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知然安静地坐在icu门口。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棕色挂牌上写着的‘重症监护病房’几次, 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今天是个阴天,重症监护病房的这条走廊又朝北,光线照不进来。
席知然措不及防地被拉回到了上个春天的某个凌晨。
那时候, 她从国映回江市过暑假, 本睡得正香,却被姑姑席琼一把推醒, 在堂哥那边轻声的‘我来开车带知然走’的商量下, 他们一行匆匆忙忙地来到了江市三院。
席知然记得,在踩进医院大门的时候, 天色还没亮, 阴森森得如同沉沉的黑幕。
在看到被推进icu的胡思意的那一刻, 她听不到身边任何人的声音, 只觉得头晕目眩。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胡思意两年来的暴瘦, 而胡思意连着几次节假日都闪烁其词的‘不回来了,或者让你爸回来’‘现在机票贵,能少一张是一张,店里也忙’也都有了原因。
然而事已至此, 她只贴着icu外面那层厚厚的监视玻璃, 无声地吐出了一个‘妈’。
席柯站在她身侧,他也瘦了一圈,此时下巴泛出青色,他紧紧盯着妻子, 却没有说话。
是另一边的席琼轻轻把席知然拉过来, 把她抱在怀里, 轻声跟她说明情况。
胡思意的病已经拖了三四年了, 之前是因为不想影响她的学习, 一直不告诉她,之后是为了不局限她选择大学的机会,也一如既往得瞒了下去。
就在这一年,胡思意已经在不告诉席知然的情况下,做了两次化疗,但现下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就在席知然刚来之前,就下了第二次病危通知书。
席知然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席琼把她抱在怀里,像她还小的时候一样地哄她,等说了好几分钟后,女人才意识到自己的领口都湿了。
但是席知然还是不发出声音,得凑得她很近很近,才能听到她藏在喉咙最深处的小小呜咽,像是在暴雨里不会被发现却从未停止的点滴。
可胡思意挺过来了。
在那天的凌晨五点一刻,在第一缕阳光照破天际的刹那,胡思意的指标开始好转,数不清的抗生素激素被打在女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躯体里,却慢慢泛出了生命的颜色。
到后来,胡思意出了院,她还是很容易累,但是气色却在好起来。
也是为了弥补对于席知然这些年来的缺席,夫妻二人不再到国外去,席柯和胡思意一起去了母校,两人在与恩师的商量下,胡思意在母校内任职。
席柯则和席琼合伙,做起了生意。
而即便如此,席知然还是恐惧着医院,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闻到消毒水的味道都会觉得头疼眼胀。
现下,她重又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身边一群人紧张地踱步,却出乎意料得冷静,那边的老巴却还止不住地安慰她:学妹你放心哈,这是咱华清附属的医院,是南城最好的医院……他说不下去了,忍不住长叹口气轻声质询自己:我之前怎么一直没发现盛昭的情况呢?席知然抬眼看了一眼老巴,她伸手,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臂,张了张口,却安慰不出来任何话语。
诊断结果是重度肺炎。
据老巴说,确实有印象盛昭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快有一个月了,可咳嗽的频率确实不高,说是要去看医生,却没来得及实行,而盛昭本身就常年伴有贫血症状,这次是连轴转了多日,直接在贫血病发的情况下,拖出了重症肺炎。
今天一被送到院内,直接便上了呼吸机。
盛昭的同学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或小声交谈,或焦急地询问情况,但待了不过一会儿便走了,只有席知然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地坐在最前面。
这些同学们也很有分寸,他们没有人主动上前来问席知然的身份,却有几个人友好地向她微微点头,席知然便也僵硬地朝着他们笑一下。
晚上七点多,危机暂时解除,老巴准备回一趟华清,他和席知然打了声招呼,席知然却听到自己开口道:除了你之外,盛昭……没有朋友吗?哪想到老巴还真想了会儿,他挠挠脑袋:其实吧,我也不是盛总他朋友,我俩就是室友,下个月不是了,我要搬出去住。
他说:盛总这人真挺独的,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就不太喜欢和人太深交往——你懂不?都不是谈恋爱这种的,就是普通朋友都不行,他就是懒得交际一人,也没人能和他真的好好交际下去,咱都是搞学术的,但又不会钻物理书里。
也许是盛昭的情况正在好起来,老巴的神色稍显轻松,他最后甚至开了个玩笑:所以你对他来说,那是真稀贵,放心啊学妹,你看今儿,咱盛总没什么朋友,但给他面子的可不少,你们婚礼上肯定能坐圆两桌。
席知然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是最后,为了让看上去就愧疚的老巴放心,她还是笑了下,轻声道:谢谢你。
老巴走了,icu门口的人也差不多了,她走进icu的玻璃窗前,小心翼翼地看进去。
盛昭此时不知是否有意识存在,但他的眼睛半睁着,脸上被巨大的呼吸机面罩覆盖了大半,看不清具体的神色,只能看到一小片惨白的皮肤表里。
这小孩儿年纪也不大啊,就这样进icu了,父母呢?下午就开始联系了,电话打不通……他导师过来签的字。
另一边的护士声音忽远忽近,席知然站在icu的门口,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到底是年轻,盛昭入住icu的第三天拍摄的ct显示他已经开始好转,第四天,他转出icu,进入普通病房,终于允许探视。
席知然在这四天里,瘦了八斤。
简直把她在国映两年里吃胖的斤数一下子减了回去。
以至于在她看到盛昭的第一眼,她张了张嘴,最后有些颓废又疲倦地叹了口气:我高三都没有这两天瘦得多。
盛昭躺在病床上,他几乎整个人都陷在被中,现下,他浑身上下都是白色,只有那双极黑的眸子成了这幅画面里唯一的亮色。
他看着席知然不动,终于很轻地道:对不起。
盛昭的声音相对往常来说沙哑了不少,像是零星从砂纸上滚落的颗粒。
席知然紧抿住唇,把一句‘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的矫情话语被她咽下,她复杂地看了青年半晌,听到自己更轻地发问:我能碰一下你的手吗?盛昭现在没有力气做大动作,但是他听到席知然的话语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床边稍微挪了一点。
这个小动作都让他的呼吸变急促了几秒,而席知然则小心翼翼地坐下。
盛昭一只手打着点滴不能碰触,另一只手则放在身边。
席知然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虚拢住了对方的手。
青年的手一如既往得冰凉,席知然的手温热,竟然在这一下触碰中,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刺痛感。
有水滴滴落在席知然的手背,像是慢动作般地砸下,紧接着绽开。
席知然甚至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在哭。
盛昭住的是靠导师关系才得到的双人病房,另一张床上现在没人,但这并不妨碍女孩子觉得不好意思,她几乎是拼命地把头低下去。
席知然的眼前一片朦胧,只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碰触她的脸颊。
那只手还在打点滴,席知然不敢躲开,甚至还得微微偏头,配合他的动作。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却很难刹车,这时候阀门一开,几乎就是止不住得往下流,此时有些狼狈。
席知然紧紧咬住嘴唇不动,那边的盛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对不起。
席知然眼泪止不住,却不合时宜地想笑:我们这次见面,你怎么一直道歉?不等盛昭回答,她先想了想:但确实,这是你的错。
盛昭对于这样的判决毫无异议,但是他的手微微一重,席知然毫无防备,就被他的力道压着往下。
她在触到干净的洗衣粉和消毒水混杂起来的味道的时候,几乎本能得脸颊滚烫,但是青年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别哭了。
席知然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盛昭抱得很紧,那只连着输液线的手就放在席知然的肩膀上。
席知然只安静了两秒不动,以最慢但是最大的动作把青年的手挥开,自己才猛地从对方肩膀上把自己直起来。
在盛昭难得显得迷茫的神色中,她一把举起对方的手臂,动作看似迅速其实极为轻柔。
席知然站直身体,默默地看着那边已经回血了将近半个前臂长短的输液管,猛地按响一边的护士铃。
值班护士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来。
一看情况:怎么回事,这是输液呢,还是义务献血啊!席知然看着那方稍显得有些局促的青年,在值班护士的大嗓门下,却突然笑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打开自己的手机,时间正好显示是五点一刻。
黄昏的晚霞温柔又默不作声地照进了整个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