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慢慢移到窗前, 照着房中两人,今日李妄说的不少, 比之他们相识以来, 愈发聊的随性,深入。
种苏相信李妄不会与其他人这般聊天,不会对其他人说起这些。
而她也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这般过。
无论是所谈内容, 还是其中感受,都不曾有过。
他们并未喝酒,却有种把酒言欢的微醺。
要去院中转转吗?种苏说。
虽然氛围极好,种苏却不敢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于是提议道。
李妄自进屋后人便松弛下来,吃过饭更精神见好, 先前那点疲倦已消失殆尽。
李妄略一沉吟, 却道:出去走走吧。
好。
种苏没有异议,倘若李妄不来, 本来晚上她也要出去逛逛的。
这两日宵禁取消,街头灯火通明,璀璨繁华,许多商家酒楼通宵不打烊,将欢闹营业至第二日。
种苏与李妄出得门来,主街上锣鼓喧天,载歌载舞,不时爆发出阵阵喊叫与欢呼声,热闹是热闹, 只是种苏有过鞋子被挤掉的惨痛经历, 对长安的人|潮实在心有余悸, 今日又还有李妄在, 更需小心,于是两人选了条相对不那么喧哗拥挤的街道。
因是夜晚,李妄没有再戴面具,与种苏并肩缓缓步行。
月亮已移至高空,满天繁星点点,与人间的灯火交相辉映。
虽说种苏刻意选了相对不那么喧闹的地方,但人仍然不少,街边的商铺与摊位交错摆开,人们来来往往,也是一派热闹景象。
哥哥哥哥,买点花吧。
哥哥哥哥,买点糖吧。
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种苏与李妄被小孩儿们围住,甜甜的口呼哥哥。
哟,都卖什么呢?小孩儿们一看便是附近百姓家的,穿的干干净净,提着个小篮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卖点小玩意儿,赚点零用。
种苏与李妄停下脚步,笑着被小孩们簇拥起来。
我这里有花!又大又香的花儿!小豆子那里有糖,比蜜还甜的糖!云朵那里有风车,风一吹,呼啦啦!大一点的孩子见种苏有意,立刻热络的介绍起来。
我看看哦。
种苏说。
买我的买我的买我的。
一时间小孩儿们都叫起来,纷纷将小篮子抱到身前,热切的展示,深怕种苏看不见。
嘘嘘,别挤,小心摔倒了!种苏笑吟吟的,耐心道,再挤我们可就一个都不买了。
小孩儿们立马乖了。
燕兄,买点儿么?种苏侧首,问李妄。
李妄可有可无的点点头,见种苏有兴趣,便也低头,同她一起挑起来。
小孩儿们的东西无非都是些简单的小玩意儿,其中的糖做的颇有创意,制成葡萄大小的圆粒,裹了芝麻与粉面,用细线像珍珠般串起来,装进小小瓷瓶中,吃的时候拉动细线,吃一颗取一颗。
哥哥,买糖吧,吃了心里甜甜蜜蜜,以后生活也甜甜蜜蜜。
卖糖的是个五六岁的男孩,有双机灵的眼睛。
种苏笑起来,行,便它吧。
那男孩便让种苏蹲下来,自己挑糖串,而后帮她装瓶,另有几个小孩也围到种苏身边,叽叽喳喳帮她挑选。
李妄目光在孩子们中间逡巡,离他最近的是个小女孩儿,年纪似乎最小,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大抵挎不动篮子,手中只拿了根竹竿,竹竿上挂着几个挂坠。
挂坠乃瓷制,做成虎狗猫各种样式,又染成各种颜色,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常用于钥匙或荷包等配饰。
哥哥,买猫猫吧,猫猫好可爱的。
小女孩儿仰起脸,眼巴巴的看着李妄,试图推售自己的货品。
你这个是女孩子家家才会喜欢的,哥哥用不上。
哥哥买我的弹弓吧。
旁边另一个孩子道。
小女孩却道:哥哥可以送给家里的姐姐妹妹啊,也可以送给喜欢的女孩子。
哦也是。
另个孩子道。
种苏还被小孩围着,正与小孩儿们说话,李妄蹲下来,看着小女孩竹竿上的挂坠。
哥哥你要哪个呀。
小女孩儿问。
李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挂坠。
这个猫猫最可爱。
小女孩儿又说。
我不喜欢猫。
李妄淡淡道。
小女孩儿大感惊讶,眼睛瞪的溜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这世上竟还有人不喜欢猫猫?!卖弹弓的小孩扯扯小女孩儿,意思是别这么说,小心生意跑了。
小女孩儿看看卖弹弓的小孩,又看看李妄,眼中仍是不可思议,为了零用,只得道:那哥哥买老虎吧,嗷呜……小女孩儿又低声嘀咕了句,反正我们女孩子都喜欢猫猫。
燕兄选好了吗?种苏终于从孩子们中间脱身,朝李妄问道。
李妄站起身,手中握着只挂坠,种苏见他选好,便要掏钱袋付钱,却被李妄拦住。
我来。
李妄说。
还是我来吧,今日……种苏笑着看李妄,未说完的话不言而喻,今日乃李妄生辰,岂能让他掏钱,况且往日两人在宫外时虽李妄并不占便宜,但毕竟在宫外种苏更像东道主,再则在宫中种苏吃了那么多顿御膳,从知道李妄身份后,就多是种苏付钱。
以前李妄倒也未曾多说什么,今日却较为坚持。
我来。
李妄伸手虚虚一拦,语气不容置喙。
种苏只好作罢,看着李妄付过两人的钱,小孩儿们道过谢,围向其他行人,两人便继续向前迈步。
燕兄,这个你拿去吧。
种苏将手中的糖瓶递给李妄,说:我不喜欢吃糖。
不喜欢为何要买?李妄道,可以买别的。
也不是不喜欢,种苏解释道:相反,是非常喜欢。
只可惜小时候有段时间吃糖太多,有颗牙坏掉了,平日里吃点小甜点和水果没问题,这种纯糖却不能再碰。
种苏不无遗憾道:所以这种糖就只能买来看看。
今日这个便送给燕兄吧。
种苏把糖瓶递给李妄,李妄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过,种苏正要收回手,却听李妄道:别动。
种苏的手停在半空,李妄手心朝下,往种苏手中放了个东西,未碰到她肌肤。
什么?种苏看清楚了,刚刚燕兄买的就是这个?咦,很可爱。
种苏的掌心里,躺着只猫猫挂坠。
作为交换么?种苏笑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李妄没有说话,余光里看见种苏将它收进袖中,唇角便弯了弯。
两人闲庭漫步般,走走看看,如今情况虽然不容乐观,但至少这一刻是可以放松的,种苏也难得放松身心,享受这片刻的逍遥自在。
对面忽然走来几个盛装伶人,想必刚从主街那边表演完,脸上仍浓墨重彩,说说笑笑的穿过人群。
种苏往旁边让了让,这一耽搁,顿时落后几步,李妄尚未察觉,兀自朝前走。
燕……种苏忽然住了口,看着李妄背影,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帧熟悉的画面——那正是从前父亲母亲生辰时,二人吃过面,撇下她与种瑞,两人单独外出,便也是这样,父亲母亲会去街头闲逛。
种苏跟种瑞曾偷偷尾随他们,见过他们这幅模样,与今日眼前这一幕竟奇异的相似……种苏站在原地,望着前方人群中的李妄,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是那时的她已长大。
她还记得,母亲也会走着走着便落后,父亲走出好远,发现人丢了,便将母亲数落一通,责怪她这么大个人还会丢,母亲有时不理会,有时则狠狠骂回去,于是两人便吵起来……李妄很快发现了人没跟上,于是停下脚步,回头寻找种苏,一眼看到种苏,而后耐心的等待她。
种苏回过神来,笑了笑,向李妄走去。
环城河畔,流水桥下,河面上停泊着数不清的小船,小船首尾相接,船上挂满灯笼,连成长长的一条线,犹如天上星河落在人间。
船上传来阵阵歌声,那曲调古朴,歌声悠扬,乃古时的一种传统祈福歌。
不少人坐在河畔欣赏这星河夜景,在那歌声里有人闭上眼睛,许下心中愿望。
种苏与李妄站在桥上,并肩遥望河畔。
燕兄可要在此许个愿?种苏笑道,地上灯是天上星,可能许愿更灵验呢。
其实管它灵不灵,凡事重在参与,种苏当然也只是说着玩的。
燕兄应该不信这些吧。
种苏笑着道,李妄乃九五至尊,坐拥天下,大抵没有什么需要许愿才能得到的。
却听李妄道:偶尔也信。
李妄站在桥上,静看了会儿,接着闭上眼睛,微微低头。
种苏没想到李妄居然会真的许愿,只觉有些好笑,便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
李妄闭着双眼,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睛下方投下一抹暗影,他许愿的样子并不突兀,有种云淡风轻的虔诚认真。
灯火照在李妄的眉眼上,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种苏静静的看着他,小桥流水,星河璀璨,月光动人,比不过眼前人。
李妄眼皮微动,睁开眼睛,种苏在他看过来之前移开目光。
许好了?种苏说。
李妄点点头。
种苏打量李妄面孔,眯起双眼,李妄看过来,扬了扬眉,眼中含了点笑意:以后告诉你。
种苏便笑起来。
祈福歌结束,换了一首欢快的乐曲,船上出现舞者身影,岸畔的人们便欢呼起来,紧接着,河边也出现些舞者,在人群里穿梭,载歌载舞。
种苏不由看的笑起来。
从前在录州,在来的路上,种苏也曾看过这般逍遥热闹的景象,但都不及长安的盛景,长安不愧是大康都城,所有的一切在这里体现的更加分明,更加淋漓尽致。
觉得如何?在那歌声里,李妄忽然开口道。
再好不过。
种苏望着眼前欢欣的人们,还有身边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笑着道,长安之名,名如其实。
长安的恢宏壮阔,繁华奢靡,包罗万象……令它充满勃勃生机,长安盛,则天下盛,它犹如一位领路者,先行者,它的歌舞升平正是大康王朝盛世天下的缩影与序幕。
种苏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象,便有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自豪,对大康的未来充满强烈的信心。
长安以后会更好,李妄说,你若留在长安,便能亲眼见证。
种苏侧首,看向李妄,李妄并没有看她,仍望着桥下。
灯火照在李妄的面孔上,如星光闪耀。
种苏没有说话,短短一瞥,继而飞快移开目光,转头,重新看着桥下。
桥下又换了首曲子,歌女抱着琵琶,坐在船上,唱起一首悠扬小调。
李妄始终没有再看种苏,两人一起遥望着河畔,都没有再说话。
李妄今日穿着身暗红锦袍,与这日的热闹欢欣倒相得益彰,种苏则是一身天蓝,头上是同色系的发带,河风吹起时,发带轻扬。
两人并肩站在桥上石栏前,种苏右手搭在栏杆上,左手随意垂在身侧,过了一会儿,李妄慢慢放下右手,也垂在身侧,两人袖袍不可避免的挨在一起。
李妄袖中修长的手指蜷了蜷。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晚种苏与李妄分别后,各自回去。
夜渐渐的深了,这两日取消宵禁,无数人通宵狂欢,乐曲将会响足一夜。
种苏回去后洗过倒是上了床,然而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躺在床上,看着黑色的夜,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坐起,披上外衣下床,出了卧房。
桑桑睡在外间,手里握着李妄赏的玉佩,睡的正酣。
种苏替她拉了拉被子,再轻手轻脚走出去。
外头隐隐传来乐声与人声,小院中月色朦胧,照着这方天地,也照着种苏面上的茫然。
种苏在檐下站了会儿,四下看看,向院中走去。
你干什么?陆清纯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种苏一跳。
桑桑睡的人事不知,陆清纯听力却极好,种苏甫一开门,便被他察觉。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
种苏小声说,你睡吧,不必管我。
陆清纯忠厚的脸上露出不解,看了看种苏,转身回房。
种苏背着手,耷拉着脑袋,在院中漫无目的的走动,恍若孤魂野鬼,走过一圈,不经意一抬头,吓的差点跳起来!你干什么?!种苏捂着心口,极力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你生病了?陆清纯不知何时又出现,抱臂打量着种苏,说,你看上去……不太正常。
没病。
种苏面无表情道,你回去睡觉,不要管我。
否则扣你月钱。
陆清纯马上走了。
种苏继续在院中转圈,连老实的木头人陆清纯都看出她不正常,她大抵真有些不正常了。
种苏从小到大几乎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莫过于如何压制种瑞,生平头一次为旁人失眠。
她也向来洒脱,并非毫无主张之人,几乎所有事都能够处理得当,不失分寸,哪怕中间波折起伏,也能最终解决好,头一回这般心神混乱。
皇兄对你真的不一样。
你说,皇兄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而断袖?假若皇兄其实喜欢的本是女子呢?你将来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没有可能喜欢皇兄啊……喜欢的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正如你所言,两情相悦最重要。
除却两情相悦,朕心中所想的,还有从一而终。
长安以后会更好,你若留在长安,便能亲眼见证。
…………种苏摇了摇头,仿佛想要将脑中的杂念那样摇出去。
她一圈又一圈的转着,院子太小了,直转的人头晕,于是便来到池塘边,搅起一池春水,惊的鱼儿们魂飞魄散,以为半夜天降灾祸,疯狂游动起来。
种苏撒了把鱼食,从池塘离开。
紧接着来到柴房,今日因李妄来,猫儿便被关进了柴房,此时猫儿躺在它的窝里,蜷成一团,睡的正香。
种苏上去撸了两把,猫儿醒来,跳进它怀里,种苏便抱着猫儿出来,继续在院中转悠,猫儿在她怀里昏昏欲睡。
一圈,一圈,又一圈……娘呀!种苏当真要蹦起来了,吓的一个激灵,连猫儿都蓦然睁大了眼睛。
陆清纯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了。
你没病,那是不是……疯了?陆清纯迟疑道,毕竟他跟随种苏多年,还从未见过她夜半披头散发这般过。
……谢谢清纯关心,我没病,也没疯。
种苏惊魂未定,咬牙道。
那你……你再敢出来,我便喊桑桑了。
陆清纯一听,脸色大变,再不敢吭声,飞一般关门,锁上门拴。
种苏在院中站着,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移至另外一边,她很疲惫,却仍无睡意。
心中仍旧一团乱麻,被陆清纯这么一搅和,却也再无兴致待在院里,只得悻悻回房。
长鸾殿。
李妄回宫后沐浴更衣,已是深夜,却了无睡意。
你们去歇着吧,不必管朕。
话是如此说,他不睡,其他人倒罢了,谭德德与谭笑笑谁敢先去歇着。
李妄先看了会书,却看不太进,便在大半夜再次上了屋顶,看了会儿月亮,而后下来,在园中漫无目的的散步。
从长鸾殿到御花园,再到端文院,流云殿,都留下了他修长的身影。
谭德德与谭笑笑远远的跟着,不敢打扰。
月影斜斜,谭德德直走的腰酸腿疼,快要撑不住时,李妄终于返回长鸾殿。
却仍未睡下,又到殿外坐着,一言不发的遥望天际明月。
他大多时候面无表情的看着,偶尔忽然间唇畔流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有时又会目光突然沉下来。
目睹了这一切的谭笑笑与谭德德:……谭笑笑:师父,陛下是不是疯了?你找死是不是?!谭笑笑笑的意味深长,我知道陛下怎么了,只是没想到陛下也会这样而已。
当真……有趣。
谭德德已从谭笑笑那里得知了李妄晚上的行踪和具体动向,看着李妄如今这般,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跟随李妄多年,李妄不知何时起,或许是从六岁开始,或许是从登基以后,他便开始像个大人般,仿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如今的青年模样。
而眼前的李妄,则让谭德德仿佛看见了曾被李妄跳过的少年时光。
谭德德竟有些心酸,这样的李妄仿佛从那帝尊之位上走下,更加鲜活,有了人气。
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李妄这一面,理应感到欣慰而开心的。
为何偏偏喜欢的是男子呢?哎。
如今文武百官还不知的他们陛下的喜好,真不敢想象以后得知真相会是何种局面……谭德德又喜又愁,也失眠了……这一夜,李妄彻夜未眠,在书房批阅了一整晚政务。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快破五千了,最近有收到长评,以及不少投雷炸|弹等,非常感谢,好久没发红包了,这章留言(至明日更新前)均有小红包一个~夏日炎炎,大家务必注意防暑,以及保持好心情~******感谢在2022-07-15 21:01:43~2022-07-16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那年夏天的小杰仔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可乐NC 2个;.、行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ice_090503 15瓶;缘缘、行、亭亭 10瓶;孔拉德.维尔卿、清水煮鱼 5瓶;解绿 3瓶;麻辣烫 2瓶;白玉珠、肖春生老婆肖夫人、57667205、呆瓜瓜、妄念.、moon.、木同木同木、咖豆咖米麻薯麻花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