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琴最终还是死了。
她没有等来医术高超的楚伯伯, 也没有等来爹爹,什么都没有等到,就连小叔叔答应要给她买的糖葫芦也没有等来。
她是在王弥怀里断气的。
她没有害怕, 大姑姑给她讲的故事很好听,故事大概是讲到小女孩被爹爹救出来的时候, 她便没了意识,小小的身体一点点凉了下去。
王弥讲完了故事,怀里的人不那么软了, 有点僵,还有点凉, 她低头看去,小冬琴双眼微瞌,眼角泪迹已干, 发青的嘴角带着一抹浅笑。
王弥只这么看着, 便一声哭了出来。
随即,围在屋里的众人也跟着哭出了声。
后来的事, 像是做梦一样。
有人把她怀里的小冬琴抱走了,有人把她带到堂屋里坐着, 有人端了药给她喝,她还奇怪, 今天的药怎么都不苦呢?她想再见小冬琴一眼, 想再抱抱她, 想再听她奶声奶气地叫自己一声大姑姑, 想给她买糖、买小玩意儿、买漂亮的新衣裳……可是今天王家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她找不到小冬琴的影子, 以前小冬琴最爱往热闹里钻了, 以后再也没有小冬琴了。
高柏忙完手上的事, 赶到王家的时候,王弥正坐在堂屋里发呆,和匆匆忙忙的众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王弥一看见高柏,本来是想朝他笑笑,故作轻松地说一声:你来啦,但话没出口,一口热血涌出来,吓得高柏惊慌失措。
后来的事,王弥就彻底记不得了,因为她实在禁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经回到高家了。
醒了?感觉好些了吗?高柏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亲昵。
王弥动了一下,便觉得头痛欲裂,眉头皱成一团,十分难受。
高柏立刻紧张起来,微凉的指节搭在她头上轻轻按着。
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高柏便扶她起来喝药,喝完药,楚先生又过来给她把脉针灸。
做完这一切,王弥稍微觉得清醒了些,便想起小冬琴之事,一时半会儿竟分不清哪处是梦,哪处是真实。
小冬琴她……王弥一开口便问这个。
高柏手背覆在她额头片刻,松了口气:小冬琴的事我去处理,你别操心,身体好不容易养好了一些,可别再出什么问题。
说到这,王弥便清醒过来,小冬琴的事不是梦,小冬琴真的不在了。
小冬琴的后事是王家的人操办的,小冬琴还小,死了不吉利,便找人随便算了个日子,匆匆埋了,连碑都没有。
这些事王弥不知道,自小冬琴死了那日起,她便养病在家,高柏哪也不许她去。
直到夏末秋至,她的病好转了一些,她想去墓前看看小冬琴,才知道小冬琴的墓连一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自小冬琴死后,没有人再提起她,更不会有人问起她为何会吃□□。
就好像是,小冬琴的死,谁都没有错,怪只怪她性子烈,命不好。
听起来确实是这样,三妹只是骂了她两句,她便想不通要寻死,这只能怪她自己。
自小冬琴死了之后,她睡的那间杂物间便只堆放杂物,再也不住人了。
自小冬琴死后,王弥和娘家的联系便逐渐少了,一方面是身体的原因,另一方面,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三妹。
若不是三妹说话口无遮拦,说话伤人,小冬琴也不会如此。
但这种话,是没办法当着三妹的面说的。
小冬琴的死,就像一阵北风,呼啸过一阵,便再无痕迹。
前几日,周子意回京城了。
临走前,特意派人给王弥送了幅画,画里是王弥一身素衣,从黎明长街走来的模样,是周子意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
高柏见了这画,脸色十分难看,却又舍不得扔掉,他家阿弥确实如画般清丽动人。
于是,隔日他便找了整个延州最好的画师,重新为阿弥画了幅画像,挂在里屋,天天看着。
王弥笑他幼稚:我天天就在你跟前,还要去看画,可是觉得我不如画好看?高柏认真地说:画是画,你是你,想把你留在画里,更想日日见到你,见你身体安康,欢心喜悦,便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王弥的心便这么跟着沦陷了。
爱上一个人,是无药可救的,王弥觉得她已经病入膏肓了。
后来的日子,随着周大人的离开,变得平淡安稳了许多。
武馆的生意不如从前,先前因为阿弥的病,欠了好些债。
要债的人日日往武馆去,高柏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他担心要债的人往家里跑,惊扰阿弥,索性卖了些田地,总算是把外债都还上了。
原本那些田地是秦野师父分给几个弟子的,郭云飞、关小凡、许芷都有份,而现在却都被高柏卖了,难免有些怨言。
关小凡倒是想的通:卖就卖了吧,起先是师父给的,现在武馆艰难,能帮上点忙也是好的,等以后武馆生意好了,还会缺这点田地?郭云飞说:确实如此,我们本就受师父和大师兄收留照顾,若还要计较几亩田地,倒成什么人了?许芷没有说话,闷着喝了碗酒,便走了。
柳如舟费尽心思从家里要了三百两银子过来,想着能帮武馆赔一点是一点,没想到怀里揣着银票到武馆时,才知道钱已经还上了。
那天下午,柳如舟翻遍了整个千水镇,太阳快落山时,才在一处临水的山丘找到许芷。
许芷在山丘上坐成了一尊石像,柳如舟看了半天也不见她动一下。
他悄悄走过去,和许芷并肩坐着。
最后一丝余辉落尽,天黑了下来。
柳如舟看着许芷,忍了一天的话,终于问了出来:师姐可是不开心?许芷没搭理他。
柳如舟又说:听师兄们,师父给你们的地契都被大师兄收回去了,若是我没有猜错,那片田原本就是你的。
说着,柳如舟抬手指着远处,越过长河,指着河对岸的那块田。
以前听师姐提起过,你想要一块田,种自己爱吃的菜,田边再种些菊花,再养几只兔子,田里草多了,便割了喂兔子,最重要的是,有了地就像有了家,有了地便生了根,便不再是游人。
说完,许芷终于动了动,转头看着柳如舟。
夜色里,他们虽然挨得近,但看不到彼此的神情。
柳如舟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他说:地帮你买回来了,不过不是原来那片地,在武馆后门的山脚,离武馆比较近,你若想去看看,随时都可以。
说着,把地契塞到许芷手里。
许芷愣怔片刻,归还给他:不用。
就当是送给师姐的生辰礼吧,自我来武馆,许多地方都受师姐照顾,理应给师姐送点东西,以表谢意。
柳如舟心里忐忑,他怕许芷不收,还怕从此连朋友都做不成。
已经买下来了,你若不要,便只能让田地荒着,我家世代从医,并没有人会种地的。
柳如舟壮着胆子说。
许芷眯起眼看着他,虽看不清表情,但柳如舟能感受到许芷投到他身上的目光,带着不耐烦的犀利和危险。
然而,就像是头狼竖起满身戒备,最后发现对方是一只异类幼崽,毫无攻击性,甚至还有点可爱一样,许芷收起敌意,垂头丧气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柳如舟说:师姐,我从小在医馆看多了世间冷暖,说起来,我可怜过很多人,但对师姐,从来不是那样。
许芷扭头看他:那是哪样?柳如舟倏然被看着,脸颊微红,脑子里一片空白,磕磕绊绊说道:师姐身手不凡,仗义豪气,英姿飒爽,我……我很是佩服……许芷见他这般囧样,忍不住笑出来:当真佩服?不敢骗师姐。
柳如舟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她。
静默片刻,许芷又问:只是佩服?没有其他的了?柳如舟的脸更红了,憋了半天,终究只微微摇头:没有其他的。
许芷不再看他,从山丘往下看去,千水镇家家户户灯火星点,盛世中的安稳不过如此。
坐了一会儿,山风凉凉吹来,柳如舟穿的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许芷笑了笑,起身道:走吧,回去晚了,你家阿姐又要满大街找你了。
说完,便大步往山下走。
柳如舟迅速起身跟上,走了几步,攥着地契,吞吞吐吐道:师姐,这地契……不要。
许芷斩钉截铁。
没说要给你。
柳如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底气。
许芷顿住脚步,柳如舟一个不小心,撞上许芷的后背。
他还在长身体,个子比许芷高了一点,这么撞上去,倒像是柳如舟从后面抱着许芷一般,亲昵非常,许芷身上淡淡的香味侵入他鼻尖,让他手足无措。
许芷转身瞪了他一眼:眼看着竟比我还高了些,但你可别忘了,我永远都是你师姐。
柳如舟舍不得和她拉开距离,鼻尖暗香萦绕,还未长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自然是记得的,师姐永远是师姐,一辈子都是。
许芷觉得两人这样的距离实在暧昧了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往前走了一步,拉开距离说:记得就好,走了。
正要走,柳如舟忽然拉住她手臂:师姐……干嘛?许芷微微皱眉,转身看他。
地是我背着家里人买的,如今你若是不要,我也断然不敢拿回去给家里打理,若这么荒着,怪可惜的……柳如舟壮着胆子说,语气又怂又莽。
许芷轻笑:怎么?想让你给你当免费劳役啊?不是不是……柳如舟犹豫着开口:师姐那么厉害,肯定什么都知道,我只是想让师姐教教我,如何打理田地……许芷轻挑眉梢,夜色里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拿过他手里的地契: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了,不过我是有条件的……柳如舟的欢喜弥漫在整个山丘:师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那我可不客气了。
师姐跟我不必客气……夜色渐浓,两人便说笑着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