竟变得透明。

唐烟烟大骇,她不知从哪儿滋生出最后的力气,成功击溃那股意图带走她的力量。

终于,汹涌的潮水缓缓褪去,唐烟烟透明的手指一点点恢复如初,她松了口气,想站起来,但过度的疲累却令她难以付出行动。

幸运的是,她总算挺过来了。

这么想着,唐烟烟再也没有睁眼的力气,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晚风摇曳着枝叶,淡粉色的零星花瓣,如飘雨般,散落在唐烟烟裙边。

她毫无意识地斜靠着树身,身形单薄,双唇没有一点血色,乌发也被汗水湿透了。

一缕缕的黑发粘在她苍白脸颊,对比鲜明,不禁让人联想到濒临枯萎的花。

似乎,她绽放的花期快要到尽头了。

霞光黯淡,一双属于男人的深蓝云纹靴越过草丛,停驻在唐烟烟身前。

风忽然大了,花瓣在两人周围纷飞。

陆雨歇低垂眉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树下的唐烟烟。

他眸色过于幽暗深邃,像是吞噬了黑夜,可那两扇鸦羽般的睫毛却暴露了主人真实的情绪,它们不安又恐惧地眨动着,仿佛看到了极其不可思议的画面。

不知过去多久,陆雨歇喉结终于艰难地滚动了下。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口所有的复杂,俯下身,轻轻抱起失去意识的素衣女子,一步一步,极慢极稳地,向南边的小院走去。

陆雨歇早就发现了唐烟烟的异常,这些日子,她总是会突然地支开他,她到底在做什么?又对他隐瞒着什么?其实,自那次唐烟烟离开客栈遭遇危险后,陆雨歇就无法再相信唐烟烟的话,她总是这样,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不会什么都顺着他,哪怕她知道他为她担心受怕,也会去做她认为对的事情。

陆雨歇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悄悄在唐烟烟身上做了手脚,既然他无法左右她的思想,那么他至少应该掌控她的行踪。

这样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都能确保唐烟烟的绝对安全。

这种行为,与监视有何区别?如此卑劣的伎俩,陆雨歇从前是嗤之以鼻的,可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了。

大概他一直都没有安全感,因为他打心底认为,总有一天,唐烟烟会抛弃他,就像以前那样。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正常人的身体怎么可能变得透明?所以,她是不是又快要走了?步伐蓦地顿住,陆雨歇目光落在唐烟烟苍白的脸上,他眼神黢黑,似流淌着阴冷的墨汁。

陆雨歇不是没有想过,他对唐烟烟究竟存着怎样的感情?是雏鸟的依恋,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还是存粹的占有欲?或许,都是有的,它们密密匝匝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他想好好活下去的支柱。

所以,他绝对不会放她走。

但他做得到吗?生平第一次,陆雨歇感到如此的慌乱与无措。

静静站了片刻,陆雨歇恢复前进的步伐。

他怀里的唐烟烟轻飘飘的,似是一片随时会被风拂走的羽毛。

陆雨歇情不自禁握紧手心,却又害怕唐烟烟吃痛,迅速松了手。

暮霭沉沉,天色晦暗,白日已然落下最后的帷幕。

一三四晋.江.独.发一三四章一夜过去, 天色大亮。

唐烟烟甫一睁开眼,便闻到了酒酿汤圆的清香。

入目皆是熟悉的摆置和家具,唐烟烟盯着悬在头顶的鹅黄纱帐, 一时竟有些神思恍惚,她这是回到若水村的家了?昨晚她是怎么回来的?她分明记得……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脑海,唐烟烟蓦地滋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匆匆掀开被褥, 快步走出卧房。

一层竹帘相隔的厨房, 陆雨歇早已察觉唐烟烟的苏醒。

他收回神游的思绪,敛去眸底冷意,驾轻就熟地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 然后不慌不忙地, 把煮沸的汤圆从锅里捞起来,盛入水青色的小瓷碗。

不过片刻, 唐烟烟便寻到陆雨歇的身影。

竹帘后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 如竹若松、姿态清雅,动作间还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悠然。

他手上托着木盘, 里面放着一碗煮熟的酒酿汤圆。

这便是昨儿傍晚,唐烟烟为了支开陆雨歇,特地想出的托词,陆雨歇显然也当了真,早早就为她煮好了酒酿汤圆。

农家自酿的米酒醇厚,雪白的一颗颗汤圆浮在清汤之中,软糯可爱, 连空气都飘满醉人的香味。

可唐烟烟的注意力完全没办法集中在汤圆上, 她定定看着陆雨歇, 心情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陆雨歇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两人目光相触时,他甚至还好脾性地对唐烟烟笑了笑:烟烟,你醒的恰是时候,汤圆刚煮好,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来,快趁热尝尝。

说着,他将酒酿汤圆放置在桌案,还体贴地替唐烟烟拉开木椅,又擦净筷子,笑着递给她。

唐烟烟垂着眸,没有去接。

气氛莫名凝滞,两人仿佛展开一场沉默且诡异的对峙。

许久,陆雨歇仍一动不动,他握着竹筷的手顿在半空,极富耐心的样子。

好半晌,唐烟烟终于妥协地伸出手,她接过竹筷,食不知味地开始吃酒酿汤圆。

陆雨歇则纵容地弯了弯唇,若无其事地落坐在她对面。

又是半晌缄默。

唐烟烟心神复杂,她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陆雨歇脸上,却没能找到一丝破绽。

恰恰是陆雨歇这份的云淡风轻,反令唐烟烟深感不安,太刻意了不是吗?昨晚她晕倒后,陆雨歇当真没发现什么异样吗?这些日子,唐烟烟曾仔细思量过,她或许应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陆雨歇,无论他是否相信,总比瞒到东窗事发好。

可时机似乎不那么的好把握。

唐烟烟本想再等等,等陆雨歇的状态足够稳定,不会情绪剧烈起伏或失去理智。

但现在似乎晚了,她无法预料下次的发作何时来临,也无法保证她一定能留在这个世界。

而且,唐烟烟有种强烈的直觉,陆雨歇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可他为什么都不问问她呢?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容她再犹豫了,唐烟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全是决然:陆雨歇,为什么你从不问我未来的事情?你不好奇吗?默默放下筷子,唐烟烟说不上失望或是伤感,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陆雨歇,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你一直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你觉得来自未来这种事情,过于荒谬,对吗?闻言,陆雨歇眉头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眼睛仍是笑着的,仿佛在谈论一个并不怎么严肃的话题:烟烟,我并没有不信你。

只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与现在相比,当然是现在更重要。

顿了顿,陆雨歇忽而笃定道,无论烟烟你如何想,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认定的。

烟烟,你说的那个未来,与现在的我其实没有什么关联,我只想好好经营如今拥有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烟烟,我们更应该珍惜的是现在,不是吗?陆雨歇双瞳黑黢黢的,像两汪深邃幽沉的古井。

不知为何,唐烟烟竟有些后背生寒。

他分明是笑着的,却好似透着不容辩驳的冷意。

陆雨歇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蓦地起身,目光投向唐烟烟面前的瓷碗,温声道:烟烟,汤圆凉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语罢,不等唐烟烟回应,陆雨歇已然付诸行动。

事已至此,唐烟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望着陆雨歇清隽的背影,唐烟烟无奈苦笑。

是啊!过去将来和现在,自然是现在重要,所以她决定留在这个时空,但若是这份现在,也变得不确定了呢?等陆雨歇回来,唐烟烟已经平复好心情,她握着汤匙,有下没下地搅动碗里的雪白汤圆丸子,低声道:我也是这般想的,现在远比未来重要,可陆雨歇,唐烟烟蓦地抬头,她笑容透着几许悲哀,声音也有些乏力,那眸子里泛着晶莹的泪花,仿佛缀在花瓣上的晨露,随时都会滴落下来,可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真实存在于这个时空的陆雨歇,你有过去现在和将来。

但我不是,我的未来和过去,都与现在紧密相连,如果没有未来的唐烟烟,又怎会有此时此刻坐在你面前的我呢?陆雨歇脊背猛地一震,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他很确定,唐烟烟接下来说的,不会是他想听的话。

这个时令,春色正好,阳光透过窗,仿佛在唐烟烟睫毛缀了层金色的星,她含笑看着他,一双湿漉漉的杏眼,楚楚动人。

陆雨歇动了动唇,他想阻止唐烟烟继续说下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若说陆雨歇对未来的故事一点都不在意,也不好奇,那自然是骗人的。

他知道,她一定很喜欢那个陆雨歇吧,所以她跨越时间的重重山海,来到这里陪伴他、治愈他。

说到底,他大概只是个可怜的备胎。

如果未来的陆雨歇平安健康,她又怎会出现在这个陈旧的时空?有时候,陆雨歇甚至觉得,唐烟烟望着他的眼神,是如此陌生,她仿佛透过他这具躯壳,在找寻另一个人。

陆雨歇并不笨,他早就揣摩到那模模糊糊的真相,但他不愿多想,他宁愿蒙住双眼,沦陷在谎言的世界里。

虚情假意又如何?她把他当做那人的替身又如何?只要她肯留下陪他,对伶仃孤苦的他而言,便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真到了摊牌的时刻,唐烟烟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沉默了会,冲面前的男人展颜一笑,那漂亮的杏眼里浮出浅浅的光晕,似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她脸颊泛着雀跃的红晕:陆雨歇,你知道吗?我曾无数次想象,以前的仙尊陆雨歇,会是什么样子呢?也像他一样的冷静理智,事事都尽在掌握吗?也宽容大度,仿若一尊没有缺点的佛吗?还是……抱歉,是我让你失望了。

听到这里,陆雨歇面色蓦地一沉,心也如坠冰窖。

他无法忽略胸口细细密密的痛意,也无法忍受让唐烟烟说下去。

扯了扯苍白的唇,他笑得牵强又嘲讽,真可惜,我一点儿都不像他。

我脆弱又偏执,性格阴暗孤僻,心眼小,还爱生气,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与怨恨,我不是他那样慈悲的佛,就算明天苍生尽毁,我也能无动于衷,说不准还会拍手叫好。

陆雨歇嘴角弧度不断上扬,他越是鄙夷这样恶劣的自己,越是故作漫不经心。

斜睨着唐烟烟,陆雨歇眼梢高高挑起,他刻意用吊儿郎当的语调道,看到这样的我,你是不是失望至极。

如果可以选择,你一定选他,而不是如此不堪的我,你……陆雨歇还没说完,一抹倩影便朝他飞扑而来,将他紧紧拥住。

她身体虚弱,本不该有什么力气,陆雨歇却被她撞得略微后仰。

怀里软绵绵的一团,好似轻轻一捏,就会碎了。

陆雨歇陡然生出一股冲动,他想将她狠狠揉进他胸膛,却又不敢动作,他害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弄疼了她。

双手攥紧陆雨歇的衣裳,唐烟烟真是又气又心痛,她用力锤了两下他背脊,声音沙沙的,含着哽咽:为什么要故意贬低自己?你才没有不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是嫌我的心还不够疼吗?她拳头落在陆雨歇身上,不过雨点般重量,丝毫不痛。

可她这两拳却彻底搅乱了陆雨歇心扉,平静的海水突然沸腾,卷起一丈又一丈的浪潮。

陆雨歇眼神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听到唐烟烟放低了音调,如同对待珍贵的宝物般,小心翼翼在他耳边说:陆雨歇,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好不好?也不要厌恶自己。

因为我很喜欢这样的你,我喜欢你的脆弱、你的别扭,我喜欢你所有的一切。

整个世界戛然寂静,然后是一簇簇烟花炸开的声音。

陆雨歇心烧得滚烫,雾气逐渐弥漫他眼眶。

她居然会喜欢这样的他吗?他以为在她眼里,他自是百般不如那个陆雨歇。

唐烟烟也鲜少作出这样直接的表白,她脸颊泛出一层绯色,羞赧得厉害。

但说出最赤诚的心意,原来是那么的轻松。

无论怎样的陆雨歇,我都很欢喜的。

只是我也很遗憾,遗憾自己一直没能为那个陆雨歇多做些事。

想到正孤零零困顿于某处的仙尊陆雨歇,唐烟烟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她轻声道,我和他相识时,他已经是仙界最厉害的人,我们中间有许多磨难,他总将我纳入他的羽翼,事事替我考量。

他习惯性地保护许多人,不止是我,哪怕身心疲惫,哪怕堕入险境,他也始终是那个仁慈善良的仙尊大人,他永远不会置苍生于不顾。

陆雨歇怔怔听着,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唐烟烟口中的那个仙尊陆雨歇,似乎很陌生,又令他莫名感到熟悉。

他终是活成了自己不愿成为的模样吗?既以苍生为己任,是否证明他全都放下了、看开了?唐烟烟松开搂住陆雨歇的手,她用目光细细描绘他轮廓,舍不得挪开。

从前听说他的过去时,唐烟烟就好心疼那个小小的年轻的陆雨歇,来到这个时空,成为见证他巨大变故的旁观者,唐烟烟才切实体会到他的辛苦。

原来陆雨歇最不能释怀的不是仇恨,而是无法放过他自己。

他固然强大,可那份来自幼年的不安、愧疚与自我厌恶,早已深入骨髓,它们藏得太深,或许仙尊陆雨歇自己都没能察觉。

唐烟烟以为她是最了解陆雨歇的人,她以为她的爱能融化他心底的伤。

可她始终没理解陆雨歇内心深处的脆弱,也没能成为他的倚靠和寄托,所以他迷路了,他没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陆雨歇走后的那些年,唐烟烟时常想,一个人,若外表呈现出来的都是真善美,是不是证明他心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和恶?这世间哪有什么完人?仙尊陆雨歇悲悯天地、解救苍生,或许只是为了掩饰他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他认为,只有爱能消除一切的恶,所以他拼命让自己热爱苍生,他一次次地这样欺骗自己,仿佛把虚伪都活成了真,陆雨歇亲手用仙尊那顶崇高的帽子,把自己囚禁在道德制高点,也许最后,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对这个世界究竟是爱还是恨。

陆雨歇演变出来的每种人格,全部都是真实的他。

因为他这一生,活的太累了!他一边寻找最真实的自己,一边又残忍地将弱小阴暗的自己嗜杀,只留给世人一个高风伟杰的仙尊陆雨歇。

重回仙尊幼年时,唐烟烟本想成为陆雨歇心灵的慰藉,成为指引他的路灯,让他终能摆脱阴影,回到她身边。

可事与愿违,她还是把事情办砸了。

既然救不回未来的陆雨歇,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守住现在的陆雨歇吧!唐烟烟是这么决定的,可惜她忘了,她向来主宰不了命运,命运也一直不肯好好的眷顾他们。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忍住满腔酸楚:你走后,我实在是很想你,所以请人制造出跨越时空的阵法,试图挽回一切。

但我失败了,因为阵法的并不稳定,我不仅没得到你的信任,反让你恼了我、怨了我。

我明明是那么的想,想让我的少年这次活得轻松些、开心些,不要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但不曾想,我竟也成了压垮他的稻草之一。

看着你一次次情绪崩溃,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是那么的不自量力,我以为我能做你的救赎,事实却截然相反,我又成了你的负担。

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呢!那时我没能真正的理解你,现在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从始至终,一无是处的那个人都是我。

说到最后,唐烟烟已是力竭,她捂着钝痛的胸口,心里好恨,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陆雨歇却听得眼睫猛然一颤。

她哽咽沙哑的声音,仿佛把他心都揉碎了。

过往回忆,仍历历在目。

唐烟烟刚来到这个时空的初次蒙面,年幼的他不以为意,可她呢?她那时抱着怎样的心情?遭逢人生剧变孤苦难过之际,他先将她的陪伴视作理所当然,后又将她的离开当作背叛。

他只顾着自己伤悲绝望,从未想她是以何种心情,又经历了怎样的困难挫折,才不辞艰辛来到他身边。

原来,她也一直背负着沉沉的重担。

想到她所受的委屈,陆雨歇便极恼恨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他颤声道:不,你没有不自量力,也不是我的负担。

陆雨歇此刻才全明白,难怪唐烟烟总是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无所畏惧、坚定不移。

他的恶言恶语和冷漠,也不曾令她退缩!这样美好的她怎会一无是处呢?她分明是一味治愈他的良药,是他心生偏执,是他太害怕她再次离去,所以才生了魔障。

太阳一点点爬上枝头,灿烂又温柔,陆雨歇整颗心像浸在暖河里,他握住那截皓白手腕,把侧对他的清瘦女子轻轻揽入怀里。

年轻的陆雨歇还从未经历过这种感情,也不曾对谁说过动人的话,他无疑是笨拙的,但这份无措却很真挚。

烟烟,我不知道,没有你的那个陆雨歇,是怎么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想他一定很痛苦。

我比他幸运,因为在我跌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时,出现了一道光。

就算这道光无法驱散所有阴霾,但它的存在,至少让这段冰寒彻骨的长路,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这便足够了。

陆雨歇俯首吻住唐烟烟漆黑的发,低低地,近乎呢喃似的道,真的够了。

她为他带来了光,若他仍迷失在黑暗,当然不是她的错,全是他不好,是他太过脆弱,是他辜负了她的付出。

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

他们在春光里相拥,这一刻,似是永恒。

陆雨歇,我必须还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一番谈话,唐烟烟已经耗费大量精力,她疲惫地靠在陆雨歇怀里,但一想到最关键的那道劫,唐烟烟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她揪住他衣袖,恳切道,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想留在这里,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可是……唐烟烟努力抬手,指尖触摸到陆雨歇的脸颊,她嘴角牵出遗憾不舍的笑,喃喃道,如果我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突然消失,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一三五晋.江.独.发一三五章唐烟烟等了许久, 沉默的陆雨歇才道了声好。

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却似能道出无尽心酸。

得到他的承诺后,唐烟烟像是终于卸下重担, 再抵不住身体的疲惫,她在陆雨歇怀里沉沉昏睡过去。

她睫毛还湿润着,残留着未干的泪意。

陆雨歇有下没下地, 轻抚唐烟烟乌黑柔顺的发, 一双眼睛如同凝了墨汁, 不见丝毫光亮。

一只鸟倏地从窗前飞过,惊起枝叶簌簌。

陆雨歇呆滞的眼神逐渐恢复神采,他动作迟缓地低下眸, 静静望着怀中女子的睡脸。

纵使千怕万怕, 他最害怕的事,果然还是会到来。

她仍要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唯一令陆雨歇感到欣慰的是, 离开并非唐烟烟本意。

她是愿意留下,同他日月年相守在一起的。

时间如流沙般逝去, 晌午日头炽烈,陆雨歇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眼睛被明光刺得生疼。

他抱着唐烟烟,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好几个时辰。

黄昏时分,陆雨歇似是忽然想通,笼在他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他仔细替唐烟烟整理着鬓发, 笑得莫名开怀。

烟烟, 你既不舍离开, 那我便将你留在这里, 好不好?他在她耳畔低喃,眸光缱绻,声音极轻极柔,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留下。

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天色渐暗,霞光旖旎,晚风也温柔。

男子笃定的嗓音,散落在天地,日月星辰,皆可为证。

自从与陆雨歇坦诚相待,唐烟烟便不必诸多避讳,他们相处得愈发和谐,那种似有若无的隔阂也彻底消失殆尽。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去五天,阵法的力量再次来临。

唐烟烟当时正在曹娘子家学做鞋靴。

为贴补家用,若水村的娘子们时常做些绣活,拿到集市上卖。

唐烟烟闲来无事,也生出几分跟着她们学绣活儿的兴致。

她手里这双绣有劲竹的雪白靴子,便是为陆雨歇特地做的。

离开这个时空前,唐烟烟总想为陆雨歇留点儿可作念想的东西,她盼他日后快乐无忧,也愿他重获真正的自由,所以这每一针每一线里,都倾入了她最虔诚的祝福与祈望。

可一想到别离,唐烟烟还是难掩伤感。

失神间,针尖错位,一股刺痛从指腹传来,浑圆的血珠渗出伤口,唐烟烟正要去拭,那股熟悉的撕裂感,已狠狠朝她袭来。

唐烟烟强忍头晕目眩,对一边聊家常、一边做绣活儿的娘子们道:几位姐姐,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今天就先回去,改日再来叨扰。

语罢,唐烟烟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将曹娘子等人关切慰问的话语通通抛在脑后。

曹娘子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立即起身追上去:唐妹妹,你还好吗?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几位娘子也跟着放下手里绣活儿,眸露关切。

唐烟烟没听清身后传来的话语,她一路扶着墙,踉跄奔出院子。

视野里,花草树木全在晃动。

唐烟烟艰难地靠近篱笆门,恍惚间,她似看到一抹黑影杵立在门外,此时闪避已是来不及,唐烟烟直直撞了上去,然后被一只结实有利的手揽入胸膛。

熟悉的松雪冷香萦绕在鼻尖,唐烟烟高悬的心终于落下。

她鼻尖涌起几丝酸涩,这一刻,她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委屈和脆弱。

陆雨歇被那双湿漉漉的眼一扫,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能感受到唐烟烟的依赖,还有难过与无助。

没事了,陆雨歇轻拍了拍唐烟烟的头,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别担心,不会被她们发现。

许是陆雨歇在侧,哪怕身体承受着剧烈的撕扯感,唐烟烟也有种找回主心骨的安全感。

曹娘子等人刚追出门,就意外撞到这羞煞人的一幕。

这般情形,到底不好调头就走,陆雨歇略侧眸,向曹娘子等人道:烟烟有些不适,我们就先失陪了。

他表现得彬彬有礼,语气里的急迫却怎么都藏不住。

这些娘子知道陆郎君素来爱护娇妻,况且唐烟烟的身体也是真的危急,其中一个娘子连忙道:没事没事,你快带唐妹妹回去休息,我们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陆雨歇略颔首,抱着唐烟烟疾步踏出农家院子。

一离开曹娘子等人的视线范围,陆雨歇便默念法诀。

身形一闪,他们已从郁郁葱葱的乡间小路,回到暂时落脚的家。

陆雨歇刚把唐烟烟放到竹榻,她便痛得不自觉蜷缩成一团。

冷汗早已濡湿额发,她面颊煞白,毫无血色的唇瓣被咬得殷红。

那纤细的手指又变得透明了,从指尖往上,一点点蔓延,很快,连手腕都开始消失。

这样震撼的画面,是陆雨歇第二次亲眼目睹。

他急急去握唐烟烟的右手,仿佛只要用力握住,她就不会继续消失,然而她身体的透明化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陆雨歇鼻尖渗出细密的汗,一个个以困为主的法诀,被他接二连三释放出来,一层又一层,它们把唐烟烟毫无缝隙地包裹住。

陆雨歇以为,只要把唐烟烟守在他精心铸建的堡垒里,就能抵御那股来自神秘的力量。

哪怕他不能完全与之抗衡,至少能起到一定效果,陆雨歇原本是这么想的。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然后再慢慢了解它的特性,最后逐一破解。

可他天真的想法在事实面前,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论多么高深稳固的困阵,都无法护住唐烟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这个世界,无计可施。

痛苦似乎永无止境,唐烟烟就像一条匍匐在沙滩被暴晒的鱼,窒息感从四面八分涌来,将她从头到脚湮没。

这次的浪潮格外猛烈,唐烟烟感觉她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迷迷糊糊之际,唐烟烟忽然看到站在竹榻旁的陆雨歇,他低着眉,神色怔忪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腥红的眼睁得极大,眼瞳却已失去焦距。

天大地大,此时此刻,仿佛独他伶仃一人站在黑暗里,他清瘦的脊背,像是即将被疾风骤雨压垮。

唐烟烟知道陆雨歇在难受什么。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怨自己不能帮到她。

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唐烟烟动了动唇,想这么告诉陆雨歇,可她却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陆雨歇脆弱无助的模样,唐烟烟痛得麻木的心,突然又恢复了知觉。

她不该让他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陆雨歇还如此年轻,他是一株历经暴风雨,在百般摧折下艰难活下来的小树。

他的根基不够粗壮,他的枝叶不算丰满,他的人生才启程,没有足够的阅历磨炼出从容不迫的冷静。

所以他慌了,他害怕了,他因不能留住她而备受打击。

其实,这次本该由她护着他、守着他。

可到头来,还是让他吃尽了万般苦头。

颤栗着朝陆雨歇伸出手,唐烟烟被疼痛摧毁的意志陡然复生,她似乎有力气去抵抗那股力量了。

一片混沌里,陆雨歇在绝望里越陷越深。

他恍惚看到那片火海,曾目睹母亲离去时的悲恸重新复燃,他是不是只能看着重要的人离他远去,然后永远活在懊悔与沮丧中?火焰在眼里越烧越旺,陆雨歇像是站在陡峭悬崖边,只需再往前迈出一小步,便万劫不复。

忽然,漆黑的夜幕出现一点光亮,他瞳孔猛然一震。

几乎条件反射般,陆雨歇回握住唐烟烟的手,她肌肤好凉,寒冰似的。

陆雨歇如梦初醒,下意识渡给她灵力。

浅蓝色的灵力游走于唐烟烟经脉,倏地与什么撞击在一起,陆雨歇神魂都被震得颤了颤,喉口也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僵了一瞬,陆雨歇随即狂喜。

他持续渡给唐烟烟灵力,不多久,又与那股强大的力量狭路相逢。

一场原本属于唐烟烟的战斗,就这样转移到陆雨歇身上。

这本是极危险的行为,稍有不慎,最先受损的不是唐烟烟,而是陆雨歇,若神魂碎灭,与身死又有何区别?为了抗衡那股力量,他这是将生死都已置之度外了。

唐烟烟阻止不了陆雨歇。

若强行打断全神贯注的他,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两股力量一次次激烈碰撞,陆雨歇紧闭着眼,他面容逐渐狰狞痛苦,太阳穴也鼓起一道道山丘般的沟壑。

唐烟烟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努力保持清醒,用薄弱的力量协助陆雨歇。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那股力量主动撤离,在它退却的下一刻,陆雨歇呕出一口血,身体再无意识地往后栽倒,唐烟烟忙去搀他,却虚弱地与他一起狠狠摔在地上。

两人此时都狼狈极了,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般。

最先从昏迷中醒来的是陆雨歇。

天光疏淡,竟已是晨曦。

陆雨歇动了动麻木的指尖,在感受到怀里那团温软时,他嘴角缓缓弯起,几乎笑出声。

这是自云葭仙子去世后,他眼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璀璨满足的笑意。

紧紧拥着唐烟烟,陆雨歇用掌心捂住眼睛,甚至笑出了眼泪。

大颗大颗的泪珠沿鬓角滚落,陆雨歇压抑着声音,止不住地哭哭笑笑。

他终于不是那个面对困境却无计可施的孩子了,他原来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守住最珍贵的宝物。

安置好唐烟烟,陆雨歇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唐烟烟曾说,她是利用阵法的力量才回到过去。

可试图带她走的却不止是阵法的力量,还有这个时空的排斥。

许是穿越阵法逐渐失效,时空觉察到这个闯入其中的异域者,所以释放出威压,意图将她抹除。

他抵御的那股力量,不是阵法,而是天道威压。

天道啊!陆雨歇望了眼高空,笑眼里不仅没有沮丧,反而充满亢奋。

蚍蜉尚且能撼树,他既不是蚍蜉,当然要试上一试。

你又能留我到几时?后来,唐烟烟这样问过陆雨歇。

于天道而言,他就像河里渺小的一粒沙,微不足道。

或许天道正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它看他一次次挣扎于泥潭,哪怕用生命作赌注,也不会动一分恻隐之心。

它就这样戏谑玩弄着他们,等他们疲惫不堪,再无情地给予最后的重重一击。

陆雨歇却很平静,他笑着回:留一日,便算一日吧。

为消解唐烟烟的顾虑和歉愧,陆雨歇用极其随意的语调道,你也是用性命当赌注,才来到我身边,你已经尽力了。

能不能留住你,看的是我的本事。

剩下的话,陆雨歇没再说下去。

但唐烟烟能从他坚毅的侧脸,看到他的决心。

阳光铺陈在这个男人身后,是如此耀眼,他漆黑的眸晕染了深琥珀色,那里面藏着唐烟烟从未见过的东西。

唐烟烟突然发现,年轻的陆雨歇,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一三六晋.江.独.发一三六章眼下情形, 留在人间也并非长久之计,尽管遗憾不舍,陆雨歇还是决定带唐烟烟回仙界, 回玄英宗。

临行前两天,为了感谢曹娘子等人的关怀和照顾,陆雨歇和唐烟烟挨家挨户地, 给若水村村民们送了些强身健体的丹药。

启程时, 两人是悄悄走的, 离别总是伤感,他们都有些害怕面对那样的场面。

回宗门后,唐烟烟陆续又发作了几次, 过程虽凶险, 所幸结果都是好的。

陆雨歇却不太好,想要短时间内提升道行储存灵力, 他必须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这些日子, 陆雨歇总是泡在灵泉汲取灵息,再辅以大量洗髓丹, 强行打通所有筋脉,突破身体极限。

这样日复一日的循环,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每每见到疲惫的陆雨歇,唐烟烟都很心痛不忍,可她太明白他的固执,如果就这么放弃,他日后一定会悔恨自责。

既然如此, 那就由着他孤注一掷吧!唐烟烟不敢奢求他们能得到多好的结果, 她只希望陆雨歇竭尽全力后, 能无愧不悔。

许是一路经历太多, 唐烟烟的心态也变得很乐观。

与其杞人忧天,把时间都浪费在忧虑上,倒不如好好珍惜留在这里的每一天。

于是唐烟烟什么都不再想,她开开心心住在眷古峰,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身体状态好时,她会拎一匣糕点,或是一篮灵果,去后山灵泉找陆雨歇。

陆雨歇品尝灵果糕点的时候,唐烟烟便坐在旁边,逗弄附近的灵草和小动物,偶尔心血来潮,她还会褪下鞋袜,把双足浸入泉水里,然后顽皮地溅起成串透明水花。

假如水珠不小心散落到陆雨歇身上,唐烟烟会吐吐舌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真诚地对他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陆雨歇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可看着她狡黠又灵动的笑脸,他哪里会生气?他只觉得她可爱,全世界最可爱了。

陆雨歇突然明白,他之所以拼尽一切留住她,为的就是这样平凡又珍贵的时刻,在未来活着的每一天,他都想拥有这样的美好,所以他还能坚持下去,一直一直这样坚持下去……抱着这股信念,陆雨歇越来越强,然而那股力量也在不断增进。

有时候,唐烟烟甚至觉得,命运好像在戏弄他们,它冷眼看他们挣扎,就像观赏一幕有趣的戏剧。

是不是等到他们精疲力竭,它才会慷慨给予最后致命的一击?可若不是它,唐烟烟便看不到这样的陆雨歇。

他果然强大得可怕,无论精神折磨,还是肉.体的苦痛,他都能一声不吭地扛过去。

在成为仙尊陆雨歇的漫长路程中,他一定历经了无数类似的折磨吧!宝剑锋从磨砺出,他一直是这世上最坚韧的人。

就算某一天她真的离开这个时空,唐烟烟想,陆雨歇肯定也能坚持下去。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离别迟早会来临,只是没想到,那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唐烟烟又发作了。

尽管一股股灵力被陆雨歇输送到她身体,可还是温暖不了冰寒的五脏六腑。

唐烟烟莫名觉得,这次的劫,他们或许躲不过了。

陆雨歇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股势如破竹的抗力。

可他偏偏不肯认输,哪一次他们不是这样挺过来的?什么命运,什么天道,如果它们必须带走唐烟烟,那么就先踩着他的尸体走过去!小屋宁静,窗外青松延绵,微风吹来似有若无的浅淡木香。

一切都看似寻常,只有汗水沿着屋内那两张煞白的脸颊,汩汩淌下。

陆雨歇咬紧牙关,体内已有颓势的灵力再度复苏,它如游龙般,头也不回地撞向那座巍峨的高山,带着决绝又孤傲的气势。

两股力量在唐烟烟体内激烈交缠,看不见的硝烟,几乎弥漫整座眷古峰。

唐烟烟早已体力不支,她浑浑噩噩地在混沌里挣扎,不管承受着多剧烈的痛苦,她都不喊一声疼。

因为她知道,陆雨歇并不比她好受。

无论结果如何,是好是坏,这一程,她都想与陆雨歇并肩坚持到底。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残酷战斗。

陆雨歇修为逐渐耗尽,灵力也濒临枯竭。

汗水濡湿的视野里,他恍惚看到唐烟烟逐渐隐去的脸,就像即将消失的泡沫一样。

可陆雨歇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如果他不曾拥有温暖,或许便不惧孤单。

既然他已看见了曙光,谁又还愿意重归黑暗?未来漫长的路,他不想再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下去,他要她陪着她!陆雨歇扯了扯惨白的唇角,突然笑得无所畏惧。

他紧闭双眼,催动仅剩的灵力汇入丹田,很快,他面色陡然呈现出不自然的血红。

此时此刻,陆雨歇正在抽取自己的神魂,试图以神魂自燃的方式迸发出强大力量,与占据唐烟烟身体的力量决一死战。

陆雨歇豁出全部,以命相博,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

从一开始,唐烟烟就是在勉强自己,两股力量在她身体里攻城掠地、互不相让,她又怎会好受,她疼得五脏六腑都快要碎掉了,之所以忍着不说,是唐烟烟不愿做逃兵,她不能在陆雨歇披荆斩棘、冲锋陷阵的时候独自退缩。

先前无数次,唐烟烟都凭着坚韧的意志挺了过去,可今日陆雨歇自毁式的绝命一击,她是如何都承受不住了。

住手,陆雨歇,如果你不想唐烟烟神魂俱灭,就赶快停下所有动作。

陆雨歇,陆雨歇,你听到没有?快住手,你再不收手,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陌生男声一直在奋力咆哮。

他口吻焦切,像是气急败坏,又像是恨铁不成钢。

因为神魂自燃,陆雨歇整个人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他恍惚了一瞬,才慢半拍意识到,有人在跟他讲话。

他是谁?他在说什么?神魂俱灭?这几个字就像寒冬腊月的一场冰雪,浇灭了陆雨歇所有的冲动。

烧红的眼徐徐褪去血色,陆雨歇终于看清面前的唐烟烟,她小小一团,蜷缩匍匐在那里,散开的裙摆就像是暮秋凋零的花瓣。

她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身体逐渐化作细碎星点,一点点融入天地。

陆雨歇愣了一瞬,立即朝唐烟烟扑过去,却狼狈地跌倒在地,他挣扎着伸出手,掌心只接到冰凉的一颗星点,它在他掌心消失,比雪融化的更快。

那陌生男声似是能感知这里的一切,见陆雨歇恢复意识,他松了口气。

又见陆雨歇此时浑浑噩噩、眼神无光,他语速极快道:陆雨歇,时间紧迫,我不能向你详细解释这一切,你只需知道。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与唐烟烟一起死在这个时空,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也许你还能再入轮回,但这世间却永无唐烟烟了;其二,让唐烟烟离开,让她返回原本属于她的世界。

往后千年万年,漫漫岁月长河,若你还能对她保持今日的热忱和追逐,又何愁没有重逢的那一天?不知是何缘故,唐烟烟的身体,突然停止了消散。

那些遗落的星点,像是时光倒流般,重新回到原处,组成陆雨歇再熟悉不过的柔软轮廓。

他怔怔看着唐烟烟,分明想要急切地拥住她,去感受她真实存在的温度,可他忽然又不敢了。

陌生男声继续道:日前,我寻遍世间,侥幸得到一枚苍穹碎片,已修复好残破不堪的法阵,唐烟烟也得以暂时存活在这个时空,但可维持的时间并不长。

这次后,法阵将彻底碎裂,如果唐烟烟不能在法阵停止运转前归来,那么法阵灭亡的瞬间,她便如同你刚刚目睹的画面一般,消失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空。

陆雨歇神情呆滞,像是听懂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男声等了一会儿,正要不耐低吼,陆雨歇涣散的眸光终于恢复焦距,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唐烟烟,苦笑道:我和她,当真还有重逢那一日吗?这便取决于你自己了。

她在未来等你多年,心知等待无望,这才动了回溯时光的想法。

你若没有改变命运的自信,与她一同赴死,也算是对她的另一种成全吧!男声安静两息,叹息道,我不能再久留,阵力每浪费一点,她留在这里的时间便少一刻。

你认真考虑,若她愿意回来,下次法阵运作时,请她不要再抵抗,若她最终决定不再归来,那么待她醒来后,替我向她问声好吧。

陆雨歇听得出,男人语气里有明显的伤感和不舍,他是希望唐烟烟回去的。

那他呢?他应该放手吗?一切都恢复平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后唐烟烟昏睡了多久,陆雨歇便呆呆思索了多久。

无论出于哪种考量,他似乎都不能让唐烟烟和他一起走上绝路。

哪怕希望渺茫,终究还是有一线光明,可他真能握得住吗?一三七晋.江.独.发一三七章唐烟烟醒来后, 才从陆雨歇口中得知一切。

他叫棋玉。

唐烟烟告诉陆雨歇,当初是他布阵,帮忙把我送来这个时空。

棋玉他, 还有跟你说别的什么吗?陆雨歇低垂着眸,目光落在唐烟烟瘦骨嶙峋的手腕上,忽然, 他自嘲似地, 扯了扯唇。

这些日子, 他沉浸在自我世界,逞强般决意把唐烟烟留下,却忘了留意她的痛苦。

他自认在做最正确的事, 却不得不承认, 他们成功的概率极小,若失败, 他将亲手把唐烟烟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蓦地闭上眼, 陆雨歇睫毛剧烈颤动数下,挣扎片刻, 他终是沉声道:唐烟烟,你回属于你的世界吧。

唐烟烟一愣,抬头便撞入陆雨歇深邃的眼眸,他眼底盛满了决绝的意味。

年轻的男人,眉眼间不知何时已有历经风霜的刚毅,他不闪不避,直视着她, 犹如盘踞在悬崖边的磐石, 有种坚韧不拔的力量。

棋玉果然对他说了什么。

所以他才改变主意。

唐烟烟当然知道, 棋玉是为她好, 但究竟好不好,别人说的不算,得自己说了才算。

仿佛知道唐烟烟想说什么,陆雨歇在她开口前道:但这并不意味我已经放弃。

缓缓俯首,陆雨歇在距离唐烟烟鼻尖几寸时停下,两人温热的呼吸相互交融,织出缠绵一致的频率,烟烟,以后你在你的世界里好好生活,我也会在我的世界继续努力,有朝一日,我们终会重逢。

他轻柔的嗓音如誓言般,落在唐烟烟耳畔。

她眼眶顿时染红:你全知道了?陆雨歇点点头:你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我们将来的相遇,对么?唐烟烟忽然有点词穷,一开始,她确实抱着这样的目的。

但渐渐的,她改变了主意。

无论哪个时空的陆雨歇,都是她喜欢的陆雨歇,但对年轻的陆雨歇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他们的记忆,他是他,将来的陆雨歇是将来的陆雨歇,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我承认,我一直都不愿意,将自己与那个陆雨歇联系在一起。

陆雨歇忽然握住唐烟烟的手,他声音很低,像是毫无保留地把最真实的那一面,描述给唐烟烟听,我没有那些记忆,所以总认为,你深深爱着的那人,并不是我。

一想到你愿意包容我、忍耐我、爱护我的原因,都是因为那个陆雨歇,我就会没来由的生气妒忌,我不想知道关于那个陆雨歇的任何事,也不想知道你们经历过什么,又相互许诺过什么誓言。

我拼命将你留在这里,求的是你和我的未来,而不是和他。

唐烟烟反握住陆雨歇的手:我明白的。

我很可笑吧?明明他也是我。

唐烟烟摇头道:你才不可笑,自私的是我,是我擅自来到这个世界,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

这一刻,陆雨歇竟前所未有的轻松,他释然一笑:不,我很高兴,我想他也会很开心。

烟烟,你能同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吗?他们之间的故事吗?唐烟烟不由轻笑出声,那好像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

该从哪里说起呢!思索片刻,唐烟烟道,其实,我有一个秘密,连那个陆雨歇都不知道哦!但今天我可以告诉你。

俏皮地眨眨眼睛,唐烟烟略压低嗓音,凑近他耳朵道,严格说来,我确实是唐烟烟,却不是这个唐烟烟,就像我来到这个时空一样,最初的我,来自另外……时光仿佛都变得缓慢了。

唐烟烟追忆着过往,嘴角始终挂着甜笑。

她和陆雨歇之间的种种经历,竟比想象中还要难忘。

唐烟烟也是一开口,才发现,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她都能毫不停顿地讲出来。

从清晨到日落,从黄昏到黎明,陆雨歇安安静静陪在唐烟烟身边,伴随她温暖清澈的声线,他仿佛也进入她描述里的那个世界。

他变成故事中的陆雨歇,他与她在凡间相识,与她相伴度过每个日日夜夜,与她一同经历险境,与她肩并肩迎接困难与挫折。

每一个抉择,他都感同身受;每一段分离,他都痛彻心扉。

他所有的情绪,全由她牵扯,他开心她的开心,难过她的难过。

他只恨自己不能像唐烟烟一般,在她伤心时去往她的世界,为她擦去每一滴哀伤的泪水。

终于,唐烟烟和那个陆雨歇的故事结束了。

他们结束的同时,也意味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唐烟烟就这样来到他的时空,故事的主角,也变成了他。

他们这次的结局,归他谱写。

无论如何,他都想给唐烟烟一个好的结局,所以,他会亲自送她离开。

陆雨歇心意已定,唐烟烟也不再坚持,他们都明白,她离开,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她走,陆雨歇就能摆脱日复一日的煎熬,也不会对她心存歉愧。

他们都可以在各自时空,好好地活着。

烟烟,我不能向你保证,一定能在未来回到你身边,但我会竭尽全力,就像你踏破时空向我走来一样,我也会沿着岁月的纹路,一步一步,耐心地朝你靠近。

唐烟烟笑着颔首,可那条路太漫长,她舍不得让他再吃同样的苦:你会很孤单的。

没关系,因为终有一日,你会出现在我身边。

再见我的第一面,你会说什么呢?青松挺拔,微风拂起男子鬓角的墨发。

陆雨歇思索片刻,忽地展颜一笑,那年轻的容颜,仿佛是天地间最耀眼的一道风景。

他认真又温柔地望着眼前女子,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满满的她,我会说,唐烟烟,终于等到了你,我好高兴。

……时光转瞬即逝,阵法的力量再度降临。

唐烟烟不再奋力抵抗,她顺从它的指引,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然后被明亮的光束一点点吞没。

陆雨歇含笑看着唐烟烟,没有说一个字。

他们深深望着彼此,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

即将完全消失在这个时空前,唐烟烟下定决心,她深深看着青松下的年轻男子,突然将双手放在嘴边,扬声向他道:陆雨歇,其实你可以重新选择,你可以选一条没有我的路!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怨你,我会替你开心的。

她笑盈盈的眼里,含着闪烁泪光。

陆雨歇笑容一滞,正欲开口,那耀眼的光束,已如龙卷风般,裹挟着唐烟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彻底离开了,从这个时空走得干干净净,再不会回来。

许久,陆雨歇才反应过来,他缓步上前,站定到唐烟烟方才所站的位置上。

耳旁的风依然在吹,淡淡草木气息里,再没有她的味道。

陆雨歇用力深呼吸,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的味道铭记在心底。

不可能的,他怎会选择别的人生呢?就算一样是穷途末路的结局,他也想再次遇见她,想在明媚阳光下,看到她的笑脸。

哪怕用尽一生去争取,他也甘之如饴。

……十年、百年、千年,光阴是如此漫长。

在岁月流逝的无数剪影里,陆雨歇总是独自一人。

他越来越强大,威望越来越高,与此同时,他的心也越来越清冷坚硬。

有时候,陆雨歇甚至怀疑,年少时期的那一场邂逅,会不会只是他臆想出来的梦。

因为过于脆弱孤寂,他才会幻想出一个不存在于世的女人,不弃不离地陪伴他么?为了证明唐烟烟是否真实出现过,陆雨歇踏上找寻线索的路。

他去往恒山派,试图找到他记忆或幻想里,与唐烟烟有过往来牵扯的故人。

然而,恒山派已经不存在了。

年轮滚滚,总有许多人或物,被掩埋在岁月的长河里。

能屹立不倒的常青宗派,终究少之又少。

陆雨歇满载失望而归,那个叫唐烟烟的女人,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好像越来越淡了。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与她相关的记忆,从他脑海里慢慢擦去。

又或许,是他已经成长到足够独当一面的地步,这世间不再存在令他畏惧的事,所以,他便不需要那个曾给过他慰藉的女人了?一次又一次,陆雨歇都理智地告诉自己,她只是他年少不成熟的一段绮梦,她是虚假的幻影。

可他总会不自觉地念出那三个字,或在白日,或在深夜。

唐烟烟。

像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它在警醒他,不该忘了这个名字。

百年过去。

陆雨歇回宗门途中,意外救了两个刚筑基的小修者。

为他们疗伤毕,陆雨歇特意守到两人的长辈前来,这才打算离开。

他们长辈是个脸上爬满皱纹的佝偻妇人,因寿元将尽,已不能用仙力维持年轻的面貌了。

陆雨歇与之见礼,转身欲走。

老妇人却忽然叫住他。

你、你是陆雨歇吗?注视着那抹高不可攀的挺拔背影,老妇人脸上尽是不可置信,她浑浊的眼睛因激动而焕发出异样神采,嘴唇接连颤动数下,她终是开了口,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请问,你是?陆雨歇回过身,他面无波澜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任他如何搜刮,亦无法将她与他认识的面孔重合在一起。

仙尊不记得我也是正常,如今仙界,早就没人记得恒山派了。

老妇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语气沧桑又唏嘘。

恒山派?眉目微动,陆雨歇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异色。

修炼到他这般道行,就连泰山崩于眼前,亦能宠辱不惊,这便足以表明,听到恒山派这三个字时,陆雨歇的内心究竟有多震惊。

原来仙尊还记得恒山派?陆公子,我是袁兰啊,你还记得我吗?老妇人难掩惊喜地仰起头,神态似哭似笑。

袁兰?是她!陆雨歇残存的模糊印象里,袁兰是与唐烟烟关系要好的恒山派女医修。

陆雨歇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是否可以证明,唐烟烟曾真实存在?袁兰情绪顿时有些失控,她一直在用袖摆擦拭眼眶,两个后辈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老祖母,又忍不住偷偷打量陆雨歇。

袁姑娘,陆雨歇尽量掩饰内心的急切与忐忑,你可认识一个名唤唐烟烟的女子么?唐、烟烟?仙尊容我好生想想,袁兰迷茫回忆片刻,这才摇头道,请问仙尊,她是恒山派弟子么?为何我不认识此人?陆雨歇神情瞬间凝固,半晌,才回过神。

他眼底满是失落苦涩,原来唐烟烟真的是他臆想出来的女子。

压下心头起伏,陆雨歇取出一颗丹药,将药瓶递给袁兰:此丹能助你突破境界增加寿元。

不不不,这丹丸如此贵重,我绝不能收。

袁兰坚决地摆了摆手,无功不受禄,她不能凭过往的微末交情,就心安理得接受馈赠。

当年我在恒山派,颇受姑娘照拂,此丹权当聊表谢意。

论起照拂,陆公子对我曾有救命之恩!那会儿……思及此,袁兰蓦地皱眉,她总觉得,她好像忘记了某些事情。

年少时期的陆雨歇沉冷孤傲、独来独往,并不曾对哪位姑娘格外侧目。

她与他究竟何时有的几分薄交?为何漠然无情的陆雨歇竟不顾险境出手救她?袁兰久久不接,陆雨歇侧身,把丹丸递给直直盯着他看的小修者,告辞道:袁姑娘,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语罢,踏空而去。

白云悠悠,那抹圣洁的背影已然远去。

袁兰的耳边,两个外孙正叽叽喳喳,诉说着对陆雨歇的满腔澎湃。

遥望天际,袁兰动了动嘴,她好生困惑,她似乎应该告诉陆公子一些什么,可她想对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呢?唐烟烟,又到底是谁呢?揭开真相后,陆雨歇以为,他会顺利将唐烟烟这个名字,彻底从脑海删除。

可他还是没能忘。

就算这世间找不到一丁点她存在过的痕迹,她还是留存在他心底。

为什么呢?陆雨歇想不通,索性不再强求,修仙者,讲究顺其自然,或许有朝一日,谜题会自然解开,又或者,他会不知不觉地,任由那个名字湮没在时间的海洋里。

又是新的一年。

白衣似雪的男子静立眷古峰,眺望着远方。

闭关多年,陆雨歇眼中的玄英宗,似乎与从前并无两样。

无须刻意动用修为,宗门每处的景象和说话声,都能密而不乱的呈现于陆雨歇脑海。

又有新一批弟子进玄英宗了,似是几年前招收选拔的。

陆雨歇正欲收回灵识,一道清脆的嗓音骤然在他耳畔响起,在他心中掀起一丈又一丈的骇浪。

楚楚师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唐烟烟呀。

陆雨歇赫然睁开双眸。

唐烟烟!唐烟烟?是她吗!是那个不曾在他心底淡去的唐烟烟吗?几乎是下意识地,陆雨歇朝那道声音追随而去。

年轻弟子们还未正式踏入仙门,在他们面前隐匿行踪,对陆雨歇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静静站在两个女孩身后,脸上无悲无喜,可藏在袖中攥紧的手,却出卖了他真正的情绪。

她们皆穿青绿春裙,是宗门统一发放的服饰。

左边女孩一双圆圆杏仁眼,笑起来眉目弯弯,可她面上热情有余,总给人一种疑似心术不正的感觉,楚楚师姐,听说明日是你与宋怡然对决呀?被换作楚楚师姐的女孩不耐睨她一眼:是又如何?唐烟烟仍旧笑得甜美,她左右四顾,突然压低嗓音道:楚楚师姐,前些年初见师姐,我便心生仰慕,所以我特别担心师姐明日的比试。

楚楚师姐,你千万要当心,我与怡然从小相识,她这人看着谦逊恭敬,实则好胜心极强,谁都不放在眼里。

我们晚师姐几年入宗门,怡然却仗着天赋高,硬是说动几位真人,要越级与师姐你比试,她定是打着踩师姐上位的主意。

说不定她还想一鸣惊人,顺势竞争眷古峰那位仙尊大人的亲传之位呢!楚楚师姐,怡然她真的很强,她还、还说十招之内,就能将你打败,师姐,你明日莫逞强……年轻女孩看似说着关切话语,实则煽风点火,把对方怒意撩拨到最高值。

陆雨歇眉头深蹙,他冷冷审视这个叫唐烟烟的女孩,心底涌出一股厌恶。

不,她绝对不可能是唐烟烟,至少不是他心中的唐烟烟。

陆雨歇转身便走。

被邪念缠身的人,终会被恶果反噬,无须他出手。

许是命运弄人,陆雨歇在诸位长老干预下,当真收了宋怡然为徒。

他将宋怡然视为他的责任与义务,悉心教导,从不越雷池半步。

但陆雨歇还是会想起唐烟烟。

任时光如何变迁,都不能将她彻底从他的脑海里抹除。

后来,魔域策划阴谋,在比试大会趁机攻袭仙域,陆雨歇强行出关,心脉受损,又为救徒弟宋怡然,被魔修重伤,随之堕入了三千凡尘中的一个小世界。

落入凡尘的他一直昏睡,也曾恍恍惚惚清醒数次,然后有个陌生女子过来告诉他,她叫唐烟烟,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

陆雨歇心有古怪,却毫无头绪。

毕竟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就连自己姓甚名谁,他都一无所知。

再醒来,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陆雨歇下意识朝那女子看去。

屋中很黑,皎洁月光如柔雾般笼罩住她,缥缈如画中景。

她慵懒地坐在桌旁,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嘀嘀咕咕埋怨着什么。

失去记忆的陆雨歇隐约听到几个古怪的词语,譬如穿书,又譬如心机女配得改写结局等等。

陆雨歇完全听不懂,但他脑海莫名闪现出几句话,这些话仿佛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已秘密排演过无数次,只为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于是陆雨歇几乎不假思索的开口,朝那女子一字一顿道,唐烟烟,终于等到了你,我好高兴。

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眼里究竟蕴含了多少柔情。

空气陡然安静。

女子仿佛见了鬼,她瞪圆杏眼,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然后疑惑地歪歪头,嘟囔道:咦,书里有这样的对白嘛?男主他突然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她反应特别可爱,陆雨歇忽地笑起声来。

不过,也是真的很奇怪,他明明什么都记不清,脑中却像有另一个自己,指引着他的思维与行动。

他的目光,根本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他的心,好像很久很久都没这么轻松愉悦过了。

她是唐烟烟。

是他一直在等的唐烟烟。

哪怕天道意图清除她跨越时空留下的痕迹,哪怕已经没人知道唐烟烟这个人,但他就是记得。

他们的故事,又开始了。

这一次,他想给她一个最好的结局。

一三八晋.江.独.发一三八章不论玄英宗如何变化, 眷古峰始终是曾经的模样。

春夏秋冬,年轮更替,唐烟烟一直长居此处, 从未离开。

小绿小白时常来玄英宗探望唐烟烟,他们向她分享历练途中的趣事,还邀唐烟烟一同下界, 去领略各地风光。

自仙魔大战结束, 两域和平共处, 双方虽偶有小摩擦,却从未掀起什么大风浪,毕竟现在的魔域早不是当年的魔域了, 好几位在当家做主的魔域长老, 都是唐烟烟曾经的故交。

在两方有意促动下,仙魔互通有无, 就算竞争, 也属于良性竞争。

因两域交好,一些穷凶恶极的偏僻之地被开发, 呈现出繁荣和谐的景象,与过去有着天壤之别。

烟烟,这些可都是你和陆……自觉失言,小白连忙收住话头,她佯装什么都没发生道,上次我们在魔域遇到认识你的魔修,他们也想见见你呢!唐烟烟拎起煮沸的茶水, 亲自为他们续了茶水, 这才道:不急, 再等些日子吧。

小白小绿相互对视一眼, 欲言又止。

还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们猜得出,唐烟烟大抵是想等陆雨歇回来。

若真的能等到那一日便罢了,倘若陆雨歇永远都回不来了呢?送走小白小绿,唐烟烟收拾好桌案茶具,转身回了屋。

从那个时空回来后,唐烟烟其实过得还算不错,她不会多思多虑,专门给自己找不痛快,每一天,她都认认真真地过,非常充实。

但有种好,似乎只有她自己觉得好,不止小白小绿,就连方寸世尊和棋玉也时常到访眷古峰,旁敲侧击地建议她收几个徒弟。

以唐烟烟的修为,教导几个后辈自是绰绰有余。

可为人师,犹如做人父母,唐烟烟怕自己掌握不住分寸,便婉言拒绝了。

唐烟烟明白,他们是怕她一人孤单寂寞,想为她找点事做。

这份好意,唐烟烟心领了,只是收徒这回事,她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偶尔一个人,唐烟烟会坐在庭前古松下,闲看流云落花,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起陆雨歇。

他在他的世界过得还好么?那么漫长的时光,陆雨歇会一直记得她么?如果遇到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唐烟烟,他们的故事,是会沿着原来的轨道前行,还是已经有了新的改变?无论如何,就像唐烟烟当初说的那样,只要是陆雨歇选择的路,她都尊重并支持。

……岁月匆匆,转眼又过数十年。

忽有一日,天降异象,一道白光犹如流星般自天空划过,然后坠入凡尘三千小世界。

此番动静极大,仙魔两域皆有察觉。

只是白光消失得太快,压根没人能瞧清它是什么。

当今六界实在是平静得太久,这点涟漪立即惊起千层浪,引得诸多仙修魔修纷纷下界,去搜寻所谓的神秘白光。

有人说,那是一柄威力无穷的神器,得之可一步登仙梯;有人说,那是上古魔种,必须将它找出来,并扼杀于摇篮之中;甚至还有人默默猜测,会不会是玄英宗的仙尊陆雨歇回来了呢?众说纷纭,终究是毫无证据。

无数仙修魔修如同下饺子似的,一头扎进三千小世界,始终没能找到那道神秘白光。

小白小绿也偷偷找遍了三千小世界,他们心底也存着期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的是陆雨歇回来了呢!不止他们,玄英宗亦特地派遣弟子下界,有心探个究竟。

当谣言传到唐烟烟耳里时,已过去一些许时日了。

听到种种猜测,尤其牵扯到陆雨歇时,唐烟烟心弦激荡了一瞬,很快便又平复下来。

她不敢抱有任何期待。

但不知为何,仿佛有什么正在冥冥之中召唤她,唐烟烟循着直觉,回到了她与陆雨歇相遇的那个小世界。

凡尘自是热闹非凡。

街道川流不息,路边商铺琳琅满目,不同年纪的男女络绎不绝,他们说说笑笑着,从唐烟烟身旁经过,行走间衣袖拂起的风,化作浓郁的烟火气息,迎面扑在唐烟烟脸上。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唐烟烟不受控制地热了眼眶。

数千年的时光仿佛改变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能改变。

缓缓迈出步伐,唐烟烟随之踏入这幅生动的古风画卷。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黄昏。

太阳逐渐西沉,晚霞取而代之,它们声势浩大地在天边铺开绵延的绯色,犹如火焰般炽烈。

唐烟烟整个人都被笼在这股光晕中,她拎起裙摆,穿过竹林,越过小桥,不知不觉,竟走到一座府邸前。

唐烟烟抬眸望去,那牌匾上写着李府二字。

李府?李昀远?过往的记忆,过往的故人,犹如海水般席卷而至,湮没了唐烟烟所有思绪。

她一动不动盯着这座豪华宅邸,脑海蓦地冒出一张憨态可掬的笑脸。

犹记得,她与陆雨歇流落凡尘时,屡屡遇难,李昀远都挺身而出。

除了陆雨歇,李昀远也是唐烟烟来到这世界的第一个朋友。

当初辞别时,李昀远还曾玩笑说,若他未来的后人有仙缘,说不定还能踏入仙门拜他们为师呢!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唐烟烟循着直觉,迫不及待叩了门。

待小厮打开门,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唐烟烟才觉唐突。

这么长年月过去了,就算这家是李昀远的后人,她又该如何自报家门?请问府上祖辈有一位叫李昀远的将军吗?唐烟烟硬着头皮,尴尬道,那个,我叫唐烟烟。

小厮呆了呆,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他直愣愣盯着唐烟烟,半晌才找回言语:敢问姑娘,可是烟雨的‘烟’字?唐烟烟本来已经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见小厮问得详细,她反倒愣住,片刻才点头称是。

小厮眼睛一亮,登时喜形于色道:唐姑娘请稍等,小的马上去寻我们家老爷。

语罢,飞快跑没了影。

不一会儿,四五个锦衣华服的男女相携而来,皆是激动无比的神情。

唐烟烟被他们迎进正厅,双方一番详聊,唐烟烟才知,他们果然都是李昀远后人。

且李昀远临终前,将她名姓告诉了子孙,并交代,若有朝一日,有自称唐烟烟陆大宝的故人前来寻他,一定要以最高礼仪款待。

凡尘百年,于修仙者来说,不过弹指之间。

凡人的生命虽短暂,情意却是永恒深厚的,原来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李昀远都没有忘记他们。

时至今日,唐烟烟仍能记得李昀远的模样,但世间,却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因李家人再三挽留,唐烟烟便答应留下小住几日,她悄悄在李府水井投了几丝灵气,常饮此水,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除此之外,唐烟烟也特别留意了十岁以下的李氏后人,只要他们有仙缘,哪怕是最末的五灵根,她也愿意带回修仙界悉心培养。

可惜的是,这些孩子完全没有修仙的资质天赋。

三日后,唐烟烟提出告辞。

如今的李氏当家人名叫李刍,他周到地把唐烟烟送出府邸,一路欲言又止,最后,他终是没忍住地拱了拱手,恭敬道:唐姑娘,李家这些孩子虽愚笨,但他们都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无论他们当中的谁,若有幸得唐姑娘的一二指点,他们都会永远感念于心,并尊敬孝顺唐姑娘您一辈子。

显然,李刍知道一些内情。

唐烟烟扶起李刍,轻叹道:李大人,我很喜欢这些孩子,但有些事却不能强求。

若没有仙缘,我勉强将他带到那个世界,于他而言,却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唐烟烟说得婉转,李刍却听懂了,他苦笑一声,摇头道:也罢,是晚辈难为唐姑娘了。

唐烟烟顿了顿,语气温和道:我答应你,每逢百年,我都会再来此处,直至遇到那个与我有缘的孩子为止。

李刍闻言面露喜色,连忙道谢。

忽然,他不知想到什么,犹豫道:不瞒唐姑娘,其实李家还有个十二岁的孙儿,这孩子命苦,半岁生了场重病,因此落下心智不全的毛病,但他秉性纯真,说不定他……话说一半,李刍戛然而止,他也不知他究竟还想挽留什么,李家十多个孩子都没有仙缘,一个缺了心窍的孩子,又怎会恰恰拥有那份福泽呢?唐烟烟听懂了李刍的意思,她好脾性道:那孩子在何处?就算没有仙缘,我也可以瞧瞧他的病症。

李刍自是满腔感激溢于言表。

离开李府后,唐烟烟一路向北。

李刍所说的那个男孩儿,一直静养在山清水秀的庄子里,平日由忠仆照料。

父母空时,也常常去看望他。

正值晌午,艳阳普照。

唐烟烟穿过大片开得绚烂的野花,来到袖云庄。

老远她便看见一个敦实的小少年蹲在榕树下,他手里捏一根枯树枝,正津津有味逗弄蚂蚁。

小少年穿一身干净的蓝衣裳,嘴里嘟嘟囔囔念叨不停,神态极其专注,就连唐烟烟站定在他身侧,他都一无所觉。

唐烟烟用一缕神识探入他体内,她本不抱什么期望,但令唐烟烟意外的是,这个孩子竟是奇佳的资质灵根,哪怕年岁偏大,适当□□,也能成器。

而且,他的长相,竟与李昀远颇为神似。

耐心等他玩尽兴,并发现她存在后,唐烟烟才弯下腰,笑着问: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喵儿,李喵儿。

男孩儿倒不怕生,他一双眸子干净澄澈,里面堆满蓬勃旺盛的纯真,他新奇地盯着唐烟烟,就像在看路边漂亮的花花草草,由衷赞美道,仙女姐姐,你好好看哦!童言童语最是赤诚,唐烟烟忍俊不禁地揉了揉男孩脑袋。

来袖云庄前,李刍已经告诉唐烟烟,小少年名叫李茂,出生时,家里长辈担心他体弱养不活,便起了个猫儿的贱名。

至于喵儿,是李府附近孩子给李茂起的的绰号,有欺辱嘲弄之意,但李茂至纯至善,只以为伙伴们喜欢他,便也欢喜的接受了喵儿这个小名。

茂儿,你愿意跟我走么?唐烟烟蹲下身,耐心同李茂解释道,你很有修仙天的赋,若你愿意,可拜我为师。

李茂迷蒙不解道:修仙是什么呀?就是长生不老,变得很厉害的意思。

年轻的孩子自然不懂长生意味着什么,李茂歪着头,状似思索了会儿,很快露出灿烂笑脸:好呀!喵儿想变厉害,这样阿娘就不会偷偷躲着哭啦。

唐烟烟嘴角笑意凝住,她忽然不知,修仙与常伴亲人,究竟哪个更重要。

茂儿,你若跟我走,以后就很难再见你的阿爹阿娘,这样也没有关系么?李茂愣了愣,眼眶蓦地染红,半晌,他还是重重点头道:喵儿想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他嗓音哽咽,明明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却已能读懂人世间的酸楚,如果喵儿变得很厉害,阿爹阿娘、就不会总被别人笑话了,对不对?唐烟烟鼻尖微酸,她用力牵住李茂的手,笑道:嗯,那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徒弟了。

我先带你拜别爹娘,然后你便随我启程离开,可以么?李茂点点头,忽而又想到什么,犹豫地望向后院:可是,哥哥还没醒呢。

哥哥?唐烟烟有些莫名其妙。

李茂认真指了指天上,煞有其事道:哥哥,掉下来的。

唐烟烟不明其意。

李茂不好意思道:我、我可以再看一哥哥吗?我想把我的玩具都留给他。

好的。

唐烟烟把李茂送到后院西厢房,却没随他进屋。

她站在花簇旁,目光一路追随着李茂,他抱了满怀物件,有小木马、纸鸢,还有草蚂蚱等。

看着那蹒跚可爱的步态,唐烟烟不禁轻笑出声。

初夏时令,满园紫薇开得正好,蝴蝶翩跹其间,翅羽轻盈如纱。

唐烟烟收回落在李茂身上的视线,伸手轻触紫薇枝,满树红花顷刻颤颤巍巍,要落不落。

四处无人时,唐烟烟脸上终是流露出一点失落。

说好了不抱期望,可她心底终究还是存有几分奢念。

是了,怎会是陆雨歇回来了呢?她早知不是他……厢房里,李茂把东西通通放到桌案,然后小跑到梨花木的床榻边。

鹅黄帐帘半掩半露,男子安静地沉睡着,一双美目闭得极紧。

李茂小大人似地为他盖好薄毯,一脸天真道:哥哥,我就要跟仙女姐姐离开这里啦!等我变得特别厉害,再回来看你和爹爹娘亲哦!心智不全的优点大抵就是心态好,李茂伤感了会儿,随即高兴起来,他开心地把草蚂蚱放在男子枕边,挥了挥手,哥哥我走了哦,我要去找仙女姐姐啦。

语罢,蹦蹦跳跳离开了屋。

就在李茂踏出门槛的刹那,榻上男子睫毛猛地一阵颤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一三九晋.江.独.发一三九章仙女姐姐, 我们走吧。

窗外传来少年雀跃的嗓音,以及微风略过花瓣的簌簌声。

陆雨歇怔怔望着帐顶,空洞的双眸逐渐恢复神采。

不同于无穷无尽的灰暗, 此时目之所及,都是彩色的。

他这是回来了么?回到了最初的世界?茂儿你当心些,别急, 小心跌倒。

女子温柔的笑声如有魔力, 一字一字, 仿佛穿透了漫长的年月,以及遥远的空间,在他心尖激起一阵阵骇浪, 茂儿你记住, 日后不能叫我姐姐,你可以唤我师父, 还有……陆雨歇瞳孔遽然一缩, 他猛地朝那道声音望去,眼底盛满不可置信。

这到底是梦?还是幻觉?会不会下一刻, 他又会置身于空无一人的噩梦之中?陆雨歇已记不清,他究竟在那片混沌沉沦了多少年。

他恍惚记得,他心有魔障不能解,只能漂浮在无善无恶、无悲无喜的虚空之境,永远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去路。

后来,他脑海莫名浮现出一段崭新记忆。

那种感觉,就仿佛凭空出现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陆雨歇, 他笑看着他, 与他低低诉说一段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 是陆雨歇和唐烟烟。

他说,当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便知道,他等待千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她的一颦一笑,终于唤醒他沉睡的记忆,他终于想起,她才是他最宝贵的执念与坚持。

为给她一个最完美的结局,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誓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绝不肯让她再吃半分从前经历的苦。

他要她永远笑得灿烂快活。

他成功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开心地周游六界。

可不知怎么,他忽然很不安,也开始恐惧,这份幸福能永恒么?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的世界?哪个陆雨歇是真的陆雨歇,哪个唐烟烟又是真的唐烟烟?他擅自改变所有故事走向,是正确的么?担忧与恐惧将他吞噬,他越来越迷茫,心魔也有席卷重来的趋势。

他终于明白,唯有解开最初的结,才能为她和他们谱写出真正的结局,一个谁都不必再担惊受怕的结局。

所以,他还是走上了原来的路,他无比确定,离开她,将是拥抱她的第一步。

……风忽然大了,紫薇花落了满地。

榻上,白衣男子轻笑一声,薄唇翕动,他无声又极温柔地唤了声烟烟。

庭院里,唐烟烟牵着李茂,即将离去,忽然,一片花瓣从她眼前落下,带来似有若无的熟悉松雪香。

人间正是初夏时分,又怎会有清冽的松雪气息?意识到什么,唐烟烟脚步戛然而止,她双手不能抑制地轻颤着,甚至已然忘记呼吸。

师父,你很冷么?察觉到唐烟烟异样,李茂奇怪地抬起头,余光却捕捉到一抹雪白。

檐下,素衣男子衣袖随风摇曳,他专注地望着那抹纤细身影,笑眼熠熠生辉,竟比星辰都要璀璨几分。

哇,是哥哥,是大哥哥他醒啦!他醒啦……李茂高兴得手舞足蹈,还不停摇晃着与唐烟烟相握的手。

此时此刻,所有喧嚣都尽数褪去,只有她胸膛里的那颗心脏,震发出擂鼓般的疾跳。

不知不觉,唐烟烟早已热泪盈眶。

她用力眨了好几次,待视线恢复清明,这才小心翼翼转过身。

她动作极慢,仿佛生怕惊扰到了什么。

明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竟也像是一场盛大的庆贺。

这一次,陆雨歇清隽的容颜,不仅深深烙印在她心底,也倒映在她小小的瞳孔里。

他回来了。

他真的为她带来了最好的结局。

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唐烟烟迎着明媚艳阳,迫不及待地向陆雨歇飞奔而去。

每近一步,都好似跨越过了十年百年的时光。

终于,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抱歉,烟烟,让你久等了。

熟悉的嗓音就在耳畔,真实到让人想流泪。

唐烟烟把脸深深埋在陆雨歇胸膛,又哭又笑道:没关系,没有关系的。

陆雨歇也是百感交集,他轻抚她乌黑的秀发,眷念道:烟烟,谢谢你一直等我,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不,我一点儿也不辛苦。

比起他漫长的努力,她的等待又算什么呢?只要想到陆雨歇正在为回到她身边而备受折磨,唐烟烟便觉得,她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地老天荒,他不来,她便不止。

她的结局,只有他一人可以书写,她的故事,只为他一人而落幕。

我也要谢谢你,唐烟烟蓦地抬起头,笑眼里闪烁着泪花,她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陆雨歇,谢谢你给我一个最好的结局。

四目相触,似有无数丝线将他们密不可分地连接在一起,陆雨歇喉结滚了滚,终是隐忍地俯下首,在她耳畔道:烟烟若想谢我,那就给我一个最好的开始吧。

是了,迎来结局的同时,他们也迎来另一个崭新的开始。

入骨的思念早已掩盖所有羞涩赧然,唐烟烟大大方方搂住陆雨歇,然后踮起脚尖,将唇覆在他温热唇瓣。

气息交缠,唐烟烟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含糊不清,这个开始,足够了么?她懵懂地问。

不够。

陆雨歇捧住她白玉般无瑕的脸颊,嗓音低柔又喑哑,好似染上了夜的浓稠,有着令人难以抵御的诱惑,烟烟,再深入一点,好不好?天旋地转间,唐烟烟仿佛被好闻的松雪气息团团包裹住,她手脚软绵,无力推拒,只能在滚烫的世界里和他一起沉沦。

到底还剩两分理智,唐烟烟指尖勾住陆雨歇的衣襟,呼吸紊乱道:等等,茂儿他,我们还在……唐烟烟本想说,他们还在凡尘,当着一个十几岁孩子的面,怎能如此荒唐肆意?然而侧目望去,不知何时,他们竟已回到眷古峰。

凛冽的瑟瑟寒风,融不尽的积雪孤独,此时此刻,都因陆雨歇的存在而消失殆尽。

而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陆雨歇鲜少这般看她,沾满情/欲的双眼,直接又热烈,就好像在看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唐烟烟的眼睛忽然又红了。

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开心是愉悦。

再没有任何顾虑,唐烟烟抛下最后的矜持,主动加深他们之间的这个吻,以及这份羁绊。

真好,他们的故事又开始了。

这一次,她要他们的故事甜如蜜、暖如阳,永远永远都不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