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章有处别院, 唤作百花苑。
院中笼络了颜色各异的美人,有些是打牙婆手里买的,有些是从教坊司赎身出来的, 能歌善舞者有, 琴棋书画精通者亦有。
他抱着谢瑛下马, 一路又拉又拽拖她往深处行走。
谢瑛踉跄着跟上,手腕像被钳住,她忍不住低骂, 用尽毕生所知腌臜难听之言,骂的口干舌燥, 那人像是没脸没皮,扭头冲她嘿嘿一笑。
一阵香风袭过, 仿佛迈入花海当中。
拂动的帘帷摇曳生姿,与在亭榭中扭腰跳舞的女子相得益彰,另一人怀抱琵琶, 乐声清脆如珠玉般,旁侧站着一人,嗓音曼妙, 曲目悠扬。
暖阁里的炭火十足,故而她们衣裳穿的并不厚重, 若隐若现的披帛下, 能看出肌肤的细腻,头发亦是柔软乌黑,松松垮垮簪着,别具慵懒柔媚之味。
九爷。
甜腻的嗓音, 激的谢瑛头皮发麻。
那三人看见她后, 不约而同莞尔一笑, 像是见惯不惯。
顾九章轻佻的嗯了声,随后又扯着谢瑛往更里处走,长廊尽头的宽敞花厅里,坐着两个托腮下棋的姑娘,听见响动,抬眼扫向帘幔处,温和的笑挟着客气:九爷回来了。
另一人打量谢瑛,道:这位妹妹仙女似的,真好看。
顾九章拽着人进去,大马金刀歪在榻上,顺势抱住谢瑛的腰,把人放在自己膝头。
吆,九爷脸怎么了?她们搁下棋子,走上前来,其中一人抬手覆在顾九章脸上,细白的指肚轻点,侧眸看向谢瑛,忍不住笑:妹妹可真是厉害,我还是头一遭见九爷挨打,还打在脸上。
九爷好脾气。
两人一唱一和,兀自取来伤药,拔去瓶塞后,徐徐缓缓涂在顾九章面皮。
谢瑛窝在他腿上,抬头不是,低头不是,被迫嗅着她们的香气,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平心而论,顾九章混账无形,却也知道不能对女子动手。
谢瑛瞟了眼他手背手腕,被她抓的又红又紫,好几处还破了皮,露出血痕。
她转过手,看见指甲缝里的皮肉。
顾九章哼了声,呼吸喷在她耳垂:不知道的还当爷养了只野猫,可怎么见人。
旁的倒好交代,狐朋狗友顶多打趣几声房内热烈,可平宁郡主怎么办,再叫她抓着把柄一通数落,少不得耳朵根子起茧。
谢瑛郁沉着脸,想起来,顾九章偏不让,使坏的抱紧那腰,压在自己前怀。
谁叫你不要脸,强逼民女。
话音刚落,涂药那俩人噗嗤笑出声来。
顾九章也不恼,甚至以此为荣,觉得很是受用。
妹妹,咱们九爷可从未做过霸王硬上弓的事,你可当真叫我们长见识了。
她们叫他九爷,谢瑛便愈发笃定此人就是顾九章,她不敢挑明,只能咽下窝火。
看妹妹面相,不似受苦的,妹妹叫什么,家住何处?谢瑛不愿搭理,顾九章笑:他有个相好叫何...不是!谢瑛啐他,我真是去紫霄观寻亲的,根本不认识你说的这人,既然她们都说你不用强硬手段,那么请你抬抬手,放我回去,找我家人。
你家人,你去紫霄观找谁?顾九章不信,桃花眼涟涟生光。
谢瑛自然不能说找谁。
你也不用着急,等何琼之送亲回京,我亲自确认过,若他果真不认得你,我便放你走,如何?他起身,掸了掸袍上褶皱,将衣袖拉下遮住掐痕。
可若他认得你,那便另当别论了。
顾九章脑子有病。
谢瑛甚是头疼,他把自己绑回来,无非是要气气何琼之,自以为占了何琼之的女人,便高他一筹,如此幼稚狭隘,简直被平宁郡主宠坏了。
先前她听说过顾九章的荒唐名声,还跟白露她们打趣这样的人沾不得,不曾想有朝一日竟跟他扯上关系。
叫什么?顾九章啜了口茶,扫过谢瑛的眉,头发,愈发觉得顺眼,他抬手覆在打肿的脸上,唇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见谢瑛不答她,顾九章抬腿搭在膝上,思忖少顷,信口道:你既不说,我便替你取一个。
就叫——莺莺。
谢瑛脑子轰隆一声,那句莺莺吓得她还不过神,只以为顾九章发现她的身份,刻意试探。
谁知下一瞬,他悠悠解释:院里跳舞的那个叫腰腰,唱歌的叫妙妙,弹琵琶的叫音音,这两位一个叫棋棋,一个叫文文。
还有个叫燕燕,你便跟她组个名,莺莺燕燕,喜欢吗?谢瑛一点都不喜欢。
夜里,顾九章回去郡主府。
文文提着一只画眉进来,逗弄着喂食,一口一个燕燕,谢瑛才知,那厮嘴里的燕燕,就是笼子里这只画眉鸟。
气归气,冷静下来的谢瑛忽然觉得柳暗花明。
她被掳到此处,兴许是转机,这处百花苑,比紫霄观更安全,唯一不定数只有顾九章。
可晚膳时听这几位姑娘言外之意,顾九章平素里过来,只是听听曲儿,喝喝茶,偶尔过嘴瘾得个甜头,不曾做过更出格的事。
九爷人很好,救我出的教坊司,原以为他会让我委身与他,可自打来了百花苑,才知是自己想多了,九爷就想听我唱曲儿,消遣,人家压根没往那处想。
九爷浑身上下就一张嘴厉害,什么唬人的话都敢说,时间长了,妹妹就知道了,郡主娘娘管他管的严,不让他沾外头女人的身子。
九爷虽肆意了些,可比外头好些公子哥强太多,你别看他吊儿郎当,很多事儿他自己个儿有底,不会乱来。
妹妹别怕,我初见九爷那会儿,也跟你似的,觉得他能吃人。
若真像她们说的,谢瑛倒也不担心,就怕这些姑娘用惯手段,变着法劝她妥协,谢瑛明面点头道谢,心里始终防备着。
睡前,她拔下簪子磨了半晌,直到尖锐那头可以扎进皮肉,才握着簪子入睡。
顾九章自出生那日,平宁郡主便对他抱有极大期望,九章,意味算筹好,文采佳,日后怎么着也该考个进士,可事与愿违,想的多美,现实便多惨淡。
顾九章是个不思进取的纨绔,他聪明却不把脑子用在正路上,赌坊常胜,斗鸡必赢,打马游街最得姑娘们喜欢。
平宁郡主没办法,拧巴几年毅然决然放弃执念,由着他自由生长,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北衙混日子,倒也不上不下,没惹出什么幺蛾子。
你这脸和手是怎么了?平宁郡主拍他脑袋,揪着那衣袖扯到跟前。
只见顾九章一双手背全是抠痕,不用想也知道是姑娘挠的,再看高肿的腮帮子,平宁郡主气血翻涌,冲着他脑门子又是一巴掌。
作死的,你干什么去了,不是不让你乱来,不让你犯浑吗,正妻未娶,你在外头给我弄出个一儿半女,往后顾家怎么抬头,你有没有点数,啊?!狠狠又是一捶,捶的顾九章哎吆一声,故意顺势往地上一坐。
阿娘,心口疼。
你少装,到底把人姑娘怎么了,啊!平宁郡主是个心急奔放的,她不要求顾九章让顾家祖坟冒青烟,可他必须守规矩,其一便是管住自己身子,别祸害旁人。
顾九章摸着脑袋,爬起来歪在对面的太师椅上:你儿子我元阳未破,能干什么。
平宁郡主松了口气,试探问:那你这脸这手...就是被猫挠了,自己扇的。
平宁郡主笑:成,你这么说我就有底了,我且告诉你,别跟人家姑娘过不去,你是个男人,挨几巴掌也无妨。
顾九章默默嘀咕:我可真是您亲儿子。
谢瑛住在西北角的小院,跟棋棋和文文挨着,她俩喜好安静,平素里的消遣便是下棋画画,偶尔写几句附庸风雅的诗文,不似舞乐唱跳组,她们清早便要起来练手艺,吊嗓子,以至于笼子里的燕燕跟他们产生共鸣,此起彼伏的叫声吵得谢瑛头疼欲裂。
吃过早膳,棋棋邀她下棋。
谢瑛推辞,呕了几下,棋棋纳闷。
看你脸色不好,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谢瑛道谢,摆手回她:前段时日吃了太多酸味,肠胃便总容易犯恶心。
回去屋里,谢瑛忍不住又呕了两下,她知道为何,便去倒了一盏白水,慢慢喝完。
那假孕的药,令她很不舒服,但这是她逃走的筹码。
若周瑄发现她没有死于大火,至少有孕的消息能让他顾及自己,不敢逼她太紧,只要获得喘息机会,她便有谋划下一步的气力。
他报复她,那他便活该遭到反噬。
清思殿内周瑄抬手扯开帷帐,双目直直盯着侍卫端来的物件,一团灰黑中,隐约看出缠枝牡丹纹步摇,是她常戴的配饰,从床榻处搜寻来的。
每一日,总有与她相关的东西被搜出,步摇,钿头钗,靴履上头的明珠,成箱成笼的首饰,烧成灰烬的布帛,每一次都像重新剜开伤口,血淋淋的又冷又疼。
周瑄合上血丝弥漫的眼,落下手道:继续找。
铺天盖地的网子兜下,也找不到她半点踪迹,就像凭空消失,周瑄不信她死了。
她怀了他们两个的孩子,是他从未想到,一想到便浑身发抖的事实。
他怎么就没有察觉,以为避免了,克制了,清洗了,便不会伤她。
周瑄双手叠在腹部,茫然枯槁的眼神望向飘忽不定的帐顶,头晕目眩间,他仿佛看到谢瑛的脸,她就那么望着他,却不肯走近。
柔荑抚过小腹,她慢慢抬起眼来,随后抽出一把刀,在周瑄猝不及防的惊呼中,一刀刺向孩子。
她说: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份生辰贺礼。
尚衣局备好的皇后翟衣双凤冠,已经呈禀于他,拟好的诏书搁在密匣之中,他准备在她彻底失望之时,拱手奉上。
他要她一点点靠向自己,依赖自己,哪怕成为菟丝花也无妨,那便永远都走不开,永远也不会背叛逃离。
他想要的,多吗?她都明白,却还不肯给他。
沙哑的呼吸声扯疼嗓子:何大将军可启程回归。
承禄恭声回话:约莫在上元节前能赶回京来。
上元节,周瑄眨了下眼,晦涩生疼的刺灼感让他很是不适。
他想过,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陪她过上元节,上一回还是六年前,他买了只花灯给她,她很高兴,一路提着上了桥,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分外明亮。
下桥时,她让自己过去。
她衣领有圈雪白兔毛,衬的小脸愈发柔软恬淡,嫌他站的太远,她往前走了两步,呼吸若有似无的打在他胸前。
乌黑羽睫轻眨,她垫起脚,举着灯笼往左比划,明允,你看这花灯,像不像那月亮。
周瑄便仰起头,羽毛似的吻落在他下颌,湿漉漉的。
心停了跳动。
他舔了舔唇,低下眉眼。
那白皙如玉的脸上俱是羞赧,却没有躲开,直到耳垂也泛起红晕,她又若无其事想往后退。
周瑄揽了她的腰,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谢瑛不敢动,他也不敢动。
两人在桥下吹了半天冷风。
时至今日,周瑄仍记得清楚,她抹了桂花油,身上的香囊散着栀子茉莉的浓香。
他给她扎了一座鳌山,想等上元节那日带她去看。
来不及了。
平宁郡主漱口时,顾九章才从房里出来,吊儿郎当打着哈欠,随行小厮捧着上职要穿的银甲,他嫌热,行动不便,每回都要在出府那一刻才套上。
听说没,圣人病了,停朝三日。
顾九章不以为然:换做是我,我得停十天半个月,多好的休息机会。
咬了口青菜团子,又打了个哈欠:阿娘,我也有点不舒服,今儿就不去上职了吧。
你敢?!不怒而威的一句话,顾九章哆嗦了下,避她突如其来的巴掌。
外头都传,圣人的心头肉死了,还有人说,她没死,跑了。
你巡城时,有没有听说什么。
什么?顾九章反问。
平宁郡主啪的一下打他大腿,你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出府后,顾九章琢磨着平宁郡主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圣人的爱妾到底是死了还是跑了,若死了倒没什么,若跑了——事情便有点棘手了。
他从送亲队伍后捡到的小娘子,虽穿着宫婢衣裳,可举手投足眉眼之间,别有一番风情,不会那么巧,被他撞上了吧。
顾九章倒吸了口气,后脊冒出一身冷汗。
何琼之是圣人的臣子,是情如手足的兄弟,他都知道朋友妻不可欺,亏得表面正经的何琼之,背地里如此腌臜下作,还敢勾搭圣人的女人,将她悄悄弄出宫外。
顾九章已经脑补出一场泼天狗血大戏。
该怎么问,怎么处置,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但不管如何,他可不敢交出人去,若叫圣人知道自己摸过那娘子的手,抱过她的腰,指不定要把自己剁了喂狗。
顾九章后怕,骑着马去城门口迎何琼之。
每日都去,终于在第五日等到他。
你到底想问什么?何琼之蹙眉。
宫里着火,那人是死了还是逃了?何琼之握缰绳的手猛地一紧,蹙眉厉声道:顾九章,你说什么!顾九章被他严肃的表情唬的一愣,旋即舔了舔唇说道:我什么都没说,我只问问。
你紧张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这模样,活脱脱做了丑事的模样,你...泛着寒光的刀刃横在顾九章脖颈,他嘶了声,识时务的闭上嘴。
闹归闹,他可知道分寸。
顾九章,事关生死,你最好闭紧了嘴巴。
薄刃划过,削掉顾九章一缕毛发,他炸毛了一样,摸着那捋头发丝喊道:你削我头发,何琼之你削我头发,你等着,我要去跟何大娘子告状,你等着!声音越大,顾九章心里越虚。
他彻底信了,他劫回去一个祖宗。
一个烫手山芋。
一个不该招惹,偏又惹了的大麻烦。
厚朴跟平宁郡主家的郎君在大街上动手?周瑄蹙眉,凉眸扫到承禄身上。
承禄躬身回道:是,顾郎君特意等在城门口,看到何大将军便过去挑衅,没说几句话,何大将军便拔刀吓他。
虽说削掉几根头发不碍事,可顾郎君像被砍去半边脑袋,非要跟他评理,去找何大娘子要说法。
周瑄嗯了声,他知道顾九章的浪荡行径,也知道平宁郡主没少在顾九章面前夸赞何琼之,两人积怨已久,不过只是彼此不服气的打闹。
厚朴如今人在何处?马上便到宫中住外,陛下可要宣召。
周瑄站起来,沉声依旧沙哑:不必,朕去他那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