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025-03-22 07:38:06

没过多久, 便到了六月,太后的千秋节在即,此时天气已经彻底入夏, 京师有了几分暑气,纵然不是在日头下晒着,也有些酷热难当。

等到六月初八这一日, 绿珠早早开始伺候花妩盛装打扮, 整个碧梧宫上下忙得四脚朝天,好容易收拾妥当了, 眼看时辰也差不多,绿珠便提醒道:娘娘, 咱们该走了。

花妩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没有太阳,也不见一丝风,空气闷热无比, 大黄狗趴在廊下吐舌头,没精打采的, 蝉躲在玉兰树上一刻不停地叫嚷, 拖着长长的调子, 仿佛要断了气, 实在不讨喜。

花妩轻声道:看来今天要下大雨。

她一向最是讨厌下雨天,绿珠也是知道的,遂安慰道:兴许宴后便停了呢?往日每逢下雨, 花妩都是不出门的,但是今天不一样, 别说下雨, 哪怕天上下刀子, 她也要去保和殿赴宴。

收拾停当,花妩刚出了碧梧宫的门,远远便看见一行人过来,绿珠有些惊喜地道:娘娘,是皇上圣驾来了。

花妩抬眼一看,果然见着了熟悉的面孔,刘福满喜气洋洋地迎上来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他的面上总是带着笑,就好像没什么烦心事一样,花妩打趣道:公公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这样高兴?刘福满乐了,道:这不是太后娘娘的好日子么?奴才沾着她老人家的光,自然高兴了,娘娘,皇上还在等着您呢,快请吧。

花妩上了龙辇,只见天子正端坐其中,手里拿了一卷书看,花妩在他身侧坐下,道:没想到皇上竟然会来接臣妾,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周璟听罢,放下书看她一眼,道:难道你又误会了?怎么会?臣妾如今很有自知之明了,花妩弯起眉眼,微微一笑,道:皇上一定是顺道经过碧梧宫。

周璟:……花妩看他:难道不是?周璟:嗯。

龙辇中气氛开始变得沉默,谁也不说话,花妩倒是没什么不自在的,她还会撩开帘子往外瞧,远处的云层聚集着,阴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压下来似的,衬得那金顶琉璃瓦的宫殿也开始逼仄起来。

太后的千秋节甚是隆重,凡是朝中五品以上的京官,以及受封的侯爵国公,皇亲国戚等人一早就入了宫,还有那些不能入京的藩王,也都早早就派了人送寿礼来。

太和殿里十分热闹,待天子圣驾到时,所有人都立即起身,纷纷叩首参拜,山呼万岁。

花妩站在周璟身旁,抬眸扫过人群,一眼就在朱紫朝服当中看见了她要找的人,陆青璋身为二品大员,自然是位列前排,就在天子脚下,他伏跪在距离花妩数步之遥的地方。

花妩俯视着他,看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低眉顺眼,在帝王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仔细算算,陆青璋已年过不惑了,人发了福,白面微须,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放在人堆里花妩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心中有些惊奇,原来就是这个人,辜负了她的娘亲,害得她自尽而死,也间接害了花妩的半生。

在被花想容刻薄咒骂的时候,在被那些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的时候,在被太|祖母训斥说她不配的时候,花妩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受如此大的恶意?倘若她有一个爹爹,倘若她的爹爹没有抛弃娘亲,那么她会拥有一个很好的家,娘亲那么爱她,花绒绒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不用寄人篱下,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活得像一条卑微乞怜的狗,连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

至少,这世上会有一个人永远爱花绒绒。

可是那个人现在已不在了,被陆青璋杀死了。

想到这里,花妩心中便烧起一片如火的恨意,以至于她藏在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周璟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你怎么了?花妩笑起来,眉目粲然生辉,轻轻道:没什么,臣妾很高兴。

她今日盛装打扮,愈发显得皎若朝霞,灼若芙蕖,明丽动人,下方有些官员没忍住,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心中惊叹这位贵妃娘娘惊人的美貌,唯有其中一人忽然变了脸色,定定地看着天子身边的人。

花妩略略侧头,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陆青璋的神色惊疑不定,花妩勾起唇角,对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这才跟在周璟身后入了座。

不多时,太后也来了,众人又纷纷起身,齐呼太后千岁,太后今日的精神颇好,容光焕发,她满面喜色地让众人入席,又命宫人开始传菜,场下搭了台子,伶人舞姬纷纷登场,丝竹入耳,一派歌舞升平。

随着宫人们陆续上菜,桌案上摆满了美味珍馐,不过花妩今日没什么心思吃,只是倒了一杯酒浅酌,一边欣赏歌舞,眼角余光瞥向下方,陆青璋正在与人低声交谈,喁喁私语,偶尔还会抬头看过来一眼,神色迟疑。

花妩不闪不躲,反而歪着头对他笑了笑,笑靥明媚,陆青璋的眼皮子猛地一跳,连忙别开视线,花妩却不肯放过他,转头对周璟娇声道:皇上,这位大人为什么一直在看臣妾呀?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并未刻意收敛,近处的官员们都听见了,纷纷朝陆青璋的方向看去,显然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之前的异样举动了,现在花妩一开口,都知道是说他。

陆青璋涨红了一张老脸,依然端坐在原地,安稳如山,看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花妩不指着他的鼻子点名,他就不会主动站出来。

周璟一听花妩那个轻飘飘的呀字,就知道她有心要作妖,他对此已经有些适应了,甚至还能配合她一下,道:你说的人是陆尚书吗?花妩笑吟吟道:看来皇上也注意到了呀。

陆青璋这下是真的没了脸,不过他心中确实理亏,之前见花妩眼熟,没忍住盯着看了半天,被有心人都收入眼中,如今就连天子也不悦了。

他有些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拱手道:启禀皇上,启禀娘娘,是微臣失礼了,只是方才乍见娘娘颇像一位故人,故而多看了几眼,不想冒犯了娘娘,微臣罪该万死。

他说着,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周璟看向花妩,眼神很明显:满意了?见好就收。

花妩不满意,她要看的岂止是区区几个磕头呢?好戏还在后头。

她对着周璟盈盈一笑,道:陆大人是朝中股肱之臣,臣妾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于他呢?皇上快让他起来吧。

她松口得这么快,周璟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提醒的意味道:今日是太后的寿辰,本该君臣同欢,陆尚书既是无心之过,就不必自责了,入座吧。

陆青璋谢过恩,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坐回了席间,只是这次他再也不敢往上面多看一眼了,哪怕有人把他的头掰起来,他也要紧闭双眼,那位贵妃娘娘可太厉害了。

谁知这时,一名宫人躬身来到他桌案前,手里捧着一壶酒,陆青璋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同僚都没有,忙道:可是送错了?那宫人答道:是贵妃娘娘特意赏的,说方才不该错怪了大人,赏一壶酒给您压压惊。

陆青璋下意识要抬头去看上方,但是想起方才的教训,又立即克制住了,只是惶恐道:多谢贵妃娘娘恩典。

那宫人替他斟了一杯酒,道:陆大人,请。

陆青璋只好将酒饮尽了,又谢过一回恩,那宫人才退下,恰在这时,冷不丁一声铜锣响彻全场,陆青璋险些把手里的杯子给摔了,他循声转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那台上的舞姬伶人已经撤下去了,换上了戏班子。

大雨将至,风吹得帘子飘忽而起,挟裹着盛夏特有的潮湿闷热,水汽像是要粘在皮肤上,令人不适。

陆青璋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戏?旁边一位同僚答道:听说是叫拜月亭。

陆青璋年轻时候虽然常去秦楼楚馆,却甚少看戏,眼下当着帝王太后的面儿,少不得也要做出些感兴趣的样子来,伸长了脖子,看那台上款款步出的青衣花旦。

花妩一手执杯,一手支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上的戏,也看着台下的人,周璟望见她面上透着兴致勃勃的意味,敏锐地察觉她今日情绪不对,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眼看花妩又去斟酒,周璟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腕子,道:你喝了许多了。

花妩转过头来,脸颊微红,双眸粼粼如秋水,灼然生辉,她笑道:皇上,臣妾今天高兴呀。

周璟微微皱起眉,花妩却不以为意,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贴着,笑吟吟道:皇上你看,臣妾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快?掌心乍一碰到柔软的触感,周璟的双眸微睁,仿佛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收回手,低声斥道:胡闹。

花妩却哧哧笑,松开了他的手,轻声哼道:睡都睡过八百遍了,眼下倒是装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周璟很想用什么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能再多说半个字,他四下望了望,好在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戏台子上,没人听得见这位贵妃娘娘的轻浮狂言。

周璟松了一口气,倒了一杯酒饮尽,忽听那台上唱道:小生姓陆,名青璋,字慎君,本京城人士也,家父拜吏部尚书……他眉头一皱,不是叫章青吗,怎么改了名字?下一刻,下方传来一声清脆响声,似酒杯坠地破碎,伴随着几声惊呼:陆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周璟也转头望去,但见陆青璋坐在席间,双目紧紧盯着台上的戏子,脸色乍青乍白,十分难看。

忽然间,天边一声滚雷轰轰然而过,闪电倏忽映亮了大殿,这一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