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知然甚至在下意识放轻自己的步伐, 她知道那边的盛昭已经看清了她，但对方没说话，她便也不主动开口, 只是慢慢地, 走到了他的身侧。
她不想再问一下‘你还好吗’的废话，便微微抬头, 看着盛昭的眼睛。
半晌, 她看着对方苍白皮囊下泛出的一点鲜红，终于伸出手, 碰了碰他的脸颊。
果然, 她指腹触及的部分, 滚烫滚烫。
席知然在确定对方发烧的时候, 倒是松了口气。
她从小听着老话长大，人要是憋太久反而会生病, 而发热，感冒，都是病症从身体里被逼出来的征兆，过去就好了。
所以她扣住盛昭的手, 柔和了语气：盛昭, 我们回去吧，别管这里了。
在发热之后，青年的手倒是比往常温暖不少，席知然扣住他的手腕, 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拽过来。
她其实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盛昭却慢慢直起身子, 无声地跟在了她的右侧。
席知然牵住他的手——不是十指相扣的那种牵法, 只是两手相握, 更像是孩子和孩子之间的牵手姿势，不怎么浪漫，但足够稳固又令人安心。
盛昭出乎意料得很乖，他任由席知然把自己拉离宴席场所，和那些他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亲戚道别，席知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谢谢您过来……对，盛昭不舒服……是的，我是他的女朋友，谢谢您……女孩子的声音耐心又温柔，她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语，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等到周遭安静一点的时候，盛昭才意识到两人终于离开了人群。
席知然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伸手过去，架着他的手臂，尽可能地把他撑住。
她的声音离他更近了些，盛昭抬眼，看着对方看向自己的棕褐色眸子，听着她说：盛昭，里面打不到车，我们得再往外走一点，你冷吗？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作自己的回应。
幸好，最后两人运气不错，沿着主干道走了几分钟后，便打到了一辆出租车。
然而，说到目的地的时候，席知然却明显犹豫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那个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的影子。
最后，她拿出手机，搜到了一个最近的快捷酒店。
上车的时候，盛昭还会听着她的话，做出迟钝的回答，而等到车辆慢慢停下的时候，青年已经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
他的脸颊愈发得红，睫毛微颤着，像是在梦里都在无力地挣扎。
席知然有些不忍，但还是轻拍了拍他的脸把他叫醒，在他一瞬间清醒又警觉地睁眼之后，把他拉下车。
盛昭站在快捷酒店门口的时候，神色在迷茫和困惑之间来回摇摆。
席知然知道现下这是最合理的目的地，但是不免还是心虚地轻咳两声，她舔了舔嘴唇建议道：要不……还是去医院吧？这回，盛昭的反应很快，穿着毛呢大衣的青年身量清瘦但笔挺，他摇头：不用。
席知然自然知道对方这个回应，她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已经外卖了药物，此时估计也快送到酒店前台了。
而现下，她看着酒店前台，深吸了口气，装作冷静又熟稔地，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了身份证：你好，一件标准间。
酒店的前台小姐业务显然比两人都要熟练，她录入席知然的身份信息后，转头看着盛昭笑道：您好，两位的身份证都需要录入的。
席知然看向另一边的盛昭，对方此时像是看着酒店大堂中心一个摆饰发愣，她便无奈地伸手，熟练地在对方的大衣内袋摩挲了几秒。
在盛昭后知后觉地侧头看向她的时候，席知然已经成功找到了对方的身份证，在脖子都通红的状态下，递给了面前见怪不怪的前台小姐。
席知然在看到房间内床铺的时候，几乎是松了口气。
她检查了一遍房内的基础设施，把空调设置在较为舒适的二十四度，利索地用烧水壶烧了热水，在等待水开的过程中，给前台打电话拜托他们把等会儿外卖来的药送进房间来。
做完一切后，席知然拿走了一张房卡，不忘和盛昭确定：一张放房间里，一张我拿走，明早我再来接你，好不好？盛昭抬眼看了一眼席知然，女孩子轻咳一声，慢慢地移开视线，才听到盛昭轻声应了句‘好’。
他又说：你早点回去，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消息。
在高烧下，他的声音比往常慢了不少，带着若有似无的黏，听上去倒是像有一把小钩子，在席知然的心尖上很轻地划动了一下。
席知然其实很清楚，不论盛昭现下高烧发到多少度或者人清醒还是迷糊，他都不会开口让她在这里留下来陪他，而同样，女孩子也不会这样做——她还和胡思意说了今晚要回去呢。
但是她的脸始终滚烫，在避开盛昭视线的同时，心中倒是有些愧疚和不安。
等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盛昭不说话，烧水壶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突兀又恼人，她却忍不住想起之前堂姐所说的话。
……他父亲亲口说的呀，‘把他送回去，太便宜他了！’席知然下意识地皱起眉，她实在无法想象，那是一位清廉公正的人民公仆能说出来的话语，即使再怎么努力，她都无法想象出对方说出这句话时候的神情，也不能推测出盛昭听到这句话时候的模样——问题在于，对方知道他父亲说过这句话吗？席知然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那方的盛昭，后者的眼睛还带着湿润，他看着她，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攻击性，半晌，他轻声道：谢谢。
席知然的内心酸涩，她舔了舔嘴唇，正好那方的烧水壶已经结束工作，女孩子才得以用站起身的动作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她把壶中滚烫的开水一并倒进洗手池中，紧接着又满上了一壶新的：这个烧开后，你等会儿就能喝了，我先……席知然打开手机，看着只剩下28%的电量，狠下心来准备离开。
她走到了门口，手里紧捏着那张房卡，看向在沙发上坐着的盛昭。
他其实应该已经极为困倦又难受了，但却强撑着睁眼看着她的方向。
看到她停住动作的时候，青年不说话，但是眼神却诚实地带着一点近似于恳求与不舍的混杂情绪。
席知然的内心挣扎了快有半分钟，终于，她听到自己开了口：我先等到药来，水烧开，你吃完药，我再走，可以吗？她说到最后，与其说是在征求盛昭的意见，却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盛昭的眼神动了动，他开口：好。
席知然借了酒店的插头，等待手机充电的同时，她坐在盛昭的身边。
酒店房间是一个太过暧昧的环境，席知然本来应该怎么样都不自在，但是等到紧紧靠在盛昭身边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的心微微定了一点。
她摸了摸盛昭垂在自己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顺着手的轮廓描摹，一边轻声道：明天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过来？盛昭摇了摇头。
他侧头看着席知然，像是在确定什么一样，问她：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吗？席知然微有些诧异对方在此时居然还能这么敏锐，面上不显，甚至有些困惑地摇头反问：什么消息？盛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话语，很慢地说道：我之前说……我只是来履行我的承诺的，是真的。
家里的钱，我父亲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动，但我也不会给那些亲戚……这点，我父亲生前就说过，这些钱，他要全部捐给福利院——他领养我的福利院。
他看着席知然的眼神很柔软，轻得像是不想惊动一只蝴蝶：这两年里，我之前和你说，我来找过你很多次，但我觉得我不配，是真的……席知然。
席知然像是突然发现，盛昭叫她名字的声音永远是那个音调，一如他第一次叫她的时候那般。
她看着他像是疲倦一般地闭了闭眼，才继续道：你生活在一个平稳幸福的家庭里，你的一举一动被严格要求，同时也被寄予最大的期盼，你是一个健康而且完整的人。
但我，我和你恰恰相反，我在被领养后，才有了对于‘家’的概念，可在那之后，我自身的意义被抹去，在我正在形成价值观的年龄中，我已经被认定为自己是一个为了哥哥才能‘存在’的孩子。
而在我‘哥哥’离开后，我的意义被抹去，但同时，我还‘存在’的唯一价值是：我的身上，带着我哥哥的部分，我一直用这样的想法，让自己坚持下去，我尝试过打破这些想法，所以我才拼命地去念书，去参加比赛，去尽可能地离开江市，去离开所有否认我个人价值存在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盛昭的手又变得冰凉冰凉，他却像是感觉不到般地继续说道：可是今天，或者是我回江市之后，我就发现，其实一昧地否定那些东西，同时为了这些东西而努力，也就说明了我人格本身具有的缺陷，我从来就没有‘完整’过，所以，我配不上你，可是最后，我还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连累了你。
很突兀地，他笑了一下，带着些许嘲讽：就像现在，你本身会有一段很好的假期，可以开心地和林威范倩倩出去玩，和你的家人待在一起，可是你看，你不得不帮着我对付我家里的烂事，到现在都还被困在这里。
席知然说不出话，她的太阳穴很疼。
过了一会儿，盛昭又轻声自言自语：是不是还是我做错了？我欠下的东西，本来就是还不清的，我不应该离开这里，我应该一辈子留在这里。
席知然眨了眨眼，终于把自己的头靠在了盛昭的肩膀上。
青年的肩膀清瘦，几乎硌得她眼圈发烫，但席知然紧抿着唇，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不是，盛昭，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应该出去。
而和你在一起，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是我愿意，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才会在一起。
女孩子的声音最后还是带上了哽咽，小得像是气音：世界很大，你希望它眷顾我，我也希望它好好对你。
等了几秒后，席知然觉得自己靠着的肩膀起伏加快，她抬起了脑袋，侧头看向自己的少年。
黑发少年的眼睛通红，眼底却干涸，他顺着席知然的动作，慢慢地移动身体，抬起的指腹压在席知然的脸颊上。
从始至终，席知然盯着盛昭的眼睛，没有躲开。
终于，有一个吻，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的眼睑上。
盛昭的声音沙哑又平稳：对不起。
席知然说：没关系。
然后，她主动抬头，吻住了男人苍白的唇角。
——你已经把自己赔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