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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2025-03-22 07:38:10

席知然没有听盛昭的话。

她隔天又去了两次医院, 病房里还是只有盛昭一个人,他帮助他的父亲翻身,擦汗, 听着护士的叮嘱看吊水瓶, 然后出门让席知然陪自己一会儿。

席知然后来才知道,盛昭其实请了一个护工, 但是很多贴身的工作还是他自己亲自在做, 他任劳任怨,每天只眯一会儿。

盛昭的父亲死在四天后的午后。

席知然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 护士已正在收拾床铺, 她零星捕捉到隔壁病床亲属的琐碎言语:‘都是血, 血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人一下就没了’‘他最后叫他儿子呢’……席知然脸色苍白地看着地面上一小块还没来得及被擦去的血迹, 她立刻转头出了病房,最后在走廊的拐角找到了靠在墙那边闭目养神的盛昭。

对方的唇苍白, 眼下青黑,像是陷入了一段不好的梦境。

但是席知然知道对方没睡着,她故意加大自己的脚步声走过去,站到盛昭面前的时候, 对方正好睁开了眼。

他刚睁眼的时候, 眼神冷淡,又具有攻击性,在看清来人是席知然的时候,才柔和了下来, 但他很快侧开了视线。

席知然听到他说:结束了。

青年的声音里没有如释重负, 也没有难过悲伤, 却带着几分茫然。

席知然紧抿着唇, 她伸手, 轻但是不容抗拒地把盛昭的脸转向自己的方向,她温热的手贴着对方冰冷的面颊,又问那个问题:你感觉怎么样?盛昭眨了眨眼,他的眼神有些对不上焦,是太久没有休息的征兆。

但是他应了两声,一声平调,一声往下,像是把自己从这具躯体里短暂地脱离出去。

席知然还想说些什么,听到哭喊声在自己身后出现。

她茫然地回头,便看着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在病房门前围着,盛昭轻声和她说了句‘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这才走过去,和那些男男女女讲话。

原来那些都是盛昭的亲戚——或者说,是盛昭父亲的亲戚。

席知然安静地等在原地,看着那几张陌生的悲伤脸颊,和在其中冷淡得显得格格不入的盛昭,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盛昭父亲的葬礼办得很大,机关直接包办了所有项目,葬礼上,盛昭父亲的直属领导读着属下一生的光辉事迹,席知然看到有不少与后者相熟的人红了眼圈。

他无疑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警察,但却不一定是个好父亲。

正式葬礼后的宴席也分两场,一场招待的是盛昭父亲生前的同事领导,一场则是招待亲戚。

趁着第一场葬礼的时候,席知然回了一趟家,和母亲还要姑姑把所有的事情都简明概要了一番,当然,她没有说关于盛昭的生世那一块儿。

席琼是认识‘盛昭’的,这时候显得有些怅然: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啊……命真苦。

胡思意没说什么,她摇摇头:你什么时候把这孩子带回来,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席知然仔细思考了几秒,这才道:现在不是时候,明年春节,我可以邀请盛昭来我们家吗?小姑娘很轻地说了一句: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在讨论过后,胡思意同意了席知然的安排,也叮嘱她在‘所有的事情’过去以后再去邀请对方。

席知然应了。

和亲戚的那顿宴席,席知然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她不想自己内耗多想,最后还是委婉地问了盛昭一句自己去合不合适。

盛昭看了她一眼,很清楚地告诉她‘只有你想不想来,没有合不合适’。

紧接着,青年语气柔和地提醒她一句:但你不会想面对我那些亲戚的。

他补充了一句:那些人,我父亲在警察局的时候,隔三差五地来给他嘘寒问暖送礼,他进了医院后,就第一天的时候来了几个,后面估计是知道他不行了,也没几个人过来看过他。

盛昭想了想,轻声道: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些亲戚不怎么待见我父亲,他是个好警察,虽然在尽量帮他们的忙,但其实,他面子上做得不好看,他们会在背地里骂他。

席知然看着盛昭。

她才想起,其实也就一个多月前,盛昭也是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她抱着对方的时候,都被青年背后的两根骨头勒着觉得疼。

所以,她最后决定去了。

葬礼的宴席办在江市城郊,乘车过去也是好多站路,据说盛昭的父亲也是白手起家,年轻时候多次出生入死,他那亮闪闪的警衔,都是靠着真血真汗打出来的。

席知然看着盛昭和其他亲戚周旋,坦然面对自己这桌眼神挑剔的三姑六妈陪着笑脸,他们在盛昭父亲住院的时候不见踪影,现下看着席知然,倒是明里暗里地问她学什么的,哪里人,和盛昭什么关系。

其中一个阴阳怪气地笑着和她说:你这妮子眼光倒是不错,我们老徐这二儿子啊,什么都能白捡到。

她下一句话说得很轻,却故意让席知然听到:好爹好娘,还有个平白早死的兄弟,我们老徐家作孽哦!席知然权当没听到,脸上的笑容如旧。

倒是另一边一个穿着皮衣的女人局促地笑笑,象征性地拍拍她:妈,你少说两句,当年舅舅也没少帮我们忙,你这样……席知然终于听出最开始讲话的女人是盛昭父亲的姐妹,仔细一看,女人的眉眼确实和当年的盛昭父亲有点相像,她低头,只顾着吃饭,女人却情绪已经激动起来:诶唷,怎么不让说了,我阿兄人没了,他老婆又疯了!这老徐家已经没后了,这拖着给谁看?他盛昭可是姓盛不姓徐!现在这家里钱都要被这野小子卷光了,还有没有王法了……席知然的眉眼冷下来,她放下手里抓了很久的空杯子,刚想站起,那边的男声却冷静地响起:姑妈,好久不见您,听说您前两天还在国外回不来,现在是终于有时间回来送父亲出殡了?被盛昭称为‘姑妈’的女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女儿更是满脸的红,盛昭却恍若未觉,他一字一句清晰道:有时间回家也有力气撒泼了?‘姑妈’这下终于抓住了主动权: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畜生现在装模作样给谁看呢!当年说一刀两断的不是你,说绝不回来的不也是你,现在来你爸坟前当孝子了?哦哟,我可怜的阿弟啊,我可怜的弟弟啊……中年女人的哭声凄厉又惨痛,很快吸引了周边众人的注意。

席知然站在原地,手脚被气得冰凉。

盛昭却自始至终不说话,等着女人哭嚎累了,他才冷冷道:姑妈,您就别在这里演了,我父亲对我有恩,我也已经还了他很多年,从小,我就是我哥哥的保姆,您也知道,他发起病来,会骂人,会打人,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找医生,我去求老师别开除他,我给他端水念书,他生病的时候是我陪床——我给他擦了那么多年的屁股,就是因为我爸那句‘你看好你哥哥’,我从来不敢抱怨也没怨过,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的声音冷得像是三月里化不开的冰:可我哥哥因为意外去世后,我还留在江市,是我父亲亲口说,我不是他儿子,我得从家里搬出去,但他不允许我离开江市,我中考毕业后,就有大都的学校给我奖学金,让我过去念书,是我父亲把他们拒绝的,他不让我走,我高考后,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他还是不让我走——所以我才要断绝关系,因为我不想被一辈子困在这里,但我也说过,我会回来给他送终。

盛昭最后的一句话,像是一声叹息:现在,我就是来履行我的承诺的。

气氛一时间僵在那里,到底还是姑姑的‘女儿’伸手:妈,行了,您别说了,盛昭一向是个好孩子,你也知道,舅舅有时候,有时候那个脑子别不过来,他就是这样的人,您别在这关节眼和盛昭闹不愉快……姑姑的脸上挂不好看,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其他的亲戚拉走。

盛昭的堂姐留了下来,她抬头,脸色倒是温和,很快地向盛昭跟席知然这边笑了笑:什么血缘不血缘的,这么多年了,都是一家人,就是误会而已,舅舅都没了,盛昭,你也该好好想想后面怎么做,别也憋着劲儿。

她又重复一遍:人都没了,就过去吧。

宴席还要继续,席知然不说话,在这之后,盛昭便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但他也没有要吃东西的意思。

席知然间或地给他一杯热水,一块白斩鸡,或者是一小片糯米糕,过了很久,盛昭才举起筷子,把东西全部吃了下去。

宴席结束后,他让席知然等着,自己去和所有的宾客道别。

堂姐坐在席知然的身边,这时候试探地看了会儿席知然,主动开口:小昭的女朋友?席知然不想回她话,但是想着盛昭,还是勉强看着她笑了一下:您好。

堂姐看上去比席知然和盛昭都大上不少,面容很善,她想了会儿,还是像叹息般道:我们小昭啊,苦了很多年,舅舅从……走后,就像变了个人,其实,其实舅妈那会儿想把小昭送回去的,但是……她说到这里,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的:你应该知道的吧?小昭不是舅妈舅舅亲生的。

席知然舔了舔嘴唇,她看着另一边的盛昭,两方距离相差甚远,盛昭听不到他们这边的说话声音。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该摇头,那边的堂姐却继续唏嘘般地说下去:要我说,还不如当年把小昭送回福利院,还不如就这样呢,哪里想到现在,我听我妈说,当时舅舅啊,说的是‘把他送回去,太便宜他了’……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大学同学吗?你都不知道啊,小昭这两年是怎么过的,舅舅一直想方设法地要他回来,他不给他生活费,不让他带东西走,我听说他一直勤工俭学,什么都做……可舅舅手再长,也伸不到南城,但他用舅妈逼着小昭,舅妈,舅妈不还在疗养院吗?我之前去看过她一次,根本不认人的,但是天天闹着要见儿子……席知然的大脑很迟钝地动了一下,她终于慢吞吞地看向堂姐的方向。

这位堂姐像是喝了太多的酒,此时双颊通红,眼神迷蒙,看着席知然,前言不搭后语:姑娘啊,你劝劝小昭,不要恨舅舅,人都没了,就过去了。

眼见着席知然不主动问她,堂姐也不好意思多说,在那边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几口气,便赶紧回去找自己的妈了。

席知然放在桌下的手指从始至终都紧紧拧在一起,眼睛盯着另一边的盛昭不放,他显然听不到他们这边的声音,还在沉默又礼貌地和每个宾客道别。

几分钟后,她发现青年的神色一变,突然往外走去的时候,席知然立刻起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盛昭撑着宴会场外的树,用力俯下身。

他的背影看上去极为清瘦,像是一根被掰到了极致的琴弦。

他呕了很久,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席知然站在他身边,他却还能伸手制止对方上前。

半晌,他喘息着直起身来,回过头看向席知然。

在宴席那处漏出来的光中,席知然看清对方生理性发红的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