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 空气里浮荡着黏腻的水雾。
谢瑛唤他阿兄,而后便觉得异常难堪低下头去,她稳下呼吸, 再抬起来, 谢楚还是一动不动站在檐下, 半边身子湿透,他像是毫无察觉,目光忽然落到谢瑛的颈项, 神色隐隐蕴出激动。
他捏起拳,胸口因为呼吸而剧烈起伏, 像快要喘不过气,越来越急, 濒临极点又倏地坠入低谷。
谢楚开口,声音晦涩:又是为了我。
谢瑛摇头,几乎立时否认:不是, 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的缘故。
风雨吹起两人的衣裳,谢瑛走上前, 把他往屋檐下拉来,阿兄怎么找到这儿的?你不是在太极宫查案吗?她掏出绢帕, 给谢楚擦拭面额上的水痕, 又想起什么,抬手拢好披风领子,见那人垂下眼皮,向来挺拔的腰背微微曲起, 便知他都看到了。
他今日戴着谢瑛绣的护膊, 勒紧的手腕青筋暴露, 沉了一瞬,他望向谢瑛:承香殿的案子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楚,我进宫,是因为麟德殿筵席,圣人设宴犒赏,又亲自题匾赠与王家,封王家三郎为上柱国,其女王二娘为郡主。
王家护驾有功,又是圣人外祖父一脉,于情于理也该得此封赏。
谢瑛自然知道王家根基,平衡朝堂的同时,圣人势必要拉拢与威慑并行而进。
谢楚看着她,低声又道:那你应当也听过圣人要封王二娘为皇后的传言。
听过。
也是迟早的事。
那你,为何还要搬进宫里,你可知你这样做是在委屈自己,你说不是为了我,我倒想一头撞死在廊柱上,省的你再做蠢事,搭上自己一辈子。
十一娘,你糊涂!压低的声音透出痛苦,谢楚五内俱焚,恨不能一拳捶死自己。
谢瑛余光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宫婢,侧身挡住她们视线,冲谢楚小声道:阿兄怎么知道我在此处?方才我听见有人传,珠镜殿住着一位贵人,我怕是你,便借口离席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真的是你...谢瑛皱了皱眉,流言传的越快越广,对她来说便愈加危险。
就像催促王家尽快铲除肉中刺,她不知道是谁在散播,是谁故意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但她明白,自己处境委实不妙。
谢楚给她捋了捋额发,趁机凑在她耳畔说道:我帮你离开这儿。
谢瑛急的连连摇头,谢楚本身自顾不暇,即便现在大理寺任职,仍有不少眼睛盯着,此事断断不能让他沾手。
一道幽芒自不远处袭来,谢瑛打了个冷颤,慌忙往前一步,抱住谢楚的腰,将脸藏在他怀里。
谢楚摸摸她的脑袋,听见谢瑛极低的开口:阿兄,我已有办法离开,待时机成熟,我会给你递信,但是在此之前,你切莫插手,切记!怕他不答应,谢瑛抱得更紧,连呼吸都因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可渐急渐热。
谢楚半信半疑,终是点了点头,嗯道: 好。
谢瑛松了口气,抬眼,一袭绣团龙纹绯袍出现在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伞骨,目光郁沉,穿过重重雨雾直直盯了过来。
谢瑛推开谢楚,往后站定,随后福礼道:陛下。
谢楚转身,看见站在雨中神色不明的圣人,他深吸了口气,拱手做礼。
楹窗悉数合上,珠帘被撞的泠泠作响。
谢瑛还穿着披风,湿哒哒的边角不断滴水,她面色微红,眼角也有些湿意,对上周瑄,神色与方才谢楚离开一样沉静。
谢四郎同你说过什么?周瑄眉眼阴郁,手指叩在案面轻敲。
谢瑛温声回他:他也只是听了传言担心我,特意过来看看,没旁的话。
传言?周瑄笑,哪种传言。
陛下要立王二姑娘为皇后的传言,还有金屋藏娇的传言。
她说的平静,仿佛全不在意。
他怎么就留你住下了?谢瑛垂眸不语,殿内皆是风声雨声,还有两日彼此对峙的呼吸声。
我跟他说,是我自愿搬进来的,因为我对陛下,余情未了,哪怕无名无分躲在珠镜殿,我也甘之如饴。
周瑄看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忍不住蹙眉轻笑。
你的情意虚假且廉价,张口即来。
朕有点累,陪朕躺会儿。
他喝了好些酒,呼吸间有浓烈的酒气,熏得谢瑛几欲呕吐。
她想爬起来,又被他箍在怀里,像怕她再度逃跑,便抬腿将其压在身下,埋头,嗅着那淡淡的桂花气。
谢瑛头皮发麻,僵着身体陪他躺着,耳畔若有似无的喷吐让她十分不适,.等了良久,他终于睡着,只是双手一直抱着她,交握在腰间。
十一娘...他似说了声梦话,谢瑛扭头,望见他黑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唇舔了舔,哼唧:朕不会立她当皇后,十一娘。
谢瑛犹疑着,试探唤他:陛下,你喝水吗?那人不吭声,睡得昏沉。
谢瑛好容易从他手里出来,想下床,又折返回去,她趴在枕边,秀气的鼻梁满是汗,你是我兄长吗?问完,心脏扑通扑通跳的直往喉咙窜,谢瑛紧张的瞪圆眼睛,屏住呼吸,目光盯着那嘴唇不敢挪开。
半晌,那人呼呼大睡,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谢瑛略显失望,趿鞋下床,转身整理帘帷的时候,听见他嘟囔了一声。
不..不是。
谢瑛怔住,捏着薄纱的手慢慢攥白,无数画面山呼海啸一般蜂拥而来,瞬间挤满她的胸腔,她晃了下身形,随后慢慢踱步出去。
帘帷落下,本已酣畅深睡的眼睛,陡然睁开。
一派清明。
许是因为周瑄数日不至,珠镜殿内气氛好了很多。
谢瑛吃食上增进不少,每日用完还会吃些瓜果,然后便在院里四处溜达,当做消食,她日常规律起来,气色也逐渐红润通透,明亮的眼睛散发着光彩,气力也比在长乐坊时健硕。
周瑄昨夜过来,说起王皇后在世时居住的淑景殿,近日来总传出闹鬼的消息,尤其每逢下雨阴天,宫婢内监听见好几回,消息传开,守在太极宫的老人便人心惶惶,故而周瑄准备亲自去趟大慈恩寺,做场法事消灾祈福。
换做旁人还好,可这事放在周瑄身上,总是说不出的诡异。
周瑄不信鬼神,更不信所谓的法事祈福,否则搬到蓬莱宫后,用作道观的大福殿和三清殿不至于闲置起来。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白露和寒露。
两个人叽叽喳喳收拾了好些物件,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终于能见天日,欢笑不断,走路都轻快起来。
白露咬着青州进贡的蜜桃,舌尖甜丝丝的:陛下带娘子同去,是不是要给娘子名分?寒露也忍不住眼睛发亮,两人齐刷刷看着谢瑛,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去大慈恩寺,也就意味着娘子不再是珠镜殿藏着掖着的人,她是陛下光明正大带到身边的,既如此,势必要给娘子封号。
两人做梦都在想,虽不敢觊觎皇后贵妃之类,但正经尊称总要有的,想着想着,便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谢瑛笑,却没有点破,只淡声告诫不要太过当真,也别张扬出去。
待没有人的时候,她兀自躺在榻上,神情便异常凝重。
他亲手设了局,想请君入瓮,而她不过是诱饵,引出大鱼微不足道的存在。
难怪要将珠镜殿藏娇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横竖不过借他人之手,削另一人臂膀,而周瑄,只要坐在高处睥睨,看两虎相争,最后得利。
至于她这个诱饵,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谢瑛枕着手,愈想愈觉得可怕。
如今朝上,能与王家抗衡的势力,不过寥寥,周瑄究竟想对付谁?启程那日,天高云淡。
谢瑛破天荒没有带上白露和寒露,两人为此很是伤心,瘪着嘴将谢瑛送上马车,眼泪汪汪左一句娘子仔细蚊虫,右一句我们等你回来。
说的谢瑛很想抱抱她们,可又怕漏出端倪,遂只笑笑挥手道别。
周瑄骑马,谢瑛坐在队尾的车内,宽敞的马车熏着沉水香,另有小座冰鉴,上头镇着葡萄蜜瓜,还有精致的果子。
谢瑛把手抚在胸口,只觉得自出城之后,心跳就不受控制。
她从前与云彦去过不少次大慈恩寺,沿途路线很是熟悉,哪里地势复杂,适合安排一场刺杀,哪里适合诱捕,她一直在想。
车轮颠了下,周瑄掀帘进来。
瞥见她发红的脸,愣了下,随即坐在对面。
不舒服?谢瑛摇头,一只手贴过来,覆在她额头。
他的手冰凉有力,少顷挪开,眉眼裹上怀疑:猜到了?话音落下,谢瑛咬唇抬起头,点了点:陛下要对付世家,所以拿我来做幌子,是不是马上就会有场刺杀,而我要在这场刺杀中受伤,甚至死亡?周瑄不置可否,冷冷的眼神凌迟一般,上下扫视谢瑛。
何其有幸,能为陛下肝脑涂地。
谢瑛抑制住发抖的身体,挺直脊背靠在车壁,瞬间疏远了两人距离。
猜到也好,朕会尽量护你周全。
他亦靠着车壁,挺拔的身躯青松一样,一言一行冷的不似前些日子,缠着她,腻着她,仿佛换了个人。
她就只是诱饵。
谢瑛闭眸吐了口气,心底丝丝缕缕腾起难以言说的暴躁与恼恨,可也只是极短,慢慢平复下去。
若此番我侥幸活下来,能不能放我走。
车内很静,袅袅熏香从雕花孔中穿插溢出,染得衣裳尽是香气。
就在谢瑛以为周瑄不会答她的时候,他开口,说道。
好。
马车行驶到城郊,灌木丛生的小路,不见人烟。
周瑄回去马上,只留谢瑛一人在车内。
她甚至能听到利剑摩擦剑鞘的嗡名声,很小,像是夹在风里不经意擦响。
刺杀来的猝不及防,马车癫的犹如奔跑在碎石之中,谢瑛努力抓住车壁,可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到地上,她护住后脑勺,听见耳畔不断有箭羽射出,叮的一声钻进车上。
箭尖险些没过木头,就杵在谢瑛面前。
打斗声此起彼伏,场面想来极其激烈,谢瑛伸手去撩车帷,冷不防又是一记冷箭,她忙弯下身去,便听几声凌厉的剑入骨肉声,有人靠近马车。
谢瑛的心,倏地提到半空。
十一娘,走!谢瑛自车辕跳下来,被人用长剑抵在喉咙,胁迫着退向丛林深处。
目光所及,是混乱不堪的厮杀,仿佛好几拨人,何琼之护在周瑄身前,两人背身而立,剑刃上已满是鲜血。
谢瑛跟随那人往后退着,祈祷周瑄不要回头,可就在这一刹,他忽然朝她方向眯起眼睛,剑刃折出一道寒光。
便见周瑄手上动作加快,连劈数人后疾步而来。
两人逼近悬崖,谢瑛回头看了眼,心跳如雷。
阿兄,你把我推下去,快!挟持她的正是谢楚,闻言,他揣度好力道,从背后将谢瑛猛地一推。
谢瑛趔趄着,失去依靠,却见惯来从容的周瑄霎时血色全无,握着长剑的手抖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地而起,冲谢瑛直奔而来。
谢瑛脚下踩空,跌落悬崖的一刹面上焦灼恐惧,她张开唇,大喊:明允,救我。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追到崖边那人在坠落前,被何琼之从后抱住。
谢瑛惊魂未定,身体擦着树枝急速下降,便在一处凹进去的位置,有人早早准备好,接应着将她拉进洞里。
京中不过一日,天翻地覆。
圣人以雷霆之势严查盘问刺杀死士,扯带出王家,孙家两大世族,王瑾削职打入牢狱,孙昝亦因弑君被送进刑部,此事牵连甚广,两大世族死伤无数。
朝夕间,周瑄仿若撒开一张巨大的网子,而去大慈恩寺,只是收网的最后环节,从拿到死士到撬开獠牙招供,短短几个时辰便将事情规整清楚。
昔日逢迎讨好的重臣倒台,朝中人人自危,而那些保持中立者,又暗自庆幸没有搅进是非。
从前是四皇子一党,现在是王家党,孙家党,多少人被投入大狱,便有多少人醍醐灌顶。
此事疑点重重,却又无人敢去质疑,毕竟连亲舅也下狠手的圣人,狠戾起来六亲不认。
王毓在赵太妃宫中待了两个时辰,前去清思殿禀报的丫鬟去而复返,为难的摇头。
她面前一黑,昌河公主伸手扶住,叹气劝道:王姐姐,你且回去等消息,皇兄此时肯定不会见你。
不是昌河公主无情,而是周瑄当庭杖杀了两个替王家孙家开罪的大臣,现在那血恐怕还没干,就在紫宸殿殿门口。
王家求告无门,周瑄又不召见,王毓走投无路这才找到昌河公主,虽来之前便知不会有结果,还是怕错过一丝生机。
她走后,昌河公主忍不住一瘫:母妃,我只怪没有早听你的话,现在看来,却是字字珠玑,谁能想到王家会有一劫,前些日子,皇兄还亲笔给王瑾题匾,还封他为上柱国,可..可怎么忽然变天了。
赵太妃见惯风云起伏,自然比这儿更残酷的也见过,她摸着昌河的头发,轻声道:咱们能做到明哲保身,不涉其中,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日后你嫁到侯府,定要以此为戒,凡事三思而行,不许张扬出头。
昌河公主点头道好。
紫宸殿长条案上,周瑄已经数日未眠,他撑着额头合眼眯了会儿。
可就这短短一瞬,他便又梦到谢瑛坠崖前,朝他喊救命的样子。
他拼尽全力往前救她,连头发丝都没够到,她掉下去时,还叫他明允。
砰的一声巨响。
何琼之正巧从外进来,看见睡着的圣人暴跳而起,以手做拳将那案面砸的裂开缝隙。
他剧烈喘息着,如同做了噩梦陡然惊醒,眼神面容紧紧绷着,阴鸷的面上大汗淋漓。
看见何琼之,他长吁了口气,问:还没找到?从崖底找了三日,尸首不见。
他乜了眼,坐在圈椅上一把将茶水饮尽。
谢瑛出事那会儿,何琼之也是亲眼目睹的,虽说那场刺杀是圣人亲手安排,为的是拔除王家和孙家,可对方也果真派出死士参与,想来洞察到圣人意图,这才会想着鱼死网破。
那场厮杀是自边境回来后最凶残激烈的一次,他身上被刺一剑,圣人手腕也受了伤,先前没有尸骨尚且算的上好消息,今日却不大好开口了。
回陛下,在崖底乱石间发现一具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尸身腐烂度轻,像是三五日的样子...他的话不轻不重落入周瑄耳中,仿佛蒙上一层油纸,他咽了咽嗓子,仍听不清楚,只看见何琼之的唇一张一合,嘴里不断吐出尸首面目全非等字,犹如一记闷雷,轰隆一声炸开。
太阳穴的青筋骤然抽疼,周瑄用力往下又咽了咽,然激潮涌荡的腥甜直顶喉咙,他弯下腰,吐出一口血。
何琼之惊得直叫陛下。
周瑄慢慢直起身,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眸一惯的清冷。
去,查谢四郎,查大理寺刑部最近有没有处决的女尸。
派人盯紧紫霄观。
他不信,不信谢瑛会死!彼时谢瑛正在给城门守卫递户籍文书,她脸上黢黑,还有各种斑痕,双手也被涂得极其粗糙,穿了身寻常夏衣,手里抱着灰蓝色包袱。
守卫瞧着上面的字迹,问:要去哪?谢瑛略弓着腰,回道:登州,去登州投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