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过, 天气虽没有立刻就凉爽下来,可较之前些天也好了许多。
这处温泉庄子又地处城西寒香山脚下,比之京城内又要凉快些。
听谢尘说, 这处庄子主要是种些瓜果蔬菜,兼之有鱼塘, 温泉, 倒是个绝妙的悠闲去处。
白歌将马车窗帘微微撩起, 就感觉有习习凉风吹拂而来, 伴着青葱草木的气息, 是一种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味道。
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麦苗,偶有农人在其中劳作, 在太阳下闪烁着金黄的色泽。
仅仅是瞧着,便令人心胸开阔, 浊气尽消。
白歌有些好奇的看了一路, 她自小养在深闺,在淮安的时候就算外出也都是在城镇之内,还从未见过真正的农家风貌。
到了庄子上, 便有管事前来马车前恭谨的招待。
袁缜早就对着庄子的管事打过招呼, 因此管事也没表现出对谢尘的生疏,只是恭敬道:三爷, 下榻之处以为您与夫人准备好了,请随小人前来。
谢尘将白歌从车上扶下来,点头随着那管事一路往院子里走。
院落虽比不上京中府邸精致,但修整的也干净雅致,配上这山林清风, 不乏相间野趣。
就连后面跟着小招也是眨巴着眼睛, 四处瞧着, 新奇的很。
简单的修整一番,谢尘对白歌道:这会儿天气也好,我带你在这庄子上转转。
白歌将手中的棋谱交给小招,让她去收拾:好,那我去换身衣裳。
谢尘看着她身上的素纱衫裙,出声道:我前几日子遣人用浮光锦给你裁了两身衣裳,可带来了?白歌愣了一下,看向小招。
她自从到了谢府,衣裳首饰就不曾缺过,绣娘也总来给她量尺,如今她都有哪些衣裳,倒是自己都不知晓。
小招忙道:应是带了的,那料子可漂亮了绣的花也精致,我就特意拿上了。
谢尘点点头:换那件新作的吧。
白歌不明所以,但也让小招去把那新作的衣裳拿来换上。
只是换上之后她才发现,这衣裳的样式与她寻常时候的衫裙似乎不太一样。
艳丽的红色,带着浮光锦特有的温润光泽,窄袖束腰,下裳是一条马面裙。
白歌几乎没穿过这样张扬艳丽的颜色,总觉得有些别扭,而当她穿着这身衣裳出来的时候,对面的谢尘似乎愣了一下。
她有些尴尬的道:是不是有点奇怪,我还是去换下来吧。
却被谢尘一把拉住了手腕:不会,很好看。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红色的锦缎衬的她白皙的脸颊上多了几分艳色,恰如盛放牡丹,艳而不俗,娇而不妖。
令他忍不住想象,待两人大婚那日,她穿着一身嫁衣的时候,定然比这更美。
白歌还是觉得别扭,这衣裳款式也有些怪,怎是窄袖的。
谢尘领着她往外走,一边道:这是骑装,窄袖更为方便些。
骑装?白歌惊讶的看着他,你要教我骑马?太医说你这身体羸弱,主因是气血瘀滞,多活动对你身体好。
他回头看她:你不喜欢骑马?白歌连忙摇头,一双水眸里忽闪着兴奋的光。
谢尘笑笑,他越来越了解她,外表看似乖巧听话,有时候却又似个孩子一般活泼贪玩。
庄子建有一处马场,两人到那的时候,早有侍从将马牵过来。
一匹全身乌黑,只眉间一丝白线。
另一匹遍身雪白,便鬃毛和尾巴是纯黑。
谢尘上前拍了拍全身乌黑的马,笑道:这两匹马都是西域进贡的汗血马,这匹叫霁云。
又指了指另一匹白马:这匹叫破雪。
他牵着破雪的绳子,来到白歌身前:破雪是母马,温顺些,你可以先熟悉一下它。
白歌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破雪乌黑的鬃毛。
鬃毛下的眼睛很大,睫毛长又密,眼瞳乌黑,显得纯净又温和。
白歌几乎是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匹破雪马。
从侍从那里拿了些麦芽糖,放在手心里喂给它,马的舌头触到肌肤时,有种濡湿微痒的触感。
吃了两块糖呢,破雪迅速和白歌亲近起来。
谢尘见她玩的开心,也没催她,直到白歌开始对骑上马蠢蠢欲动。
来到她身后,握住她纤细的腰肢轻轻一提,便将她放到了马上,帮她踩好马镫。
身子坐直,双腿夹紧马腹,手放松些——他牵着破雪的缰绳,开始在马场溜起圈子。
看白歌慢慢熟悉了在马上的感觉,他才翻身上马,双臂将她环住,开始教她控马。
白歌靠在他怀里,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竟有瞬间的晃神。
很快,白歌便能骑着破雪在马场小跑了。
只是,在马上玩的有多开心,下马之后就有多遭罪。
过了那阵子兴奋劲儿,回到了居所,白歌就觉得浑身酸疼的难受,尤其腰上又酸又僵。
谢尘瞧她不断的锤着腰,便笑道:你头次骑马,筋骨有些不适应也正常,一会儿去泡泡温泉,便会好上许多。
温泉池修在了白歌下榻的后院。
僻静的院子里,四周由青石砌成的水池中,温润的泉水不断从地底涌出来,泛起白色的水泡。
白歌只穿一身小衣,撩了撩池水,有些烫。
她先是把双腿放了进去试了试,觉得可以忍受之后,才将整个身子沉了下去。
微烫的温泉水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暖流渗入四肢百骸,舒服的让人叹气。
她闭着眼靠在池边木枕上,只觉得这温泉水确实如谢尘所说的那般神奇,泡在里面,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连身上酸疼也减轻不少,她竟有些困了。
迷迷糊糊间,只觉口中干渴。
忽然双唇间有柔软湿润的触感,带着清甜的芬芳。
只是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闭着眼皱着眉,难受的用牙齿咬了一下。
隐约间,似乎听到一声闷哼。
嘴唇被放开,她下意识的睁开眼,视线变得清晰时,眼前是那张熟悉的俊脸。
你怎么在这?她下意识的想往后退,手指却触到了坚硬的青石边沿,才想起自己是在温泉池中。
谢尘品着唇间的腥甜味,低声笑了一下。
你不是腰疼,我来帮你按按。
白歌连忙摇摇头,四下环顾一圈,见半个人也没有,微微松了口气。
不用——她话还没说完,谢尘已经上手按在了她的腰间。
刹那间,腰上又酸又麻的感觉传来,让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自幼习武,常这般给自己按,经络疏通,第二日才不会难受。
谢尘低声说着。
果然,被谢尘按过得腰背处,确实轻松许多。
按着按着,白歌也就不再紧张,享受着如今朝中第一重臣的周到服务。
只是慢慢地,这按摩的位置怎么越来越奇怪呢?温泉池中水雾氤氲,水中倒影,少女泛着娇艳红晕的白皙脸颊若隐若现。
本打算前来送衣裳的小招,听着后院传来的水声和喘息声,捧着衣裳红着脸跑开了。
翌日清晨,白歌醒来的时候,身边已不见了谢尘的身影。
作为朝中重臣,他自然不是能在这庄子上常住,应是一大早回了京。
前日又是骑马,又是在温泉池里折腾了一番,白歌觉得自己骨头都酥了一半。
但奇怪的是,一觉醒来,她竟觉得没有之前刚下马时那般难受了,看来谢大人这按摩的功力果真十分深厚。
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就见小招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
白歌闻着那药的味道,嘴里就发苦,忍不住皱着眉。
这药还得喝多久,我闻着味儿就想吐。
小招劝道:姑娘你身子还没养好呢,三爷特意嘱咐了要看着姑娘喝,这回还特意派了两个婆子专门负责熬药的,怕出岔子,连我都插不上手,想来是极有用处的,所以这药还是得坚持喝。
白歌拧着眉,一口将药灌了下去,又含了个蜜饯。
她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你现在倒是听他的话。
小招笑着道:我是姑娘的人,谁待姑娘好,我便听谁的话。
而且——小招拉长了音调:姑娘你没觉得,你现在越发小气了么?说完这句,她连忙拿起空碗跑开,待白歌反应过来时,早就咯咯笑着躲远。
白歌没抓到她,气道:你这到底向着谁?小招隔着老远道:姑娘喜欢谁,我便向着谁!你——白歌气的开始下榻找自己的绣鞋穿。
小招连忙道:姑娘莫气,三爷安排了家里的厨子到庄子上,今儿包了汤包,我去给你端来!说完,她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白歌才穿上鞋子,这丫头早已跑的没影。
看着窗外不远处的寒香山,葱葱郁郁的山顶被清晨的雾气笼罩着。
白歌有些茫然的想。
喜欢么。
·皇宫中。
沈贵妃看着坐在窗边发呆的宋时雨,叹了口气。
皇上的旨意已经下了,虽然因为谢老夫人的病要耽搁些时日,可总归婚事是跑不了的,你还愁什么?宋时雨没说话。
她很漂亮,是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就是发呆的时候,姿态都是优雅的。
沈贵妃皱眉道:你莫不是还知道什么?宋时雨眼眸垂了垂,想起了那日马车里女子的侧影。
我觉得,他怕是另有心仪之人了。
沈贵妃挑挑眉:怎么,让你撞见了?宋时雨又不说话了。
沈贵妃瞧她这副郁郁的样子便来气。
想当年她这表妹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骄傲至极,若不是为了那谢妄之,何至于到了二十多都没出嫁,性子也越发ЅℰℕᏇᎯℕ沉郁。
就算是有又何妨,你们是圣旨赐婚,他就是有十个八个心仪之人,也得娶你为妻。
宋时雨摇摇头,那便不是我所求。
沈贵妃白了她一眼,你啊,坏就坏在这傲气劲儿。
她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冬春。
一个相貌普通的宫女快步进来。
去寻两个机灵人出宫查查谢府上都有哪些女眷,都是什么身份,还有与谢尘走的近的女人,都一并查查,回来告诉我。
那宫女应了声是便又退了出去。
表姐,我不想——宋时雨有些急的唤了一声,却被沈贵妃打断。
她美艳的脸上带了两分凌厉:宋时雨,我今日和你把话说明白,不管你之前怎么想,既然定下要把谢尘绑到我们这边来,便再由不得任性,我知你傲气倔强,但如今你的婚事,已不是你一人之事了。
见宋时雨脸色有些难看,她又语气略微和缓道:我在这宫中多年,论对人心的了解,难道不如你一个深闺小姐,你且放心,我定叫你如意便是。
◉ 第一百章夏天转眼过去, 暑气散尽,秋高气爽。
在庄子上的日子,过得飞快, 快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是白歌有生以来过得最轻松又悠闲的时光。
她甚至觉得,如果谢尘不娶她, 就这样在庄子上过一辈子也很好。
谢尘政事繁忙, 只是隔个十天八天才会来一趟看看她。
大部分的时间, 白歌都是过自己的日子。
每日睡到自然醒, 吃着大厨精心烹饪的菜肴, 用大把空闲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可以练字,可以研究棋谱, 可以骑着马散步,可以和辛妈妈下厨学做菜, 可以和庄子上的小孩子玩幼稚的游戏, 还可以去尝试做从没接触过得农事。
比如亲自翻出一块地,种菜,浇水, 施肥, 然后看着它们发芽,抽叶, 想象着最后送上自己的餐桌。
比如几只家禽,看着毛茸茸的小东西,一点点长大,开始雄赳赳的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样的生活让白歌第一次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
从小到大,她所接受的教育无非是男子要习得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
而女子则是要贤良淑德, 能操持家事, 体贴夫君,抚育儿女,才是美满一生。
可从没有人告诉她,人的一生还可以这样过。
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无需被礼法规矩约束,也无需听谁的指使,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听从自己的安排。
一个人原来,可以活的这般自由。
只是,白歌明白,这样的自由也有代价。
正如她所见到的,庄子上的佃户每日要辛苦耕种,才能收获勉强饱腹的口粮。
而她,若没有谢尘的庇佑,又如何能过上这样悠闲自在的日子。
也许人活着,总要付出些什么吧。
越是这般想的透彻,她反而越觉得,等下回谢尘再来的时候,她应该态度再恭顺一点,行为再讨好一些,毕竟是他给她提供了如今这样比在淮安时还要自在的生活,就算是当爹的对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毕竟谢尘与她那位父亲比起来,真是又大方,又和蔼可亲了。
当然,身在京城权力斗争漩涡中谢大人是完全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谢尘正在宋府的大厅中喝茶。
片刻后,须发斑白的宋昌从外走进来,笑道:妄之,今日怎么有空来老夫府上喝茶?谢尘站起身,两人拱手见礼坐下后,也笑着道:皇上既已下旨赐婚于我,我若不常来府上走动,岂不是落人话柄。
此时,这一位根基深厚的老阁臣,一位威名赫赫的新阁臣,脸上扯着真诚的笑,口中说着不对心的话,心里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宋昌看着谢尘脸上的笑容,道:唉,妄之你也知晓,我这么多年膝下只得这一个女儿,疼的是如珠如宝,因此也养的性子娇纵任性了些。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我本意是想为她挑一个温柔体贴的郞婿,谁知如今陛下下旨赐了婚,如此也只能请妄之你多担待了。
谢尘摆手笑道:宋大人莫要如此说,早闻宋姑娘知书达理,品貌不俗,圣上为我赐婚,我亦十分感激,若不是家母病体沉疴,定不会将婚期往后拖延,还要请宋大人宽宥此事。
宋昌眼眉微垂着,端起茶盏摇头道:谢老夫人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安心照顾,婚事倒也没那么急,只是时雨这孩子心思重,难免多想。
谢尘拱手道:我此次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宋昌耷拉的眼角看了过来。
谢尘道:十月二十便是沈贵妃诞辰,到时宫中设宴,在下想邀请宋姑娘一同入宫为贵妃贺寿。
宋昌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
你与时雨虽未过定,可有圣旨在,也是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宫中设宴这般场合合该同去,这事我便替她应下了。
谢尘再此拱手道:那便谢过宋大人了。
宋昌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想了想问道:这前些日子,朝中劝陛下立储之声越来越大,妄之对此事是何看法啊?谢尘似乎有些犹豫,宋昌也没着急,只是吹着茶水等着。
片刻后,谢尘才道:宋大人,您我今后将为一家人,有些话我也不好瞒你。
宋昌道:妄之有话尽可直言。
谢尘道:立储一事,牵涉甚广,我本不欲掺和此事,只忠于那个坐在皇位上人,方是为人臣子之道。
宋昌眉毛动了动,开始直勾勾的盯着谢尘看。
只听谢尘略带苦笑的道:只是如今圣上已经为我指了这门婚事,我便是想脱身,也脱不掉了。
他抬头看着宋昌道:宋大人,咱们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苦还来试探我?宋昌沉默半晌,忽然哈哈一下。
妄之此言实在,老夫喜欢,既然说开了,那便改日寻个时间,我约上沈太傅来府里喝茶,你便一起来吧!谢尘嘴角带笑,似有两分无奈的应了。
十月二十那一日,沈贵妃设宴广阙宫。
吏部尚书谢尘与内阁次辅宋昌的千金宋时雨一同出席宴会。
无数官眷看着两人相谈甚欢,最后携手离开。
原本还只是在小圈子中知晓的消息,通过这一场宴会那些官眷的嘴中,迅速的流传了出去。
京中上下,几乎全部知晓了皇帝下旨为谢尘与宋家千金赐婚一事,朝野中顿时暗流涌动。
几乎是在宫宴的第二日,内阁就接到无数请立太子的奏疏。
只不过这些奏疏都被谢尘和宋昌联手压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把火还需再烧的旺一些。
沈贵妃,沈太傅,宋昌都是这般想的。
而谢尘,也是这般想的。
只不过,这把火到底要烧到谁的身上,就不一定了。
·翊坤宫。
今日沈贵妃在筵席上喝了些酒,脸颊泛着红晕,一举一动更显媚态。
她斜搭着手,艳红的蔻丹与如水的媚眼交相辉映,看的宋时雨脸上都有些发烫的移开了视线。
沈贵妃眯着眸子道:怎么样,这回放心了,我早说过,谢妄之那样的人,最看得懂时局,怎会因为儿女私情坏了大局,他今晚还不是乖乖的陪你来赴宴了。
宋时雨想着今晚两人的相处,忍不住脸上更烫了。
这是她第一次离那人这般近,两人只隔着一张桌案,不到三尺的距离。
她甚至能看见他深潭一般的眸子和唇角微微的弧度。
从前,她只能在宴会上远远的望着他,而如今,她也能听见那人温柔的唤她宋姑娘。
沈贵妃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调笑道:你啊,还真是嫩,被个男人迷成这样,前几日还与我说那不是你所愿,今日就满脑子都是人家了。
宋时雨咬着唇嗔道:表姐!好好,我不说了。
沈贵妃乐呵呵的道。
宋时雨却又被她的话,挑的想起那日马车里的场景,女子纤细的手腕,白皙的脸颊,带着江南韵味的娇声,和男人温柔的语气。
她的情绪如同在冰火之间迅速转了一圈,胸口难受的又闷又胀,眼眶酸的像是要掉下泪来。
沈贵妃瞥见她脸色不好看,直起身来:阿雨,怎么了?宋时雨吸了口气,想要平复情绪。
我只是觉得,若他所爱之人不是我,如今的我,怕是受不住的。
沈贵妃眸色转冷,她轻嗤一声:阿雨,我若是你这般性子,在这深宫之中怕是一年都活不过去的。
宋时雨低着头,那酸涩的情绪止也止不住。
沈贵妃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妹妹单薄的背。
傻姑娘,你受不住有何用,这世间所有难得的东西都是靠你自己去争,去抢,你自怨自艾,只能是如他人的愿。
感受着那肩背微微的颤抖,沈贵妃略柔和了声调。
你上回说的那个女子,我已经派人查了,你就不想知道吗?宋时雨抬起头,眼眶微红,却又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我想,表姐,你教我,该怎么做。
沈贵妃看着她的眼神,嘴角弯起:这才是我的妹妹。
她凑近些,对着宋时雨轻声耳语一番。
宋时雨的眸子逐渐睁大,最后诧异的望向沈贵妃。
表姐你是说我那天看到的女子,是谢尘养在府中的外室?她语气有些奇怪起来:这养在府里,还能叫外室?沈贵妃又坐了回去,懒懒的拨弄着指甲。
不清楚,那谢府的人口风都紧得很,很难打听出什么来,不过这年头出什么事都不新鲜,而且那女子如今也不在谢府里,应该是在陛下赐婚旨意下了之后,就被谢尘送出去了,送去哪里了也不知晓。
宋时雨听了这话,松了口气:既然人已经送走,随便去哪里都好。
沈贵妃白她一眼:天真,我的人在谢府门口盯了两个月,那谢尘隔几日便要出去在外面过夜,一大早又赶回来,你当是为什么?宋时雨眉心微蹙,只觉更堵心了。
沈贵妃言道:不过一个外室,总有办法打发了去,你若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也有法子。
我让人查过了,谢家的姻亲冯家有一个庶女之前在谢府照顾过谢老夫人一阵子,应该是知道点内情的——话说一半,外面想起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沈贵妃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今日生辰,皇上肯定回来翊坤宫,所以她半点也不惊讶。
在宫女的服侍下理了理鬓发,对着宋时雨道:行了,你也回去吧,剩下的事就得看你自己,我总不能什么事都替你做了,日后你成了婚,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总要学会自己处理。
宋时雨明白表姐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退。
◉ 第一百零一章深秋的夜里已经很凉了, 屋子里早已烧了炭盆。
上好的银丝碳不带烟气,却给屋子带来融融暖意。
白歌裹着被子睡得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眼睫轻微颤动, 似做了什么美梦。
梦中的江南春意盎然,她正泛舟湖上, 品着桃花酿和老师下棋。
忽然, 湖上狂风大作, 天地顷刻变色, 柔和春风陡然便得凄冷, 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水匪出现在湖上向她冲来,用绳索将牢牢她捆住, 手中厚重长刀举起,寒光熠熠, 贴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吓得她一个激灵, 从梦中惊醒。
这才发现,自己被人牢牢的抱在怀里,男人柔顺的发丝滑落在她的颈间, 带着些深秋夜里的寒冷潮气, 冰凉沁人。
原本暖呼呼的被窝里也多了一股凉气,又抱得这么紧, 难怪自己会做噩梦。
她动了一下,想把脖颈上弄得她有些痒痒的发丝扫下去。
吵醒你了?谢尘的声音有些哑,还带了些疲惫。
白歌想了想,摇头道:不是,做噩梦了。
屋里只亮着桌上一盏烛火, 她看了一眼床边的更漏, 已经子时了。
她抬眼看着谢尘, 他眼下有些青色,瞧着似是没有休息好。
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扫了床边搭着的外裳,样式庄重繁复,显然不是平时穿得常服。
今晚有宫宴?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我记得明天不休沐的。
谢尘抱着她,把玩着她的头发,忽然笑道:茵茵,真是敏锐。
他微微倾身,身上的凉气尚未散尽,唇瓣的带着醉人酒气和烫人的温度在她耳畔摩挲着。
茵茵喜爱我吗?白歌怔了一下,还未等她回答,唇已经被覆盖,她能品尝到宫中御酒的醇香。
呼吸逐渐变得火热,发丝互相交缠。
他的眼神晦暗,似乎含着说不清的情绪,手指在她身上弹奏一般轻灵又富有节奏,带出放纵的旋律,仿佛要将她一同纠缠入更深更昏暗的漩涡。
这一夜过得疲惫又荒唐。
至少醒来后的白歌是这么觉得的。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榻已是冰凉,谢尘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不过算算时间,他估计是没什么时间睡觉的。
两人胡闹了许久,他还给她擦洗了身子,哄着她睡了,他若是想赶上今日的早朝,非得是马不停蹄的急奔回京城才行。
白歌坐在床榻边,她想不明白谢尘发的是哪门子风。
他昨晚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格外温柔,却又仿佛压抑着无数情绪想要发泄。
大晚上的参加完宫宴跑到庄子上来,然后连觉都不睡的再折腾回去上早朝,这图的什么啊,急色也没有急成这样的吧。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她就着小招端来的温水,洗了把脸,决定还是思考一下怎么打发今天的时间。
时间就这样在她闲逸的生活中慢慢流逝。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白歌终于又收到了宁氏的信。
宁氏与季仲春在八月份就到了南京,只是刚到南京就陷入了当地的一件争斗官司,当时宁氏怕白歌担心就没有再信中提及,直到事情解决了,才细细说起他们遭遇的事情。
白歌看着宁氏的信,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谢尘本来正在一旁处理文件,余光见她愁眉不展,便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瞟了信上的字一眼。
这事情本就是季仲春用来立威的,与他们而言没半点坏处,你不必忧心。
白歌嗯了一声,将信收了起来。
她也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宁氏如今能在信中把事情写出来,就证明没出什么事,只是心底里总是因为与亲人远隔千山万水,升腾起种种不安。
这种不安,就算知道对方已经度过危机,仍旧会觉得后怕,进而更加担心以后会不会出什么更大的事,真正造成伤害。
谢尘见她情绪依旧有些低落,又看了天色还早,便道:你前些日子说想骑马出去跑跑,刚好我今日休沐,带你去远些的地方跑跑如何。
白歌本有些郁郁,却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致。
她在这庄子上住了好几个月,经常没事就去马场骑着破雪转几圈,这段时间,她已经和这匹马很熟了。
从小生在江南的闺阁里,从未接触过骑射的白歌如今已经爱上了这项活动。
骑在马上,随着马匹独有的节奏晃动,微风轻拂面颊,那是一种白歌从未感受过得自由。
只是马场毕竟只是地方有限,她只能骑着破雪小跑着兜圈子,总是少了些兴致。
如今谢尘要带她去远些的地方兜风,白歌自然是乐意的。
简单换了身方便的衣裳,披了件抗风保暖的斗篷,两人骑着霁云和破雪,带着一众侍卫便从准备出发。
临出发之前,谢尘从霁云的马鞍上摘下了一张小弓,递了过来。
送你的,看看喜欢吗?白歌接过,看了一眼,觉得这弓形制有些古怪,比常见的弓多了很多木质和铁质的零件。
谢尘解释道:这是□□,是由兵部着意改进过的,无需强劲的臂力就可以发出箭矢,且命中更佳容易,适用女子防身,你过来,我教你如何用。
白歌走到他身边,在谢尘的指导下,弄清楚了这□□的几个部件的作用,望山用来瞄准,悬刀用来发射。
谢尘先展示了一遍,又让白歌自己发射箭矢试一试。
白歌废了点力气,将箭矢装好,朝着不远处的树干扣动了悬刀,箭矢\\嗖\\一声飞出,很快没入树干。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手中的弩,又跑到树干那瞧了瞧,觉得这□□当真是厉害,如她这般娇弱女子也可以发出这样威力强大的箭矢。
谢尘看她笑的开心,心情也跟着舒缓愉悦。
他特意让兵部的人专门打造这把弩,废了三个月的功夫才造出来,便是知道她定会喜欢。
只要是能令她展颜一笑的事,他都想去尝试。
初冬的天气带着寒意,不过白歌裹着厚厚的雪貂斗篷,又骑马活动开了,倒也不觉得冷。
她虽然在庄子上住了几个月,却从未出来过。
因为是冬天,庄子外的官道上根本看不见人,这让本还不敢让破雪放开速度的白歌放下心来。
她开始小心的提速,感受着冰凉的风吹在脸上,略有些刺痛的感觉。
谢尘不放心,便一直控制着马匹,跟在她身后半个身位,后面的侍卫也跟着拉开长长的队伍,在下午的阳光中,洒出长长的影子。
跑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寒香山脚下,白歌终于舒畅的出了口气,勒着破雪的缰绳停了下来。
谢尘也跟着停了下来,问道:冷吗?白歌摇了摇头,她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出了些汗,眼睛弯了起来,里面亮晶晶的,看上去是真的开心了。
谢尘也笑着道:还跑吗?白歌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已经开始下落,夕阳的余晖洒在寒香山的树林间,泛着金色的光辉。
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我们回去吧。
谢尘本就是陪她出来散心,自然也不反对,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
正在这时,寒香山中传出一声刺耳的哨声,紧接着,数到箭矢唰的朝众人射来,有两个侍卫登时被从马上射翻下来。
谢尘脸色一遍,朝寒香山中看了一眼。
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极冷下令道:快走!白歌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谢尘劈断了一根射到她身前的箭矢。
她忙稳住身形,之前有过一次面临生死的经验,知道这时候能做的就是不给谢尘添麻烦。
只是她没想,第二批箭矢很快就又射出来,虽然几支朝她射来的被谢尘出剑直接斩断,却又一只箭矢正中了破雪的前蹄上方的位置。
破雪吃痛一声,前蹄扬起,完全不受控制的急奔而出,正朝着寒香山的方向而去。
谢尘顿时脸色大变,一边催动□□马匹紧跟着,一边还要劈开飞来流矢,他只来得及冲李滨交代一句:寒香山里的怕是昌王余党,速速派人回京求援。
李滨吓得疾呼一声三爷想追上去,却和侍卫们苦于身下的马匹只是普通骏马,本就比不上进贡的汗血宝马,更不用说流矢遍地,马匹都已惊惶不停使唤。
眼看着谢尘和白歌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山林里,李滨知道自己算跟上去也没用,只能尽快搬救兵。
·白歌此时只能趴伏在破雪身上,四周树枝是不是刮在她的身上,远处不断有尖锐的哨声响起,白歌就算不了解到底是什么人袭击他们,却也知道,这哨声绝不是好预兆。
但她现在没经历想这些,身下的破雪好像疯了一般急速的飞驰,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再这样下去她很有可能被破雪甩下去,被踩踏而死。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谢尘已经追到她身后,从马上跳起,直接落到破雪身上,将她抱住,狠狠勒紧了缰绳。
破雪长声嘶鸣,好歹是停了下来。
谢尘将白歌从马上抱了下来,没事吧。
白歌有些惊魂未定的回头看向破雪,却见这匹漂亮的白马已经躺倒在地上,正呼哧呼哧的喘息。
它胸前箭矢处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
箭上涂了毒。
谢尘走到破雪身边,看了一眼它的伤口,活不了了。
白歌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和破雪相处了三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去马场喂她,给她刷马,骑着她兜风。
如今看见它倒在自己眼前,难受的不行。
她蹲下身去抚摸破雪乌黑的鬃毛,看着它艰难的喘息,眼泪也止不住的流。
若不是我贪玩,非跑到这寒香山脚下,怎么也不会出事。
谢尘把马鞍上的弩和箭匣取了下来,走到她身边,捂住她的眼睛。
它很痛苦。
她听到谢尘说,接着是轻微嗤一声,那是一种利刃如肉的声音,她微微颤了一下,接着眼泪湿漉漉的沾满了谢尘掌心。
它活不成了,只能让它少受点罪。
白歌睁开眼睛,看着破雪已经安静的倒在那里,谢尘一剑精准的刺进了它的心脏。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这箭矢都是军造,寒香山里的人只能昌王余党,他们人数不少,咱们必须先找地方躲起来。
谢尘一边说一边将白歌从地上扯起来,走到霁云身边用剑鞘给了它屁股一下,霁云一声嘶鸣,狂奔出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的余晖微弱,温度越来越低了。
看着站在一旁,面色发白,显然是还没缓过来的白歌,他心中发沉。
她这样的身体,若是在山中过一夜,怕是要把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来元气伤个干净了。
◉ 第一百零二章天色越来越暗, 太阳已经彻底从天边沉了下去。
不知何时,天边竟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谢尘横剑将对面的一把钢刀架住,左手抽出腰间一把匕首捅入对面一人的胸腔中。
摔在地上的白歌看着那人仰面倒下, 鲜血溅射在地面薄薄的积雪上,在昏暗的环境里形成一大滩的暗影。
他们已经遭遇两波截杀, 前来杀他们的人都已死在谢尘的手中, 白歌早已过了惊惧的阶段, 她甚至开始有些麻木恍惚。
谢尘的身上已经添了不少伤口, 毕竟是以少敌多, 他还要护着白歌,若不是带了□□, 可以远距离造成一些杀伤,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顾不上身上流血的刀伤, 他走到白歌身前, 见她没什么外伤,松了口气,给她系进了刚刚因为打斗拉扯时松开了的紫貂斗篷。
白歌低头看了看他还染着血的手, 修长手指灵活的系了个结。
她身上这件斗篷是谢尘的, 她自己的那件早在被破雪发疯带入山林时,不知刮在哪根树枝上了。
谢尘把斗篷帮她系好, 又将后面的帽子扣在她头上道:没事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波人,这些昌王余党被发现,不会留下来等死,刚刚这两拨只是最后留下来收尾的人罢了, 很快就会有援兵过来。
刚刚的打斗看似激烈, 但谢尘明显能感觉到山中的搜查力度在减弱, 这些人已经开始撤退了,哨声也已经听不到了。
白歌听着他的分析,松了口气,点头嗯了一声,站起身跟在谢尘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下山的路走。
只是山里的道实在不好走,树林里暗的几乎瞧不见路,树多枝繁,又赶上下雪,脚底雪混着泥,滑的不行。
她咬牙忍着脚下的冰凉,却到底是一个没小心被树根绊住,向前扑去。
幸好谢尘及时捞了一把,将她抱住,看了她脚下一眼。
他微微皱了眉,待她站稳后蹲下身,用手摸了她的鞋面。
白歌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做什么啊?她今日穿得是双锦靴,妆花缎的厚实料子,里面絮了一层棉花,好看又保暖,可却并不适合雪天穿,此时鞋底已经被雪打湿。
谢尘放下她那冰凉的靴底,道:别走了,我背你。
白歌看着他身上流血的伤口,连连摇头:你身上还有伤,我自己能走。
谢尘只是看着她道:背你比较省力气,你若不愿意,就只能抱着你,但难免不好看路。
白歌没辙了,谢尘的性子,无论是算计你,还是为你好,都从来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他背对着她伏下身,上来。
白歌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到了他背上。
谢尘重新站起身,抱着她的双腿往上托了托,许是不用再将就她的步伐,速度竟也快了不少。
白歌趴在他的背上,脸靠在他颈间,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中夹杂着熟悉的清冷松香。
她能感受到透过那并不算厚实的衣料,传来的他身上的温度。
他的速度不满,却很平稳。
许是受了太多惊吓,又逃命了一晚上疲惫不堪,她就这样趴在他背上,不知多久竟也睡了过去。
中途,她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些冷,醒来一次,却只觉远处已经漆黑一片,只有凄冷的月光伴着飘雪落下,微微照亮眼前的景象。
看来他们还在山里,还没有被人找到。
白歌看着谢尘头发上和脖颈间的雪,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冷了。
就着月光,能看见他的耳朵已经冻得通红。
白歌将他脖颈间的雪除去,手掌下意识贴在他的脖颈上,冰凉的吓人。
她忍不住道: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一会儿。
谢尘也没理她,只是把她用力往上托了托。
实际上,他已经背着她走了一个多时辰,速度也已经慢了下来。
白歌推了推他,想从他背上跳下来,却被他紧紧勒住双腿,然后轻轻拍了她一下。
别闹。
他的声音低哑,但语气很平静。
白歌有些无奈,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尖,只好把自己的双手覆到他的耳朵上,只感觉是握住了两个冰坨子。
好歹让这位权倾朝野的谢大人免得被冻掉了耳朵的悲剧。
谢尘感觉着原本冻得刺痛的双耳,被柔软温暖的掌心覆盖,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眸色变得很暖很柔和,唇边也带出笑意。
白歌就这样握着谢尘的耳朵,没一会儿就又疲惫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飘散在空中,伴着呼啸的寒风,在半空中打着璇儿的飞舞。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滨带着一众兵马已经返回了寒香山。
此时,已经分散开进山里寻找谢尘和白歌的踪迹。
他提着一盏灯,心急如焚的喊道:那几条山路都要搜,一定要仔细些!这天这么冷,雪已经积到了小腿深,若是今夜找不到人,怕是就凶多吉少了。
正当他焦急万分的领着人在山中搜寻时,一个侍卫跑来报信,说是发现谢大人了,李滨连忙跟着那侍卫一路小跑过去。
离了老远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李滨赶紧提灯跑过去才发现谢尘身上的血迹和伤口,他背上背着人,走的不快,身边发现他的侍卫正跟在身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急的刚要开口,却见谢尘摇摇头。
李滨瞧着他只穿着一件暗紫色长衫,身上伤口处血已经止住,只是看着可怖的很。
他脸色已经冻得青白,长长的眼睫上都挂着积雪,唇色有些苍白中透着淡紫,显然是冻了不知多久,人都冻透了。
又见他背上背着的白歌,身上披着那件紫貂大氅,头上盖着兜帽,已经睡了过去,脸上还有红润之色,心中竟升起一丝不满。
他凑到谢尘身边低声道:三爷,属下已经通知了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此时已经出动去追昌王余孽了。
谢尘轻点了一下头,声音很轻的道:马车在哪?李滨道:在山脚处,山路不好行,只能停在山下。
谢尘嗯了一声,不在说话,背着人往山下走。
李滨实在看不过去,道:三爷,属下帮您背着白歌姑娘吧,您身上还有伤——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见谢尘看了他一眼。
许是他此时冻得脸色青白,好似一座冰雕雪塑的俊美雕像,就连眼神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他似是察觉到了李滨那一丝不满的情绪,轻声道:做好你该做的,别做多余的事。
李滨闭嘴了。
只是在谢尘身边打了一把伞,将他和白歌两人罩住,免得那大片的雪花都落到谢尘的身上。
又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总算瞧见了山脚下的马车。
谢尘背着白歌进了马车,将她放下时,她也只是微微哼了两声,在马车的榻上转了个身,睡了过去。
随着李滨跟来的一个医士上了马车,在谢尘冰冷的目光中,战战兢兢,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帮谢尘身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又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出了马车,才终于敢痛快的喘了口气。
他对着身边的李滨道:谢大人这伤受的可不轻,虽没伤到要害,可失血过多,又在外面冻了这么久,着实是伤了元气,我刚给谢大人处理腿伤,他那两条裤管冻得都硬了。
医士一边说,一边嘶了一声:瞧着都冷的很。
李滨看了医士一眼,又看了看马车的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多情总比无情苦啊。
他瞧着那白歌姑娘这么久,竟不似有多少动容的迹象,怕是三爷这多情的苦还不知要受多久呢。
白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温暖的被窝里。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小招正守着她打着瞌睡。
这边刚有响动,小招马上睁开了眼睛,欣喜道:姑娘你醒了,太好了,辛妈妈姑娘醒了!辛妈妈端着碗走了进来,这是太医开的驱寒安神的汤药,刚热的,姑娘快喝了吧。
白歌一边喝药,一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记忆竟然只停留在最后山林中,谢尘背着她,她给谢尘捂着耳朵的场景。
最后她们怎么出的山,怎么回了庄子,她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咽下一口药,问道:我是何时回来的?小招答道:快天明的时候吧,谢大人把姑娘抱回来就走了,只是说会派太医过来给姑娘看看,嘱咐我们好好照顾姑娘。
白歌垂下眼睫,想到昨晚他身上的浓郁的血腥味和那冰坨一样的耳朵,心里竟有点发堵。
她从来不是个心硬如铁的人,相反,她的心很软,软到总在一些不应该心软的地方,不自觉的软下来。
摇了摇头,把脑中那些奇怪的情绪赶出去,将碗里最后的一口药喝了个干净。
·谢尘的伤势确实如那医士所说,伤的很重,完全是强撑了一口气将白歌送回庄子上,回到谢府人就倒下了。
他身上数处刀伤,虽然都没伤到致命的位置,却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引发了感染。
再加上在风雪中冻了很久,一到谢府就发起了高热昏迷过去。
整整发热昏迷了三天,把皇帝都吓得不行,把整个太医院都撵到了谢府。
宋时雨被李滨拦在谢尘门外,她语气有些急道:谢大人怎么样了,你让我进去看看。
李滨斜跨一步拦住她,客气道:宋姑娘,虽然你与我们大人是陛下下旨赐婚,可到底是尚未成婚,不好这样直接入内探望。
宋时雨被他拦了半天,也知道自己是进不去,索性皱着眉冷冷问道:那我问你,那天谢大人跑去寒香山做什么?李滨垂首道:大人那日是去寒香山打猎的,却正撞见昌王余党,不巧带的人手不够,这才落入险境。
宋时雨面色阴沉,却没有再问,只是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转身离去。
她已经托父亲问过了,刑部已经审出来的口供中,那些昌王余孽分明是瞧见了谢尘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还一路护着她,若不是为了她,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出了谢府的门,上了马车,她面色微冷的道:去冯府。
宋时雨并未大摇大摆的进冯府,而是让人递了个条子进去,说是冯蓉儿的好友,正在门外等她,请她出来叙旧。
只是那条子上,印着的是宋家的徽记。
冯蓉儿一见那条子,再想到最近京中的传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害怕,却又觉得似是抓到了机会。
出府上了马车,宋时雨见到了这个沈贵妃口中谢尘的表妹。
相貌清秀柔美,却透着些小家子气,果然是庶女出身,上不得台面。
她开口:你应该知道,皇上为我和谢尘谢大人赐婚的事。
冯蓉儿肩膀颤了颤,点点头。
宋时雨也懒得废话,直言道:我知晓你父亲的目的,我可以承诺你,只要你听话,我可以许你一个妾室的位置。
冯蓉儿抬起头,眼睛微微转动,宋姑娘想要什么?宋时雨冷冷道:我想知道,谢尘一直金屋藏娇的是何人?·谢尘高热昏迷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才醒,不光谢府上下,就连朝中众多权贵也是松了口气。
在立储之风如此之盛的时候,如今与三皇子一党关联极深的谢大人若是这时候出了什么事,那事情的走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怎能不让众人担忧。
幸好,谢大人醒了,真是老天保佑。
裴桓正审着浙江各地递上来税收名录,临近年关,户部格外的忙碌。
听着同事提起那个人,裴桓握笔的手微微停顿,原本记录清晰的纸张上,多了个不大不小的墨点。
裴桓已经在户部待了半年了,手上的事务早已熟悉的差不多。
他本就是正经的进士及第出身,为人又温和聪慧,再加上之前的事,沈太傅多少对他有些照拂,他在户部待的也算安稳,更是得上司赏识,日子过得忙碌平淡。
甚至,偶尔听众人谈起朝中的大事,谈起谢尘这个人,他都有中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到底还是接受那份调令,虽然屈辱,但是没有选择。
他到底还是放弃了那个心里的姑娘,因为努力过,拼过命了,但没有用。
他像一个被不断打倒的人,挣扎到最后没了站起的力气,只能是爬在地上,接受了命运的怜悯。
裴桓觉得,从大理寺出来的那一日,自己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名叫裴桓的躯壳,为了母亲,为了家族而活的躯壳。
子辰,你发什么呆呢,看一天愁眉不展的,晚上一起去东临阁喝两杯怎么样?裴桓将手下那张沾了墨迹的纸扎团起来扔掉,重新换了一张,一边誊录一边道:我不去了,晚上还要回家侍奉母亲,你们去吧。
同僚听他这话,露出毫不意外的神情,只是道:子辰你啊,也太过老实了些,对了,我听说咱们侍郎大人想要把女儿嫁给你——同僚压低了嗓音调笑,裴桓却面色一沉:慎言!同僚耸了耸肩,有些无趣的走开了。
晚间,裴桓下了值,回到家。
到门口的时候,却被一个婢女拦住。
裴大人,我家姑娘想请你过去说会儿话。
裴桓看着那婢女,皱眉问道:你家姑娘是哪位,为何要找我说话?那婢女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停在巷子口的马车:我家姑娘问你,可还记得谢府里的人?裴桓猛地一僵,看向那不远处的马车。
◉ 第一百零三章在见过冯蓉儿后, 宋时雨花了两天的时间,查到了一些特意被人遮掩过得事情。
那些大部分线索已经被抹除,少部分线索也隐匿的极好的过往, 在她凭借着直觉和借助了沈家的力量下,才终于从中扯出了一丝线头来。
抽丝剥茧, 慢慢地将事情捋清楚。
然后, 她将目光锁定道户部的那个新晋主事, 裴桓的身上。
沈家那边的消息说, 这个裴桓之前投靠了沈太傅, 自甘为饵诬告谢尘,之后被关入了大理寺中, 是谢尘举荐进户部的。
可明明两人应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这里面处处透着古怪。
宋时雨在马车中闭着眼, 静静思索着, 等那个男人上车后,自己的话语中有没有什么漏洞。
直到马车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宋时雨抬头看了一眼, 就着桌马车桌案上的烛火, 她瞧见了进来的男子。
来人很年轻,穿着有些朴素的靛蓝色棉布常服, 相貌清秀文雅。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位裴公子相貌也这般出众。
想到她查到几人之间的纠葛,宋时雨忽然觉得,那个女子的命还真是不错。
裴桓上了马车,冷着一张脸在离宋时雨最远的地方坐下。
宋时雨打量了他一会儿, 忽然开口道:怎么不说话, 不问我为什么而来?裴桓看了她一眼:你既然特意来寻我, 还让侍女说了那句话,便是有意而为,你且说便是。
宋时雨索性也不废话,问道:我知道你和那个戚姑娘的关系,你之前做那些事也是为了她吧?裴桓沉默着坐在那,连表情也没有,仿佛一尊雕像。
宋时雨见他这般,无奈道:你可知圣上已经为谢尘赐婚——说到这句时,裴桓瞳孔一缩,面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赐婚的对象,就是我。
宋时雨盯着他的神色: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裴桓的手紧握成拳头,骨节间青白之色清晰可见。
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拳头又放开了,手指颤抖着缓缓松开。
宋时雨见他依旧不说话,心里有些急了。
你对那戚姑娘到底还有没有情意?裴桓神情麻木的看着她,有如何,没有如何,我改变不了什么。
宋时雨心中暗松一口气,她道:我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我不管之前是怎么回事,但那位戚姑娘,我不希望她再待在谢尘身边。
裴桓眼中瞬间闪过冰冷的怒火,他一字一句道:你想对她做什么?宋时雨立刻明白他会错了意,忙解释道:我并不是想伤害她,我是想帮她,你觉得那位戚姑娘对你还有情意吗?裴桓忽的想起那天她摔碎玉镯时的决绝,又想起她眼中的痛意。
宋时雨也管不了那么多,直言道:我们可以合作,你与戚姑娘有情,我也不愿谢尘与旁人有牵扯,你觉得如何?裴桓眉头轻轻皱了皱,理性终于回归,他开口:你想怎么做?宋时雨见他意动,松了口气,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又下雪了,一望无垠的雪,在残阳下,泛着有些无力的金色,不远处有人在齐膝的雪中艰难的拔腿前行。
白歌看着那人困难的步伐,发着呆。
不知怎的,竟想起那天晚上,幽暗的山林里,她伏在那人的背上,看着冰凉的白雪积在他的脖颈里,头发上,两只耳朵冻得发紫,她还记得摸起来的感觉,像在摸两个冰坨子。
那天晚上,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她完全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身上的血腥味一直环绕着睡梦的她,却又奇怪的安心,睡得那么沉,以至于完全没发觉自己什么时候回到庄子上。
姑娘,快过年了,咱们今年是不就得在庄子上过年了。
白歌被打断了思绪,瞬间从那个混合着血腥味的夜晚抽离了出来。
她淡淡道:就在庄子上过年有什么不好,这里什么都不缺,也没人管,不是很自在吗?小招帮她披了件斗篷,埋怨一句:姑娘你又坐窗口吹风,谢大人叮嘱好多次了,你不能受凉的。
白歌自己拢了拢斗篷,皱眉道:你如今怎么这般听他的话。
小招啊了一声,然后看着白歌有些认真道:姑娘,其实我能感觉的到,谢大人他是真心待你好的。
白歌看着那个费力在雪中前行的人影,那似乎是个庄子上干活的青年,不知是不是要赶着在太阳彻底落山前回家去。
她幽幽叹了一声:你如何判断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呢?小招端着沏好的热茶和茶点端到了她身边,我笨的很,自小就不如姑娘聪明,但我在姑娘身边待了这么久,谢大人为姑娘做的事,我都是瞧见了的。
白歌看着她故意冷笑道:莫不是被他收买了。
姑娘你还不承认。
小招开始细细的数起来:不说他先前救了姑娘的事,就说如今姑娘吃的舒坦的厨子,是他特意从江南请来的吧,穿得衣裳料子都是宫里的贡品,首饰钗环就更别提,就连我和辛妈妈的例钱都照以前翻了几翻!她越说越来劲:还有那天晚上他送姑娘回来的时候,眼看着身上都是伤,我瞧着他人都打晃了,啧啧啧,估计这么久都没来庄子上,怕是养伤呢。
还有还有,夫人和两位少爷——好了,还说你不是被收买了,我看你就惦记你那翻了几番的月钱!白歌压抑着心底随着小招的话语不断浮现的两人相处时的场景,白她一眼,冷哼一声。
小招撇撇嘴道:姑娘若不愿听,我不说就是。
白歌捧着手里的热茶,浅浅啜了一口,窗外寒风凛凛,鹅毛大雪纷飞,窗内温暖如春,银丝碳在炭盆中安静的烧着,带来热量。
她微低着头,氤氲的水雾凝结在她的眼睫上,有些痒痒的。
小招看她不说话,又来劲了。
姑娘,你说咱还得在庄子上住多久啊,那个谢老夫人真是的,估计就是不愿谢大人娶姑娘,弄些什么幺蛾子。
白歌将茶杯拿的远一些,淡淡道:娶不娶能怎么样,日子都是一样过。
小招瞪圆了眼睛:姑娘,这可不一样,你和谢大人成婚了,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谢夫人了,谢大人又疼你,那怎么能一样。
白歌摇摇头,看着她: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看她鼓着嘴,白歌又道:别赖在我这了,快过年了,你和辛妈妈去看看,庄子上过年的东西准备怎么样了,还差什么赶紧派人置办。
看着小招出去,她又握着茶杯看着已经渐渐黑下去的天色,发起了呆。
小招不说她都快忘了,谢尘似乎真的挺久没来了,有大半个月了吧,难道真是像小招说的那样,伤的很重?可那天还背自己走了那么久,看着也不像伤势很重的样子啊,有太医在,也出不了什么事情吧。
好像也不是很久,他多久来能怎么样,这么想好像是盼着他一样。
白歌摇摇头,不再想这些,随手把窗户关上了。
·十二月中旬。
眼见着是要过年了,京城中的氛围难得不那么紧张。
年终岁尾,大家想的最多的就是和家人团聚,然后好好的休息一下,再加上前一段时间,年迈的内阁首辅致仕归乡,朝中人员变动的大动作都会在年后开始,因此就连往日里唇枪舌战,刀光剑影的朝会,都显得安逸起来。
今天也是如此,一些常例的事情议完之后,元康帝懒散的看了眼下面的文武大臣。
诸位爱卿,若无别的事,今天就到这吧。
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听了这话,正准备躬身行礼,却听一个声音响起。
在场的众位没有不熟悉这个声音的人,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咯噔一声。
陛下,臣有事要奏。
元康帝眸中飞速闪过一道光,看着站在队列最前排的自己的爱臣,清隽挺拔的身影,他道:妄之,有事便说吧。
谢尘得了应允,却没有立刻出言。
他走出队列,来到大殿中央,然后,他掀了袍子,端正跪下叩首。
这个动作几乎将整个大殿里的人都吓住了。
以谢尘如今的身份,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仪式场合,能让他突然行这样的大礼,必然是有天大的事了。
元康帝做的端正了一些,眸子眯着,等着谢尘出言。
谢尘起身,正色道:陛下,臣恳请陛下立三皇子为太子。
哄——满朝皆惊。
显然有很多人没想到,在这年关岁尾,这位权势如日中天的谢大人竟然会请立太子。
有些人身上一阵汗毛乍起,觉得这个年肯定过不好了。
但也有些人显然是早有准备。
宋昌首先站了出来,很坚定的和谢尘站起了一起,表示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接着许多赞同者和反对者也都纷纷跳了出来,亦有许多人默不作声,而身为三皇子的外曾祖父沈太傅,则是站在文官最前排,微垂着头,不动如山。
元康帝眯着眼看着下面的臣子,似是要将这些人此时的发言神情都记住。
片刻后,他沉声道:太子之事事关重大,岂是一时能决定的,容朕再考虑考虑吧。
说完,他连退朝两个字都没说,便离开了大殿。
待皇帝走出去了,谢尘施施然站起身,他身边的宋昌也站了起来。
两人一边往外走,宋昌一边对着他笑道:妄之,今日下朝后若无别的事,便去我府上品茶吧,家里还新做了茶点,味道很不错。
谢尘微笑着点头应是,却没人能瞧见他眸中的阴寒。
◉ 第一百零四章自那日谢尘于朝堂上公然提出请立太子之后, 整个京城便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
原本临近过年应该有的欢乐安逸,在这种气氛之下莫名的变淡了许多,权贵们私下不停的走动, 传信,确认消息, 忙的不亦乐乎。
于是在腊月二十这一日, 立太子一次又被人提起。
而这一次, 几乎所有人都有了准备。
赞同立三皇子为太子的人纷纷跳出来, 述说缘由, 无非是陛下没有嫡子,三皇子生母沈贵妃母家清贵, 沈贵妃本人又深受陛下喜爱,三皇子年纪虽幼, 但也瞧得出天资聪慧, 自然是太子最好的人选。
而这些人在朝堂中是占了大多数的。
而反对者,则是只有一个理由,无嫡子便应立长子。
皇长子已经十岁了, 且勤学好读, 性格温和,比之刚刚开蒙入学的三皇子更适合立为太子。
这些想要立皇长子的人, 多数都是清流的御史翰林,更重礼法。
三皇子一派认为,皇长子乃是宫女所出,且身子羸弱,不宜继承大统。
大皇子一派则坚定表示, 自古以来嫡长子为先, 说别的都没用。
于是, 在这元康六年最后的一次大朝会上,整个朝堂因立太子一事几乎吵成了菜市场,但终归是三皇子一派是力压大皇子一派。
只因为谢尘这一砝码被元康帝狠狠的压在了三皇子的一边。
元康帝有心搅混水,谢尘自然配合,于是三皇子所有的支持者就在这元康六年最后的一次大朝会上清清楚楚的显现在这君臣二人的面前。
朝会在争议中开始,在有些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因为众人渐渐发现,元康帝一直没有表态,仿佛一个看客。
直到大殿内争吵声逐渐转小,元康帝才意味不明的平静的让太监喊了退朝。
而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次年的正月二十,朝中官员就此封印,不需要再上早朝,也无需每日都去衙门点卯,只处理些日常事务便可。
因此,从那日遇袭后,先是在府中养病,之后又为立太子之事奔波的谢大人,终于腾出时间去陪真正想陪的人了。
当白歌再此见到谢尘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好像是瘦了。
男人卸了紫貂大氅,着一身暗青色长衫进来,依旧带进了一阵寒风。
白歌从棋盘上抬起头,只见着了暗青色锦缎上若隐若现的云纹,便拥进了带着腊月底冰雪寒气的怀抱。
白歌被他抱在怀里,却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腰好像更细了些,果然是瘦了。
谢尘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他在病榻上高烧昏迷之时,迷蒙支离的梦中,全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
又令人留恋的,温暖的,也有令人痛的能滴出血的。
就好像被人用刀子狠狠的将这个凿在了心里。
知道此时,他将人拥在怀里,感受那柔软的身体,熟悉的味道,心中才好似终于被补上了一块儿,不再空落落的隐隐作痛。
他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他需要她,他想要她陪在身边,才不至于让岁月变得无趣又漫长。
于是这个新年,谢尘把谢明朝也接了过来,几个人就在这庄子过了。
除夕夜那天,白歌看着谢明朝在院子里放着烟火,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不是一个人的那种自在,却又多了些温度。
谢尘从背后搂住她,轻声问:在想什么?白歌看着谢明朝和小招开始互相点对方的烟火,笑着答:这烟花也挺好玩的,他们玩的还挺开心。
谢尘将下巴放在她头上,将她整个人环在自己身体里。
我也给你准备了的。
白歌微微侧头想要看他,却被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轻柔的固定住,对着窗户。
忽然,爆竹声响,火树银花,将不远处漆黑的夜空照亮。
耀眼的流光从绽放到凋谢,绚烂却也一瞬而逝,美的恍然如梦。
烟花在她的眸中明明灭灭,那些流光仿佛穿过漆黑的夜空不断落进眼眸中,落进了心底。
心里也好似被那耀眼的流光灼出了一道缝隙。
忽然手腕上一阵凉意,她低头看了一眼,谢尘正将一个镯子套在她手腕上。
那镯子是极少见的红色,红的浓艳,像是有鲜血要淌出来一般,美的很有冲击力。
新年礼。
谢尘在她耳边低声说,起码今天别摘了。
白歌心中微动,拨弄着那个手镯,没有说话。
过完了年,谢尘要返回京城,谢明朝不情不愿的跟了回去,显然,他更喜欢庄子上的生活,而不是每天早起进皇宫陪皇子读书。
白歌安慰了他,并许诺下回他来一定让厨房给他做最爱吃的几样甜点,可能厨子都被带到庄子上,谢府里的伙食水平明显下降也是谢明朝迟迟不愿回去的原因之一。
那之后的日子又开始快了起来,看着雪一点点的化,带着春意的绿色渐渐映入眼中,给这方天地注入新的活力。
过了年之后,谢尘似乎变得更忙了,来庄子上的频率低了一些。
身边传来响动,有丝丝凉气注入温暖的被窝里。
白歌迷糊的翻了个身,朦胧睡眼睁开隐约见到了床边男人正在穿衣裳的背影。
要走了么?可能是还没睡醒,她不知怎的就冒出这么一句,而往常,她醒来的时候,这人早就不见了。
谢尘刚把衣裳穿好,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有些还没睡醒时的迷糊,听起来软软糯糯的。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转过身坐到床边,倾身在她睡得红扑扑的脸上蜻蜓点水般的落下一个吻。
可是吵醒你了?白歌伸出胳膊将自己被子捏的严严实实,然后点点头。
谢尘好笑的看着她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接着目光落在她白玉般的腕子上那一抹浓艳的红,顿时心情大好。
拍拍她身上的被子,将她黏在脸颊唇边的发丝拨开,笑道:那我走了,你接着睡吧。
白歌又点了点头,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过来,天都大亮了。
吃了顿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小招惯例每天都端上来一碗汤药。
于是,从吃完饭后,白歌便盯着那碗药发呆。
姑娘这药你怎么还不喝,一会儿就凉了。
小招端着茶点进来,眼见着那一碗药还原模原样在那放着,不由念叨着。
白歌闻着那重要特有的味道,苦着脸:这药我都喝了半年了,什么病也该好了吧,总这么喝饭都吃不进去了。
小招看着自家姑娘半年来,愈发圆润莹白的脸,又看着自己刚刚端来她每日必点的茶点,实在不知这话要怎么接。
看白歌很坚定的把药往远又推了推,她才无奈劝道:姑娘别任性,这药是谢大人特意嘱咐的,你每天都得喝的,这是为了你的身体好。
白歌看着小招,眨了眨自己的水眸,很认真的道:你觉得我现在身体哪里不好了吗?小招拧着眉想了想,好像自从到庄子上以来,自家姑娘身体还真没出什么毛病了,倒是谢大人总是脸色苍白的,身体看着比姑娘还娇弱些。
白歌见她半天没说话,露出一个你看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所以这药也就是补身体,可是药三分毒,药补哪有食补好,我多吃点不比吃什么药都强。
白歌一边说着,手指又轻轻的将药碗推的更远了些。
小招还是有些犹豫:可要是谢大人问起来——你让他们正常煎药,你把药端我屋子里来,能随意进我屋子的只有你和辛妈妈,谁还能盯着我喝没喝。
见小招还犹疑不定,白歌终于板起脸:你还说不是被收买了,如今倒替别人来盯着我了。
小招没辙,只嘟囔了一句:我哪敢。
接着将桌子上那一碗药端起来,倒在了窗边的盆景里。
白歌看着她利落的动作,满意的点了点头,以后终于不用每日喝这苦哈哈的药了,她瞧着便都喂了那盆景也不错。
阳春三月,桃花遍地的时候,总是分外惹人爱,最让人开心的便是能经常出来散心。
自上次在寒香山遇袭,破雪没了之后,谢尘便又派人送了两匹马来。
这次两匹马都没有名字,谢尘让她起,可是白歌想了想,最终也没给这两匹马命名,只是按着花色来叫。
今日与往常一样,白歌骑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在马场溜圈,微微出了一身汗从马上下来,就见小招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白歌一边拍了拍马脖子,一边问。
小招看了看身边道:姑娘,有件事,回房说吧。
白歌愣了一下,倒也想不出能是什么事让她如此小心,只是点点头。
回到了卧房,小招犹豫着道:姑娘,我今天在庄子上帮人干活儿的时候,有人给我递了封信过来。
白歌疑惑道:谁递的?小招看着她,低声道:裴公子。
白歌只觉耳边嗡一声响,身上的汗瞬间冰凉。
◉ 第一百零五章小招捏着手中那封信,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封信,只能叫一个纸条,有些迟疑的递了过去。
姑娘, 要不你还是别看了。
白歌没说话,接过纸条展开, 上面一行小字, 内容也很简单。
明日申时后院小佛堂。
白歌的眉逐渐皱了起来, 她能明白这张字条里的意思, 却想不通, 他为什么会忽然联系她。
后院的那个小佛堂她去过两次,却不知道裴桓要怎么进去。
姑娘, 裴公子说什么了?小招有些着急的道。
白歌将那字条随手泡在桌上的茶杯里,看着那墨迹氤开, 再看不出字迹内容, 才开口道:他约我明日在后院小佛堂见面。
小招皱着眉道:姑娘,你不会真的要去见他吧,如今裴公子和你——她说了一半小心的看了白歌一眼, 如果谢大人知道了, 怕是不好。
白歌想了想道:这纸条能到你手里,就证明这庄子上有人帮他, 明日我就说去小佛堂祈福,应该不会被人知道的。
小招还是不放心:可是万一——白歌摇摇头:我总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见我的。
第二天,白歌表现的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起床后吃饭,骑马,回来下棋, 然后让小招准备了些贡品, 准备去小佛堂礼佛。
来到小佛堂门口, 白歌用很平常的口吻对小招道:你就留在门口吧,我想自己在佛堂里待一会儿。
小招有些担忧的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了。
白歌进去反手将门关好,打量了一眼四周,接着走到佛像前,点了柱香,闭眼叩拜。
白歌。
有些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响起,她心中微微一颤,睁开眼睛。
佛像后面,一个庄子上小厮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正是裴桓。
白歌从蒲团上站起身,望着他。
与上一次见面相比,他好像是高了些,也瘦了些,脸颊有些凹陷下去,更突出了男子的轮廓。
很显然,他已不再是个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裴桓唤了她一声,也没有再说话,两人之间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谁也没动。
最终,白歌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诡异的氛围。
你是怎么进来的?裴桓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处庄子并不是谢尘的产业,而是袁家的,我买通了一个袁家的管事,让他帮忙混了进来。
白歌一时无言,只能点点头,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这两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仿若王母玉钗划出的银河,将两人完全分隔开来,再见面,竟是相对无言。
裴桓倒是缓了过来,找回了理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于是直接道:我今日冒险前来,是有事情想要告诉你。
白歌看着他,没说话。
裴桓道:你可知道陛下已经给谢尘与内阁大臣宋昌的女儿赐婚了?白歌心中一跳,竟没来由的有一丝慌乱。
她看向裴桓,轻抿了一下唇:什么时候的事。
裴桓也看着她,探究着她的神情:去年夏天的事,就在谢老夫人病重之时。
白歌回想了一下,忽然有些想笑,那不就是自己搬来庄子上住的时候么,还特意找了一个不是他名下的庄子。
这般费尽心思的瞒着自己,倒是不容易。
裴桓接着道:你可想过离开他?白歌愣了一下,想了想道:我没想过。
这次轮到裴桓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白歌会有这样的回答。
他对你从没有过真心,之前便是利用你,之后若是他娶了那宋家小姐,你可还有容身之处。
白歌看着他几乎是惊愕的神色,摇了摇头:子辰哥哥,之前真的没想过,现在想了有何用,离开他,我能去哪?裴桓急道: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白歌有些无奈的笑笑:戚家是罪臣,我在身份上已是个死人了。
裴桓这才想到,如今的白歌,怕是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的。
白歌笑容里带上些许讽刺,不管怎么说,我在这庄子上过得还算不错,能过一天便算一天吧,之前在谢府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裴桓看着她的笑颜,看着她眼中的讥讽,一时间竟觉得她有些陌生,却又觉得心疼。
他记忆里的白歌,不是这样的,她的笑容总是灵动慧黠,带着一点江南朦胧的水汽。
白歌见他不说话,又觉得不应该这般态度对他,毕竟这世上,让她落到这般境地的人很多,可唯有裴桓是最没有对不起她的人。
她声音很轻,语气认真道:子辰哥哥,你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你年少有为,金榜题名,日后自有大好的前程,你就当不认识我吧,以后也不要再打听我的事,我不想连累你。
裴桓听着这话,心中一痛,往前走了两步,离她近了一些,看着她白皙的脸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好像扇在他心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宋姑娘在太医院查到了刘院使给你诊治的脉案,谢尘为了不让你剩下庶长子,一直在给你喝避子汤。
白歌抬起头看着他,什么意思?裴桓将怀中的誊抄的脉案取出来递给她,白歌接过来看了几眼,顿时愣住了。
那脉案上分明记载着去年六月,她小产了一次,之后给她开的药方便一直都是避子汤。
去年六月她小产过,她自己怎么不知道?所以这是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小产的,那只能谢尘做的了。
怪不得他一直嘱咐她按时喝药,原来是怕她再次有孕,耽误了陛下的赐婚。
裴桓见她看着脉案,脸色有些苍白,又接着道:当今三皇子的生母沈贵妃是宋姑娘的表姐,如今他在朝中请立三皇子为太子,便是因这门亲事攀上了沈贵妃,他那般视权势如命的人,是不会为了你放ЅℰℕᏇᎯℕ弃将来的从龙之功的。
白歌,我怕有那么一天,你会连性命都保不住。
白歌捏着脉案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裴桓伸手过去将那脉案抽了出来,握住她的手,只觉那纤细柔软的手此时如冰一般凉。
\\白歌,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他,你信我。
\\白歌抬起头,看着他熟悉的清秀脸庞,这个曾经以为会携手相伴的人。
裴桓握着她的手,不敢用力:我如今在京中也有了些能用的人,我会想办法帮你换个身份,然后——他看着她,眼眸依旧像从前那般透着少年的干净纯质:我娶你,我们成亲。
白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佛堂走回房间的。
无视了小招担心的眼神,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直到晚上也没让小招进来掌灯。
房间里很昏暗,炭盆里的炭火快燃尽了,没让小招进来加炭,屋子里有些凉,却刚好能让人更清醒。
脑中不断有各种画面闪过,谢尘握住长刀的那只手,鲜血溅到她脸上时温热的感觉。
谢尘背着她走在寂静黑暗的山林里,他脖颈间积雪的冰凉。
除夕夜里绚烂的烟花,和手腕上微凉的玉镯。
她抬起手,昏暗的屋子里,那鲜艳的绯红玉镯都显得颜色黯淡。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何必呢?她从来就没要求过什么不是吗?她想到了去年夏天时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一场病,想到了自己之前捏着鼻子喝了半年的自以为是补药的避子汤,她就忍不住的想笑。
笑自己到底还是太傻,怎么会奢望和谢尘这样披着画皮的恶鬼能有个好结局。
这一晚,白歌前所未有的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第二日一早,等了一晚上的小招忍不住要拍门的时候,门开了。
小招看着白歌有些苍白的脸,问道:姑娘,你没事吧?白歌淡淡道:没事,我有点饿了,你去把早饭端过来来吧。
见自家姑娘还知道吃饭,小招松了一口气。
吃过饭,白歌拽住小招,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低声道:你最近把能随身带的东西都收拾一下,准备好。
小招茫然的问道:收拾东西做什么?白歌淡定的道:离开这。
小招不解:可是谢大人没说要我们回府啊?白歌看着她,笑了:谁说要回谢府的,我是说离开你的那位谢大人。
啊!小招下意识的捂住嘴。
姑娘你是疯了么!你离开谢大人能去哪啊?白歌想到昨天裴桓胸有成竹的模样,笑笑:皇上给谢尘赐婚了,现在有人盼着我离开呢。
小招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弄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昨日姑娘见裴公子知道的吗?白歌点头,简单几句话说了昨天裴桓的话,只是没提上次小产的事。
小招此时气的眼睛都红了,小声咒骂着什么,应该是在骂谢尘吧。
待她冷静些,白歌才道:你这两天省事些,别再别人面前露出来,辛妈妈也别说,她是谢尘找回来的,谢尘不会把她怎么样。
小招一边气,一边又忧虑道:可是裴公子真的帮我们逃出去吗,这庄子上侍卫可多得很?白歌想着昨天那份从宫中太医院誊抄出来的脉案,神色淡淡道:他不行,自然有人帮他。
◉ 第一百零六章京城中, 朝堂平静的表象下正暗流涌动。
自年前争论立太子一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朝中上下争论不休, 打的火热,俨然已经形成对立的党派, 可偏偏坐在龙椅上的元康帝迟迟不表态, 这让朝中还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人, 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若单瞧眼下局面, 正是党争之势已起, 党派之间互相攻讦,陷害之事不断。
也正是因此, 近些日子,大理寺, 刑部越发的活跃了, 据说那大理寺少卿为了避嫌,已经开始闭门不见客了。
些许明眼人已经有了警惕之心,想要悄无声息的从这场争斗中撤出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此次立储事件牵扯之广,远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
谢尘刚从衙门回府, 李滨便拱手递了封信过来。
低头看了一眼信上的落款,是袁缜。
拿着信到了莫妄斋,他才拆开扫了一遍上面的内容,不禁眉头轻轻皱起。
李滨见他面色道:袁大人派来的人说,此事还请三爷速速定夺才好。
谢尘放下信, 转了转手上墨玉扳指, 心中有了一丝犹豫。
袁缜信上说, 近日工部员外郎周吉被弹劾元康三年贪墨修缮玉清宫银两一千二百两,致使玉清宫迟迟不能完工,此案今日上午已经从刑部转至大理寺专审,特地来询问谢尘的意见。
这封信看似是不明不白的询问谢尘的看法,实则是因为这工部员外郎周吉乃是谢尘的寡嫂周氏的亲兄长。
贪墨工款一事可大可小,只是此时非平常,党争之事如烈火烹油,这周吉贪污一事也定是有人特意利用此事来攻讦谢尘,此乃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袁缜的意思是,问谢尘这周家要不要保下来。
谢尘正准备给袁缜回信,外面传来小厮的传话声:三爷,大夫人来了,想见您一面。
他眉梢微挑,没想到,这周家的动作倒是快。
请她进来吧。
片刻后,周氏走了进来,她一身绛紫衣裙,看着暮气沉沉的。
谢尘让李滨给她上了茶,道:大嫂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快坐吧。
周氏坐到座位上,也不说话,她脸色苍白,手指在捧着茶盏时都有些抖。
谢尘打量着她,心中明知她的来意,却还是问:大嫂这是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
周氏捏着茶盏半晌,忽然将茶杯放下,跪在地上。
三弟,求你救我兄长一命。
李滨被她这场面吓了一跳,看了谢尘一眼,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将房门带上,守在了门外。
谢尘站起身,走到她身前,伸手要扶她起来:大嫂这是做什么,起来再说。
周氏连连摇头,泪水顺着脸庞就滑了下来,这是自谢尘的大哥谢蕴过世之后,她第一次流露出这般激烈的情绪。
我父亲今早来府上,在我面前跪着求我,我家就我大哥这么一个儿子,家中还指望他延续香火,妄之,你看在你大哥的情分上,你救救他好不好?谢尘看着她哭的伤心,将手收了回来。
大嫂何必如此。
他轻叹一声:大嫂既已嫁入我谢家,便是谢家人,周家的事情,大嫂还是少些插手为好。
周氏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脸色煞白下去,肩膀不自觉的颤了起来。
今早她父亲来的时候说过,若是谢尘不愿出手帮忙,她那兄长定是活不了了,周家这一辈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没了,那她就是周家的罪人。
想到自己老父亲涕泪横流的哭求,母亲以死相逼的模样,她浑身颤抖着跪伏在地上:三弟,求你,你救救我们周家吧。
谢尘神色淡淡道:大嫂,我让人送你回去,喝点安神汤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他转身便要回到桌案前,却被周氏猛地拽住衣角。
谢尘轻皱起眉,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周氏扬起脸,眼眶哭的发红,里面却透出了十分的决然。
谢尘,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谢尘看着她,饶有兴致的道:说来听听。
周氏从地上爬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一件事,是关于你大哥谢蕴的。
谢尘转着墨玉扳指,眼睛微微眯起,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周氏看着他,缓缓道:你大哥在与我成婚之事便已患有臌症,大夫说他活不过三年。
谢尘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锤在头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般的轻声问:你说什么?可周氏却看的分明,这瞬间,他的眼神猛地森寒冰冷,透出如有实质的冷锐锋芒,仿佛能将对面的自己穿透。
她知道如果谢尘知晓了真相,整个谢家怕会陷入血雨腥风,可是她顾不得了,为了她的家族,她没有别的选择。
强压心中的恐惧,她将守了十几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你大哥早就患有臌症,若不然也不会娶了出身不高的我,只是老爷和老夫人一直秘而不宣,那年你中了会元落水,你大哥去救你,回来后没多久病逝,对外说是因为风寒,实则是他的臌症恶化严重,实在撑不住了。
周氏嘴唇轻颤着,说完这一长段话,便看见对面的谢尘已经转过身去,只能瞧见他冷肃的背影。
你有证据吗?谢尘声音冷的仿佛能结冰。
周氏咬牙道:你先答应能救我兄长,我这里有当年给谢蕴诊治的大夫现在的下落,只要我兄长无事,立刻便交给你。
说完这句,周氏忐忑的等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谢尘不同意。
半晌后,才听到他的声音。
好,我答应你。
周氏一颗心落了回去,瞬间瘫软在椅子里。
三日后,周吉回了周家,谢尘则从周氏那里的得到了那位曾经诊治过谢蕴的大夫的下落。
大理寺,邢堂。
我就是个大夫,只会瞧病,别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求大人饶命啊!鬓角微白的老者看着四周瘫软在地,吓得浑身发抖。
谢尘看着他,淡淡道:我问你答,若是有半句不实,你余生便只能在牢里过了。
老者连道不敢。
十五年前,你可曾给谢府的大少爷谢蕴看过病?老大夫回想一下,答道:老朽确实给谢家少爷瞧过病,不过不是十五年前,老朽从靖安二十二年就开始给谢家的大少爷瞧病了。
谢尘闭了闭眼。
靖安二十二年,正是他被谢蕴从道观领出来那一年,那年他九岁。
他压下心中情绪,声音平静的接着问:那谢家大少爷得的是什么病?老大夫这次连回想都没有,直接答道:是臌症,我为谢大少爷看了几年的病,用了很多法子,多少好药材都填进去了,唉——老大夫叹息一声,那谢家大少爷年纪轻轻的就患了这么个不治之症,后来好像还娶了妻子,不过也就挺了五年,那家老夫人还嘱咐我千万不能把谢家大少爷的病说出去呢。
谢尘听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脑中却只是轰然作响。
他握着墨玉扳指的手用力之下,青筋暴起。
所以,从来没什么为了救他所以落水受寒送了性命。
所以,他被从道观带出来,也不过是在谢家知道谢蕴患了不治之症后的无奈之举。
那当初他会试之后落水,是不是也是被人安排的,只为了让自己背负上兄长的性命,被人用愧疚拿捏一辈子?谢尘闭着眼,无数往事从眼前略过。
把他带下去吧,妥善安置。
谢尘声音里有一点暗哑。
片刻后,李滨走进来在他身边低声道:三爷,已经查清楚了,那人确实是当年给大爷看过病的大夫,府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见过他。
知道主子心情不好,话说完,他便低头等着吩咐。
只是,半晌也没有动静。
忽然,有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李滨抬起头,却压抑不住地惊呼一声。
只见,谢尘指间有鲜血不断渗出,而那个他一直无比真爱的墨玉扳指,竟被他生生捏碎了。
听到李滨的惊呼声,谢尘终于缓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
去查查靖安二十七年会试后,与我当时同在东临阁聚会都有些哪些士子,和谢家都有什么联系。
他神色平静中透着一种隐隐的阴鸷森然,仿佛有恶鬼即将脱出囚笼般令人胆寒。
没管自己流着血的手,将那碎成几瓣的墨玉扳指随手抛给李滨,甩了甩手上的血,在李滨的欲言又止中,吩咐了一句。
务必把那天我酒醉后发生的事情,查的清清楚楚。
·明月如钩,高悬于夜空。
房门被轻轻推开,白歌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服,悄没声息顺着廊下往后厨的方向走。
走到一扇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那房门开了,有人将她拽了进去。
很快,她便被打扮成一个乡下农妇的样子,身上套了两层厚棉袄,捂得满头是汗,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有些颠簸的行驶着,她听到外面有侍卫的声音响起:杨管事,怎么大晚上的还出去啊?那杨管事赔笑的声音响起:这不是庄子上有个婆子晚上突然发热病了,怕给贵人过了病气,连夜拉出去找个大夫瞧瞧。
那侍卫用剑柄挑了马车帘看了一眼,见里面只坐着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天色太黑倒也瞧不出模样。
他放下帘子,说了一声:赶紧出去吧,别耽搁了看病。
杨管事连声道谢,还递了些铜钱过去。
马车再此行进,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棉袄都有些穿不住了,外面才传出来声音。
姑娘,到地方了,可以下车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8-13 00:18:11~2022-08-14 22:1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侧帽饮水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珑、胖猪爱吃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七章白歌从马车上下来, 深更半夜的也瞧不出这是哪,只是隐约看出这是一处院落,窗户上有灯火映出来。
正想回头问那位杨管事, 院子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裴桓。
他快步走到白歌面前, 见她完好的出现, 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你终于来了。
白歌正想说些什么, 却忽然被他拥在了怀里。
白歌, 我终于将你救出来了。
也许是他的怀抱有些陌生, 又或许是刚刚逃跑时的紧张还没缓过来,她有些手足无措。
最后, 她还是有些不适应的轻轻推了推他。
好在裴桓很快就将她放开了,领着她进了屋子坐下。
他指着一个脸生的仆妇对着她道:这处别院地处偏僻, 不容易被人发现, 你现在这将就一晚,有什么需要叫她便是,待明日会有人来接你。
白歌细眉轻轻蹙起, 她到现在也不清楚裴桓要将自己藏到哪去, 不过也隐约有些猜测。
若不是那位宋家姑娘在背后帮忙,以谢尘如今的势力地位, 裴桓是没有能力将自己从庄子里带出来的,更找不到太好的地方安置自己。
但她并不想对着裴桓揭破此事,这于她于裴桓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最后只是问:明天要送我去何处,谢尘如今的势力, 我若只是在偏僻之处躲起来, 怕是很快会被他找到, 可如今敢庇护我的地方怕是也不多吧。
裴桓顿了顿后,道:我有一位朋友,与定远侯莫廷绍交情匪浅,定远侯是武将出身,早年便立下不少战功,去年辽东一战更是立了大功,如今也是圣宠优渥,估计谢尘不会查到他府上,你去他府上暂避一段时间。
莫廷绍?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了。
想不起来,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裴桓见状,以为她是担忧去定远侯府上会不方便,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我那位朋友已经与定远侯府的老夫人打过招呼,莫老夫人会照顾你的。
白歌实在想不起在哪听过这名字,便也不去纠结,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
那小招呢,她怎么办?裴桓道:她得留到明天晚上,有她在便不会有人怀疑你不在屋里,多拖一天,谢尘能找到你的几率就小些,明天晚上会有人接她出来,在别处待几日,待没什么危险再将她送到定远侯府。
见白歌还有放心不下的样子,他安慰道:你放心,没人会注意她一个小丫鬟的。
白歌也没别的办法,如今一切只能靠裴桓和他身后的那位宋姑娘了。
见白歌点头,裴桓松了口气。
房中烛火微黄,照在她的脸上,透出暖玉般的色泽。
这让裴桓想起那年七夕,漫天灯火下,她微微仰着脸,笑意盈盈举起手臂,晃着那根本算不上好的玉镯,说着她很喜欢。
那时候的他,心里就暗暗下了决定,一个要取眼前的少女为妻。
白歌,我会娶你的。
裴桓突然说了一句,倒是把正在想事情的白歌吓了一跳。
她看着裴桓诚挚的神色,道:子辰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前程似锦,完全可以娶一个更好的姑娘为妻。
沉默了一瞬,她道:我如今配不上你。
裴桓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皱起眉:我从不曾想过娶别的女子,我自遇见了你,眼中便全是你了,而且我会帮你换身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往,你也不用担心这个。
白歌有些无奈:就算你帮我换了身份,可是裴伯母总是认识我的,她能接受吗?裴桓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僵了半晌,才道:母亲向来以我为主,而且许多事情她并不知道,她会同意的。
白歌摇摇头,就算别的不知道,可我是罪臣之女——裴桓突然打断她:好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明日一早便去侯府上了,今天早点歇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便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道:为了避免被人怀疑,我最近不会去看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白歌看着他说完这句,关上房门离开,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也许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们怎么可能还能在一起?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做裴桓的妻子?裴桓那么优秀,年少时,他就是整个淮安最好的少年郎,如今更是金榜题名,康庄大道尽在眼前,他早晚会逐渐走上这个王朝的中心,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谢尘一样,成为真正的国之重臣。
他怎么可以有她这样一个满身污点的夫人呢?他应该娶一个高门世家的女子,过让人羡慕的人生。
只是,他们都还沉浸在旧日美丽的梦中,不愿醒来。
这一夜,白歌睡得很不踏实,以至于早上很早就醒了。
跟着那仆妇上了一辆和昨晚完全不同的马车,晃晃悠悠的感觉似乎过了很久。
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从马车上下来,那个仆妇便领着她一路往前走,因为头昏又有些忐忑,她也没什么心情四处打量,只是跟着那仆妇走。
似乎穿过了几道回廊,终于到了一处院子。
仆妇恭敬的上前对着院门口的婢女道:知秋姑娘,客人到了。
那叫知秋的婢女看了她身后的白歌一眼,温和的笑了一下,道:这位就是白姑娘吧,跟我来吧,夫人一直等您呢。
白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应该是戚姓如今不方便被说出来,才会被人这么称呼的。
看见这婢女脸上的笑容,她心中的忐忑不安缓解了些许。
婢女的态度,也代表了主人的态度,看起来这位老夫人应该不会太为难她。
跟着婢女进了屋子里,白歌看见了那位莫老夫人,顿时有些惊讶。
这位老夫人保养的极好,头发乌黑油亮,面容恬静温婉,也是个美人,看着竟然比宁氏还年轻。
按下心中的讶异,她走上前行礼:见过老夫人。
没想这莫老夫人竟直接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把她扶起来,一边打量她,一边笑着道:之前听时雨说起我还不信,没想竟是这么水灵的姑娘。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白歌的手坐了下来,显得十分亲近随和。
别叫老夫人,平白把我叫老了,平日这侯府里就都叫夫人,你就跟着时雨叫我姨母就好。
白歌一怔,听到她话里提到的时雨,想来应该是宋姑娘的闺名,没想到,这位莫老夫人竟也没想着遮掩,就直接将宋时雨说了出来。
不过她来人家家里也属于避难,要承人家的情,便也顺着叫了声:莫姨母。
莫老夫人轻笑了一声,道:你这称呼可不对,我夫家姓莫,本家姓宋,你若定要加个姓,也该叫宋姨母才对。
姓宋?白歌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定远侯府的老夫人是宋家的人,怪不得宋时雨会求到她头上。
她略有窘态的又唤了声:宋姨母。
莫夫人笑着道:这就对了,往后你就在这府里住下,屋子我都派人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就和知秋说,她都会帮你置办的。
她握着白歌的手,嘱咐道:就当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谨,知道吗?白歌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当即点头谢过。
接着莫夫人就开始引她聊天,却也不问过往,只聊些她的喜好,得知她爱下棋顿时乐得不行。
你不知道,我家那两个啊,每一个能安静坐下来陪我下会儿棋的,这回可好了,我总算能找个伴儿。
她笑的极开心,却又不失那种温婉端庄的气质,让人觉得舒服亲近。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祖母,听说你这来客人了,谁啊!接着,白歌便见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她看着年龄不大,穿着一身不常见的蓝色劲装,脚上蹬着靴子,头发被高高束了起来,倒是一副男孩儿打扮。
只是等她的目光落在那小姑娘的脸上时,却觉得熟悉极了。
而此时,那小姑娘也见到了她,忍不住就叫了一声。
哎!你是,是那个我爹惦记了好久的姐姐!·谢尘在莫妄斋中,将手中的信纸一点点捏紧。
果然,当初那场落水也不过是谢蕴计划中的一环么。
还真是完美的计划啊,在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的时候把原本被放弃的弟弟领回家里,悉心教导,然后在命不久矣的时候策划这样一场令人愧疚一生的死亡。
他还记得他临死前将那个墨玉扳指套在自己手上的时候说的话。
以后你就是谢家的顶梁柱,代我照顾好母亲,别让我死了也不安宁。
为了这一句话,他忍了这么多年,连婚姻都被做了交易,可结果这一切竟是一场骗局?他这半生竟是个笑话吗?从心底涌上来的恨和痛都太过强烈,冲击着他的情绪,过去的画面一幅幅在眼前重现,谢尘猛地挥手劈在身前桌案上。
那用了多年承自谢蕴的桌案,顿时被劈了个四分五裂,而他的手上的伤口也又一次裂开,不断溢出血来。
李滨听见屋里咣的一声,急得不行,却又不敢进去。
这两天三爷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晚上也是彻夜不睡的追查当年的事。
没人比李滨更清楚谢家大爷对三爷意味着什么,这些年,若不是因为谢家大爷,三爷怎么会忍兰若居那老女人的一件件幺蛾子事。
若不是碍着谢家大爷的情分,当初三爷根本不可能娶了戚白玉那女人,蹉跎了十年。
可如今竟然发现是谢家大爷在用情分算计他,三爷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忍得下这口气,怕不是得提剑去把那老女人千刀万剐泄愤了吧。
可要是三爷真亲手把那老妖婆宰了,万一漏了一丝风声出去,可全完了。
李滨正在外面急的转圈,忽然面前的门开了。
谢尘脸色苍白冰冷如覆了一层寒霜,他默不作声的往外走。
李滨见着他的袖子正滴滴答答的淌着血,顿时心惊胆战,生怕他要去宰了那老妖婆,抱了必死的心跪着拦在他面前。
三爷,您三思啊,不能现在去杀了那女人啊!他几乎是要声泪俱下了。
谢尘却只冷漠的扫了他一眼。
备车。
◉ 第一百零八章李滨得知自家三爷没打算现在就去宰了兰若居的老女人, 心里安稳不少,正准备去备马,又犹豫着要不要劝三爷先把手包扎上。
正当他还在想要怎么不触怒三爷的情况下劝一劝, 忽然有小厮急匆匆的跑来。
三爷,宋阁老差人过来, 说有急事想与您一叙。
谢尘泛着幽寒的眸子在那小厮身上扫过, 脸色愈加的冷, 却最终还是先去了宋府。
从宋府出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谢尘几乎片刻都不想耽搁, 马车也不愿坐了,直接骑着快马便往庄子上。
等到庄子上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他下了马,脚步匆匆的往白歌的住所赶去。
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迫。
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渴望见到她。
那种填满了内心愤怒, 绝望, 和杀意,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理智,他整个人都仿佛泡在炙热的熔岩中不断的被炙烤, 被煎熬。
在一片绝望死寂中, 唯有想到她,才能获得一丝丝的平静。
犹如深陷沙漠之人遇到甘泉, 那是一种带着生机的希望。
在谢蕴这个他为之愧疚折磨半生的人在心中轰然坍塌之后,他迫切的需要将生命中仅剩的东西抓在手里。
只有看见她,待在她身边。
不远处的院落没有亮起灯火,想着屋里的人应该是休息了,他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只是在走到门前时, 他察觉到一丝怪异。
门口竟没有人守着。
不仅门口没人, 整个院子里也没有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 心里升起莫名的不安,但他没出声找人询问,只是推了门走了进去。
脚步放的很轻,他缓步走到榻边。
窗外已经是透黑的天,就连月亮都被乌云遮蔽,屋子里昏暗极了。
床榻上锦被微微隆起,似有个纤弱的人躺在那里。
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从心底里窜出一丝冷意,很冷很冷。
谢尘的手伸了出去,却停在了那距锦被只有一掌宽的位置,接着他的手便僵在了那里。
那只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紧握成拳。
没有处理过得伤口再此被崩裂,血顺着那握成的拳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落在那锦被上,快速的被吸收进去,只在昏暗的光下,形成一朵朵阴暗模糊的血花。
他竟不敢去揭开眼前的被子。
就像那些他不愿揭开,不愿面对的真相。
他的呼吸开始慢慢地不再平稳,变得粗重而急促。
直到胸腔内积聚的情绪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掀开了被子。
然后,被子下面被箍成一条的厚被子露了出来,可笑的是,那厚被子还被人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绸中衣。
而中衣左边的袖口上,压着一只血玉镯子。
只是一片昏暗中,那昂贵的血玉也不过是和那锦被上的血花一样,并不鲜艳,反而显得阴暗而模糊。
谢尘伸手将那只镯子拿了起来,看了看,突然就笑了一声。
只是那笑容还未落下,他只觉胸腔中一阵剧痛,接着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手中的镯子顿时被鲜血浸染,只是与血玉的颜色混成一片,倒也瞧不出了。
李滨觉得这院子今日安静的过分了,往常就算白歌姑娘睡了,也不会一个守门的人都不安排。
而且,也不知怎么回事,李滨今天心里总觉得毛毛的。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神经都跟着紧张。
让跟来的侍卫去外面找个人问问情况。
侍卫好不容易从院外叫来一个一直在白歌院子伺候的丫鬟,李滨看了一眼那黑暗的屋子,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姑娘院外面怎么连个守门的人都没?那丫鬟看见李滨面色不好看,连忙有些委屈的道:回李总管的话,不是婢子不想给姑娘守门,是前几日辛妈妈告假回家了,小招传话说姑娘今日身子不舒服,不想看见人闹腾,不让人进屋伺候不说,就连院子都不让进,说瞧见了闹眼睛。
丫鬟撇了撇嘴:她是姑娘近身的丫鬟,咱们也争不过,只能不碍了姑娘的眼,都躲到院外去,就连饭食汤药都是小招自己端进屋子去的。
李滨又问:那小招怎也不在门口守着?那丫鬟愣了一下,道:小招不在门口么,我下午瞧见她出去,说是姑娘交代她去给外面前些天来庄子做活的几户人家送些糕点,按理说早该回来了啊。
李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问:她什么时间出去的?那丫鬟有些茫然的道:快申时了吧。
李滨正想再追问,却听屋里忽然传来咣当一声,接着便归于沉寂,半点声音再无。
他觉得不对劲,在窗下低声唤了句:三爷。
半晌,无人回应。
李滨心中大骇,也顾不上什么规矩避嫌,赶紧奔到屋里,只看见昏暗的室内,谢尘正倒在床榻前的地上。
他的唇边全是鲜血,额头似乎是在晕倒的时候撞到了床榻侧边的小几,竟破了一个好大的口子,光线不好的情况下,竟也似一个血洞般往外冒血。
而他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那只镯子。
李滨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心脏都快停了,失声叫到:来人,快去请太医,快!外面的侍卫听到声音,也赶紧冲进来,见到这场面一个个也吓得不知所措。
一个侍卫还迟疑的道:可是太医院距离太远,而且这会儿估计城门也关了——李滨气的瞪眼骂道:那你他娘的就去请能请到的大夫,绑也给我绑一个来!几个侍卫吓得赶紧应了,转头向外奔去。
那个跟着跑进来的丫鬟倒是还有两分机灵,虽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也赶紧找了火折子将屋里的灯都点亮了。
烛光一亮,李滨这才清楚瞧见了。
此时的谢尘,脸色煞白的渗人,就连唇色也青中透紫,额头上一个大口子,血顺着淌到他的眼睛,耳朵处,再加上他唇边溢出的血,看着就像是个死人。
李滨这回是真被吓坏了,他从来见过谢尘这么狼狈的时候。
往常不管是受了多重的伤,他那沉静如水的气质,就让人觉得他其实没什么大事。
可现在,李滨觉得三爷这次真有可能会撑不住的。
他将手指按在谢尘颈间,片刻后,才微松了口气。
起码,现在人还有气。
大夫来的很快,看样子似乎真是侍卫们从附近镇子上绑来的,年纪有些大的老先生抖若筛糠,全靠那侍卫半拖着。
待谢尘的头上伤口处理好,不再流血,身上又扎满了银针,老大夫想给他处理手上的伤口时遇到了难处。
谢尘的手一直紧紧的攥着那个玉镯,任凭老大夫怎么掰,也掰不开。
那老大夫无措的看着李滨,李滨也上前试了试,谢尘的手就像和那玉镯长在了一起似的,竟是连个缝也扯不开。
李滨有些无奈,也只好让那大夫将谢尘的手清洁干净,又在外面撒了些药粉,用纱布连着那玉镯一起包了起来。
那老大夫看着那只手,摇了摇头,叹道:这般深的执念,难怪会经脉滞涩,气血两淤到吐血,年纪轻轻的若以后一直这么想不开,下半辈子可要难过喽。
李滨眼角微微抽动一下:大夫,我家主人现在情况如何?老大夫一边从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道:其他的外伤都没有大碍,你别瞧那血洞那么大的吓人,不过也就是流点血的事,可是他这积郁之下吐的这口血,可谓是伤了肺腑,元气大损。
他看向李滨:我医术平平,只能是给他救治外伤,吊着性命不恶化,剩下的还是请更高明的人来治吧。
李滨脸色阴沉了些,却也没再追问。
而同一时间,白歌看着窗外被乌云遮蔽的明月,想着今日见到莫夫人的孙女莫小鸢说的那句话。
哎!你是,是那个我爹惦记了好久的姐姐!我爹说你遇到了麻烦事呢,现在可解决了?白歌细眉清蹙着,想着莫小鸢说的自己遇到的麻烦事,难不成那位莫侯爷也清楚自己的事不成?而且在莫小鸢说完那句话之后,明显莫夫人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
虽然之后她再留自己吃饭时努力的遮掩,却还是让白歌瞧了出来。
那眼神说不上来,也并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却还是让白歌多了些不自在。
好在,今日晚间裴桓差人递了封信来,说已经接到了小招,待过几日就将她送来侯府,总算让白歌安心不少。
看着窗外陌生的庭院,白歌深吸了一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吧,再怎么也不会比之前更差了吧。
◉ 第一百零九章翌日一早, 白歌刚醒来,已经有定远侯府的婢女等在一旁服侍了。
不得不说,白歌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自己到了定远侯府居然会有这么好的待遇。
干净舒适的房间,婢女体贴但不过分的照顾, 营造出了一种恰当的舒适。
这种舒适和在谢府时不一样, 谢尘给予了她更加奢侈靡费的生活, 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 甚至是宫中都罕见的贡品, 那些珍贵稀有的东西将她包围,可她却时时刻刻都有一种压抑感。
仿佛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在心头, 再美好的东西都难以全心的享受。
可在这定远侯府中,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轻松, 那种摆脱了枷锁后的整个人都仿佛要漂浮起来的轻盈感。
她终于明白无论她怎么样的去欺骗自己, 安慰自己,去找种种留在谢尘身边的理由,可真的有一天, 她能够逃离那个奢靡的囚笼时, 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原来那些绝望黑暗的过往,她从没忘记过, 只是压在了心底。
真是奇怪,人是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欺骗自己的吗?她忽然之间很赶紧那位宋姑娘,不论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这样做,白歌都感激她。
吃着婢女送来的早饭,清淡的粥配上荤素都有的小菜, 让人胃口大开。
刚用完早饭, 莫夫人身边的那位知秋姑娘就来了。
白姑娘, 夫人请您过去。
莫夫人今日换了一件秋香色的衣裙,显得格外恬静端庄。
她拉着白歌的手往外走,你昨天来府上,想着让你多休息,今日正好天气也好,我带着你在府上转转,也熟悉熟悉环境。
白歌跟着她一同出了院子,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定远侯府。
定远侯府占地面积很大,比起谢府还要大许多,莫夫人一边走一边和她聊着:这府邸还是开国那会□□皇帝赏下来的,大倒是挺大的,就是现在住的人少了,倒显得冷清。
白歌看着莫夫人,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有些迟疑的开口:夫人,侯爷和您——莫夫人没等她问完,就轻声笑着打断:侯爷当然不是我的亲子。
我有那么老么?她有些玩笑的道,转头看过来,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侯爷的生母在他十岁时因病过逝了,我是老侯爷后娶的续弦。
白歌心中道了一声果然。
就是因为您看上去还没有我母亲大,所以才有些疑惑。
白歌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了一句。
莫夫人笑笑:不过我虽不是侯爷的亲生母亲,却也将他和小鸢那孩子当成亲生的来看的。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不远处传来小姑娘的声音。
唉,这都第十七回了,爹爹我太累了,你饶了我吧!莫小鸢清脆额声音传了过来。
莫夫人领着白歌穿过一道影壁,便是一处修建漂亮的园林,前面一处空地上,莫小鸢仰躺在地上,四肢散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她脸红扑扑的,满头满脸的都是汗水。
莫夫人看见这一幕,笑着道:小鸢啊,之前还和我说你神功大成,等你爹出征回来要他好好瞧瞧你的厉害,怎么现在又让他饶了你?祖母!莫小鸢在地上哀怨的嗔了一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看的白歌一阵惊奇。
她依旧一身劲装,将小姑娘纤细的身躯勾勒出来,她笑着跑了过来,冲到两人面前才停下。
哎,白歌姐姐你也来啦!正好一会儿咱们出去玩吧,今天又庙会,这刚开春肯定人多,可热闹了呢!莫夫人揉了揉她的头,也不说她那过于跳脱不似姑娘家的举止,只是看着她被发带束起后光洁的额头,道:这汗是没少出,还惦记玩呢。
莫小鸢扬着脸,笑嘻嘻的道:爹爹太厉害了,也不知道让着我这个小姑娘,今天一早生生把我打趴下十七回啊!白歌还没等开口回她,就听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传来。
还不是你自己偷奸耍滑,我出征那么长时间,你这下盘功夫不进反退,真是出息了!白歌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劲装的英俊男子走了过来。
母亲。
他走到莫小鸢身后,微微作揖行礼,又扣住莫小鸢的肩头:你少在这耍,赶紧去把今日的功课练了,再偷懒罚你三日不能出门。
莫夫人抽出帕子在莫小鸢额头上按了几下,接着也不理她哀怨又期盼的神情,将她推了过去。
莫小鸢看着祖母见死不救的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又看了白歌一眼,不甘心的道:白歌姐姐,你别着急,等我练完带你出去玩啊!转身一步一步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开始手上举着两个铜钟扎马步。
莫夫人也不再理她,对着白歌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听小鸢之前说,你们是见过的。
莫廷绍看着眼前的女子,比起初见时,她的眉眼间多了少了些许少女的天真,多了一种令人觉得安静的气息。
是见过两次。
白歌有些诧异的看向他,昨日莫小鸢和她说起两年前在庙会上那次相遇,她便也记起了这对父女,可是他们不是只见过那一次吗?但她也并没有多问,只是恭敬的行礼问候:见过侯爷。
莫廷绍盯着她,纠正道:叫小侯爷。
白歌觉得奇怪,这家人都奇怪,好像总是纠正别人的称呼。
这侯府里只有他这一个圣上御笔钦定世袭的侯爷,怎么还让人叫小侯爷,真是咄咄怪事。
但如今寄人篱下,她也只是顺从的重新唤了一声:小侯爷。
莫廷绍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对着莫夫人道:母亲倒是愿意管那丫头的事,真是好心性。
莫夫人仿佛没听见他话里的机锋,她依旧是那副温婉恬淡的样子,温和笑着的道:阿绍啊,亲人之间怎么能计较这么多呢,再说我整天憋在府里,也不好像小鸢一样出去散心,正好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来陪我,多好的事啊,时雨到底是个孝顺孩子,不像阿绍你,整天说话都硬邦邦的。
莫廷绍似乎被噎了一下,他用食指指背轻蹭了一下鼻子,没再说话了。
莫夫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言语造成的效果,她拉着白歌的手,接着领她熟悉府邸。
莫廷绍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浓密锋锐的眉蹙了一下。
他实在昨天中午才知道这个女子居然住到了侯府里,只是那会儿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莫夫人都把人留下吃午饭了。
他很了解自己这位继母的性格,看似温和柔软,实则最是护短。
宋时雨虽然不是她的亲侄女,但是也是她嫁到侯府这么多年来唯一来往的宋家人,她的要求莫夫人不会拒绝。
算了,反正如今自己已经回京,只要他在京中一日,便能保侯府一日安宁,最近西边太平的很,估计短时间都会离京了,虽然之后肯定会有麻烦,但总也不好驳了继母的面子。
而且听说前些日子那谢妄之又病了,这病病歪歪的文人,再厉害他也不信他敢闯到定远侯府来要人。
莫廷绍很重视自己的家人,这其中就有他的这位继母。
毕竟,他也只剩下继母和女儿两个亲人了。
白歌跟着莫夫人逛完了整个定远侯府,着实认识到了莫夫人的那句,大是挺大的,就是冷清、这定远侯府除了莫夫人,定远侯莫廷绍,还有莫小鸢之外,竟再也没有第四位主子了。
而且因为主子少,莫廷绍又常年在外征战,定远侯府的下人也少的可怜,除了伺候三个主子的身边人,只剩下些维持这个府邸运转必要的下人。
因此,这个占地面积颇大,地理位置又是在靠近紫禁城位置的阔气定远侯府,竟然显得空空荡荡的。
也难怪莫夫人会觉得冷清了,就连她一个外人在这府里转一圈都觉得,若没什么必要,还是在莫夫人给她收拾出来的小院和莫夫人的院子里待着吧。
白歌走了一身的汗,回到自己院子里换了身衣服,又被婢女喊去和莫夫人一起用午饭。
用午饭的时候,莫小鸢也在。
她练了一上午的马步,倒也不显得如何疲惫,显然也是重新洗漱换了衣裳,坐在饭桌前。
而莫廷绍,也在。
白歌看见莫廷绍坐在饭桌前,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坐下。
毕竟自己不是莫家人,这么坐在一起吃饭,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莫夫人见她站在那不动,只是看着莫廷绍,顿时明白过来、她笑着招手,指着自己和莫小鸢中间的座位:白歌快来这坐下,就等你了。
莫夫人这么说,她也没法掉头就走,更不好在原地站着不动,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待她做好,莫夫人才道:我们武将家不太将就分席那一套,一共就这么两个半人,再分开各吃各的,算怎么回事,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才香嘛!白歌其实很想说,她只是个外人,但看着莫夫人温和的神色,到底是没说出口。
菜一样样端上来,不比谢府吃的精致奢靡,却也丰盛美味,而且荤菜占了绝大多数。
主要是莫小鸢在旁边风卷残云的吃相,真的很能促进人的食欲,虽然很不符合一个世家贵女的形象,但席间无论是莫廷绍还是莫夫人都没有说她。
而白歌,因为坐在她身边,也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莫小鸢似是想到了什么,在美食中抬起头来,看着白歌添了半碗米饭的碗。
白歌姐姐,我们下午要去庙会的,你少吃一点,不然会错过很多庙会上的好吃的。
白歌实在没忍住,轻声道:小鸢姑娘,我可能现在不适合出门,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去庙会了。
嗯?莫小鸢疑惑的看向她。
为什么啊?白歌实在不知道和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只好含糊的答:因为外面有很危险的人在找我。
莫小鸢顿时会意一般的点点头,指着莫廷绍:这简单,只要带上我阿爹,什么坏人都不敢来抓你的。
然后,她还对着莫廷绍讨好的笑笑:对吧,阿爹?莫廷绍本想让莫小鸢打消非要带上白歌的念头,可触及女儿清亮眼眸中的一丝期盼,他便转了想法。
嗯。
莫小鸢开心的夸了他阿爹好半天,又晃了晃明显犹疑不定的白歌,拉长嗓音道:好姐姐,去嘛,去嘛,我平时和阿爹一起逛庙会可没意思了,他什么都不喜欢看。
白歌被缠的的有些无奈的时候,莫夫人也开口道:你陪小鸢去吧,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哪有不爱热闹的,她也没个姐妹,平日里就孤单的很,好不容易有你做个伴。
可是——白歌还想找个借口拒绝,她是真的怕被谢尘的人发现,到时候遭殃的不止她一个,还会给定远侯府惹上麻烦。
莫廷绍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那看着白歌他道:带上斗笠便可,再换身衣裳,不会有人瞧出来的。
细细的柳眉仿佛拉扯出江南烟雨朦胧下的一缕愁绪。
他出声道:带上斗笠便可,再换身衣裳,不会有人瞧出来的。
白歌看向他,见他如鹰隼般锐利的黑眸看了自己一眼,又很快移开。
莫小鸢得了她爹的话,更是肆无忌惮的开始抱着白歌的胳膊撒娇,白歌犟不过她,只好点头同意下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8-17 23:45:36~2022-08-20 03:0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d 2瓶;艾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章换上了一件湖青色的劲装, 脚上是长及小腿的黑色皮靴,头发被侍女高高的束了起来,白歌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男装打扮,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种习武人常穿的劲装都是细棉的料子,比骑马穿得骑装更加随身一些, 将她纤细的身形极好的勾勒出来, 胸前裹了棉布, 曲线隐去后, 倒是有几分少年飒爽意气的味道。
只是这张脸。
长发完全梳拢在脑后高高吊起, 露出她光洁的额头,显得脸庞只有巴掌大小, 优越秀美的五官完全展现出来。
细细的娥眉,总是含着氤氲水雾的桃花眼, 长而卷翘的睫毛, 如花瓣一般粉嫩的唇。
这张脸若说是一个少年,真是有些太过阴柔秀气了。
她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走出卧房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的拽了拽上衣下摆处的衣角。
莫夫人看着她走出来, 顿时眼睛一亮。
这衣服做出来我就没穿过, 没想到你穿这么合身,果然年轻姑娘穿什么都好看, 明儿我叫绣娘过来给你量尺,多做两件衣裳。
白歌本有些不好意思的想要婉拒,但又想到自己来到侯府基本就身上一件衣裳,连件换洗的没有,裴桓到底是个年轻男子, 想的有时不那么周到, 还是莫夫人将她之前做的不曾上身的拿过来穿的。
而她自己身上除了从带出来一点碎银之外, 几乎是身无长物,一穷二白。
反正都是要让人家破费的,白歌也就没有再矫情的拒绝,只是诚恳的道了谢。
莫小鸢也跳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儿,接着手指摸了摸下巴,宛如一个浪荡公子般,啧啧着。
白歌姐姐,你这打扮可比之前穿裙子好看太多了,你若是男儿身,我长大定要嫁给你。
她笑嘻嘻的说。
白歌有些无奈,她发现这定远侯府的人性子都有些不同寻常,不知是不是武将出身的原因,莫家这几口人都带着一般世家贵族没有的张扬脾性。
这一点在莫小鸢身上体现的尤其明显,她丝毫不像一个侯府千金,没有世家贵女该有的端庄仪态,更不讲什么规矩礼仪,反而是一派的洒脱随性,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活的比一般人家的男孩子更潇洒些。
能做这样的自由,张扬,随心所欲的姑娘家,真是令人不得不心生羡慕。
白歌心底艳羡的同时,不由更对莫廷绍这个人感到好奇,能将自己的女儿教成这样子的侯爷,还真是听都没听过。
嗯,这么一对比,每天迫于谢尘阴沉神色,起早贪黑用功读书,做皇子伴读的谢明朝可就不幸多了。
正想着,莫廷绍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竹编覆青纱的斗笠。
看见一身少年打扮的白歌,略微愣了一下,眸光划过一丝惊艳。
他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柔弱袅娜带着水乡温软气息的女子,竟也会有这样利落飒爽的一面。
相较起来,她这副样子倒令他多了两分兴味。
将斗笠递了过去,他道:戴上吧。
莫小鸢先一步接过那个青纱斗笠,在手中摆弄了两下,对着白歌勾勾手指。
这位俊俏哥哥,快低头让我帮你戴上。
白歌被她一副调戏良家小娘子的模样逗笑了,索性低下头,任由她给自己戴上斗笠。
莫小鸢很认真的帮白歌把斗笠戴在头上,把丝带在她下巴处轻轻系紧,又将青纱放了下来,遮住白歌的面容,只隐隐能瞧见她雪白尖俏的下颌。
好啦。
她打量自己的杰作,眯眼笑了笑。
白歌摸了摸面前的青纱,并不十分遮挡视线,只是目之所及都朦胧黯淡了些许。
莫小鸢已经等不及了,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快走吧,再玩就赶不上了。
白歌只来得及转头和莫夫人匆忙的道了别,莫夫人显然也不在意她的失礼,笑着摆了摆手。
定远侯府门前已经停好了马车,莫小鸢撑着马车前辕一跳,便上去了,留下白歌看着没有马凳也没有婢女的马车发呆。
哎,白歌姐——哥哥快上来啊!莫小鸢在马车里喊了一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白歌看着极到自己腰间的马车,有些犯难,一咬牙双臂撑住车辕,准备爬上去。
忽然肩臂处被人拉了一把,一股力量撑起她,将她轻松的送上了马车。
白歌回头看了一眼,是莫廷绍。
她坐进了马车了,而莫廷绍就坐在了车夫的位置,果然连一个侍从都没带的就出门了。
莫小鸢对着她笑嘻嘻的道:我和阿爹出门的时候,都不带侍卫的,引人注意麻烦的很。
白歌点了点头,青色的面纱垂下来顺着她的力道轻轻晃动着。
马车行驶的速度不快不慢,在莫小鸢的叽叽喳喳中,他们到了庙会所在的街区,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马车一停好,莫小鸢当先从马车上跳下去,白歌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见莫廷绍守在一边,见她出来,伸过来一条手臂。
白歌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扶了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庙会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白歌被莫小鸢拉着穿梭在如织的人流中,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似乎很久很久不曾接触过这样平凡热闹的烟火气息了。
莫廷绍远远吊在她们身后,跟的并不紧,似乎是不想打扰小姑娘们逛街的兴致。
莫小鸢拉着白歌停在一个画糖人的摊子面前,她睁着晶亮的大眼睛,看着那糖浆浇在铁板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图案。
她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充满豪气的道:老板,来两个大凤凰。
将两个展翅欲飞的凤凰拿在手里,莫小鸢很大方的分了白歌一个,然后举着自己那个舔了两下,又咔吧一声咬了一块嚼着。
白歌举着那个凤凰糖人,有些不知所措,她之前逛庙会,灯会,也就是看看热闹,买些首饰摆件等小东西,这样哄孩子玩的糖人还真没吃过。
她正举着糖人有些踌躇的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吃,有青纱挡在眼前,实在不太方便。
莫小鸢这会儿已经举着糖人又跑到一处面人摊子处,回头望见她,招招手,似乎在和那摊主说着什么。
不喜欢吃这个?莫廷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随口问了一句。
他今日穿了一件玄色绣暗纹的长衫,腰上系着银灰色丝绦,缀着羊脂白玉的玉佩,高大修长的身形却也显出两分文雅来。
白歌侧头看向他,青纱下朦胧的视线中,他的侧脸线条愈发显得俊美利落。
她举起手上的糖人递了过去,我不方便吃,不如小侯爷吃了吧。
莫廷绍愣了一瞬,看了她一眼,被那青纱隔绝着,他瞧不清青纱下那张秀美娇柔的面庞,只是能听见她柔软的嗓音,看着那紧握着糖人竹签上的纤细手指。
他莫名的脸上一热,心底竟然升起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轻咳一声,道:我不喜吃甜食。
这样啊。
白歌将手收了回来,有些苦恼的看着手上的糖人。
最后,想起莫小鸢将糖人递过来时那期待的神色,到底是没忍心将手中碍事的凤凰丢掉。
莫廷绍瞧出她的犹豫,笑了声道:想吃就吃吧,这么一会儿不至于就被人发现了。
白歌听了他的话,心底一松,也没那么纠结了。
她随手将青纱撩开一点,只将将能遮住上半张的脸的样子,然后将那糖人举到身前,舔了一下。
嗯,真甜,是那种很纯粹的甜味。
莫廷绍看着她粉嫩的舌尖在琥珀色的糖上沾了一下,顿时有些难受起来,连转到一边,不再看她。
白歌根本没发现他的神情变化,学着莫小鸢之前的样子咬了块糖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嚼了起来。
甜的有些齁了,好像不如舔着好吃。
她一边想着,身边莫廷绍的声音传来:小鸢好像很喜欢你。
白歌含着口中的塘渣,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莫廷绍接着说:她这些年被我宠的过了头,少了些女孩子家的规矩。
白歌不明就里的道: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很让人羡慕。
莫廷绍停住脚步,侧头看向她:你不觉得她这样不像个姑娘家,不讨人喜欢么?白歌摇摇头,青纱晃动着,她的声音柔软而清晰:怎么会,我就很喜欢她的性子,爽朗率性,也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这样的姑娘家才是招人喜欢的。
莫廷绍没有再说话了,只是默默走在她身边。
两人朝着莫小鸢所在的那个面人摊子走过,白歌也没注意莫廷绍走在她身边时,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近了。
走到莫小鸢身边,白歌已经将那凤凰吃了大半,不过这凤凰糖人本也不过薄薄的一层罢了。
哥哥你瞧,这个像不像我?莫小鸢早就把她的那个糖人吃掉了,此时举着一个不过巴掌大的面人到她眼前问道。
白歌打量一下她手中的面人,捏的不算精细,但难得的事将莫小鸢身上的特点都抓住了,打眼一看还真就有七八分相像。
不仅像,还和你一样可爱。
白歌笑着哄她,果然小姑娘咯咯的乐了起来。
接着她又从做面人的摊贩手中接过令两个面人,对着白歌道:这个像哥哥你,这个像不像阿爹?白歌一瞧,那两个面人捏的就比莫小鸢的那个粗糙许多了,只有个大致的衣衫颜色和人物轮廓,想来是那小贩从远处瞧见两人时捏的,五官都是随意点上去,看不出特点来。
但她还是点头说道:都很像。
莫小鸢开心的笑着将三个面人放在一只手上,美滋滋的看了一会儿,将面人塞到莫廷绍手中。
阿爹要拿好,回去我要插在书桌上的。
然后她就又拉着白歌的手去凑热闹看不远处的猴戏表演了。
莫廷绍看着手中的面人,三个不同颜色的面人靠在一起,高高矮矮的,看上去倒是有些一家人的感觉。
玩了一下午,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了。
莫小鸢一下午玩的太疯,回去的路上就在马车里靠着白歌肩膀睡着了,白歌许久没这样出来逛过,也有些疲惫迷糊的合着眼。
马车到定远侯府门前停下,莫廷绍打开车门就瞧见两人互相依着,莫小鸢睡着正香,嘴巴上还沾着一片晶莹,将白歌肩头的布料洇湿成深蓝色。
白歌在他开门的时候就醒了,迷糊的睁开眼想起身,却发现被莫小鸢压住的肩膀又麻又痛,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莫廷绍躬身进来将睡得正香的莫小鸢从她身边抱起来,侧头看向她,轻声道:今天辛苦你了。
白歌的斗笠早已经摘了下来,露出她小巧精致的脸,因为肩膀的刺痛,眉心轻轻蹙着。
她听见莫廷绍的话,连忙摇摇头,活动了一下肩膀,看着被莫廷绍抱在怀里,依旧睡得很熟的莫小鸢,也压低声音道:不会,我今天也很开心。
莫廷绍又看了她一眼,躬身出去下了马车。
白歌一边晃着手臂,一边也往马车外走。
只是一出来,她发现莫廷绍还站在马车车辕旁边,怀里抱着莫小鸢。
白歌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却见他微微转过头来道:扶着我肩膀下来吧,别摔了。
白歌顿时明白,他这是在等她。
之前也扶过一次,白歌这回倒是没再矫情,不就是扶一下么,也不会怎么样。
她伸手扶住了莫廷绍的肩膀,只觉这和手臂的触感完全不同,薄薄的衣料下,能明显感觉处肌肉隆起的轮廓和那蓬勃而出的热量。
她赶紧借力跳下了车,然后飞快的收回手。
莫廷绍似乎没觉出她的不自在,只是抱着莫小鸢大步流星的往侯府里走。
白歌没跟着他,正准备回自己院子里,就被前来的知秋拦住,去了莫夫人的院子。
莫夫人似乎刚用了晚饭,正在饮茶,见白歌进来,便打听她们今日玩的是否开心,白歌一一答了。
末了,莫夫人轻叹一声道:小鸢这孩子和她爹一样都是命苦,她娘刚生下她便去了,后来阿绍续弦两次,可新娘子还没过门就没了,算是落下了个克妻的名声,再加上他常年出征在外,弄得小鸢到现在也没个母亲教导着,任性了些。
白歌倒没想到,这定远侯竟然是因为这样所以女儿都这么大了却别说正妻,连个妾室都没有。
难得她喜欢你,还望你多担待些。
白歌赶紧摆手:夫人哪里话,我本也很喜欢小鸢的,而且我现在住在侯府,本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莫夫人温和笑着说:你的事时雨说的不多,但我大概也清楚,你别担心,安心住下,侯府还护得住你一个姑娘家。
白歌有一种感觉,莫夫人这句话比之前要真心的多。
她于心中轻轻松了口气,知道这是莫夫人在给她一个承诺,比之之前虽然客气温和但却略显疏离感的话语,这时的莫夫人是真的在给她吃定心丸。
·谢尘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
李滨瞧见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激动的眼泪差点就留下来。
这几日从皇上到贵妃,再到朝中众位举足轻重的大人都派人来轮番轰炸了李滨一遍,搞得他几乎是焦头烂额。
原因也简单,太子之位的争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而谢尘这个原本应该在暴风眼中坐镇的人却连日不出现,直叫朝中人心惶惶。
太医院的太医已经不知道聚在一起商议了多少次,依旧是愁眉不展,最后只给出一句话:谢大人积郁过度,这是心病所致,还需他自己扛过去才行。
停了这话,李滨再急也没有办法,只能祈祷让三爷赶紧醒过来。
因此,当谢尘真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李滨是难以言喻的激动,恨不得今后天天吃素报答菩萨。
谢尘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人找到了吗?他的声音很哑,几乎听不出本来那种低沉清润,粗粝的像是钝刀划拉着坚硬的树皮。
李滨瞬间一滞,硬着头皮道:还没,因为庄子是袁家的,不好对里面的管事动刑,不过人都已经撒出去,徐威天天派人盯着城门那。
谢尘闭了眼,好半天没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刚醒来没有力气,还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李滨却不敢再耽搁,赶紧又把太医叫过来。
按照几位太医的说法,只要人能醒,剩下的不过就是调理身体,怎么都好办了。
等太医出去,谢尘看着自己仍旧抓着那只血玉镯子的手,长久的紧握,整只手完全僵硬,即使现在清醒了,也根本无法放开。
他盯着自己的手,努力的想控制它张开,却无果。
多可笑,就连一只手都不听话,固执的抓着仅有的东西不放,就好像输得一派涂地的他。
三爷,这几日来了不少人——李滨犹豫着开口,还没说完就被谢尘打断。
告诉徐威,留两个人盯着城门口就行了,主要把精力放在盯着裴桓和宋府。
没有人接应,她不可能自己跑出去,我口述你执笔带封信给袁缜,让他务必把那个人揪出来。
说完这两句,他顿时有些虚弱的喘了口ЅℰℕᏇᎯℕ气,闭了闭眼,将那无尽的森然和杀机也掩盖了下去。
我很快会把你找回来的。
他僵硬麻木的手握着那只镯子,一颗心仿佛被钝刀子一寸寸捅进去,又缓缓拉出,再继续慢慢刺进去。
那种疼痛剧烈却持续不断,连绵不绝,折磨着他的神经。
谢尘微微阖着眼眸,品味那种痛楚,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喃。
茵茵别急,很快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 第一百一十一章在定远侯府的日子, 有种说不出的安逸舒心。
白歌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在这里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感觉,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愉悦。
每天看莫小鸢练功, 玩闹,和莫夫人一起聊天, 下棋, 品茶, 偶尔莫廷绍也会出现在饭桌上, 一起吃顿饭。
随着和莫家人的熟悉, 白歌也从莫夫人口中得知了许多定远侯府的往事。
我嫁进来的第三年,鞑子打来了, 定远侯府全家男丁应调出征,我的丈夫和他三个儿子, 包括最小的阿绍, 那年他才十三岁。
春日的午后,阳光懒洋洋的洒下来,莫夫人靠在美人榻上, 品着一盏香茗, 开始给白歌讲起了定远侯府的往事。
白歌坐在她对面,捧着茶盏一言不发, 认真听着她缓慢柔和讲述着。
那场仗打了大半年,最后回来的只有阿绍一个人。
简单到有些平淡的一句话,掩盖了背后无数条人命铺就的冰冷惨烈和血腥,却依旧让白歌听得心惊肉跳。
莫夫人的声音轻柔悠远,眼神飘忽着没有焦点, 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 沉浸在回忆中。
嫁进来三年, 我总共见过我那丈夫三次,最后一次,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白歌听身上隐隐发凉,即便被阳光洒到身上依然无法驱散的发自心底的凉意。
莫夫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接着慢悠悠的道:那一次,只有阿绍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带着他父亲和两个兄长的灵枢。
阿绍喜欢别人叫他小侯爷,虽然早就被圣上御笔亲批了世袭定远侯的爵位,可他似乎还是更喜欢之前的日子。
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又低头喝了口茶,才对着白歌道:他也是个命苦的,后来又被冠了个克妻的名声,身边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总是让人心疼,你说是不是?白歌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只微微点了点头,实在搞不懂莫夫人怎么忽然和她说起这些。
莫夫人也没在意她的回答,只是问道:时雨说,你是来避难的,之前我一直不好多问,如今你可愿意说说你的事?白歌捧着茶杯的手一僵,低头垂着眼眸没说话。
莫夫人又道:我知你有难处,过往也不会令人愉快,不过有些事情说出来其实比憋在心里好。
她看过来的神色温和:小鸢真的很喜欢你,我想有些事你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你。
白歌看着碧绿色的茶水,两片小小的翠绿色嫩芽在水面舒展着漂浮。
她再此抬起头,嫩粉色的唇瓣张了张。
浓郁金黄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气息散在屋子里,沿着窗投下的阴影,一段段的移动着。
出门的时候,莫夫人在她身后,轻柔的道:今天早上,那位裴公子托人递了信进来,他明天会来看你。
白歌的脚步一顿,侧脸回头看向她。
莫夫人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和,那是一种难得的给人留□□面的善意。
白歌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
那些黑暗的,沉重的,让人不愿意的过往,也许真的可以如云烟一般,随着时间渐渐的散去吧。
她看着带着些许红霞的夕阳这么想着。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她在定远侯府后院的小亭子里见到了裴桓。
见到他的一瞬间,白歌就明白了,过去的终究会过去,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裴桓的脸色苍白,眼下青中透着黑,一张脸瘦削的几乎脱了形,不过是半个月没有见,那个曾经清秀骄傲的少年宛如被人打断了脊梁,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中透着阴霾。
他站在白歌面前,有些干裂的嘴唇张了又阖,如此反复,却始终没有吐出半个字。
白歌看着他不断张合的唇,然后有晶莹的液滴从他的脸颊上划下来。
裴桓嘶哑的嗓音终于传出来:对不起。
白歌其实大概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先前走了一步,靠近了这个她从来都全心信赖的人,伸出手过去落在他的脸颊一侧。
泪水滴在她的掌心,烫的她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就像眼前人那颗曾经烫的她想要掉眼泪的赤诚无比的心。
裴桓的肩忽然抖了起来,他的声音更低了,哭腔怎么也止不住。
对不起,白歌,对不起——我说服不了母亲,我劝不住她——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全身都在颤抖,泪水不断落下来,露出那种似乎压抑了许久许久,属于少年人的无力和脆弱,那种仿佛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被打碎后,整个人都空掉,只剩些许残渣在痛苦哀嚎。
白歌看着他,轻轻的将他抱在怀里,感受着他还并不算宽的肩膀,那是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青涩瘦削。
她明白他的难过,再明白不过。
那种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的无力感,无论怎么做都改变不了,最终只能放弃的绝望。
也许他们本就是被命运捉弄的浮萍,在汹涌的河流中相遇,又分开,又相遇,最终还是分开。
若是没有她,裴桓还应该是骄傲,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令人瞩目的淮安最好的少年郎。
白歌抱着他,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愧疚和苦涩。
没关系的,子辰哥哥,没关系的。
在他说要娶她的时候,白歌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她没有把事情说破,她看着那个倔强执拗的裴桓,看着他捧着一颗赤诚滚烫的心说着最令人窝心的话,心底的自私最终被压了下来。
心中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提醒她。
你知道的,从他说要救你出去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你明明知道。
真是丑陋又自私啊。
你明明知道,对他最好的方式,就是离他远远的。
是啊,真是自私的决定。
她早就知道,她离开了谢尘,就会给裴桓一种虚妄的希望,而她心中未尝没有这一点希望。
可命运给予的枷锁怎么会轻易就能摆脱,她付出的代价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同她一起被打的粉碎。
裴桓近乎是趴在了白歌的肩上,他比白歌高出一头,却以一种逃避的姿势,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泪水浸透了白歌肩头的衣衫,烫的她心里阵阵的抽疼。
对不起,白歌,对不起——我不能没有母亲,对不起——裴桓虚弱无力的道歉声,不断在耳边响起,带着他温热的眼泪一起,好像一把利剑穿刺着白歌的心。
但白歌早就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只能紧紧搂住他,不断说着:没关系的,子辰哥哥,什么都没关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很短的时间,裴桓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他的声音只剩喃喃的气音。
白歌用了点将他扶着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
她像是对待一个跌倒后再无力站起的孩子一般,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裴桓的发顶。
裴桓被她安慰着,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他仍然紧紧的搂住她的腰,像是在从她身上汲取安慰,用暗哑的声音低声道:昨日,母亲在家中悬梁了。
白歌抚摸着他发顶的手一顿,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冰冷,那种寒意从胸口蔓延出来,一直到指尖。
裴桓一直没有抬头,只是接着道:母亲之前已经绝食了三日,昨日我去送参汤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救了下来,大夫说没有大碍。
白歌这才卸了那一口气,觉得身上缓过来些许。
她干涩的说道:没事就好。
裴桓的嗓音又有些颤抖起来:我很害怕。
我以为母亲要死了。
他的身体又抖了起来,却强撑着抬起头来,却又不敢真的去看白歌的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我没办法娶你了,白歌,我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
白歌低着头看他,他的眼睛没有焦距的盯在不远处,里面全是血丝,瞳孔黑洞洞的,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
子辰哥哥,没关系的,无论怎么样,我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啊,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不是吗?她轻声说着:我所受的苦难,不是因为你,子辰哥哥,放过自己。
裴桓在她的怀里低下头去,又有泪水滴在了凉亭中的青石地板上,氤出深色的一小片斑点。
一直以来,自从他知道这件事开始,那种无力感就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做过很多努力,也挣扎过,但他从来没放弃过,以至于后来变成了一种执念,压抑在心头。
宋时雨找到他之前,他曾想过隐忍蛰伏,总有一天能成长到有能力对抗那个人,直到宋时雨的到来,给了他这个机会。
可母亲的态度那样决绝,他知道母亲无论是绝食,还是悬梁,都是做给他看,是在表明态度。
但他不敢赌了,他认输了。
现实再一次告诉他,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在普通懦弱不过的人,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就算谢尘已经不是障碍,他依旧没法把这份责任背负起来。
他甚至懦弱到,在说这些话时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听到白歌说,让他放过自己的时候,他心底竟然真的卸掉了一块石头一般,松了一口气。
同时,另一种这几日一直盘旋心中又被压了下去的,隐秘污秽的想法重新滋生了出来。
这令他更加认识到自己的懦弱和不堪,可却又情不自禁的想,也许呢,也许真的可以呢?他松开了一直搂住白歌的腰,双手攥紧成拳放在膝盖上。
他秉住了呼吸,带着小心和希冀:我们还有机会再一起吗?这句话一出,白歌也松了手。
这话的意思她听懂了,他想让她做妾,或者是外室。
裴桓觉得那种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忍不住闭上眼,等待着白歌对他的宣判。
他这样龌龊的,不堪的,懦弱的想法,便是她用最狠毒的语言来批判都不为过。
身边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响声,裴桓以为白歌已经愤而离去,她也许根本不想和自己再说半句话。
也对,他的这个行为和谢尘又有什么区别。
裴桓紧紧握着拳头,短平的指甲都深深嵌进了肉里,这样恶心的自己,本也没有资格奢望什么了。
忽然,拳头被一只温软柔软的手裹住。
子辰哥哥,你看着我。
耳边是温柔却坚定的声音,裴桓忽的睁开眼,却在对上她水润的眸子时,羞愧欲死。
对不起,对不起,白歌,我——他只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疯了,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脸色顿时煞白,说话的嘴唇也抖着。
白歌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轻柔道:别说对不起,子辰哥哥,错的不是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又像含着极重的力道。
我们相识多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信你。
裴桓的泪又一次落下来,被白歌用袖口擦掉了。
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伯母的错。
她说的很慢,也很有耐心,好像在教导宽慰一个孩子,她想将这两年经历所有的感悟都告诉他。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世事无常,过去那些都很美好,但就让它停留在过去吧,我们向前看。
子辰哥哥你会娶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会实现你的抱负,会成为一个让伯母骄傲的,人人称颂的好官。
白歌看着他,眨了眨明亮的眸子,语气里仿佛带着笑意。
而我,也想回到江南,也许会去找哥哥,也许去找母亲,或者就回到淮安,最熟悉的地方,买一个小庄子,过我喜欢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不是吗?裴桓看着她嘴角的笑意,那些虚妄和羞耻似乎都渐渐远去,心中有些空洞,却又有种解脱与释然。
他低低的道:会的。
裴桓离开了。
他后来没有再哭了,离开的时候,他背影有些萧索,却比来的时候挺直了一些,看起来不再像个少年人了。
所有人都会随着时间,学会长大,学会妥协,学会放下。
白歌坐在凉亭里,看着裴桓的背影,心中明白他终究不再是那个七夕夜晚眸子里盛着漫天星火的少年了。
身后有树叶摩擦的簌簌声,白歌回过头,看见一个玄色的衣角从缝隙里漏了出来。
竟不知道小侯爷这样磊落的人,也有听人壁角的嗜好。
白歌此时的心情实在不算好,说话语气也有些冲。
这四处透风的亭子,哪里有壁角。
莫廷绍从树丛中走出来,不在意她的态度,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亭子,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姿态随意中带了些行伍众人特有的痞气。
他还真不是有意偷听什么,只是白歌这位置选的实在是好,他平日练完功后就喜欢在凉亭后的假山里歇一会,真是正巧听到了,看裴桓那个样子他又不好出来,这次啊一直待到现在。
坐到她的对面,听着她暗藏的讥讽。
莫廷绍微挑眉还想再说两句话还回去,他这人脾气差的很,惯不会受气。
只是坐到她正对面,瞧见了她头发乌压压的黑,脸色清凌凌的白,眸子里带着水意,透出股子凄婉来,竟有种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美,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涩意,到了嘴边的那些伤人的嘲讽,竟是一句也吐不出了。
这位裴公子虽然稚嫩了些,但待你也属真心了,你那些话也算贴切,世事弄人罢了。
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
说完之后,莫廷绍觉得自己说的真是一句废话。
白歌沉默了一瞬,也许是刚刚与裴桓那一番交谈令她有些难过,这会对着莫廷绍,竟然也了点说话的兴致。
我当然知道他是真心的。
白歌应了一句,算是承了他的情。
小鸢的娘是怎样的人?她忽然转头看着他英俊凌厉的侧脸,开口问。
莫廷绍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不知道。
白歌诧异的看向他,那双黑漆漆的仿佛被山泉洗过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莫廷绍只觉得脊椎骨附近莫名的就有些发麻。
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那个一肚子毒汁的谢妄之为什么会死咬着这个丫头不放手了。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如他这般鲜血满手的人,竟然有种被水洗过一样的感觉,说不上舒服,却奇怪的想要被她多看两眼。
忍不住的就想起了至今还摆在莫小鸢书桌上的三个面人,昨日去查她功课时候还瞧见了。
他克制着心中不断升起的各种思绪,开口道:我没见过她几次,成婚半个月话都没说几句,我就出征了,等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只留下了已经半岁多的小鸢。
白歌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半天才干巴巴的道:啊,这样啊。
莫廷绍接着道:后来母亲又给我定了两次亲事,一次女方婚前私奔了,那家人对外就说是病逝了,另一次,女方听说我是个杀人如麻的煞神,还克妻,婚前吓病了,真病逝了。
听着他平淡的讲述,白歌总觉得他这话里带了两分戏谑嘲讽的意味,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只能说了一句场面话:小侯爷人品贵重,日后定会再遇良缘。
莫廷绍挑眉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勾带出了两分讽刺笑意:在白歌姑娘眼里,有听壁脚的嗜好也能算是人品贵重吗?白歌想起这是刚刚自己嘲讽他的话,顿时被说得噎住,憋得脸上微微泛起了粉色。
浅浅的粉在那雪白的脸颊上晕开,正如三月里迎着春日轻轻飘落的桃花瓣,莫廷绍看的有些心惊肉跳,目光闪烁了几下。
真觉得我人品贵重吗?他忽的又问了一句。
白歌顿时觉得无语,这人好生奇怪啊,不过是一句敷衍的场面话,怎么还揪着不放呢?她心里憋了点气,只好七分恭维三分暗讽的道:自然是真的,小侯爷无论人品,家世还是肚量,都让人佩服。
莫廷绍好像没听出来她的讽刺,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既然你觉得我挺好,不如嫁给我怎么样?白歌一开始还有没反应的想要下意识的点头,却猛然反应过来不对。
啊?她一个激灵的站起身来,磕巴着道:小侯爷,我之前言语冒犯,确实是不该,我给你赔礼,还望你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莫廷绍看着她瞬间跳起来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不爽。
刚刚那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有点诧异,说不好这话里有几分逗弄,又有几分真心。
只是看着她这般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那点粉色瞬间就从脸颊上褪了下去,又是新雪一般的白,他心里有点赌。
你这意思,看来还是觉得我不够好了。
心里有点郁气,那股常年军中生活养出的匪气就上来,莫廷绍肩背往后一靠,他眉目一敛,嘴角微勾,神色里带着三分自己都不知道的阴鸷煞气。
诓我,嗯?那尾音又沉又冷,似含着浓郁的杀气。
白歌看着眼前面色说变就变的定远侯,一时间腿都有些软了。
到这一刻她才想来,眼前的人不是裴桓,甚至不是谢尘,而是个半生不熟,常年战场厮杀的煞星,而且自己还躲在人家家里避难呢,她哪来的脸和人家定远侯这么说话。
如果定远侯真叫人把她扔出去,她怎么办?果然是莫夫人的亲和和莫小鸢对她的友善让她失去了分寸,让她几乎真把这当家里一样卸下了防备和小心。
她站在原地,想到自己被定远侯赶出去,想到莫夫人失望的神色,和莫小鸢有些厌恶的眼神,心中又慌又乱,一时竟忍不住掉下泪来。
莫廷绍就看见自己说完这句话,对面的姑娘便僵住不动了,然后,那双清澈水润的眸子里就真的溢出了水来。
这次,换莫廷绍僵住了。
怎么就哭了,他也没说什么呀,不就是逗了她一句?忽然,莫小鸢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爹,你在这里!白歌姐姐也在啊!声音骤停,莫小鸢走近了看着白歌脸上的泪痕和苍白的面色,小心问:姐姐,你,你怎么哭了?见白歌没说话,她又回头看了看莫廷绍,然后——哇!莫小鸢张大嘴,猛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莫廷绍瞬间头皮发麻,只觉整个人都要炸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莫廷绍看着眼前大声哭嚎的女儿, 头疼的抽了一下眼角。
你哭什么!莫小鸢哭的声音很大,小脸儿都憋得通红,脸上却没半点眼泪, 明显是干打雷不下雨。
但她很聪明的用手背捂着眼睛,哭喊道:阿爹你刚刚好吓人!莫小鸢这句倒是真没说谎,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 瞧见白歌姐姐脸色煞白还挂着泪, 再看自家爹爹神情中满是煞气, 连她都吓了一跳。
她一瞬间便明白, 一定是白歌姐姐不知怎么惹怒了阿爹,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只能也跟着哭,希望自家爹爹心软了。
莫小鸢一边嚎着, 一边背过身去, 放下捂着眼睛的手背,对呆站在那里的白歌眨了眨眼。
白歌原本满心的恐惧被莫小鸢这么一搅合倒是去了不少,见莫小鸢给她打着眼色, 她连忙低下头擦着眼泪, 做出被惊吓到的小心状。
莫廷绍眉头蹙了起来,他刚刚很吓人吗?本也只是想逗逗这姑娘, 却不知哪来的无名火,竟动了两分真怒。
这时被自己女儿点破,他轻咳一声,道:我也并非有意。
莫小鸢听她爹语气软和下来,连忙转身冲到白歌身边, 拽着她的袖子道:白歌姐姐, 你别怕, 我阿爹说了他不是有意吓你的。
白歌心中一暖,摸了摸她的头,又用余光偷偷瞄了不远处的莫廷绍一眼。
不巧恰好被莫廷绍看过来的目光捉住,两双眸子对视之间,白歌心中猛跳,如被灼烧一般赶紧将眼神收了回来。
莫廷绍轻咳一声,道:我刚刚不过是玩笑话,白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听他表了态,白歌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也行礼道:是,之前也是我多有冒犯,多谢小侯爷不怪罪。
莫小鸢见两人之间那种紧张的气氛消失,便把白歌往外拽:既然没事了,那白歌姐姐你快随我来,不是说好了要去跑马吗?白歌也不管她说要干嘛,反正只要能离开这里,她都愿意的很,便也就十分顺从的跟着莫小鸢离开了凉亭。
莫廷绍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些幽邃兴味。
·三爷,属下派人盯了那裴桓几日,只有一处可疑。
李滨躬身站在桌案前,小心汇报着。
说。
冷沉暗哑的声音传来,李滨低头接着道:是定远侯府,而且据我们安插在宋府的探子回报,在白歌姑娘失踪前几日,宋时雨曾多次到定远侯府拜见侯府老夫人。
桌案后的谢尘微阖着眼,午后日光穿过窗棂,他的侧脸隐在阴影之下,分辨不清神色。
定远侯府。
他轻嗤了一声,那位老夫人就是宋家的人,这位宋家姑娘倒是不算蠢,会找地方。
李滨低声问:三爷,如今关于沈家一脉的清洗正在关键时刻,怕是不好与掌握军权的定远侯起正面冲突,白歌姑娘若是真被藏在定远侯府上,该怎么办?怎么办?谢尘眼皮抬起,身子些微前倾看向他。
他的脸露在日光之下,面色苍白瘦削,骨相分明,眼眶深凹下一双黑眸如幽幽潭水含着煞气,侧脸线条凌厉骇人,薄薄的唇角勾起带出森寒戾气。
李滨几乎微微颤了一下,自从三爷醒了之后,便一日胜过一日的阴沉,不仅提前发动了对沈家一派的清洗,手段也格外严酷令人胆寒。
就连圣上也多少露出了两分对他手段的不认同,不过到底清洗外戚是圣上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借着这次立太子的风波,能将沈家在朝中的羽翼减除干净才是皇上最想看到的。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我倒要看看,他宋昌还想不想要他的这个女儿活命。
谢尘的语气平静幽冷,转头望向窗外,春日暖阳,正是百花竟放,争奇斗艳之时。
这样的季节,倒比萧索的冬日更适合见血。
宋家这几日并不太平,自从谢尘病情好转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突然联合起皇帝对朝中上下之前力捧三皇子为太子的朝臣进行清洗。
宋昌刚开始又是气愤又是疑惑,直到见到了沈太傅苍老衰败的模样,从他口中得知了沈贵妃已经被禁足之后,才隐约明白过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局。
一场针对外戚沈家的局。
很显然,皇帝对沈家在朝中的势力之大早有不满,却一直迟迟不曾表露,若是三皇子继承皇位,恐怕整个朝堂便要在沈家掌控之中,而皇帝之所以一直隐忍,还假意将谢尘也推到他们这边来,为的就是彻底将所有沈家一党之人全部揪出来,为下一任新君铺路。
如今,这场迟来的清洗已经开始了,宋家显然是逃不开干系。
正在家中急的团团转,就听小厮前来禀报:老爷,谢大人派人来了。
宋昌顿时一个激灵:他来做什么?可有带甲士?小厮被他的反应吓住,结巴道:没,没有,谢大人只是派人来送一封信。
宋昌这才放心少许,觉得也确实是自己太紧张了,这次清洗主要针对的事沈家嫡系和那些藏匿在背后影响朝堂的勋贵,自己虽然与沈家走的很近,可毕竟也是阁臣元老,怎么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抄家。
他这么想着,恢复了些往日的气度,沉声道:拿来吧。
小厮连忙将信呈了上来。
宋昌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只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发青,额头隐隐见了汗,他咬着牙吩咐道:去把时雨给我叫来。
宋时雨一踏进宋昌的书房,便察觉出异样,见他脸色不对,忙问道:爹,怎么了?宋昌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那封信递了过去。
宋时雨一看,脸顿时白了,却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你那点小动作,还想瞒得过谢尘?现在好了,他只给你爹两个选择,要不把你送去当尼姑,要不让你死无全尸,你让你爹怎么办!宋时雨使劲摇着头,泪珠不断滚了下来。
不会的,我与他有婚约,是圣上赐婚——宋昌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还不明白,贵妃娘娘已经被禁足,沈家失势了,之前圣上的赐婚是权宜之计而已!宋时雨倔强的道:可圣上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么可能收回圣旨!宋昌气的站起来,叫道:蠢女,所以人家给我两个选择,他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和圣上说你自愿出嫁为尼,就要要了你的命,无论怎么样,这婚约都不可能履行!宋时雨紧紧握着手中的信纸,低声道:那我等着,他来要我的命!糊涂!宋昌猛地将茶盏掷了出去,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你爹我尚且自身难保,还得豁出去老脸到定远侯府上替你接人给谢府赔罪,若不是为了你怎会——他看着一脸倔强的女儿,有些颓然的坐下道:明日我便派人送你去静水庵,你先在那待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我再接你回来。
爹!宋时雨含泪喊了一声,宋昌却只是闭上了眼,不再理她。
·定远侯府。
莫廷绍刚打了一套拳,从侍从手中接过棉帕擦着汗,就听下人来报宋昌和谢尘来了。
他挑了挑眉,棉帕在脸上随意划拉两下,扔进铜盆。
换了身衣裳,走到前院会客厅,远远便瞧见有些坐立不安的宋昌和沉静饮茶的谢尘。
他走进厅中,和两人见了礼,坐到主位上笑道:宋大人今日怎么来了?宋昌忙道:其实是有事情相与老夫人一叙。
莫廷绍有些遗憾的摇头道:那真是不巧,家母今日带着小女去了白云寺礼佛,不在府中。
宋昌脸色微变,又赶紧笑道:那也无妨,无妨。
莫廷绍瞥了坐在宋昌对面的谢尘一眼,道:谢大人怎么也来了,还真是稀客啊。
谢尘捏着茶盏,周身气势幽冷沉寂,却轻笑一声:这就要问宋大人了。
宋昌额头上又开始有汗水沁出来,他看着莫廷绍小心道:其实是这样,家中小女与谢大人府上的一位姑娘又些故交,前些日子谢大人病重,就让小女代为照顾一二,不想那丫头嫌麻烦,竟将人送来侯府让老夫人帮忙照料,实在是给侯府添了不少麻烦,今日我便是来代小女将那位姑娘接回去的。
说完,他有下意识的看了谢尘一眼,见他垂着眼帘不动声色,才又去看莫廷绍。
莫廷绍听了宋昌的话,眉梢微扬,嘴角翘起。
他盯着正垂眸喝茶,神色沉静的谢尘,笑呵呵道:原来那位白姑娘竟然是谢大人府上的人,不知与谢大人是和关系,我家女儿极喜爱她,若是谢大人不介意,不如让她再在侯府住些日子陪陪小女可好?谢尘手中的茶盏顿住,他抬眸冷冷的看向莫廷绍,目光森然透着煞气。
莫廷绍毫不在意的回视,眉眼间的桀骜狂妄亦是毫不掩饰。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宋昌额头上的汗出的更多了。
听闻小侯爷在京中养了许多谍子,如此耳聪目明,应该知晓此中曲直,这是要拦我?谢尘声音冰凉低缓,听不出喜怒,却让人心生寒意。
莫廷绍俊眉扬起,满是挑衅意味:我也听闻谢大人不仅学问极佳,就连武艺也颇为不烦,不如与在下切磋一番,若是赢了,自然是相见谁都能见到。
宋昌的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虽然早就听说定远侯看谢尘不顺眼,但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文臣武将的宿怨罢了,可这不过就是来领个人回去,怎么还要打起来了,这二人不管是谁受了伤,可都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他忍不住出言道:小侯爷,要不这样——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谢尘打断。
好。
谢尘透着凉意的眸子锁定在莫廷绍身上,如恶鬼紧紧盯死了活物。
小侯爷可要说话算话才好。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8-24 20:59:19~2022-08-28 02:4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洢拾壹 11瓶;π大星 10瓶;艾珑、胖猪爱吃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白云寺是皇家寺院, 多为京中贵人祈福之所,亦是千年古刹。
说起来,白歌在京城待了这么久, 却还是第一次来白云寺礼佛。
莫夫人领着她和莫小鸢与白云寺的主持永慧大师见了礼,这才走进了正殿里。
作为皇家寺院, 每年有着皇家和勋贵们捐赠的大笔香火钱, 白云寺修建的十分庄严阔气, 朱红色的梁柱有两人合抱那么粗, 大殿中供奉的佛像金漆闪着耀眼的光芒。
那佛像很高, 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膝上, 右手向上屈指做环形,是释迦摩尼说法像。
白歌站在佛像前, 看着那眼帘微垂的佛, 祂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悲悯,跪在蒲团上,盯着佛像垂下的眼睛, 双手合十, 闭上了眼,虔心祈祷。
佛爱世人, 普度众生。
她所求不多,不需大富大贵,不盼佳偶姻缘,只愿往后余生,能平静安和足以。
点了柱香, 虔诚插在香炉中, 只见烟气缥缈升起, 那种独特的味道令人心神宁静。
拜过了佛像,便来到白云寺后院待客的厢房,莫夫人开始听永辉大师讲起佛经,这也算是高门贵族才能享有的特权。
这样的时光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莫小鸢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她年纪小,最是听不懂这些玄奥的典籍故事,瞥了一旁正用心聆听的莫夫人一眼,便悄咪咪的拉住白歌的衣角,用眼神示意她往外走。
白歌把袖子往回扯着,冲她摇了摇头,佛寺这种地方不是玩乐之地,尤其是皇家寺庙,多少是要规矩些。
两人这边的动作很快便被莫夫人发现,狠狠瞪了一眼过来。
小鸢,在佛家清净之地,怎可无礼冒犯。
莫小鸢撅了嘴,不说话了,白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以示安慰。
那位永慧大师看起来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很是慈和的笑了笑,女施主不必在意,小施主活泼灵动,是心地淳厚之人,所行所为都是出自本性,反而暗合佛理。
莫夫人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又忍住了。
她站起身来,对着永慧大师道:今天多有叨扰大师,我先告辞了。
永慧大师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将她们送了出去。
走到门边时,白歌落在最后,前面莫小鸢蹦蹦跳跳的拉着莫夫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远,她忽听身后的永慧大师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白歌蓦然止住脚步,那苍老的声音叹念出声。
一忧一喜皆心火,一荣一枯皆眼尘。
她不由得在心里接了下面两句。
静心看透炎凉事,千古不做梦里人。
回过身来,她看向慈眉善目眼角低垂的老和尚,恍惚间仿若与大殿之中的佛像重合,那种悲悯之色从他低垂的眼帘中流露出来。
施主不必忧枉,我佛慈悲,世人皆可渡。
永慧大师说完这一句,却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重新合十双手,做了一礼。
白歌从佛寺出来时,仍旧在想刚刚永慧大师的话,他从她身上看出了什么呢,那种悲哀无望么,所以有了那句安慰。
莫夫人看她神思不属,便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白歌缓过神来摇了摇头,只是她一路上都在想刚刚那句话,那个老和尚的神情,就连莫小鸢有意逗她也只是无力的笑笑回应。
渐渐地,她觉得胸口处越来越闷,闷闷涨涨的难受,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耳边的声音开始远去,变得不再真切,只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白歌,白歌——·定远侯府后院的演武场,平日里莫家父女练功的地方。
莫廷绍从那一栏兵器架中勾出一杆枪,这枪一看便是用了有些念头,枪杆有着被长期握持的油亮,枪头红缨有些褪色,枪尖却依旧泛着锋利的寒芒。
谢大人,请吧。
他手中握着那杆枪,随意耍了一个枪花,枪尖在空气中划过时有破空的嗖嗖声,接着静止垂下离地面三寸处,枪尖映射着日光晃到旁边的宋昌眼中。
宋昌忍不住后退一步,看向谢尘,这两人不是要来真的吧,这莫廷绍是出了名的杀神,而且绝不是虚名,那是真刀真枪一场仗一场仗打出来的,谢尘一个文官出身,和他切磋岂不是找死?他艰难的咽了口口水,挪动到谢尘的身边,瞥了一眼他依旧有些白的病态的脸,干涩着嗓子用极小的气音劝了一句。
妄之,要不今天先算了,你这伤还没好呢,这样,等明日侯府老夫人回来,我再来一趟和老夫人谈,这莫小侯爷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你何苦和他一般见识冒这个险。
谢尘没有半分理会他的意思,径直走到那一排武器前,从中挑了一把长剑,在手上掂了掂。
接着剑尖斜指,如有实质的杀气顺着剑锋泄了出来。
他站在那里,黑发白肤,眸光冷幽幽的似深井,连少了些血色的唇也显得格外漂亮。
莫廷绍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
难怪当年先皇要钦点你做探花郎,谢大人姿容果然出众。
谢尘没接茬,等着他的下一句。
但是,就不知道谢大人这身上好的皮囊下,怎么会是颗黑透了的心,于朝堂千般算计,于身边人也是极尽欺骗利用胁迫之势啊。
莫廷绍果然接了一句但是,语气轻巧仿佛是在聊天叙旧,话语却句句如刀般刺过去。
他自心里有了点莫名的念想,再一想起两年前在街上遇到的小姑娘,那样灵动的纯真,在后来他在东临阁瞧见那一幕时就已经消失。
再后来,那姑娘周身总是萦绕着一种凄婉和哀伤,令人着迷,又让人心生难过。
世上珍贵之物,往往都是摧毁容易,修复难,人心更是如此。
每每思及此处,他都觉得有股郁气堵在心中,此时见到那位被圣上赞过风姿出尘的谢尘,难免不吐不快。
一旁的宋昌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尤其是文官之间,私下里怎么攀扯诬陷诟病都可以,却唯独不能当面撕下这张面皮来,直接当众打脸,无疑是坏了规矩,更不用说若是武将与文官之间关系本就微妙至极。
但出乎他的预料,谢尘并没有动怒,只是手指摩挲了一下剑柄上细腻的纹路,转了一下手腕,那柄剑锋上的寒光一晃而过。
小侯爷这是为谁在打抱不平吗?他眉目平静淡淡开口:又或者也是在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有不甘。
莫廷绍仿佛被那冰凉的剑光刺痛,眯起了眸子。
枪尖猛然刺出,凌厉无匹的攻势朝着谢尘而去,枪尖带起一种分不清是铁器还是鲜血析出的腥气。
谢尘偏头错身堪堪闪过刺过来的枪尖,额边的一缕碎发被截下一段,徐徐飘落。
他似乎对莫廷绍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行径没有半分不满,只是利落的回手刺出手中长剑,角度刁钻而诡异,就在两人错身的瞬间刺了过去。
一招过完,两人互相换了位置,莫廷绍看着自己腰侧被划破的衣裳,里面素白的中衣露了出来,唇角笑意更浓,浓黑的眉扬着,那股子张扬桀骜之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须臾间,两人又都动了起来。
一时间,场中枪芒剑影来回,人影不断闪动,金铁相交之声清脆寒凉,又因为速度太快让人眼花缭乱。
站在场边的宋昌看着场中打的激烈的两人,只觉得脸都木了,不知作何表情。
谁能想到,一个朝中文臣之首的吏部尚书,离首辅只一步之遥的皇帝爱臣,一个杀伐征战十数年,屡立战功的皇帝爱将,居然会为了一个身份低微的罪臣之女兵戈相见,当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会信的。
直到,谢尘被莫廷绍压在地上,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湿随意贴在颈边,那冰冷锋利枪尖狠狠抵住咽喉,而他手中的剑也悬在了莫廷绍侧肋处,只是到底还差了一指的距离。
局面再一次僵持住。
此时的二人显得都有些狼狈,莫廷绍眸子晶亮,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感。
他是真没想到,谢尘一介文官,竟然能与自己战个不相上下,这不仅仅是武艺出众就能做到的。
两人交战之时,拼力量,拼速度,拼招式,更要拼对对方招式的预判和反制,以及一瞬间的反应,这些统称为战斗素养,而上一次,莫廷绍打的这么痛快的时候,还是与鞑子首领大将的一战。
盯着眼前形容有些狼狈的对手,明显占着上风的莫廷绍慢悠悠道:谢大人可不要乱动,毕竟这枪不长眼啊。
谢尘被他的枪抵住喉咙,此时若是出声,则必定见血,这句话无疑是一种轻慢羞辱。
他忽然轻笑出来,声音震动之下,锋利的枪尖在肌肤上扫过,一丝血线顺着白皙的脖颈划出来。
莫廷绍神色微变,这人是疯子吗。
谢尘笑了两声,又忽然咳了起来,喉头震动的越发明显,枪尖已经微微刺入皮肉,血流的更凶。
站在一边的宋昌见了这一幕,心中吓得够呛,又有一点隐秘的期待,若是谢尘就这么死了,与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莫廷绍到底是没抗住,先收了手。
他皱着眉站起身,看着在地上不断咳嗽的谢尘,道:谢大人内伤未愈,本侯胜之不武,谢大人还是回去养好伤再来吧。
谢尘咳过了劲儿,撑着手肘站起身,他的脖颈处创口不算小,即便避开了要害,可失血过多也很要命。
小侯爷,不敢杀我?他冷淡的笑着道,用衣袖随意的抹了抹脖颈上的血,似乎对那里的伤势毫不在意。
你不动手杀我,那就接着来。
莫廷绍眉头皱的更紧,刚刚升起的一点惺惺相惜之情顿时当然无存,这人果真还是讨厌的紧。
这话无非就是在威胁他,今日不杀他,就得把人交出去,这算什么无赖行径。
莫廷绍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动了两分真火,纵横沙场十余年,他从来不是受人要挟的性子。
谢大人,你就是找死,也别死在我侯府才是。
他冷冷的道。
谢尘似乎不在意他的想法,脸上的笑意都未淡去:小侯爷说了,赢了便能见到人,我还未死,那便继续。
莫廷绍眼中闪出怒火,手中枪杆握的死紧,手背青筋暴起。
这个无赖的疯子!他嗤了一声:不用打死你,今日只要打到你再也起不来,让人将你抬出侯府便是,谢大人放心,我下手有分寸的很,谢大人不嫌丢人尽管试试。
谢尘没有再说话,剑尖一指,带着些挑衅。
莫廷绍也不想再忍,正想冲过去将这个讨厌的混蛋直接揍晕然后丢出侯府,却听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
小侯爷,夫人和姑娘回来了。
那小厮语气里有些急切。
莫廷绍放下手中的长枪,看过去不耐问:回来就回来,你急什么?小厮语气弱了两分,却还是接着道:是夫人派小的过来传话,说白歌姑娘晕过去了,请侯爷速去派人请个大夫来。
叮!哐!两声响起,两件兵器同时落地。
谢尘冰凉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回事?他看向莫廷绍,神色瞬间变得阴冷森寒:小侯爷这是演的哪一出?莫廷绍也是脸色发沉的看了那小厮一眼,转身便对站在不远处的侍卫下令,快马去请大夫。
吩咐完,他才看向谢尘,心知出了这样的事,这无赖肯定是暂时赶不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出了什么意外,谢大人实在不愿走的话,便在府里稍候听听情况吧。
说完他也不理会谢尘和宋昌二人,自顾自的往内院走。
谢尘盯着他背影,脸色冰寒的跟在他后面。
宋昌见状也只能跟了上去,心里其实还有些茫然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谢尘来接人,定远侯拦什么啊,那女子跟他又有哪门子牵扯。
他一边走,一边心里盼着最好能趁机赶紧和莫老夫人说道说道,时雨和她亲近,就是为了时雨,也得想办法帮他把那女子给安然送回到谢府去啊。
大夫来的很快,几乎是被定远侯府的侍卫一路拖着进来的。
莫夫人看着大夫渐渐皱起的眉,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莫小鸢早被她打发回了自己院子,小姑娘被半路上突然晕过去脸色煞白的白歌吓坏了,在莫夫人的安慰下很乖巧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夫,到底怎么样了?莫夫人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
那大夫收回诊脉的手,先是说了句让莫夫人疑惑不已的话:恭喜夫人了。
莫夫人下意识问:什么?这位少夫人是有孕了。
◉ 第一百一十四章第一百一十四章莫夫人此时对于大夫那句少夫人的称呼完全没注意, 只是惊疑的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大夫继续道:这位少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她身体底子不大好,是不是之前受了重伤, 伤过元气,如今胎相不稳, 在下可以先开两副安胎养神的方子出来, 不过——莫夫人还处在震惊之中, 见那大夫似有话要说, 缓了缓身才温和道:您有话但说无妨。
大夫拱手作揖, 苦笑道:这位少夫人的脉相有些古怪,在下学艺不精, 夫人最好还是再请高人来看看。
莫夫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让婢女将大夫送出去开药方。
看了看榻上的白歌, 她又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觉得事情已经偏离她最初所想,有些难办了。
最初她答应宋时雨的请求, 一是她与宋家关系由于当年的一些旧事一直有些尴尬, 这么多年来,只有宋时雨这个堂侄女关系算是亲近, 难得有事求到她头上,也着实是不好拒绝。
二是宋时雨与她说起白歌的情况时也极为坦诚,罪臣之女,被谢尘养在外宅,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算是被那谢尘强夺了去, 莫夫人虽不是什么女中豪侠, 但毕竟武将家眷,心中多少有些义气,想着侄女与谢尘成婚之后,就算想来要人,也是理亏,到时候这姑娘与青梅竹马双宿双飞,她也算成就一番好姻缘。
可谁知,自白歌到了定远侯府事情就开始不对劲起来。
先是发现自家便宜孙女和她认识,好像还被她帮过,后来又从孙女口中知道,自己那便宜儿子竟然之前就认识这姑娘,还挺关心她。
然后就是莫小鸢对这姑娘越来越亲近的态度,和以她对莫廷绍的了解绝对不对劲的态度。
当然这姑娘确实挺招人疼的,虽瞧着柔弱却又不是在困境中就顺杆爬的性子,有些眼明心亮的劲儿,她自己也挺喜欢,可喜欢归喜欢,她是真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还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也只能是那位谢大人的了,可宋时雨不是说,她一直在被谢尘下避子汤药么,不然她也不会就这么把人收进府来,可如今怎么就有身孕了呢。
这有了身孕,有了子嗣,与寻常的外室可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这位谢大人眼看也快到而立之年,可膝下竟连个子嗣都没有,若是知道她有了身孕,岂会善罢甘休。
再加上近几日朝中也有些风声,她虽不懂朝政,但终究能从几位手帕交那里窥得一鳞半爪,她心里隐约清楚,宋家是摊上了些麻烦事。
可前天她问起莫廷绍这姑娘该如何处置时,他竞答的含糊,只说那姑娘与她那青梅竹马应是没缘分了,也不好送她回谢府跳那火坑,可到底怎么处理,却半天也没个准话,让人多少觉得不对劲。
纷乱事情混杂在一起,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如今竟是捧了个烫手山芋般的大麻烦。
莫夫人在屋里转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是叹了口气,准备去吩咐婢女去药铺按方抓药,再派人去找小侯爷请他的牌子入宫请个太医来。
不管怎么说,也得先把人的身子养好了,可不能让人在侯府出事,到时候真就说不清了。
她想通了关节,正准备唤人过来,就见婢女知秋匆匆进来。
夫人,小侯爷来了。
莫夫人一愣,皱眉:他来做什么?虽然是派人通知他去请大夫,但也没让他人过来啊,他一个没亲没故的大男人来做什么?知秋神情也有些奇怪,她凑近了两步,小声道:不光小侯爷,他身后还跟着宋家老爷和一位面生的大人。
宋昌?他来做什么,还带了个人来侯府的内宅,这阿绍是怎么想的?莫夫人觉得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透着古怪,只是人都到了,也不能就都晾在那,她锁着眉走出了卧房。
出了门,就见莫廷绍和宋昌还有另一位风姿极佳的青年站在院中。
母亲。
莫廷绍先是见礼。
堂妹。
宋昌也上前去堆起笑容招呼了一声,莫夫人瞥了他一眼,冷淡回应:宋大人,还是唤我莫夫人吧。
碰了一个钉子,宋昌也不介意,他心中清楚莫夫人对宋家人的态度,除了自己女儿,她这些年与宋家没有任何往来,不过也可以理解。
当年宋家势弱,在朝中孤立无援,听闻定远侯要娶续弦,便想将父亲早逝的三房嫡女嫁过去,定远侯比她大了二十来岁,而且当时战事胶着,随时有可能上战场,为此三房夫人冯氏甚至以死相逼不愿女儿出嫁,却最终也没拦下。
莫夫人嫁给定远侯不到一年,她的母亲就郁郁而终,两年后丈夫也死在战场,年仅二十岁的她就这么成了寡妇,所幸定远侯虽年纪比她大上许多,确实个真英雄伟丈夫,待她甚好,也教会了她很多,这才让她凭着一股子劲撑到了莫廷绍能独挡一面的年纪。
只是在定远侯去世之后,除了宋时雨之外,莫夫人与宋家就再无往来了。
宋昌心里对这些事情清楚的很,因此对着莫夫人格外有耐心。
他微侧身从善如流的道:莫夫人,这位是吏部尚书兼内阁大臣,谢尘谢大人。
莫夫人望向那挺拔清隽的男人,先是愣一下,接着后背升起一股寒气。
这谢尘怎么突然就找上门了,莫不是已经知道了白歌有身孕的事,这消息居然能穿这么快么?她脑子一时有些混乱,忍不住就要去看莫廷绍,却听谢尘开口。
莫夫人,内子已在贵府叨扰多日,在下今日是来接她回家的。
莫廷绍扬眉冷笑一声:谢妄之,你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怎的听不懂话,之前约定是你我切磋赢了你可以带人走,刚刚那场面,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赢了?莫夫人顿时头皮一麻,她神色僵硬的看向莫廷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人家来找自己外室,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让带人走,还和人家切磋是哪门子道理?一边的宋昌则是想插嘴和莫夫人说两句,劝她赶紧让谢尘把人带走,却苦于没有机会。
而谢尘只是淡淡道:等我见过人,继续与小侯爷切磋就是。
你——莫廷绍眯起眼,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今天必须要带人走了。
谢尘不再理他,只是对着莫夫人道:夫人,刚刚听说内子昏迷不醒,大夫可来看过是什么病症所致?他语气诚恳道:她身子一向不大好,能否让在下进去看看她。
莫夫人倒是没想到这位谢大人非但没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反而态度放的这般低,不由仔细打量了他两眼。
相貌着实出众,只是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还未等她回答,莫廷绍已经开口:不行。
谢尘的神色倏地冷了下来,眸光冰凉的落在莫廷绍脸上,语气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我今日必要见到她。
莫廷绍也紧盯着谢尘,嘴角翘起一丝挑衅的弧度:那谢大人大可以试试我这定远侯府是不是那么好闯的。
气氛再一次僵持,空气中仿佛都要燃起火星。
莫夫人实在受不了了,她回头瞪了莫廷绍一眼,对着谢尘道:其实就算你今天不来,我也是准备派人去府上说一声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今日白歌姑娘昏过去是因为有了身孕。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莫廷绍的面色顿时难看至极,而谢尘,他的双眸似有些失焦,完全没有半分喜色,连唇上所剩不多的血色也在瞬间淡了下去。
莫夫人有些搞不懂他怎么是这般神情,就算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必脸色这么难看吧。
谢尘没有心情与旁人再解释什么,只是对莫夫人道:让我进去看看她。
他的语气里依旧有种森然的寒意,却又能听出两分乞求之意。
莫廷绍皱紧眉头,却也没有再出言阻止。
莫夫人撇了自己的便宜儿子一眼,叹了口气:那请谢大人跟我来吧。
静谧的房间,莫夫人轻声道:她还没醒,不过按大夫的说法也快了。
谢尘看着床榻上的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没有回答莫夫人的话,只是站在榻边怔怔的看着。
莫夫人瞧他这样子,也不再言语,出去前将房中的伺候的下人也一并带了出去。
她从屋中出来,宋昌连忙凑上前去:莫夫人,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莫夫人看了他一眼,眉轻蹙起来道:是不是时雨出事了?宋昌也不隐瞒,只将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莫夫人也不知说什么好,宋时雨来求她的时候她就劝过,只不过有些事哪里是旁人能劝得动的,宋时雨为了谢尘拖了这么多年不嫁人,好不容易盼到机会,怎么可能不死死抓住。
她轻叹道:其实这样也好,她生性要强任□□钻牛角尖,去静水庵待一段日子磨磨她的性子。
宋昌苦笑一声,瞥了莫廷绍一眼,道:现在这情形,她不知要在静水庵待多久了。
莫夫人也斜了莫廷绍一眼,但到底没在外人面前追究他。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榻上的人终于醒了。
白歌醒了,却没有睁开眼,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碎片般的梦境好似幻影一般自眼前掠过。
她好似抽离出来,看着他追着自己从东临阁的高台上跳下,看着他用手握住刺向自己的利刃,看着他背着自己走在冰冷飘雪的山林里。
许多曾经回想不起的细节,都在梦里一一呈现出来。
最后的场景,是除夕夜他抱着她坐在床边看漫天的烟火。
忽然眼角边有濡湿温润的触感,似有人用手指在为她拭掉眼角的泪。
睁开眼,那张脸和梦境中的人渐渐重合到一起。
一瞬间,白歌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落进了冰冷的湖中,带着恐惧和慌乱,不断的下坠。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8-29 01:33:52~2022-08-31 01:1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0505886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白人ha 5瓶;艾珑、胖猪爱吃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第一百一十五章日光微落, 透过窗棂,屋子里熔金般的色调愈发浓重。
白歌盯着那一半轮廓被融进夕阳中的熟悉面孔,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还在庄子上, 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恰巧那人就在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光刺到了眼睛, 眼一眨就又有水溢出来。
谢尘很耐心的继续为她擦拭眼角。
她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只觉得喉咙干痒的厉害。
谢尘站起身去桌上用手指试了试茶壶的温度, 道:我去让人换壶热水。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只留白歌有些茫然的盯着床顶上织花莲纹的幔帐发呆。
谢尘居然找过来了,为什么会这么快,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会不会牵连裴桓, 甚至牵连定远侯一家。
心中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后, 谢尘回来了,他一只手提着一碗汤药,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青瓷水壶。
走到桌前将水壶放下, 然后端着药碗来到白歌榻前。
先起来把药喝了。
一边说着, 一边动作很轻的将白歌从床榻上扶起来,还贴心的在她背后垫了一个软枕。
他的神情很平静, 并没有白歌想象中的暴怒和阴沉,却令让她觉得愈发不安。
接过药碗,她盯了一会儿,就听谢尘道:只是安神的药,定远侯府的大夫开的方子, 放心喝吧。
白歌没再犹豫, 也没什么心情矫情药苦不苦, 直接一碗喝了个干净。
放下药碗,温热的水就被递到手上,白歌看着不知何时起伺候人就格外熟练的谢大人,默不作声的喝了一口。
温水顺着口腔划过喉咙,身体如同被滋润般,渐渐有了力气。
我怎么了?省去了一堆没有意义的问题,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什么他要怎么处置她之类的问了也没用,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昏过去。
谢尘垂着眼盯着她小腹的位置,默然了片刻,才出声:你有了身孕,两个月了。
当——一声,白歌手中的瓷杯顺着窗沿滚落到地上,杯中的水撒了两人一身,但没人在意。
怎么会,你不是已经——白歌诧异的看向谢尘,可话到一半却突然响起,自己之前叫小招倒的那些药,若是从停药了之后算,也有三个月了。
谢尘眼眸微微眯起,脸上的神情很淡,唇色也淡,因此即便他看着很平静,却也似一块捂不化的冰般透着渗人的寒气。
你知道了,裴桓告诉你的?白歌也知道自己刚刚因为吃惊说漏了嘴,她蹙了蹙眉心:不是,我早就停了那药了。
谢尘眸中闪过一丝阴翳:裴桓带你躲在定远侯府,既然我能找到你,你觉得我会放过他?白歌抬头看他,语气也冷硬起来:我离开庄子,并非是因为裴桓,明明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何必总是牵累旁人。
有那么一瞬间,谢尘真的想把那个姓裴的家伙弄死,可听到我们两个字之后,他竟然又升出一丝满足来。
果然他和她才是我们,而裴桓也不过只是旁人。
由于这丝别扭的满足心里,他不愿再因一个旁人惹她不快,便转移了话题。
宋时雨已经被送去静水庵,赐婚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在这休养一晚,明天我接你回府。
白歌手指紧紧抓着锦被,低声道:我不会回去。
谢尘只淡淡道:就算在这定远侯府,也没人能拦的住我。
白歌看着他,忽然问:你之前一直给我喝的药是避子汤,那这个孩子呢?谢尘的脸色终于变了,很奇怪的,似乎白歌这句话刺痛了他一般,他声音带了些厉色掩盖着内里的干涩:不能要。
似乎终于有什么东西落了地,白歌忽然松了下来,她软软的靠在软垫上,虚弱却放松。
我不会和你回去,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你若不愿,将我一并杀了就是。
她说的很是轻松,透着一股子懒意,似是在漫长的周折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懒得再挣扎。
谢尘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他黑眸幽冷,脸色雪白,阴寒无比。
茵茵,你这是用你自己的命威胁我吗?但他的情绪丝毫影响不了白歌,她只是看着他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不怕第二次。
东临阁那晚后,她其实不是没有后悔过,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死在了她的懦弱和自私下。
而如今,她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少太少,因此每一样都想紧紧抓在手里。
她的话,将他瞬间拉回那个寒冷的夜晚,她从东临阁的高台上一坠而下,每当回想起那个画面,那种恐惧感都会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谢尘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他伸手去握白歌的手,将那冰凉柔软的手放在掌心。
我并非不愿要我们的孩子。
他低声说。
他怎么可能不想要一个和白歌的孩子呢,只是不能而已。
白歌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看过去年四月太医院给我诊脉的脉案。
谢尘脸色僵住,他的眼角眉梢渐渐染上一种奇怪的哀伤。
茵茵,你会死的。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艰难,太医说过,你的身体不能再承受分娩之苦,很难活下来。
白歌被他话中的含义惊到,一时愣住。
茵茵,我可以没有子嗣,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白歌的手指。
白歌望向他,声音有些艰涩:所以,你瞒着我给我喝堕胎药,避子汤,就是因为这个。
谢尘专注的看着她,黑眸里那种冷意褪去,涌动着汹涌难名的情绪,却瞧的白歌有些发凉。
茵茵,我爱你,所以只要你在我身边,旁的都不必在意。
啪——的一声响,白歌实在是没忍住,动手给了眼前人一个巴掌,只是她刚醒来实在没什么力气,打在这人脸上简直就是不痛不痒,只是微微红了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胸中情绪激荡,几乎想要骂出声来。
谢尘,我就算是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没道理被你这样当成孩子哄骗。
谢尘脸上肌肤白的几近透明,那红印渐渐浮出来,清晰的看出一个掌印,他睫毛微微垂着,看着白歌的样子专注的让人觉得他想把她印在眼睛里。
那些都是会让你伤心的事,你没必要知道。
白歌气的几近颤抖,竟又笑了:你当我是什么,一个你喜欢的物件罢了,你从来就没在意过哪怕一点点我的意愿,从来都是,可我不是物件,我是一个人。
你从没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过,你们都是。
白歌想起最初自己被送到谢府,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筹码,被人利用,被人威胁,被人压榨,从不被人在意所思所想。
反观过来,自从来了京城,倒是这段在定远侯府寄人篱下的ЅℰℕᏇᎯℕ日子最是舒心。
起码在这里,她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谢尘,你走吧,离我远远的,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随手捡起刚刚落在地上的瓷杯,在床沿上狠狠砸了一下,茶杯四分五裂碎成一地,只留她手中的那一小块碎瓷片。
在谢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在自己胳膊上狠狠划了一下,锋利的瓷片刹那间将她的肌肤划开了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顺着她洁白莹润的手臂滑了下来,一瞬间的疼痛让白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干什么!谢尘眸子里闪过惊怒,这是他在见到白歌之后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怒意来。
他没想到,她竟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等自残之事,她这般行径与一刀捅在他的心头无异。
谢尘劈手就要夺过她手中的碎瓷片,白歌没有躲,轻易被他将瓷片夺走。
你看,你拦不住我的。
白歌看着自己流着血的胳膊,烟紫色的衣衫已经被染红,带着凉意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抬头看着谢尘写满怒意的眸子,心中泛上些许快意,这种感觉很奇妙,宛若你打算了一个你讨厌之人的心爱之物,看他愤怒有无奈的样子,解气极了。
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想做什么就能去做,我想伤害我自己随时都可以,哪怕你把我锁在屋子里。
白歌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点诚恳。
你从来不把我看做一个能平等对话的人,从一开始,你加褚在我身上的只有伤害,和你自以为是对我的好。
谢尘,你觉得你和戚家的那些人真的有区别吗?我腹中这个孩子的去留与你无关,你硬要我和你回去,也不过就是一尸两命罢了。
谢尘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站起转身往外走道:我去叫大夫给你包扎。
白歌看了一眼那依旧流血的口子,淡淡道:你若再回来,还有有第二道,第三道。
谢尘的脚步停住了。
谢尘,你根本不会爱一个人。
你走吧,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过了半晌,谢尘回头看她,见她坐在床榻上,眉眼依旧是那样的秀气婉约,如同初夏江南朦胧的烟雨,只是她看着过来的眼神,却是如冰雪一般透着冷意和坚硬,没有丝毫的余地。
谢尘还是走了。
也许真的是被白歌这样极端的行径吓住,又或者是他被她的言语所激,总之他走的还算干脆,只是临走前还是很客气的和莫夫人请托,拜托她照顾白歌,又说很快就会请太医过来再给白歌诊治,说完就真的走了。
一旁的宋昌原本就是为他这事来的,见他离去,给莫夫人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走了。
原本莫夫人都做好了府里要大闹一场的准备,毕竟看莫廷绍已经摸出惯用的佩刀擦拭了。
可谢尘居然就这么走了,甚至都没说什么时候过来接人,难免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起谢尘走时叮嘱她赶紧再让大夫进去给白歌看看,莫夫人连忙又去唤人,然后自己也进了屋。
结果一进屋就是一股血腥味,顿时将她吓了一跳。
上前两步就见白歌左手臂的袖子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染,小臂上的衣料被划开一条大口子,里面伤口很深,只是血已经开始止住了,一片片凝固在手臂上,分外吓人。
这,这是怎么了?莫夫人被骇住一瞬,转念又气又心疼的怒道:那谢尘瞧着人模狗样的,居然还动手伤自己女人!白歌一听就知道她这是误会了,赶紧解释:不是,其实——只是她这话才刚开个头,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内屋的珠帘被划拉一声拉开,莫廷绍腰间拴着佩刀大步走了进来。
还不等莫夫人斥他,他的眼睛瞬间就盯在了白歌手臂的伤口处,眸子一下冷了下来,脸上闪过怒意,手也随之按在了佩刀上。
我这就去将那厮也划两刀。
他冷声说完转头就要走。
白歌完全反应不过来莫廷绍为什么要突然进来她这个非亲非故的女眷卧房,更想不明白莫廷绍为什么要去替她出气,只是下意识的唤住他。
小侯爷等等!莫夫人也反应过来,决不能让莫廷绍真去把谢尘也划上两刀,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她也连忙出声:阿绍你别冲动!白歌赶紧解释道:这伤是我自己划的。
莫廷绍转身看过来,浓眉紧皱,脸上带着质疑:你自己划的?白歌指了指床脚下还带着血迹的碎瓷片,我将茶杯打碎,用瓷片划上了手臂,谢尘若是想伤我,何必用碎瓷片呢?莫廷绍看了那带血的瓷片一眼,眉头却并未松开,反而皱的更紧:你为什么要划上自己,他逼迫你什么了?白歌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答话。
莫夫人连忙道:阿绍你别挡着门,先让大夫进来给白歌包扎。
莫廷绍这才意识到大夫已经到了,正站在自己身后,见他一只手一直按在佩刀上,吓得微微发抖。
侧了身,让大夫进去,莫夫人这时却走过来拽着他的小臂往外走。
一直将他拽到院子里,莫夫人见周边婢女都离老远,该是听不见两人说话,这才面色严肃的问:阿绍,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想的?莫廷绍一手搭在佩刀的刀柄上,没说话。
莫夫人又道:你今天不对劲,我留这白歌姑娘在府上本也就是为了时雨的人情,如今她已不需要了,谢尘又亲自来要人,这明显的一个麻烦合该赶紧给谢尘送回去,你拦着是要做什么?莫廷绍冷嗤一声:她明显是不想和谢尘那家伙回去,不然岂会自伤手臂。
那又与你何干?莫廷绍明显一僵,之后默然不语。
莫夫人叹了口气,准备开始给这个自小就是个犟种暴脾气的便宜儿子讲道理,却忽然听他出声。
我想娶她。
什么?莫夫人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许是今日事情太多,搅得头晕糊涂了。
莫廷绍看着她目光灼灼的道:母亲,我想娶她。
·谢尘出了定远侯府的门,下台阶的时候竟然趔趄了一下,还是站在一旁的宋昌扶了一把。
一直等在侯府门口的李滨连忙上前,只见谢尘脸色难看的要命。
宋昌也瞧出来他不对劲,不敢多说,便拱手告辞了。
李滨将他扶上马车,心里多少知晓这是没能将人带出来,三爷心中不一定憋了多大的火,也不敢多言,自去外面驾车。
只留谢尘坐在马车里,闭眼听着外面街市熙熙攘攘的热闹叫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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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莫廷绍的那一句我想娶她一出口,当时就把她惊到了, 虽然是在院子中,白歌应该听不到, 周边下人也离得挺远, 但莫夫人还是不放心的将人拉到自己屋里, 有嘱咐婢女去守着外面, 这才认真的开口问。
不是都和母亲说了, 我想娶她。
莫廷绍姿态放松的斜坐在圈椅里,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棉帕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佩刀。
莫夫人眉头蹙起, 斜眼看他。
你莫要唬我,我这是正经问你, 那白歌姑娘确实相貌出众, 性子也有些韧性,可她那身份明摆着是个大麻烦,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莫廷绍一手握着佩刀将其翻了个面, 细细看着刀背上的血槽, 用棉帕轻巧细致的擦了擦:正因为是个大麻烦,才有意思不是么?莫夫人有些不悦的拍了一下桌几:阿绍!她有了那谢尘的骨血, 这事怎能儿戏!莫廷绍这才放下棉帕,唰——一声,利落的将刀入鞘。
他抬起头,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那又如何,母亲觉得我是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人?他顿了一下又道:我这克妻的名声在外, 不一定哪天又要上战场,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与父兄一样死于边野, 马革裹尸,就算真有哪家姑娘不怕我这名声,我也怕牵累人家,这些年母亲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的。
莫夫人本来满腔的不悦与怒意在听到莫廷绍这最后一句话时,忽然就卸了下去,变成酸涩的柔软。
她知道,莫廷绍是在心疼她,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守寡,连个自己亲生的儿女也没有。
他是怕自己有一天与父兄一般突然死在战场上,连累妻子也孤零零的守一辈子。
她忽然眼眶就有些酸,却还是嘴硬的骂道:浑说什么,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我瞧着你这两年仗打的越来越顺,皇上又器重你,谁嫁给你不是高攀!莫廷绍笑了笑,也不与继母辩驳,只是接着道:而且我看小鸢极喜欢她,她如今有了身孕,又不想与那谢妄之回去,还算是有些气性的,可也确实没个出路,我娶了她,给她和这孩子一个名分,若是有一日我回不来,小鸢也有人照顾,也有个兄弟姐妹互相依仗,这不是相互成全了?莫夫人怔了一下,倒没想到莫廷绍还有这一层意思,想到因莫廷绍一直无子而虎视眈眈的莫家旁支,忽然觉得若是白歌真能生个儿子继承定远侯的爵位也不错,没人知道的话那就是她莫家的孩子,将来能给莫小鸢撑腰的兄弟,怎么着也比过继旁□□些不要脸家伙的孩子强。
想到这,她竟也有些心动了。
只是——莫夫人语气有些犹豫,我今天瞧着谢尘那样子,也不像是不在乎白歌的,你若要娶她,会不会得罪了那谢尘?莫廷绍扬了扬眉,嘴角翘着笑道:就是要得罪他。
莫夫人诧异的看过去,问道:为什么?莫廷绍解释道:去年昌王与北面鞑子勾结叛乱一事上,谢尘与我合作颇为默契,在皇上眼里我们怕是互有往来的,当今圣上是个多疑的,不然也不会在皇子们还尚且年幼之事,就着手清理外戚。
他说着,眸中似乎带了点无奈:若是朝中文臣之首与手握重兵的武将相交甚笃,那被忌惮的只能是武将。
莫夫人听完,敛容严肃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利用此时与谢尘反目,好让皇上放心。
莫廷绍看向莫夫人,道:今日若不是宋昌在,我何苦与谢尘切磋什么,不愿让他见人,我不出面就是。
莫夫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要借宋昌之口将两人不合之事传进皇上的耳朵里。
不过这谢妄之确实有两下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眼中有激赏之色:他那人做事手狠心黑,若是真在战场遇到,我还真就有些怵他这样的。
莫夫人没奈何的轻叹口气,道:你心中自有一番成算,我也没法多说,只是万一那谢尘到时候真恨上你,事情闹大了,他毕竟在朝中权势颇大,又得皇上宠信,就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倒沾了一身泥。
莫廷绍意味深长的笑笑:那就要看白歌自己的了。
·所以,莫侯爷是有意与您在宋大人面前比这一场?莫妄斋中,李滨小心的将金疮药洒在谢尘小臂的伤口上,再用纱布细细的裹好,一边问道。
谢尘微阖着眼,似在思考,又似在休憩养神。
我是掐着时间到的定远侯府,之所以没在她们回白云寺的路上截莫夫人,也多少有在宋昌与定远侯冲突的意思,莫廷绍若是个聪明人就会拦我一拦。
只是没想到——他睁开眼,眸色极冷:瞧他那样,应该不仅是作态了。
他还真是在觊觎旁人的东西。
李滨欲言又止,谢尘自定远侯府回来后就有些烦躁,见他模样不耐道:说。
他这副神态,李滨更是陪着小心的道:是徐威那边回话,找到小招那丫头了,就是不知道是带回来,还是——这话说的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李滨也实在没办法,他听说白歌有了身孕,那小招是个她身边伺候惯了的,若是人一时在定远侯府回不来可怎么办?谢尘看着自己小臂上的纱布,神色愈发阴沉,却又透出一种烦躁不安来。
眼前不断闪过她干脆利落的动作,划下瓷片的手没有半分犹豫,那种果断谢尘至今想起来仍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她对他狠得下心,对她自己也狠得下心,他却狠不下。
他恨不得将她整日捧在心间,舍不得她受半点儿罪,可她却将他的心意弃如敝履。
谢尘看的分明,她那时眼中的快意之色,像是无声的嘲笑他。
你瞧,你越是在乎的我偏要破坏,这样便能让你痛了。
他有些无力的垂下那受伤的小臂,回想她说的那些话。
难不成他在乎她的身体,在乎她的性命,便是不把她当人看,当物件了?何其荒谬!正是因为太过在意,才会如此小心翼翼,才会视她的生命唯首位。
瞒着她也是因为知道她总是伤心于之前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怕她会为了一点所谓的慈母之心罔顾自己性命,他到底何错之有?谢尘真的想不通,这种困惑甚至让他开始真的质疑自己。
直到许久没得到回应的李滨又硬着头皮问了一遍,谢尘才从煎熬的思绪中缓过神来。
良久,他声音冷涩的道:把人送到定远侯府吧。
李滨略有些意外的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只觉得他苍白冰冷的似一尊雕塑,只是幽冷的黑眸中有微弱的水光闪动。
·见过谢尘的第二日一早,莫夫人便又来了,只是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小招!白歌看着莫夫人身后熟悉的人,欣喜惊呼一声。
小招也是激动的不行,小步奔到了白歌身边,对着她又哭又笑的道:姑娘,可算见着你了。
她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话,一边又不断打量白歌:姑娘你怎么样了,我听说你受伤了?正说着,一眼瞧见了白歌手腕上隐约露出缠着的纱布,顿时急的要掉泪:哎呀,姑娘你这手臂上是怎么了!白歌连忙安抚她:没事,没事,不过是被碎瓷片割伤了个小口子,不是什么大事。
小招这才勉强算是松口气的道:谢大人一早派人送我来侯府照顾姑娘,吓得我还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事。
白歌愣了一下,才道:你从谢府来的?小招点头说道:我本来被裴公子派人安排住在离庄子不愿的村舍里,结果前日被谢大人属下叫徐威那个给捉到了,昨日被送回谢府了。
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才道:姑娘,谢大人送我来这照顾你,咱们以后都不回去了吗?白歌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她其实没想到谢尘会把小招送来侯府照顾她,这种态度无疑是默认她暂住在侯府了,以她对谢尘的了解,实在与他往常那种强硬的行事作风不符。
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臂上伤口的位置,莫不是昨日当真把他吓住了,她暗暗想。
咳咳——莫夫人掩着帕子轻咳一声。
白歌顿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对小招道:这些事日后再说吧。
小招也明白不好当着人家定远侯母亲的面前闲聊,点了点头。
莫夫人顺势道:小招姑娘刚来不如先随知秋去安顿一下,我正好与你家姑娘有些话要说。
小招看向白歌,见她点头后,就跟着莫夫人的婢女知秋出去了。
莫夫人见屋中再无旁人,便走到白歌身边坐下,也没急着开口。
白歌见她不言语,便主动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
夫人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夫人但说无妨,我承侯府大恩,无论何事夫人都不必顾忌。
她神态平静,语意柔和,仿佛是看出来莫夫人的犹豫,很清楚的道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是不愿给侯府添麻烦的意思,如果定远侯府顾忌谢尘不愿再收留她,她也不会怨怼。
莫夫人手指捏着温热的茶盏,心里顿时又是软了两分。
她放下茶盏,索性就直白的开了口:你可愿做我侯府的媳妇?◉ 第一百一十七章您说什么?白歌一脸惊诧的看着莫夫人, 好似没听清她的话一般,又问了一遍。
莫夫人也理解她的心情,细细说道:我想为我阿绍像你提亲, 聘你为我定远侯府的媳妇。
白歌这次算是相信了莫夫人不是一时口误,但她仍旧无比震惊和不解。
夫人, 我一介罪臣之女, 身份不明, 又与谢尘有过——她面色有些难堪的垂下眼, 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而且我如今还有身孕, 如何入侯府做正经夫人?她说到这,自己都觉得莫夫人定是在言语试探她, 想让她知难而退,袖子下的手攥紧成拳,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夫人不必这样小心试探, 我也知道留在侯府不妥,只求夫人能帮我第一封书信到金陵,然后我就离开, 绝不会连累侯府。
莫夫人见她一张小脸儿煞白, 又听这话便知道她是误会了,正要解释, 却听吱呀——一声,门已经被推开了。
是我想娶你,母亲只是代我与你说一声。
莫廷绍低沉的声音传来,白歌惊讶回头,就见他就这样大喇喇推门而入, 半点没有避讳的意思。
莫夫人转过头见他就这么进来了, 门外知秋一脸的无奈焦急, 也只好叹了口气。
莫廷绍走进来随手将门又合上,也不找地方坐下,只是站在门边看着白歌。
他盯了她两眼,那锐利的仿佛能将人刺穿的眸光看的白歌分外不适应,更想不通他突然说要娶她是撞了哪门子邪。
莫廷绍见她起色还算不错,这才开口。
我欲娶你为妻,北方战事未平,我随时可能上战场,家中寡母幼女均需人看顾,但我克妻名声在外,短时间内怕也不好说亲事,也不想平白再祸害人。
我看小鸢和母亲都很喜欢你,你的心性我也瞧的上,勉强可为我定远侯府主母,这是其一。
其二,若是战事一起,人命便如草芥,我亦没有信心能不把命丢在战场上,如若我殉国了,我希望你腹中孩子将来能与小鸢互相扶持,若是男孩儿便可袭成定远侯的爵位,将来可为小鸢的依仗,若是女孩儿也无妨,将来也可与小鸢互为依靠。
于你而言,若不想与那谢妄之再纠缠,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互利之策。
只不过,谢妄之若是发疯,你也要想好应对之策。
他词句简练,语气淡漠,短短数语便将事情利弊说的清清楚楚,虽然显得有些强硬,却又无半分强迫之意。
白歌原本因惊讶有些懵然的思绪,也在他的话语中冷静下来,开始思索他的话。
待莫廷绍说完后,白歌沉默了一瞬,开口看向他。
抱歉。
她轻声说。
一旁的莫夫人惊讶的挑起眉看过去。
你不愿意?莫廷绍盯着她的脸,瞳孔微缩,他微微眯起眸子,声音里有了一丝刚刚没有的情绪:为什么?若是她真的还在惦念那谢尘,或是心中抱着某些教条的贞洁之念不放,莫廷绍不得不承认,他会失望,不过若是这样,他也不会强求。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人摇了摇头。
许是因为病中,她的头发只是松松在身后束了,脸颊边的碎发也没梳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为她的秀气婉约的面容添了几分韵味。
白歌站起身,向着莫廷绍郑重的行了一礼。
我很感谢小侯爷愿意帮我,只是刚刚小侯爷所说的两条,这第一条我怕是做不到的。
莫廷绍没有言语,亦没动怒,只是等着她解释。
我之前受过伤,谢尘那天来告诉我,我若想要这个孩子,会搭上性命。
她语气很淡,似乎这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所以谢尘不允许我要这个孩子。
莫廷绍浓眉的眉峰压了下来,眉头一点点蹙起。
白歌看向他:因此小侯爷所说想我在你出征后,为你照顾母亲女儿,我怕是无能为力的。
莫廷绍沉默着没有说话。
莫夫人也是蹙着眉看向她:那谢尘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焉知他没什么鬼蜮心思用这话来诓骗你,昨日请那郎中可没说这些,我已让人去请了太医,估计很快就到了。
白歌也没反驳,虽然她觉得看昨天谢尘那样子,应该是不会在这上面与她说谎的,若不是她逼问,他可能都不会说。
莫廷绍终于沉声道:等太医来了再说吧。
果然如莫夫人所言,不到一个时辰,太医便来了,而且不止一位。
莫夫人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几乎是搬来半个太医院的阵仗,不由得看向莫廷绍。
莫廷绍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莫夫人想到昨日谢尘临走时的无比客气的请托,顿时明白这应该是那位谢大人的安排,不由心中担忧起来,这姑娘在谢尘的心中分量这般重,阿绍的谋划真能成吗?几位太医轮流上前诊了脉,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后还是白歌之前经常见的刘院使站了出来,剩下的太医则是陆续的退了出去。
打量了一下屋中形势,心中着实尴尬的刘院使冲着莫廷绍行了一礼:小侯爷,可要出去说?莫廷绍摆了下手,十分简练的道:就在这说。
刘院使无奈的看了一眼半倚在榻上,垂着眸子没什么表情的白歌,只好开口。
这位——他犹豫了一下用词,这位白歌姑娘之前便一直是由我诊治的。
他从随身的医箱中掏出了一本书册,递给莫廷绍:这是之前的脉案,小侯爷请阅。
莫廷绍接了过去,一边翻看一边道:接着说。
刘院使便道:白歌姑娘之前伤了元气,气血耗竭,至少三五年都不适合再孕育子嗣。
莫廷绍的眼眸略过脉案上的一行行文字,脸色逐渐发沉。
那她若是想留下腹中这个孩子呢?刘院使被他身上那种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杀伐之气骇的有些冒汗,擦了擦额头谨慎道:就怕到时母子难以都保全,甚至有可能更差。
更差的结果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但在场的人心中都明白。
莫廷绍将被捏出褶皱的脉案放下丢在一边,他的双眸鹰隼般锐利盯向了刘院使。
如果想要母子平安,你有几分把握。
刘院使额上冷汗冒的更快了,觉得身上压力顿时重了起来,去年,那位权势煊赫的谢大人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此时他也只能是实话实说。
十之一二。
莫廷绍没再说话,刘院使见他面色沉凝终于还是咬着牙道:此事还需早做决断。
莫廷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想留,那越早决定对白歌的身体伤害越小,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莫夫人走到刘院使身边道:院使与我来吧,外面备了茶点,先休息一下。
很快屋中就只剩下莫廷绍与白歌两人。
莫廷绍站起身,走到她的榻边。
他身形伟岸挺括,肩背宽厚,轮廓凌厉锋芒毕露,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种迫人的气势劈头盖脸的压了下来,让白歌略有些心悸。
太医说的你都听到了,想要母子平安几乎不可能。
白歌点头:我知道。
莫廷绍心中升起股火气来:你既然命都不要了也要给他生孩子,那干嘛不和他回去,闹这一出是要做什么!他语气冷冽,显然是不悦到了极点。
白歌与他眼神交汇,却并没害怕的感觉,莫廷绍的话无疑实在关心她。
她歪头想了想,认真道:我想要这个孩子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莫廷绍拧着眉,显然是理解不了她这话的意思。
我今年十八了,前两天刚过的生辰。
她轻声说着。
可是活到现在,我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少,亲人,真正亲近的只有嫡母,夫婿,呵。
她略带嘲讽的轻呵了一声。
小侯爷如此疼爱小鸢,敬重莫夫人,应该明白世上若是没有了在乎的人,活着亦是无滋无味。
莫廷绍的眉梢轻轻动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白歌轻靠在软垫上,语气平和,神色恬静:我曾经因为懦弱和自私而放弃自己的性命,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孩子,而现在,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所做的决定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而已,人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不是应该的么。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莫廷绍忽然开了口。
我还盼着有个儿子袭爵,你争点气,别让我这克妻的名声坐实了。
说完这句,他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只留下榻上一脸怔怔的白歌。
他这意思是,还要娶她?·莫夫人安顿好了刘院使和一众太医在偏院休息喝茶,这才转回来就瞧见莫廷绍走了出来。
她迎上去,轻声劝道:阿绍,她怎么说?莫廷绍淡淡道:她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
莫夫人叹了口气道:要不这事就算了吧,到时候真要在侯府出了事,干系太大没必要。
莫廷绍无所谓的道:无非就是我这克妻的名声更响些,旁的也没什么了。
莫夫人皱眉看他:你还想娶她。
莫廷绍干脆道:是。
莫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阿绍,你可想好了?莫廷绍只是笑道:让那姓谢的儿子姓莫,承我定远侯的爵位,这么有意思的事干嘛不做。
莫夫人看着他的唇边的笑意,似乎能瞧出他心里的想法。
就死鸭子嘴硬吧。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3 21:17:20~2022-09-04 23:0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珑、胖猪爱吃肉、jin jin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自那日之后, 莫夫人似乎是默认了白歌会是定远侯的媳妇,她在侯府中的一应待遇也迅速提升了上来。
对此,白歌心中虽然有些不解和疑虑, 但莫廷绍说的确实正中她心怀,定远侯愿意给她这样的名分,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 对她和腹中的孩子来说, 都是最好的安排。
之前她还担心自己的身份对外要怎么说, 莫廷绍却很直白的言道, 这些都无须她忧虑。
很快她便从莫夫人口中听说了定远侯府对外的说法。
阿绍在京中的名声实在不好,因此他的婚事不大肆操办也不会有人起疑心。
莫夫人好不容易将围在白歌身边絮絮叨叨的莫小鸢忽悠出去, 抽空与白歌说着。
对外只说你是边疆战死将领的遗孤,阿绍为表抚恤在边疆时便与你成婚, 只是近些时日才将你接回京中, 一应户籍婚书等事物阿绍都会着人安排补齐,你无须担心。
莫夫人从袖中抽出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递了过来。
这上面是你的身世,里面的人名关系你需要都仔细记下来。
白歌接过来点头道:好, 我明白了。
莫夫人见她脸色依旧有些白, 气色不甚好的样子,忍不住宽慰一句:你也不用太急着去记, 我们侯府人丁稀少,素来不常与京中氏族往来,因此也不必担心会叫人瞧出破绽,终归是身子要紧。
一想到昨日太医说的那一番话,莫夫人就跟着揪心。
昨日里她回了自己屋子, 还是忍不住心中埋怨莫廷绍太过任性, 但又觉得这么命运多舛的姑娘也着实令人心疼, 纠结来去竟是半宿没睡好。
白歌将那一沓纸张拢了拢,浅浅笑道:夫人不用担忧,我这两日已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莫夫人忍不住嗔了一句:若想要不被人瞧出来,怎还叫夫人?白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现了些赧然之色,她略有些结巴的道:母,母亲。
莫夫人掩嘴笑起来:便该如此,以后小鸢也该改口唤你母亲了。
白歌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没搭她的话。
莫夫人见她这般,也不再逗她,只想了想又犹豫着道:阿绍说,这几日一直都有谢府的人在附近盯着,今日消息就该传出去了,不知谢尘那边会作何反应。
白歌捏着纸的手紧了一下,抬头看莫夫人:我有一个想法,只是还需母亲和小侯爷配合。
·战死将领遗孤?呵!上首传来的声音冷的渗人,李滨低垂着头,喘气都轻了许多。
谢尘闭了闭眼,压下胸中汹涌的杀意。
此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李滨忍不住背后一寒,硬着头皮道:定远侯府似有意坐实这消息,京中怕是许多人都已知晓了。
房中寂静无声,空气仿佛都变得黏稠,压得人愈发的喘不上气来。
李滨被这气氛压得实在没憋住,道:徐威这几日一直带人盯着定远侯府,要不趁着定远侯出门——只是话到一半,瞧见谢尘冷漠讥嘲的眼神,后面那半句,冲进侯府将人抢出来终是没说出口。
他是实在没想明白自家三爷到底是在纠结啥。
本来就下定决心要娶白歌姑娘的,如今朝中形势也逐渐明朗,那宋昌的女儿被送去了尼姑庵里也没人敢有异议,赐婚之事明显就黄了,根本没人在意。
眼下白歌姑娘又有了身孕,不论如何也得先把人弄回来啊,这他们谢府未来的主母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定远侯的夫人算是怎么回事?而且都出了这样的事,三爷居然连定远侯的门都没登,只是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然后每日都沉着一张脸,性子也愈发冷戾,明显是放不下,憋了一股子气在心里出不去。
李滨发现,自打两年前这位白歌姑娘出现后,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三爷了。
继续盯着。
许久后,谢尘轻咳了两声道。
李滨有些担忧的看过去:三爷,您许久未好好歇息了,要不我让厨房熬一碗安神汤,您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桌案边灯火如豆,照亮谢尘有些瘦削的清俊轮廓,也照出了他眼下的青黑和泛红的眼眸。
自从上次遇袭后,他的伤就一直有些拖拖拉拉的好不全,之后又先是得知了当年谢蕴落水去世的真相,后脚白歌就不见了踪影,当时他吐的那一口血,可谓是元气大失。
再之后他又是强撑着在朝堂上为皇帝清洗沈太傅的外戚党羽,还要不断追查白歌的下落,几乎是一日不停,连休息的时间都少的可怜。
有几次,李滨眼见着他步履都有些踉跄虚浮,却还强撑着在定远侯府和定远侯打了那么一场。
而从定远侯回来,李滨觉得之前顶着三爷的那股子劲儿似乎开始弱了。
他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就是觉得有时候看着三爷,觉得他虚弱了很多,即便气势愈加冷戾迫人,可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却能察觉出他与以往那种强势的差距。
就像一头心高气傲的野兽,受了伤后开始失了锐气,变得犹疑踟蹰。
李滨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他隐隐猜到一切的症结都在三爷放在心坎上的那位身上,旁人说再多怕也无济于事。
果然,谢尘听了之后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李滨只能领命退了出去,回身带上房门的时候,从渐渐合拢的门缝中依稀看见,谢尘依旧坐在桌案前,只是带着倦色的闭上了眼。
之后,屋中灯火又是亮了大半宿,也不知最后是被吹熄了,还是蜡烛燃尽了。
又过了两日,莫妄斋中气氛一日沉凝过一日,谢府上下均是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氛围,俱是小心起来,就连一直被软禁在兰若居的谢老夫人都不敢再嚎骂。
徐威匆匆从前院走进来,见李滨守在门口道:三爷在里面?李滨在竖了下食指示意他噤声,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刚从宫中回来,坐在椅子上竟睡着了,这些日子怕是没睡过安稳觉,你待会儿再进去。
徐威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日子三爷的状态他们都看在眼里,可是一想到三爷之前交代的话,他还是有些为难的皱起眉:可是——李滨竖起眼睛瞪他,徐威刚想说什么,就听门内传来有些沉哑的嗓音,像是锦帛摩挲之声。
进来。
两人顿时面色俱是一凛,不敢再耽搁,推门进去。
谢尘正捏着眉心,他肤色白如新雪,眉宇清隽如墨,浓密的长睫似有些濡湿,在眼下投下一片暗色,远远看去,竟似一尊釉色清透精美易碎的瓷像。
这下就连徐威也难得有些晃神了,他追随谢尘多年,几乎从未仔细瞧过他的容貌,纵然世人都称赞谢尘风姿俊逸似谪仙人,可在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眼中,三爷身上威势之重已完全盖住他的姿容样貌。
可这一刻他却真切觉出了三爷容貌之盛来,似是那种强硬的外壳被敲碎,露出里面柔软脆弱的内核。
不过也只这么一瞬,下一刻谢尘放下手看了过来,眸光冷冽,气势逼人,让徐威以为刚刚三爷那瞬间流露出来的脆弱,是他的错觉。
谢尘刚刚做了一个梦,是这两年来经常做的一个梦。
他梦见那个繁华喧嚣的夜晚,东临阁的高台上她临风而立,巧笑倩兮,眉目嫣然。
他听见自己惊惶的声音。
茵茵,别动!求你,别动!可是没有用,他甚至能清楚的看见她唇角勾起的小小弧度,那晶莹水润的眸子里没有半分不舍留恋。
然后,她就这样坠落下去,素白的裙角映着漫天的璀璨华光,宛若整座城都在为她献上祭礼。
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尽力的伸出去捉她的衣摆,却只捉了个空。
那锦帛划过手掌时的柔软微凉,然后轻轻的从手中划走,冷风吹在了手上,像是数柄利刃刺在上面,一直刺到心底。
他没有抓住。
什么都没抓住。
一种莫大的恐惧忽然紧紧攥住了心脏,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湖底,隐约能见到水面上的一点微光,却只能徒劳不甘的挣扎着。
等他睁开眼时,额头已满是汗水,脸上竟也一片湿润冰凉。
没人知道,这几天来,只要他一入睡,便会做这个梦,而且越来越清晰。
谢尘心里清楚,那一日她从东临阁一跃而下的身影,是他此生最深的噩梦。
而那日在定远侯府她自残见血,终究是又吓到了他。
是的,他是真的怕了。
不然不会自从定远侯府回来,便日日做这同一个梦,仿佛走不出的循环。
不然不会在听说定远侯忽然多了一个从边疆领会来的夫人时还能强忍住闯进定远侯府的冲动。
不然也不会再不敢入睡时对着烛火细细的拷问自己,究竟如何错了。
自幼时起复杂的经历,让他早早便知晓了世上最无用的情绪便是恐惧,因此他从第一次杀人之后便再没有做过噩梦。
可如今,这可怕的梦魇令他一遍遍的重温当时那种如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盯着头顶上粗大的楠木横梁,怔怔的发起了呆。
直到听到门口李滨可以压低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
说吧,怎么了。
徐威双手抱拳,禀告道:三爷,刚刚定远侯府出来两辆马车,去了城西,停在了东临阁,属下瞧见马车上下来了几位女眷,里面应该有白歌姑娘。
东临阁?谢尘微微喃着眸光微住,心脏像是瞬间被丝线勒紧,仿佛陡然被拉回那溺水般的窒息中。
那感觉难忍,又难堪。
谢尘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若是不能将事情有个了结,怕是这噩梦会做一辈子。
忽然,谢尘站起身,李滨和徐威立刻都看向他。
备车,去东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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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歌看着窗外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流如织,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畅快。
她来过数次东临阁, 可唯有今日,她是有心情欣赏景致, 品尝茶点。
这几日因为定远侯府的事情多, 白歌又在榻上养了几日, 因此莫小鸢在侯府中好生憋闷。
今日莫夫人被她磨得没法子, 正好听说东临阁近些日出了几道新菜, 索性一家人一起来东临阁尝尝鲜。
点好了菜,婢女换了自带的上好香茗, 为几人斟了茶,便安静侍立在一旁。
莫小鸢拿起一块儿豌豆黄儿咬了一口, 坐在白歌身边笑嘻嘻的问莫夫人:祖母, 白歌姐姐为什么叫你母亲啊?白歌略有些尴尬的饮着茶,没说话。
莫夫人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等过几日开祠堂祭祖上香之后, 你也要改口了, 莫在瞎喊什么姐姐,乱了辈分。
莫小鸢眼睛一亮, 脸上霎时写满了欢喜。
所以红儿她们私下里说的是真的啊,以后我就有娘亲啦!你院子里那几个小丫头惯爱嚼舌根的,以后还真得让你母亲多看着你!莫夫人看着她开心的模样,口不对心的数落一句之后,也忍不住有些酸楚。
坐在一旁的莫廷绍视线在窗外几个巷子的拐角处扫了一圈, 才转了回来。
看着眼睛发亮的女儿, 他神色也松了下来, 嘴角露出笑意。
莫小鸢心情好的很,便开始拽着白歌叽叽咕咕的说起了悄悄话,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偶尔莫夫人也跟着打趣两句,倒显得格外亲近热闹。
莫廷绍也不言语,只是依旧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转过头看了白歌一眼。
白歌心中一跳,捏着糕点的手指下意识的一紧,龙须酥绵密的白霜洒在她的裙摆上,顺着烟紫色的裙摆滚落到地上。
身边小招轻啊了一声。
白歌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没事。
不知是在说那块掉在地上的龙须酥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轻轻拍了两下裙子上的粉末,扶着小招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莫小鸢立刻好奇道:干嘛去,带我吧!白歌还没等答话,就听莫廷绍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鸢。
仅是这么一句,莫小鸢就憋着嘴不吱声了,只是眼睛还眨巴着看着白歌。
白歌被她瞧的心软,摸了摸她软软的发髻,小姑娘难得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小裙子,头上两个发髻上还坠着白玉珠子,不似以往那种男孩儿的飒爽,多了几分玉雪可爱。
她低头凑到莫小鸢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莫小鸢顿时瞪圆了眼睛,兴奋的点了点头。
白歌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发髻上的玉珠串,这才走了出去。
·谢尘进了东临阁,徐威招了招手,一个店小二匆匆跑了过来,给他们带路。
大人,您说的那几位就在楼上雅间。
店小二领着他们一路往上走,到了四楼正要拐进走廊时,谢尘忽然停住脚步。
余光中,他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消失在拐角处。
谢尘没有犹豫,也没管那店小二的诧异,径直顺着楼梯追了过去。
李滨和徐威对视了一眼,给了那店小二一锭银子令他把嘴闭严实了,接着也跟了上去。
谢尘上了楼,发现那熟悉的背影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随后门被关上了。
脚步顿住,谢尘停在了那扇门前。
身后的李滨和徐威也跟着停了下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半晌,谢尘推开房门,留下一句:在外面守着。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待房门关上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门外充当门神。
包厢里摆设雅致,别具一格,只是里面没有人。
谢尘的心嗵的坠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与外面观景台连接的那扇小门上。
那扇小门中间留有一拳宽的缝隙,像是有人刚刚从那走过,又忘记了将门关好。
谢尘走到小门前,缓缓推开。
门外,是东临阁视野最好的观景台。
五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去的时候,穿行的人流像是忙碌的蝼蚁,连风声都大了许多。
他看见那纤细的身影站在栏杆前,烟紫色的纱裙被风吹的飘起,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那场日日徘徊于梦中的场景,突兀的再现于眼前,令他瞬间恍惚起来。
原本燃烧在心间的愤怒瞬间被恐惧浇灭。
别动——他口中嗫嚅着,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额头一抽一抽的疼,好似有重锤在脑海中不断敲打,疼的他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站在那里缓了缓,才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
白歌双手撑在栏杆上,上半身微微探在外面,正望着楼下繁华的街景。
谢尘在她身边站定,也不敢去碰她,只是轻声道:这里风凉,先回去吧。
白歌也没看他,只是依旧看着远处的人潮。
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
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栏杆:我就是从这掉下去的。
谢尘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脑海中被迫的又开始重复那个不断出现在梦里的画面。
白歌转头看他,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许是心境完全不同,现在看这人,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好看极了。
谢尘,那一晚你为什么也会跳下去呢?白歌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谢尘冷冷开口:定远侯府群狼环伺,一旦莫廷绍死在战场,必会招致莫家旁系的反扑,并不是什么好的——我不在乎。
白歌看着他:我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谢尘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她,像是高傲的野兽俯下头,语气干涩又急促。
不会的,只要你和我回去,我会想办法,不论你想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我已派人到民间各地网罗名医,总会有医术高明的有办法。
白歌摇摇头,一只脚轻巧的踏上了栏杆下的木台,身子越发探了些出去。
你还是不明白。
谢尘的心被勒的更紧,浑身升起了一种无力感,强忍住要拽住她的念头,生怕两人争执之间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你到底要如何?他的嗓音哑的不像话,嘴唇干涸开裂,渗出血丝,脸色苍白,瞧着有些可怜。
白歌于是又把脚踏回了地上,歪头看着他,眼里是清明和了然。
你怕我再跳下去是吗?谢尘毫无血色的唇抿着,紧紧盯着她,看着她清醒的一刀刀扎进自己心里,在自己最痛的地方反复踩踏。
谢尘,我不会再跳一次了,因为我现在过的很好。
白歌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有了新的身份,能让我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眼中而不被鄙视唾骂的身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的孩子也不会再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他会在亲人的期盼下出生,我有了很多可以惦念的人和事,这样活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璀璨日光下,她清透的眸子里似乎融进了碎金般闪着亮光,那里面透出了一种谢尘与她初相识时,才在她眼中见过的勃勃生气。
所以我不会再跳一次了。
所以,学会放手,别逼我再跳一次了。
谢尘一只手紧紧握住木质的栏杆,手背上青筋浮现,但他一直沉默着。
白歌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栏杆上有一个凸起的木楔子,被他攥的太紧刺破了手掌。
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抓的越紧,伤的越深。
成全我,好吗?她看着他的眼睛幽深又空洞,像口干涸的枯井。
——好。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她明白,这一场两人之间的角力,终究是她胜了。
这世上可能没人比她更了解谢尘了,那一天晚上,他随着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也许就将最脆弱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只是她从没拿出来用过。
这一瞬间,她觉得谢尘应该是很爱她的,只是这个人的这份情,她受不起。
过往非云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荆棘,不断刺伤彼此。
相忘于江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往事不可追,前路犹可期。
白歌走了,她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冲站在门口的李滨笑了笑,接着便下了楼,回到了定远侯一家所在的雅间里,点的菜已经上齐了,东临阁新出的菜果然不错,莫小鸢见她回来一边往自己碟子里夹菜,一边招呼她赶紧趁热尝尝。
莫夫人拉着她坐下来,说给她点了一壶东临阁特有的梨花饮,软甜浓腻最适合小姑娘喝。
莫廷绍看着她坐下来,随手用汤勺舀了一碗菌汤放在她手边。
白歌看着几人,忽然就笑了起来。
也许以后,除了远在江南的母亲兄长,她又有了可以记挂的亲人。
而谢尘,依旧在观景台上吹着冷风。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之前那种尖锐的攥住心脏的恐惧感已经离他远去,即便他站在这个高台上。
也许是他知道,曾经那一幕,不会在发生了。
刚刚的她站在这栏杆前,身子轻轻摇晃着探出去,可她的眼睛告诉他,她不会再跳下去了,她的心境已不再是当时那种绝望和悲哀,她想好好的活着了。
她站在这曾经令两人伤痕累累的地方,用这样近乎逼迫的方式撕开了他一直不肯看清的一面,清楚的告诉他,只要他远离她,他就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而他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她活着,好好的活着。
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好好的活着。
谢尘在观景台上站了很久,阳光照在身上,影子在地上越来越长。
他看见了白歌和定远侯一家人走了出来,没有坐马车,而是与她身边的小姑娘牵着手说笑着往热闹的街市行去,即便离得很远,他似乎依旧能听到她的笑声。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到最初他隔着一个院子,看见她坐在韶音阁的阁楼上,青丝如瀑,笑声清脆。
那时候,他在睡梦中都会被阁楼上她的笑声吵醒。
他已记不起有多久没听过她那样毫无芥蒂的清脆笑声。
似乎很久了。
从他为了一己私欲算计开始,她在他面前好像就总是在哭,在受伤。
她哭莫名其妙上了姐夫的床榻,哭亲人无耻的逼迫,哭与青梅竹马的被迫分离。
一直哭啊哭,哭到他的心都跟着软成一滩水,哭的他忘记了她最初的样子。
他本来喜欢的也不过是那个会偷偷给心上人写情诗,会在吃到喜欢食物时欢喜的眯起眼睛,会在输了棋局时不服气的皱起鼻子的小姑娘。
可不知怎么的,最后就成了副再也挽不回的烂摊子。
也许他确实不知道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小时候在道观里总是吃不饱,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不管是什么东西,先拼命塞进嘴里,咽进肚子里,食物只有吃进去了,才不会被抢走,哪会细细品味是什么味道。
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即便长大了也是想要的东西便要想尽办法得到,有了权势后也不过是多了一层遮羞布,从粗暴的抢,变成了体面些的算计而已。
对于人,亦是如此。
想要的便要占有,无所谓去品尝滋味,也因此错过了太多。
那些本应是美好温暖的情绪就这样被匆匆的掩盖在那强烈的占有欲之下,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分辨不出自己想要的到底只是一个柔软漂亮的皮囊,还是那些会令人他产生那些瑰丽奇妙情绪的人。
直到失去了所有,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还真是笨拙的可怜。
天边残阳余晖尽去,星子温柔的点缀在幽暗夜空中。
刚刚李滨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生怕自家三爷受的打击太大,一个想不开就从这京中除了城楼外最高的高台上跳下去,拽着徐威硬着头皮跑去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见谢尘站在那栏杆边,看着楼下街市,像是一块浑然没有知觉的石头。
李滨冲着徐威使了颜色,赶紧说点什么劝一劝。
徐威茫然的看着他,你一个近身随侍这么要求一个暗卫是不是过分了点。
李滨心中暗骂了两句真是没一个能指望上的,接着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说什么能让自家三爷稍微好受点。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来,就听谢尘道:去要两壶酒。
啊?李滨愣了一下,接着就被身边徐威踹了一脚,连忙跑出去找店小二了,于是这个晚上,谢大人喝得烂醉如泥,趴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吐到最后只剩下掺了血丝的水,将李滨和徐威吓得胆战心惊,最后毫无意识的被两个人抬上了马车。
而这一整夜的白歌睡得极为安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6 00:05:35~2022-09-06 22:4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章初夏的时节, 最是一年好光景。
白歌坐在定远侯府后院的小亭里,与莫夫人一同教莫小鸢下棋。
看着莫小鸢抓耳挠腮的样子,莫夫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也就是你有这个耐心还教这皮猴儿下棋, 她哪是这块儿材料?白歌打着扇子,笑了笑:其实小鸢聪明的很, 只是不定性, 棋道养性子, 她性情活泼舒朗, 若是再能学会沉下心, 母亲将来就不必担忧了。
莫夫人摇摇头,叹气道:还不是阿绍打小给打的底子, 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也就懒得费力气,你瞧瞧她哪像个名门世族的贵女, 活脱脱一个斗鸡走马的衙内做派。
她用指头在白歌的手背上点了下, 道:你说说,这将来怎么嫁得出去?白歌将莫小鸢棋盘上一粒白子填了上去,道:小鸢这样也很好, 女儿家何必都要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无趣。
莫夫人摇摇头, 她本以为白歌这样江南出身水一样柔的姑娘能将莫小鸢教导的更像世家淑女,却不曾想莫小鸢的仪态确实比以前好了不少, 学识也有长进,起码字识的多了些,可是其他方面白歌却与莫廷绍的意思一致,就是没必要太过约束,怎么开心怎么来。
你们这样倒显得我想的愚了。
白歌放下扇子, 给莫夫人斟了杯茶, 哄道:母亲本就是个开明人, 原也不在意这些俗世看法,不过是担忧小鸢前程罢了。
不过女子这辈子,嫁入世家贵族看着风光体面,实则内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我倒觉得小鸢将来就随她喜欢,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有小侯爷托底,最是舒心。
莫夫人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叹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世事无常,若是家道中落如何,还不是要受苦。
白歌又拿起那把团扇扇了扇,许是有了身孕体热,这刚入夏她就开始冒汗了。
那就算是嫁了高门,娘家家道中落一样要受苦,有何分别。
莫夫人一时噎住,又听白歌淡淡道:女子在世本就艰难,无论作何选择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推着走,既然如此,不如万事随心,好歹是快活过的,不亏在世上走一遭。
莫夫人仔细想想也是这般道理,于是轻叹一句世事多艰,又看了看白歌尚未显怀的肚子。
我就盼着你这胎是个儿子,将来小鸢也有个兄弟依靠。
白歌摸了摸小腹,没说话。
她知道莫夫人的想法,包括莫廷绍都是这般想的,若是个儿子,便可袭定远侯的爵位,还能敲打莫家旁□□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莫夫人年轻寡居,一生枯寂。
想到嫡母宁氏半生忍耐,错失所爱,人到中年才得以与心爱之人携手。
而像戚白玉,宋时雨,也被困于求而不得的怪圈中,没落凋零。
可除了觅得如意郎君,持家养育儿女外,这世道似乎也没给女子旁的选择,无论怎么选,最后摆在眼前的也只这么一条路罢了。
这样一想,果然世人多盼着生男孩儿,将来可读书科举,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其实是有希望孩子过得好的,最朴素的道理。
正有些惆怅之际,婢女知秋碎步走了过来,在莫夫人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莫夫人神色有些异样的瞥了白歌一眼,挥手叫知秋下去了。
莫小鸢打了好一会儿棋谱,终于是坐不住了,白歌也不拘着她,随她去园子里与小丫鬟们扑蝴蝶了。
莫夫人见莫小鸢离去,才又开口道:你那日与那谢尘都说了些什么,他倒是好气量,当真没再来过,倒是各种上好的药材补品送来好些。
白歌用手指描了描团扇上的美人图,想起那一日从东临阁出来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倒是莫廷绍回头看了两眼,闲闲道了句:站那么高,不嫌吹得慌。
莫夫人见她没说话,又想到自家那死鸭子嘴硬的便宜儿子,她一个没忍住就顺嘴溜了出来。
其实阿绍也不是只想着让小鸢有个人照顾,有个兄弟依仗,他那人嘴硬——母亲。
莫夫人话没说完,就被白歌笑吟吟的打断了。
前些日子我与小侯爷带小鸢出去踏青时,他还十分郑重的与我说,只要我待小鸢好,他便会视我如亲妹,所以我腹中孩儿便是他的子侄,让我不必忧心,好生将养身体。
她也没给莫夫人再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我亦佩服小侯爷品行,视小侯爷为亲兄长,定会尽心教养小鸢,好好服侍母亲,为小侯爷分忧。
莫夫人哑口无言,心道他还不是因为心高气傲,见你没有半分绮丝只能这么说。
只是人家当事人都已经认可了这个什么视为兄妹的说法,这个做继母的身份尴尬,既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春去秋来的时候,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将京城原本面上的平静打破。
元康八年七月,年仅三十五岁的皇帝驾崩了,举国哀恸。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想不到,正值壮年春秋鼎盛的皇帝会突然急病逝世。
幸而皇帝临死前召集群臣留下遗诏,称五皇子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又命吏部尚书谢尘为中极殿大学士兼顾命大臣,权知朝政。
中极殿大学士又意为内阁之首,权知朝政,那便是不容外戚插手之意。
毫无疑问,在五皇子年仅七岁,离亲政还有十年之久,这十年里谢尘身为内阁首辅,便是当朝最有权势之人。
自大丧之日始,各个寺庙,道观丧钟声不停,初秋的萧瑟中,紫禁城一片缟素。
按当朝的大丧之礼,皇帝驾崩后,文武百官行三拜九叩之礼于太极殿灵枢前吊唁,后宫妃嫔则要在后殿携五品以上命妇哭丧,持续三日。
而如今身为定远侯夫人的白歌,自然也在为帝王哭丧的行列。
天还未亮,小招便帮白歌穿上厚重的礼服,外面又披上了一层白色孝衣,伴着远处不断响起的丧钟声,气氛沉闷压抑。
看着白歌已经显怀的腹部在厚重的礼服下倒是看不太出来,小招担忧的道:夫人,哭灵三日,你这身体能熬得住么?白歌明显有些倦意,因着皇帝驾崩,所有人都绷紧一根神经,又要急着赶制孝衣,又得斋戒冷食,实在折腾人,再加上钟声不停,她昨晚一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
熬不熬的住也得去,大行皇帝的丧礼,身为命妇不出席轻则掉脑袋,重则牵连氏族,就连辟阳侯府耄耋之年的老夫人也得去跟着哭灵。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拿起婢女递过来的糕点往嘴里塞了两个,又惯了一壶热茶才出门。
自皇帝驾崩后,莫廷绍基本就没在侯府露过面了,想来是已经忙得没时间回府,只捎了信回来,说已经派人在宫中打点过了,哭灵时也不必恪守规矩,已保重身体为重。
马车上莫夫人还特意叮嘱她,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及时与她说,她特意带了许多银钱,到时候想办法收买宫中内侍,也可寻个时间休息。
待天光稍亮,她们便来到与莫夫人一道下了马车,被宫中内侍领着去了太极殿,在殿外台阶上安排了个位置就跪下了。
这给大行皇帝哭灵的规矩也是极多,按照地位高低,能在太极殿内哭的,基本都是大行皇帝后宫妃嫔,皇子皇女,接着往后排的就是血缘关系较近的宗室贵戚,往后是稍远些的皇亲国戚,再之后才能轮到像是世袭公卿有品级的命妇。
所以到了莫夫人和白歌这,就已经排到了殿外的台阶上了。
这还是莫廷绍特意派人在宫中打点了,不然以白歌的身份,与莫夫人还不能跪在一起,得再往后排几排。
虽说只是七月末,却已经上秋了,早晚凉气逼人。
跪在冰凉冷硬的青石阶上,白歌拢了拢袖子深吸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临出门前好歹吃了两块糕点垫肚子。
看着天边蒙蒙的光,随着压抑沉肃的气氛在乌泱泱铺开的一片缟素中,静静等待着。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温度开始上升,阳光炙烤在后背脖颈,时间一久就有些微的刺痛,厚重的礼服穿在身上又沉又闷热,双膝跪在地上只一会儿便开始麻木,却也只能忍耐。
等了许久,终于有内侍从太极殿中出来,应该是到时辰了。
接着,尖细高昂的声音从太极殿中传出:哭!然后殿外的内侍也紧跟着用尖细的嗓音高喊起来:哭!这一声之后,所有跪在殿内殿外的女眷们都放声大哭起来,这哭丧也是有讲究的,要边哭边唱,也就是不能只哭,还要一边哭一边悼念已去的大行皇帝,不断诉说他的功绩,以示对大行皇帝的恭敬和哀思。
而且哭也要真哭,光是扯嗓子嚎也不行,没哭到双眼红肿似烂桃,脸色青白似女鬼,都是对大行皇帝不够敬畏,不够诚心,就得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到一口气喘不上来要晕厥过去,方才算是合了规矩。
在白歌眼中,这哭丧就像一场大戏,演的就是哭的悲悲切切感天动地,比的就是谁最能哭到上位者的心里。
无可避免的,白歌也跟着莫夫人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个多时辰,白歌就觉得头晕眼花,嗓子好似堵了团棉花,又干又痒,身上也是绵软无力的很。
之前太医说过她的身体亏了元气,因此妊娠就格外危险。
平日里总在府中好吃好喝的养着,倒是没什么感觉,可这才哭了半天,就明显感觉气力不足,哭几声就要换一下气,就连身前年过四十的英国公夫人哭的都比她大声,精神头比她足多了。
一边的莫夫人显然也是瞧出了ЅℰℕᏇᎯℕ她的有气无力,可这才过了小半天,若是这会儿就想办法去歇着,周围一众命妇瞧在眼里,难免落人口实。
她只能一边哭一边小声问:怎么了,还能撑得住么?白歌也明白这不是能随心情来的时候,摇摇头低声道:没事。
莫夫人也是真心疼她,只是转了一圈儿,就连上了年岁的太夫人也在那跪着没有起身的,她有些着急道:你若实在难受,便往我身上靠着些,再等半个时辰,就会有内侍来换班了。
说完她便猛地哭嚎一声,似是悲切到极致一把将白歌搂了过去。
白歌窝在她怀里,卸了些许力气,装作一副哭的快要昏厥的样子,在莫夫人怀里获得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她的怀里有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像是小时候宁氏给她梳头时用的桂花头油的味道。
但在这规矩礼仪森严的宫中,两人这姿势到底不能保持太长时间,两人周围的贵妇人们已经开始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见身边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宫中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6 22:47:56~2022-09-07 19:3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n jin、艾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请问这位可是定远侯府老夫人?白歌心中一跳, 以为是被发现了哭灵的时候偷懒,连忙借着莫夫人的力气跪直了身体。
臣妇正是定远侯府宋氏,不知公公有何吩咐?莫夫人连忙回道。
白歌也赶紧低头挤着眼泪, 做泣不成声的模样。
小内侍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只是宜太妃娘娘一向敬重莫氏一族战功赫赫, 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便想见一见定远侯府的女眷, 特意遣奴婢来带你们过去。
莫夫人有些讶异之色, 不过随之有些忐忑起来。
这小内侍口中的宜太妃正是在遗诏被立为下任皇帝,在给大行皇帝发丧后便要登基的五皇子生母, 原本在后宫并不出挑的宜嫔。
不过大行皇帝的皇后早逝,因此这位下任皇帝的生母, 就是如今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人物了, 估计不久后就会被加封为皇太后。
只是这位宜太妃和定远侯府并无之前并无半点瓜葛,在这个时间点上忽然要见定远侯府的女眷,未免就让人心中惴惴。
只是想归想, 她还是站起身来, 又隐蔽的拉了身边的白歌一把。
那就请有劳公公带路了。
白歌面前站起身,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到小腿处, 那种酸麻胀痛简直难以言说。
昏昏沉沉的跟在莫夫人身后,她根本不知道宜太妃是哪位,更想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只觉得不用再在太极殿外跪着哭丧实在是件太幸福的事。
走到西侧的一间宫殿中,一个脸皮白嫩微胖的中年内侍走了出来。
老夫人到了, 娘娘正等着您呢。
说完, 他看向莫夫人身后的白歌, 道:这位就侯夫人吧,瞧这脸色不太好,可别在娘娘面前晕过去了。
莫夫人看了白歌一眼,果然见她脸色煞白,嘴唇也没了血色,也是担忧的皱起眉。
那内侍便道:左右娘娘也是想见老夫人,不如让侯夫人就在东配殿等一会儿吧。
莫夫人赶紧应道:这样也好,免得冲撞了太妃娘娘,那就有劳公公了。
那中年内侍细细笑了两声:老夫人抬举了。
说着,便指了两个宫女领着白歌去了东配殿,自己则是带着莫夫人往宜太妃那去了。
宫女领着白歌在东配殿中坐下,嘱咐一声让她再此等候便退了出去。
她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觉得稍微有了些精神,打量了一下周围。
这东配殿平日里应该不是用来待客的地方,摆设有些过分简单,除了桌几椅子,就剩里面靠墙位置孤零零立着的一扇云母屏风了。
在那屏风上扫了两样,视线转回才注意到手边的桌几上还摆着几碟子点心和一壶茶水。
又哭又嚎了小半天,喉中干渴的不行,她连忙倒了杯茶给自己,触手温热,应该是新沏的。
喝了两杯茶,缓解了嗓子的干痒,她将手伸向那桌上的点心芋蓉糕,腐皮卷,酥饼,看着也不过是寻常的样式。
这会儿快到午时,她早上也不过吃了两口点心,着实饿了,拿起一枚酥饼就送进嘴里。
只是一咬开,那熟悉的鲜味化开,在唇舌间溢满。
这酥饼是肉馅儿的,而且是淮安酥饼特有的咸鲜味。
她看着那咬了半口的酥饼,怔了半晌,才就着茶水,接着将剩下的慢慢吃下去。
现在是大行皇帝的丧期,全称斋戒,在宫中竟然会出现肉馅的点心,若是被人发现了,那就是要掉脑袋的事。
而且还是她惯常爱吃的口味。
白歌想着刚刚莫夫人一脸的疑惑,大概是没想到宜太妃不过是受人请托召见她们吧。
想到这里,她又拿了一个酥饼在手里,品着那独特的香气,愈发肯定这就是之前谢尘特意从南边找过来的点心师傅的手艺。
说起来,自从离开了谢府,倒是再没尝过这么正宗的味道。
侯府的吃食自然也是很好,主要是吃饭时的气氛好,看着莫小鸢的吃相她总是不知不觉就吃多了,可要说精细合口味,确实不如谢府中那些被特意从江南各大酒楼请出来的名厨的手艺好。
纤白的手指抿掉了嘴上的酥皮,她细细品了品酥饼馅料的味道。
要说是讨人欢心,谢尘还真是有一套。
吃了一肚子点心,喝了半壶茶,终于又有宫女前来传话,说太妃娘娘要见见她。
白歌忍不住回头看了那没吃完的点心一眼,觉得有些可惜,便跟着宫女往宜太妃所在的正殿行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外,一道人影才从那云母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走到刚刚白歌坐过的位置,端起那剩了半杯茶的杯子,沿着杯沿细腻的纹路,将那半盏残茶饮下。
已经放的有些凉意的茶带着点涩划入喉咙,却也够品味许久。
又两个小内侍从殿外进来,无声的将那茶壶和点心撤走。
谢尘端着茶杯的手在那内侍拿着的托盘上轻轻挡了一下,他眸光一侧淡淡道:这些东西都收起来,莫让他人再用了。
小内侍被他吓得一抖,险些将托盘上的点心打翻。
谢尘眉宇轻蹙了一下,抬了下手,那小内侍心中惊骇,以为下一刻便要挨一巴掌,却见他只是用手扶住了那托盘中的点心碟子。
小心些。
小内侍如蒙大赦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宜太妃年纪不大,瞧着还不到三十的样子,想来也是,五皇子不过七岁,已故的大行皇帝也不过三十五,这宜太妃说是太妃,但其实也年轻的很。
她容貌算不上顶好,只是端庄秀气,但却着实给人一种柔善温和的感觉。
看着白歌走进来,宜太妃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对着莫夫人道:这是有身孕了?莫夫人恭敬回道:是啊,也快五个月了。
宜太妃对白歌招招手,道:那快坐下吧,这怀着身子行这哭灵的差事着实辛苦了些。
她看着白歌有些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本宫也是有孩子的人,当年怀着五皇子的时候,孝宗皇帝过世,本宫哭灵时连昏过去两次,最后还是陛下见我可怜,特地许我到偏殿歇着的。
她又看向莫夫人:我记得定远侯到如今也不过只一个女儿?莫夫人答道:是,侯府子嗣不兴,这些年侯爷也没再得个孩子。
宜太妃点点头,看向白歌道:你这两日便在我那东配殿中歇着吧,既然定远侯府子嗣不兴,你这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的还是得顾着些。
莫夫人显然没想到宜太妃会这样说,有些犹豫的看了她一眼。
宜太妃温和的解释道:不必担心,只说她这两日在我宫中伺候便是,不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的。
莫夫人这才放心下来,忍不住觉得这宜太妃实在是过于和善了些,简直不像是宫廷中人。
不过她本也担忧白歌的身体,这下能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逃了那哭灵的苦差事倒也实践幸事。
想到这,她连忙站起来和白歌一同行礼谢恩。
宜太妃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人将莫夫人和白歌带了出去。
等人都离开了,她才卸下了脸上柔善的神情,显出些疲惫来。
身边宫女立刻有眼色的上前为她揉起额角,一边轻声道:刚刚谢大人一直在东配殿里。
宜太妃细眉轻挑问道:他与那定远侯夫人见面了?好像是没有,挺小宫女说一直没瞧见他,内侍说他吩咐了要把定远侯夫人用过的东西收起来,不让旁人再用了。
宜太妃眉头轻锁道:真是怪,他如今这般权势,要什么女人没有,怎的还惦记起有身孕的妇人。
想起那人清隽似仙人般的俊美面容,宜太妃也不禁晃神。
他那样的男子,那般风姿,又有滔天权势,哪个女人能不爱呢?那宫女轻嗤道:就是,还为了那妇人特意派人叮嘱娘娘,娘娘您马上就是皇太后了,怎好纡尊降贵受他支使做这等芝麻大小的事!闭嘴!宜太妃眯眼转头看了她一眼,以后再让本宫听见你妄议当朝首辅,便拔了你的舌头!那宫女吓得顿时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请罪。
宜太妃也不再看她,这般蠢货实在不堪用,若是五皇子登基了,被人利用与谢尘离心,可就坏了大事。
想到这,她喝了口茶为自己顺了顺气,不再去想那神仙般俊秀的首辅。
他再好又与她何干,只要他能帮自己儿子坐稳皇位,其余的,随他爱哪个妇人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7 19:33:02~2022-09-07 23:4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接下来的两天, 白歌基本都是在宜太妃处的偏殿中休息度过的。
每日点心,茶水供着,每到饭点会有宫女端上瞧着朴素的午膳。
但白歌一尝味道便知晓, 这肯定不是宫中御厨做的斋戒膳食,那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汤一进嘴里便是一股子鲜味。
白歌不动声色的吃了两天的膳食, 点心。
心里倒是对谢尘这两天一直都没出现这件事觉得又是诧异, 又是松了口气。
就这样吧, 她心里想。
等时间久了, 一切都会褪色模糊, 如果她还能幸运的陪伴自己的孩子一起长大,那将来若是再见面的时候, 一笑而过,便是最好了。
等哭灵结束这天, 宜太妃派人送她去寻莫夫人时, 白歌看着面色憔悴,眼睛红肿的莫夫人,莫名有些愧疚。
毕竟自己不仅没受什么罪, 而且这几日在宫中吃的顺口, 好像还胖了点。
出了宫门,上了侯府来接她们的马车, 莫夫人才算彻底放松下来,有些瘫软的倚在马车车厢璧上。
白歌瞧她一副累的不行的样子,凑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莫夫人微阖着眼养神,一边轻声道:这活儿哪是人干的,幸好宜太妃愿意庇护, 不然你这身子可撑不下来。
白歌轻声嗯了一声:是要多谢太妃娘娘的。
莫夫人微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宜太妃怎么就忽然要见我们, 定远侯府与她素无交情。
白歌心里一动, 没有出声。
莫夫人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轻叹一声,当初若是能想到皇帝这么早就驾崩了,还指定了谢尘为辅政大臣辅佐五皇子,那她说什么也不可能同意莫廷绍那荒唐的提议,平白为定远侯府添了一个大隐患。
但事已至此,她反而只能是加倍对这个便宜儿媳妇好了。
莫夫人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心中暗骂一句,这都什么事儿啊。
而这种心态,在她回到侯府,发现自家居然多了好几个厨子的时候,愈加严重。
莫廷绍见白歌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才对着莫夫人道:我新寻了几个做淮扬菜拿手的厨子,以后便专门被白歌的院子做菜。
莫夫人看着他,无奈道:你可知这几日宜太妃特意把白歌弄到她那偏殿歇着?莫廷绍品了口茶,道:知道。
莫夫人揉了揉额头:你就不觉得她是个天大的麻烦,会祸及定远侯府上下?莫廷绍扬眉笑了下:母亲多虑了,我心中有数。
莫夫人见他这副模样,再没办法说什么,也只好破罐子破摔,她是看不懂了,随这些人折腾去吧。
莫廷绍又啜了口茶,见莫夫人离去的背影,笑容淡了下来。
当白歌在自己院子里吃到了和这两日在宫中一般无二口味的膳食时,只觉心里都泛起一阵凉意。
只是还没等她去询问,莫小鸢就出现了。
她脸蛋红扑扑的跑进来,任由婢女擦着头上的汗水,眼睛晶亮的道:阿爹说母亲这里有好吃的,果然没忽悠我啊!白歌让身边的小招为她添了碗筷,意有所指的问道:你父亲怎么和你说的?莫小鸢挟起一筷子青笋,又塞了一只小笼包进嘴里,嘴巴鼓鼓囊囊的道:父亲说专门在府中请了几个手艺极佳的厨子,给你做吃食,让我过来尝尝。
白歌心中感觉一阵说不上来的古怪情绪,这事莫廷绍知道,他默许了谢尘把厨子送到定远侯府?不过到底是过了明路进来的厨子,白歌也就不再多想,放心的个莫小鸢一起品尝起美食。
·莫妄斋。
三爷,人已经都送到侯府了。
李滨立于书案旁,轻声道。
嗯。
谢尘手中不停,翻阅着一本又一本的折子,皇位交替之时,最是多事之秋,他最近的事务实在繁忙,自皇帝驾崩后的这几日,他一共也没睡几个时辰。
定远侯让那送人的传了一句话回来。
谢尘落笔在奏折上不断书写,一边道:他说了什么。
李滨咽了咽口水,看了笔下不停的谢尘,道:他说——多谢首辅大人对内子的关爱,待过几个月定要请首辅大人来府上喝一杯家中小儿的满月酒。
李滨几乎是不喘气的将这句话迅速学了一遍,然后便闭上了嘴。
他眼见着谢尘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墨迹在那本奏折上晕开,将原本的字迹洇的模糊不清。
墨色与苍白交织的俊秀眉目似是凝住了一瞬。
啪嗒一声,紫毫笔管掉落在地上。
出去。
这声音极轻却又冷戾,透着两分嘶哑,李滨即便早料到他不会有好脸色,此时也是忍不住背生凉意,顿时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退到门外,把门合上,刚转过身就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咳嗽的声音不断,越来越猛烈,咳得在外面听着的人都有一种上不来气的窒息感。
李滨顿时有些慌,又顾忌谢尘刚刚的怒意,只能在门外问:三爷,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里面的人没说话,只是咳嗽声未停。
李滨不由忧心起来,忍不住便想出去叫人唤太医,正这时屋中却又安静下来。
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声:三爷?谢尘有些虚弱的靠在椅背上,看着墨蓝色的袖子上被血浸染了深色的痕迹,忽然有些出神。
·夫人,大夫来了。
婢女白鹭动作轻柔的挂起帷幔,唤醒了榻上正在午睡的人。
白歌迷蒙的睁开眼睛,细细的眉轻轻蹙了起来,小招连忙上前扶着她坐了起来。
最近她的月份大了之后,明显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睡觉的时候只能侧躺着,夜里也总是睡不踏实,难免白天就会经常打瞌睡。
白歌坐起身,小招给她披了件厚衣裳,又拿了个珐琅彩暖手炉放进她手里。
她耳朵动了动,问道:又下雪了?白鹭有些诧异的问:晌午的时候又开始下了,夫人怎么知道的?白歌笑笑道:院子里的脚步声都咯吱咯吱的。
白鹭和小招听她说的有意思,也跟着乐了起来。
把窗户开会儿吧,屋子里总烧着炭也闷得慌。
夫人容易着凉呢。
没事儿,我都穿着这么多了,总这么闷着上不来气。
白歌哄着小招将窗户打开一小扇,外面雪还没停,雪花飘散着落尽屋子里,被暖意哄得瞬间融化。
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刚进了十月就已经下了两场雪,天儿也愈发的冷起来。
屋子里日夜烧着银丝碳,但白歌的体质相对较弱,莫夫人还是叮嘱了她院子里的几个婢女,一定注意别让她着了凉。
来的是哪位大夫?白鹭轻声答道:是新来的大夫,姓史。
小招微微皱眉:这个月都来了三个大夫了,怎不让之前给夫人瞧病的太医来,这都眼瞅着要临产了,总换大夫哪行!白鹭是前两个月时莫夫人派来的,被教导的十分规矩,向来谨慎少言,因此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低下头。
白歌心里倒是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情况特殊,太医院的刘院使早在最初就说过她的身体不适宜有孕,后来也多次会诊过,还是认为她生产的过程会十分危险。
最近这几位陆陆续续来的大夫,应该都是民间的名医。
她侧头安抚的拍拍小招的手,让白鹭把大夫领进来。
史大夫年过六旬,却是一副鹤发童颜,颇有些仙风道骨感觉,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莫夫人。
白歌将脉枕上的手腕收回来,听着莫夫人担忧的与史大夫问着话,眼睛却顺着刚刚开着的窗户望了出去。
窗外院中回廊下,莫廷绍一袭玄色劲装站在那里。
两人隔着一扇窗户遥遥对视一眼。
白歌垂下眼眸,对着小招道:我有些冷了。
正巧那史大夫正絮絮叨叨的和莫夫人嘱咐着什么万不可受寒,要忌口,要多休息之类的话。
莫夫人听了连忙道:还不赶紧把窗户关上。
窗户很快被白鹭合拢,遮住了那锐利深沉的视线。
这几个月下来,白歌对莫廷绍的心思也并不是全无察觉,但她真是不能,也不想有一点回应。
如今的她,心思全在一个月之后的生死关上。
而且,最近她偶尔会梦到谢尘。
也许是因为他带来了太多太深刻的回忆,那些强烈的爱与恨,痛苦与悲伤,总是能让她在午夜梦回带着一脸的泪水醒来。
她说不清自己对谢尘到底有多少情分,但她知道,如果不拒绝莫廷绍,对两人都不是好事。
莫廷绍看着那扇窗户被关上,眉目轻微卸下去,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等着莫夫人送史大夫出来,瞧见他一愣。
阿绍,你在这儿站多久了?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上落着的雪花。
莫廷绍没答她的话,反而问道:史大夫怎么说?莫夫人锁着眉,道:能怎么说,还是那一套,这都是哪找来的乡野大夫,我瞧着都不如太医院的靠谱呢。
莫廷绍也是眉心微拢,暗自觉得这谢妄之也是指不上,这些个大夫,也没一个能说出点有用的来。
那位史大夫被下人一路送出侯府,刚出了大门,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旁的侍卫一见他立刻走了过来。
他瞧着那马车格外宽大气派,来的侍卫身侧别着的带鞘长剑,仙风道骨的史郎中立刻腿有些软。
史大夫,我家主人想与你问些事,请随我来。
一听只是问自己事情,史郎中立马放松下来,跟着侍卫到了马车旁边。
隔着马车的帘子,里面出来几声低咳声。
史郎中瞥了那侍卫一眼,低声道:贵人若是身患咳疾可要尽早医治,不然天冷越要遭罪的,老朽也有些治咳疾的秘方——还未等他说完,那马车里便传出低沉清冷的声音。
刚刚你看诊的那位夫人,可有办法保她顺利产子?史郎中顿时知晓这车里坐着的贵人,就是之前特意找人上门寻他来瞧病的那位。
他噎了一下,又看了那侍卫一眼,心中着实诧异这位看似身份尊贵的贵人何以关心别家夫人是否能顺利生产,还特意不远千里的将自己寻来。
不过想想这些身份贵重之人,府中秽乱阴私之事向来也都多得很,身为郎中,他倒也知道些,因此倒也没表现的太过异样。
见那侍卫看过来,他赶紧敛下神色道:那位夫人身体底子太弱,若是想顺利生产实在不易,不过老朽有一秘法——那车帘突然颤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虽不能保母子平安,若是想保住子嗣还是很容易。
史郎中捋了捋颌下长长的雪白美髯,自得道。
那车中忽然没了动静,史郎中却只觉得浑身一凉。
徐威,送史郎中回去吧。
史郎中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隐约觉得背生凉意,只赶紧跟着那叫徐威的凶悍侍卫走向另一辆早就为他备好的马车,上马车前还从那侍卫手中领到了两张银票,欣喜的揣进了怀里。
这怕又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吧。
李滨在马车边嘀咕着,听着车上人又低低咳嗽着,忍不住道:三爷,这天儿太冷了,咱还是赶紧回去吧。
咳嗽声渐止,谢尘淡漠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临沣先生到哪里了?李滨道:应该已经到兖州了,估计再有不到十天便能到京城。
说完,他又安慰一句:临沣先生乃当世神医,定然不是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嗯,回府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7 23:47:31~2022-09-11 23:2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616880、48234685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侧帽饮水、胖猪爱吃肉、艾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新帝登基, 改年号永寿。
永寿元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冷的让人心里跟着发寒。
进了十一月, 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雪,城外已经有不少被冻死的人, 其余地区也都有明显的受灾情况陆续报到了京城。
临沣先生嘱咐夫人这几日最好走动走动, 偏赶上这么大的雪, 哪里出的去门。
小招望着外面的大雪, 皱眉嘀咕。
白歌手中的正做着针线, 她许久不曾做过女红,手艺粗疏的很, 针脚都赶不上小招缝的密实,更不用说见了白鹭那精巧的手艺, 着实惭愧不已。
没事, 出不去门就在屋子里走一走,只要多动动就行了。
她安慰了小招一句,又向一旁的白鹭请教起了针法来。
我瞧着来过这么多大夫就临沣先生是个有能耐的, 说的话也能让人听懂, 人也和善,不像之前那些装神弄鬼, 故弄玄虚,我那天听太医院的刘院使都对他赞不绝口呢。
小招絮叨着,从一旁的炉子上取下了一直用火煨着的汤药,给白歌端了过去。
不过听说他是云州人,这么远到京城来, 真是不容易。
一口喝了药, 白歌赶紧又喝了口水压下苦味, 才道:临沣先生是有大才的,不过云州那边四季如春,京城今年又格外冷,倒是让他受罪了。
临沣先生是十天前到的京城,他一来便迅速成为了侯府众人的主心骨,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
给白歌诊过脉后,他先是安抚了她的情绪,告诉她情况没有那么糟糕,又叮嘱她在饮食上不用吃太多,平时每天多走动,又开了两副药让婢女一天三顿的给她服下。
总之这位临沣先生来了之后,所有人都感觉没有之前那般紧张了。
不过,她能看的出来,临沣先生对于京城这能冻死人的天气还是极为不适应,面色明显有些憔悴。
她是江南长大的,最是理解临沣先生受的罪。
即使在京城待了三年,每到冬天看着窗外的大雪,她还是会很惊奇,也还是会对出门就冻得鼻尖耳朵都没知觉的寒冷心生畏惧。
也不知莫廷绍是怎么把云州有名的神医请到京城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白鹭嘱咐一句:还是要和母亲说,让人给临沣先生多加几个炭盆,别让他受了寒。
她这话还没落地,就听莫夫人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点事哪还用你操心,临沣先生那边我会仔细照顾着,你且安心便是。
白歌抬头便瞧见莫夫人走了进来,正要起身迎她,便被她快走两步按住。
她皱起眉轻声埋怨:这都什么时候,还顾虑这些礼节,我还会挑你不成?白歌知道她是关心自己,正想说话,却忽然觉得小腹有猛烈下坠的感觉,接着腿间有一阵温热的液体流下。
她脸色瞬间发白,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涌上来,手不由死死的抓住了莫夫人的衣袖。
莫夫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哪不舒服?白歌想着之前临沣先生的话,尽量镇定下来,不让自己太慌乱,有规律的呼吸着。
好像是要生了。
莫夫人啊了一声,慌张道:怎么这么快,不是要月末吗,这,这,快去通知侯爷!不对,先去找临沣先生!去找产婆来!她虽然嫁人多年,但到底没自己生过孩子,当年莫小鸢的亲娘就是难产而亡,让她对妇人生产这事多少有些害怕。
慌乱的问了两句后,又赶紧扶着白歌到了床榻上躺下,这才派人去寻人准备东西。
产婆是早就找好的,临沣先生也很快就赶了过来。
看着产婆拿了参片就要给白歌含上,他连忙制止道:现在不能含,等到她体力跟不上的时候再用参吊着。
说完,他开始有条不紊的指挥起来。
莫廷绍也很快就到了,只是不好进去,只能面色严肃的站在门外。
在外面与婢女打雪仗的莫小鸢正准备来白歌这蹭午饭,一进院子就见里面下人来回忙碌,莫廷绍面色严峻,忍不住走过去有些害怕的问道:阿爹,母亲怎么了?莫廷绍摸了摸她的头,不知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的道:没事,你母亲很快就会好的。
·侯府外,一个小厮贼头贼脑的从侧门钻出来,快步的像谢府的方向跑去。
小半个时辰后,形制典雅的马车便出现在了定远侯府门前。
谢尘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定远侯的匾额,出尘俊逸眉宇间带着深冬的冷冽寒气,却也掩不住眸中的焦灼担忧。
李滨站在他身侧,正要上前去叫门,却被谢尘用手臂拦住。
三爷?他太知道谢尘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这会儿必定是心急如焚,怎么还不进去看看情况。
谢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就这么站在侯府门外。
他不是不想进去看看,只是他心里清楚的知道,已两人如今的身份,他出现只会令她难堪。
他可以为她搜罗所有珍稀名贵的药材,为她寻遍天下神医。
但在这种时候,却也只能这样站在门外,默默的守着。
有临沣先生在便够了。
他也不是神医,就是守在屋子里,也不过只是图惹她厌憎不快罢了。
如今,他不想再做半点令她不悦的事情。
所以,站在这里守着就够了。
李滨看着自家三爷苍白淡漠的脸,一时欲言又止。
自从入冬以来,三爷的咳疾便越发严重,太医每次来都叮嘱万不可受寒,不可劳累,不然怕是会彻底落下病根,以后年年都要犯了,且有的遭罪。
可偏偏他自己不在意,自新帝登基以后,他便愈发的忙碌。
皇帝年幼,皇太后又是个万事只知道喊首辅大人的,整个朝廷的担子大半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不说,朝中倾轧党争要操的心也不少半分。
这些都还不是最致命的,白歌姑娘的情况才往往令他最是记挂。
为了请到云州有名的神医临沣先生,他先后跑了临沣先生当年求学的青州府青阳书院四趟,总算是让青阳书院的院长开了口,帮他写封书信给临沣先生来京城。
青州距离京城五百多里,即便是上好的汗血马也要跑上一整天。
他为了节省时间往往只能夜间出发,带几个侍卫快马跑上几个时辰赶在午前到青阳书院,又不能在青州停留太久,不过半日便要往回赶,又是一整夜的赶路回到京城,回来后又要加紧处理这两天耽误的事务。
那会儿正是盛夏的季节,顶着酷暑如此一个月内这般折腾了四回,就连侍卫受不住都得轮换着跟他去,更别提他的身体本就一直有暗伤没好全。
第四次到青州时,他整个人都消瘦的吓人,眼下青黑眸子通红,嘴唇泛白干裂,在书院外站了一个多时辰后险些昏厥。
也正因此,才得打动青阳书院的院长,觉得他至诚至性,这才愿意替他给临沣先生去了一封信,将这位有名的神医请到了京城。
李滨想到这些,又看了默然立在那的谢尘,只能将满肚子的劝解咽下,无言的陪在一旁。
日头西落,天边的光晕一点点暗下去,昏黄的色调下又开始飘雪了。
人还在?莫廷绍听下人回报,皱了皱眉,不过他此时没心情管那些,一颗心全吊在屋子的人身上。
随他去吧。
产房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令人眩晕。
过于强烈的疼痛和疲惫让白歌的有些神智不清,眼前出现一片虚影,迷迷茫茫的让人分辨不清,耳边的呼喊声令她无比烦躁。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一旦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侯府外。
入了夜,雪却一直不停,已经在谢尘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李滨已经冻得浑身僵硬,靴子里的脚趾都没了直觉。
他瞧着谢尘冻得青白的脸,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竟也不化,反而雪白的一片积在那里,那眼睫微微垂着,像是不堪重负的样子。
实在是忍不住了,李滨开口道:三爷,这晚上寒气太重了,又下雪,您在这除了糟蹋自己个儿的身子也没什么用处啊,那白歌姑娘又不知道,也不会心疼,不如上马车里等吧。
谢尘没说话,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李滨心中大骇,还以为他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
半晌后只见他眨了眨眼,眼睫上的雪花略微落下一点。
你去车上去呆着,不用陪着我。
他缓慢又固执的道:我不冷。
李滨气急,却又只能好言好语的劝:您想想,白歌姑娘虽然看似是侯府的人,可毕竟这孩子不是莫家的,您以后还得好生看顾她们娘俩,可不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不然以后她们若是被人欺负了,哪有人替他们出头。
谢尘却只是淡漠的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听了他这句话,李滨彻底无言,只能搓了搓手,接着在雪地里挨冻。
谢尘是真的没觉得冷,或者说他现在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感受不到身体上的变化。
内心的煎熬不断拉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一遍遍的去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曾经那种好似溺水一般压迫到窒息的恐惧感又一次袭来,而且愈加严重。
他是真的很怕。
很怕就在这个夜晚,彻底失去了这个人。
回想起来,似乎在她眼里,他带给她的只有伤害和痛苦,就像那个割伤她的碎瓷片,即使被她握在手里,也只会伤害她。
他阴暗自私放出的那只心中的猛兽,最终让他自食苦果。
若是她死了,他这条命,就赔给她吧。
他想。
可转而一想,又觉得,她也许还会嫌弃,怎么连死都不得安生吧。
◉ 第一百二十四章永寿元年, 十一月初六寅时。
伴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定远侯府的嫡子降生。
一向儒雅温和的临沣先生脸色疲惫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喜色的产婆, 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产婆欣喜道:恭喜侯爷,是个男孩儿, 很康健。
莫夫人连忙上前打量着那襁褓中的小婴儿, 脸上也洋溢着喜色。
莫廷绍则是跨过两人一把拉住了临沣先生, 急切问道:我夫人怎么样?临沣先生神色缓和下来, 道:侯夫人的情况有些凶险, 不过幸好她自己的求生意志很强,现在已经挺过来了, 之后好好调养便是。
莫廷绍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临沣先生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
临沣先生赶紧托住他的双臂, 道:侯爷不必如此, 在下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莫廷绍听到他这话,怔了一瞬, 似乎想到了什么。
侯府外。
大门前挂着的气死风灯在幽暗的夜色里不断摇摆着, 在呼啸着的风雪中显得孤独而脆弱。
那一点微弱昏黄的光亮映着地上的积雪,让人有种温暖的错觉。
谢尘身上覆着一层积雪, 脸色是没有生气的青白,宛如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忽然侯府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厮提着灯笼从里面溜了出来,看见正站在门外仿佛已经化作冰雕的谢尘明显吓了一跳。
一边不断跺脚搓手取暖的李滨看见他眼前顿时一亮,牙齿打着颤的道:过, 过来!见小厮麻利的跑了过来, 他瞥了身旁的冰雕一眼, 见依旧没有反应,便觉得自家三爷可能已经失去知觉。
他赶紧问道:白歌姑娘怎么样了?那小厮无视了李滨这有些不敬的称呼,带着喜意道:给您报喜了,夫人母子平安。
李滨顿时兴奋起来,他转头正要对已经麻木的人再重复一遍,就看见那睫毛上都覆着雪的人已经转过头来看着那小厮。
他眼睛睁得大了些,便有簌簌的雪花落下来,那黑幽幽的瞳仁盯过来的时候麻木渗人。
他一字一顿的问,因为声音哑的厉害,倒显得格外的轻。
母子均安吗?小厮下意识的退了半步,道:是,这是临沣神医亲口说的,说夫人求生意志很强,所以挺过来了,现在只是有些脱力,只要之后好好将养便好。
对面的谢尘似乎是吐了一口气。
那轻薄的哈气像白烟一样很快消失在寒冷的夜里。
接着他半阖下眼皮,任由那眼睫上的雪落在脸颊上,冻得青紫的唇翘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的身体豁然倒向一边,重重倒在了洁白的雪地里。
一旁的李滨也因为被冻得僵硬而没能反应过来,只是看着人倒下去之后,才赶紧去扶,一边朝那个小厮呆愣在一边的小厮吼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帮忙把人扶到马车上!·白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一片黑暗,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她就朝着那个光点一直走一直走,可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不到那个光点的地方。
在她感觉很疲惫了,想坐下来歇歇的时候,无形中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要停下,坚持下去。
那个声音稚嫩柔软,但却一直在耳边萦绕,让白歌觉得很亲切。
于是她跟着那个声音一直走,直到来到了光点前。
那光点像一面镜子,里面一幕幕都是她的回忆。
她看见了小招,莫夫人,莫小鸢,裴桓,莫廷绍,宁氏,还有谢尘。
这些在她生命里留下了深刻印记的人。
她站在那面镜子前,隐约知道自己应该走进去,却又有些留恋的望向身后那片黑暗,留恋那个亲切的声音。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将她推进了那面镜子里。
镜面如水波般荡开,白歌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些无边无际的黑暗早已消失不见,明亮的阳光洒在屋子里,她有些虚弱的轻喘着气,望着帷幔顶端出神。
夫人醒了!小招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她带着喜色的脸映入眼中。
夫人你终于醒了!小招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昨晚第一次见到了女子生产的场面,真真是一道鬼门关,心中又是心疼自家姑娘,又是觉得有些害怕。
白歌浑身发虚,实在没力气起身,只轻声道:孩子呢?她记得在那无边的疼痛和麻木中隐约听见了产婆的声音,好像是个儿子。
小招连忙道:在奶娘那,是个小公子呢,我这就让人抱来。
等了一会儿,便有奶娘抱着孩子过来。
小小的襁褓里,婴孩儿的脸有些发红,显得柔嫩娇弱,让人心都跟着化成了柔软的湖水。
她撑起身子,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抱着那小小的襁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她忽然有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就好像这孤零零飘荡在世间的灵魂终于有了一根线束住,又像是被一个还懵然无知的灵魂紧紧拥抱着。
她忽然想起了在无边的黑暗中,那个稚嫩亲切的声音,不知怎的忽然落了泪。
·定远侯嫡子出生,整个侯府上下一片欢喜。
就连侯府的下人也都清楚,这个孩子可以继承定远侯的爵位,不至于到时候被虎视眈眈的旁支袭了爵位,那样的话连带着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前程不保。
莫夫人和莫廷绍凑在一起合计了小半个月,才拟出了一页的名字给白歌选。
白歌看着一整页上十几个名字,颇有些好笑的道:母亲怎么准备了这么多名字,可难为我来选了。
孩子刚出生之后,她便起了个小名,叫恒儿,意喻有恒心,坚持不怠。
而孩子的大名,则由莫廷绍和莫夫人想出几个,最后由白歌挑选一个最中意的。
莫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的逗着奶娘怀里的婴儿,看着他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皱红,显出白皙的皮肤来,格外可爱。
她笑眯眯的道:就这些还是我和阿绍精简了不少的,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阿绍可是把四书五经都翻了个遍,我就没见他这么用心的看过书。
说完,她又小心的摸了摸婴孩的胎毛,念叨着:是不是啊,小恒儿!白歌笑了笑,低头研究起那十几个名字。
头疼了好一会儿,她才在那些名字里圈出了两个。
莫颉之。
莫思追。
她正有些犹豫,屋外便响起了欢快的声音。
母亲,我来看弟弟啦!莫小鸢穿着一袭粉紫色的裙衫,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头上坠着珍珠链子配兔毛的头饰,玉雪可爱。
自从白歌成了侯夫人,莫小鸢的穿衣风格明显有了改变,虽然更偏向姑娘家,走的却是活泼明艳的路线,她自己也喜欢的不行,开始喜欢上捯饬各种头饰。
对于莫小鸢来说,白歌这个母亲之于她,不仅是长辈的关爱教导,更有姐妹一般的亲密无间,这让从小便是孤单一个人长大的莫小鸢感觉十分新奇,也极为喜欢和白歌待在一起。
而自打恒儿出生后,她更是每天都要跑过来看弟弟,对这个弟弟可是上心极了。
白歌见她进来,顿时冲她招手道:小鸢过来,你看看弟弟叫什么名字好?莫小鸢一听能给弟弟取名字,连忙凑过去,一脸兴致勃勃的看起来。
白歌指着自己圈出来的两个名字,问道:这两个名字,小鸢比较喜欢哪个?莫颉之、莫思追。
莫小鸢轻轻念了一遍,有些开心的笑道:颉之,颉之,这倒是与我的名字很相配,一听便是我弟弟。
颉之,取自诗经,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有向上飞行之意,与鸢字确实很相配。
白歌也笑了起来,道:那就叫颉之可好?莫小鸢却又摇摇头,道:虽是与我相配,但这两个字取自《诗经·燕燕》,讲的是卫庄姜送归妾,寓意未免有些凄凉了。
倒是这思追二字,取自《孟子》的‘往者不追,来者不拒’,寓意大气,又正合莫字相配,很适合弟弟。
白歌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倒没想到她一番引经据典,说的到十分在理,也与白歌自己心里想的有七八分相合,不禁赞了一句:我们小鸢的学问长进了不少啊。
莫夫人也有些惊讶的道:看来这夫子是不白请。
莫小鸢颇为骄傲的扬起头,得意道:那是,夫子夸我好几次天资聪颖了。
白歌难掩笑意的摸了摸她发髻上那毛茸茸的发饰,道:那就听小鸢的,弟弟就叫莫思追。
莫夫人也念叨着:莫思追,思追,确实是个好名字。
她又低下头对着奶娘怀里的小婴儿笑道:莫思追,恒儿,这名字喜不喜欢?白歌看着她逗弄孩子,又在心里默默品了品这个名字。
莫思追。
往者不追,来者不拒。
真是个好名字啊。
·莫妄斋。
谢尘听完侯府探子的报告,挥笔在书案上写下了莫思追三个字。
往者不追,来者不拒。
他轻声念叨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名与姓正相合,真是个好名字。
说着,他将手边厚厚的一摞写着各种名字的纸张随手扔进了炭盆里,看着那数个夜晚的不眠时想出的名字化为炭盆中袅袅青烟下的一捧余烬,垂下了眼眸。
火光映在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增添了一丝暖意与生气。
李滨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话,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明明是他们谢府的小少爷,如今却姓了莫,还要继承定远侯府的爵位,这算怎么回事啊?三爷也不知发了什么癔症,竟然还觉得这名字好,难道不是叫谢思追更好听?他颇为愤愤不平的想着,三爷给这个孩子熬了好几宿才想出来的数十个名字,根本没用上不说,人家甚至都不知道,便更是觉得心里堵的慌,替自家主子不平。
想到这,他忽的又想起一事,犹豫的开了口。
三爷,那半个月后定远侯府的满月宴,您可要出席?谢尘忽然怔了一下,一瞬间,他的表情罕见的出现了一种空白。
接着他抿了抿淡色的薄唇,似乎有些无措和慌乱,这让他精致清隽的脸庞染上了些许脆弱。
这神情看在李滨眼中,顿时就后悔了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心里像被人拧住了一般酸涩难受。
谢尘似乎是极为纠结,他低低的咳了两声缓了口气。
你觉得——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能去吗?他眉目微敛着,长长的睫毛轻颤,语气里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
李滨听了他这句话,几乎就要掉下眼泪,为他的三爷心疼委屈的不行。
他立刻回道:定远侯府已经递了请帖过来,三爷身为当今内阁首辅,辅政大臣,若是能出席定远侯嫡子的满月宴,是定远侯府的荣幸,也定会让满朝都高看定远侯嫡子一眼。
谢尘像是被他这句话安慰到了,眉眼明显的舒展开来,神色带着种有意克制却又难以掩饰的庆幸。
他轻咳一声,淡淡道:那便抓紧去备贺礼吧,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块儿前年进贡的羊脂暖玉的料子不错,去找匠人按属相雕出来,还要备一块上好的澄泥砚,对了,长命锁打的如何了,是不是按我描的样子来的?李滨听着谢尘忽然絮叨起来,忍不住有些想笑,又怕惹他气恼,只能强忍着应了是,转身出去办他说的事。
直走到门外时,才敢乐出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13 01:39:29~2022-09-14 17:3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n jin 2瓶;胖猪爱吃肉、艾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永寿元年, 十二月初六,定远侯府嫡子莫思追的满月宴。
一大早,白歌就被小招和白鹭按在椅子上开始打扮起来。
这算是她作为定远侯夫人的第一次正式露面, 身边的两个婢女可比她还紧张的多。
白鹭面色严肃的给她梳着发髻,一张圆润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面对手中的青丝, 紧捏着梳子, 如临大敌。
小招则是在妆奁盒子中不断翻找着, 拿起一对对耳饰比在白歌的耳朵上, 看着镜子里的样子。
白歌看着她们紧张的样子,忍不住道:也不必装扮太过, 毕竟是恒儿的满月宴,他才是主角。
小招看着那对赤金镶红宝石耳饰摇摇头, 又取出一对白玉翠玉相间的珠串耳坠比了上去。
之后有些泄气的道:这赤金红宝石太艳, 白玉翠玉又显得寡淡,都与夫人这身妃色妆花蜀锦不般配。
白歌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自己从妆奁里翻出一对珍珠耳珰来, 递到她手上。
别纠结了, 就用这个。
小招看了手上的珍珠耳珰一眼,在白歌耳边比了下, 顿时眼睛一亮:还是夫人眼光好,这珍珠温润不失贵重,比那金石玉翠都显得端庄内敛些。
说着,她动作轻柔的将耳珰挂到白歌的耳垂上,又帮她挑起发饰来。
废了好半天的功夫, 才梳好发髻, 戴好钗环首饰, 穿好新做的衣裳。
白鹭一边给白歌系着衣裙,一边道:夫人恢复的可真快,这衣裳五天前才该过尺,腰身竟还有些宽松了。
白歌摸了摸自己的腰腹,也觉得有些神奇。
她才刚出月子,按理说应该容色有损才对,但她也不知是不是月子里养的好的缘故,瞧着竟比怀孕前气色还好上些许,且为人母后又多了些温柔从容的风韵。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得不感叹一声,临沣先生的医术真是厉害,这个月子里虽然没怎么吃汤药,多以临沣先生开的食补方子为主,但效果确实看的见的好。
这边刚收拾妥当,就有莫夫人的婢女过来催促,白歌又让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
抱起这一个月胖了不少的恒儿,看着他白白胖胖的小脸儿嫩嘟嘟的,头上的胎毛柔软黝黑,眼睛正睁大了看着白歌,长长的睫毛像两柄小刷子。
恒哥儿的眼睛真好看,又大又透亮,睫毛长得也好,长长的。
一旁的白鹭看着她怀里的恒儿,夸了一句。
白歌看着这孩子的眼睛,长得还真像那人,尤其那又长又直的睫毛,和那人一模一样。
她一时手痒,忍不住就在恒儿的睫毛上轻轻刮了一下,小婴儿立刻笑了起来,柔嫩的小嘴咧开,带着点口水,露出粉红色的牙床。
白歌又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蛋儿,他也不生气,依旧咯咯乐的开心。
抱着恒儿随着婢女一路走到堂前,宽阔的会客堂屋里已经满是来参加满月宴的客人,宴席酒桌一直摆到院子里,格外热闹。
莫廷绍正在招呼着地位较高的重要宾客,莫夫人则主要是陪着身份贵重的女眷们。
随着白歌抱着孩子出来,喧闹的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将视线投到了这母子二人身上。
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满月礼要用的一篮子涂成红色的鸡蛋,做工精致的银质小剃刀,盛着清水的铜盆等事物,还堆着大大小小的宾客送来的贺礼。
一个面色和善的身着绛紫色袍裙的中年贵妇人走上前来,莫夫人站在她身边,为她介绍道:这是英国公夫人,是我特意请来给恒哥做满月礼的。
白歌抱着恒哥儿对着她福了一礼,道了句好。
英国公夫人连忙伸手扶起她,笑容爽朗道:和我可别客套了,咱们上次在太极殿外就见过呢。
白歌想起之前给先皇哭灵的时候,这位英国公夫人就跪在自己前面,哭的声嘶力竭,底气十足,今日一见果然也是个爽朗的性子。
是啊,上次我有着身孕,没什么精神头,也没与夫人说上话。
英国公夫人也是个自来熟,摆手道:这有什么,那场合也不是叙话的地方,那时候我瞧着你脸色就不好,幸好后来被太后娘娘叫去服侍了,不然瞧你这单薄的小身板子,还挺着大肚子哪里撑得住。
莫夫人一听英国公夫人提起这事,觉得不好,连忙转移话题。
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开始吧。
白歌点点头,抱着孩子走上前,站在桌边,一旁离得较近的宾客都安静下来。
英国宫夫人先是将红色的鸡蛋和青色鸭蛋放到铜盆的水里,接着又在水中放入了一块石头,十二枚铜钱,一段葱。
石头寓意孩子的头很坚硬,身体康健,铜钱代表将来是大富大贵之人。
然后她将葱碾碎成汁液,抹在了恒儿的胎发上,又将鸡蛋打散,挑起一点蛋黄,抹在上面。
这是希望孩子的头发将来又浓又黑,蛋黄则可以将所有污渍洗干净。
之后她拿起那把银质小剃刀,动作小心轻柔将恒儿沾着葱汁和蛋黄的胎毛剃干净,接过一旁婢女递上来温热棉帕,在孩子的头上轻轻擦拭。
随后拿起一枚红鸡蛋,在恒儿的光溜溜的额头上滚了三圈。
取红顶之意,也有将来官运亨通的祝愿。
一套流程结束,莫夫人感叹着道:这孩子真是乖巧,你瞧瞧,怎么折腾都不哭,还是乐呵呵的。
一边的婢女递上狗头帽和虎头鞋,由莫夫人给恒儿戴上穿好。
之后莫夫人从自己婢女的手中接过一个长命金锁,带到了小恒儿的脖子上。
到此,一套满月礼算是结束,接下来就是白歌抱着恒儿跟着莫夫人认识女眷们,再由莫廷绍抱着恒儿给一些男宾客认识。
正在白歌抱着恒儿,由着英国公夫人,城阳候夫人逗弄的时候,传来了小厮的报信声。
侯爷,太后娘娘派人来给世子送满月礼了。
莫夫人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回头与白歌对视了一眼,接着赶紧到前面和莫廷绍一起迎接太后派来的内侍。
来人十分眼熟,正是之前在还是宜太妃的太后处见过的面皮白嫩,身材微胖的中年内侍。
见来迎接的众人,中年内侍满脸笑容示意一旁跟着的小内侍送上贺礼。
太后娘娘听说侯府喜得贵子,最近这天气冷的厉害,她老人家实在不方便出宫来参加满月宴,这才遣咱家替她老人家来跑趟腿儿。
他言辞极为客气,指着那蒙着红布的贺礼道:这柄沉香木嵌翡翠如意是太后娘娘提议为世子挑选的,可费了一番心思呢。
白歌等人连忙行礼谢恩。
中年内侍行完了谢恩礼仪,又对着白歌道:之前侯夫人有身孕之时太后娘娘便觉得与夫人十分有缘,这次小世子满月,太后娘娘没能见着便觉得十分遗憾,不知侯夫人什么时候有时间抱着世子进宫一趟,也让太后娘娘瞧瞧孩子?白歌望了莫夫人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谨慎的微笑回应道:太后娘娘喜欢恒儿是他的福分,臣妇随时都可带他进宫面见娘娘。
中年内侍得了她的准话,立马笑道:那可好,那咱家可就这么回复太后娘娘了,夫人便等待娘娘宣召入宫便是。
说完,他便也不多留,与侯府众人见礼告辞。
待中年内侍离去,大堂内顿时又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前来祝贺,说着世子得了太后娘娘看中,日后前途必定顺遂之类的话。
莫廷绍笑着敷衍过去,眼眸里却带着些思索。
莫夫人则是将白歌拽到一旁,刚想问话,就见那报信的小厮又回来了。
莫廷绍略感诧异的问道:又是谁来了。
小厮禀告道:是内阁首辅谢大人派人送来了给世子的贺礼。
莫廷绍听见小厮的话,眼神略微转神,他开口问道:他人没来?小厮摇摇头极为老实的回复道:只见着了马车,不知人来没来,但是没人下来。
莫廷绍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的道:既然送了贺礼,那便派人抬进来就是,为何还要特意来禀告一声。
那小厮无奈的道:谢阁老送的贺礼有点多,小人不知是不是要抬到大堂来,还是直接送到库房去,所以特意来请侯爷定夺。
有点多?莫廷绍眉梢微挑,问道:有多少,可有礼单?有的。
小厮双手呈了一张洒金暗纹的礼单过来。
莫廷绍打开一看,顿时眼眸一凝。
那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小到虎纹羊脂暖玉佩,赤金挂璎珞长命锁,翡翠玉石枕,赤金嵌白玉如意,各式瓷器。
大到什么黄花梨婴儿床,酸枝木摇摇椅等一大堆给小孩用的,玩的玩具。
甚至还有明明白白的金银各上千两。
看到这张礼单的时候,他都有些怀疑,这是给孩子的满月贺礼,还是嫁姑娘时的嫁妆单子。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第一任妻子的嫁妆单子上的东西加起来都没有这满月礼贵重。
也许是为了能那许多贺礼都写在一张礼单上,好显得不那么夸张,这礼单上的字很小,密密麻麻的排列着,看起来格外拥挤,让莫廷绍看的头疼不已。
他心里着实有些不爽,尤其看到最后,居然还有两个京郊上千亩的田庄和三个京城繁华位置的铺面,更是在心中暗暗冷笑。
这谢妄之什么意思?送过来这许多东西,意思是他的儿子他有钱养,不过是暂时住在我定远侯府上?可笑!莫廷绍捏着那礼单的手微微用力,面上却挤出一丝笑意对着小厮道:直接将东西点数清楚,找一间空置的库房放起来,然后记得在上面挂一把大锁。
小厮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却见脸上的笑的定远侯眼神中似乎透出煞气连忙一个激灵道了句是。
莫廷绍刚想打发他出去,却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又将他叫住。
对了,去门外和来送贺礼的人说一声,就说谢阁老的厚礼,定远侯府收下了,没能请他喝一杯世子的满月酒,本侯甚是遗憾,哪天定然携夫人幼子一同登门致谢。
说完这句,他才好似舒爽了一般,对着那小厮摆了摆手:去吧。
小厮被他一会儿一个态度弄得有些发懵,只顺着他的话小跑了出去。
·侯府门外,谢尘面无表情坐在马车里,用修长的食指挑起锦缎窗帘,从那透出的缝隙中,看着侯府的下人一样一样的将后面几辆马车上的东西搬进去。
李滨站在车外的窗边,实在不解的问道:三爷,咱们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小少爷啊!那可是你亲儿子啊,可是谢家唯一的血脉啊,你不想见,我还想见呢!李滨在心里大声呼喊着。
谢尘没有搭理他,只是看着那些人费了些时间,终于将马车上的东西搬空,这才放心的放下帘子。
忽然想起了刚刚莫廷绍让小厮带给他的那句话,唇边渐渐现出些苦笑来。
他知道莫廷绍可能是在看到那礼单之后,产生了些误会,这才说出那些话来有意刺激他。
但他其实还真就没有想要彰显些什么的想法。
他只是很单纯的,想给自己的孩子多准备一些东西,怕他用的东西不合适,怕他将来没有银钱傍身。
这不过是他身为一个父亲,极少数能做的事了。
不过看莫廷绍的反应,他不出现是对的。
如果因为他的出现,会让白歌和孩子有一丁点的难堪,他都无法接受。
所以,不过就是忍耐罢了。
失去她这么久,每一天都让他的心神仿佛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拉扯扭曲。
这种忍耐的感觉,他已经习惯了,并不算难。
他闭着眼,品味着内心那种平静的煎熬,宛若在经历一场充满苦难的修行,却不知何时能看到救赎的终点。
莫思追。
他轻声喃着。
真的能往事不追么?片刻后,他将思绪抽离,恢复了那种如死水一般的淡漠平静。
走吧,回府吧。
李滨看着那不远处的侯府大门,欲言又止。
忽然,一个身着蓝色宫廷内侍服的人影小跑着靠近过来,李滨皱眉打量了一眼,就听那小内侍道:在下是太后娘娘宫中内侍,求见谢阁老。
马车帘被掀开一个不大的缝隙,苍白清瘦的下颌隐隐绰绰,男子的声音沉而冷脆。
什么事?那小内侍左右看了两眼,见除了谢府的下人之外,再没有侯府的人,这才靠近到车窗边小声道:太后娘娘过两日会宣召侯夫人和世子入宫面见,奴婢特来与阁老只会一句。
马车里的人没说话,那小内侍也不急,很有耐心的低下头恭敬的等待着。
半晌后,他才听到一句。
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14 17:33:56~2022-09-14 23:4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616880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616880 8瓶;艾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在恒儿满月宴后的第三日, 那位熟悉的中年内侍又一次出现在了定远侯府,这次是特意传召定远侯夫人携子女一同入宫觐见太后。
太后传召的旨意里没提我,我就不便与你们一同入宫了, 宫里人事复杂,你万事小心些。
莫夫人有些忧心的叮嘱着, 白歌连忙宽慰她道:母亲放心, 太后娘娘一直都很照顾我们, 想来这次召见也是想见见孩子而已。
很快, 白歌领着打扮妥当的莫小鸢和抱着恒儿的奶娘一同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马车上, 莫小鸢一会儿摸摸自己头上的发簪,一会儿又理着袖口纱边, 显得极为兴奋。
白歌抱着小恒儿轻轻晃了一会儿,见他睡着了就交给奶娘, 对着莫小鸢道:之前教你的规矩, 可都还记得,一会儿行礼的时候可别出了岔子。
莫小鸢眼睛晶亮,点点头, 眼神开始止不住的往外面瞄,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宫呢。
马车到宫城外便被拦了下来,按照规矩, 接下来到太后的寿康宫这一路上,是要走过去的。
不过白歌刚下了马车,就见有小内侍迎了上来。
侯夫人,太后娘娘念着孩子还小,怕着了风寒, 特意派了软轿来接, 请侯夫人上轿吧。
白歌看了停在不远处边上立了几个蓝衣内侍的两顶软轿, 有些讶异对小内侍道:那就谢太后娘娘恩典了。
她之前还有些担心,这天儿这么冷,恒儿一路走这么远会不会受凉,却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这般周到,连这点小事都安排的如此妥当。
也不知是本就是如此细致周到的和善性子,还是有什么其他缘故。
想到之前哭灵时候的那些糕点,白歌下意识的看了奶娘怀里的恒儿一眼。
她从奶娘手中接过恒儿,与莫小鸢一同上了那两顶轿子。
坐着软轿确实要比在这数九寒冬中一路走到寿康宫要好上许多。
上次她从宫门一直走到太极殿都用了许久,更不说走到在后宫中的寿康宫,这样的天气里,怕是遭不少罪。
她感受着软轿四周厚厚的帘子,身下是又软又厚的垫子,将这寒冬的刺骨的冷风完全ЅℰℕᏇᎯℕ隔绝在外,手边居然还有一个做工精致的鎏金暖手炉。
白歌将暖手炉拿了起来,那温热的感觉,显然是刚放进来不久。
她抿了抿唇,忽然对这次的寿康宫之行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软轿一晃一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寿康宫,抬轿子的内侍们都是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轿子落地时,几乎都感觉不到什么震动。
白歌抱着孩子从轿子中出来,看着莫小鸢拘谨中带着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一位身着青衣的宫女快步又平稳的走了过来,露出亲和的笑容迎接。
她略微侧过身子,轻声道:定远侯夫人您终于到了,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白歌将孩子交给了奶娘,礼貌的冲她笑笑,领着莫小鸢跟着她便踏进了寿康宫。
寿康宫中显然是燃足了炭火的,一进去便觉得温暖如春。
那青衣宫女引着她进来,对着正坐在炕桌旁盯着一盘棋出神的太后道:娘娘,定远侯夫人到了。
白歌也赶紧带着莫小鸢行礼问安。
瞧着极为年轻的太后娘娘听见卿安生抬起头,见了白歌便招手道:可算来了,正等你呢,快来让我瞧瞧孩子。
白歌从奶娘手中接过了孩子,走到她身边,将襁褓往外折了折,露出恒儿的小脸儿来。
之前想到天气冷便特意给他的襁褓包的厚了些,又是一路坐着马车轿子来的,恒儿的一张小脸倒是红润的很,没有半点被冻到的样子,这会儿也已经醒了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
红润的小嘴还沾着些晶莹的口水,咧着笑起来。
太后看着襁褓中的恒儿,问道:让本宫抱抱?白歌当然不敢拒绝,任由太后将孩子接了过去。
这孩子可有小名?抱着话里的孩子晃了晃,看着他笑出了咯咯声,太后难掩喜欢的问道。
小名恒儿,取坚持不怠之意。
恒儿,小恒儿。
她看看孩子,又打量白歌一眼笑着道:都说子肖其母,果然如此,真是与你像的很,想来世子长大也是个风靡京城的美男子呢。
白歌连忙道:太后娘娘过誉了。
太后也没在意她的谨慎,又看向她身后的莫小鸢。
这便是定远侯的长女?莫小鸢听到太后问话,想到之前白歌的嘱咐,连忙上前一步,稳稳行了一礼:臣女莫小鸢,见过太后娘娘。
也是个水灵儿孩子,这定远侯府真是养人的很,一个个的都出落的这般好。
太后含笑点头,对着她道:之前恒儿满月宴,本宫送过礼了,你却是正经头一回见。
说着,太后对身边服侍的宫女道:去带莫姑娘到小库里挑几样喜欢的带回去。
转过头又对莫小鸢道:那库里都是往年进上来的贡品,都是些新奇玩意儿,你们小姑娘应该喜欢,去瞧瞧,喜欢哪样就与她说,当时本宫送你的见面礼了。
白歌连忙道:太后娘娘这如何使得,她一个孩子,也不懂分寸,怕是要碰坏了库里的珍品。
太后用戴着赤金嵌翡翠护甲的手指点了她一下,道:你可别吓她,哪里有什么珍品,不过是哄小姑娘开心罢了。
说完,太后笑着对莫小鸢摆摆手道:快去吧,挑喜欢的拿,我与你母亲再说说话。
莫小鸢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心性的小姑娘,一听都是新奇的物件,又能自己挑喜欢的礼物,顿时就来了兴致,只不过她还是有分寸,看了白歌一眼。
白歌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太后既然已经说了,那再推辞便是不愿受恩典,只能期待莫小鸢有些眼力劲儿别真把什么太珍贵的宝贝挑回来。
待莫小鸢随着那宫女出去,太后就将孩子交还给了奶娘。
你领着世子和奶娘到偏殿休息吧,刚出月子的孩子饿的快,困得也快,在这儿也不方便。
另一个宫女领命,带着奶娘往外走。
见白歌的眼睛一直跟着奶娘,太后道:你放心,有的是人看着,定不会叫世子出什么事。
她指了指手中的棋盘道:来陪本宫瞧瞧,这局棋该怎么破?白歌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见太后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也只能暗自吸了口气,沉下心来看向那棋盘。
棋盘之上,显然是一局残棋。
白子棋路稳扎稳打,保守内敛中又透着机锋。
而黑子则是布局缜密刁钻,风险暗藏,杀伐果断,棋路之稳准狠令人心惊。
这局残棋,便停留在白子已经被黑子逼近绝路之时。
白歌看着那棋局,越看便越是心惊,越是熟悉。
再加上她一直都有的猜测,已经能大致确定这执黑子之人是谁,毕竟她曾经与那人对弈过太多次,怕是这世上最熟悉他棋路的人。
太后瞧她看的专注,缓声问道:如何,你觉得白子该怎样破局?白歌从棋局中抽离心神,看向太后,窥见她眸中的几许探究、她垂下眸子,恭谨道:太后娘娘,臣妇是出身武将之家,对琴棋书画并不精通,只能瞧出来这下棋之人的厉害,却不知该如何破局。
太后眉峰微动,发髻上赤金步摇轻微晃了晃。
能瞧出厉害也不错了。
她说着,盯着白歌的脸道:不过你这样貌倒瞧不出是北地边境出身的,这般娇嫩便是连宫中的女子都不及啊。
白歌也只能垂眸道:家母知道些养颜的方子,这些年一直用着,倒也有些效果,太后不嫌弃,臣妇便献给太后。
她这倒是也没撒谎,以前姨娘是有不少养颜方子,还都是些不外传的秘方来着。
太后听她不愿承认,也不再强迫,倒是也没再提养颜方子的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定远侯府和宫中的趣事。
寿康宫偏殿。
那宫女将奶娘领到了一个似乎是特意给小孩子准备的摇篮小床边,温和道:这是太后娘娘特意给世子准备的,你可以将世子放在里面,休息一下,喝口热水,这一路过来冻坏了吧。
奶娘顿时感激的不行,她可没有做软轿的待遇,一路顶着寒风从宫门口走过来,这会儿浑身冻得僵硬。
将恒儿放到摇篮里,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水,千恩万谢的喝了。
只是没一会儿,奶娘便面露窘色,对着宫女询问起了恭房的位置。
宫女很是和善的派了个小内侍为她领路,见她不放心孩子,还道这偏殿里还几个人,都会帮她盯着孩子的。
奶娘这才放心的跟着小内侍离去。
片刻后,一个瘦削冷峻的身影走进了偏殿。
他先是脱下斗篷递给侍从,又停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将身上的寒气尽量都散掉,这才往那摇篮走去。
那宫女见他过来,连忙行礼,却没有出声,显然是事先知晓这人会来。
那人没有理会她,只是从她身边走过,来到婴孩的摇篮前。
他就那样站在摇篮前看了一会儿,脸上原本冷峻的线条渐渐柔软下来,掺杂着外面寒冬风雪气息的眉宇也跟着变得温和。
那张清隽的脸仿若冰雪消融,引得一旁的宫女忍不住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这边。
他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指,想去触碰婴儿的柔嫩的脸颊,只是就在刚刚要触及时,原本熟睡的孩子却醒了。
那双清澈的黑瞳几乎能倒映出他的影子,谢尘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将手指收回来。
一只小手忽然伸出来,捉住了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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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热细腻的触觉传来, 血脉中的某种联系被瞬间唤醒。
谢尘紧紧盯着这孩子,看着他明澈黑亮的眼睛, 眼尾微扬着, 睫毛却又长又直。
看着他对着自己咧开小嘴, 露出无齿的笑容, 心中涌起陌生的情绪, 有些无措和紧张。
看着眼前的白嫩嫩,软乎乎的孩子, 谢尘整颗心都跟着不断柔软塌陷,似陷入温乎乎的水中。
这就是他的孩子, 在这小小的身体里留着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的血脉。
也是这世间仅有的, 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
思及此,谢尘竟对这个孩子是不是姓谢再也升不起半分怨怼,就算姓莫又如何呢, 也没甚不好, 就连他自己,本也对谢家, 对谢氏这个姓氏没什么执念。
甚至,在他心中对莫廷绍升起些许感激。
若没有他,也许这个便没有眼前这个孩子的到来。
谢尘觉得自己的心态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悦平和,只要看着眼前的小娃娃,便有种万事知足的感觉, 很奇妙。
想到外面的天寒地冻, 他又开始担心, 从定远侯府来的这一路上小家伙有没有被冻到,不由得有一丝后悔,若是因着心中的私念,让这孩子受了寒气病了可怎么办。
心中千百种思绪略过,可看在旁人的眼中,他也只是僵硬的站在那里,伸着一根手指被小婴儿握着,脸上神色温柔,唇边带起一丝笑意来。
一旁的宫女见他这般神情,忍不住大着胆子走上前,放轻声音柔柔道:大人可要抱抱这孩子,奴婢可以教大人的。
谢尘听闻不由怔了一瞬。
他其实很想将这个摇篮里的小家伙抱起来,抱在怀里感受一下他的重量。
可这小家伙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小小的身体,嫩嫩的皮肤,让他不敢使出半点力气来,生怕将那小胳膊弄伤。
谢尘摇了摇头,也懒得理会身旁婢女的小心思,只是道:不必。
说完,他便又开始盯着孩子的脸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与自己这也像,那也像,竟是怎么也移不开眼。
小恒儿似乎也觉得好玩,手一松,将谢尘的手指放开,然后又张着小嘴乐了起来。
谢尘伸出的那只手指没了束缚,轻轻颤了一下,接着落在了孩子柔嫩的脸颊上。
——思追。
·陪太后聊了好一会儿的白歌,着实觉得有些心累。
这位太后话中有意无意的试探,让她的精神一度处于紧张的状态,再加上恒儿不在她身边,更是让她一直心神不宁。
对面的太后似乎看出了什么,抿了口茶,笑道:瞧本宫这记性,眼瞧着到中午了,还拉着你聊,你是刚出了月子的人,这一大早就进宫定是饿了,本宫特地令人备了滋补的药膳,待会儿你可得多吃点。
白歌其实很想找借口去瞧瞧孩子,但碍于太后的话,只好装作无事的点头应了下来。
太后正要招呼人传膳,忽听门外有宫女脚步匆匆的声音。
她轻轻蹙了下眉,脸色微沉,原本的柔和瞬间褪下去,显出几分威严来。
出什么事了?身边的大宫女窥见她神色不悦,连忙往外走了两步责问。
外面宫女声音有些慌张的答道:启禀太后娘娘,定远侯府的大姑娘刚刚与大公主吵了起来,争执之间,将大公主推到水里了!什么!白歌脑中嗡鸣,心中顿时只剩一个念想——恒儿会不会出事!若今日这局,真是场鸿门宴,那怕不会只针对莫小鸢。
太后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她看了已经站起身的白歌,沉声对那宫女道:大公主怎么样了,可已经救上来了,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那宫女连忙道:大公主已经被救上来,太医也赶过去了。
紧接着她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莫小鸢跟着太后身边的宫女去了珍宝库后,那宫女便让掌库的内监跟着莫小鸢,随她挑东西。
莫小鸢在里面转了一圈儿,见都是些名贵的珠宝和摆件,她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样贵重的东西,她若是挑了,怕是会给人留个贪财的印象,因此便也都不敢动。
那小内监见她转了一圈儿也没露出想要的,便将她引导侧面的柜子前。
莫小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便见一套红木盒中用软垫薄锦衬着的瓷娃娃,一套八个,每个发型服饰姿势都各不相同,有拿着扇子半遮住面容的,有撑着纸伞的,还有舞动长剑的,看起来精致漂亮极了。
莫小鸢一眼便相中了,再瞧着娃娃上也并未镶金嵌玉,更是放下心来。
那小内监见她看中了,便殷勤的将那装着娃娃红木盒子取下来,递给了她。
莫小鸢满心欢喜的带着娃娃往回走,待走到宫中内湖边上,迎面便撞见了大公主带着侍女过来,大公主年龄与莫小鸢差不多大,一见到她手里的红木盒子,顿时红了眼,上去便要将那盒子抢过来。
嘴里还骂道:不过一个武将之女,竟然连本宫的东西也敢抢!莫小鸢从小练武,反应极快,这大公主的手刚伸过来,她便一个侧身躲开,到底也是从小在侯府中被娇养到大,哪里愿意吃亏,此时便皱起眉反问:你是何人,这是太后娘娘赏我的东西!大公主听了更是气的细眉竖起,红着眼睛,嚷道:那明明是我的娃娃,是我的!一边嚷一边又上手去抢,莫小鸢心里也是极喜欢这娃娃,此时哪里肯放手,见大公主的手开始撕扯自己的袖子,上好的布料被撕扯的皱皱巴巴,劈手便打了过去。
大公主啊了一声,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背,气的狠狠跺着脚:你敢打我!莫小鸢也皱着眉头,不悦道:是你先扯我衣裳的!大公主再掩不住愤恨,指着旁边的结了层薄冰的湖面,一边冲过去撕扯起莫小鸢,一边对着身边的几个宫女尖声道:把她给本宫推下去。
那几个宫女应了一声,就冲到莫小鸢的身前围了一圈,不断扯着她要把她推到湖里。
莫小鸢一个练家子,怎么可能被几个小姑娘给制住,一开始也不过是格挡几下,后来不知是谁再她腰间狠狠捅了一下,她下意识的一脚踹出去,慌忙间,她也没注意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踹的,只是很快听到落水声响起,随之而起的便是宫女们的尖叫声。
啊,来人呐,公主落水了!也是这时,莫小鸢才知道,原来这个气焰嚣张的小姑娘,竟然是位公主。
·白歌听完那宫女的讲述,心中冰凉。
莫小鸢将公主踹进湖里,这事一个没处理好,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她焦急的问道:那小鸢人呢?那宫女赶紧回道:大公主的几个宫女围在那,不让莫姑娘走,奴婢也不敢强行将莫姑娘带回来,现在应该在大公主的宫中。
白歌正要与太后请求去大公主的宫中看一看情况,就听外面又吵吵嚷嚷起来。
此时太后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刚出殿门,就听见女子的哭喊声尖利的穿透进耳朵。
殿门外乌泱泱的挤了一大批人,好些都穿着宫装,珠翠满头,瞧着不似普通宫人。
而为首的一个穿着老气酱色宫装的妇人,正是发出那尖锐哭喊声的人。
白歌还没等猜测来人身份,便听太后微沉着声音问道:李太妃,你这是做什么?李太妃,正是大公主的生母,如今的太妃李氏。
李太妃年龄瞧着要比太后大上许多,此时哭的一双眼已是肿成烂桃般,被身边的宫女搀扶着,哭喊道:太后娘娘,你可要为大公主做主啊,如今先帝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真是什么人都敢来踩上一脚了!她一边哭着,一边让几个太监将身后的莫小鸢拉着出来。
太后娘娘,就是这死丫头,把我们大公主推进湖里的,这三九天,那湖面都结了冰啊,这是安的什么心啊!这是想要大公主的命啊!今日若不处置了这个丫头,臣妾哪还有脸面去见先皇啊!只见被推出来的莫小鸢头发散乱,衣裳也被拉扯的皱皱巴巴,脸上红肿,显然是被人扇了巴掌的,只是神情还格外倔强,眼圈通红着,不肯落一滴泪下来。
白歌顿时心疼的不行,这可是整个定远侯府都捧着的姑娘,向来洒脱乐观,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她也顾不上李太妃的脸色,一转身,便跪在太后身前。
太后娘娘,小女年幼不懂事,实在是不知是何时得罪了大公主和太妃娘娘,不过是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赐,竟然就要她的性命。
李太妃显然没想到白歌会这般说,双眼睁大,尖利道:你浑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有意陷害你们吗,太后娘娘,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大公主刚从冰湖里被救上来,现在还躺在榻上生死未卜呢!太后眉头轻皱,道:李太妃,有话好好说,既然大公主还生死未卜,你还是先去守着大公主吧,这件事本宫自会处理。
李太妃明显是听出了太后的维护之意,顿时软倒在地上哀嚎起来,对着身边的一众太妃痛哭道:老天无眼啊,先皇才走了多少日子,咱们孤儿寡母就要任人欺凌了啊!站在她身旁的太妃们显然也是觉得太后这样的维护十分不妥,此时颇有兔死狐悲的凄凄之态。
太后看出了这些太妃的心思,脸上顿时露出难看之色。
白歌明白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不管事情起因如何,结果就是她定远侯府的姑娘害的公主落了水,这大冬天的,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正赶上如今先皇过世不久,新帝刚刚登基,正是人心不稳之时,便是太后也不好在此时一力回护,今日不管是谁再算计定远侯府,但这时机选的真是刚刚好。
看着红着眼圈,嘴唇都咬出血痕的莫小鸢,这个孩子处在事件中心,实则却最是无辜。
白歌咬咬牙,跪在地上道:太后娘娘,臣妇之女年纪尚幼,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也是子不教母之过,如今太妃娘娘要追究,还请让臣妇代小女受过。
李太妃见太后还是沉默,显然是没有决断,赶紧又哭天抢地道:先皇啊,你睁开眼瞧瞧啊,瞧瞧你的女儿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太后被周围的太妃们瞧的心中一阵气闷,刚想出声,忽然有男子声音响起。
\\这是在做什么?\\那声音既沉且冷,似透着浓重的威压和寒气,以及一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怒意。
李太妃被这声音中的寒意赫住,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哭喊声也戛然而止。
跪在地上的白歌肩膀微微抖了一下,身子有些僵硬,却并没有回头去看,太后面色也是微微一边,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披着暗色氅衣的男人从不远处行来,墨色衣角曳地,在雪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
他冷白的俊美面容上,神情冷漠平静,只在眼神略过跪在地上那个纤弱身影时,动了动。
这不是定远侯夫人,怎么跪在地上,地上雪厚,夫人刚有子嗣,身体可不该染了寒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白歌身边,氅衣下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伸出去拉她一把,但最终还是没了动作。
还不赶紧将夫人扶起来。
他眸光冰冷的扫过一旁的宫女,吓得小宫女打着颤的小跑到白歌身边搀着她站了起来。
白歌站起身,只是低着头,避开了谢尘的方向。
谢尘看着她可以回避与自己目光相交,心中着实酸苦难言,却又半点不能表露出来。
李太妃嘴唇嗫嚅着,想要阻拦,却还是没敢。
而原本应该是在场地位最高的太后反而一言不发。
场面一时显得有些诡异,但又极为合乎情理。
毕竟先皇过世,小皇帝年幼,距离能亲政还不知要多少年,如今朝中上下,不过是首辅大臣谢尘一个人说了算,前朝后宫,无不是要看他脸色,此时他既出言,旁人也只有听着的份了。
见白歌被宫女扶着站起身,谢尘的眸光凝在她刚刚在扑在雪地里被冻得通红的手上。
原本见到儿子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戾气来。
先皇刚过世不久,李太妃您就领着一众先皇妃嫔来太后的宫中喧闹是何意?是想藐视太后权威?还是对新帝有所不满。
他的语气轻飘,可话中的分量却是极重,几乎压得李太妃喘不过气来。
她慌忙道:谢大人误会了,本宫才是受害的那个,这定远侯府的大姑娘将大公主一脚踹进了湖里,大公主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生死未卜啊!谢尘淡漠扫了她一眼:那请问太妃,大公主是为何会被踹进湖里的呢?李太妃看了在一旁垂着眼眸的白歌一眼,道:不管为何,大公主险些因此丧命,这害人者也该受罚。
白歌听到这里,又想出言,却听谢尘已经开口。
太妃,大公主是为了抢莫姑娘在宝库中挑选的天竺贡品,强抢不成,又想将人推到水里,这才被人反击,一脚揣进湖中,是也不是?李太妃顿时有了两分心虚,却还强撑着道:是又怎样,那天竺进贡的四对娃娃本就是先皇生前赏给大公主的,不过是暂存在宝库中,谁知竟叫她抢了去,这不是有意欺侮我们孤儿寡母!白歌心中顿时有些疑惑,就听谢尘轻嗤一声:那天竺贡品本是摆在内库中被收的好好的,如何就能被莫姑娘瞧见,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大公主今日也不会落水。
他墨染般的眉宇轻轻挑起,轻嘲道:太妃到底是真的蠢钝,还是明知其中有问题,却还要来趟一趟浑水呢。
此话一出,李太妃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却没有说话。
场中一时静默下来。
半晌,才听太后打圆场一般道:李太妃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大公主吧,她受了惊吓,正是需要人宽慰的时候。
李太妃头也没敢抬,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太后正想再说什么,就见到谢尘冷淡的神色,轻咳了一声道:莫夫人,莫姑娘今日也受了惊,本宫就不留你了,赶紧带她回府休息吧。
白歌刚想开口问恒儿在哪,就见奶娘抱着孩子快步过来。
身边杵着那人,白歌着实是不太自在,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就想行礼告辞。
未曾想,身边的人先一步开口了。
宫中轿小,侯夫人带着孩子多有不便,莫姑娘又受了不小的惊吓,谢某送夫人出宫吧。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结局◉ 第一百二十八章白歌轻蹙了蹙眉, 语气很淡的回绝道:不麻烦谢大人了。
身边人的呼吸似乎是窒了一瞬,沉默的瞬息是掩饰不住的难堪。
白歌觉得有些别扭,紧了紧手中的襁褓, 小小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这种怪异的氛围,开始有些躁动的小声哼唧起来。
婴儿稚嫩的声音顿时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沉默。
白歌连忙放低声音, 轻柔的哄着。
孩子还小, 禁不住这般折腾。
身边的人声音更是柔和, 语气里几乎带着几许哀求的意味。
我并无其他心思, 你做我的轿, 我在外面走便是。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片雪地里又显得格外轻, 仿佛低到那厚厚的雪里,在人心里印出微凉的印记。
白歌听得心底忽觉发酸, 说不出的别扭。
不知什么时候, 身边的人早都已经散去了,白歌看着莫小鸢冻得有些发抖的狼狈样子,又看看不断吭叽着的儿子, 最终还是没再出声拒绝。
谢尘随手将身上的氅衣扯下来, 走到莫小鸢身边给她披上,吓得莫小鸢连忙推拒, 眼神不断瞄着白歌。
白歌轻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就看着谢尘安排了一顶小轿过来,又让奶娘陪着惊魂未定的莫小鸢。
待那顶小轿启程,他才走到另一座高大华贵, 明显逾制的宫车前, 推开了木质雕花门, 又亲自从车辕下拿出脚凳摆上,这才看向白歌。
白歌抿着唇,抱着恒儿,小心的踏着脚凳上了车。
厚实的宫车里暖融融的,车轮压在雪地上的,偶尔有轻微的辘辘声和车外那人的脚步声。
半晌后,外面才传来声音。
今日的事,根源在我,大公主是被人引着过去的——他的话还没说完,白歌就打断了他。
我知道。
谢尘愣了一下,转头去看车窗,只是那车帘紧闭着,瞧不见里面人的神情。
是那位沈贵妃吧?白歌说着,语气里忽然带上了轻笑: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太妃娘娘了。
刚刚在车上,冷静下来,白歌就发现了这事情的不对劲。
这事情来的太过蹊跷,怎么就能这么巧合,小鸢挑中了大公主钟爱的东西,又被大公主看见了,若不是有人刻意算计,才真叫出鬼了。
仔细想来,太后对她明显是一直在示好,若是想要对付她或是对付侯府,完全没有必要使这样的小手段。
再一盘点这后宫中,与她有过瓜葛的,似乎也就剩下那位曾经风光无限的沈贵妃了。
虽是小手段,却也真是格外阴毒,今日若是莫小鸢被人推进了水中,她身边又都是大公主的人,怕是人能不能活着都两说。
沈贵妃看似是针对白歌,可对一个孩子下手却又毫无道理。
窗外,谢尘又轻声开口。
三皇子已经封了郡王,她开春便要跟着去封地琼州,我实在不曾想,她还会生事,这事全怪我没能周全好。
说到这,他声音淡了两分,似沁入了风雪的寒意。
你放心,她到不了琼州。
白歌没有再说话,寒风吹过车帘,掀起一道缝隙,露出她茭白的侧脸。
谢尘看着她低头温柔的理了理恒儿的襁褓,免得孩子受了风寒。
白歌看向被吹开的车帘,扫了一眼外面。
没了御寒的氅衣,男人玄色的衣衫显得有些单薄,玉冠下乌发上染了一层薄雪。
他一直在看着她,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那双深黑的眸子里,似乎蕴着内疚和歉意。
直到车帘又轻轻落下,谢尘的心一直提着,可她没再说话。
就这样一路到了宫城门,谢尘也跟了一路,直到车停下,白歌从车上下来,领着莫小鸢和奶娘回到了侯府的车上。
他就这样默默看着,心里有无数话想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白歌带着莫小鸢回到侯府的时候,着实把莫夫人吓了一跳。
她实在没想到,怎么就出去半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变得这么狼狈,脸上还有着明显的红肿。
莫夫人顿时心疼的不行,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孙女,哪能不疼的和宝贝一样。
莫小鸢一见了莫夫人,那一直隐忍着的委屈,顿时就全出来了,终于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哭着抱住了莫夫人,开始诉说在宫里遇到的那些坏人。
莫夫人一边听一边安慰,莫小鸢哭的累了,很快就在莫夫人的怀中睡熟了。
莫夫人招呼着婆子把小姑娘抱进屋里睡,这才看向白歌,神情严肃的问:到底怎么回事?白歌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奶娘,又示意莫夫人屏退下人。
这才在莫夫人身边,跪了下来。
莫夫人眼中讶异,连忙去拦她,一边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想问清楚事情缘由,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小鸢不是说是那大公主刁蛮无理嘛,与你有什么相干的?白歌却并不起身,只是语气有些涩然的道:就是与我相干,是我连累了小鸢。
莫夫人闻得此话,登时微微愣住。
白歌踏进侯府的大门时,终于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贵妃如此行径,无异于是鱼死网破,下手的对象又是一个小孩子,就算她心中恨透了谢尘,连带着知晓内情也恨上了白歌,可这样做对谢尘和白歌都没有实质伤害,那她图的什么?直到白歌踏进侯府的那一刻,她明白了沈贵妃的这么做的初衷。
那个输红眼的女人实在告诉谢尘,告诉她,不管她换了什么样的身份,那些曾经都抹不掉,她身上就打着谢尘的印记。
而她不过是一个脆弱无能的妇人,她护不住身边的人。
反而会牵连身边的所有人。
就算那个女人死了,不再是威胁,可谢尘在朝中的敌人呢,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也会让她永无宁日。
即便是侯府,也庇护不住她。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成为那些谢尘敌人眼中可以用来对付,利用谢尘的最好工具。
白歌看着在莫夫人怀中痛哭的莫小鸢时,心也跟着在抽动。
她想起在车厢外,那车帘缝隙中,谢尘复杂的神情。
他知道,可是他没办法直白的将这话讲出来。
也许是怕她误会成又一次的要挟吧。
白歌在莫夫人的房间里呆了很久,直到天色见黑才出来,身后莫夫人脸上已全是泪痕,可直到白歌走出院门,她没有开口挽留。
晚间,莫廷绍回来先是被莫夫人叫去,又去看了看女儿,接着才一身煞气的来到了白歌的门外。
只是看着那房间的灯火,莫廷绍也踟蹰了。
他就看着房间里那单薄的剪影,想敲门,却又半天举不起手,仿佛那手有千斤重,仿佛那是托着他最放在心上的两位亲人。
他半辈子沙场征战,从未怕过什么,可这一刻面对一扇门,却生了退却之心。
他心中清楚的知道,自己对屋中人是什么样的情意,那不是浅薄的爱慕,而是动了真心,想要一点点打动她,然后相守一生。
可当他想要敲门的时候,脑中却又浮现起女儿熟睡时仍残余的惊惧神色,和脸上的红肿痕迹,浮现起继母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面容。
他最终迟疑了,只是在房门口站着,一直站到了天亮。
永寿二年的正月,定远侯府办了场丧事。
刚过了年,到处热闹着,市井街口,有人在说着闲话。
你听说了,那定远侯的新夫人,没了!咋没听说,这都第几个了,就说那定远侯爷是个克妻命,真不知道咋还有人家敢嫁女儿给他,真是命都不要喽!听说是个关外来的,许是家中没听说话,要不咋能把好好的女儿往死路上逼啊!也说不准,那侯府是个富贵地儿,多少人不怕没命,就怕没有富贵命呦!唉,那新夫人也是个没福气,听说才生了儿子,定是能继承爵位的。
几个市井妇人趁着过年出去逛集的功夫,挎着箩筐凑在一块儿闲唠着,却没注意身后路过了一辆看着极为朴素的马车,马车后跟着几名看着便十分凶悍的护卫。
寒风微拂动,车帘被吹得轻轻卷起,里面女子秀美的轮廓若隐若现。
小招猛地拉上车帘,气呼呼的道:这些市井婆子,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先编排人!白歌揽了揽身上的斗篷,看着小招的略瞪圆的眼睛,轻笑出来。
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可似乎只有小招没有变过,仍然是那么直来直去,大大咧咧的性子,和她处在一处,总有种不用费心思的轻松。
小招看她笑,不由轻声埋怨着,姑娘你又笑什么,这一路你就笑个不停,恒哥儿也不带上,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孩子,你也不担心,怎么还能笑的出来!白歌也不计较她的话,笑着摆摆手道:有什么可担心的,侯府有的是人照顾他,我就是在身边也没什么能插手的活儿,再说小侯爷不是说了,以后找机会把恒儿送来,又不是再见不到。
小招听着就叹气,也不知道自家这姑娘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才过了两天舒心日子,怎么又弄了一出假死,还把孩子留给侯府养着了。
可那到底不是小侯爷的孩子啊!她轻声嘀咕着,心里总还是放心不下。
白歌笑意微微敛起,却也没全收回去,她淡淡的道:总有人看着,放心吧,在我身边才不一定是好事。
小招见她神色转淡,却也不敢再多说。
不知怎么的,现在的姑娘与从前越发不同了,稍稍严肃起来,就让她不由自主的不敢违逆。
小招转移着话题道:姑娘,那我们现在是去投奔夫人吗?她嘴里的自然不是莫夫人,而是白歌的嫡母宁氏,如今已经改了身份,在杭州与季大人过上了安稳日子,之前与白歌通了几次信,多次说过,若是白歌日子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到杭州找她。
白歌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
我想回淮安。
她最近总是梦见小时候的事,总想回去看看。
小招惊讶道:可是淮安的宅子不是都被夫人卖了吗?白歌却笑着道:母亲走之前便将淮安老宅的地契和几处铺面都给了我,就是预备着有万一那天。
宁氏是个极清明的人,做事总会留后路。
小招这才放下心来,脸上也露了笑:回去也好,我也有点想家了。
她并不是家生子,虽是被自小卖进来给白作者有话说:已完结,后续可能会有谢尘be和he番外新年快乐******************************本书由玖玖为您整理推荐如有冒犯,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