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2025-03-22 07:36:44

顾九章一双桃花眼, 只那么淡淡看着人的时候,便泄出风流多情,更何况他弯起唇角, 眼眸荡漾起柔光, 自有万种风情弥漫其中, 白皙的面皮,挺拔的鼻梁,在日光的映照下, 宛若渡了层粼粼金光。

修长如竹的手握着折扇,打开后有一下没一下的乱扇, 他今日打扮的格外俊俏,绯色圆领锦袍, 腰束雪白绸带,挂白玉双鱼佩,下面缀着一条绯色络子, 抬起的脚,穿着漆色缎面绣云纹锦靴,就那么在桌下晃啊晃。

若换做旁人, 如此举动属实轻浮难看,但他长了一张太过好看的脸, 以至于对他所有缺点都极易包容。

谢瑛将帷帽放在小几上, 坐到对面。

白日里的教坊司,虽不如夜间热闹,可仍是此坊市内最繁华的所在。

眼下一楼有蒙着面纱的小娘子在跳胡旋舞,轻快明媚的脚步随着鼓点愈发迅速, 纤腰如柳枝一般, 折绕成柔美的弧度, 复又在一众叫好声中兀的挺直,鼓点骤如雨下,飞舞的裙摆遮不住婀娜,人群里不时传出掌声和赞叹声。

自然,挟着几分轻薄。

顾九章抬手虚合上半扇楹窗,见谢瑛落座,便趴过去,托着脑袋咧嘴笑着看她。

我今日来找九爷,是有事相求。

这是要跟九爷见外了。

顾九章啧啧。

谢瑛便看见他左手残缺的小指,如今已经愈合,仿佛一块顶好的美玉被震裂开来,她没挪开视线,倒是顾九章,不以为意的举到她面前,翻来覆去冲她比划了两下。

瞧,也不耽搁爷办事。

说罢握起瓷盏啜了口茶,又靠回椅背,问:究竟什么事?谢瑛便将陆阮之事说与他听,自是没有坦白缘由,只道查此人有内情。

顾九章摩挲着下颌,皱眉思索片刻:这娘子年岁有些大了,不大好查,跟我相熟的小娘子大都二八芳华——又看了眼谢瑛严肃的神情,遂正襟危坐,跟着认真起来。

九爷有办法,你等等。

他便自行出去晃了一圈,约莫盏茶的光景又晃了回来。

爷去瞧了眼,你说的那人正在待客,看起来循规蹈矩的没甚异常。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纸,神秘兮兮推到谢瑛面前,趁鸨母没发现,抓紧看看。

他所查到的,与周瑄所说一致,陆阮在崔家被抄那年发卖到教坊司,籍契身契都有,而入崔家之前双亲已经亡故,因而无从查起,为数不多的线索,也只有在崔家为妾的几年。

谢瑛头绪有些乱,顾九章收回那几张纸,心中了然:这些陛下都查到了?谢瑛点头,道:我想多了解这个人,你可还有别的法子。

顾九章望向一楼喝彩的人群,半晌,回过身来靠在栏杆:最多三日,我给你消息。

两人分别,顾九章叫住她,背在身后的手攥着一件小物。

莺莺,送你的。

一个盘到油亮的玉蝉。

谢瑛愣住,反应过来忙摆手:我不能要。

顾九章径直拍到她掌心,不由分说跨步下了台阶,扭头冲她比了个唇形,谢瑛依稀辨出,他说,他右手还有个小指。

谢瑛自然不会收这玉蝉,但现下不宜纠缠,待三日后见到人,她再交还与他。

谢瑛回宫前,将玉蝉藏在腰间的荷包里。

周瑄近些日子很是繁忙,西凉诸国频频异动,西凉王屡次写信,有求助朝廷派兵协助镇/压之意,如今的西凉,有两大派系异军突起,想要取西凉王而代之,故而连番偷袭,扰的西凉王苦不堪言。

与此同时,王毓亦与眼线传回密信,道西凉王与其他两国局势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此时西凉王四处囤积粮草等战备物资,并通过与本朝互市私自购买冶铁军械,药物军马,另外两国已有使者前去与西凉王谈判,目前所看情形,谈判条件没有得到满足。

王毓告知完所有,信件末尾,恳求周瑄尽快将她接回京中。

一旦战争爆发,她将再无安定可言。

何琼之与周瑄面对舆图上各个布防点,先前安插的各国势力亦有密报相继传来,精兵强将召集完毕,只消一声令下,随时可从京郊大营启程奔袭。

粮草等军资朕早有安排,届时户部会随大军押送钱粮同行,若此战耗时过久,在边界三十里处,有备用补给。

厚朴,你只要记住,此战务必一举得胜,朕倾全国之力,令你扫荡西凉六国。

只要胜仗,才能拿到谈判的先决条件。

何琼之目光坚决,拱手一抱跪下承军令:臣定当不负皇命,最多六个月,臣必将凯旋!周瑄咳了声,瞟到鱼贯而入的宫婢,手捧茶水果子,他蹙起眉头,用力揉摁太阳穴,忽的将案面上书籍扫落。

何琼之惊了瞬,忙道:去唤陆奉御!陆奉御如是诊断一番,照旧开出安神的滋补汤药,他走时回头看了眼,不放心折返回来,问圣人。

陛下,你最近切记不要过于劳累,臣观脉象,但觉陛下肝火旺盛,心肾疲乏,若长此以往,于圣体不益。

周瑄又重重咳了两声,虚弱的摆摆手:无妨,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何琼之一咬牙,跪下直言。

陛下,陆奉御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朝廷大事层出不穷,你若不照料好身子,叫微臣们如何安心,如何放心,臣便是去往前线,亦有顾虑,臣请求陛下放缓手头朝务,徐徐图之。

不日后便是本朝先祖大祭,分封各地的王爷亦要回京参与祭祀大典,礼部已经开始筹办,日子定在六月十三,京中驻防尤其重要,各城门关卡增添一倍人手,但毕竟打仗分去太多兵力,如今的京城,可谓历年来最薄弱之时。

周瑄拎了拎唇,目光自陆奉御身上移到何琼之,他起身,大掌拍在何琼之肩膀,道:我朝最精健的军马全都与你所用,望你不负朕托,尽早归来。

西凉王在等待周瑄驰援,殊不知等去的不是帮协,而是赤/裸/裸的攻占。

傍晚,谢瑛接到顾九章消息,准备出宫相见。

她随身携带那枚玉蝉,甫一登上马车,便被里头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陛下?周瑄穿常服,束玉冠,面色皎皎如朗月繁星,眸色如漆,鼻梁高挺,唇轻抿,露出清隽的下颌线。

你怎么来了?谢瑛坐进去,与他相隔而望,才发现今日的周瑄在装扮上与往常不同,素日他是矜贵疏离的好看,沉稳持重故而衣着很是寡淡。

眼下他这件锦衣用了名贵面料和丝线,打眼看去浮光如画,尤其是掀开车帘进入的刹那,夕阳落在上面,流光溢彩,折散出耀眼的光芒。

如此衬托,仿佛谪仙一般。

谢瑛有些纳闷,摸过一颗樱桃,咬出汁来。

那手顺势伸来,覆在她唇角,谢瑛一动不敢动,余光扫到他的手指,抬起眼皮,见他缓缓笑了下,声音如泉水般清润。

正巧我有事,便与你一道出宫。

指腹擦过她的唇,最后摁在腮颊,随即他弯了腰,亲在她咬着樱桃的嘴巴上。

甜汁溢开,在两人的唇瓣溶成淡淡的光泽。

谢瑛睁大眼,看着那小半块被他啄走,唇角疼了下,她低呼,周瑄松开,满意的笑笑。

是我唐突了。

顾九章靠着扶栏,自上而下看见谢瑛从翠顶马车下来,有只手托着她的腰,手臂很长,却没看见脸,车帷随风轻荡。

听见脚步声,顾九章回过头,目光倏地望向谢瑛唇角。

嫣红的一抹,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亲昵过的。

他脸有点红,嗓子也干,遂大口将茶水饮净,打开折扇哗哗的扇起来。

这是谁?谢瑛惊讶的看着桌上画卷,画中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穿水绿色长裙,梳着妇人发髻。

陆阮。

顾九章凑上前,往门外瞟了眼:爷去跑了几家青楼,从先前崔家发卖的女眷入手,打探陆阮,本来一无所获,跟教坊司得知的消息如出一辙。

但上天可怜爷的苦心,竟叫爷柳暗花明,碰到一个会画画的小娘子,她给爷画了这张人像,告诉爷,这就是陆阮。

谢瑛有些诧异,因为教坊司这位陆阮与画中人没有半分相像,也就是说,教坊司这位,被人调换过了。

会是谁,不管是谁,一定不是陆奉御。

那么,陆阮便是拿捏陆奉御的关键。

陆阮会是陆奉御的女儿吗?九爷,此次多谢你了。

谢瑛福了一礼。

顾九章忙去搀她,手还没碰到,门咣当一声从外踹开两人俱是一惊,扭头看去,周瑄似笑非笑的站在那儿,身姿笔挺如青松翠竹,冷眸扫过顾九章悬在半空的手,又游走到谢瑛面上。

静谧的雅间,能听到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就在谢瑛担心他会恼怒时,周瑄扯开一个灿烂的笑,三两步走上前来,抬手一圈,将谢瑛带进怀里,堪堪站在两人当中。

事情办完了吗,我等你等得有些不耐烦,这才上来看看。

谢瑛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周瑄便又说道:九章帮了你,你总要答谢的,不若与我们一道儿游湖赏景,顺便用个晚膳。

心平气和的话,听得谢瑛毛骨悚然。

她出了一身汗,摇头拒绝:我们还是回宫用吧,时辰不早,天都黑透了,想来平宁郡主等急了。

她扥了下,周瑄纹丝不动。

笑容更加深沉。

顾九章躬下身去,冲他行礼后,亦坦然道:若陛下盛情邀请,九章不去便是不知好歹了。

画舫悠悠,荡开层层涟漪。

甲板上,谢瑛独自一人在那透气。

而周瑄与顾九章则叫了四坛好酒,坐在二楼雅间内把酒言欢,根本听不得劝。

月亮高悬,从柳梢间晕出浅淡如纱的光,风吹起她的发,裙裾亦被撩/拨鼓起,谢瑛搓了搓手臂,顾九章从后给她披上披风。

陛下呢?谢瑛拢着衣裳,抬头往二楼看去,灯火通明,帷帐被吹得高高飘荡,隐约看见桌上趴着人。

莺莺,爷有点头晕。

他晃了晃,把手搭在谢瑛小臂。

谢瑛忙扶着他站稳,蹙眉说道:你们在聊什么,为何非要饮酒?饮酒便也罢了,怎么喝的四坛?顾九章咧开嘴,桃花眼微微发红:只喝了三坛,陛下酒量不行,这会儿就晕了..嗝..他...他忽然朝前趴来,眼看就要抱住谢瑛。

凌空跃出一道黑影,直直冲着顾九章胸口踹去,后腰撞到扶栏,上半身往外探出去,手臂胡乱扑通着想找依靠,便在他指尖触到栏杆处时,肩上又是一记重踢,顾九章整个人翻出了甲板,只听扑通一声响动。

他掉进湖里,激起剧烈的水浪。

谢瑛难以置信的看着周瑄,他面庞微红,眼神阴鸷,冷冷看着水里不断上下浮动的人,一把拽住谢瑛的手,道:回宫!不成,先把他救上来!谢瑛甩开,扭头便去扯船头系着的麻绳,只解了一下,忽觉腰上一紧,周瑄将她扛起来,挂在肩膀,麻绳擦着手心滑过,啪嗒掉在甲板。

谢瑛气急,用力捶他,抠他,先救人,有什么事我回去与你解释,你放我下来!周瑄脚步未停,弯腰跨过门槛,谢瑛想直起身,却被他摁住双膝,不由分说放在圈椅上。

甲板已经有人赶过去,小厮往下扔麻绳,叫声喊声串在一起,引得四下目光聚集。

顾九章扑腾了会儿身子便发沉,头没过水面,肺里耳朵里全是漫灌而来的压力,他被呛得失去了知觉。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死人了!这一声拉扯着谢瑛的神经,她猛地推了把周瑄,他却仿若野兽般箍住手臂,将她困在狭窄的一隅。

让开!谢瑛咬着牙,目眦欲裂。

周瑄笑,淡声坚决:跟朕抢女人,不是找死,还能是什么?啪的一记响声。

谢瑛掌心发麻,手不断颤抖着,连声音都带了恐惧:你让去看看他,我发誓,不会离开!不行,朕说不行!打横将人抱起来,任凭她又踢又踹,周瑄径直上了岸,将人塞上马车。

熙攘的围观百姓中,在马车离开的时候,发出唏嘘议论。

关于当今天子与平宁郡主之子,为女人大打出手的段子应运而生。

比之先前天子抢臣妻,逼走云六郎的故事更加精彩。

短短几个时辰,消息传遍了京城。

顾九章被救上来后,刚一喘气睁眼,就被平宁郡主一巴掌扇晕过去。

不止如此,半夜顾家院里点燃灯火,摆好条凳,四个手脚麻利的小厮连摁带绑押着一脸迷糊的顾九章来到院中央。

他打了个酒嗝,冲平宁郡主嘿嘿一笑。

平宁郡主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即火冒三丈,叉腰命令道:给我打,狠狠地打!顾九章被摁趴在条凳上,刚抱住,便觉臀部火辣辣一疼。

他嚎叫了声,大喊:阿娘,你可只我一个儿子啊!平宁郡主抱着手臂,闭上眼睛,顾九章的嚎叫声一声大过一声,震得满院人没一个敢开口的。

待打到三十棍时,他有气无力地伏在那儿,嘴里还恹恹叫着:阿娘,疼死我了...平宁郡主没忍住,眼眶一酸,冲上前朝他臀部甩了一掌,孽障,你是作死啊!手心湿漉漉的,映着灯火一看,全是血。

她又心疼,朝管事喊道:去请府医,快!马车行驶到丹凤门时,谢瑛忽然抬起头来。

对面那人眯着眼,匀促的呼吸声沁着酒味,左腿叠在膝上,双手交握,腰背没有一丝弯曲,他靠着车壁,似乎睡着了。

谢瑛摩挲着掌心,复又看见他面庞上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探过去,手指渐渐靠近,周瑄别开头。

我刚想明白,你...不疼了吧。

她没再动,看周瑄睫毛眨了下,闷哼一声。

我也没想到自己手劲那么大,当时脑子一热,便打出去了,你也不知道躲避,挨了一巴掌,叫我如此自责。

她揪着衣角,不自在的抬起眼皮。

周瑄睁开眼来,浓黑如墨的眸子,深邃不见情绪,他笑,眼睛却看不出欢喜,反而显得更冷。

朕也没想到,你会为了顾九章打朕。

右手摸着脸,扯了扯嘴角道。

谢瑛起身坐过去。

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一条人命。

周瑄打量她的表情,显然不认可。

还疼吗?谢瑛给他吹了吹,当时有多愤怒,现下便有多自责。

疼。

周瑄面不改色,牵住她的手覆在胸口,这儿更疼。

谢瑛缩了下手指,心虚的低下眼睫,随后给他揉了揉胸口,抬眼小心翼翼道:那你下回能先告诉我一下吗,我也好心中有数,配合你们。

先告诉了你,怕是没这般好的临场反应,你今日便很好,那一巴掌打的干脆利落,想必明日便会成为文人散客写话本子的素材,甚好。

他心口不一,乜了眼,又合上眼皮。

濡湿的吻,轻轻一点,又飞快挪开。

如此直接,又如此敷衍。

别生气了,你和九爷做的什么局,做给谁看?谢瑛仰起头,把他脸掰过来。

周瑄冷哼了声,道:你猜的是谁。

陆奉御幕后的主使?周瑄点头,眸光微微一转:与其被动迎敌,不如引蛇出洞。

他鬼鬼祟祟藏在阴暗处,便是时机不到,不敢露面,朕将一切弱点暴露出去,等他做好万全准备。

你想好了?谢瑛咬着唇,手指攥紧他衣袖,是要吃下那药了吗?嗯,朕不想再等了。

六月十三,祭祖大典,只要局面够乱,他相信幕后主使会露出破绽,因为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精兵强将奔赴边境,留下空城防守,而他将愈发暴躁难控,以至于病笃昏迷。

朝堂会陷入短暂的危机之中。

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陆奉御一直在控制你的病情,我想亦是因为不到关键时候,幕后主使命他拖延,陆奉御只以为先前剂量用的太多,这些时日才会着急发慌,唯恐你在他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病倒。

他为你调理身体的药,多次添加了山参之类滋补,且再未加过旁的致命毒/药。

他们在等什么?谢瑛挑开车帷,又落下。

马车快要驶入清思殿,两人说话的声音愈发压低。

或许,他们在等一个孩子。

周瑄说完,两人将目光齐齐落到谢瑛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