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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6 章

2025-03-22 07:36:46

康乾十五年正月, 长春院挂对联贴福字,做吃食发新衣,双倍赏赐仆人, 却半分年节气氛都没有。

正月二十三清晨, 一辆青帷小油车从偏门驶进伯爵府, 顺着青石道路一路疾驰,到达二房长春院院门。

二等丫鬟双满已经等在这里, 给下车的马太太拜了拜, 使个眼色,两位健妇一前一后抬着滑竿迎上来。

丽娘可好?马太太左半身不方便,在两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上了滑竿。

双满小心翼翼地说:今早喝了碗豆腐脑,正等您老人家呢。

马太太不再说话,满脸忧色地望着前方, 快些,快!片刻之后,马太太震惊地望着脸如土色的女儿, 才几日不见,怎么就....她强忍着没有七情上面, 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前几日拿过来的元宵,可吃了没有?昭哥儿高高兴兴地迎上来,吃了, 娘也给我包了。

娴姐儿瘦了许多, 没有说话。

马太太强颜欢笑地, 外祖母包的桂花馅, 玫瑰馅, 你娘包的什么馅?核桃馅、枣子馅, 还有芫荽馅。

昭哥儿仰着太阳花般的小脸, 认真地答,娘、姐姐、我和阿朱阿翠一起包,爹爹过来了,让厨房加一道爹爹喜欢的芫荽肚丝。

我就问,芫荽能不能包在元宵里面,爹爹大笑,说自然能了,就找厨房要了芫荽。

妻子病的要死,做丈夫的,还有心情点菜,可见何等凉薄。

马太太压着熊熊怒火,告诫自己外孙子外孙女还要依靠这个爹爹,夸奖昭哥儿几句。

昭哥儿更高兴了,把爹爹带回来的几盏花灯拿出来显摆,这盏莲花灯是姐姐的,这个鱼灯是娘的,这盏兔儿爷灯是我的马太太安慰自己给女儿带的,靠在猩猩红大迎枕喝了口茶,马丽娘歇了片刻,喘着气说今天请您来,是想把我屋里的事交代一下,交代完了,再请二爷过来。

马太太应了,尽量端正地坐直身体。

马丽娘便点点头,徐妈妈站在门口使个眼色,一个穿草绿夹袄、鱼肚白长裙的年轻女子便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给四人行礼。

马丽娘对马太太说,娘,这是我屋里的秀莲。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面,马太太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是个好孩子,赏。

马太太带来的丫鬟便递了个玫红色荷包过去,秀莲接了,低声道谢。

马丽娘看了娴姐儿一眼,见她面色沉静,便柔声对昭哥儿说:昭哥儿,这是李姨娘,李秀莲,娘留给你的,好不好?昭哥儿便以为,这个女子日后就是自己身边的仆妇了,痛快地答应了。

马丽娘笑了起来,揉揉儿子头顶,低声解释:昭哥儿啊,这个秀莲和其他姨娘不一样,是娘身边长大的,是娘给你留的人,以后你见到了,就像见到娘一样,你有什么事,可以交给秀莲去做,秀莲有什么事找你,你也要帮她的忙。

昭哥儿被母亲话语中的郑重其事打动了,用一个五岁孩童的目光打量秀莲。

马丽娘想了想,用轻快地口吻说:秀莲衷心的很,是娘看了十多年的,不会有错,你就当成~当成娘的姐妹好了。

娴姐儿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母亲,马太太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女儿这般对一个下人,可想而知,对自己的丈夫是何等不信任!昭哥儿用力点头,知道了。

既然到这个地步,索性办到最好,马丽娘拉着儿子的手,既是娘的姐妹,你可以叫一声莲姨,不过只有今天,以后就不用了,好吗?秀莲愣住了,慌手慌脚地跪倒: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万万不可。

马丽娘摆摆手,坚持道:昭哥儿?昭哥儿是个听话的孩子,便细声细气地叫一声红姨,秀莲热泪盈眶,满心受宠若惊,被信任、被托付的自豪油然而生,呜咽着连连磕头:夫人,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二小姐和三少爷!马丽娘对这个表现还算满意,叮嘱儿子:记住,今天娘说的,莫要对别人说,爹爹也不能说,明白吗?见昭哥儿用力点头,她才放下心,朝徐妈妈点点头,后者对双福说一声去书房请二爷过来,又掀开帘子,朝外面招手。

孔连捷过来的时候,大大小小有头脸的仆妇已经站了半屋子。

他先关切地责怪马丽娘怎么起来了,之后问候岳母,慈祥地叮嘱儿子女儿别累到娘。

马丽娘神色温柔,二爷,就是上次说的,趁着过年,您也在府里,妾身想把院子里的事情交代一下,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后也有个章法。

孔连捷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于是她强自振作着,提高声音,威严一如往日:以后我屋里的事,由徐妈妈管着;二小姐院子,由二小姐自己管着,三少爷身边,有素心、陆妈妈,遇到事和徐妈妈商量;仓库由杜青家的管,厨房依旧由钱妈妈管着....林林总总的,把长春院各个地方都安排到了,没提孔连捷的书房。

到了三位姨娘,马丽娘留个心眼,不愿秀莲成为众矢之的,便没单独提起,只说马姨娘孙姨娘是老人了,照顾好旭哥儿慧姐儿,李姨娘是新来的,好好伺候二爷。

听到这话,孔连捷抬起眼皮,见一边的秀莲眼圈红红的,比以往瘦了许多,有了些病美人的味道,不由又看一眼--自从秀莲坐小月子,马丽娘病重,年底事忙,他就没再去过秀莲的院子。

事情办完,马丽娘便把仆妇尽数打发走了,只留下徐妈妈,对孔连捷说:妾身的陪嫁,都在这本册子里了,妾身想,把衣裳料子和一处铺子给娴姐儿,大件的给昭哥儿,您看可好?孔连捷皱起眉头,怎么说起这个来?哪就到了这个地步?安心养病,别想乱七八糟的,让岳母担心。

马丽娘用帕子捂住嘴,笑道:妾身也不过白说一句罢了,看您,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也不怕吓到昭哥儿。

孔连捷依旧摇头,大过年的,何必说不吉利的话?等出了正月,开了印,我再去给你请大夫。

马太太吃力地插口:姑爷想得周全,丽娘也有丽娘的道理:她如今身子不好,不能有心事,把想交代的交代完了,说不定反而好了。

娴姐儿过两年就要出门子了,该懂得都懂了,倒是昭哥儿--徐妈妈,带着出去玩吧。

马丽娘想了想,便没坚持,依依不舍地目送昭哥儿出去了。

妾身拢共就这点东西,分出去了,心里就踏实了。

二爷,今时不同往日,旭哥儿慧姐儿那边,妾身就顾不上了,偏劳二爷吧。

按照习俗,庶子女名义上属于嫡妻,称呼嫡妻母亲,生身之母是姨娘。

正室夫人的嫁妆虽说分给嫡出子女,碍于面子,在庶子女成亲、迁居、举业时,多多少少要出些钱的。

孔连捷长长叹口气,无奈地挥手,随你吧。

马丽娘安心了,又对母亲微笑:昭哥儿娴姐儿就偏劳母亲了。

马太太眼圈一红,顿时急眼:说的这是什么话!孔连捷忙道:岳母还说我,您看您,倒要把孩子吓到了。

马太太低头拭泪,娴姐儿用自己的帕子给祖母孔连捷体贴地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又说,朋友介绍了新的名医。

马丽娘神色平淡,向他道谢,娘难得来一次,妾身还想跟娘说说私房话孔连捷只好答应,叮嘱晚上我送岳母回去,若是迟了,就住在府里,才带着娴姐儿出屋去了。

马太太把凉下来的茶水倒在盖碗,沾湿帕子擦拭红肿的眼睛,还有什么事?马丽娘却没吭声,艰难地靠到母亲身边,娘,女儿就想和您,再待一会儿,娘,近来我常想起出阁之前的事情,向您,想爹爹,想大哥。

提起往事,马太太不自禁的嘴角含笑,那会儿你淘得很,跟个小子似的,天天跟着你哥哥满地跑,脸都晒黑了,有一天从树上掉下来,胳膊擦破皮,落了疤,把我愁得,生怕你嫁不出去。

马丽娘大笑,笑着笑着,慢慢笑不出了:孔连捷是她自己看中的,公卿子弟,英俊倜傥;父母觉得伯爵府高门大户,孔连捷和世子兄长感情极好,家底丰厚,便和伯爵府结了亲,想不到,落到这般地步。

娘,女儿若是一辈子没嫁人便好了。

她越过母亲肩膀,望着墙壁上一个腰鼓型的粉绿悬瓶,那样一来,女儿便不用生孩子,不用伤了身子骨,不用天天躺在床上....马太太捂住她嘴巴:你你,你别戳为娘的心窝子。

马丽娘安静下来,半天才出声,娘,女儿是想,把娴姐儿昭哥托付给您,托付给大哥。

您看在二十八年母女情分....这句话一出,马太太掩面大哭,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