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柏离家的那天下着雨, 雨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阿弥给他收拾了很多东西,可高柏只背了一个行囊, 拿了她刚刚织好的腰带,他说:又不是不回来, 带这么多东西,很是累赘。
说完,又从腰间拿出来一只簪子:本想等你生辰再送给你, 可现在等不了了,中秋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以后每年的中秋我都会陪着你。
雨水敲打着砖瓦,顺着房檐落个不停,阿弥说:等雨停了再走吧,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高柏看尽她眼里的不舍,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抓了一下:早去早回,拖久了恐怕旁生枝节。
阿弥便不再挽留, 撑着伞看他上马车,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直到消失在密密麻麻的雨帘里。
高柏进京后的日子不算难捱,但总觉得有些漫长, 属于高柏的武馆田地都不需要她操心, 倒是刚买回家的两个小孩费了她些许经历。
姐姐倒是懂事勤快的让人心疼, 弟弟却有些调皮难训, 屁大点孩子天天想着往武馆跑,有时候一夜一夜的不回家, 让人一顿好找。
除此之外, 最头疼的便是娘家人隔三差五的叨扰,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借钱。
谁不知道阿弥嫁给高柏是捡了多大的便宜,如今阿弥田产地产那么多,找她借几两银子花花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一开始阿弥也不会计较什么,几两银子说借也就借了,可娘家人尝了甜头便得寸进尺,甚至找她要钱去置办房宅佣人,更是仗着阿弥家大业大在村里欺善怕恶。
被欺之人找上阿弥,她才知道娘家人做事如此不堪,从那以后,娘家人一概不借,她和娘家的关系越发僵冷起来。
但阿弥顾不得这么多,她想着高柏离家已经三个多月,按理说应该到京城了,再过些时日,就可以收到高柏写回来的信了。
这段时间她天天在账房里转,家里所有的产业她已了解的清清楚楚,账房里的学问也学的七七八八,高柏回来恐怕都要对她大吃一惊了。
又等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等来高柏的书信。
阿弥有些魂不守舍了,账房也不去了,每日都要去武馆转转,生怕错过了高柏的书信。
夏末秋至,一转眼就是收获的时节,田里农忙,阿弥也跟着忙起来,田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找她做决定,有时候忙起来直接就睡在田里了,早晚饭就跟着农民们一起吃。
大家都说今年大丰收,收入比往年多了一半还多,其实是阿弥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账也算的细致,以前那些糊涂账也都理清楚了。
农忙正热火朝天的时候,阿弥坐在田埂吃饭,原本干净白嫩的手上又磨起一层老茧,指甲缝里一层黑黑的泥土,怎么洗都洗不掉,一看就知道是干农活的手。
一般情况下,阿弥从不允许孙大娘来田里给她送饭,可这日孙大娘直接坐了马车,带着好些吃食过来。
直到一盒做工精致颜色晶莹的月饼递到她眼前,她才反应过来——已经是中秋节了。
高柏进京的时候说过,中秋之期,就是他回来的时候。
如今已是中秋,可高柏连一封书信都未曾写过。
阿弥看着手中的月饼有些恍惚,高柏离家半年,她感觉似是上辈子的事一般,其实她心中早有预感,恐怕高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是她不相信高柏,而是不相信自己,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独特之处,能让高柏放弃京城的繁华富贵 ,回到一个山水不通的小地方陪她过一辈子。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高柏再也不回来,可尽管如此,高柏留给她的,也已经足够她在这个地方富足地过一辈子。
不是没想过去京城找他,她只是怕自己一介乡村野妇,拖累了高柏。
就待在这个地方,经营着高柏留给她的家业,等着他,一辈子。
高柏进京的第二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武馆偶尔有人护镖进京,阿弥曾托人打听消息,依然是杳无音讯。
这一年,家里洪水泛滥,几百亩田地几乎颗粒无收,若不是官府家帮扶着赈灾,阿弥恐怕要把高柏留给她的家底全都赔进去了。
这场灾难让阿弥急铱誮出一身病痛,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缓过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再不好好爱护着,怕是活不到高柏回来的那天了。
孙大娘做的饭允许送到地里头了,只不过都是清淡小菜,遇到今年这样的光景,都被阿弥分着送给吃不上饭的农民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跟着阿弥饿不着肚子,洪灾过后的第一年,跟着阿弥做活的人多了将近一倍。
到第四年的时候,阿弥将原有的田地扩展了一半,算得上是镇上田最多的一家了。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洪灾导致颗粒无收的情况,农闲时,她花重金请了水利大师,说服官府,兴修水利,这几年她所做出来的业绩,大伙都看在眼里,对她十分佩服。
高柏进京的第五年,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只是偶尔间闲谈,听到关于京城的消息,说是短短几年里,换了两个皇帝,许多朝廷大臣被判罪罚刑。
阿弥听着这些消息,心里没底,又不敢乱想,只是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忙碌之中。
又是一年中秋,孙大娘急匆匆跑来田里,阿弥见她这般慌忙,便笑着问:是不是卫卫又闯祸了?卫卫是高柏离京的时候给她买回来的小孩子,如今长得比她还高许多,聪明机灵,但也很淘气,从小泡在武馆长大,颇有些天赋,武馆里好些师兄都不是他的对手。
阿弥管他不多,武馆又无人敢管他,如今他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除了阿弥,谁都不怕,俨然是个小霸王。
孙大娘摆摆手,一边喘气一边说到:官府来了人在家里,说是找你。
阿弥抱着锄头有片刻愣神——莫不是高柏有消息了?她不敢有太多期待,这么多年了,所有的期待都消磨殆尽了。
找我什么事?阿弥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扶着腰,大颗大颗的汗滴顺着鼻尖滑落。
孙大娘摇摇头:不像是镇上来的,都是些生面孔,非说要见你才肯说。
镇上的官大大小小孙大娘几乎都面熟的。
阿弥擦了擦汗,挽着的袖子放下来,说:走去看看。
阿弥是在家门口的河边上洗手的时候抬起头才看见的——高柏背对着她站在那棵柳树下面,距离有点远,看不清人脸,但阿弥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高柏一点都没变,不,还是变了许多,骨子里的贵气越发明显了。
阿弥呆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有点不敢靠近高柏,是那种不通阶层所带来的距离感,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孙大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认出那是高柏之后,眼睛里忍不住放光:少爷回来啦!高柏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便看见了阿弥。
阿弥只看了一眼,便害怕地低下了头。
那一眼让她更加慌乱,她想逃。
隐约间,高柏剑眉星目,轮廓越发深邃英气,看过来的眼神冰冷坚定,像是要把人看穿一眼,带着居高临下的霸气。
那是她熟悉的高柏,也让她感到陌生。
她低头看着自己尘土满身的衣服,粗糙干硬的手指,抽线磨边的鞋子……没有一处能和高柏相配。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
如果时间就这么静止了,也挺好,阿弥心里默默想着。
高柏身后跟着的两个人接头低语了几句,其中一人便朝阿弥走了过来,刚走出去几步,又被高柏叫住。
然后高柏就朝她走了过来,阿弥站在原地没动,是孙大娘迎了上去:大少爷您可算是回来啦!高柏收回目光,看着孙大娘淡淡一笑:嗯,回来了,这些年……你们可还好?阿弥深吸一口气,笑着走过去:挺好的,你……终于回来了。
往日恩爱不移的夫妻,时隔这么多年再次相见,心里早已翻涌奔腾,只是表面上表现得太过生疏,倒像是在置气。
高柏见她打扮简朴,鞋子上沾着泥土,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心中像是百尺寒潭突然被曙光照耀,温煦着四肢百骸,舒服得让他战栗。
高柏张开双臂,朝她露出久违的笑容:这么多年未见,阿弥不曾想我吗?他知道,这么多年,阿弥托人去京城找过他好几次,都被他打发了。
阿弥眼里泛着泪光,终于顾不得那么多,扑进他怀里,这个拥抱,她想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他们依偎着坐在田埂上。
一轮明月悬空高挂,月光皎洁洒满田地,水田波光粼粼,偶有虫声稻香,静谧远阔,幽邃沁人。
阿弥问他:这次回来,还回去吗?高柏搂着她的肩,深邃幽暗的眸子里闪着不明的光:回哪?阿弥:京城。
高柏:不去,这里才是家,那个地方不能用‘回’来说。
阿弥又问:再也不去了?高柏:再也不去了。
两人沉默了良久,阿弥正要问这么多年他在京城到底经历了什么,高柏便开口: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咱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后来的日子,高柏就像没去过京城一般,陪着阿弥在镇上治田买地,富足且安乐。
关于高柏在京城的那几年的事,阿弥每每听他讲起,都像是在听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本子一般,很不真实。
高柏说他在京城当了几年皇帝,刚刚卸任,便立马赶回来了。
阿弥起初是不信的,但是高柏解释的很明白:二十多年前,宫里有个陶妃,极受圣上宠爱,为皇室诞下一子。
但陶妃遭人嫉妒陷害,皇上听信小人谗言,认为这个孩子是陶妃和当时的御医所生,便下命处死御医和孩子,陶妃也被打进冷宫。
陶妃逼不得已,向发小禁军副统领求助。
在处死御医和孩子的前一晚,冷宫一场大火烧死了很多人,包括那个孩子和御医。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高柏——陶妃当年所生的孩子就是高柏,御医便是楚先生,禁军副统领就是秦野。
后来,皇上查明真相,陶妃再次得宠。
这么多年来,陶妃扫清所有障碍,坐上皇后的位置,便秘密派人寻找高柏的下落。
高柏进京之前,皇帝病重在床,太子之位的争夺正是白热化的时候。
高柏一到京城,毫无疑问便成了太子——毕竟是皇后唯一的嫡子。
皇帝一死,他便登基成了新皇,受万人拥戴。
做到那个位置以后他才知道,不想做皇帝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已经离开京城了,回到了有阿弥的小镇。
他还是高柏,阿弥的丈夫。
还有呢?阿弥听他讲京城的事听的津津有味。
还有什么?高柏挽着袖子接过她递来的大碗茶。
阿弥想把后院的荒地种些蔬菜起来,高柏便开始除草松土。
从京城回来不到一个月,他已经黑了一大圈。
那可是皇帝呀,你怎么舍得……阿弥不禁感叹。
有何舍不得的?这世上我最舍不得的,只有你。
高柏放下茶碗,搓了搓手,继续挖地。
远处还没落下的太阳照在高柏侧脸上,阿弥看着他额头大颗的汗珠,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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