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装作没看见已不可能,种苏只得扬起笑,走上前。
都说长安城大,看来也不尽其然,种苏拱手行礼,笑道,公子安,又碰上了。
李妄回礼:很巧。
他神色平淡,目光在种苏面上不动声色的转过一圈,种苏看的清楚,心中了然,知两个陌生人如上次与今日这般的偶遇着实有点令人生疑,就连种苏方才心中也有一瞬冒起过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刻意跟踪我而来这样的念头。
但在发现对方的那一刻,彼此的神情已自动诠释。
今日天气真好,出来逛逛倒是舒服。
种苏笑着道,注意到李妄今日还是只带了一个侍从,仍是上回个瘦瘦的年轻人。
嗯。
李妄点点头,回应道。
倘若换做平常,有这等缘分的,种苏定要跟人结识一番,至少互通姓名,日后说不定便成好友,但这人还是算了吧。
我去吃个面,那,种速正要说那就此别过,却听李妄问道:面?对,前面不远。
种苏道,据说乃百年老店,东市最好吃的面。
哦?什么面?烧鹅打卤面。
李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却也没走,回头往种苏所示方向看了眼。
公子吃过吗?种苏顺口问了句。
还没。
种苏本能道:可要去尝尝?话一出口便暗道自己多事,平日里随意惯了,一时嘴快,但料想这人应不会去,他虽客气有礼,却始终冷冷淡淡的,有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谁料李妄却略一沉吟,竟颔首,说:好。
种苏:……种苏只得含笑:请。
那烧鹅打卤面没有店名,只在门口挂了张幡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鹅字,迎风飘扬。
店显然不足外传的百年历史,却也有些年头,店中摆设与桌椅均现出岁月的斑驳痕迹。
虽开在深巷中,生意却很好,小小的店里人头攒动,坐满了食客。
好香好香。
种苏瞬间被逸出的浓浓香气俘虏,再走不动路。
马上举步进去,找小二要桌子,却被告知厅中已无空坐。
后院还有张空桌,是老板跟伙计们自己吃饭用的,若二位不介意,可带你们去坐,一伙计建议道,倒比外面还清净些。
种苏毫不介意,只看李妄,李妄倒也无异议,于是二人便跟在伙计身后,走入后院。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门外探头探脑的一个脑袋也随之消失,过会儿店中走进一个乞丐,拉住其中一伙计,到墙角处耳语。
伙计显然认得长久盘踞东市的这些乞丐,听得乞丐话,面露犹豫。
旋即他手中被塞进一块银子,伙计颠了颠,最终点点头。
后院颇为宽敞,显是平日里店中伙计们休憩的地方,厅中摆着张木桌,几把椅子,一套茶杯,可见平日人满时此处便也常做临时待客之处。
后院与前厅有扇门,关上后前厅喧嚣登时削弱不小,诚如伙计所说,显得清净。
两位公子稍等,我去换壶热茶。
伙计象征性的拂拂桌面,提着茶壶离开。
谭笑笑赶紧用袖子擦凳子,又要擦桌子,却被李妄制止。
种苏看在眼中,略略扬扬眉。
这人一看便是个讲究的,却放得下身段。
不错。
种苏与李妄落座。
你也去吃吧,不必守着。
对了,给店家说,我要辣一点,重重的辣,且要两碗。
种苏朝桑桑说道,比划了一下,我们一起,总共三碗。
李妄上下扫视一眼种苏。
好嘞!桑桑答道,要走,顺便看看谭笑笑,这位小哥,你不吃吗?谭笑笑忙道:我不吃。
你去吧,我留这里伺候。
李妄却道:出去守着。
谭笑笑只好转身出去,帮忙掩好门,守在门口。
换了个伙计提着热茶壶,就要推门而入,谭笑笑伸手拦住,接着从袖中掏出根银针,探入壶内。
伙计耸耸肩,想必开门做生意,又在东市这样的地方,早司空见惯各种客人,是以见怪不怪,任由谭笑笑施为。
谭笑笑察看银针,毫无变化,于是放行。
伙计慢慢走过庭院,来到种苏李妄桌前,殷勤倒好茶,再匆匆跑回前厅。
哎,等等。
种苏见李妄端起茶杯便要喝,忙出声叫道。
先涮涮杯子。
像这样。
种苏将茶杯倾斜,让热水顺着杯口转过一圈,洗过杯口,而后又用这第一杯茶水冲洗木筷。
李妄注视着她的动作,眉头微挑,而后学着转动杯口,却不甚熟练,茶水洒出来。
我来。
种苏笑着道,从李妄面前拿过茶杯与木筷,帮他涮洗一遍。
这么个小举动,种苏更加可以断定,这人定然很少出门,连在外吃饭这种最基本的操作都全然不懂。
她的动作熟练利落,手指莹白,骨节匀称而纤细,男子鲜少有这般的双手。
李妄目光从她手上掠过。
院门一关,前厅喧嚣如在远远一端,后院则显出种别样的静谧。
我姓贾,名真,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既同桌而食,自不能失礼,而以两人情况,还是谨慎点好,种苏随口说了个名字,说完才想起是家中那小木牌上的名字,因有印象,故而脱口而出。
既已说出口,不好再改,天下同名者多如牛毛,倒也无碍。
种苏心中说声这位仁兄对不起,暂且借你姓名一用。
一双燕子展翅飞过庭院,李妄抬眸看去,直至双燕飞过院墙,消失不见。
李妄收回目光,说:我叫燕回。
好名字。
种苏笑道。
种苏提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放到李妄面前,做了请的手势,口中道:看样子燕公子很少来这边?面还要点时间才能做好,总不能干巴巴坐着,种苏便随意闲聊着。
是。
李妄点点头。
种苏面善,又爱笑,身上有股很令人舒服的亲和力。
李妄看着种苏含笑,充满善意的双眼,意外的不排斥这样的闲谈。
今日来随便逛逛还是买东西呢?种苏道,若想买东西,我倒可以给点建议——别看我刚上京不久,这边哪家店铺好东西多,我都差不多心中有数。
这点倒是真的。
这是女孩子天然的逛街本领。
却听李妄道:我来寻人。
哦?朋友吗?不。
一个贼。
贼?什么贼?淫+贼。
种苏一口茶水差点直接喷出,呛的连连咳嗽。
可有事?李妄看向她,见她咳的厉害,问了句。
无事无事。
种苏连忙摆手,好容易止住咳,面颊发红,用衣袖假装擦脸,装作若无其事道,没报官吗?怎地亲自出来寻了?李妄淡淡道:线索有限,过来碰碰运气。
……贼在东市出没?种苏继续问道。
理应是。
李妄倒也不瞒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事实上,那日他虽神智不清,却记得那人一口长安话略带口音,是以判断出应非本地人,且上京不久。
这类人最喜游逛东西市,而那小巷离东市较近……哦,这样啊。
种苏干笑道,心道以后再也不来东市了。
那贼有何特征,种苏旁敲侧击道,我常来这边,日后可帮你多多留意一下。
李妄答道:猥/琐之极。
种苏:……李妄又说:恶心之极。
种苏再度咳起来。
李妄看向她。
种苏勉力止住,露出抹笑容,道:呵,淫/贼嘛,果然名副其实。
李妄微微垂眸,想了想,唇畔牵出一抹讽意:倒有双好看的手。
种苏偷偷的,默默的,将双手蜷进袖中。
好奇问句,找到那……淫/贼后,将如何处置呢。
砍了双手,扔河里喂鱼。
咳咳咳——种苏正喝水,顿时疯狂咳起来。
还有心疑惑是将砍掉的双手扔进河里喂鱼,还是砍掉双手后,再将人扔进河里喂鱼……无论哪种,都十分残忍。
……水还有。
李妄眉头微挑,展展袖袍,云淡风轻的替种苏蓄满茶杯。
种苏不好再问淫/贼究竟淫了谁这类问题,一则事关隐私不礼貌,二则实在没胆量问。
她发现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要严重。
虽种苏面对他多少有点不自然,但当初既已伸出那罪恶之手,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
再者,都是男人——至少她明面上是男人身份,理应关系不大吧。
这人却穷追不舍,大有不抓到人誓不罢休之意。
看来那日之事给他留下不小心理影响。
可她也没真的将他怎样啊。
种苏从杯沿上方偷偷打量李妄神色,李妄投来一瞥。
喝水喝水。
种苏忙道,也提壶帮李妄蓄满。
茶水涓涓而出,带着股大麦的香气。
种苏大口喝下半杯,李妄也渴了,也饮下大半杯。
或许轻视了男人的贞|德观念?又或许这事不关贞|操,关乎的乃是男人的自尊?又或者只因这人比较纯情,或者比较记仇,睚眦必报。
种苏可以断定这人比她年长几岁,按道理这般年纪的男子家中该早有妻妾,就算没有,也不大可能未经人事。
但回想起那日他的反应,又似乎有点青涩……不应该啊。
那么,他多半属于后者。
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一半照进厅中,李妄恰好坐在交界处,面孔登时半明半暗。
金色光芒照耀的那一半里,面孔如玉,眼下一抹睫毛投影。
另外一面却眉眼清冷,薄唇显的冷峻。
种苏忽觉,这个男人有点令人看不透。
正胡思乱想时,面上来了。
果然生意好是有道理的,只见大海碗里卧着一团鲜面,面汤乃从早到晚终日不熄火熬制的老汤,面上则是一只鹅腿,外加卤制好,片成薄片的烧鹅,鹅肉皮酥肉嫩,爱吃辣的再淋点辣油,最后撒一小撮芫荽,简直色香味俱全,香味扑鼻。
种苏瞬间被勾起食欲。
趁热吃。
种苏招呼李妄一句,自己也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好吃!李妄也有点饿了,见种苏吃的畅快,便也拿起筷子。
门外。
桑桑终于等到一张桌子,先看伙计将面送进去给种苏了,自己也坐下来,点了碗面,边吃边等。
谭笑笑则始终守在门口,凝神静听里头动静。
面送进去时当然也用银针查验过,不知道主子能吃多少。
李妄能来吃面已让他意外,更意外的是,居然能跟人交谈这许多。
他虽听不见院中两人具体说些什么,却一直有话语声传出。
这人上回跟陛下连遇三次,当真有缘,今日竟又碰上了。
这人竟能跟陛下相谈甚欢,本事了得。
忽然间,谭笑笑感觉有些不对。
他竖起耳朵聆听,里头的谈话声消失了。
公子?谭笑笑不敢随便开门,只在门外叫道。
里头没有应声。
公子?!谭笑笑提高声音。
怎么了?桑桑走过来。
里头没有声音了。
刚不是送面进去了吗,在吃东西吧。
桑桑说。
桑桑半推开门,也叫道:公子?仍无应答。
她声音清亮,嗓门大,里头不可能听不见,听见不可能不回答。
桑桑与谭笑笑对视一眼,下一刻,齐齐推门,飞奔而入。
后院厅中,桌上三碗面,一碗未动,另两碗各吃了几口,筷子掉落在地,茶杯倒在桌上,杯中茶水顺着桌面滴滴答答流下。
种苏和李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