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殿内,灯烛静静地燃着,白铜云纹盆里烧着红罗炭, 散发出融融的暖意,熏炉的香快燃尽了,宫婢用铜签子轻轻拨去浮灰, 取来新的苏合香点了, 盖上熏炉盖,片刻后, 丝丝缕缕的轻烟便缭绕而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香。
花妩换下了凤袍, 只穿着平日的燕服,端坐于妆台前,鸾凤铜镜里映着她的面容,眉目姣好, 五官精致,额间的花钿殷红如火, 绿珠轻手轻脚地替她除去凤簪, 正在这时, 旁边探过来一只修长的手, 绿珠一怔,急忙垂下头要行礼,那只手摆了摆, 她顿时会意,恭敬地退了下去。
玉梳轻轻梳过柔顺的青丝, 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犹如一匹上好的锦缎, 令人爱不释手。
花妩有些走神,她随口吩咐道:绿珠,把帘子卷起来吧,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雪?刚刚又开始下了,不过雪不大。
回答她的,竟是十分熟悉的男人声音,花妩诧异回过头,果然看见周璟立在她身侧,手中执着玉梳,低头望过来,殿内的宫人不知何时已退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二人。
难怪这么安静,花妩心想,嘴里问道:皇上何时来的?怎么无人通报?周璟放下玉梳,答道:刚刚才到的。
他说着,摸了摸花妩的头,道:忙了一天,累不累?不说还好,一说花妩便觉得累了,腰酸背痛腿也疼,端了一整天,浑身的骨头都僵了,她撇了撇嘴,道:牛都没这么累。
闻言,周璟忍俊不禁,将她抱起来,花妩惊呼一声,连忙搂住他的脖子,睁大眼睛道:皇上要做什么?周璟抱着她往内室走,脚步不停,口中道:叫夫君。
我不,花妩没由来犯起倔,恼道:无缘无故的,你又想作什么妖?周璟停下步子,低头看着她,冷不丁叫了一声:娘子。
花妩:……她咬牙不肯应,周璟便继续叫娘子,叫来叫去,他忽然道:我觉得手有些酸。
才说完,手便松了一松,花妩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摔,急急搂住他的脖子往上爬:别——会掉!周璟又叫一声:娘子?花妩哪儿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蔫蔫儿地哼了哼:夫君。
周璟这才收紧手臂,将她稳稳抱在怀中,到了软榻边,花妩以为他要放自己下来了,忙往下跳,却不防周璟压根没撒手,反而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两人又是面对面的姿势了。
周璟微微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小声道:亲一亲?这样就不累了。
实话说,花妩还是有点心动的,她实在很喜欢这个姿势,周璟算是把她的喜好拿捏透彻了,累了的时候,人就这么一趴,放空思绪,什么都不用去想,整个人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最后花妩没能忍受住诱惑,两人便亲了起来,唇齿交缠,好像两块饴糖融在了一起,黏黏糊糊,还甜腻腻的,让人不舍离开。
寂静的殿内,呼吸声逐渐急促,一高一低,高燃的烛火隐隐跳跃起来,影影绰绰,明灭不定,女子轻轻哼了一声,小声呼痛。
榻上虽然铺了软垫,但是边缘却还是硬的,花妩的小腿抵在榻边,她本就细皮嫩肉,没一会便磕得有些疼,实在没忍住,轻踹了周璟一脚。
周璟便停下来,深深吸气,亲了亲她玉白的耳垂,声音微哑,低声道:别动,我们去那边。
……直到最后,花妩的小腿还是被磕青了一块,不算严重,周璟替她上了药,仔细揉开,花妩踢他一脚,又羞又气道:你先去收拾干净!她实在不敢想象一会绿珠和那些宫人进来,看见那把太师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周璟说换个地方,没错,确实是换地方了,就是这个地方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
周璟听话地去收拾了,不多时回转,抱住花妩,低头亲了亲她绯红的眼角,道:你不是……喜欢我这样抱着你么?花妩瞪他一眼,轻啐道:恬不知耻。
周璟眸光一闪,捏了捏她微粉的耳垂,语气淡淡道:刚才还叫哥哥呢,绒绒翻脸就不认人了。
花妩拍开他的手,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周璟警惕道:什么人?花妩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伸手就推开了窗,外面下着小雪,簌簌的,烛光从窗口透出去,那里插着一只小小的竹风车,在冷风中轻轻地转动着。
空气安静了一瞬,周璟转头看过来,道:之前不是说这风车玩腻了,扔掉了么?花妩面不改色地道:是啊,早就扔掉了,谁知道它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周璟伸手扣住她的下颔,道:那糖画呢?花妩理直气壮:吃掉了。
也没给我留。
花妩眼波一转,咕哝道:你之前不是咬过一口么?她小气得很,让他咬一口已经很不错了,周璟恨恨地在她唇上咬了咬,眼睛余光瞥过窗口,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月亮门,他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之前让绿珠把帘子打起来,是想看我有没有来吗?花妩一口否认:不是。
她不承认也没关系,周璟现在的心情已经十分之好了,道:绒绒,想去看雪吗?现在?花妩迟疑道:去哪儿看?周璟替她穿上衣裳,又取了自己的大氅替她披上,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人离开坤宁宫,一个人都没有带,雪还没有停,周璟亲自撑伞,花妩一手搂着汤婆子,一边呵热气:到底去哪里?乾清宫与坤宁宫相隔很近,入了乾清门,宫人们上前行礼,周璟只摆了摆手,拉着花妩一路往前走,七歪八拐,入了一道侧门。
甫一进去,花妩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冷香,倘若雪有香气,那么必然是这种味道。
她眸子微亮:是梅花。
眼前是一大片梅林,此时正是十一月,梅花已经开了大半,洁白的花瓣上面堆着绒绒的雪,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周璟道:还没全开,原本想过一阵子再带你来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时机也正好。
梅林中有一个八角小亭,四周点了灯笼,暖黄的光芒落在梅枝上,像洒了一层金粉,夜风吹来,灯笼轻晃,小雪簌簌飘着,落在花妩的脚边。
周璟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花妩瞧,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微微别过头去,道:皇上在看什么?在看你,周璟直言不讳,道:绒绒现在已经是我的皇后了。
花妩有些好笑,问他:难道臣妾和平日有什么不一样么?当然,周璟伸手替她将鬓发别到耳后,又拂去青丝上的小雪,认真地道:从今日起,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花绒绒是我周璟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哪怕几十年后你我都死了,葬入皇陵,亦是合葬一棺,史官记载时,会写下我们的名字,往后百年千年,后来人也都会知道。
这近乎起誓一般的语气,听得花妩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地道:皇上想得未免也太长远,连身后事都谋划好了。
不远,周璟却一本正经地道:只剩下几千个日日夜夜,过一日就少一日了,所以要多看看你。
他这态度竟不像是玩笑,花妩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呆呆地看着他,周璟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指尖滑过那缎子一般的青丝,他的声音有些低,在耳侧响起:人的一辈子这样短,光是想想我之前忘记了你,长达一百二十余日,我便觉得足以抱憾终生。
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懊恼,让花妩忍不住想笑,趁着男人看不见,她弯起眼睛笑起来,杏眸微亮,暖黄的火光映入其中,像落入了星子,她道:皇上这是钻牛角尖了呀,你我相识的时候,我是九岁,皇上是十一岁,难道这也算是遗憾么?周璟想了想,道:不算。
花妩好奇问他:为什么?周璟很平静地道:因为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这一生才算开始。
这话说罢,奇异的,风便停了下来,四周安静无比,甚至能听见不远处传来梅枝上有簌簌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