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贤妃下葬当日, 空中飘着小雪。
三公主披麻戴孝的伴随在棺椁旁,随着众人一起出宫前往妃陵。
刚出了后宫地界,走到一大片广场上时, 队伍猛然停下了。
三公主不知所以,眯着红肿的眼眸向前看去, 便见一人披着红色的大氅, 身边左右两个宫女扶着拦了他们的路。
主事的前来为难请示:三公主,是大公主在前, 这......一听到大公主三个字,三公主身子一僵:你们先行, 莫要误了母妃的吉时。
是。
好在大公主本意并非要耽搁杨贤妃下葬, 见三公主朝她走来, 也就没再去拦棺椁。
站在大公主面前, 三公主定睛瞧着大公主身上刺眼的红,藏在胸腔里的歉意倏地就说不来了。
大公主推开扶着她的宫女,冷笑着上前, 毫不留情的扇了三公主一个耳光:这是你欠我孩子的。
话落,反手又是一个耳光:这是你欠我的。
大公主下手极重, 重到三公主都觉得自己口中的牙齿松动了些许, 隐隐弥漫着血腥味儿,但这两巴掌她承受的心甘情愿:大姐姐若是不解气, 大可再打我几个耳光, 我绝不会反抗。
哈?大公主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她伸手指着三公主, 声音格外用力:就是把你打死, 让你去陪你母妃, 本宫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因为伤心极了,大公主的身子有些不稳,往后踉跄了一步,旁边的宫女忙上前去扶,却再次被大公主给推开:原以为杨贤妃心思阴毒,教导出来的女儿却是个老实人,所以本宫从未对你设防,可到底是所有人都看走了眼,老实人的手上,也会沾上血。
那日她从凤仪宫无功而返,正好在荷花池附近碰上哭泣的三公主,本着想去安慰安慰三公主,顺带求三公主在父皇面前求情的心思,她屏退了带的宫人,而后因此酿成了如今的悲剧。
大公主的话就像一根根针一样扎在三公主的心里,三公主恍惚中看见自己洁白的双手,倏地就感受到一股温热。
她张了张口:是我对不住你,我会给那个无缘的孩子点一盏长明灯,为它祈祷。
不必了。
大公主冷硬拒绝,话中带着嘲讽和嫌弃:你点的灯,我嫌脏。
一个脏字掷地有声,三公主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眼中的愧疚几乎要将自己淹没,大公主却依旧没有放过她,步步紧逼到三公主面前,嗫嚅着唇一字一句说道:你给本宫听清楚了,除了那个被你害死的孩子,本宫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的错!无人知晓她从太医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崩溃,哪怕太医说话小心谨慎,只是说了难以有孕,可她在宫中长大,哪里会不清楚太医院的人说话的艺术。
若是她有怀孕的希望,太医根本不会下此诊断。
这话再次在三公主本就因愧疚而被大公主扎的千疮百孔的心中再次撕裂了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三公主怔怔的摔倒在地,地上的冰凉从手心浸入体内,她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
大公主越说越疯狂,甚至因为看得清楚三公主的愧疚,说话更是没一点儿客气:你要记住,本宫这一生不会有孩子,是你的错,本宫不能活的快活,也是你的错,因为造成本宫所有所有不幸的人是你。
本宫要你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一辈子!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
大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三公主依旧未从方才大公主的话中回过神来。
直到宫人来寻,依稀听到了三公主喃喃自语的话,忙收敛了神情,把三公主扶起来:公主,队伍已经到了宫门口,咱们快跟上去吧。
三公主默然起身,走前回头又看了眼高墙林立的皇宫,含泪笑道:走吧,走了就别在回来了。
既然大姐姐怨她恨她,不愿意见到她,那她日后不再回京就是。
消息传到两仪殿,戚晟沉默的坐了许久,纵然姜吉守在一旁,也猜不出戚晟心中到底是何想法。
长乐宫,云容喂完二皇子一碗雪梨水,自己也端了一碗慢条斯理的喝着,听着玉菁说起大公主拦了三公主的事。
云容反应淡淡:大公主和大驸马的夫妻关系本就不大和睦,如今大公主不能怀孕,眼下瞧不出什么,时日久了矛盾就出来了。
淑宁长公主不会看着自己儿子绝了后,在过两年,定是要想法子叫大公主松口,给大驸马纳妾,届时就看大公主如何应对。
她若是不同意,于自己名声有碍,但除了名声之外,自己是能活的高兴的,可她要是同意了,妾室庶子搁在眼前,叫要强了十几年的大公主如何接受?所以哪怕大公主再恨三公主,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青音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似想起什么,嘟了嘟嘴道:陛下这次对哪边都是轻拿轻放,李美人除了位份被贬以外,可是没受大的惩罚呢。
这句话说的云容就更想笑了,哪里就轻拿轻放了,对李贵妃和三公主的处置只是明面上的,也只是对外人的一个交代,重头戏可是在前朝。
杨家为了给杨贤妃讨回一个公道,原本腰杆子十足,可出了三公主这事儿,就再也不能咬住要李贵妃给杨贤妃陪葬,相反还要求李家那边宽恕,放三公主一马。
为了保住三公主,杨御史往御前递交了致士折子,杨御史一旦致士,这个御史台空出来的重要位置就能被戚晟用来提拔自己的心腹。
至于李家,李家为了保住李贵妃的命,李将军快马回京,一路上累死了五六匹千里马,一番交涉之后,交出了李家手中握着的七成兵权。
自建元九年戚晟征战归来时,大盛的兵权就一分为二,七分在戚晟手中,另外三分在李家手中。
这五年来边关平静,大盛的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戚晟早就在琢磨着将李家的兵权收回。
可李家战功赫赫,又驻守边关多年,戚晟不会去做那等过河拆桥之人,但也不放心李家日渐势大,故而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可以说这一次后宫女人间的争斗,那个男人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坐收渔翁之利,还留下了宽仁的名声。
自此后前朝文臣之首有所变动,兵权几乎尽在自己手中,身为帝王的权利达到了空前的集中。
想起昨夜在两仪殿留宿时自己不经意偷听到的话,云容不禁心有戚戚,她是不是该感念陛下并没有如此算计过她,算计过云家呢?云容一时想的出神,二皇子不知什么时候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脑袋看着她:娘,不笑?话虽简洁,但云容却听得懂二皇子的意思,她忙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二皇子的小脑袋:娘开心,有瑾儿在,娘怎么会不开心呢。
见云容笑了,二皇子放下了心,松开抱着云容的手,跌跌撞撞的跑到一旁,一屁股坐在毯子上自己玩儿去了。
玉菁也跟着笑了,刚想感叹一句二皇子纯孝,桑桃就领了白太医进来:娘娘,该请平安脉了。
云容捏着一枚松子的手一顿,看了眼和玉蕊玩儿的正高兴的二皇子,虚抬了抬手,玉菁忙上前扶着云容起身:去花厅罢。
二皇子渐渐大了,又会学人说话,有些事情不该再当着二皇子的面儿说了,因为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叫人守着殿门,云容没先叫白太医请脉,而是在圆凳上坐下,轻声问:院正他们,可有查出异常?早就知道陛下疑心重,但她却没想到陛下竟然能叫仵作去给杨贤妃验尸。
白太医对自己的药很有自信,他一边拿出腕枕,一边摇头:那药并非毒药,杨贤妃也并未中毒,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杨贤妃情绪起伏太过所致,娘娘不必担忧。
查不出杨贤妃的死因,院正他们只能默认了头一个太医的话,认定杨贤妃的死是被人气死的,那这一切就不会有意外。
云容终于松了一口,这件事她只是吩咐了白太医给药,具体的都是林美人在办,可她还是担心会有尾巴,如今听白太医这么说,算是彻底的放下了心。
白太医如此费心费力帮本宫,本宫属实无以为报,便只能俗气一些了。
话落,青音立即从身上掏出了个荷包递给白太医。
看着上面细密的针脚,青竹的纹样,白太医伸手接过:那臣便不与娘娘客气了。
荷包有些厚度,只一捏就知道里面放了不少银票。
要是收下能叫人安心,那他收下就是。
云容的笑真诚了许多,伸出手叫白太医把脉:这段时日,白太医给三皇子诊治的效果如何?娘娘是知道三皇子的身体状况,臣医术浅薄,只能尽全力保住三皇子的命,其他的,实属无能为力。
尽力便好,陛下不会怪罪太医的。
云容弯了弯唇角,她不是非要三皇子的命,只是想叫三皇子彻底不惧威胁罢了,照白太医的说法,眼下就正好。
朝阳宫,李美人位份被贬,正殿自是住不得,杨贤妃下葬之日,也是李美人迁宫之日,迁的还是杨贤妃生前住过的冷月阁。
李美人一身素衣,头上并无半点装饰,连往日最喜爱的大红色蔻丹也给卸了干净,没了口脂的遮掩,唇瓣显得分外苍白。
路过明月阁旁,郑美人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白眼儿几乎都快翻到了天上去,冷嘲热讽的同秋初道:哎呀呀,现在可好,这谁是天上的云,谁是脚下低贱的泥,可得重新论过了。
御花园那次的羞辱,郑美人至今刻骨铭心,甚至她已经被李美人挑拨成功,想去害云容,可她还没有动静的时候,就出了怜昭仪那事儿,吓的郑美人连忙收起了那点子活泛的心思,老老实实的窝在明月阁。
毕竟她可没大皇子,要是自己做的好事被陛下发现,冷宫一定是她唯一的去处。
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过自己的日子,反正等到明年选秀,郑国公府又会送人入宫。
李美人木木的侧头看了郑美人一眼,咬牙道:小人得志。
是了,我是小人,可你现在也高贵不到哪儿去,李美人。
最后三个字,郑美人是一字一句的喊出来的。
郑美人本还想继续落井下石,无奈李美人的反应太不给力,没得着趣儿,转身回了明月阁。
左右李美人身为贵妃的时候得罪的人不少,有的是人想落井下石,她只用看戏就好。
冷月阁还是那个冷月阁,李美人一进去就感觉到寒气刺骨,她不由自主的走到杨贤妃吐血的床榻前,那里还残留着七日前杨贤妃吐的血。
几日过去,血早已从鲜红色变成暗红,甚至连血腥味儿都没有了,可李美人看着这血,硬是能回想出当日杨婕妤死前的样子,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她,让她至今都不敢晚上一个人睡。
躲在冷月阁的角落里,李美人抱着双腿,将头埋进双腿和胸前形成的狭小空间里,心中后悔不已,她错的离谱。
秋月宫外,林美人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秋月宫不远处,零星的雪花悠悠扬扬在空中飞舞够了,又慢悠悠的落在黄色琉璃瓦上,油纸伞上,地上,然后化成一滴水。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林美人撑伞的那只手变得冰冷僵硬,林美人才回过神来,换了只手撑伞,转身远离秋月宫。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耐心。