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衿符说出道歉这两个字的时候,将之下意识看了眼她身边还在嗑着瓜子的阎王,阎王身后,还站着神色木然的判官。
身为堂堂的东海龙宫公主,将之自出生起便被父王母后以及各位兄长奉为掌上明珠,几百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一求而不得的,恐怕便只有……她回头去看外头打架的二人,鬼界森冷一片,唯一的光亮便是阎王殿里这几盏幽暗的烛火,宋斐在引着她的哥哥不断远去,明明可以一招就钳住他,却偏偏好像跟游戏一般,要将他托至黑不见底的深渊,才肯罢休。
她不住冷颤,紧抿着嘴唇,好像在思考,究竟值不值得为哥哥和夕霞,舍弃自己身为龙族公主、天生仙骨的自尊与高傲。
她回头,看了阎王一眼。
阎王坐在殿中,一双老眼隔着冕旒,只盯着外头的战况瞧,浑身上下似乎都只写着你道你的歉,我听不见。
但是将之知道,他听得见。
她攥紧了两边身侧的拳头,轻轻哽咽着道:对不住。
阎王眼皮子动了动,依旧专注远方的战况。
宋衿符抬眼,圆圆懒散的杏眸却是将她眼角的殷红窥得一清二楚。
说来惭愧,在东海龙宫借兵器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那堆冷冰冰的器具,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位公主的样貌;上回不归山上,又只顾着打架,没有心情看她;现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遥,终于叫她恍然大悟,这位公主的样貌,其实是个难得明艳的大美人。
美人落泪,着实难得。
甚至是比那日的夕霞仙子还要叫人想要垂怜的。
宋衿符默默接受了她的道歉,两指凑到嘴边吹了个哨子。
那是她和宋斐从前约定的事情:任何派出去的鬼将,只要听到她两短一长的哨声,便意味着可以停止动手了。
但宋斐从来不属于她能招出的鬼将范畴,她其实也不知道,这动静对宋斐有没有用。
她和将之公主互看一眼,尴尬道:我出去看看吧……她吃下一颗定风丸,拍拍自己的胸脯,边走边给自己壮胆,待会儿可千万不能被那两人打架伤到……嗯?可是还没出阎王殿,她便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道人影若隐若现,高大,森冷,同这暗无天日的鬼界是千般万般地配。
她睁大了眼睛,喜出望外:宋斐!宋斐面无表情地拎着岩灼,走进阎王殿,将他扔到阎王面前。
擅闯阎王殿,被我收拾了,阎王看着给记个功劳吧。
……只顾着嗑瓜子的阎王着实没想到,这丫的还留了一手等他。
宋衿符奈何桥升天的事还没找他算账,他倒是恬不知耻,来跟他邀功来了。
他低头,假装没听见。
最近地狱情况还好么?宋斐忽而问。
……死鬼!记记记,记最大一功!阎王不耐烦地站起来,走到被捆住的东海龙宫太子面前。
哎呀,我说三太子啊,你这是何苦呢,明知我这阎王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你还非要硬闯,啧,你看,下回再遇到那些一言不合就喜欢动手的大鬼小鬼,那可怎么办啊,是吧?可得长点记性啊!岩灼瞪了眼阎王,野心满满的目光直视宋斐。
你是很强,当年闯阎王殿的名声也不是虚的,但是我不会一直由你这样打下去,下回见面,再让你瞧瞧我东海龙宫的实力。
那记得地方别挑在鬼界。
宋斐只给他一句忠告,便转身落座,徒留宋衿符站在原地,被岩灼一双赤瞳盯着燃烧。
是她故意把岩灼引到鬼界的……你还算聪明。
岩灼冷哼一声,但是日后在外头,别再叫我碰见你。
哥哥!将之拉住他,怕他一不小心又口出狂言惹了宋衿符。
现在宋斐和阎王都在,他们还想要宋衿符手中的青花神笔,是决计不能惹了她的。
她紧绷着脸面对宋衿符:你说过,只要我道歉,你就把神笔还给我,刚才我已经道过歉了,可以把神笔还给我了吧?可以。
宋衿符很爽快地从篮子里掏出神笔,青花的图案在阎王殿的幽幽冥火下泛着微光。
这支笔拿来,她还一次都没用过呢。
她略有些惋惜:虽然不知你们拿走这支笔是要做什么,但是我可不可以要求,你们用完之后把它再给我使使?你!将之显而易见地不想答应。
宋衿符挑眉,作势要将东西收回。
将之又气又没有办法:给!用完就给!好,拜托今日诸位都做个见证,将来这支青花神笔,还得进我宋某人的篮子。
宋衿符扫视一圈,将目光定在不远处坐着的宋斐身上。
鬼王殿下,你听到了么?嗯。
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抬,只用一个音节,便足够叫满殿的人屏息凝神。
尤其将之,惹红了眼瞪着宋衿符,就算将神笔攥在了手里,也半点高兴不起来。
—送走东海那对兄妹,宋衿符才终于能全然放松下来,瘫在阎王殿里。
整整两日四处奔波打架,她真的已经疲累不堪,真是不知道那些传说中一打架就是打上三天三夜的妖魔鬼怪平时是怎么锻炼的。
她眼珠子动了动,忽然想起,阎王殿里不是正坐着一个吗?宋鬼王。
她问,可否教你从前的下属一招半式,平时都是如何修炼的?精力又是如何维持的?宋斐似乎不大想理她,睥她一眼,祭出四字真言:勤学苦练。
勤学是不可能勤学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宋衿符支着脑袋:我看你每日也不是那么勤快,两百年了在我面前,也没怎么看你练过,你骗谁呢?宋斐难得侧头,用一种究极迷惑的目光看着她:你就不会想想,你睡着的时候我在干嘛?……那也太勤学了!宋衿符想不到宋斐这厮居然还搞闻鸡起舞这一套,想了想,问:是夜间修炼能让你修为增的更快吗?是你睡着了才不用跟在你身后给你处理那些烂摊子。
宋斐无声看她一眼,起身想走。
别走嘛!宋衿符急忙拉住他,我还没跟你道谢呢,今日多谢鬼王殿下为小的撑腰,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鬼王冷硬地打断她的鬼话:灵力和鬼符,一个都别想。
……宋衿符默了一瞬,忽而悲从中来:宋斐,难道在你心里,我随便同你说一句感恩的话都是有所图谋吗?你就当真不惜以最坏的想法来揣度我吗?我有那么过分吗?你刚打完架,我舍得让你转头就给我送灵力吗?宋斐静静看着她。
不像是舍不得的样子。
宋衿符心虚地抽一抽鼻子:我就是,就是有点小事,还想要问问你……宋斐眼眸里盛满哂笑,倒是也不说走了。
宋衿符便抓紧时机道:我适才在凡间,找到了五百年前诸国混战时宋国和后来一个叫东宋王朝的史册,但是史书记载寥寥,看不出什么大的名堂,且总归是后人写的,与判官告诉我的有很大出入,也许没有那么真实,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我看到那段真实的历史?搁在凡间,宋衿符问的这话便可以叫做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想要看到五百年前人世的真实模样,那不是天方夜谭么?但这是在物种奇葩的幽冥鬼界,鬼王宋斐不负所望,还真知道有那么一面镜子,可以在拿到当年旧物的情况下,看到关于它的过往。
那面镜子在魔尊赤鏊手中,你若想去拿,需得自己想办法。
他说完这话,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宋衿符,你说你为了找五百年前的史料,特地跑去了凡间?是啊。
阎王殿里自洪荒伊始天庭初成的记载皆有在案,不论是人是猪都能上上下下扒个几百年的转世轮回,你要找什么没有?那不是不凑巧,我要找的东西被那只猴子给烧了嘛!猴子?西山金圣娘娘座下的那只猴子啊!宋衿符指指这阎王殿,你不知道吗?几百年前那只猴子大闹阎王殿,烧了许多东西,我要找的案牍卷宗就是被他给毁了。
是吗?宋斐眯了眼,意味深长地望向阎王桌前妄图逃走的阎王同判官。
既然东西烧了。
他缓缓道,那便干脆去找赤鏊,好好将这上下几百年发生的事都看一遍,反正那镜子用处多的是,不只凡间,就连鬼界,也是一样能看到。
阎王抖了一抖,赶紧抢过话头道:是是是,但是你叫小宋一个姑娘家独自去找魔尊赤鏊,会不会太过分了?我看要不就你陪着吧,小宋先前给你撒了两百年的花,累苦累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忍心,叫她一个人擅闯魔界?宋斐轻扯嘴角:阎王如此看重她,怎么不自己派人护着?因为当年把她从地狱劫走的人是你又不是我!老子替你瞒了这么多年,临到东窗事发的关头了,你想让我当第一个被指责的对象?门都没有!阎王雄赳赳气昂昂地瞪着他。
空气中噼里啪啦好似冒着火花。
宋衿符左看看,右看看,看这两人互相踢着皮球,都不像是愿意陪她去魔界的样子,便索性挎着篮子起身:算了,我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东海三太子岩灼。
站在暗处的判官突然开口道。
昂?宋衿符不解。
唯有判官清楚,宋斐的顾虑是想要叫她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真神仙,最好不再同鬼界有任何接触,如若做不到,那至少,不该再用鬼界的灵力与术法;而阎王的顾虑,只是不想做第一个受指责的人,既如此,找个稳妥又武艺高强的天界人士,便可解决。
东海龙宫的三太子岩灼,目前可算是能陪你去魔界的最佳人选。
判官道。
作者有话说:岩灼:打我的时候凶巴巴,这会儿倒是想起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