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没到, 红叶就包起了粽子。
糯米、豆沙、红枣、五彩蜜豆裹进碧绿粽叶,只一滚,扎上细细的红丝线, 变成了一只玲珑粽子。
红叶想起去年在二房吃到的咸粽子, 让二丫买些咸蛋黄和火腿、五花肉, 加了胡椒和香粉,味道也很好。
二丫手很巧, 见红叶怀孕胃口大开, 一天能吃四五顿,便裹了些细粽子,两根手指那么粗,摆在盘里像一根根碧绿羊角,吃的时候一蒸, 两口便下肚了。
红叶把粽子孝敬公公,给自家、米氏乔氏、绿云香橙几个送了,分给住得近的邻居, 自己也吃了不少。
也不知道夫君吃粽子没有,红叶失落:去年端午节展南屏外出了, 今年依然不在。
戴五毒绒花,五彩丝络,红叶今年没做香囊, 二丫磕磕绊绊地, 绣了有生以来第一个香囊, 红叶怀孕的缘故, 没放香料, 放了些石榴花的花瓣, 美滋滋挂在腰间。
过了端午节,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红叶动不动便一身汗,胃口也不好,肚子慢慢大起来,人却瘦了许多。
红叶找出细布和绢纱做衣裳,怀念起做姨娘时府里发的焦布。
夜间炎热,红叶睡不着,二丫用铜盆盛了井水放在卧室四角,又给她打扇子。
红叶觉得自己娇贵了,又一想,以前自己也没怀过孩子,便释然了。
盛夏隔几天便是一场雨,或细密如丝,或淅淅沥沥,或倾盆而落,把整座四九城笼罩在底下。
每当下雨,红叶便懒得出门,叫二丫和米氏说一声,留在家里,享受难得的清凉。
打打络子,做做绢花,红叶闲来写字,见展家没什么书,给二丫200文钱,让给我弟弟,去外面买些游记、诗词、戏本子回来。
二丫张大嘴巴,姐姐会读书吗?红叶更奇怪,二丫不认字吗?转念一想,自己是马丽娘的陪房,马家是书香世家,马丽娘祖父、父亲叔父都是二甲进士,贴身丫鬟都是读过《幼林琼学》的。
到了孔家,二房有少爷有小姐,一路读书不断,得力的大丫鬟是跟着读书识字的,到了红叶,十二年姨娘时光,除了针线做菜,便是依靠戏本子、杂书熬过来的。
像二丫这样的低等丫鬟,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得,打官司都得求别人写状纸。
这样吧,你叫声好姐姐,我心情好了,教你几个字。
红叶笑嘻嘻地,伸长胳膊摸摸二丫的双丫髻,等你长大了,嫁个好人家。
二丫一点都不害羞,脆生生地高声叫好姐姐、香姐姐、糖姐姐蜜姐姐,教教我吧,以后就是我的亲姐姐。
红叶哈哈大笑,思念丈夫的愁绪被驱散几分,拿过纸笔,教二丫写了自己的名字和扈字。
二丫认真记住,不敢多用家里的纸墨,用一根树枝在台阶下的泥地写个不停,横平竖直地写出一,二,三,到了扈就成了一个泥疙瘩。
过了几天,二丫回过一次家,大概和家里说了,三丫探头探脑的,也跟过来了,央求道我只待一会,不吃饭,晚上就走。
红叶叹一口气,想起自己在菩萨面前发誓积德行善,便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记得,要考试的。
三丫高高兴兴答应,认字的时候眼睛睁得像铜铃,干活的时候像拼命三郎,拦都拦不住,刷了净房刷厨房,踩着梯子把屋檐下的灰擦得干干净净。
身边多了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红叶心情好了不少,吃得香,也睡得着了。
到了月底,除了二丫的两百文钱,也给了三丫一百文,三丫眼泪汪汪地。
扈婆子知道了,千恩万谢的,送来半片烧猪头肉、两双鞋垫、一个各色布头拼的布老虎;待得听说两个孙女跟着红叶识字,自然喜出望外,逢人便夸大展家的贤惠能干、心眼好,直把红叶夸成一朵花。
冯春梅听说又多了个吃饭的,难免不乐意,念念叨叨的你们家钱可真多,红叶假装没听见。
香橙过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正趴在桌面,用旧笔蘸着水,在两块干干净净的木板上写日月五星,天地与人,等写完了,用扇子扇几下,很快便干了,埋头继续写。
红叶挺着肚子,端了一小锅银耳汤来,盛在四个冰蓝小碗,见香橙神色怔怔的,不像平时高高兴兴的,便问怎么啦?香橙想说,想起双福的叮嘱姐姐有了孩儿,你可别乱说便挤出个笑容:中午去小厨房,钱妈妈也正给二小姐送银耳汤,分了我一碗。
红叶一笑,搅搅自己做的,快,尝尝我做得好,还是钱妈妈做得好。
香橙尝一口,惊讶地咂咂嘴,钱妈妈放了冰糖,红枣,桂圆,姐姐这个是,鱼汤?是鲫鱼啦,放了枸杞。
她在原来的世界常做,冷不丁想起来,便尝试一回。
我天天吃甜的,吃絮了,吃着这个倒好。
香橙称赞可真鲜红叶得意起来,只要想吃了,便过来。
这个时候,娴姐儿对着钱妈妈熬了一个早晨的银耳汤,调羹搅了又搅,半点胃口也没有。
双玉在旁边瞧着,把屋里的小丫头轰出去,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奴婢叫小厨房,重新热一碗来?或是您想吃什么?娴姐儿把调羹扔到碟子里,抓起一方紫葡萄颜色的帕子压住眼睛。
双玉不敢吭声,轻手轻脚地把桌子上的碗碟端到一边。
上午从沁芳斋出来,大姐姐把我拉到一旁,说,祖父和府里的名声重要,让我劝劝母亲,以后,以后谨言慎行,遇到事情,和祖母、大伯母商量着办。
娴姐儿眼里含泪。
当时丹姐神色严肃,目光冷静,微微扬着下巴,只比娴姐儿大两岁多,却像个大人了,令娴姐儿很不习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只是二爷的女儿,丹姐儿却是未来伯爷的嫡长女。
双玉是娴姐儿的贴身丫头,从小和娴姐儿一起长大的,比娴姐儿大两岁,以后会跟着娴姐儿出嫁,未来做管事妈妈的,情分非比寻常。
双玉犹豫一下,壮着胆子开口:二小姐,奴婢是想,大小姐话直了些,却,却是真心实意为二小姐着想的。
两人都明白,娴姐儿已订了亲,再过两年就该出嫁了,若是有个刻薄凶残、打杀奴婢的母亲,嫁到夫家也会被连累。
娴姐儿神色无奈:难不成我是傻子?我跟大姐姐说,那两个奴婢抵死不认,把娘气到了,想打几板子,吓唬吓唬院子里的人。
谁曾想,刚打了几下,娘不舒服,由徐妈妈扶着回屋去了,底下人死心眼,不知道问着点,也不知道变通,就那么....当时我不在,爹爹也不在,满院子姨娘、下人不知干什么吃的,没一个个出来劝!双玉想起血粼粼的场景,心中不忍。
那?娴姐儿擦擦眼角,大姐姐却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偷生,为我们伯爵府的名声,为了祖父的声誉,需得宽厚仁慈,得饶人处且饶人。
还,还让我陪母亲读读佛经,去相国寺拜拜。
双玉斟酌词句,她自顾自说下去:当时我气得不行,大姐姐却转身走了。
亏我一直把她当亲姐姐,想不到,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下人,她就不依不饶的,辜负了我的心!双玉垂下目光。
我也想劝娘,可我有什么办法?娴姐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噘着嘴巴,娘那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夫千叮万嘱,不能让娘生气,不能让娘多思多虑,上到祖母、外祖母和爹爹,下到院子里的人,哪个不顺着娘的意?就那两个不懂事的,不乖乖磕头认错,非得叫屈!说到这里,娴姐儿更难过了,把若是娘的病更重了,可怎么办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大声说:上回太医院的大夫说,娘的身体,夏天还好,最怕天寒。
眼看都六月了,外祖母给娘点了长明灯,等到了十五,我也去相国寺拜拜,双玉,从我的匣子取五百两银票。
双玉答应了,利索地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娴姐儿卧室的箱笼,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黑漆螺钿匣子,从卷着的银票里面拣出一张,找个水绿色的半旧荷包装起来。
娴姐儿接过荷包,认真地挂在腰间藕荷色丝绦,钱给外祖母,相国寺那盏灯就当我的孝心。
你告诉外院的清风南烛,准备些活鲤鱼、活乌龟、活猫活狗,再加些鸟儿,到了庙里放生,给我娘祈福。
双玉嘴上答应,心里却想:再多的猫儿狗儿,怕是也救不了二夫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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