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粽子, 戴五毒香囊,挂鸭蛋络子,过了康乾十六年的端午节, 展南屏随着孔连骁出门公干, 回到京城已是六月底。
木哥儿正在外院撅着屁股刨土, 冷不丁见到父亲,睁着小眼睛琢磨这人是谁。
原本他只会叫娘, 不知怎么地, 突然开了窍,清晰地扯着脖子喊一声爹。
展南屏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大胖儿子高高举起来,好小子,再叫一声。
木哥儿却不肯了, 嬉笑着在他头顶手足舞动,口水流得老长。
风尘仆仆的展南屏拎着木哥儿回内院,一松手, 小家伙儿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穿过院子,攀上台阶, 跨过门槛,一溜烟钻进正屋娘,娘!屋子里的红叶忙把手里衣裳塞进藤筐, 拽过一块姜黄色的旧包袱皮盖上, 奔到镜边理理鬓角, 拽拽衣裳, 欢天喜地拉着儿子迎出去, 怎么走了这多天!展南屏把手里的包袱往台阶一扔, 一把抱起红叶, 在院子里面转个圈。
红叶欢叫一声,紧紧搂住丈夫脖颈,眼泪都出来了。
木木激动地围着两人转,伸着胳膊也要抱爹,爹!一家三口玩耍半日,回到屋里,三丫去烧水,展南屏换了衣裳,指使二丫带这小子找二叔玩。
提起二叔,木哥儿来了劲,松开牵着红叶的手指转身便跑,二丫咯咯笑着跟着。
展南屏到门口看看,把屋门一关,拉过门闩挂上,试着推了推。
红叶吃吃笑,大白天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展南屏一边亲吻她嫣红的脸颊,一边搂着她往里间走,大白天怎么了,夫妻敦伦,人之常理,圣人的话,谁敢笑话?衣裳一件件落在地上、床头,红叶满头黑发洒满鸳鸯戏水枕头,双腿缠上去,在丈夫健壮结实的胸膛咬一口。
三丫在厨房烧了热水,用壶拎回来准备沏茶,再一瞧,青天白日的屋门关了,窃笑着把水壶放到石榴树下,回厨房去了:要炸花生米拌白菜丝,要去外院厨房买肉回来,事情很多呀。
当晚外院坐了一屋子人,木哥儿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啃酱肘子,舔祖父酒杯,爬二叔脖颈,嗷嗷叫着被红叶拎回屋子。
七夕红叶做了各色巧果,大的送人,小的用红绳串起来,给木哥儿挂在脖颈。
木哥儿边走边吃,弄翻了摆祭品的长桌,拿着结网的黑蜘蛛(喜子)满地跑,把两个丫吓得不轻。
正准备投针的红叶板起脸,揍了儿子两巴掌,木哥儿哭得鼻涕都出来了,足足三天只要爹爹二叔祖父和外祖母,不要娘了,红叶乐得清闲。
再过几天,展南屏对兄弟说,我问过世子爷,夫人这几天不爽利,中元节在府里。
我和你嫂子出门走走,你留下看家吧。
也就是看侄子了。
展卫东一蹦八尺高:凭啥?我也要出门,我脱不开身,你找爹爹吧。
展南屏扫他两眼,怕爹有事。
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
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展卫东也想出门玩耍。
你们出门耍,让我看你儿子?哪门子的道理?展南屏忍着笑,肃然说谁让你没儿子。
若是不服,娶个媳妇回来,生个儿子,便没人指使你了。
说完倒背着手走了。
展卫东觉得,兄长和爹爹像个十足十。
话是这么说,中元节那天,展卫东早早和几个单身护卫走了,红叶把儿子留给母亲,穿一件月白色右衽夹袄,石榴红六幅湘裙,戴上丈夫送自己的红漆绘栀子花梳篦和丹姐儿赏的珠花,光鲜亮丽出门去。
说起来,自从红叶嫁给展南屏,逢年过节能去大相国寺拜一拜,中元节还没出来过:十四年她怀着孕,十五年木哥儿还小,今年是头一遭。
还要去庙里吗?展南屏租了辆平顶马车。
红叶挽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亲手做的点心和糖果,要的,一定要去的。
展南屏不是虔诚的信徒,不过,毕竟是刀尖行走的人,对妻子去庙里拜一拜并不反对,也很乐意陪着,毕竟,两人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两人饭也不吃便直奔大相国寺,在庙里虔心祈祷,买了雪里红和萝卜馅的包子,在寺外摘了些绿油油的枫叶,回到城里已经是下午了。
本来展南屏还想带她去北平楼,可今天过节,街上人流车行,张灯结彩,几乎挪不动脚步,北平楼这等京城有名的酒楼,想都不必想便没有位置。
展南屏想了想,离开大街七拐八弯,到了胡同里面一处不起眼的馆子。
红叶东张西望,发现馆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桌子坐了八成满,有书生有行商,有附近的住户,显然在城里小有名气。
两个人。
展南屏对店小二伸出两根手指,切两盘肉,菜看着上。
他是来过的,店小二用毛巾把桌面擦得油光水滑,收下铜钱走了。
红油赤酱的猪头肉,酱肘子,酸辣土豆丝,虾皮豆芽菜,菠菜粉丝,另有一小碟甜面酱,一小碟黄豆酱,一小碟雪白葱丝,一碟焦黄酥脆的炸排叉。
来喽~店小二把一盘又白又薄的面饼端到桌上,又端来一海碗酸辣汤,慢用呐您~红叶拈起一张饼,发现它像纸一样透亮、柔韧,对面展南屏已经夹着猪头肉蘸酱,放在自己的面饼上了。
这家店的饼确实好吃,红叶吃了三卷,意犹未尽地直舔手指,展南屏吃了十张,还把碟子里的肉都吃了,喝了两碗汤。
回去我给你做。
她窃笑。
夜幕慢慢降临。
和往日不同,中元节的夜晚带着神秘和惆怅,秋风如泣如诉,月亮黄澄澄的,像一枚黯淡无光的孔明灯孤零零悬在天边。
路上摩肩接踵,走都走不动,视野里满是黑压压的头顶和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年轻人是最多的。
展南屏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护在臂弯里--每年上元节、中元节、中秋节,都有走失、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京城的孟兰节会是最最吸引人的。
红叶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从前面行人的肩膀看到摆满鲜花、果品和印着红色花朵的雪白糕点的白云观祭坛。
道士在前方庄重地祈福,有人端着藕粉,有人兜售彩色面具,有人肩膀坐一只小猴子,有人朝着手中的火把噗地喷一口酒,就成了耀目火龙....红叶看得眼花缭乱。
从白云观请了两盏荷花灯,荷花瓣是粉红纱做的,青色莲蓬,草绿色叶片,底座是涂了漆的木头,四周镶了几颗碎玻璃,红叶喜爱地把玩:回家给儿子做一个。
深夜时分,两人才随着人流挪到河边,河中间有一艘大大的法船,给人一种庄严的凄美之感。
红叶把两根手指长的蜡烛插在莲蓬中间,等展南屏用个火折子晃一晃,火苗冒出来,蜡烛映亮小小的河灯。
她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一盏河灯放到水面,等它晃晃悠悠飘远些,再放第二盏。
几息工夫,两盏小小的莲花就盛开在黑黝黝的水面,随着水波慢慢飘流。
有那么一瞬间,第一盏灯朝右侧倾倒,红叶哎一声,惋惜地以为它要沉底了,想不到一阵风吹来,那盏灯晃了晃,又在水面站稳了。
没过多久,两盏灯一先一后汇入浩浩荡荡的河灯队伍,远远望去,水面火光闪耀,莲花盛开,灿如天上银河。
原来的世界,红叶没在中元节出过门,此刻默默祝祷:愿原来三十岁的自己早登极乐,去该去的地方。
回到府里已经过了子时,侧门一个愣头青门卫查了展南屏的腰牌才开门,展南屏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夸奖就该如此回到家里,展卫东居然还没回家,展南屏奇道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红叶看看木哥儿,翻着个小白肚皮,睡的正香,顿时放了心。
洗漱更衣,上床歇息,红叶心满意足地搂着丈夫,心想,说不定是自己重新活过一次,无论如何,怎样都不重要,遇到丈夫便是佛祖保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