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梧宫。
今日天气颇好, 艳阳高照,暑气炎炎,有丝丝缕缕的微风吹拂而过, 树下的蝉没命地鸣叫,大黄狗绒绒趴在树荫下乘凉,不时抖了抖耳朵, 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摆, 扫过落叶,发出刷拉的轻响。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一名碧衫宫婢快步自廊庑下经过,她拎起裙摆, 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倒把大黄狗吓得一激灵,警醒地朝这边看过来,汪了一声。
那宫婢却顾不得它, 穿过中庭,到了正殿前, 对值守的内侍道:娘娘在吗?那内侍道:程太医才进去, 这会儿想是在给娘娘请脉。
那宫婢忙道:那就叫一声绿珠姐姐。
殿内。
花妩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程碧袖收回诊脉的手, 关切问道:娘娘这几日还是睡得不好?花妩顿了顿,答道:昨天晚上倒还行。
程碧袖一边写方子,头也不抬地问:没有做噩梦?做了, 花妩犹豫片刻,才继续道:就是觉得……噩梦似乎没有从前那般可怕了。
闻言, 程碧袖笑了笑, 道:这是好事呀, 微臣前几日在古书上找到一个宁神静心的方子,颇对娘娘的病症,正想给您试一试,不过是药三分毒,娘娘又在调理身体,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花妩略一颔首,正在这时,忽见绿珠从外面进来,面上带笑,一副喜气洋洋的姿态,道:娘娘,好消息!花妩微讶,笑着打趣道:什么事情叫你这样高兴?莫不是捡到银子了?绿珠嗔怪道:就是捡到金子也不值得奴婢这样高兴,是娘娘的喜事!她说着,让出身后一名宫婢来,笑吟吟催促道:快,快把你听到的话给娘娘说一说!那个碧衫宫婢显然是走得急,额上微汗,神色激动道:娘娘,奴婢听前头说,皇上要立您当皇后了!闻言,花妩一怔,并没有很激动,反而问道:然后呢?她的表情很平静,不见惊喜,倒像是此事在她意料之中,惹得绿珠和那名宫婢都愣了愣,笑意散去,绿珠渐渐反应过来花妩话里的意思,是啊,都要立后了,圣旨怎么还未到?她连忙推了推那宫婢,道:你快仔细给娘娘说一说。
那宫婢意识到出了岔子,有些害怕,说话也开始磕巴了:奴、奴婢是经过长宁门时,遇到了乾清宫的小泉子,他、他干爹就是刘总管,是他告诉奴婢的,说皇上今天要在早朝上宣旨,立娘娘做皇后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娘娘,奴婢不是胡说的……她怕得快要哭出来了,花妩轻抬了抬手,莞尔笑道:本宫知道你没胡说,并不是要怪罪你,罢了,你下去吧。
说着,又吩咐绿珠拿些银锞子给她压惊,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说圣驾到了。
花妩没起身去迎,而是将手再次放在脉枕上,对程碧袖扬了扬下巴,笑道:程太医,继续吧。
明明方才已经诊过脉了,为何还要再诊一次?程碧袖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照办。
周璟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副情形,模样清俊的太医正在与他的贵妃谈笑,他将手指搭在花妩的手腕上,两人相对而坐,花妩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正与他说话,气氛看起来十分和谐。
他的步子顿了片刻,正巧听见花妩道:我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周璟骤然停下来,花妩似有所觉,朝这边望过来,微微一笑,道:皇上来了呀。
程太医立即起身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周璟并未理会,径自经过她,在花妩的身侧坐下了,十分自然地问道:昨晚做了什么噩梦?花妩眼波一转,道:臣妾不敢说,怕皇上怪罪。
闻言,周璟微微皱起眉,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朕绝不会怪你。
花妩轻摇宫扇,笑吟吟道:臣妾梦见……皇上要立臣妾为后,事到临头,却又反悔了,下旨将臣妾贬为庶人,打入了冷宫。
胡说,周璟的剑眉皱得更紧了,简直要打成了死结,辩驳道:朕岂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花妩笑起来,赞同道:臣妾也觉得,所以才说是噩梦呀。
周璟沉默片刻,才道:朕已下了立后的旨意。
花妩微微张大杏眸,故作欢喜道:果真?周璟应答一声,继续道:在朝会上宣旨的时候遇到一些小问题,不过朕很快能解决的,你放心便是。
花妩听罢,略弯起眉眼,笑道:那么,臣妾静候陛下佳音了。
周璟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面上没有半分失落,仍旧是那般平静自在的模样,不由道:你……不觉得失望么?失望?花妩表情微微讶异,尔后笑了,道:不会呀,臣妾本就觉得此事颇难,倘若皇上办不到,也是实属正常,怎么会失望呢?她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就好像当初那个说一定要做皇后的人,不是她一般。
周璟的一颗心略微往下沉了沉,他道:你不信朕?花妩轻摇宫扇的动作停下来,她像是沉思了片刻,才微笑着道:本是皇上许下的承诺,又何必在意臣妾信不信呢?这话就像一根针,冷不丁刺了周璟一下,谈不上多痛,更多的是一种不适,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与花妩之间,或许隔着很远的距离,只是她平日里的故作温顺,淡化了这种感觉。
周璟的薄唇抿起,道:君无戏言,朕自然希望你是信任朕的。
好呀,花妩笑吟吟地将扇抵在唇边,眼波柔亮,从善如流地道:臣妾信皇上。
她说话一如既往的好听,但周璟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皇上,程太医跪了许久了,皇上能让她起身吗?说起那个太医,周璟脑中就想起方才看到的画面,莫名一阵不悦,花妩夜里做了噩梦,不与他说,反而要告诉这个太医。
他盯着程太医看了几眼,细皮嫩肉,五官阴柔,容貌勉强算得上秀气,只是太瘦弱了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周璟淡淡道:起来吧。
程太医连忙谢了恩,这才起身,便听天子道:这些日子都是你给贵妃请脉吗?程碧袖恭敬答是,周璟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阿妩的身体如何了?程碧袖谨慎道:这些日子以来,微臣给娘娘换过三个方子了,娘娘的身体较之前已有些起色,脉搏也有力了许多,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需徐徐图之。
周璟微微皱眉:你治了两个多月,只是有些起色?这是不满意的意思,程碧袖立即跪下去,解释道:臣已竭尽全力了。
周璟冷眼看着她,道:毕竟只是医正,不如——皇上。
花妩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轻笑道:臣妾觉得程太医挺好的,进退有度,说话做事都很合臣妾的心意,暂时还不想换别的太医。
周璟:……他看向那年轻的太医,不知怎的,愈发看不顺眼了,就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能有什么治病的本事?周璟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脾性很宽和的人,从不无理取闹,既然花妩要求留下这小白脸,他想了想,道:也行,不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吧,让姜步寰协助他为你诊治。
听了这话,程碧袖额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姜步寰是院判,地位仅次于太医院院使,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协助她治病?皇上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程碧袖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微臣惶恐,臣只是区区医正,不及姜院判经验丰富——周璟打断她,淡淡道:朕之前还听你说,术业有专攻,医正未必就不如院使和院判,如今怎么反倒畏缩起来了?程碧袖欲哭无泪,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何会突然为难起她一个小太医来。
……却说花翰维一下了值,就立即乘车赶回花府,甚至顾不得理会夫人迎接,劈头就问道:爹呢?在书房。
花翰维直奔书房,叩了叩门,听得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他这才推门而入,书房里点了灯,花阁老站在书案后,一手挽袖,一手执笔,正在写字,他已脱去了乌纱帽,露出满头银丝,比起朝堂之上,这会儿露出了孱弱的老态。
花翰维走近前去,一眼就看见他写的四个字:忠孝节义。
他欲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叫了一声:爹。
花阁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字上,头也不抬地道:刚下值?是。
花阁老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没点长进。
花翰维挨了训,也不好辩驳,只是道:爹,你今天在朝上,为何要反对皇上的旨意?花阁老声音平平道:我没有反对。
花翰维面露疑惑:那您是……花阁老执着笔,在纸上落下稳稳一点,这才停下来,道:我只是说出了先帝的遗诏罢了。
花翰维有些急:您这不还是反对?皇上要立花五为后,这对我们花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呀!那你要我怎么说?花阁老抬起头看他,松弛的眼皮下遮着两点锐利的光,道:视先帝遗命为无物吗?花翰维辩驳道:可先帝已去了,皇上又生了病,根本不记得那遗诏,天禄阁还走了水,这是一个机会啊爹,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年几十年后,天下人只知当今天子,哪里还记得先帝?花阁老将狼毫扔在纸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狼毫滚了几圈,在宣纸上留下一道蜿蜒的墨迹,停在了那个忠字上面,他声音沉沉道:这是不忠。
花翰维压低声音,大着胆子道:爹想岔了,我们花家何曾不忠?都说君无戏言,陛下今日当着文武百官下了立后的圣旨,转头又要他收回成命,岂不是拂他的面子?令他威仪扫地?先帝是君,可当今也是君啊!他伸手拿起那只狼毫,露出底下的忠字,道:心中则为忠,爹效忠的,应该是您心中的君主才对。
花阁老看着自己写下的字,良久不语,照花翰维对父亲的了解,这是意动的征兆,他继续劝道:此事只有您和秦太傅、太后娘娘以及陆太师知道,太后娘娘不说,秦太傅那边山高路远,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至于陆家,儿子看陆青璋今日那表情,倒是恨不得圣旨当场成真,叫他陆家也出一位皇后。
说到这里,花翰维不由激动起来,道:天时地利人和,爹,花五就合该当皇后啊!除了她,换作花家任何一个女儿,都不可能有此机会。
花阁老却仍旧迟疑,捋着长须,摇首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当,先帝在位时,虽然看似对花家恩宠不断,却在暗地里一直提拔陆家,打压花家,新帝一即位,不说打压,反而不顾先帝遗命,要立花家的女儿为后,这是捧杀,还是故意……花翰维忍不住打断父亲,道:儿子不这么认为。
花阁老看向他:你说。
花翰维绞尽脑汁,最后憋出一句:兴许是花五她实在争气,让皇上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呢?花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