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如死寂, 针落可闻,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帝王的神色甚是阴沉, 冷冷地盯着程太医看,一双桃花目里仿佛凝了冰渣子,要把人活活给冻死。
程太医额上都渗了冷汗, 低着头险些要把自己埋进地里去了, 花妩适时解释道:太医方才来为臣妾诊脉,臣妾听闻她还未用膳, 觉得耽搁了她,颇有些过意不去, 故而将她留了下来。
闻言,周璟朝她看过来,表情依然没见缓和,语气毫无起伏, 道:正好,朕也没用晚膳, 来人, 多添一副碗筷。
宫人战战兢兢地送了碗筷来, 空气紧绷, 像是要凝固了一般,令人觉得窒息,周璟瞟了跪在地上的太医一眼, 声音森冷:程太医,起来用膳吧。
程太医这会儿哪里敢起来, 吓得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还是刘福满上前一步掺起她, 有些怜悯,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轻声道:太医,请。
程碧袖下意识看向花妩,眼神可怜巴巴,充满了求助的意味,周璟见这两人还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薄唇微微抿起,正欲发作,却听花妩道:皇上心里有气,只管冲着臣妾来,何必累及旁人?今日是臣妾之错,不该留太医用膳,皇上要怪,也是怪臣妾才对。
周璟不看她,敛着眼皮,生硬道:朕没有生气,贵妃这般善解人意,朕自当欢喜,只是让他坐下来用膳,又不是要杀他的头。
他说着,轻飘飘望向程太医,道:难道你要抗旨不遵?就算再借八百个胆子,程碧袖也不敢忤逆当今天子,她只能硬着头皮道:皇上恕罪,臣微贱之身,不敢冒犯天威。
周璟冷冷道:朕看你胆子挺大的。
程碧袖:……谁知正在这时,花妩手里的银筷箸忽然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她面色苍白,抱着肚子缓缓蹲了下去,绿珠失声惊叫道:娘娘,您怎么了?!周璟也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立即伸手扶住花妩,眼见她额上竟然渗了冷汗,露出痛苦之色,那一瞬间,他的心莫名狂跳起来,隐隐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像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似乎在曾经哪个时候,也出现过这一幕。
他把花妩打横抱起来,急声厉呼道:太医!快叫太医来!绿珠吓得一张小脸都绿了,差点当场哭出来,拔腿就往外跑,着急忙慌道:奴婢去叫太医!霎时间,整个碧梧宫当即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唯一的太医程碧袖傻傻地立在当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好在刘福满的脑子还清醒,一拍大腿,急忙拽着她跟上天子,道:哎哟我的太医大人,火都烧眉毛了,您还在这发什么愣呢?!快快快,快去看看娘娘是怎么回事?周璟已经把花妩抱进了内殿,才放在软榻上,花妩便翻了个身,疼得微微弓起身子,把自己蜷缩起来,面色苍白如纸,不住哼哼,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
只这么片刻功夫,她额上已渗出了冷汗,鬓发都打湿了,贴在颊侧,衬得面容愈发惨白,全无血色,周璟皱着眉头,语气紧张问道:怎么了?阿妩,你哪里不舒服?花妩抱着肚子,哼哼唧唧,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疼……周璟下意识屏住呼吸,低声问她:哪里疼?肚子……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刘福满拉着那个太医过来了,他终于想起这人的身份,立即命令道:她说肚子疼,你过来给她看看。
程碧袖也急了,连忙上前给花妩把了脉,正欲仔细查看,忽而想起来什么,面露踌躇之色,对一旁的周璟道:启禀皇上,微臣可能要给娘娘检查身子。
周璟面上的焦急之色还未散去,闻言连思索都没有,便道:那你还磨蹭什么?现在就给她看!程碧袖心说,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到时候再乱吃飞醋,就怪不得我了。
她这么想着,便伸出三指,探到花妩的腹部,轻轻摸索按压,一边问道:娘娘,是这里疼吗?花妩蹙着眉,有气无力地摇头,程碧袖又往下半寸按了按:这里?花妩继续摇头,待那手指再往下一寸,轻轻一按,一阵针扎似的疼痛陡然袭来,就仿佛有一把刀子在腹内翻搅不休,她呜了一声,差点哭出来:疼——程碧袖立即收回手,便听见天子急声问道:如何了?她为何会这般?程碧袖轻咳一声,道:皇上不必担心,娘娘这是正常的。
周璟的剑眉挑起,满面都透着不信的意味,看她就像在看庸医,一把揪住她的襟口,冷声道:这还正常?她都疼成这样了!程碧袖被勒得脖子疼,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急忙解释道:娘娘这是来月信了,经行不利,故而少腹疼痛不止,她原本就宫寒体弱,气血不畅,会痛确实是正常的。
闻言,周璟面露迟疑:月信?程碧袖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也似:正是正是。
周璟这才松开她,又看向榻上哼哼个不停的花妩,道:那该如何治?程碧袖忙答道:施以针灸,或可缓解一二。
周璟道:那就快些。
盯着帝王充满压力的目光,程碧袖战战兢兢地打开了药箱,取出金针来,给花妩扎了几针,施针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拽了一下,程碧袖惊异,转头看去,正好看见花妩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程碧袖:……她收回金针,周璟皱起眉,道:怎么不继续了?程碧袖轻咳一声,解释道:依娘娘的程度,这两针已足够,多了反而不好。
闻言,周璟又看向花妩,轻声问道:怎么样了?语气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温柔,花妩的睫羽轻轻一颤,小声道:好一点了。
周璟这才放下心来,程碧袖又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譬如不能着凉,忌生忌冷,最好喝一些姜茶,用汤婆子捂一捂肚子,诸如种种,周璟都记下了,这才摆手让她退下。
程碧袖大松一口气,知道今晚这一关过去了,拎着箱子忙不迭退出去了,刘福满也去命人准备姜茶和汤婆子,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花妩与周璟两个人。
花妩确实是疼得很,并不是借题发挥,她也没想到会这样巧,她的月事向来是不准的,程碧袖近些日子一直在给她调理,那么多药灌下去,倒真的有了些效果,只是这疼实在是叫人吃不消。
花妩这次也没法作妖了,周璟怕她着凉,还给她裹紧了被子,包的严严实实,她整个人恹恹地躺在那里,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小脸苍白,让人瞧着倒生出几分心疼来。
周璟伸手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意,忽然问道:以前也这么疼?花妩抬起眼皮子瞟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皇上是觉得臣妾在作戏么?不是,周璟否认,顿了片刻,才换了个问法:总是这么疼么?花妩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确认,她抱怨道:疼死了。
声音含嗔,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叫人听了心里发软。
周璟抿了抿唇,想做点什么,却又无事可做,最后只能又替她拉了拉薄被,掖好被角,语气近乎诱哄:等会拿汤婆子过来捂着,就不疼了。
花妩盯着他瞧,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一眨也不眨,忽然道:皇上,你凑近些。
周璟不知她要做什么,便依言俯身,拉近了距离,花妩只是盯着他看,像是在仔细打量,片刻后方才道:皇上,你鼻子上有一颗小痣诶,不仔细都看不见。
她语气惊奇,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周璟有些不自在,语气还是淡淡的:这有什么稀奇的?花妩弯起眉眼,笑眯眯地道:很好看呀,想咬一口。
周璟:……他微微侧开脸,耳根染上了一抹可疑的微红,轻咳一声,语带呵斥道:胡说什么。
花妩躺在被窝里哧哧地笑,笑得她肚子又开始疼,哎哟直叫,周璟见状,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消停一点。
他都不敢碰花妩的身子,怕不小心弄疼了她,只能又掖了掖被角,花妩忽然道:其实……臣妾第一次来月信的时候,还是皇上发现的呢。
周璟的动作一顿,面露惊疑之色:朕发现的?花妩嗯了一声,云淡风轻地道:那时候的皇上可好玩了,还以为臣妾受了伤,非要带臣妾去看大夫。
周璟:……他简直不敢想当时的场景会有多尴尬,但是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认识花妩了,他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他隐约记得那会自己总往花府去,因为母后叮嘱过,说花府有不少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平日里做个玩伴也是好的。
有关于花府的记忆并不如何清晰,零零散散,犹如碎片,他试图从中拼凑出有关于花妩的部分,然而徒劳无功,就像是隔着一层什么,隐约一现,却又无法捕捉。
周璟忍不住凝神细思,他想起了花府的后花园,花池边有一座小亭,亭子旁长了一丛迎春花,到了春日的时候,会开满金色的小花,热热闹闹,灿烂得如瀑布一般,一只黄毛小狗儿颠颠地跑过去,因着腿太短,好似一团毛球在地上滚,紧接着,花丛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绒绒,别乱跑——就是她了,年少时候的花妩。
她是什么样的?深绿的迎春花丛后,一点素色露了出来,像洁白的新雪,又像莹莹的月色,她从中缓缓走出来——正在这时,周璟陡然觉得鼻尖一痛,他下意识轻抽一口凉气,这下什么雪色月色都没有了,只看见了花妩得逞了的盈盈笑意,她竟然趁着他走神的功夫,咬了他的鼻尖。
花妩还露出好奇又无辜的表情,问道:皇上在想谁,想得那么出神,臣妾都有些嫉妒了。
周璟:……他好气又好笑,盯着被窝里的人,语气有些森森地道:朕在想,你一个月究竟会来几次月信?怎么只有这一次痛呢?糟糕,花妩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好像有点玩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